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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_7 梁凤仪 (当代)
“啊,是吗?”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没有跟我说,再豪爽也还是女孩儿家,不好表示什么?可是,我很能看人眉头眼额的。”
“我看他俩是顶登对。以前我为媒的那位,现今回想起来,也难怪柏年没有反应,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这位秦雨,可近磅一点了。”
“对。或者制造一点机会给他们,会有帮助。”
“好。我们同心合力,众志成城。”
“先由你发动攻势?还是由我?”
周宝钏想了一想,说:
“这个周末,有个餐舞会,本来就不打算去的,只是为了好朋友,从容就义吧!杨真买了一桌,共十人。我去张罗其余五个,你也要来才好!”
我笑道:
“怎么?真的要一箭双雕,连我都照顾在一起。给我介绍一个?”
周宝钏瞪大了眼睛,道:
“曼明,恭喜你,能出语如此般轻松,我知道你的伤口已渐渐愈合起来了。将来有机会,必然替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我笑:
“你可是君子一言?”
宝钏伸出手来,跟我重重一握。
宝钏是佯作要凑足一桌子的人数,帮杨真应酬,而将秦雨和丁柏年约到的。
实则上呢,周宝钏刻意地将他俩配成一对。
我乐于自任跑龙套的梅香角色,也没查根究底地追问,当晚何人作我的舞伴,反正是折子戏一场,尽量演好就算,对手是高是矮,是肥是瘦,都不相干。
第39节
当晚,我决定穿得极为普通,首饰固然没有戴,连脸部化妆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抢镜,我完全安于淡素。
临启程前,电话响起来,是丁柏年。声音是愉快的,说:
“我来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时情急,竟直说了。
对方有一阵子的沉默。
“反正你俩住得不太远,就两个一起接吧!”
我想,还是撒一个谎好,于是答:
“宝钏刚来电话,她负责接我。”
“她也接秦雨吗?”
真糟糕,漏洞百出,于是慌忙回答:
“不会了,车子坐不下,宝钏还要接另外两个朋友。”我吁一口气,自觉语调自然,对方不会看出破绽:“你这就去接秦雨吧,我们呆会见。”
挂断了线,慌忙穿戴,走到大厦门口等侯计程车。香江之夜,永恒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黄昏入夜,正是欢乐时光的黄金档期,那儿会容易截到计程车。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不得了,急如热窝上的蚂蚁。抓起了大厦管理处的电话摇去电召的士中心,答应另加小账二十元,才抢到一辆车的服务。
加上中途塞车,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才赶到舞会现场,大伙儿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宝钏的一席去,脸色大概尴尬的惨白,想起刚才撒的谎话,真不知丁柏年会怎么想?
周宝钏不知情,只一味的热情招呼我坐下,口中还说:“是塞车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设法截她的话,免得更显狼狈,说:
“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说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来。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钏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
“我旨在大吃一顿,现今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能吃,有职业的女性,体力透支总要补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个可爱的爽朗人,希望会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我只是多心。
于是,愉快地坐下来,准备享受这一晚。
舞会开始之后,同桌的几对朋友都在周宝钏夫妇诱发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与柏年。
我立即站起来说:
“我到外头去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带那承办厨房装修公司的老板,你们去跳舞嘛!”
说完,也不待他俩反应,就走出大堂,干脆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会儿。
再回到座位上时,整桌都空空如也,连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独个儿坐下,瞪着那天花板上旋转的五光十色的射灯发呆。
曾几何时,那一个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场合,自己没有参加,总是有影皆双,出尽锋头,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刻,似献世。
真是一般景物,两番心绪,伤心人别有怀抱。
从那一个时候开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泪,只轻轻的唏嘘一声,就算了。
也许从我企图自杀之后吧?
