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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_5 梁凤仪 (当代)
 
第26节
一时间,我愣住了,战云初启,就已败下阵来。如若一下子就鸣金收兵,怎么下得了台?
是恼羞成怒的时刻了,我霍地伸手就把会议桌上的枱布一拉,所有其上的茶具、花瓶、烟灰盅等等全部摔得粉碎。
“对极了,丁松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权利,你可以天天不回家,我也可以天天上丁氏企业来混闹,看是谁个的韧力足够?”
话还没有讲完,我一伸手,也把他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地上去。
有人急急推门进来,是丁松年的秘书以及一个护卫员。
“主席……”
她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丁松年就伸手塞她的说话:
“请出去,这儿没有你们的事。”
秘书与护卫员也只有抛下一个惶恐的眼神,退了出去,把大门重新关上。
“没有用的,曼,真的没有用。”丁松年摇头:“我们的感情已经决裂得难以缝补,别说你要天天来丁氏吵闹,就算你要把整座丁氏企业厂房铲为平地,只要我不死,我仍尚存一口气,我都不可能再改变心意,我都会……”
“你都会仍然爱她?”
丁松年难过而坚决地点点头。
我全身的血液倒流,一阵极不舒适的感觉驱使着我要拼命发泄。
差不多抓起了房内所有能抓得起的东西,拚命地摔到地上去。
办公桌上的文件,被我疯狂地撕得片片碎。
再抓住一个重重的纸压,照正镶嵌在墙上的偌大金鱼缸摔过去。立时间,玻璃碎裂,缸水涌流出来,内里的那一尾尾金鱼比我还要慌张,拼命的乱窜,像要挣扎逃离大难。
鱼缸很快就干涸了,水流泻了一地。那好多尾的金鱼都在若干下发力跳动之后,完全静止下来。
我像看到了自己。
突然的,我觉得多么失败、多么愚蠢、多么残酷、多么气馁。
我跌坐在椅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丁松年像足一座室内装修用的人像,根本没有表情、没有行动、没有言语,只呆立着,看着我出神。
直至我再无力无气可以支撑那个哭闹不休的场面而静止下来后不久,他才开声说:
“我请司机送你回家去息一息吧!”
我茫然。
“我们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再商量。”
仇佩芬老早在我家里头等我,不只是她,还有我的嫂子吕漪琦、她的堂妹吕媚媚。
“我在最短时间之内通知她俩,要赶来商议大计。”仇佩芬这样说。
我像只斗败的公鸡,低下头,不晓得再叫。
“情况怎么样?”仇佩芬追问。
“这么一件大事,你竟不告诉我们呢?”我嫂子吕漪琦在埋怨。
“让她定一定神再听端详吧!”吕媚媚说。这女孩子没有成功地跟小叔子丁柏年走在一起,真是可惜,我想她还顶关心我的。
喝过了一杯热茶,稍稍平过气来,才把刚才的情况复述。
“像下了降头一般,完全失控。”仇佩芬这样说。
“跟丁松年谈得没有结果,就跟邱梦还算这笔账去!”吕媚媚这样建议。
我还未作出反应,嫂子与仇佩芬二人就立即大声叫:
“真是聪明,这建议直情妙绝。”
吕媚媚又补充:
“丁松年不怕你在自己的地头内撒野,只为丁氏企业在他指掌之上,谁敢明目张胆地大声讲是论非呢?莫不低着头、掩住耳,当作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可是,邱梦还在杜林企业内再高级,还是寄人篱下,是一定要看人面色,受人指使的。”
吕漪琦异常兴奋,说:
“姑勿论她人缘好到什么地步,杜林又宠得她什么似,身边一定有看她不顺眼的同事,这些工作上的政敌,会得乘机起义,一呼百诺,够她受的。”
仇佩芬不甘后人,答:
“还有,我们要来个里应外合,曼明上去杜氏吵,我负责通知杜林太太,看她有什么功夫可做。百分之一百肯定她求之不得有这个报仇机会。”
似乎是已铁定下来的计划,不容我有异议。
其实,我对这些部署是认可的。
