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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朝阳[梁凤仪]

_3 梁凤仪(当代)
  易君恕带了路,抵达商场办公室,才推门进去,也不劳说些什么,事情就完满解决了。
  一位在办公室内焦急地等待的美籍少妇一见了孩子,便飞扑过来,喊着:
  “乔治!天,找到你了。”
  小乔治刹那间由哭变笑,张开手臂,让他母亲抱过去。
  “先生、太太,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少妇开心得连语音都微微发抖。
  “不用谢!”易君恕笑。
  “乔治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他一直叫我妈妈。”至谊说。
  “你们这么年轻,已经有孩子了吗?”
  那位太太问,弄得至谊十分尴尬,总不便解释什么,只好扬扬手,说再见了。
  两个人走出了商场的办公室,不期然地站定下来,无可避免的细细打量对方。
  汉至谊还是满头的汗,把额前的碎发贴住了,她双颊的涨红跟易君恕并无分别。
  易君恕先开口说话:
  “至谊,我有些说话想对你讲。”
  汉至谊笑,道:
  “言犹在耳,才不过是前些时的事,不必再频频复述了。”
  说罢,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掉头走了。
  这段日子,在商场上迅速锻炼,使汉至谊深深领悟到一个道理,不必为那万分之一的胜出机会,押进九千九百九分力量与期望。
  更不必张惶,不必恐惧。一个人的误解,可以被其他人的支持抵消。
  她没有易君恕,却有童柏廉。
  以手上稳握的幸福去投注在完全没有把握的人与事上,她不再干了。
  汉至谊鼓励自己勇敢地,绝不低头,也不回头地向前迈进。
  从今以后,可以更铁定的是易汉两家将永远是两条平衡的对等线,永不聚合,只会对峙。
  易君恕与汉至谊,也决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们不会有同年同月同日死,同时同刻同地葬的幸福。
  罢,罢,罢。
  跟易君恕碰面一事,差不多把汉至谊的假期破坏无余。
  最低限度,那夜的悲恸被翻出来了,似是一笔血淋淋的烂帐,要面对它,处理它,何等的难堪与惆怅?
  她更怕在丈夫跟前忆起易君恕。
  曾在心湖脑海翻腾过的遐想绮思,不折不扣的是罪行。
  汉至谊羞愧莫名,因而情绪相当低落。
  她在当日的下午,无疑是心不在焉的。
  童柏廉之所以没有发觉,大抵是因为他也有一点点牵挂。
  夫妇俩可以说是各怀心事的。
  夜深,仍不能入睡。
  至谊背着童柏廉在假寐,她的脑筋清醒之至,与易君恕重逢的画面,翻来覆去的似在跟前出现。
  那可爱的白胖小男孩,由君恕抱,至谊走在他身旁,在于一个优闲的上午,在于一个购物商场内。这个画面应该属于平凡而快乐的小家庭。
  幻想未必能带来快慰,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汉至谊最难过的是,除了这个可爱可亲可眷恋的画面外,易君恕怒容满面,张牙舞爪的在她跟前谩骂的片断,并没有完全的消失,它有效地不住间歇出现,令她不安、羞怒、几至难以自控。
  之所以如此的介怀,只为一个可怖的观念钻进汉至谊的脑袋里。如果她不是仍思念他,断不会还为对方掀起喜怒哀乐。
  自从洞悉易祖训的阴谋,面对家破人亡的挑战,汉至谊似乎毫不困难地一挥手,就斩断了与君恕的情缘。
  她没有伤心,因为没有时间。
  她没有怀念,因为没有空闲。
  她没有后悔,因为没有选择。
  她没有要求,因为没有资格。
  在这一段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挣扎求存、奋勇求胜的日子里,汉至谊实在无暇他顾,她把自己的灵魂抽离躯壳,只让肉体像一副已经铺排准备了运作方向和程序的机器,开动了,向着既定目标进发,完全不可以停止,不可以改向,不可以转变。
  直至现在,救亡已经结束,复兴已然在望。一切都上了轨道了,她开始可以寻回了一点点闲情逸致,轻松地吁一口气,舒展着疲乏至极的身心,然后,蓦然回首,发觉那人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
  她仍然震栗。
  她仍然激动。
  她仍然怀想。
  她仍然眷恋。
  对一个人有感情,不管是爱是恨,都表征着无法忘怀。
  也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汉至谊必须静静地、偷偷地向自己老实承认,她仍然爱易君恕。
  怕是从无休止地爱着他。
  那段中间的时光,汉至谊把自己的感情急冻冷凝,如今外来压力稍稍舒缓,感情解冻,回复了本来的面目。
  唯其那是她的初恋,她无法不爱惜珍重。
  唯其初恋是在不情不愿,强权压逼下夭折的,才更容易阴魂不散,死灰复燃。
  汉至谊觉得脸上一阵冰冷,又觉湿热。
  是两行热泪,一旦爬到脸上,便又寒怆。
  哀愁很多时都是奢侈品,专供能支付得起时间与感情的人,去感受和应付。
  感情上的遗憾也只会在并无其他生活压力之下,才容易恍然而悟。
  况且,人生怎可能无懈可击,怎会得面面俱圆?