有人说,死过之后重生,就是再世为人,性情会得大变。
这个说法,玄之又玄。
其实呢,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自尊心因为极度的蹂躏,反而蓦然顽抗所得出的一点觉醒。
当一个女人,可以尝试以自己的生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时,她的方式虽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别无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经深爱的人一点点怜惜,而终不可得,是极为凄凉的。
有万份之一我不再转醒过来的机会,丁松年也不会难过、也不会自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微责任要负,他只会认定我死有余辜。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尽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儿戏至极,万万不及他一段轰天动地的恋情。无他,只一句说话,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挚爱。
最直率的批评,就是你死你贱,与人无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与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异?都是有娘生、有爷教。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一个人。
不必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来,必须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撑,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还是必须的、应该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迟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余一点点,也赖以为生。
穷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点我迷津的一个人,周宝钏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势站了起来。
或许,我仍是站不稳的一个伤心人。然,我会努力,再跌落一次,我还是会爬起来的。
完全堕入沉思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站到我跟前来。
“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几句吗?”
我抬起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造梦,随即再看清楚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认识的,面目清晰之至。于是,我知道不是梦境,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有什么稀奇呢?其实老早就应该想到在这种场合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见与不想见的人也必济济一堂。
我对丁松年说:
“请坐。”
“你清减了。”
“是吗?”
“一个人来?”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么能算我是独个儿赴会?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这些小事上执驳,对方是存了怜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态度,于今,都不应再有分别了吧。
第40节
故而,我点点头,答:
“是的,我一个人来。”
这中间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会发问,让他告诉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现场。然,我没有问。
不关心的事,不必管,不劳问。
他如果以为撇下了舞伴,跑来跟前妻打招呼,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他错了。
过了一阵子,松年说:
“我的律师将与你接洽,关于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吗?”我问。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扬,答:
“曼,事已至此,我们不可能走回头路。”
“对,绝不走回头路,我同意。”
“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是双方同意,也真不必再办多一重手续,就直接办离婚好了。”
舞台上刚好于此时变调子,由柔和音调转为兴奋嘈吵、节奏明快的热潮音乐。
我因此并不能听真丁松年以下给我说的话,面部表情于是维持原状,并无特殊的反应与回响。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对于一个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应已不在关注与紧张的范围之内了。
随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个方向走,看他同来的是那个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与秦雨匆匆走回来,我笑问:
“这么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带笑的语调说:“是丁柏年说要带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别管我,你们继续玩去。”
“不!”只这么一个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见坚持。
我反而被他吓着了,稍稍抖动一下。
“我们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说。
“走吧,我们一起。”秦雨附和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起身,跟在他俩的屁股后头走了。
在车上,三人都无话。
良久,还是我找了些关于快餐连锁店的问题,给他们说:
“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我终于签了两间铺位了,一间在火炭,另一间在大埔工业村,地点还算不错,只是此较破烂,装修工程费用大了一点,不过,那是打进经营成本之内,将来也可报销。”
秦雨答:
“我们对你有信心是肯定对的。”
“多谢栽培!”
“你言重了。”
丁柏年一直没有造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一点点的特别。
他先送秦雨返家,后送我。
秦雨下车之后,我又禁不住怪责起柏年来,说:
“你太扫秦雨的兴了。”
“我不能留着你独个儿坐,乏人照顾。”
“有什么相干呢?”
“他跟你说了什么话了,有没有令你生气?”
“他?”我一想,醒起来了:“你是指你大哥?”
“我看见他坐在你身边,讲了好多好多话。我……实在有点担心。”
“没有很多话,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也不用担心,他只不过提出离婚。”
已成的定局,将之形式化有什么好兴奋、或好暴躁的。好比那些同居经年,才决定注册的男女,有何惊喜狂喜之可言。
“他没有说伤害你的话?”
“我想他是没有的。音乐太嘈,我听不清楚。”
实际情况是,一个男人向他的妻决绝地提出离异,这已是最伤害她的说话,莫此为甚了!
车已到家门,我回望柏年,拍拍他的手,像安抚一个小男孩地对我这位小叔子说话:
“没事的,放心,凡事习惯了就好。回去早点睡吧!”
“请别苦恼。”他紧握着我手,挚诚地说。
“不,我不会。”
“真的?”
“真的!”我笑笑:“多谢你关怀,希望你的善心得着好报,将来你会娶到一个好妻子,跟你白头偕老。”
“会吗?”