最主要是有她们几个在我身边,密密献计,令我感到不再伶仃孤苦,这是重要的。
别说如果行动得逞,我可以有机会翻身,可以吐气扬眉,就是白白扰攘一番,也起码有两重好处。其一是叫对方出丑、不安乐,大快我心。其二是一直有救亡行动,使我心上燃起了希望的火把,不用乌黑黑一片,只觉前景黯淡渺茫。
我不期然它对面前的这些朋友说:
“请你们别离开我。”
就这么一句话,是凄酸的。
她们几个慌忙答:
“别神经兮兮的,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变为叛徒,我们必定给你打气。”
当我出现在杜氏企业集团的办公大楼上,求见邱梦还时,那气氛是比想像中还要严峻。
无可否认,我是紧张的。
因为紧张,更显了霸气。
当我跟那接待处的女孩子说出了要见邱梦还之后,她问:
“请问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邱小姐现在很忙……”
我没等对方说完,就截她的说话:
“我知道,一定是在开会,永远的忙、永远的开会。”
那位接待小姐一愕,颇拉下脸,答:
“既是你知道,请先以电话预约邱小姐吧!”
“那好极了,你且帮个忙,告诉杜林,说是丁松年夫人嘱他代约邱梦还,约好了,老杜再回我一个电话。”
接待员首先是呆一呆,再回过神来,脸色大变,语气顿时间温柔了,说:
“丁太太,你且等一等。”
然后她大概直接搭进那姓邱的办公室之内。
第27节
“珍妮吗?有位丁松年太太找你波士,丁太太怕是杜主席的熟朋友,没有预约的。”
对方在电话里头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接待员就对我说:
“请稍候,邱小姐的秘书这就出来接待你。”
才不过等了一会,就见有位年轻的姑娘迎面走过来:
“是这位太太找邱小姐?”
“对。”我点头。
“邱小姐的会议很重要……”
“我跟她的会面更重要。”
“可是,邱小姐没有嘱咐过要见什么客人。”
“不劳她嘱咐,现今是我嘱咐她来会个面,由你转达。”
“对不起,邱小姐这个会议等闲人不可骚扰她。”
“我不是等闲人,你且告诉她,丁松年夫人已站在这儿了。”
“你留个口讯给她吧!有什么要紧话,我代你转述便可。”
“你代我转述?”
那珍妮点点头。
“好极了。请告诉邱梦还,她勾引我的丈夫是不仁不义之举,我大兴问罪之师来了。”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提高声浪。
然,整个大堂接待处的人,都蓦地抬起头,或回过头来,看牢我,现出非常骇异的神色。
那个珍妮一时间窘态毕现,无词以对。
我乘胜追击:
“请别阻我的时间,再不给我通传,我可不客气,真要杜林代劳了。”
珍妮抿一抿咀,说:
“请先跟我到会客室来吧!”
好,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我被招呼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内,茶水部的职员给我递了杯茶。
然后就请我稍候。
这一候,就是十分钟,我无法不火起来了。
一站起来,抓到放在一旁的电话,就给接线生说:
“给我接杜林办公室。”
仍是主席室的秘书接听:
“请告诉杜先生,丁松年夫人有急事找他。”
终于几经转接,找上了杜林了,对方说:
“丁太太吗?有什么事我可以効劳的?”
“有。我现在被安置在贵公司一间小型会议室内,求见邱梦还未果,受尽冷落。杜先生可否嘱咐那姓邱的女人一声,要躲也躲不了,丑妇必须见家翁,她有胆偷人家的丈夫,就要有勇气面对今日的情景。”
我怕什么羞愧?怕什么失礼?怕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我跟人家的丈夫拚上我谨记着好朋友给我说的话,最没头没脸的事,就是从此丁松年身边的女人再不是我。
不一会,会议室的门轻轻被叩着,然后推门进来的是邱梦还。
不知道她是否认得我,总之,我认得她。
就是她。
我以儿鹰般闪利的眼神瞪着对方,是搏斗的时候了。
她也似乎毫无愧色。
脸部表情相当松弛,还带半点祥和。
真是相当犀利的一个脚色。
“是丁松年太太?”她这样子问。
“你也知道丁松年有太太的吗?”
