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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朝阳[梁凤仪]

梁凤仪(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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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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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长云,跨山岳,迢迢万里,重返香江。
  美丽至令人望之顿觉晕眩的汉至谊,是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衣锦还乡。
  身为举世瞩目的巨型极品钻石“碧云天”的新主人翁,全球有数的企业富豪童柏廉的续弦夫人,汉至谊无疑是非常非常的瞩目。
  云集在启德机场等待采访汉至谊的记者群,严阵以待。
  他们对这位突然之间冒起的传奇人物实在太感兴趣了。
  报刊、电台、电视记者都身负重任,非要把一些有关汉至谊的最新消息抓着不可,否则,难以向老总交代。要询问的问题也实在重要而有趣。
  当汉至谊乘坐的航机抵港后,在她未踏出移民局之前,还像个一般抵港的旅客,有一点点的倦容。到她走出禁区,立时间,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镁光灯——唰,全都对准她而发,很有效地提醒了汉至谊,她已成了个公众有极度兴趣的人物,今非昔比。
  汉至谊微笑着回应新闻界给她的热烈欢迎。她伸手稍稍拨弄着那头如云似的及肩卷发,动作的妩媚,也像一盏强力的闪光灯,发挥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作用。
  天,人们开始明白为什么汉至谊会得到她如今的新身分与新地位。
  连那么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有如此动人的韵味,其余一切,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抬着摄影机抢镜头的电视台摄影师以低沉而浓浊的声音嚷着:
  “他妈的,怪不得可以嫁给世界级富豪,老子若是有朝发了大财,第一件事找个这样子的女人陪自己上床去!”
  另外一群女记者吱吱喳喳的交头接耳,争相赞叹道:
  “这姓汉的女人去选香港小姐,肯定大热胜出。”
  此语一出,都犯了众怒似的,立即惹起有好几个人的回答,说:
  “这块材料还用去选什么小姐?”
  “代表我们去选世界小姐,一定夺魁。”
  “不,不,不,她什么选美也不用参加,群众一见真人就会心甘情愿地把后冠送上。”
  七嘴八舌的赞叹,嚷着闹着,一片兴奋。
  那撮热情是一股旋风,猛地吹袭过来,汉至谊并没有站不稳脚步,她依然从容愉快高贵大方地含笑步步向前,跟各人点头相呼。
  那些记者差不多是一拥而前,企图挡住汉至谊的去路,要她留下来回答一连串的问题。
  “汉小姐,你喜欢我们称呼你童夫人吗?”
  “汉小姐,成为童夫人之后的感觉怎么样?你家里人对这段婚姻的反应如何?”
  “为什么童先生未与你同行?”
  “汉氏企业的清盘计划会取消了,是不是?”
  “利必通银行是汉氏最大的债权人,他们现在所持的态度已经改变过来了吗?有没有谋求过怎么样的合作?”
  “童夫人,请告诉我们,你把‘碧云天’那颗巨钻带回香港来吗?会不会找个什么机会让它亮相,一醒我们的耳目?”
  “童夫人,童柏廉先生除了财富之外,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童夫人回港来,有什么业务上的新计划?”
  “童柏廉先生娶了位香港小姐,会不会表示他的资金会顺势回流到香港来?”
  “童夫人,你们准备要孩子吗?”
  一连串的问题,形形色色,尖锐的与友善的都有,全像齐放的利箭,对准目标而发。
  一下子,汉至谊也实在应接不暇。
  她只零零碎碎的回答了一些问题,就在保安人员的簇拥下步出机场,登上了座驾。车上的正是童柏廉派遣到香港来为汉至谊作着各种部署的得力助手冼图。
  “夫人,你没有觉得厌烦吧?”冼图很恭敬地问,“新闻记者对他们的猎物,态度总是热情而带点任性的。”
  “这只表示他们对工作的严谨。”汉至谊和蔼地答,可见她并没有受惊,也不以为忤,这就教冼图放心了。
  冼图还没有机会继续把要向汉至谊报告的事逐一道来,汽车内的电话就响起来。
  冼图接听后,随即把电话筒递给汉至谊。
  “找我?”汉至谊问。
  一听对方的声音,至谊就兴奋地说:
  “柏廉,是你?”
