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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情恨[梁凤仪]

_4 梁凤仪 (当代)
  “你明白我们两个字的意思吗?”
  “明白的。”
  那是指金家产业的控股成员,金旭晖、金耀晖的监护人,以及金方健如。
  我是少数,一般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那好,大嫂,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金家才打算在香江大展拳脚,当然不能在这个创业期受到纷扰,如果传出江湖,说我们家族成员中备受警方调查,金家的宅第是做奸犯科的大本营,那么必定影响我们的名望,减弱人们对金家的信心……”
  我再没有兴趣细细地听他像宣读圣旨似的宣布我的罪名。
  对于金旭晖与两个妹子,我已完全放弃在他们身上看到合理、公平与期望。
  我闲闲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道:
  “旭晖,长话短说吧,你有何主意?”
  我这句话,无疑是说得颇重,像伶伶俐俐地赏了对方两下耳光,收回了手,犹在得意地微笑。
  旭晖的脸青红不定,一时接不上嘴。
  倒是站在一旁的健如代他说了:
  “我们的意思是,一就是你搬出去,一就是你把这幢大楼买下来,我们搬。”
  原来已到了赶尽杀绝的田地。
  他们看透了我没有能力把这金家的物业买下来。
  我若不肯搬离的话,将来永隆行的生意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一律归咎于市场对我们金家不信任上去,让我负上黑锅,难辞其咎。
  我只能选择受人诅咒或潦倒街头的份儿。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
  一想到药到埠后三个月还不能再接收第二批定额包销的药品,我就会一败涂地、倾家荡产时,便浑身地冰冷。还怎么有资格有能力把这金家大宅买下,怕是连如今的遮头烂瓦,也不敢轻言放弃。
  放弃的只有自己浓烈的自尊。
  与其视自尊自重如无睹,我何必厚颜求一些试图把我踩在脚底下,让我永不翻身的人。
  我宁愿向欣赏我、利用我的人俯首称臣。
  这个思想,无疑是悲哀的。
  可是,我有什么叫做对金家不起,对金信晖不忠的呢?
  神明在上,作为一个女人,到了我这个田地,还有什么路可走?
  拖男带女地潦倒街头,不见得就是尽孝,如此地抚孤守节,也就算了吧!
  金家对我的刻薄,予我的压迫,金信晖对我的不仁不义、寡情薄幸,都从明朝起,一一报复好了。
  于是,我昂起头来,说:
  “就是这句话了,是吧?”
  惜如立即说:
  “大姐,你听清楚了二姐刚才说的那番话?”
  “听清楚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不妨再复述一次。”我说,心上有一阵凉快的感觉。
  思想搞通之后,人竟有无比的信心,有信心自然地也潇洒起来。
  我决心赢这场仗。
  从一开始交锋,就要旗开得胜。
  “那么,大嫂,你怎么说了?”旭晖问。
  “少数服从多数,既是你们合作投了一票的建议,我只有赞同,是不是?”
  各人都稍稍呆了一阵子。
  我接着说:
  “你们开价多少?”
  竟是面面相觑,无人做答。
  明显地,他们看透了我不可能把这幢物业买下来,故而连卖价多少,也没有好好计算。
  我说:
  “让本城的测量行做个估计便成,对不对?价钱不成问题,只是你们今晚提出的要求,会不会临时变卦?我并不想在这种严肃的问题上白花精神时间。”
  “当然是一言为定,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金旭晖说。
  “那是指君子而言,对吗?”
  “大嫂……”金旭晖气得红了双颊。
  “我们总得有保证。”
  “我来做证好了,大嫂,你信任我吗?”
  说这话的人大大出乎各人意表之外,是傅菁。
  我这才看清楚傅菁,很好看的年轻少妇,五官端正之外,还罩一层难以形容的贵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大家大族的人,那种气派架势尽在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对她这么闲闲的简单一语,竟似有千斤之力,不由得不把整个场合,整个气氛压住。
  “大嫂,”傅菁再微笑地说,“我们家是在上海金融界干活的,南移香江,一样以财经为事业本位。家父的家训是,金融界中人都是一言九鼎,从不反口覆舌的,今天我做了证,你就请放心吧!”
