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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梁凤仪]

_8 梁凤仪 (当代)
  今天,孩子们的外祖母再不肯起来了。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拥着母亲微凉的身体,哭起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挑我?这最后一次还是要我承担对你不起的重责?为什么?娘,答我,答我。”
  母亲下葬了。
  医生在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心脏衰竭。
  在丧礼上,我们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泪只在眼眶内一直打滚,竭力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除了康如,因为是男孩子,有泪不轻弹之外,我们三姊妹也许都自知没有这份资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亲生前我们不尽孝,死后才流的愧悔之泪,最没有意义。
  怕母亲在天之灵,都会嫌弃我们的眼泪。
  尤其是我。
  没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进行过的丑行,可是当事人应该一清二楚。
  穷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亲临终前一晚,我在客厅内给她谈过的那些话。否则,我会自疚自责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脏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长期忧虑,再加突如其来的刺激所致。
  我当负的责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在大太阳下继续苦战肉搏下去。
  谁都不会因为一阵子的悲哀与怆痛就自愿功亏一篑。
  方惜如与金旭晖自然不会放过我。
  金旭晖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来,笑道:
  “数目虽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没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个粉碎,回答他:
  “金信晖留给我的财产,今生今世也不卖。”
  惜如变了颜色道:
  “你与金信晖的今生今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争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与才智再纠集起来,以别种方式去攫取你心头的胜利与安慰吧!说实在话,你如今的处境是连方健如都不如。赶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令金旭晖给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会成功的。”
  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
  没有这一口气,而拥有其他,都是白说的。
  伟特药厂听到了这个公开收购的消息,大伟摇电话给我,语音喜悦,道:
  “唐先生推荐得对,你是个绝对可信任与合作的人。这次你向投资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们,所表示的诚意与慷慨,我们会记住。纵使市面上再有不利于我们合作的谣言,我们也愿意与你携手共同解决。”
  唐襄年说得对,很多收入与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经此一役,我相信伟持与我的合作关系在日后会更巩固,业务会发展得很好。
  目前要处理的是方惜如。
  我嘱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师,在报纸上登一段广告,说方惜如离开金氏机构,此后华洋业务,概与我们无关。”
  李元德一向对方惜如的印象不好,这一次,却没有兴奋地接下这个指命。
  “你有别的意见吗?”我问。
  “点到即止,不宜过态吧!”
  我冷笑:
  “跟方惜如的手段与心肠比较,我今日的举止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元德,你没有教我狠心决绝,是我自重重困苦中领悟出来的。你去办吧!”
  李元德没有做声,领命而去。
  李元德之所以几十年受我重用,每想起来,是因为他的确是个有分有寸的人。
  方惜如捡拾好她所有的文件杂物,准备离开金氏。
  我特意地走过她身旁,语音平和地说:
  “你的金旭晖有没有派车子来接你了。战败国对于被释的俘虏一般都有重劫之后相逢,仿如隔世的感觉。不是不值得你高兴的。”
  “大姐,你先别太开心,以本伤人所引致的损失比你预计中可能要高很多倍。时局日差,股市随时大崩溃。”
  “多谢你关心,我损失多少事小,别让你得逞事大。惜如,请记着我几时都欢迎你在金家有一个明朗的、见得人的地位,可是,别在你老姐头上动土,你赢不了,只会吃不了兜着走,而让你在金旭晖心上的分量大打折扣,在傅菁跟前更矮一截了。”
  方惜如整张脸涨红,身子开始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
  “你保重,现今唯一能赢傅菁的就是你怀了金旭晖的孩子,是吧?”我说。
  方惜如的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细汗成了一条线地自额角流下来。她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渐渐变得丑陋。
  或者在我的眼中,方惜如根本是个极端丑陋的女人。
  多看她一眼,也令人呕心。
  我转过脸去,打算走开。
  “大姐!”方惜如叫住了我,“大姐,救我!”
  救她?
  我回转身来,觉着事态有点不寻常,方惜如的面色变得死灰,汗出如浆,似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拼命抗拒与挣扎,那双撑着书桌的手颤抖得差不多支持不住似的。
  我下意识地趋前去,问:
  “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痛,很痛,请叫医生。”
  我火速嘱咐几个同事先把方惜如扶着,然后找到了李元珍,分工合作,一方面通知救伤车,一方面把电后接到永隆行去,将情况告诉金旭晖。
  救伤车把惜如立即载到医院急诊室去,我很自然地带同了李元珍跟在身边。
  医院的登记手续由我办理。
  对方问:
  “你是病人亲属?”