“定然会,你一表人材,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白马王子。”
“我不会钟情少女。”
“各人的口味不同哇,是吗?”我笑,忽然想起秦雨的年纪也不轻了,也近三十了吧,于是答:“成熟一点的女人晓得如何忍让迁就爱敬丈夫,那真是好的。”
“甚而经历过沧桑的人,更珍惜平和的可贵。”
“想必是了。我看,柏年。”我忽然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恃老卖老,仍以你长辈的旧身份给你说一声,秦雨是个好女孩。”
丁柏年没有造声。
“是吧?”我再问。
“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还要早。”
“那就好,互相了解需要时间。”我笑笑,打开车门,说:“晚安了,多谢你送我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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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回到家去,躺在床上,没由来的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见着了丁松年?
为了一份迟来的震荡?
如今才觉着悲痛,才作出回应。
原来硬撑着在人前若无其事,谈笑风生,骨子里却慢慢的渗出血来。那份潜藏而不露脸的苦楚,是更深刻的!
忍不住哭了,由微微的啜泣,以至干脆放声嚎哭,再而默默垂泪至天明。
赶快投入工作,是疗治悲哀的一大灵药。
实在,我也为装修、雇用人手等开张各事而忙。
那些装修工人,有种坏习惯,就是要当事人一天到晚当他们的监工。否则,必然错误百出,分明讲好用那只材料,又临时变卦,迫着要亲力亲为,才能协助工程如期完成。
多一天装修期,我们就少一个工作日,赚的钱少了,成本却重了,怎么划得来?
雇用人手方面,我也不是个挑剔人,抱着人相我,我相人的公平心态,面试来应征的员工,只要谈上一会,觉得印象好,就把他们录用了。
紧张些什么呢,最重要还是要坦白相处,相处不来,就只有拆伙。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叫不明白的。
经营生意的方针,推广业务的方式,反而是我最关注、最落心机的。
日以继夜的思考,如何可以在菜单上下功夫,吸引食客,除了价廉物美之外,还得想些招徕之术。
别些行业往往借重名牌,以添声势,我们开设快餐店,可否都走这名牌路线呢?
忽然,灵机一触,把我买回来的一叠烹饪书检出来,重看一次,绝大部份都是一位李太撰写的食谱。
这位李太,在电视台妇女节目内主持烹饪,因此知名度极高,她出的书,因此而甚受欢迎,不正正是人们爱名牌的表示?
如果我可以恳请她让我们快餐连锁店用她的食谱,每月给回一笔顾问费用,对客户的吸引力是肯定有的。
于是,我想起大嫂吕漪琦来,立即摇电话给她:
“你是认识电视台的编导的,我想认识李太,你可以帮个忙找她吗?”
对方说:
“曼,这一阵子,江湖上对你的非议极盛,都说你在搞东搞西,竟以捞家婆似的姿势出现,这是怎么回事了?也不好胡乱地找人家帮你什么忙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担戴。”
既已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也算好事。
我连心都未有牵动半下,就挂断了线,连忙找别个朋友帮忙去。
热衷而投入工作的人,把所有这等工作上的困难都视若无睹,这天碰了壁,那头立即再行摸索,总有行得通的路。
果然,把李太找着了。
她是个高贵而斯文的女士,现实生活中见她,此荧光幕上还要和蔼可亲。
当她听了我的陈述及解释之后,说:
“很好的业务推广桥段呀!我们合作,也真是相得益彰,你能把小名及拙作放在店内,就是给我宣传了。容我提一个建议,你可以考虑在快餐店放一个旋转书架,放一些烹饪图书,说不定来买两菜一汤的人,也会买一本叫两菜一汤的食谱!”
真是太好太妙的建议了,我兴奋得什么也不会说,只连连多谢。
“不谢,不谢,职业女性是应该互相沟通,彼此帮助的。”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与新主意告诉宝钏时,她翘起大姆指赞,再问:
“那么我们乐宝快餐的厨子就真的要照着李太的食谱做每天的待备套餐了,是不是?”
“这个当然了。”
“你不也是训练有紊的,为什么不一献身手?”
“早就有此打算了,原本讲好要一石二鸟,既试我的厨艺,又努力为媒的事。只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太忙,连睡眠的时间都不足,才把什么都搁置了。”
“说起这件事来,我看是事不宜迟了,那次舞会之后,根本都没听秦雨提过跟柏年有约会。我看,这丁柏年是太保守了,让我们快快推波助澜去。”
实行卖花之人插竹叶,别管自己,且帮了旁的人再算。
于是特意在这个周末,把秦雨、宝钏和柏年约来家里吃饭。原本要把蓝彤真和常翠蓉也请在一起的,只是前者去了日本公干,后者有业务应酬,未克赴会,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宝钏一来,就给我说:
“让我当二厨如何?”