  对傅菁,没由来地有着一份好感。
  我答:
  “二嫂,有你这番话就好,当然信任你的,我们就一言为定。旭晖,你给我多少时间?”
  金旭晖是不能置信我的话,他答得并不心甘情愿,甚是愠气:
  “一个月吧!对你,足够时间了吗?”
  “可以了。”我点头。
  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月去筹备资金,我根本是个投诉无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丽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
  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
  “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坦白说,已到走投无路的田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话。”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太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
  “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
  “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
  “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门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卖自己,叩唐襄年的门,实行投降去。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并不转弯抹角,说:
  “我要见你,你说地点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我。”
  “听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湾的别墅去吧。”
  唐襄年派车子把我直载到清水湾的尽头,真是别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悬崖之上,一座建筑得非常雅而精致的西班牙式小别墅。
  在这种环境下,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无忌惮纵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别墅之前,我微微觉着寒意,连连打了两个寒凛。
  不入虎穴焉得虎于?
  纵使是断头台,也得把头放进去,九死一生还算有一丝希望,奈何。
  终于见着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经很久了!”我笑道:
  “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但白说,己到走投无路的日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活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活。”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木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
  “这是实情。”
  “告诉我,方心如,你并不认为跟我在一起会是良宵苦短的一种欢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会了。”
  “因为你犹有牵虑,怕今夜之后,我不能为你解决所有困难?”
  “这倒不是我的忧疑。唐先生,我从未试过把心灵与肉体割离出卖,难免紧张。当然,我会跟你逐件事件商议,取得你的承诺,我才上你的床。”
  说出这番话来,我嘴里都霎时发酸,自惭形秽,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搁下了杯,走到我跟前来,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还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话,说:
  “不必重复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医务卫生处留难,如何遭工务局检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盘问,如何承诺伟特药厂分批把药品运抵香港等,我已了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咕噜一声就吞回肚子里去。
  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唐襄年没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蕴,根本就等于没本事帮我解决疑难。
  来了本城短短几年,早已看清楚这儿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脸,简单一句话,很多时,鬼神同道,都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这田地,也不妨实斧实凿地开天杀价,哪怕对方来个落地还钱。
  我的几根骨头,一身贱肉,三分姿色,也还要争取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说:
  “除了那些难题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晖给我开了个价,要我买下现住的房产,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买起来,把我们母子几个变相地逐出金家去。”
  “开价多少?”
  “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会有能力买,故而协商了交给测量行去拟定价钱。”
  “这是谁想出来的方法?”
  “我。有错吗?”
  “没有,没有。”唐襄年连忙说,“非但没有,而且是做对了。一般来说,测量行的估计都比较保守,那就是说估价与市值有个距离,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买下来的。”
  “对有现金可周转的人是笔前景乐观的生意,唐先生,你将之买下来,转手租给我。”
  “不用如此费张罗,我给你安排银行贷款,首期由我借给你,你的药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风顺,不会还不起这笔置业用的钱。”
  “这就是说其余我手上的困难……”
  对方没有待我说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难。”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惊喜交集。
  “你对我要有起码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扫抚着我的头发。
  这个轻柔的动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与温馨,讲生意、谈价钱的时间已经结束,是开始行动,实行交易的时刻了。
  我闭上眼睛,自动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颗钮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边去亲吻,然后又为我拭泪。
  “还没有到要流泪的时候。”
  这句我曾在千辛万苦之中对自己说过的鼓励话语,怎么会由对方讲出口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夹杂了分明的错愕、为难、怜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轻微的震惊。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流泪的时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来,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说:
  “来吧,我叫司机送你回家去。”
  “什么?”我不期然地轻喊,“唐先生,你嫌我开列的条件太苛刻了,是吗?”