  最难堪的是,汉至谊不知如何应付这番惆怅、这种失落、这段纠缠。
  她想,连身经百战,站到人前似已百毒不侵的宋思诚,尚且在感情上屡战屡摆,惊惶失色,哀怨绵绵,又何况是她?
  以后,漫长的岁月,是不是枕畔有人,心上却别有怀抱?这其实深深爱恋的人,对自己的不谅解又何其可憎可恨可怨可恼?
  童柏廉轻轻地扫抚着汉至谊那头浓黑得如锦似缎的秀发,他甚而伸手过来,拥住了妻子的细腰,把脸孔抵在她的颈背,温柔地问:
  “至谊,你可已睡了?”
  “嗯!”至谊不敢造次,只迷糊地回应着。
  “至谊,请听我说一句话。”
  至谊没有造声,可是她是听着的。
  “人世间有很多很多的考验和困扰,我们不得不接受,也并非可以用财富与权势所能化解。相反,就因为你拥有得多,才会惹来另一番忧虑。”
  汉至谊不知为什么童柏廉忽然会在深夜,跟她说这番话,不可能是回应她的心声吧?
  童柏廉继续说:
  “至谊,请相信我对你的爱护,但在某些情况之下,你需要赤手空拳,表现你的智慧。请记得,我永远在你的背后,祝福你,支持你,尽我的力,尽我的心……”
  童柏廉之所以在枕畔对年轻可爱的妻子说这番话,并非他洞悉至谊跟君恕两度重逢之后惹起的心事。
  他有另外的一番苦衷。
  就在离开夏威夷的前一天,他本人正视着这个严重的问题。
  轮不到他回避、拒绝、疏忽。
  童政毫不畏惧地站到她父亲的书房内,宣布她的决定。童政说:
  “你在市长的聚会上已经跟易祖训见了面了,是吗?他告诉我,已在闲谈之中透露了我的意向。”
  童柏廉凝望自己惟一的女儿,有一阵莫名的悲哀。
  童政不只面相长得似她的母亲,连个性都如出一辙。童柏廉的发妻最大的毛病就是并不晓得满足自己拥有的许许多多,仍在毕生追索那缺少的一点点,弄得自己人疲马倦,别人心烦意乱,日子就在永不安宁的情绪下过。
  这面前的一个妙龄女子,口含银匙而生,可以拥有通天下美好的事物,她依然不以为满足,不以为快乐,事必要所向无敌,把人家手里的珍宝都抢过来而后快。
  至大的关键在于她认定她应该支配一切,包括她的父亲在内。
  童经与童政一直是这么想。
  童柏廉知道童政为了他娶汉至谊而设计的滋扰,要正式来临了。
  童柏廉回答:
  “坦白告诉我,那是你和易祖训的一项紧密合作计划,是不是?以你的婚姻与幸福为赌注?”
  童政说:
  “聪明的爸爸,你推测得一点不错。可是,我要作出补充,我的赌注只是我的婚姻,不是我的幸福。
  “婚姻于我,于我这种阶层的人,甚至于现代的都会人,跟幸福不能划上对等符号。
  “婚姻只不过是一种合作的形式。
  “透过这种形式,可以赚取很多方面的利益。”
  童柏廉没有耐性再听女儿分析下去,他截了她的话:
  “我没有兴趣听你的哲学与道理。只告诉我,你是不是非嫁易君恕不可?”