  “不然,还会有谁?”对方这样说。
  “我刚抵埗。”
  “我知道。”
  “我刚出机场,就有好大群记者。”
  “我都知道。”
  “为什么他们的消息和你的消息都会这样灵通呢?”
  “因为是我嘱咐公关部所发放的消息。”
  “天,为什么?”
  “这比在你的家乡登一段我们结婚的启事,抑或汉氏重组成功的通告更有效,且更便宜。今天之后,人们会对你有重新的想法,这是重要的,能叫你以后更顺利。”
  汉至谊紧抓着电话,轻松与紧张兼而有之,她说:
  “柏廉,多谢你。”
  一切的安排都是经过缜密周详的构思的。
  不只是机场的记者群,就是童柏廉嘱咐以冼图为首的先头部队,便已在港岛汉海防家的邻旁另外购置了一间气势不凡的童寓,作为童汉婚姻的香江爱巢。
  汉至谊在踏进这新居去时,不能置信地问:
  “这房子不是属于百货业巨头董劲一的吗?怎么他肯出让呢?”
  冼图笑着答:
  “因为童先生有诚意也有办法。”
  对,任何事兜了一个圈子,还是归根究底的一个道理上去。
  没有什么不可以成交,在乎买家的决心及他出的价。
  汉至谊忽然觉得心上一阵难过。冼图是个有内涵的人,他没有把这条道理直接说出来,可能就是防犯汉至谊会敏感。
  说童柏廉有诚意与有办法,即是甘辞厚币双管齐下的意思,而甘辞与厚币二者,在当今之世,还是后者的威力更锐不可当。
  房子原本是属于董劲一的,地点比汉家旧宅还好,主要是董宅的那房子高踞山顶,四围均可见海山连接的青葱远景,全无阻挡,港岛的东南西北方的风光尽入眼帘。汉海防在购入汉家大宅时就曾说过:
  “我们的这所房子比起老董的一间,还是差太远了,不错是背山面海,景致怡人,但董家大宅简直有如屹立山巅之巨人,可以自由眺望四周景色,整个港岛的好风水都在掌握之中与视程之内。”
  当时汉至谊还记得,自己曾问:
  “爸爸,那为什么不买那间董家房子?是不是很贵?”
  “贵也不是问题,老董根本不肯卖,他又不缺那个钱。都不知有多少豪门富户垂涎他这所独一无二的巨宅。”
  没想到,童柏廉如此的有办法。
  汉至谊问冼图:
  “柏廉跟董劲一相熟?”
  “以前不是,以后一定会。因为董劲一打算在欧美发展百货业,他辖下的制衣厂,外销情况有一点点走下坡,相信在这些方面,有了童先生的交情,会好办得多。”
  这就是出售巍峨巨宅的条件了。
  汉至谊因此领悟到两个大道理来。
  其一是努力强化自己,增加本钱,自然容易得心应手。
  其二是世间的金钱游戏,是以金钱拓展自己的控制与影响范围,再通过控制及影响力赚取更大量的金钱。简言之,就是钱揾钱,团团转的一个刺激玩意儿。
  “童先生希望有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又希望你跟汉夫人来往时能便捷妥当,故此将此董宅改装而成的童寓,应该合你用吧!”
  “冼图,是太周到的设想了。”
  “童先生本来是个计划详尽的人。”
  “我母亲曾经到过这儿吗?”
  冼图有点尴尬,答:
  “汉夫人的意思是,一切待你回来再说吧,来看这房子,也不急于一朝时。”
  汉至谊意识到母亲一定是仍有很大的心理障碍,并不喜欢造访她的新居。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匆匆的巡视过童寓一周,跟一应已雇妥的管家花王仆人司机等见过面,就立即回娘家去了。
  原来可以徒步而至,但汉至谊下意识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她急不及待的钻进车厢去,由着车子在山路上寻找它的去向,也只不过是转眼的功夫,便已经把至谊载回娘家来了。
  至谊下了车,很百感交集。
  听人家说过,新娘子嫁后三朝回娘家,是喜气洋洋,盈门宾客的。
  初出嫁的女儿固然盼望能跟父母兄弟叙离情,讲述感受。就是不见了女儿面才几天的双亲,也会如久别重逢般欢喜若狂,执手相问女儿嫁得可好?翁姑小叔婶母等等相处何如?丈夫可疼惜自己?