“松年从来没有隐瞒过我什么。”
这么一句闲闲的简单话,掴得我面目无光,金星乱冒。口口声声松年、松年的叫,亲密得简直把我不看在眼内。
丁松年什么也不隐瞒她,这代表了她已完全垄断了对方的心了,是不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完全不顾廉耻,不理教养,说:
“连他怎样分配你和我的恩爱都已经给你一一报告了,是不是?”
对方煞地红了脸,答:
“丁太太,针锋相对,是无补于事的。”
“怎么?你建议呢?要跟我称兄道弟,抱头痛哭,是不是?”
“我们应该好好的谈?”
一个抢了人家丈夫的女子,居然镇定如斯,建议跟当事人有商有量。这成了个什么世界了?
“你要跟我谈,换言之,你完全不打算离开丁松年了。”
“不。”
“他是有妇之夫。”
“我们是相爱的。”
我差点吐血。
第28节
“相爱的人可以漠视其他一切,包括礼教、法律、责任。”
“我们并没有这样打算,时代的价值与道德观不同,松年和我的相恋,在于他仍是有妇之夫的当儿,使我们歉疚与遗憾,然,并不至于羞愧。法律上,有结婚、有离婚,我们正打算循正手续办理,以求得到法律上的保障。至于责任,松年绝对愿意负担你以后的生活与用度,跟现在没有分别,只会令你在物质上更丰厚。”
“你异想天开!”我咆哮了:“你以为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你要如何横行,我都由着你们,顺着你们,世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丁太太,在你心目中,以为成全了我们,就是便宜了我们吗?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一段残破的婚姻,死捏在手上,徒加疚罪,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打算一拍两散,你奈我何吗?”
“永不会有一拍两散的机会的。”邱梦还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儿是冷峻的,两道浓眉稍稍向上一扬,有一抹坚决的味道,绝对是柔中带刚的样子。
我问:
“为什么不会?”
“因为不论什么情况横亘在我们眼前,我们都不会分开。名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是跟定了松年的,如果你不介意现状持续,我们惟有过一些有缺憾但依然快乐的生活,如果你介意的话,就只有你跟松年离婚的一途。”
我紧握着拳头,有种要冲过去跟她拚个你死我活的冲动。
我拍起台来骂:
“我未见过有如此不顾廉耻的女人。”
“对不起,丁太太,胡闹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我实在气得发抖,走出杜氏企业时,是手软脚软的。
对方太厉害了。
她的辞锋锐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反抗,是胡闹,她跟丁松年的相恋却是赤诚,故而我前者被论定为黔驴之技,早晚完蛋。后者呢,才是海枯石烂,永不动摇。
“我要给杜霍瑞青通电话。”我给仇佩芬说:“问问她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整治那只狐狸精?”
“对,对,事不宜迟。我们已经给她述说了你的遭遇。你们二人同病相怜,丈夫都给这个女人迷惑过,请教一下经验是一定有用的。”
根本就不劳仇佩芬与吕漪琦去通风报讯,杜林太太在我出现在杜氏企业的当日,就已知一切详情,她在杜氏机构内的线眼还会少吗?
她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怎么闹上杜氏去了?弄得街知巷闻,我看你这盘局面是更难收拾了。”
我一听,心就更寒起来,问:
“你要教教我如何可以善后了!”
“我怎么教你?你身边的其他女友不是都各有好意见、好主张吗?”