“好。”我应着,然后故意说:“那么谁招呼柏年了?”
丁柏年说:
“我是自己人嘛,怎么还用招呼,一起到厨房去看名厨表演好了。”
“不,不,不!”我慌忙说:“人多手脚乱,我也不要厨房塞满观众,人一紧张,会失水准。你且在客厅里坐坐,我派秦雨负责陪伴你。”
丁柏年无奈,只好跟秦雨走回客厅上去。
厨房门一关,我差点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我倒是聪明的。”我对宝钏说。
周宝钏翘起大姆指赞。
两个人频扑了好一会,终于把一顿四菜一汤的饭菜弄出来了。
我说:
“且让你们几位大股东先试试手势,将来乐宝食店开张,这是逢星期一的四人菜式。”
丁柏年飞快地尝了几口菜,又喝下汤,说:
“好到不得了!”
“卖多少钱?”
“薄利多销,五十元四和菜,白饭与汤任取。”
“我每天由中环赶往新界捧你的场。”丁柏年实在兴奋。
“将来建设了一个中央系统式的大厨房,就可以进军中环,连写字楼区的生意也吞掉了。”
“看,宝钏,原来你的这位好朋友是禾杆盖珍珠,名实相符的商界女强人。”柏年说,已然吃罢了一碗饭,再添。
各人的胃口都好像好得不得了。
第42节
饭后,宝钏仍借故走进厨房来紧张地说:
“有没有发觉两人的异样?”
我想了想,答:
“柏年是兴奋的,然,秦雨却出奇的沉默,她平日说话比较多,你看呢?”
“我也有这个感觉。然,这也许就是好现象了。试想想,蜜运期开始时,总是男的兴致勃勃,七情上面,女的却反而变得文静,羞怯怯的。是不是?”
“大多情况如此。”
我们捧着几碟切好了的生果,走出客厅时,只见秦雨独个儿翻看我的录影带,却不见丁柏年。
我问:
“柏年呢?”
“他在露台。”秦雨答,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
我和宝钏的面色一沉,交换了眼色,我就管自走出露台去。
果见丁柏年一个人凭栏而坐。
面前的海港夜景是极之美丽的,俨然像个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妇,魅力四射,顾盼生辉,难怪本城有多少人迷醉而舍不得离去。
“独自一个人看夜景?”我走到柏年身旁说。
他回望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迷惘,说:
“是的,很美,很诱人,很舍不得。”
“你还没有需要离她而去。”
“世事难以逆料。”柏年将眼光放回海港的对岸:“情不得已。”
我骇异,缘何他会有此感慨?
“什么事令你百感交集似?”我问。
“在你生命之中,有那一次?那一晚的情景令你最难忘?”柏年竟没由来的这样说,作为答复我的问题。
我望住了灿烂的星光,把思潮抛到老远,想起了许许多多年的一个晚上。
丁松年学成回港,我们在世交的情谊下开始来往。他约会我到一个同学的生日舞会去。
那同学姓赵,正正是住在半山一间华厦,有一个非常非常宽阔的露台。我和松年一直共舞,忽然,他对我说:
“这儿太嘈吵太多人,我们到露台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好不好?”
我点了头。
松年拖着我手走到露台,我俩就伏在栏杆上欣赏夜景。
丁松年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很久很久都维持沉默着,这使我生了点点尴尬,问:
“我们在这儿逗留多久呢?不回到客厅上去了?”
丁松年回转身来,问:
“如果我不要再回到客厅上去,只在这儿站着,静静的思索,你会否陪我?”
我差点失声笑了出来,怎么松年的表情和语调像个大男孩。
我没有答,不晓得答,一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可能有一个非常深奥的答案,我总不宜鲁莽。
于是,我只是笑。
松年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说:
“曼,你笑起来太美了!”