  总之是有诉不尽的温言柔语,自关顾爱护新娘子的娘家人说出口来,气氛想是闹哄哄、暖洋洋、安乐祥和的。
  可是,汉至谊如今站在汉家门前,孤伶伶一个,心头承受着的忧虑与疑惑,是越来越沉重。
  根本上就有点不知如何面对慈母幼弟的惶恐。
  她怎么像个回娘家来省亲的新嫁娘?只活脱脱似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坏事的浪荡子,不经意地又回到家门来,打算求饶讨恕,争取谅解。
  汉至谊挺一挺胸,倒抽一口气,告诉自己,丑妇必须见家翁。屋外的气氛比较萧索,也许并不表示里头缺少温情,到底是切肉不离皮,母弟和自己无论如何是一个共同体。
  他们纵有很多的不谅解、不明白、不以为然,总有一日会成为过去。
  如果自己对亲情一点信心都没有,还怎能活下去?
  至谊举头,望着无际无云的蓝天,默默祷告,期望汉海防可以鉴领她的一片孝悌忠诚,为汉家,她作出这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是需要有在天之灵给予的祝福与庇荫的。
  汉至谊终于叩了门,开门的女佣见了她,先是有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写在脸上,然后才像醒觉到什么似的,说:
  “太太在睡房。”
  “至诚呢?”至谊问。
  “大概躲在他的书房吧!”
  至谊很留神听那个“躲”字,她微微一怔,先行三步拨成两步,急急走上母亲的睡房去。
  推门进去,见到母亲坐在小偏厅的梳化上,微垂着头,跟前还有个客人。
  他们一看至谊进来,都好像从迷惘之中迅速醒觉过来,表示了一份难以掩饰的骇异。
  “至谊,你回来了?”郭义生问。
  “是的,郭叔叔,”至谊回应了郭义生的话后,立即扑向汉阮贞淑,问:“妈妈,你好吗?有没有收到我的口讯,我摇电话回来给你两次,都说你在休息或出去了,没有找着,我因此写下了我回来的航机号码与抵港时间。”
  “是的,对不起,至谊,我没有到机场去接你。”
  阮贞淑的这几句话很普通,很简单,但却有如一把千斤重槌打在汉至谊的脑袋上。
  那语调的平淡、客气、冷漠,像一下子把他们母女的关系撕裂了,把他们母女的情谊斩断了似的。
  这不是不令人战栗,以致于不知所措的。
  汉至谊呆住了好一会,不懂应如何再把话接下去。
  “妈妈!”汉至谊轻喊。
  “你刚下飞机,怕是累了吧,回去好好躺一躺才是正经。”
  不知是不是至谊敏感,她并不感到母亲这些话有关怀的意味,只觉得她在下意识的跟自己保持距离。
  至谊于是很自然地问:
  “你跟郭叔叔有重要的话说吗?”