  我忽然觉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别疑心,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
  他这么一说,想到曾经有过的逃避,相当于食言,反而令我惭愧。
  “可是……”
  “方心如,请明白,我今儿个晚上并没有心情,所有娱乐都必须放松尽兴才能乐到巅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问题在于我想要还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过头来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账。”
  唐襄年就这样把我塞出他的别墅之外去。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浑身的不对劲,似有一股沉闷的气运行着要冲出体外去,才得舒畅。
  脑海里不住地翻腾着刚才在唐襄年别墅的情景。
  我不是闭上了眼睛,伸手解开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钮扣吗?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类似的情景。金信晖以手轻轻扫抚着我胸前绣着的龙凤吉祥图案,他问:
  “是龙凤吉祥、百年好合吗?”
  说完了,就伸手解开我的第一颗钮扣。
  这以后,活脱脱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下,享受着胴体的抵死缠绵,不知人间何世。
  金信晖那张极度兴奋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他的欢乐完全是我的赐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洒甘霖的神祗,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绝大的人间幸福,如此的权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爱。
  然而,刚才,类似的情景出现了,我解开了第一颗钮扣……然后,对方请我把外衣搭上,让我独自回家来,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个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馨,没有需求,没有欢乐。
  唐襄年此举,怕比将我据为己有更伤害我的自尊。
  抑或,独守空帏经年,已到了一种我想找借口去寻找发泄情欲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惊得满头大汗,霍地坐起身来,不住地喘气。
  “妈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床边响起来。
  是我把幼儿咏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紧紧地抱在怀内。
  “妈妈,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我轻拍着孩子的背,“妈妈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怕的。快快睡吧!听话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个乖乖的睡宝宝,快把眼睛闭上了,闭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对孩子、对我,原来都有魔障,只有母子俩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趋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帮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岛西面坚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宽敞的货仓,立即继续药丸的包装功夫。
  李元珍紧张地对黎秋生说:
  “医务卫生处还要派人来查验呢,我们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装弄好,怕又要被他们重新拆阅,岂不更麻烦,而且把包装的盒子弄坏了,损失更大。”
  黎秋生是个诚实人,并没有什么花巧手段。他以一贯认真的表情,对李元珍说:
  “你就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跑来把忧疑告诉我,我还是答她那句话:
  “你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问:
  “你这么信任那位先生?”
  我轻叹一句: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
  “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句话来开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说:
  “我开错了盘口,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只占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换言之,自主权始终在你手上,叫自己吃亏。”
  我就对他说:
  “襄年,你有机会控股的,不过你是真君子,自动放弃应有的权益而已。”
  的确,在当年,唐襄年要求什么,我也只好答允。
  就这样说定了,唐襄年立即拉开了抽屉,拿出支票簿来,写下了一个银码,然后把支票递给我,说:
  “这是我入股的投资,足够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余。其余的按揭手续,黎秋生会替你办。剩下来的资金,我建议你好好地运用在药品的广告与宣传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记着,没有广告催谷的消费品,好比锦衣夜行,不会有人欣赏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个人生中起着一重非常决断性的效用,并不只在他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援,更在于他对我的商业智慧之培育与灌输。
  当然,最最重要的在于感触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穷志短,财雄胆壮这两句话真是不错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厅内,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开家族会议。
  我说:
  “旭晖,你熟悉哪一个律师楼可以代表你们的一方办理物业出售移交的手续?”
  金旭晖与在场人等,包括了金耀晖在内,都瞪着我,屏息以待,认为好戏正在后头。
  我没有再说话,等对方的回应。
  金旭晖于是说:
  “大嫂,是你买还是你卖?”
  “我已把订金交到代表我的罗律师事务所去,连银行都己联系好了,当然是我买。”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别开什么人的玩笑,你知道测量行对这幢楼宇的估价是多少?”
