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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22 梁凤仪 (当代)
“不。”单逸桐回一回气,才答:“他是因为豪雨才心血来潮地去视察场地,他才把车驶进通往惘然轩的私家路,就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惘然轩塌下来,他差不多是目睹的,宋滔是在惊惶失色之下报了警。当大队警员与消防队员赶至时,宋滔整个人已经吓傻了似,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
“他怎么知道我在大厦里面?”
“停车场上停着你和仿尧的车子,你家中的司机证实你独自驾车出外,正因为仿尧的车子也在,警方才通知我来香港探望兄长。”
“滔叔怎么会死?”
“救援工作在横风横雨之下进行,很久才有喜讯,说是隐约听到你的呼叫声,救援队伍却又不敢造次地赶快发掘,怕倒塌的石屎与杂物会再作倾泻,急得宋滔什么似,忽然整个人疯狂地喊:
“‘福慧,我要救你,我要救你,我不能连累你,福慧……’”
“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进那已发掘了一半的楼层去。也真是命该如此,宋?舀才冲进去,果然,楼房仍有零星的石头塌下来,刚好打中他的头部,救护人员把他抢救出来抬上救伤车时,我刚到现场。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我问。
“他请我告诉你,他从来都只想你幸福快活地生活,甚而惘然轩要准时完工,也是为不要令你失望。且……”
“还有什么?”
“且他太渴望可以跟你成为邻居,就近照顾你,与你多相见,是他的心愿。”
“天!”我惊叫。
“福慧,我们不打算在你未康复之前给你提起这件事。”
我苦笑:
“每一个棋局,怎么输也有一个底线,到达这个底线之后,再输都已麻木了。”
单逸桐没有做声,好一会,他才说一句:
“以任何方式将自己的伤心终止,都不算是坏事,我也曾麻木了一个时期,倒不比感觉到痛苦更难受。”
我忽而望住单逸桐,说:
“仿尧把—切告诉了我!”
“感谢他,当我自小葛处知道仿尧曾有遗言,我就有一个预感他会跟你说。否则,我未必会有勇气来探望你。”
我忽然坐直了身子,说:
“我在医院躺足了个多月,明天出院了,你知道吗?”
“知道。”
“从明天开始,我打算不再谈过去的事了。”
“那很好,我们从头奋斗过!”
“无论如何,我们是朋友。”
单逸桐想一想,笑了,说:
“我总不能太贪婪,这已是彼此关系的一个大跃进了。”
单逸桐伸出手来,紧握着我。
第十九章
我在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上宋滔的坟。
还是跑马地那块墓地。
我站在宋滔坟前,默默地祷告着:
“滔叔叔,有很多事情是心照不宣的,你的心意我很明白。突然之间的这次意外,是天灾人祸,谁也没有预料得到,请勿自责,一切都是命定。”
“想跟你谈的话实在很多,其实可以归纳到一句话来,就是生离死别虽苦,但生不能聚不能爱不能见更是难受。在接受你的感情挚爱上头,我如今更见从容。”
“感谢,直至永远。”
我的双睫湿濡,说到底,对一个永远离去的朋友,对一个暗地里给自己付足深情的人,还是有一阵阵的难堪与不舍。
我再一拐一拐地走到父亲江尚贤与挚友蒋帼眉的坟地前去,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跟父亲与他的红颜知己说了,不为什么,因为没有再重新摸索到自己的新角色之前,我有太多疑虑迷惑,并不能向墓中人再交代或承诺什么了。
况且,我每次上坟,看到父亲与蒋帼眉的遗照并排着,墓穴相连,我就既慰且妒。
从前我老以为帼眉不及我幸福,其实不然。一个可以为情爱而生而死、心无旁骛的女人是最堪羡慕的。几难得你会为心中挚爱而把性命也赔上了,那种节烈忠贞,就是金不换、银不换的一份绝大的快感。
何况,生能同襟,死可同穴,夫复何憾。
帼眉比起仍须营营役役,不知归宿何处的我来,怕是太舒服畅快了。
对她、对父亲,我还会有什么牵挂了。
我苦笑,觉得要挂念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世界上已没有我爱而又爱我的人存在了。
剩下来的是邱仿尧那份难舍的情,以及一个仍爱着自己的单逸桐。
把内心的一重安慰与外在的一个愿意照顾自己的人加起来,可以畅快地度过余生吗?