  “我在他身上看到太多的好处,对我的好处。”
  “包括以此来对付汉至谊和我?”
  “爸爸,我没有想过跟你作正面冲突,汉至谊在你羽翼之下,她的江山会稳如泰山。
  “可是,不要过分地行使她的权力与运用她的财富,去达到毁灭易家的报仇目的。
  “易祖训非常聪明的拉拢我,为求自保。
  “而易君恕,爸爸,他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质男士,不只我喜欢他,从前的汉至谊喜欢他,连你都会喜欢他,我敢担保。”
  “于是,童政,你认定这个新的组合,是天衣无缝?”
  “对我,是的。”
  童柏廉有一点点无话可说。
  儿女的婚姻,以至生活方式,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童政有着童家人绝顶的任性与聪明,这两种质素混合起来,使她实行这一石几鸟的行动,完全可以理解。
  她嫁这一次,可以报复父亲被一个外来女人褫夺的不快;令一定分了她日后精神与经济利益的汉至谊,蒙上生活阴影,使童柏廉的婚姻添上压力;也可以纠集力量,在商场上备战,以便跟汉至谊展开香港地盘的争夺;更可以获得一个站到人前去,毫不失礼,甚而值得炫耀的如意郎君。
  在任何一个角度看,童政都处于优势,都在赢面。
  童柏廉所估计不到的是童政的反应行动会这么快,而且所采取的手段会这么决绝。毕竟,她是童柏廉的女儿,只要在童氏王国内行走一会,就能了解到快而准是决胜之道。童柏廉一直教育儿女及下属说:
  “必须讲求效率,一旦发现敌踪,不只要立即戒备,且必须以攻为守,发掘对方死门,火速进袭,先取均势,再争全面胜利。”
  原来童政不只是克绍箕裘,简直青出于蓝。
  “童政,这是你对我的最后通牒?”
  “爸爸,请勿这样说,我是专诚来向你报告,我跟易君恕在他父亲的介绍安排下,留在夏威夷相处的一段日子相当愉快,我们决定结婚,到香港去结婚。”
  童柏廉只能倒抽一口气,说:
  “你仍需要我的祝福?”
  “太需要了。我尚且希望我的婚礼,由女方家长主持。这是美国人的惯例,是不是?爸爸,你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吧?”
  童柏廉没有正面答复童政。
  他在飞赴香港的航机上,非常轻巧地把这个故事的新发展告诉了汉至谊。
  航机外白云片片,飘飘逸逸,游游荡荡,似无依无靠,也似优悠自在,在乎观者的心情与感受而已。
  汉至谊几乎没有惊骇,她平和平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至谊知道,是有一种叫迟缓惊愕的情况会发生的。
  那就是说当你接收一个打击时,立时三刻不会有强烈的配合反应,要让时间过去一点,细细思量,翻心再想,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才晓得惊骇莫名。
  留待今晚,或者明晚,或者以后的一些晚上,夜深人静之际,汉至谊一定会悲痛嚎哭一场。
  可是,现在不会。
  她听后,反而紧握着丈夫的手,说:
  “相信我,君恕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的意思是,我对他的人格有信心,他不会为任何不正经不正常的因由出卖自己。
  “除非他喜爱对方,否则他不会对她好,娶她为妻。
  “柏廉,别把事情弄得太复杂。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欢乐,童政结婚了。”
  童柏廉紧握着妻子的手,说:
  “不管你的这番话有几多成真与假,能够这样说出来安慰我,我感谢。”
  童柏廉再在汉至谊脸上亲吻,说:
  “我的女儿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娶你,爱你。可是,理由之于我,是越来越清楚了。”
  “多谢!”