  “知道,相当昂贵。当然,麦当奴道是半山区,既幽静又方便,来往中区才那一阵子功夫,单是地点已属独一无二。”
  我气定神闲地说。
  金旭晖于是答:
  “大嫂,你是说,你肯买,已经预备足够的款项了,是吧?”
  “对。”
  “你肯买是你的意思,我们是否肯卖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晖,你企图食言反口?”
  “没有什么所谓食言,所谓反口,譬方说你照这个价钱买,我可以再多给一个百分比跟你抢购,对不对?”
  “金旭晖,你在欺负孤儿寡妇,太不近人情,也太伤天害理了。你要赢到什么地步才叫做满意,才会收手了?势必要把我撵出金家大门去,你才痛快,是吗?事实上,你大权早已在握,你怕什么了?”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晖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其后,我当然明了,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届成年就会倒转枪头,站到我的一边来,故而要先下手为强。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松地予我压力,我不会反击得如此着力。
  都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或者应该说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来向我讨债的一群恶鬼。
  金旭晖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静下来,颇慢条斯理地答:
  “大嫂,你紧张些什么,你手上既有注码,就跟我一直抢购下去,价高者得。”
  “金旭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的血汗钱?”
  “大姐,”惜如开口说话,“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不过是彼此商量议价的阶段,没有谁欺负谁。”
  惜如这次是棋差一着了,她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也还罢了,偏偏要加入战团,我便抓着她来骂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方惜如,你凭什么资格在这儿讲话了,告诉我,你是金家的什么人,抑或还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说话,先叫金旭晖给你一个半个名分。别说公道话人人有权讲,今时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权连公道话也不愿听,不要听。”
  方惜如吓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她茫然无措地望着金旭晖,眼神发出求救讯号;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晖只能拒绝接收任何讯息,他连企图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勇气。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颤栗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在心内冷笑,想起了金信晖的母亲,在迎娶我为金家媳妇的一日对我说: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进我们金家门的,自有矜贵的身分和地位,你不可漠视。”
  太对了,这重身分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仍会闪闪发亮,触目依然。
  这番风光还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听到有人说:
  “大嫂,且别生气,我当日说好了做这件事的见证人,自当履行诺言。”
  我回望,只见傅菁微笑着对我说话。
  然后她瞪着丈夫,道:
  “旭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不宜冒欺侮孤儿寡妇的恶险,传扬出去,一样对你的名声有影响,且我父亲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金旭晖没有回应,正确点说,他没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开了口,且抬出傅品强这个招牌来,金旭晖还能说什么!
  “大嫂,价钱呢,讲好了由测量行估值,当然以此为准成交,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后,你要我们搬出的话,也得给予一个较宽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与否不成问题,只要大楼之中的一层腾空出来让我这新业主有个真正的家就好。
  还没有把我这个意向说出来,傅菁便又补充:
  “找新房子对我们来说,不算困难,傅家放着的半山物业也不算少,随便装修一个单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说的,是金旭晖名下的亲人,譬如三姨奶奶与耀晖,跟着我们一道搬可不费事,只是健如与惜如姑娘,就得她们费心另找住处,这可要多花时间了,相信大嫂你会体谅。”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鼓起掌来。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的那两个亲爱的妹子,这次是棋逢敌手了。
  没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连敲带打,就把方健如与方惜如刷出生活的范围之外。
  想她嫁进金家来后,发现肉在砧板上,面对着这四层楼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间的关系瓜葛,也叫没法子的事。如今借势把眼中之钉拔掉,打一场不用兵卒,不费粮饷的胜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这最近的几天,方惜如会怎么样跟金旭晖算账。
  金家大宅的转让手续全交由傅菁去处理,我们很畅顺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罗律师的办公室之后,我问傅菁:
  “二嫂,马己仙峡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办事,娘家有装修公司,抽调人手给我赶一赶,不成问题。”
  我们边走边谈,相当投契。
  “待你们和三姨奶奶搬进去之后,我来探望你们。”
  “欢迎,欢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说,“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儿个晚上给旭晖说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
  “她要搬到大屿山的佛寺静室去住,说好了只在假期才回来看望我们。”
  “嗯。”我没有答话,对于三姨奶奶的转变,我是比较明白的。既经巨劫忧患,看化世情,就真的无谓再卷入漩涡。
  目睹骨肉相残而又无能为力,徒惹伤悲!