  她原本只是随便发问,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也好给自己一个先行告退的借口。
  谁知她这句话一说出来,阮贞淑的表情变异,涨红了脸,显得有一点狼狈。
  汉至谊看在眼内,心则朝另外一个方面向想,她觉得自己的说话老是会惹母亲不快,这可不是从前的景况。
  就为了她嫁了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她即遭娘家离弃了,是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口噬向汉至谊的心,叫她惊痛莫名。
  阮贞淑没有回话,她忽尔别过脸去。
  倒是郭义生打了圆场,道:
  “没有什么?我也得告辞了,差不多是时候去巡视医院的病人了。”
  于是郭义生站起来,向她们母女说再见。
  “至谊,你陪母亲说说话,我们改天再约见。”
  “郭叔叔,”至谊把郭义生送出房门,很热切地说:“我是的确有话,有很多话要跟你谈的。”
  郭义生想想,道:
  “好的。我们找机会坐下来谈。”
  他走了之后,汉至谊仍回到母亲的身边,坐下。
  “郭叔叔很关心你,妈妈,看得出来的。”汉至谊很顺理成章地以此为话题。
  没有想到母亲竟一下子抹下脸来,急躁地说:
  “不要以你看到的表面情状去推测人心与事实的真相,这样子不公平。”
  至谊一愕。
  她有点觉得啼笑皆非,她的家常话语并不值得母亲借题发挥如此。
  惟一的解释就是母亲对自己的离心已重。
  一念至此,至谊是伤心的。
  但,她随即告诉自己,不要紧,已决定下来的事必须遵行。不能一开步,遇到困难,就后悔、就退缩、就变易。
  在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她已经想得很清楚。
  汉家必须在汉至谊的手上复兴,这是个不容再疑惑的决定。
  不只复兴,且要发扬光大。
  汉至谊并不认为他们母女姐弟三人抱头痛哭、韬光养晦、忍辱偷生的日子就会好过。
  目睹阮贞淑如今的反应,只更加落实汉至谊的信心。
  母亲是一个完全经不起考验的人。
  不论环境出现什么困扰,她都会愁眉不展,忧心戚戚,甚至怨天尤人。
  汉至谊不能不为这个家拿主意,认定什么是对家族有利的,就去实行。
  无疑,至谊的决策是孤独的,没有支持的。
  然而,她并不退缩,永不。
  汉至谊拍拍阮贞淑的手,示意她稍安无躁,然后说:
  “我去看看至诚,改天再谈。”
  在一些日子里头,有某些人是暂时不能好好沟通的,苦缠下去,不会有结果,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搁置一旁,再候适当时机,始重新处理。
  汉至谊在阮贞淑的额上吻了一下,轻声地说:
  “妈妈,请相信,我爱你——”
  之后,她没有再回头,就推门而出了。
  事实上,至谊的情绪是低落的。
  她的内心在淌泪。
  然,依旧面带笑容地站到汉至诚的跟前去。
  定睛细看这幼弟,至谊更多感慨。
  别离不到一月,至诚对她,好像个陌生人似的。
  是做姐姐的也没有把弟弟认出来。
  在至谊的心目中,至诚是个小弟弟,他并不像现在那么高。
  毕竟,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男孩可以在竟夕之间在体形上长高起来,不足为怪。
  只是他既已长得比至谊还高一点点,就使她有种不能再小瞧他,拿他当唯命是从的小弟看待了。
  汉至诚的表情,在至谊的观念上是平板而流于羞涩的,最大的优点在于随和,最大的缺点在于没主见。这其实都归纳到至诚依然没有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之故。
  一直以来,他是汉家之宝,备受爱宠保护,没有免疫能力,在温室中过活。
  然而,汉至诚现今的表现似乎跟这一向的形象并不一样。
  当他看到至谊跑来书房看他时,回望的眼神是敏锐而倔强的。
  至谊说:
  “这些天来,你好吗?”
  至诚迟疑了一会,才答: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情和生活是不是跟往常一样?”至谊再具体一点解释道,“你开心吗?”
  “有什么值得我开心的事发生没有?”
  这句话已经很直接地告诉了至谊,在汉家,跟她敌对的亲人,可能是百分之一百。
  汉至诚明显地不把姐姐的婚姻当一件喜事来看待。
  “母亲回来后有跟你说什么吗?”至谊问。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
  稍歇,汉至诚再说:
  “她只作了一个补充:‘你要知道有关你姐姐的消息,请阅报刊吧,他们报道详尽,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至谊沉着气说:
  “那么,你已从传媒报道中认识了你的姐夫。”
  “他有钱得难以想像。”
  “这是你对他的惟一印象吗?”