我以为她误会我的诚意不足,为了表示对她特别的推崇备至,我竟快口快舌的说:
“你不同,你有切身经验嘛,我当然是信你。看样子,现今这姓邱的女人改缠到丁松年身上,而放过了杜林了。”
“丁太太,你这是什么话了?那位邱梦还小姐跟你丁先生如何,我不知、也不懂,可人家也是在间有体面的机构内正正经经谋生干活的职业女性,并不适宜将她拉近老板,渲染谣言。”杜林太太稍稍叹了一口气,说:“时代女性跑到外头去干活,也负有极多的委屈,单是在机构之内有点作为,周围的人怕就立即认定她跟上司有暧昧关系。这里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极端轻视女性,认为不论你变个什么法子,总之,最能使女人得心应手的,兜一个什么大圈子,到头来还不过是要利用最原始的本钱。”
听得我呆住了,反应实在是始料不及。
“我向来顶同情邱梦还要承受这等谣言骚扰,我对杜林可是极端信任的。情况发展至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吧!最低限度证明邱梦还不是靠她的姿色在杜氏建功立业,至于她是不是跟杜氏企业以外的人走在一起,那是她个人的自由与选择,我们只买她的脑力与劳力,其他的怎么有资格插手管,或甚至提什么意见了?”
说了一阵子的话,目的最明显不过,杜霍瑞青彻底地否认邱梦还是只晓找替身的水鬼,杜林由始到终跟她都是干干净净的。寻花问柳,抑或相逢恨晚的都只有我的丈夫丁松年一人。
她,杜霍瑞青跟我务必清清楚楚的划清界限。
我是受害人,她不是。
我的丈夫移情别恋,她的丈夫没有。
我掉了祖宗十八代的脸,难以挽救。
她呢,完全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原来蒙了尘,遇了难之后,就会发觉有一些身边的朋友,其实从来都不是朋友。
我是闹出事来了,杜霍瑞青才不要跟我成为同捞同煲的难兄难弟,她一挥手,就把自己丈夫的罪名抹掉,直情扮个从没有受害过的没事人模样。
从今以后,怕她只会在所有亲朋戚友跟前宣扬丁邱之恋,以反证杜林一直的无辜,与对她的忠贞不二。
我叫这做落井下石。
对方呢,只把这看成顺水推舟,应该关起门来笑大了咀。
教训一宗宗的接踵而来,令我惊惶失措。
杜霍瑞青的批评其实并非无理。这些天来,摇到我家里头的电话,表面上都是慰问,实情呢,也许人人都在探取新鲜热辣的花边消息。
“丁松年现今还回不回家来了?”问。
“没有回来多天了。”答。
“那邱梦还真是个厉害女人,她长得还漂亮吧?”问。
“各花入各眼吧!”答。
“你这以后打算怎样?男人一变了心,真的半点办法也没有?”问。
“我已六神无主。”答。
“跟他拚了吗?千万别放过他才好,离婚又能拿到多少钱?总之,试齐所有可行办法了没有?”问。
“也差不多了。”答。
不是吗?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二者早已使出浑身解数,抓烂了多少次脸皮,做到最尽了。
依然的无济于事。
真要我死掉不成?
第29节
半夜里,辗转反侧,此念一生,有效地成为一个绝望之中的一点小希望。
是的,也许只有死,才能挽回丁松年的心。
他再铁石心肠,也不是个绝顶没心肝的男人,我知道他,到真的弄出了人命来,总会感动他的心。
可是,死了,人才回转头来看我、要我,又有什么用?
只有白白便宜了那个守候着一切时机,以便名正言顺地当丁家妇的邱梦还。
不可以!
一千一万一亿个不可以!
然,怎么这样笨?并不需要真死,我才不要闭上眼睛,再跟世上美的一切绝缘。
我可以自杀,然,终于获救。
这就能提出一个非常严重的警告,让丁松年回到我身边来,守护着我,不让我再做傻事去。
忽然,我又悲哀的想,就算自杀得逞,再不能活下去了,也不那么恐怖吧,人能够在以为还有生还的希望时,就已死去,是求之不得的事。
最安乐的是令丁松年内疚,他因此而责难自己,那么就会把一口怨气恨气,喷到邱梦还身上去了。
看他俩届时还怎么能快快乐乐地相宿相栖?