  至谊轻声说罢,就整个人俯伏在丈夫的胸膛上。
  不论是已然受伤,抑或在备战状态,她都需要一阵子的歇息。
  童柏廉夫妇回到香港去后不久,童政也到达了。
  理所当然的住进童寓去。
  童柏廉把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放在聆听下属的整体商场报告,拜会本城政府高级官员政要,以及驻港的新华社香港分社、各国领事馆头头,并且约见有关商界名人等事上头。
  在童柏廉策划出一个童氏在本城及中国由南而北的投资总方针与范畴之前,他需要做足准备功夫。
  与此同时,他非常用心地带领着汉至谊,让她跟在身边,学习成长。
  这令童政妒恨交集。
  她绝对认为,这是汉至谊从她手中夺去了角色。
  非常非常的不甘不忿。
  在未来家翁跟前,她的怨愤表露无遗。这就正正中了易祖训的下怀。
  对于他这个现成护身符,易祖训非常的细心爱护,近乎千依百顺。
  他完全明白,要慎防汉至谊的还击,而要胜券在握,非要有联盟力量不可。跟童政联手,是名副其实的撤敌同仇,士气激昂。
  说实在的一句,当奥本海玛号邮轮发放出举世咸知的消息,童柏廉与汉至谊在船上举行婚礼时,对易祖训简直是晴天霹雳,胆战心惊。
  已做亏心事的人,一旦风吹草动,就会有不测的联想。
  易祖训不是看得起汉至谊,而是自己的劣行不断地对他造成不可顽抗的心理滋扰。
  一天到晚,他耳畔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为了自身安全,一点要先下手为强,对付汉至谊。”
  就在沉重的精神压力推动下,他侦骑四出,查清楚了童柏廉的底细。
  要瓦解童氏的势力,几近妄想。
  当然不能正面进攻,只可以智取。
  那就要埋伏计时炸弹在童柏廉身边,或在童家放一个心腹,到时机成熟,在童柏廉汉至谊之间的关系上撒一把毒药,让情分溃烂,再图置这汉家剩下来的血脉于万劫不复之地。
  斩草原来一定要除根。
  于是,在极度恐慌之下,易祖训的行动异常迅速。
  天下间也真少有为难事,最难防的只是有心人而已。
  通过美国领事馆的关系,易祖训很容易掌握有关这位居美的企业巨子童柏廉的资料。
  他在一洞悉童家还有一女未出阁时,心血来潮,纵声狂笑,道:
  “天无绝人之路。”
  下意识地已想好了一个制肘汉至谊的方法。
  也真是时机巧合,美国夏威夷的市长路过香港访问,易祖训立即设宴深情款待。美国人热诚率直,在告辞之前问易祖训:
  “以后有什么商务联系,或到夏威夷来,千万让我有机会回报你的盛情。”
  易祖训乘机答:
  “我这最近有公事要到夏威夷去小住两三个星期,正好拜候你,借着你的人面,认识一些商界朋友。”
  “那就相请不如巧遇了,我必尽力引介,有哪些美国的商场人士是你有兴趣跟他们认识以及探讨合作机会的,请告诉我。”
  “我们华裔的童柏廉先生家族成员,你都认识吗?”
  “我跟童柏廉是老朋友了,童经与童政小时候都称我作甜心伯伯。”
  “童政是跟童先生看管物业的吧,我很希望认识她。”易祖训这样打蛇随棍上。
  “这可巧了,若是你可以在下星期周末前到夏威夷的话,童政正好会去,她跟童柏廉的几个得力助手会来檀岛看一副地皮,我可以为你们引介。”
  商界就是这种互相援引的作用产生巨大的推动力,很多生意是在良好人际关系与广阔门路下意想不到地做成的。
  夏威夷的市长当然熟悉此类穿针引线的功夫,很自然的就做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媒人。
  易祖训准时带同易君恕赴檀岛之约。
  在他有心撮合之下,易君恕与童政认识了,跟着彼此都把主观及客观条件摊到面前去研究,无可否认是太合适了,几乎一拍即合。
  童政是在易祖训刻意的安排下,知悉了易家的背景与易汉两大家族之间的恩怨。也就是说,童政完全知道汉至谊与易君恕原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这重关系立即起了催化作用,发酵出一种易祖训预期的效果来。
  他事先调查了童政的个性,因而作了推测,果然眼光独到,童政的反应会在他理想发展之内。