  “还有,他并不年轻。”
  “嗯!”至谊点头,事实上,令局外人能感受到的也不过如此。
  要求世人了解童柏廉的作风,从而欣赏,这对汉至谊要达到的目的未必扯得上边。
  “至诚,童柏廉对我们汉家的助力会很大。”
  汉至诚望住他姐姐,并没有造声。
  “我们很快就会重振雄风。”至谊打算说得兴致勃勃一点,以提高汉至诚的情绪。
  然而,回应是绝对冷淡的。
  汉至诚很清楚地答:
  “光荣与胜利都是你个人的。”
  “至诚……”至谊是有一点点的吃惊。
  “是不是我太直率、太没有礼貌了?”至诚问。
  “不是这些表面的问题,而是,至诚,我们不是一个整体吗?”
  “我从来不知道你已经代表了我。”
  至此,汉至谊是吓傻了。
  先是母亲,现在则轮到弟弟。他们都先后宣布了,跟这宗婚姻无关,不要通过它,去让他们接受恩惠。
  忽然之间,汉至谊有种冲动,想问:
  “至诚,你还打算继续住在这汉家大宅是不是?你还打算到欧洲去留学对不对?你还打算背着行囊,内有金澄澄的信用卡,好能走遍天下,度你那些愉快的暑假是不是?”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汉至谊无辞以对。
  但若是肯定的呢,至谊只觉现实残酷得使她忍不住发笑。
  人世间,少有人喜欢责任,却很多人不欲放弃权益。
  如果这么直笔笔、大剌剌地跟汉至诚说,很可能会惹起恼羞成怒的后果。
  逼得汉至诚说上一句:
  “那就从今以后,我不用汉家一毛钱好了!”
  情势就不可以转圜了。
  汉至谊并不否认有家贫出孝子,乱世见英雄这回事。然而,那要看家山风水、个人彩数以及当事人的潜质。
  说得直率一点,汉至诚是不是可以吃得苦中苦,以能成功为人上人,做姐姐的完全没有把握。
  至诚从小不是个慧根特重的孩子。
  既然如是,就不要让彼此的相处都走投无路好了。
  汉至谊并不愿意让汉至谊为一时意气,而拒绝接受汉家的继续栽培照顾。
  有太多社会个案显示没有条件去控制命运的人,偏要赌命,结果是潦倒不堪。
  汉至谊把眼光看地长远一点,她咕噜一声,把这口气吞掉了。
  她回一回气,说:
  “至诚,我只是想尽我的一份能力去办事。”
  “父亲在天之灵或会感激你,因为他无法面对可畏的人言。”汉至诚这样子直说了。
  汉至谊问:
  “如果人言真的如此可怖可畏,谁还在这世界上活得下去了。”
  这句话是深奥的,不知至诚那个年纪是否能听得懂。
  二十世纪末的今天,谁还不习惯舆论与人言?谁还会为此而退缩不前?阮玲玉抛下“人言可畏”四个字去自杀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可以有一千一万个令人痛不欲生的理由,可是,为了存心损害自己、欺侮自己、轻蔑自己的人而结束生命,是现代都会人认为的天大笑话。
  世界是谁都有权批评别人、谁都要接受别人批评的世界。
  享受自由,是双程路。
  汉至诚对于他姐姐的回应,稍稍上了心,他不发一言。
  至谊说:
  “好好的念你的书!”
  至诚点点头,不说什么。
  汉至谊也就离开汉家,回到童寓去了。
  她把自己泡在一大池冒烟的热水之内,用以洗涤身心上的疲累。
  婚后所遭逢的种种人际关系上的不快,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以后的路还长呢!
  汉至谊把毛巾敷在自己的脸上,再拿下来,觉得清新舒服得多。
  她需要保持清爽的身子与清醒的头脑,去应付日后的一切。
  总会有一日,事实证明她的对与错。
  至谊不是个没有勇气正视自己决策成败的人。
  当汉至谊休息够了之后,她第一个要见的人当然是宋思诚。
  对方依旧集明媚老练于一身,很爽脆地笑说: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至谊也轻松地答:
  “这是一句我似已久未听闻的好听话语。思诚,多谢你。”
  “不是我,而是你回到现实世界来,面对跟你利益毫无冲突的人,所得到的中肯批评。”
  “你看好,是不是?”