说罢,就吻住了我。
头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洒下来,像亲友手中祝颂的碎花纸,撒向一对宣布爱恋的新人头上。
当然是我闭上了眼的梦想。
我告诉了柏年,这一幕往事,就是我最难忘的情与景了。
不明白为什么竟向他坦白,我走出露台找柏年的目的并非与他谈心。
然,也许是今晚的月色、星光,以及夜景,实在是太美太美了,美得使人浑忘了现实生活的使命,只会回顾生命上那零零碎碎的一页页片段。
“事有凑巧,我毕生最难忘的情景,跟你的完全一样。”丁柏年这样说。
我睁着他,完全想不明白。
“那一夜,我也在场。我正要走出露台去找你,就目睹你毕生最难忘的情景。”
我听呆了。
“无可否认,那天晚上,你很美,闪亮一如我们的东方之珠。”
我无法作出反应,脑子里混淆一片,丁柏年的说话,一句又一句,并不依次序地在我耳畔重复细响起来。
恰于此时,宝钏探头到落地玻璃门窗外,向我们打招呼:
“露台外有什么宝贝,把你俩吸引着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答说,并且阔步走回客厅。
“秦雨说要回家了,向你告辞。”宝钏这样说。
“啊,是吗?那么,请柏年送一送吧!”我说。
“不,不,我自己走!”秦雨的反应比正常情况稍为激烈,让我和宝钏都有半分惊骇,可又不便细细追查。
柏年站在一旁,并不造声。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宝钏于是打了圆场,道:
“我这就跟秦雨同行吧!先告辞了。”
当然,我不能这就加多一句,对柏年都下逐客令。
在朋友的眼光中,我和柏年多少有着亲戚关系。
送走了宝钏与秦雨之后,客厅里只有我们叔嫂俩。
两人都无语。
突然的,丁柏年倒抽一口大气,对我说:
“我最低限度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和秦雨只是能相处、谈得来的朋友,只此而已。”
说罢,柏年抓起了外衣,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登时跌坐在梳化上,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晓得思索。
第一个问题是:丁柏年是不是已经表白得足够了?
当我和丁松年闹着甜甜蜜蜜的恋爱时,并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投来羡与妒的复杂眼光,只为他喜欢我?
想都不要再想,我抱头跑回睡房去,倒在床上,一直颤抖着。
一个人对于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完全无法接受,亦不晓得应付时,他会惶恐失色,因为是祸是福,并不在预计与控制之列。
我把自己裹在重重的被毡之内,希望可以争取一点温暖,镇静我如鹿撞的心。
第43节
电话铃声突然的响起来,我伸手过去抓紧了电话筒,不知应否接听。
“喂,喂!”对方是宝钏。
“你上床休息了没有?”她问。
“还未睡好。”
“曼,你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地不要对方再问下去,因为我将无辞以对。
“当然,你不知道。我这就来告诉你。”
我在心内喊呐,千百万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然,周宝钏一句也听不到,她依然的自说自话。
“秦雨在车上哭了,这么一个豪迈爽朗的女孩子,有辉煌耀目的事业,有可观丰厚的家资,有备受尊重的社会地位,依然难逃劫数。”
“为什么?柏年跟她说了些什么?”我惶恐失声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秦雨和丁柏年都是个聪明至极的孩子,是我们做得不对,摆出形势来,迫着他们表态。结果呢,不言而喻,秦雨是心领神会,知道大势已去,故而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迹近崩溃。”
我没有造声。
“丁柏年这男人真难以捉摸,虽说是有才有貌有势的一个上佳男人,说到底也要挑个好伴侣啊,为何如此的吊儿郎当?他从来没有兴起过成家立室之念吗?抑或他心上另外有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答复是急促的。
“忙了整天整晚,你累了,是不是?”她问,大概觉得我的反应略嫌夸大。
“有一点点。”
“那么,睡吧!所有的问题,在太阳再度升起来,即获解决,我们要有信心。”
问题太复杂,并不能如宝钏所期望的,很快就获解决。
我相信依然胶着。
惟一的幸运是连锁快餐店首两间分店开张了,我忙碌而紧张,根本再腾不出情绪来兼顾别的事。