  童政跟易君恕在夏威夷举行的酒会认识,彼此都是年轻的企业管理人材,还愁没有谈话的题材?况且童政基本上不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她有一份明朗爽快,还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吸引。至于易君恕,就更不必细叙他的男性优秀魅力了。在这种条件之下,自然谈得拢。
  及后,童政洞悉背后乾坤,心窍玲珑的她,立即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源于可以找到一个完满的方法去发泄对继母的心头妒恨,且与此同时,顺势抓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尽情抒发她对易君恕的钟情。
  在第三次于夏威夷跟易君恕参加晚宴时,童政就自动自觉的耍起她的手段来。
  她跟易君恕共舞时,闲闲的问:
  “知否家父最近续弦,娶的那位汉至谊就是跟他与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共舞时,种下情根的。”
  这么的一个报道,立时间就像以一根锋利无比的针戳了易祖训一下似的。
  他想起曾有过牵着汉至谊的手,踏上奥本海玛号邮轮去遨游四海的绮思,如今,在那个幸福之旅上载得美人归的,岂只不是他,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太可悲,太可恶,太不知置他于何地了。
  心头的忿怨,如汹涌的波涛,冲上岸,激起了澎湃的浪声与水花,溅出了壮丽与悲哀。
  易君恕由汉至谊结婚之日起,他才发觉自己在竟夕之间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儿好汉。
  他觉着痛楚,他感到侮辱,他承担屈曲,他满怀忧虑,这种种的情绪加起来,令他认为大丈夫应该敢爱敢恨敢愤敢怒,于是他候着时机,忍无可忍,半夜里冲到童寓去跟汉至谊算帐。
  再不如从前的羞怯与畏缩,要挺起胸膛来承认他的感情,争取他的机会。
  原不是想出口伤人去令至谊受创,但他的这个因受严重打击而形成的心智,配合起行动来,有点混乱,用的方法就冲动了。
  就是如今听起童政一提奥本海玛号的浪漫情史,又激起心头的余哀余痛来,很不自然地涨红脸。
  因而,他并没有注意到童政那番报道的另一个挑逗性。
  共舞能引起遐思,而撩动激情。不一定在于汉至谊与童柏廉,也可以在于易君恕与童政。
  君恕忽视了这里头的意思,他回答说:
  “彼此有心成全,共舞只不过是桥梁与形式?”
  “对。”童政答,“不共舞,就是嚼一顿饭,也可谈得成交易。浪漫的气氛只不过是糖衣,里头若真是毒药,才是问题的关键。”
  易君恕至此,对汉至谊再怨恨,也不能出言相讽。太落实汉至谊嫁童柏廉是一服毒药,有损他的涵养与风度。
  他可以在自己挚爱跟前,因着绝对的压抑的情急意切而放肆性的谩骂,可做不出在人前对汉至谊有任何一点的伤害。
  保护了自己的性格,就要在人前仍予旧时情人三分的尊重。
  对那些一旦吃不着葡萄,就满口酸话的人,易君恕还是觉得不敢认同。
  于是,他答:
  “你对继母毫无信心。”
  “你有吗?”
  想不到童政问得如此直截,且不留馀地。
  这极短的一个问话,表征着童政对易君恕与汉至谊的关系起码略知一二。
  这令易君恕微微震惊之余,却兴起另一种快感。
  即使有人知道他曾拥有过汉至谊的感情,也是一份荣耀。
  易君恕甚而私底下兴起了一个肮脏念头,由着人们误以为他是汉至谊的第一个男人,或者是其中一个男人,也是好的。
  他以此为荣、为慰、为傲、为快!
  爱至谊之深,在此刻,易君恕才真正意识得到。
  无疑,是令他吃惊。
  那个肮脏的念头,竟不存有任何对自己品格的屈曲,他那么情愿人们以至于自己都生这种美丽的误会。
  他,易君恕不肯完全输这场仗。
  汉至谊不是童柏廉的,最低限度不能让他独享。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易君恕依然非常得体地维护汉至谊,他对童政说:
  “不久的将来,你会发觉汉至谊有很多好处,令人信服。”
  “包括我?”
  “对,包括你。”
  “那么,你认为我父亲的选择是对的。”
  “对与不对,谁也不能代他决定,那应该是他的切身感受,尤其是在现阶段就妄下评议,更属不当了,是不是?”
  “你原来是个客观的人?”