  我答:
  “对,我是她姊姊。”
  回答了这句话,我浑身的哆嗦,有难以言宣的感慨与激动。
  我问当值的医护人员:
  “请问我妹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怀了孕的。”
  有位护士答我:
  “你别心急,现在已经在急诊室替她急救了,刚才医生的推断,可能是宫外孕。”
  天!我的心像被吊在悬崖之上,随时在下一分钟就会绳索折断,掉下深渊去似的。
  陷害自己的仇人正在她个人荣辱存亡的关头上挣扎,我作为旁观者,应该怎么样反应?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迷惘。
  人生的祸福难以预料到这个地步,叫人怎么说呢!
  我下意识地默默祷告:
  “娘,你在天之灵保佑惜如。”
  我是真心的。
  过了一阵子,金旭晖赶到了。
  无疑,他是忧虑的。
  我们无言而焦急地坐在等候室内,数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很慢很慢很慢爬行着过。
  竟忘了通知健如。
  才把李元珍支使了去给健如摇电话,医生就走进来问我们:
  “谁是病人方惜如的亲人?”
  我和金旭晖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说:
  “方惜如被证实是宫外孕,发现得太迟了……”
  “医生,”我冲上前去,满眼是泪,“救她,求求你,救她!”
  “你别紧张,是要救她的。”医生说,“我们要把她的子宫切除,需要亲人的签字认可。”
  我吁长长的一口气,回转头来惶恐地望住了金旭晖。
  “旭晖,你要拿主意。”
  金旭晖问医生:
  “不把子宫切除的话,生命会有危险吗?”
  “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把握。”医生答。
  金旭晖低下头说:
  “我们并没有选择,保存病人的生命要紧。”
  “你们是她的亲属?”医生问,“刚才是谁签字进院的?”
  我答:
  “是我,我是她姐姐。”
  医生看金旭晖一眼,问:
  “病人有没有结婚?”
  我摇头:
  “没有。”
  “那么,请这位太太办一下授权医院切除病人子宫的手续吧,希望可以争取到她的平安,事不宜迟了。”
  我签字的手一直在颤抖。
  完全知道这项手术对方惜如的重大影响。
  很可怜很可怜的惜如,这将是她毕生的遗憾。
  手术是成功的,医生在两个钟头之后对我们这样交代。
  然后,方健如赶到医院,知悉一切,她疯了似的冲到我面前来,不由分说,连连清脆地赏了我两巴掌:
  “你好狠心,你签字切除方惜如的子宫。你知道什么是她的最大期望吗?为什么?因为你要彻底报仇,方惜如要斗垮你的避孕药,所以你乘机报复。”
  我回望金旭晖一眼,他没有表情,没有反应。
  当然了,他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何不把心头的悲痛与不甘,一股脑儿地加在我身上去。否则,我也赢得太多了。
  李元珍厉色叫嚷:“你疯了,不把子宫切除,方惜如就活不过来了,你知道吗?”
  我赶快拿手按住了李元珍,轻声地说:
  “我们走吧。”
  走出了医院,迎着红艳艳的阳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犹在天朗气清的初秋。
  就在这一刻,我忽尔原谅了健如与惜如,且同情金旭晖。
  承受现世报应的滋味绝对绝对的难受。
  他们在惨败之中,寻求一点发泄,就随他们去吧!
  健如的两记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凭良知做事,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更漂亮的日子来临。
  当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来时局不定,使股市糜烂,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给唐襄年的资产其实一再贬值,只是债权人没有埋怨,没有施加丝毫压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经营金氏,所有的盈利仅足以应付欠债的利息。
  这已经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业幸运得多了。
  人际关系方面,跟市面的景况一样恶劣,有一点点像寂静的街头,寥落清冷,而又随时会有个刻意地破坏安宁的炸弹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来往,已不如以往的热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伟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被出卖,傅菁背弃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晖已经与我公然为敌时,她格外地与我亲热,也是很说不过去的。
  当她仍然拥有那个金旭晖之妻的身分时,有一个底线是要界定的。
  这情况,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点因为他没有乘我之危,陷我于“不义”,从而引致有点不安与自卑,因而与他少见了,还是因为觉得对他欠负日多,已濒临不胜负荷的境地?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他不时还是提着那句话: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办妥离婚手续,不惜工本地恢复自由身。”
  我总是笑着回答:
  “你现今还不算是自由身吗,还不如继续花天酒地,左拥右抱来得潇洒。”
  唐襄年扬扬眉,答:
  “也未尝无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远维持魅力。有缺憾的人生才会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乐趣。”
  于是,我和他见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与方惜如没有跟我主动来往,可仍然住在我名下及抵押给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说:
  “没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彻大悟的人是你。我佩服你现在的胸襟。”
  对于两个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们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会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么过,终生不育对她不只是切断了控制金旭晖的凭借,更无与他讨价还价的能力,而且是上天惩罚她的明证。
  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脱脱是在脸上刺了罪名,永远洗不脱。
  自建牢宠关进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辈子痛悔莫及。
  可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是金旭晖。
  我意识到他与我之间还要一决雌雄。
  我静候着决战之日的来临。
  最能放开怀抱,畅谈生活的人竟是长居佛寺的三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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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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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我家逗着我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我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我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我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港前的表态,他和我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美国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我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邦的生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三姨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金耀晖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了。
  那时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晖会怎么样应付我和金耀晖?