连锁快餐店每周七天,天天有不同的和菜。我们并不提供饭盒,形式是别树一帜的,稍稍偷了从前包伙食的生意桥段,将之重新包装,再推广给目标客户。
本城原来真的充满奇迹,我们乐宝快餐店便是一例。
开张才那么一个星期,午膳时间固然排长龙,且有甚多电话下订单。工厂内的人都三五成群给我订购和菜,待午膳时间一至,就派人到店里取。
一个星期过去后,更接到有大批工厂要求我们供应整个月的午膳。因为是长期订户,就更主动提高服务水准,另外急急雇人送外卖,连客户自取的时间都省了。
这个外卖送饭的制度,很能起刺激作用,快餐店所接的生意是门面交易的四倍。
我实在忙到头晕眼花,最要命的还是我那急躁的脾气,绝对希望能三天之内建成罗马。我对宝钏说:
“跟其他股东商量,我打算从速在各工业区开设乐宝快餐分店了,好生意的概念一生,就有人争相效尤。”
“完全同意。不用问他们了,全都是睡公主式的股东,任你自把自为吧。资金方面,绝不成问题,乐宝光顾的银行,跟我们很有交情,且我们也不缺现金周转。”
我自豪说:
“只须把我们开业以来的成绩展示,就已有足够的交易条件,根本都不劳动用到交情。”
“所以说,要为人青睐,最具体而有效的方法,是强化自己。曼,我说得对不对?”
语带双关,我当然明白。
“我并没有想过要以自己的新身份与新成绩,去向旧人交代,或交换什么?这几天,律师就要替我们办妥离婚手续。”
“这么快?”
“我没有跟他争取什么,凡是我名下的物业及有价证券,我都取回,天公地道。丁松年给的瞻养费,数目多少,悉从尊便,我反正嘱我的律师成立基金,放进去直待丁富山二十一岁之后,可以逐年领取利息,帮助他建功立业,我无所谓,手上所拥有的,已经足够。”
周宝钏点点头。很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膊说: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别说是不爱自己的人,无谓叨他的光、受他的惠。就连爱自己不够者,亦不必仗赖他半点,留为话柄。曼,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自己经营皮草生意,我未有取过杨真半分钱,都是靠银行的借贷而起家的。只为一点自尊使然。那年头,他还有正室在世,死不肯离婚,在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情势下,我认为要他支持是一份屈辱。”
是的,每个人心志与价值观都不同。
有些女人,没有了人,抓住了钱,视之为公平。
我们这些女人,觉得既没有人,就更不必摇尾乞怜,更见委屈了。
彼此都有因由,都合乎情理。做人很多时是求个心安,自然理得了。
为我办离婚手续的律师,很语重心长地劝我:
“许小姐,你可以争取得更多。”
“单是换回你对我的这个称谓,已经价值连城。”
我笑着这么回答他。的确,经过很多年的婚姻束缚,突然的回复自由身,好像一个发觉多年以拐杖走路的人,有一日,被人家把手杖抢去了,竟还能一步步的走,越走越习惯,越坚挺,那种惊骇与喜悦,难以形容。
律师叹口气:
“要对方为了他心头所好,付出较高昂的代价,也是很应该的。”
我凛然正色道: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更不向他索取分毫。我不要给他机会,以我为饵,去成为他那为爱情而不惜牺牲的伟大情操。要收他多少钱,才值得出卖自己,以抬高对方的一段新感情的身份?我只把这婚变看成一种社会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现象,何足怪哉!”
“太不愧是商界女强人的本色。”
也许我真的当之无愧。
走到光怪陆离的社会上头工作,真是太多考验自己的锻练机会,因此而造就了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脚,把连锁快餐店全面拓展的这个开山劈石期间,就不知遇上过多少事情,教我学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观塘与九龙湾两间乐宝分店开张的前夕,给我们签好了三年合同的厨子张叔,忽然跑到我跟前来说:
“许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紧要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
“我看很难履行我跟乐宝的合约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静下来,看我的反应。
在以往,我必然会大惊失色,快餐店没有了厨子,好似一条船,没有了掌舵人,左摇右摆,失掉方向,终究有个巨浪翻过来,就要打沉了,那怎么好算?