我是茫然的。
阳光还是灿烂地照洒下来,让我一抬头,就觉晕眩。
我差一点点就支持不住,双腿好像发软。
我伸手扶一扶坟,再举起另一只手来,挥叫着远远站着等待我的司机。
司机飞也似的奔前来,扶着了我,问: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晕!”
“我扶你回家去,再叫医生。”
医生经过了检验之后,竟趁我稍为清醒时,对我这样说:
“江小姐,你知道吗,你已怀孕。”
我木然,没有即时的反应。
再过了两三秒钟的时间,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浑身的劲力让自己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了我的家庭医生,说:
“你说什么?你别骗我,你再说一遍。”
“江小姐,请镇静一点,你的确怀了身孕。”
“天!”
我立时间爆出了疯狂的笑声,然后,我再忍不住哇哇大哭。
邱仿尧留给我的不只是一颗赤诚相爱的心,而且是永远会留在我身边,陪伴我的仿尧的血脉。
这份喜悦、这份恩惠、这份荣宠、这份安慰,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完满、最得意的。
我应该怎样感恩?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单逸桐脸色凝重地给我说:
“葛懿德从菲律宾赶了回来,她要见你。”
那是无法回避的。
我不知如何去交代我的这个新身分。
当葛懿德在单逸桐的陪同之下,站到我的跟前去时,我微微的战栗。
眼前的葛懿德憔悴得难以形容,她并没有为了已到手的最后胜利而稍为宽怀,一下子,就像老掉了二十年的人,苍凉弥漫全身,眉梢眼角全是沧桑。
她对我说:
“请别隐瞒,孩子是谁的骨肉?仿尧的,是不是?”
我说:
“小葛,到如今,这还重要吗?”
“我要知道你给我的答案是否属实。如果你认为你怀了仿尧的孩子已是一种毕生的安慰,可以把他的遗言修改,奉赠给我,那无疑是太沾光、太叨扰的一回事了。福慧,不必自仿尧去世的重劫之中,搜索枯肠,去分我的忧,我不需要怜惜,我还可以活下去。”
葛懿德是个坚强的女子。
而且骄傲。
我把手覆盖在小腹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近,摇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说:
“是我,你请现在就来,好吗?”
小葛凝视着我,不知如何再接腔下去。
我坐了下来,道:
“放心,你要的答案,很快就会奉上。”
客厅内的空气由冷而至温热,终至沸腾,直至大门打开,那位叫庄尼的美男子走进来之后。
我替他们介绍,我对葛懿德说:
“他叫庄尼。”
然后,我转脸对单逸桐微笑道:
“这么巧合,他也叫庄尼,当我在夜总会被介绍认识他时,我确曾有一秒钟想起过你。”
庄尼很自然地跟两个人打招呼。
“我认识庄尼好一段日子了,是他说的,他的工作是安慰那些再难站起来做人、满心创痕、又没有时间与办法去疗治的女人。”我稍停,再说:“我相信我是的,因此我接受庄尼的帮助。对他的回报,并非我负担不起的,他只渴望能有一天买到一辆林宝坚尼。庄尼,我的话没有错吧?”
“没有。完全没有一句是捏造的假话。”庄尼这样说,眼睛瞪着我,有一份极大的怜惜。
“福慧!”葛懿德轻喊。
“懿德,你放心回去吧!你现在更应知道为什么仿尧临终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说:没有了懿德,我着着实实地活不下去。”
“他知道一切?”葛懿德问。冲前去握着我的手,开心地说:“你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你得慎重考虑后果。”
我的心在淌血。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邱仿尧说过的话:
“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
如果葛懿德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怕不会对我关怀若此了。
然而,纵如是,也是要给分数的。
我说:
“我没有想好,或者我喜欢一个自己的孩子给我做个伴,那就不必计较是什么人的骨肉,这个时代,已进步到不需要男人也能从精子库中获得生养孩子的材料。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关心。”
我回过头来看到一脸苍白的单逸桐,心上微微震惊,想跟他说一句话:
“我是不是始终令你失望了?”