  “听说她从前是个张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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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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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觉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个偷自己的丈夫,一个偷别人的,这成何体统,是何世界了?
  于是不自觉地说:
  “我们方家真有对不起你们金家的地方。”
  “别这么说,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凄凉。”
  “二嫂,你是个明白人。”
  “也相当厉害!”她自嘲道,“我不会像你,容忍到最后关头才反击,我一有机会就把对手逼到墙角去,让她自食其果。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联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结果,我是借力她将们摒出局外。”
  傅菁冷笑,又道:
  “你知道她们现在要搬到哪儿去?”
  “哪儿呢?”
  “北角继园台。”
  “嗯。”
  那不是差劲的地方,然而跟山顶住宅区相比,就很有分别,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金旭晖并没有把方惜如照顾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这个疑问。傅菁就说:
  “金旭晖不会为女人花费太多,这是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钱。要他另营金屋,哪怕地点在筲箕湾柴湾,明知方惜如最终会就范的话,他就连让她住跑马地也觉不必,更何况山顶。”
  “你这么清楚他的为人,你们才是新婚。”
  “对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从小在大家庭长大的孩子,人际关系再复杂,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亲傅品强从上海到香港,不变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对自己的婚姻从没有抱厚望,天下间要找到一个情有独钟,矢誓相爱的男人,实属妄想了。毕竟,他们周围的诱惑也太多了。”
  “那么,你跟旭晖的相处……”
  “我们会相处得来,因为有互相利用的条件。旭晖很本事,他有办法争取到我父亲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强的金融王国内占一席位,这一点,单靠我还真不行呢。”
  傅菁稍停,继续说:
  “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诉你,我母亲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个女儿,如果没能找到一个本事高强的女婿,根本难于立足。现今情势不同,父亲很器重旭晖,他们臭味相投,在商业上联手,有很多方便。”
  我们已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阳光从中区大厦折射下来,洒得我们一身的温热。
  傅菁满脸酡红,不无激动的模样。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说:
  “事实上,金旭晖是个很教人倾心的男人,这一点,我无可否认。”
  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纳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内。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况也正好如此。
  从来,有条件的男人都比有条件的女人更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没有男女平等这回事。
  因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个艳阳天,我跟三个孩子在二楼的露台,目睹着一辆货车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运走。
  她们姊妹俩未至于狼狈,但总难免有一份落泊,从神态上表露无遗。
  牛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少奶奶,你的誓言兑现了,只有他们搬出去的份儿。”
  我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以为目睹金旭晖与方健如、方惜如搬离金家,我会欢腾雀跃,大快我心,原来并不如此。
  心头有着的难堪与沉重,始料不及,难以言宣。
  或者因为我是个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单是物伤其类,且是切肉不离皮,对这种为势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残并不热衷,反生难堪与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过了母亲寄来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闷更无奈。
  母亲写道:
  生活是乏善足陈。身体因营养不良,已在百病丛生,支撑着活下去,全为你弟康如犹未长成,我的责任未了。
  你的近况如何?很久未见来鸿,念甚。
  心如,只一句话,为我,你万事都承让半步,容忍一分,做母亲的,没齿难忘你的这份胸襟。
  保重吧!亲吻我的四个孙儿。
  是的,母亲提点了我,在她的心目中,不可以不把金咏诗视作骨肉至亲。
  奈何!