然,涉猎商场日久,有了经验,知道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知道应该要以不变应万变。
做事做人其实都有如玩扑克牌,手上的一副是皇牌,完全的成竹在胸,根本就不必轻易亮相,表露重要身份,手上的牌不过尔尔,跟对手是半斤八两呢,更不必横冲直撞,且沉着气,看对方投注何等样的银码,才定夺乾坤去留,甚是敌不过别人,倒不如从容地弃牌,让一步,图个海阔天空还好。
故而,我不动声色,示意张叔说下去。
第44节
张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尴尬的样子,说: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儿申请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为不会这么快签批,都说要等很久,因为轮队的人极多,谁知就在这两天,移民局准许证就批出来了,全家都嚷着要立即起程。我是很为难呢,其实我跟很多人一样,都舍不得离开香港,在本城赚得容易,花得痛快,又岂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儿女心目中都偏偏认为我一把年纪,还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难说,顺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着说:
“张叔,你别烦恼,张婶他们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虚荣的踏实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乐业,更不要骨肉分离。是疼着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语调令对方骇异,忙道:
“我还是很能应付工作的。”
“当然,当然,张叔几时都宝刀未老,无可置疑,只是你家里头的意愿是要照顾的。”
“可是你那两间分店即行开幕,且我们之间有合同。”
“不用担心,合作得勉强,你牵肠挂肚的独自留港工作也叫我过意下去。我们不能单凭一纸合同办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应引用法律保障,而把关系甚而错误延续下去的。你在签约时没有想过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约放在心上。至于说乐宝的人手,不成问题,在本城,有钱驶得鬼推磨,人力市场再艰难,也会有得供应。移民虽多,正所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请别为我担心。”
我把铁青着面的张叔送到电梯口,才往回走,继续投入我的工作。
张叔所表现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请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证来,换言之,我跟他谈合约,讲合作时,他已入纸申请移民,可从来没有给我提过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瞒,只代表两种可能心态,一种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准了也并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报到,立即归航,那就无谓多生枝节,惹人疑虑,在一个宾主关系开端时引起不必要的忧虑。另一种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题发挥,打算乘人之危,来威迫利诱。
照目前的情势看,是后者的成份昭彰,无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论是环境忽尔恶劣,抑或遇人不淑,总要多用钱去寻求解决方法。这个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话,可不必用在不义之徒身上,去成全他们的小动作。
我是的确出高了价钱才临急临忙把另一个合适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补空缺的。
然,不要紧。
蚀了钱,还要泄尽气,是双重的委屈,我以后也不会干。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对于处事待人,行藏举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论,一个模式。
丁松年是变了心,我,许曼明是心变了。
前者只不过是限于对一个人、一宗事之喜爱转移。后者呢,是整个人生的走向改动。
我意志异常坚定地对我的律师,说:
“无论如何,多谢你的提点与关心。在我可以支持应付的情势下,我无谓再领任何人的情,回报起来,更觉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约者,请便。
我乐于以我的损失去落实他们的背信弃义,这包括了丁松年、张叔,甚至那原本要租铺位给我的沙田火炭业主钱伯在内。
对比之下,我认为自己的损失并不比他们大。
职业是否使女人的温柔、妩媚以至娇弱都一扫而空了,剩下来的都仿似无情、固执与强硬。
经历过沧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来时,已经不再像女人了。
我轻叹。
这些天来,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时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来,回到办公室工作。
头才沾在枕上,床头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谁?谁会在这个时刻给自己电话。
我抓起了听筒来,对方是把女声,沙哑而微带哭音,说要找许曼明。
我坐起身来,徽微紧张,答应着:
“我就是许曼明,请问你是谁?”
我的心卜卜乱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秦雨?
她喜欢丁柏年,丁柏年并不喜欢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让秦雨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她会得在忍无可忍之下,摇电话向她大兴问罪之师。
我是胆战心惊的,不为什么,只为尴尬。
没有人,包括自己在内,会体谅这个处境,一个小叔子暗恋嫂子多年,而在她婚变之后将恋情白热化的处境,是令人难为情、令人惊异的。
我知道,在我觉察到将会有一番狠狈之后,我完全采取逃避的方式,更专注于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着那么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处理的那一分钟,才面对它好了。
这一刻,终于来临,因为对方说:
“我要求你,跟你谈一谈?”
“在这个时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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