  “是,全面性。”宋思诚答,然后补充,“当然,成功在望,但道途依然甚多荆棘。”
  汉至谊笑:
  “在学校时,我是田径选手,最出色的表现是障碍赛。”
  说这话时不亢不卑,却仍有倔强傲岸,整个人的气质都是超俗出尘的。
  宋思诚轻轻叹一句:
  “童先生的品味之高,非常人能及。”
  “这也算是对我的恭维,应怎样谢你?”
  “这个周末,你作客,同到我石澳的小屋子去吃晚饭,好好畅谈。”
  “这算是谢你之举吗?”至谊开心地问。
  “怎么不是?独身女人要排遣周末有时难度颇高,你怕是没有这样的经验,未曾经历此苦。”
  至谊是感动的。
  她知道自己结交了一位坦诚得太可爱的朋友。
  这之后,她们在办公室之内谈了近两小时,宋思诚非常耐心地为汉至谊解释了她为汉氏重组的部署。然而,峰回路转,童汉婚姻使重组工作有突破性的发展。
  “童先生在纽约的总办公室曾接触我,说在注资入汉氏企业方面完全不成问题,细节由冼图先生会同在港他们指定的律师楼与会计行跟我合作。结果,我们打了一仗小小的胜仗。”宋思诚报告说。
  “那是什么?”
  “银行在财务偿还方面忽尔给予我们相当多的方便。”
  “这是见风使(巾里)。”
  “很自然的事。工商业社会,谁一旦发觉斗不过你,就开始跟你做朋友。”
  “难怪说住在深山有远亲。”
  两个女人似乎越来越谈得投契。
  汉氏企业应该毫无问题的得以保存下来。
  “接下来的工作,应该是申请复牌,如常在股市内测验自己的实力。”
  “思诚,一切拜托,你全权代理。”
  “一直照顾到恢复常态之后,我才功成身退,你放心。”
  汉至谊并没有说什么,她开始有她的想法和部署。
  然而,未到时机,她没有作进一步的透露。
  无疑,回港后的生活节奏,急促得令她透不过气来。
  汉至谊依旧以汉氏企业的办公大楼为大本营,这座建筑物原以为不再是自己拥有,为了可以有能力向银行赎回来,而显得额外的珍贵。
  汉至谊开始在父亲的办公室内处理公事。
  冼图每天早上都齐集几位刚在本城雇用以及由纽约调派来的高级职员跟汉至谊开会,讨论业务。
  汉氏的复兴不是惟一的话题,重点尤其在于如何发挥显扬童柏廉进军本城地产,再深入内地创业的计划。
  城内的地产仍如一潭死水。
  自从九七年回归中国的宣布面世之后,最令本城受伤害的是有一撮具规模的外资机构撤退,这使预算继续在本城发展的人,都变得踌躇,气氛就不怎么样了。
  除了三数家实力雄厚,游资充分的地产公司,手上持有的地皮产业,不成为负累,仍然伺机有所作为之外,其余割价求售者众。
  如何去趁低吸纳?如何将一项项成交加在一起,变成一个异军突起的地产王国?就是汉至谊他们的最主要研究商讨目标。
  此外,还有日后的一个主持人选。
  冼图曾在会议之后,私下给汉至谊提过:
  “夫人,我们目下还有两个问题,需要正视和解决。”
  “哪两个问题呢?”
  “汉氏企业是否独立经营,抑或归到香江的童氏旗下成为附属公司,这个安排,你想好了没有?”
  至谊沉思一会,说:
  “我会问问柏廉的意见。”
  冼图想,这真是相敬如宾的举动。
  童柏廉承担资金,没有规定汉氏企业一定得变成他名下所有。
  同样,汉至谊有了自主之权,仍晓得尊重童柏廉的意见,必是很得童柏廉心的一番行止。
  人际关系最难能可贵的是互相尊重。
  冼图暗暗欢喜,他觉得香港真是大有可为,因为他看好童柏廉的眼光,他投资在这年轻夫人身上的必然会超值。以此类推,汉至谊会好好的把持这中国大南方的大本营成为新的、有劲力的汉童二氏的商业据点。
  能够回到中国人的社会内做事,又是冼图的另一番喜悦。
  他兴致勃勃地继续提意见:
  “夫人,我们这班行政要员及对地产、财经均是专长的人才,已然投身童氏机构服务,不过,还有行政总裁一职,仍是悬空,相信要由你拿主意。”
  汉至谊道:
  “你看呢,谁可以胜任?”