  如果我的两个妹子肯收手不再与我为忤的话,我决不再跟她们多计较。
  然而,世界的无情与残酷,往往在于你让人一步,对方只会进逼三步,一直战至你全军覆没,他大获全胜而后己。
  现代杀戮战场的定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共存共荣的例子委实太少了。
  整宗物业归纳到我的名下之后,我们只占住第一层,把其余的三层都出租,以租金抵销银行按揭。
  我把这个安排告诉唐襄年之后,他俯身上前,对我说:
  “心如,注意香港的物业,不会有错。尤其是改建,是赚大钱的途径。”
  他的这番话我记在心上了。
  除了要把药品代理生意营运上轨道之外,我开始留意地产。
  改建的意思是把旧的建筑物拆卸,再兴筑高楼大厦,如何去搜集物业,成了我日中的额外工作目标。
  孩子们上学,都由白牌车,即私人承包的汽车负责接送。
  白牌车司机以及麦当奴道附近的大厦看更,都跟我混熟了,我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向他们透露,我有意收购残旧物业的意图。
  偶然他们知悉了附近有业主出让物业,就会立即通知我,成交之后,我总会给他们一点茶钱,图个皆大欢喜。
  因此,我无形中就建立起一个地产物业的经纪网络来。
  之所以对地产发生浓厚兴趣,除了是唐襄年的提点之外,也由于药品的总代理生意营运得离奇地畅顺,很短时间就得了厚利回报,手上有了松动的银根,除了向金旭晖赎回我抵押给他的全部属于我的金家资产外,自然就想到了投资。钟情于地产乃是因为金家在广州雄霸一方时,就是以丝绸为本位事业,其余资产都习惯放在田土上之故。
  深受了这个影响,我也就不大留意其他投资机会,只一味地在地产上头下注。
  对于我的风调雨顺,在金家之内,偷欢喜的人,怕只有傅菁与金耀晖。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我的两个妹子和金旭晖的心情。
  没有人会把敌人的发达看得顺眼。
  多么可惜,他们偏偏不要把我视作亲人,却要将我列为仇敌,这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
  记得我和唐襄年出席厂商会周年晚宴时,我坐在成业巨子庞统的身旁,他就拉开那个大嗓门说着行业内的种种趣怪事,谈到跟同行竞争,他大发牢骚说:
  “我们呀,真不必为了要证明白己大方而自暴自弃,让敌人一马,市场人人有份,胜者为王。”
  这句话,我又谨记了。
  生活上,俯抬皆是金科玉律,嘉言懿行,处事法宝,做人指南。我不会放过。
  自然,金氏企业的上轨道,令我对前景越来越具备信心,也就越发注情于工作。
  这一夜,我跟唐襄年一起与东南亚的药品包销商韦正中吃饭。饭后,唐襄年送我回家,下车前,我说:
  “要到我家来喝一杯咖啡吗?”
  唐襄年忽然转身望住我,问:
  “你这个邀请是危险的,你知道吗?”
  我没有造声,歪着头,望着车窗之外,看到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这不是良辰美景吗?
  忽尔心头有一阵子的鼓动。
  我回抽一口气,道:
  “我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清还?”
  对方没有答。
  “如果早晚要偿还的话,就宁愿早点解决掉算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有着不轻的心理压力。”
  “是不是活像被判了死罪的囚犯,宁可早一点行刑,图个大解决?”
  我赫然一惊,望住唐襄年。
  “我的形容是否过分了一点?”他说,语音平和,却更显力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方心如,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是吗?”
  “别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刽子手。”
  “我觉得我是的。”
  唐襄年说罢,把头伏在软盘之上。
  我的脑袋忽尔空白,凝望住对方那黑浓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头发,呆了一会。
  “请相信我,”我温柔而又为难地说,“我并没有认为你是这般的残酷无情。我只不过视这场游戏是一场交易。”
  唐襄年缓缓抬起头来,说:
  “我几时都愿意达成一项互利互惠的交易,可是,方心如,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你太使我惭愧了。”
  “从你接到伟特药厂的合约,开始逃避我的那个时候起,我一直静静地观察你的反应行动,看你如何去披荆斩棘,克服困境。这令我空前地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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