  “多谢你的恭维。”
  “最低限度不以个人得失而论定是非,已是一番风度。”
  童政这么说,等于礼貌地指出易君恕,就算败在童柏廉之手,依然口不出恶言,是一番既可视为赞颂又可以视作讽刺的说话。
  易君恕微笑,答:
  “得失在人生中是难免的,究竟是谁得谁失,亦不能以表面成绩论定吧,对你的赞美,我受之有愧。”
  “也许你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汉至谊之外,必定还有甚多佳丽。”
  说这话时,童政带着一片迷惑神情的眼睛看牢易君恕,她不介意对方会认为这样别饶深意的举止有失矜持与庄重,因为童政相信,在一些情况下,过分的含蓄会令自己坐失良机。
  童政是对的。
  总要有人肯行那第一步。
  在男女的交谊以至于交心的过程上,很多时绿灯的按钮者需要是女士。
  当然,在按动绿灯之前,应该看清楚对岸真个有人候着要过马路。
  而在看清楚那想过马路的人,发觉真是合了眼缘的话,就不妨带头亮灯了。
  童政估量易君恕是在马路旁边张望着,踌躇不前的人。
  他需要一点鼓励,甚而催促。
  她的假设好像非常大胆,然而,童政有她的把握。
  她知道自己是个有相当条件的女人。
  不只是有身家,有身分,在未曾见到汉至谊之前,她一直为自己的气质气派而沾沾自喜。
  汉至谊出现了,她才需要每朝早起,像童话故事内的皇后面对魔镜问: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拥有条件最好的女人?”
  她无疑是害怕得到答案的。
  如今,在一个失去了汉至谊的男人跟前,她应该可以毫无愧色的站起来,向他招手。
  对方怕是毫无选择的。
  除了汉至谊,除了童政,还有谁?
  童政一直未婚,不是说她缺了裙下不二之臣。
  而是她看到了马路对边分明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她还是不肯按动那盏绿灯,怕人潮如泉涌,把她整个的吞噬淹没,而其实并非在她的预计与意愿之内。
  对于自己,童政信心十足。
  故而,她愿意接受挑战。
  易君恕听到童政的那句分明有伸缩性,甚具挑逗作用的话,心上一下子抽动着,手心渗出细汗来。
  他当然懂得接收讯息。
  问题只在于他如何反应。
  可以知之为不知,糊里糊涂的由着它轻轻带过,将整件事放上休止符。
  也可以立即横刀上马,冲锋陷阵,直捣黄龙。
  易君恕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机会还是很高的,只要他不苛求,不强求。
  不苛求他分外之事。
  不强求他缘外之人。
  就是这么简单。
  睁亮眼睛,察看跟前的人,未尝不值得他尝试相依相恋,只要能把一颗心管得住,不再想起从前就好。
  可是,他可以吗?他能够吗?他愿意吗?
  如果自己也管不住自己,又何苦害人害物,连累无辜。
  这就是说,此生此世,如果不能诚心专志地去爱另一个女人,就别再想什么共谐连理,百年好合之事了。
  男人要找寻一夕之欢,以图肉欲的发泄,说多容易就有多容易。
  不需要灵欲合一,就什么都好办。
  他易君恕绝对的不介意来个终生不娶。
  这种修正过的,适合人性需要,正视现实与个人能力的情操,易君恕还是认为可取的。
  这总好过欺骗无知,让人家一心一意误以为已嫁给一个全心全意地爱恋着自己的丈夫。这才真叫残害无辜。
  然而,童政无辜吗?
  当易君恕瞥见童政的红唇喘动,浮现出一个别具用心的微笑时,他恍然而悟,不禁又想,童政是例外。
  她对他并非纯情。
  按常理预测,童政打算跟他达成一项彼此心照的协议,联手报复童柏廉娶了汉至谊。
  易君恕只想到一头:他若接受了她,毋须作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感情奉献。对方需要的还有其他。
  这是一项谁都没有欺骗谁的交易。
  怕只怕环顾全球,只有童政这女子怀有这份异乎寻常的资格,跟易君恕作这种甘愿有附带条件的婚姻交易。
  这个觉醒,令易君恕呆呆地回望着童政。
  直至舞曲既终,他还没有醒觉到要把舞伴带回座位去。
  童政微微笑道:
  “我们回去了,好吗?”
  “回去?到哪儿去?”
  “都可以。”
  童政是这样答,还是她拖着易君恕,走离宴会场合,坐上了等候她的座驾。
  “我带你到我们童家在夏威夷的别墅去,好不好?”