  这句话就很给冼图面子了。
  那班财经精英无疑是冼图在童柏廉的指示下,透过各种渠道去罗致招聘的。他当然知道各人的斤两。汉至谊这么一问,是有理由和根据的,也算作是一重对冼图落力部署创业的精神报答,让他知道老板是领情的。
  冼图可不是那些三分颜色上大红,专门弄权的小人,否则不会被童柏廉用为左右手。
  他非常识大体,有分寸地回话:
  “照说他们是各有专长,绝对是可以独当一面地在他们的专攻的业务范畴内发挥才干,但行政总裁要全面性的关顾集团业务,必须有过人的魄力,有较丰富的本城商场经验,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名望能震慑四方,且对你忠心。”
  冼图并没有说在现成的班底内有谁可以担任,他只是很具体地列出了行政总裁的条件,那就是既回应了汉至谊的说话,同时把主权仍交回对方手中,并不出实质主意。
  无他,永远恩出自上,各位的赏赐是权利的最具体象征,非旁人闲人所应染指。
  这种非分的光彩沾不得。
  汉至谊点头称善,然后自语道:
  “我心目中倒有一个理想人选,但且搁一搁,让我想清楚了再作道理。”
  冼图听后吁一口气,幸好自己在天子脚下干活多年,有经验,否则一下子冒失推荐了别人,到头来汉至谊另选贤能,彼此就会有种无可避免的尴尬了。将来万一让那新官爷知道冼图原来心中另有所属,更坏了同事之间的情谊。
  汉至谊的理想行政总裁人选,其实呼之欲出。
  她为此而约会了另外一个人。
  “我回来后,一直忙着公事,没有跟你好好畅谈,真不应当。”
  汉至谊跟郭义生坐在半山童寓的后花园花棚下喝着英国式奶茶,款款而谈。
  “别客气,至谊,我也一直打算找你,只是听说你忙得头晕眼花,废寝忘餐的,便把相叙的主意搁置了。”
  “你是听谁说我顶忙碌的?”
  郭义生被汉至谊这么问,竟红了脸。
  “是母亲给你说的,还是思诚?”至谊再追问一句。
  郭义生答:
  “是思诚,她很欣赏你的魄力。”
  汉至谊并没有把精神放到这句赞美的说话上头,她想到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上去,自语道:
  “母亲并不知道我的近况,因而不会跟你提起,是吧?”
  郭义生强笑,拍拍汉至谊的手,说:
  “我总是跟你母亲说,至谊是个孝顺的女孩子。”
  “可是,她并不明白,也不欣赏,甚至不同情。”
  汉至谊忽尔的对着郭义生苦笑,眼有泪光。
  “原谅你母亲。”
  “是我需要她的原谅。”
  郭义生望住汉至谊说:
  “童柏廉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因为他遇上了一个并不逃情避责的勇敢战士。”
  “郭叔叔,你真的认为如此?”
  郭义生点头,说:
  “不容易。太多人在世上牺牲自己的幸福与理想,只为怕人言,且不肯正视自己精神与肉体双方面的需要,更休谈肯接受时代的开明与挑战。”
  “这些人是愚蠢的。”
  汉至谊这样直说了,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茫然地问:
  “会不会包括母亲在内,她也是只鸵鸟。”
  “你看出来了?”
  “不,柏廉曾这么告诉我。”
  “成功人士的眼光无疑是独到的,真希望尽快认识他。”
  “我答应,当柏廉来香港时,你会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客人。”至谊兴致勃勃地说。
  “至谊,你是开心的,是不是?”
  “指我跟童柏廉的相处与关系吗?”