到底还是忍住了。
得不到真正答案的问题,何必问。
我只道:
“请你们两位回去吧!我跟庄尼有事商量。”
目睹着两人的背影隐没在大门之外后,庄尼说:
“我可以拥抱你吗?在一个男人的臂弯内哭,你会舒服一些。”
果然,庄尼轻轻地拥抱着我,让我尽情地嚎啕大哭。
直至完全发泄过了,他才拍着我的背说:
“你的剪接功夫一流!”
我一想,破涕为笑,道:
“今时今日,到处的传媒都如是,这只不过是我偷师偷回来的伎俩。”
“简直出神入化,无懈可击。”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个收视率不弱的全球性播映的电视节目,他们派员到香港来,向一些城内有代表性的人物访问,看他们对‘九七年’的看法,其中一位出了名的民主派女议员,所获得的访问时间最长,谈话最详尽,这也不去说它了。其余被访者之中,其中一位是华裔富豪,他一向打正爱国旗号的,电视访问编辑问他:
“‘你凭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履行一国两制有信心?’”
“那位议员在录影时清楚地答:
‘理由起码有三个:其一中国是堂堂大国,也是联合国成员,对于香港的处理已作国际承诺,不会轻言毁诺,引起国际批评;其二中国近年厉行开放政策,有目共睹,在实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注重经济开拓之际,一国两制是正好配合得宜,相得益彰;其三我身为中国人,对于自己祖国,一定信任。然则,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说到这儿,我老早已揩干泪痕,把痛楚沉淀于心底,浮泛于表面的只是一脸苦笑。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结果节目播出来,那位爱国的商人,在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出现,欣然轻松地打高尔夫球,访问者的声音在介绍:
‘这位华裔富豪,他为什么对中国在九七年后有信心呢?”
“然后近镜拍了那位议员,他只答了一句话:
“‘然则,我又有何选择呢?”’”
我说完了这段故事,整个人抛到沙发上去,把头枕在椅背上,很有一点仰天长叹的味道。
“连口口声声歌颂民主,尊重人权的那些国家,都利用传媒,巧妙地以这种断章取义的上乘接剪功夫去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我们处于现世纪的人,还不能被教育得在无可奈何之余,捡拾一些经验,用在自己身上,以求方便?”
庄尼说:
“这个方便,代价不菲。世上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以后如何可以还你清白?”
“不,有人会知道。”我轻轻扫抚着我的肚子:“我孩子的父亲,他会知道我的苦心,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好,祝福你!”
庄尼试图站起来,打算告辞。
“庄尼!”
“我的角色已经演完戏分,该下场了吧。”
“谢谢你!”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来,道:“开跑车似乎并不是一个孕妇及一个母亲所该做的事,你把林宝坚尼拿去吧!”
当我把钥匙塞到庄尼的手上去时,再说:
“放心!你现在的问题是要把汽车留为自用,抑或变卖套现,开始新生。所有的有关汽车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办事的地点去给你。”
庄尼想了想,很温柔地伸手抚摸了我的小腹一下,道:
“多谢,他一来人间,就施惠于人,太棒了。”
我一直送庄尼出大门,看着他坐进了那辆在阳光下闪着银色亮光的世界有名跑车,我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声叫喊:
“庄尼!”