  根本不待易君恕说好与不好,车子已风驰电掣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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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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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家在夏威夷的别墅筑在海滩的尽头处,在一大片岩石之旁。是一间两层楼高的独立洋房,不大,既现代化,兼雅致。
  童政向易君恕逐一介绍。说:
  “都是吾母生前置的业,还是我一手布置的。”
  “非常有品位。”易君恕是由衷之言。
  “可惜,除非我结婚,否则,双宿双栖于此的,将会是我的父亲与继母。原本是母亲名下物业,在遗嘱上写明是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之一。”
  说着这话时,童政推开了那间主人房的双扇大门。一色嫩黄的布置,清丽脱俗得教人不忍再离去,觉得从此住到这儿来就是至高无上的一份享受。
  连易君恕都稍稍放松了自己,回答说:
  “任谁驻足于此,怕都想将这幢屋子据为己有。”
  “此念一生,很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得不偿失。”
  易君恕笑,没有再回答。
  “明天,我父亲就会跟汉至谊来此度假,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易君恕答,笔直地,站在童政跟前,看她如何的把说话讲下去。
  “你父亲一直注意着汉至谊的行踪。”童政说。
  “因而山长水远,几经艰辛的把你寻到了,是吗?”
  “他有跟你商量过?”
  易君恕摇头,道:
  “并不是太难捉摸的事。不需要是警务人员出身,具备侦探头脑,才能洞悉为什么凶手老是会恋恋不舍,鬼迷似的老是要回到现场去,怕遗漏什么证据。我父的行为,太容易理解了。”
  “你不值他对汉家所为?”
  “我缺乏批评他的资格。”
  “愚孝的人,有想过进一步完成汝父的心愿吗?”
  “你是说,为他老人家谋求一份巩固的保障?”
  “除掉这个功能之外,或者你还可以获得其他。”
  “这是肯定的,我难于否认。”
  “我重复说一遍,君恕,他们,我父与继母明天就要到这儿来。”
  易君恕答:“那就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前,只有今晚可以借宿一宵?”
  至此,易祖训的深谋远虑获得了一个如期的胜利,无疑为他的安全添上一重很大的保障。
  夏威夷岛上不乏漂亮潇洒的别墅,此夜,怕以此童宅最为浪漫和激情。
  一样是灵与欲的契合。
  当易君恕的官能达于巅峰的愉悦状态时,他在心内疯狂地叫喊着的名字是:“至谊!”
  为了这个叫汉至谊的女子,他甘临虎穴,欲得虎子。
  从今之后,成为童家的一员,对易君恕有着双重的引诱。
  他可以尽人子之道,从中调解一场可以是灭门的报复行动。
  他更可以登堂入室,每天每夜的看到汉至谊,在童政认可的情况下,以别一种身分与她发生亲属关系。
  童政呢,她从小就晓得呼风唤雨,予取予携,对她,感情与肉体的高潮令她可以确切地认定自己胜利。
  在俘虏易君恕,在降服易祖训,在控制汉至谊,在报复童柏廉等等事上,她认为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已站到赢面去。
  故而,她是打从心底里欢呼出来。
  全部人等都是有备而战的。
  只除了汉至谊。
  她完全在被动的情势下,知道已然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除了处之泰然地与丈夫回到香江来之外,没有别个可行的办法。
  这天,因要陪伴童柏廉出席行政局首席议员邀请的晚宴,汉至谊很早就回到童寓来整妆,待童柏廉同来,再一同赴宴去。
  她一脚踏进屋里来,就跟童政碰个正着。
  “父亲呢?”童政问。
  “他等会才回来。”
  “只你一人?”
  汉至谊点头。
  “可以跟你聊几句吗?”
  “到花园去喝杯茶吧!”
  至谊是大方的,坐下来后主动地开口:
  “我正想找机会问问你喜欢婚宴如何举行,好给你筹备。”
  “你会亲自为我筹备吗?”童政问,嘴角拉动着,带一个狡猾的微笑,“这令你为难吧!”
  “不,我有这个空。”
  “也有这个心吗?”
  “当然,柏廉惟一的女儿出嫁,我可以不尽心吗?”
  “你知道我嫁予谁?”
  这不是童政说的笑话,而是她故意讽刺之辞。
  汉至谊从容地答:
  “君恕是个相当好的男孩子。”
  “你怎么错过了?”