  金耀晖又会不会因为与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六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香港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七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我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伟特药厂的一役使我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说:
  “心如,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我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我建议:
  “心如,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我应该在地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纳入金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承购下来。
  我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我们是合伙人,如何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我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个令我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侯斯顿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我不卖!”我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地皮下发现丰富的石油,开采权也是属于美国政府的,他们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
  “买家为什么要买?”
  “附近是石油开发区的话,他们计划在你的那块土地上发展成一个商住中心,必可图利。”
  “好,我考虑。”
  当代表我管辖那块地皮的伟特药厂行政部寄来买卖草约后,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购银码。
  李元珍说:
  “大嫂,不要卖,既有人肯出这么好的价钱,必定物有所值。”
  我细心地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见。
  终于,我签了地皮买卖的合约。
  因为世界上只有买错,没有卖错货品这回事。不会卖错的原因是在乎套现之后的金钱运用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譬方说,我利用了手头的这笔钱,去进行改建麦当奴道的大厦,能赚回来的钱比守株待兔强。
  况且我的根始终在香港。
  这个信念与抉择,自七十年代起,经历了二十多年不变,使我成为巨富。
  当时的决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内,侯斯顿是我的运气所在,在其上进行的交易,无往而不利。
  我相信当初为了一份直觉与特殊感情把侯斯顿的地皮买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今日资金周转的救星。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我体会到一条人生大道理。
  大顺之后必有大逆,大逆之后也有大顺。
  风水一定轮流转。
  遭受到这几年的挫折,翻身之日应已在望。
  问题是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时,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顺之中迎接甚至制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当然累积了经验,有我的法宝了。
  我把要飞往侯斯顿成交的消息分别告诉唐襄年、傅菁与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应最好,他喜形于色道:
  “心如,你从历练中精灵起来了,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运来福至,要把握着才会有大成就。”
  他是绝对赞成我把投资重点放在香港的。
  我们若不是坚持这个观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资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计算得失时吓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死守香港阵地,且早早决定商业进军内陆的抉择,证明是聪明的。
  至于傅菁,她的语调有点不置可否。
  我说:
  “你并不以为是明智之举?”
  她连忙否认,道:
  “不,不。请原谅这阵子我是有点私人的小难题,令我分了心,较难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务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时,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给什么意见,以免承担责任,也是有的。
  我当然不必理会傅菁说的是否是借口。
  至于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让她知道会有远行,请她有空便多来看望孩子们,并没有预计过她会有什么特殊反应。
  谁知她一听,立即说:
  “那就事有凑巧了,我刚收到耀晖的信,他说刚要到侯斯顿去小住几个星期。”
  “是吗?”我有点茫然。
  “通知他,你也会到那儿去好不好?”
  我没有理由说不好。
  这就是说我一定得跟金耀晖见面了。
  他留学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很少往来。
  逢年过节,总是有贺唁问候,草草几字报平安就算了。
  我是适逢金氏上市之后的巨大变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赎回河山,心情无疑是恶劣的,再加上母亲的逝世,与亲妹子一连串的矛盾呈白热化,处处都折损自己的志气英气,对人生与待人就变得有点吊儿郎当,疲累不堪。
  何况小叔子耀晖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热切地往还,总要心里有个底,知道如何对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无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这象征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讯息,我是没有完全杜绝接受金耀晖的可能。否则,心内清明,又怕什么仍以长嫂身分,持续多年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的情分,与他往来,关顾他的前途,问候他的生活呢!
  这个把心不定的情怀是凌乱、是纷扰、是困惑、是忧伤,甚而是难受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问题束之高阁,不去想,不去碰触、不去处理。
  祈望有一天无端端地难题会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晖多年在美国,已经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情丝错系,只不过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过程经历,不足为虑。他日成长后再回头看,不禁莞尔。
  又或者金耀晖见过世面,在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闯过了,阅人多起来,就知道可爱可亲的女人委实到处都是,一个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过分地敏感,金耀晖对我的爱敬是并不越轨的。我之所以会想入非非,是因为对他的确有异样的情怀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辖自己,不可以轻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鱼雁常通之举。
  在信内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时比真人会面还要深入。
  谁在文字上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弱点?谁又会在书信内起无谓的争执?笔下易有浓情,字里行间更易传情递意。
  我不敢冒此恶险。
  金耀晖呢,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多写信回来给我,真可能有起码十个以上的解释。
  男孩子懒写信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信内表达什么也是一项为难。
  表达得不好,白纸黑字地落在别人手上,后果可大可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他有兴趣的人与物,现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几时都有变心的权利。
  谁跟谁又有契约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晖与金旭晖都是现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晖对我千丝万缕的柔情犹在,不知如何表达,越缠越深,不晓得再去处理。
  会是这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吗?