  郭义生点头。
  “是的。”
  “这样就好。”郭义生似乎感慨。
  汉至谊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说:
  “郭叔叔,你别怪我好管闲事,我是关心你的,为什么不好好地找一头美满的婚姻?那种人生路上结伴有人的感受是很好的。”
  郭义生不知如何答,终于期期艾艾地说:
  “那要看是什么伴。”
  “一个美丽而又能干的伴,岂不是好?”汉至谊的神情是轻松的。
  “看缘分吧,总是勉强不来的。”
  “说起缘分,我觉得我们家跟宋思诚是有缘分的。我很感激她为我们的复兴而尽心力,她是个非常超值的人才。能把她延揽成为永久职员,对我们很有帮助。”
  “坦白跟她商量一下吧!思诚的确是个能做事的人。”
  “你看她会答应吗?”
  “如果是汉氏企业,她或会踌躇。但如今形势有所改观,她怕是肯打童柏廉的工的。”
  汉至谊对这番解释并没有太深入分析,她只稍稍猴急地问:
  “郭叔叔,你帮我一个忙,去当说客好不好?”
  汉至谊看郭义生没有即时反应,她又慌忙说:
  “我的意思是,我会诚恳地向思诚提出聘请的心意与条件,但,有你在一旁的助力,必会事半功倍。”
  然后,她在补充:
  “思诚是个有原则的人,她并不全看金钱分上行事。且,我也不要给人们一个印象,童柏廉身边的人,会不惜工本,以超越本分的很多倍去达成某些商业交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郭义生对汉至谊后一段说话更感动。
  一个女孩子可以在苦难中迅速成长,知道她要做些什么,不要做些什么,这是并不容易的一回事。
  然,汉至谊似乎进步神速,能不令人安慰?
  郭义生点头,道:
  “有机会我会给思诚表达你的诚意,然,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这汉至谊是明白的。
  天下间的一总事,要做成它,总得要靠自己。
  汉至谊终于等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时间,游说宋思诚加盟童氏企业。
  那是一个明媚的周末下午,宋思诚约好了汉至谊到石澳的小房子去探望她。
  还是由宋思诚开了辆日本小轿车,把至谊自热闹的中区接载到石澳去的。
  下了车,思诚就说:
  “我们先到菜市场去买一些新鲜的鱼和菜。”
  “你下厨?”至谊问。
  思诚摊摊手,道:
  “你是个勇于冒险的人不是?”
  “人在江湖,势成骑虎。”
  “对极了!”宋思诚拍拍至谊,开心地笑着。
  至谊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想法,若果能有个哥哥或姐姐疼爱自己就好,由着他领头去玩,一定是乐事。
  如今,小时的一个迷糊梦想,竟实现了。
  菜市场并不太大,露天的一档档海鲜摆卖,货式多到让顾客有眼花缭乱之感。
  “挑什么好?”至谊兴奋地说。
  “能吃吗?”宋思诚问。
  看至谊拼命点头,思诚便说:
  “那就多买吧!”于是鱼虾蟹与三种青菜都拎回宋思诚的小屋去。
  那是一间小村屋,外观是古古老老,外墙还有点破败的。
  一走进去,至谊开心得跳起来。那一室的布置清雅得令人忘了都会的疲累。
  房子只得两种主要颜色,绿色和白色。
  白墙、白地毡、白窗帘。
  绿色植物、绿色梳化、绿色餐桌布。
  各种配称的饰物,不是藤器便是木器,没有贵气,却雅得精神爽利。
  至谊一屁股坐到那张放了绿色碎花软垫的藤椅上,就安乐得差不多不愿再站起来。
  直至肉香扑鼻,她觉着肚子饿了,才冲到饭桌前去。
  “思诚,你比我更像个新娘子。”
  “我?”
  “洗手作羹汤,如此的能干。”
  “世界不公平是不是?我不像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宋思诚就有这一股大方的气质,晓得自嘲是胸襟的表示。
  “太不像了。”
  “这是你的意见。”
  “不,不,是高见。”至谊得意地说。
  “事实胜于雄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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