活着,像如今的孤伶伶,每日起来,巴巴的到处乱抓朋友来陪伴、来打发日子,实在是厌烦而恐怖。
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十天八天不见面,不回到我身边来,而愉快的生活下去。
想着想着,真宜得速死,看看周围离弃我的人心里怎么好过?
我拉开了床头的抽屉,取出了那瓶安眠药,紧紧的捏在手里。
下定决心吧!
必须背城一战。
在全人类开始肯定我再不会胜利时,我要异军突起。
现今每朝每时,听到的安慰说话已经没有了灵魂,只余躯壳,至为门面了。
我决不能这就让亲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药全部拍到口里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松年,我开始在心里呐喊,我的末日如果真来临的话,看你这下半生怎么好过?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说:“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对了。
请记紧,我是个无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只无辜被害的鬼。
看他们怎样逍遥于法于情于理之外?
就连丁富山,都让他一辈子背负不孝的恶名,看他那助纣为虐的祖母怎样向孙儿解释?怎样过他无忧无虑的下半生。
我开始觉得晕眩,整个人酸软,眼皮越来越重,神智开始迷糊。
是了,是时候要离开尘世了。
有一点点的舍不得,更多的是不甘与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对丁松年讲一声: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对,我没有写遗书,来不及把我的心迹宣诸于笔墨,非要留个口讯不可。
然,我不知这丁松年在那里。
好笑不好笑,一个仰药自杀接近弥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于何处?太悲哀、太该死了。
我挣扎着,抬起那只已然是软弱无力的手,抓起电话,摇给仇佩芬。
电话响了像半个世纪,终于对方传来声音时,我竟张着咀,不知如何,说不出声音来。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两个字:
“佩芬!”
“喂,喂,谁?你是曼明吗?”
“我……吃了药了……”
“什么?曼明,究竟什么事?千万别干傻事?千万不要!”
我的心机还是能活动的,对方那急躁、紧张、怜惜的语调,抚慰着我受创的情绪,如果说这番话的人是丁松年,我会很安慰、很开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对方狂喊。
“告诉松年……请他爱……我。”
之后,我放下了电话,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盖上了,就再睁不开来了。
竟有一种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小时候坐滑板,从高处,一直的向下滑落,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捞,把我从极度的迷惘中叫醒过来。
“曼!曼!”
那么熟悉的声音。
是谁?
是松年吗?我在心底里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极,仍竭力的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复得的丈夫?
视野由迷蒙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脸俊秀而忧戚的脸。自远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挡到我面前来。
我的泪水蓦然从眼角流泻下来。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复生,始能听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唤?
要经历多少艰难痛苦,才能表达心中的一份浓烈的挚爱?
我突然的,没由来的感觉到回到世上来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而不是我的灵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于灵魂出窍,只余行尸走肉在世上活着而已。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闯鬼门关,终于还是被拉了回来。
曾经在许许多年之前,我为丁松年怀了孕,结果,难产。丁富山是先把脚露出来,害接生医生做多很多功夫,当时我以为我必会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声终于在手术室扬起来的一刻,我开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过来,我也无憾。因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松年的爱情结晶品,我俩的血脉将会持续,以至于永远。
当我醒过来时,望见握着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松年在我身畔轻喊:
“曼,请你醒过来,曼,求你别死,千万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
十年人事几番新。
谁会想到十年前一双害怕生离死别,但愿连理同枝千万年的恩爱小夫妻,在十年后,会有一人刻意残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变的心。
我,茫然。
肝肠寸断。
或者,自丁松年宣布他的婚外情以来,只有这个时刻,我晓得为自己悲哀。
因为可怜自己,才会流下凄酸的眼泪。
第30节
一个有手有脚、有饭吃、有屋住、有齐生活上所需的人,会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变的关系,以生命为把戏、作手段,去愚弄别人,实则上是重重地贬低了自己。
“曼!”丁松年再叫了一声。
我望住他,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何必要这样子做,于事无补的。”
他这么说了。
在我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表明立场态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会再转变过来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只有教人心里不好过。”丁松年又这么说。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并非真正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只是以自杀去威胁丈夫回头是岸,痛改前非。
显然地,他不会。因为基本上,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为了爱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况是别人的生命,更何况是别人伪装要牺牲的一条生命!