  我愿意这样吗?
  自从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晖的行踪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和他的问题。
  德州之行于是变得忧心戚戚,茫茫然,如履薄水,如临深渊。
  再坦率地承认,我是有点患得患失,既惊且喜。
  不一定是为了情欲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经到了寂寞难耐的最困难时刻,希望有机会重新尝受心灵牵动的念头蠢蠢欲动,压抑不了。
  我一直为此失眠多个晚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来不住思念着曾经深爱的历程,可忆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现的爱恋,实在是无比辛苦的。
  这些年都勉强熬得过去,只为经济、事业起落跌荡太大,占用我太多的精力与时间,我毫无选择。
  一旦生活复归平静,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将来。
  将来?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有将来吗?
  真是太可笑了。
  夜里一旦睡不好,早上醒来头就有半边发痛。
  我听说过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岁守寡,以后就常患偏头痛,也是为了夜不成眠,空虚难填以至于精神压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飞机抵达侯斯顿后,伟特药厂派了专人,与负责我地皮管理的经纪威廉标尔一起来接,把我安顿在城内的希尔顿酒店内,让我好好休息,再约明天到律师楼去成交买卖。
  威廉说:
  “金太太,你的那幅土地卖价破了我们的每亩土地最高出售记录,可喜可贺。”
  “谢谢你的照顾。”
  “交易后的钱你打算如何处理?我可以跟律师行代为安排。”
  “全数转回香港我的户口。”
  “金太太,你不打算再在美国投资?我有很多价廉物美的地产,可以让你挑选。”
  “迟一些再算吧,我们是香港人,根在香港。”
  “现在香港股市欣欣向荣,一片灿烂,是很舍不得放弃这机会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弃,就算市道坏,我的主意都是要坚守下去,只要香港不陆沉,我门就有翻身机会,屡试不爽。”
  威廉没办法说服我,他大概只能赚一次买卖的佣金而已。
  我抵达酒店后,先泡了个热水浴,推却了威廉的饭约,打算先好好睡一觉再行打算。
  床头放着的电话簿,有金耀晖在此城的电话。
  我呆视着,久久没有采取行动。
  一下子跳上床,我给自己重复又重复说:
  “先睡吧.睡醒了再说。”
  凡有悬而未决的难题横在眼前,我就有个老催自己赶快睡觉的习惯。
  希望一觉醒来,精神奕奕,会想到好办法,或者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睡觉是逃避的一种表现。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难题,干脆自杀。
  只是长眠抑或小睡的分别而已。
  意识形态实在相差无几。
  我把被盖好,才闭上了眼睛,就有人叩门。
  我大声问:
  “谁?”
  对方答:
  “是酒店侍役。”
  我没好气,只好起来,打开房门。
  见不到人面,只见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夹了青绿的很多很多嫩草细叶,清新美丽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来给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我手里去,才微笑着引退。
  半辈子过掉了,我从来没有收过花。
  有些人说,没有收过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我前半生原来真正没有做过女人。
  收到鲜花一束的感觉简单清晰,我只觉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夹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细看。
  并不是伟特药厂的董事局,是一个署名叫耀晖的人。
  字条写着:
  “我从很小时就开始希望能给你送花,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实现了。有缘千里能相会,有缘无缘,得看你肯不肯摇这个电话号码。”
  没有半秒钟的考虑,我跳到床头去,抓起了电话就摇过去。
  是耀晖接听的电话。我说:
  “有缘无缘,看你肯不肯这就来这儿见我。”
  金耀晖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时,我凝望着他,禁不住有一阵子的晕眩,我差一点点就冲口而出,喊他信晖。
  阔别几年,完全洗脱了大男孩那番稚气的金耀晖,比他离开香港时更英伟更俊朗更倜傥更不群。他站着,就有种傲然屹立,不亢不卑的气氛。
  再不是小男生,而是大丈夫。
  他已经有气派了。
  耀晖没有称呼我,见了我,只呆一呆,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把我抱住。
  他小时候,每当有难题,或是我有委屈,我们叔嫂就紧紧地抱着,团结便是力量,只要对方的体温传送,就觉人间不是冷酷,总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打气。
  如今,感觉雷同,但不一样。
  我不能控制自己,感觉到起伏的胸脯紧贴在一个成熟而壮大的男人胸膛上,像一只倦极小休的船弯进了海湾之内,已抵目的,不再启航。
  我们没有很快地分开,比一个拥抱应享有的时间长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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