  “因为找到更好的。”
  这是最无懈可击的答案。
  童政一时为之气结。
  汉至谊的答案,分明的将自己比了下去,然而,她不可以动怒,因为受赞扬的是父亲。
  她同时警惕地想,汉至谊并非善类,更不愚蒙,绝不可低估她的智慧。
  其实汉至谊答的这句话,是真心诚意,并无矫扭造作或惺惺作态的成分在内。
  她觉得这是实情,答案实在不亢不卑。
  如果心上仍有个小小声音,在向她分析道:
  “最好并不等于最爱。”
  那是另外的一回事,另外一回只需要她个人去静静地处理的一回事,与旁人无涉,她不需要作出交代。
  的确,当她在与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决定接受童柏廉的求婚之际,他是自己心目中,在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男人。
  非但为了他的财富,而更为他通过财富所表现的善良与智慧,以及对汉至谊的真挚爱宠。
  不错,童柏廉对汉至谊提出了他的要求,但他并不是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有附带条件的人。
  在跟法国糖果大王尚路易裘斯德打赌他情妇茜米尔手上的金刚钻是否赝品时,童柏廉就为了一种心头感受到的怜香惜玉,而甘愿不动声息,不为人知,无条件地扶了茜米尔一把。
  这只表现了一个事实。
  童柏廉认定在世界上的男人,如果有能力的话,应该去照料女人。也实施了在世界上,强者应该在对方需要的时机之中,量力地扶助一把。
  有此宏量的男人,令汉至谊心悦诚服。
  对比下,至谊非但原谅了童柏廉对她提出的条件,因为这只证明童柏廉确切地需要自己,重视自己,他不能不自与她交易回报中取得他最大的喜悦。
  这不是对汉至谊的侮辱。
  这是对她的尊重。
  极大的尊重。
  如非爱之深,要之切,不会不惜一切,为求达到目的。
  与此同时,童柏廉安排勇夺“碧云天”宝石的过程,更令汉至谊感动。
  一个男人晓得送名贵礼物给女人不是最慷慨的,是他同时会运用心思,得体地把那份心意送出去,才更值得欣赏。
  事后,童柏廉还幽默地对汉至谊解释他购买“碧云天”的手法,道:
  “这只不过是久历商场,一石几鸟的惯技而已。”
  男人的从容来自他的胸襟。
  汉至谊的决定不算是在毫无选择余地之下作出的。
  之所以还未能深深的,誓无反顾地爱上自己的丈夫,只为心魔仍在而已。
  这些,童政并不知道。
  要向她解释,是绝无需要的。
  汉至谊并不认为人格可以通过一段冗长的自辩就确立而令对方信服。
  只可以静候时机,求诸表现。
  于是汉至谊总是很简短的回应童政,以静制动。
  童政的笑容在黄昏柔弱的阳光下,显得有点不屑,像落日,分明的已处于下风,仍挣扎着散发魅力,犹领隐没前的最后风骚似的。
  她道:
  “我不一定会把你这句动听说话传出去,让父亲开心。”
  “童政,是否让你父亲开心,我和你都有责任,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好了。”
  “我跟你还是有所不同的。”童政慢条斯理地说,“我是一出生,就已经尽了我的本分,令父亲喜悦安慰了。往后,不论如何,我永远是童柏廉的女儿童政。你不同,你今天贵为童柏廉夫人,若不尽心尽力,继续的讨好他老人家,明朝你就可能失去身分。”
  “童政,不必为自己的身分而去确保他人的愉快,否则,就是真正的没有身分,更没有分量了。”
  “我不打算跟你斗嘴,来个针锋相对。最低限度不在今日。”
  讲不过汉至谊,童政就鸣金收兵。
  当然,汉至谊不会乘胜追击,她打的只是自卫战而已。
  “我打算跟你谈的是婚礼的筹划。你会为我打点一切吗?”
  “固所愿也。”汉至谊笑。
  “那好,女家一边总得要有人照顾。”
  童政是这么说,连口头都不肯落实汉至谊是家长的身分。
  以她的口气,汉至谊可以是童家的管家妇或是雇员而已。
  至谊并不打算介意这种小节。
  她答:
  “先要看你的意思,喜欢隆重其事,抑或以简洁的方式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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