我什么也没说,只重新闭上眼睛,愧对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丁松年说完了这两句话,究竟是几时走的,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闭着眼睛,由得泪水不住的自眼角渗流。
直至有一阵尖锐的、吱吱喳喳的女声,在我的床旁响了起来,使我极度难过的情绪受到了骚扰而不能持续。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们来了。
一大段的时间都在重复又重复那一番痛骂丁松年、指责邱梦还的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在病房内闹哄哄地开起研讨会来。
“要真是拿条命出来拚了,都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丁松年就是过份得离了谱了。”
“你别太乐观,男人变了心,就算你千死万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况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极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载,便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依旧轻轻松松,为所欲为。时间可以治疗创伤、可以磨灭诺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进退两难,有比这更叫人难为的没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轮流来病房亮相。
都不约而同地努力发表她们对我婚变的意见。那种义不容辞的热闹气氛,太令我觉得不胜负荷。
我或许是气馁了,气馁得只望能独个儿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
然,病房始终如会客室,人来人往,个个都情绪高涨,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带着趁高兴的语调,前来慰问我这个落难人。
我开始由敏感而惆怅,而无可奈何。
身畔又响起了一个小小声音,喊我:
“妈妈!”
我睁开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儿子。
孩子的脸有一份明显至极的惶恐,见了我,像见了一样他并不认识,至为恐怖的物体似。
他是我的亲生儿呢,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边的是丁松年的母亲,她看牢我,问:
“好了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没有造声。
对于家姑,一直没有培养出亲切的家属感情来。现今只直觉地感到她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只会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说:
“大嫂,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事也得冷静分析后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决到问题,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码要掉一半。你这样冲动,只有叫富山父子更远离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后还有一重新的好的关系,你要想清楚。”
铁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事实,就是丁松年一定要离弃我,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譬如他的母亲和儿子,都支持、认可了这个事实,且觉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间心灰意冷至极,不想再作任何挣扎与反应。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应该想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和丁松年会弄到今日的地步来?
出院之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从前,我是从早忙到晚的,现今呢,差不多是百无聊赖。
早上没有必要起来,陪伴丈夫儿子吃早餐。
也不觉得有需要频频到理发店去做头发、上健美院去做运动、逛名店购物。意兴阑珊只为没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推动力,扮靓粉饰为谁?
女友们的约会,似乎变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愿意赴会,提不起劲去轻松耍乐。我仍希望朋友能陪着我,跟我谈话,跟我说着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办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机会跟仇佩芬、吕媚媚、或嫂子吕漪琦坐在一起,我会滔滔不绝的谈往事,追问她们那两个我千思万虑都没法子解答的问题:
“为什么丁松年会变心?”
“怎样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边来?”
就在前两天,当我千求百拜,请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来我家,陪我谈天时,说上了两个钟头的话之后,她忽然拉长了脸,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叫有完没完了?老在那些问题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别老缠着我,换一个目标,寻些别的朋友分你的忧,解你的闷去。”
说罢,很不高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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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对于朋友的处理,我似乎都是乱了阵脚。
至于晚上,完全没有了各式应酬。从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现今虚有其名,当然没有了我的份儿。
更好笑的事,继阿珍之后,其他两个女佣都向我请辞了。理由不再重要,总之,她们去意已决,临走还笑着跟我说:
“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经算是好头好尾的表现。
偌大的一间复式华宅,空洞洞,只余我和剩下来的一个菲佣相依为命。
情景似乎凄凉得近乎可笑。
太戏剧化了罢,仿似一夜白头般令人难以置信。可以在转瞬间,不只是璀灿归于平淡,且是热闹变作清,多情幻化无情。
辗转难眠,我伸手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大嫂,我说:
“是我!”