庄尼从车厢钻出头来,满脸喜悦地傻笑,问:
“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庄尼想了想。
“孩子的父亲一定会知道,那就成了。反正孩子不会也不应姓我的姓氏,让他姓江。”
我眼中再含热泪,挥着手,目送那像尾银鱼的林宝坚尼驶出江家大门,奔驰于深水湾大道之上。
怎么会想到能了解、能信任、能帮助自己的竟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我坚持着要回利通银行去,照常上班。
尽快把自己的创痛埋葬在繁重的公事上头,使生活纳入正轨,以开始我的新生。
当我才重新坐定在主席室内,就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强迫我集中精神去应付。
陈家辉来看望我,并且透露了一个相当令我骇异以致愤怒的消息。
陈家辉坐在我的办公室内,脸容带着半点紧张,说:
“福慧,我早就打算来看望你了。”
“多谢你以及洪红他们送来医院的花。过一些时间,我再面谢他们。”
“原是要到医院看你,但医院说你只接见一两个比较亲近的朋友。”
“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打算静心休养,那是很严重的一次灾难,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如何,不难想象。”
“当然,我完全明白。”
“毕竟,现今一切已成过去了,金钱上的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事。”
“福慧,你只说对了一半。”陈家辉说。
“什么意思呢?”
“金钱上的损失真不是最头痛的一回事,绝对有机会补救过来。”
“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准备把这块地皮捐出去,并斥资兴筑一间全城最大规模的、只向贫苦大众提供服务的医院。”
“可是,事件或者说困难还没有完全过去。”说这句话时,陈家辉的神情相当严肃。
我有颇多的不解,忙问:
“家辉,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熟朋友,实话实说。”
“好,事不宜迟,我们急着要解决这件事。”
“究竟什么事?”
“惘然轩倒塌不是一个引致你财产折损的问题,保险公司的赔偿以及地皮本身仍然可以作为相当的补贴。但,它可能牵涉到官司。”
“官司?”
“对。你不单是发展商,而且是承建商,你授权宋滔另组一间公司承筑工程,他又是该公司的画则师,总体一句话,要负责整件事的人是宋滔和你。”
现今滔叔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这个关系,我首先弄明白了。
“福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政府认为是你们负责建筑的护土墙有绝大问题,偷工减料,于是酿成意外。这事可大可小,因为弄出人命,再加几个伤者都是劳工阶层,更容易被煽动而提出种种控诉,这给你的麻烦可就不少了。”
我一怔,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就由于我的脸色稍变,陈家辉就再说:
“这阵子香港的巨富们被政府‘逐个捉’,可真是件烦恼事。你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认为你刻意为了赚钱而不顾虑公众利益,单是那个查询过程就令人头痛不已。”
我苦笑,说:
“被害的是我的挚爱,不是吗?”
陈家辉答:
“只是你的朋友会予以同情,其他人只会幸灾乐祸,说上一句应有此报,天理循环,那又情何以堪?”
这就是说,除非政府不扩大事件来办,否则我就立即要身在困境之中,名誉固然受严重损害,连精神rou体都会被拖垮了。
难道在九七年过渡期内,香港还缺这种例子吗?
“福慧,被廉署与商业罪案调查科正式起诉之后,到被判无罪的那段时期,痛苦情况不能言喻,何只是一夜白头?”
我默然,一下子太多问题,要我立即思考了。
“福慧,有些险不宜冒,我们必须寻求庇荫,以防万一。你还有很美丽的前程。”
“你认为是这样吗?”
“是的。”陈家辉说:“让一步海阔天空。”
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立即找我的律师商量对策。”
“从正途去打这场官司,未必会赢。关键性的证据握在有关人等手里。”
我愕然:
“什么叫‘有关人等’?”
陈家辉答:
“你先听我说一些资料,你对工程未必会清楚。惘然轩之所以倒塌,是豪雨造成山泥倾泻,护土墙保护不力。这意外就牵涉到两件事,其一是山泥,其二是护土墙。后者的安全问题当然是由你们负责,可是前者呢,属于政府地段,那就很明显的了。”
我恍然,立即答:
“那么官司更容易打。”
“也可以说更难打。”
我睁着眼睛等答案。
“有关方面肯让一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指控对方,不就等于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当然要有条件,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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