对方叹一口气:
“除了你,半夜三更摇电话来的人,还有谁?”
语气的无奈,好比刺骨的寒风,直灌我心。
“我摇的电话还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气了,这样回她的话。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习惯,床头电话一响,他醒过来之后,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来越多心了,这样子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难怪仇佩芬对外头的朋友说,你成了她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顶个不仁不义的恶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着无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发展,怕自己也要闹神经衰弱……”
我没有待她讲完,已经挂断了线。
如果我决定再自杀一次的话,这一次就是完全出于真诚,别无其他用心,只想了却残生罢了。
真诚应该是无敌的吧,事出于诚,成功在望。
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生无可恋甘为鬼,世上还有什么人与物,是我放不开的?
然,如果放得开,那又何必要死?
翻来复去的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生也为难,死也无谓,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与夜对于我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乱想到天明,才累极息一息,这一息绝对可以到日上三竿。补给了精神体力之后,又再在清醒的时刻重新伤心过!
这个循环,令自己不自觉的变为废人。
今天,醒来对镜一照,吓得什么似,根本不欲形容这么个彻头彻尾落难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冲出街外去。
这才醒起,家里的司机被丁松年的母亲调派到她家里去了,为着丁富山跟她住,司机要侍奉孩子上学。
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刚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
“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禁不住问她一声:
“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
“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
“是。”
“为什么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尽皆知,这是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表亲在丁氏会有什么前景呢,刚好马太太来修甲说起马先生的百货店又开了分公司,我拜托她介绍了表亲一份文职,收入暂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饮饮罚酒,自知进退是应该的!”
我默然。
洗好了头,那理发师把单子递给我之后,说:
“丁太太的车子来了没有?”
我随口答:
“没有,车子有别用,我坐计程车来的。”
理发师的面孔出现个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颜色,慌忙答:
“对,对,这儿很多计程车经过,并不难找。”
一种被全世界人都认定已然日暮途远的委屈,使我整个心觉得翳痛。
人们的想当然,定了我永无翻身的死罪。
我离开理发店,走到外头的街道上,茫然无措,异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环境,却给我一个异常陌生的感觉。心上只有一个观念,到什么时候才走到尽头,才会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节
忽尔,行雷闪电,滂沱大雨。
我以为是幻象,然,当我一头一脸一身都披着雨水时,我才知道是不变的事实。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要跟我离婚。我自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原来不是的,清醒时已是一身是血、是泪、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着雨点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脸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为它在呼应着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车来,你这样子要闹肺炎了。”
我似听到人声。
是有一辆汽车停到我身边来,车门打开了,伸出来一张皎好明艳的脸孔。
我认识她吗?
无法想起来,眼前其实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车去。”有人在推我,终于把我弄到汽车上去。
无端端的,一坐到车上,我就放声啕哭起来,脸上的湿濡是雨又是泪。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总要过去的。”对方给我递了条纸巾,再说:“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里去?她是谁?是虎是狼又有什么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还是我。
事到如今,谁要我?谁收留我?我就跟谁?难得世上还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后快的废物。
我坐定在那间漂亮的书房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喝过几口,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对方,那张熟悉得来带点陌生的脸。
“是杨真太太?”我轻喊。
“叫我宝钏,那是熟朋友称呼我的名字。”然后她笑了:“你或会认为我们还不致于太熟络,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个突破。我相信缘份,在贫童筹款委员会上,我们相识是缘份,今儿个在街头碰着你也是缘份。”
“对不起,太失礼了。”
“别这样说!”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洒泪是失礼的话,我们天天在干失礼的事。不是吗?眼泪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泪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泪背人愁,有的像你,干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洒泪,各适其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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