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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花帜》

_5 梁凤仪 (当代)
必须停止再作这些与现实距离太远的幻想。
能占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光,能保存一天光洁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劳累的工作,才是能力范围内可以争取得到的快乐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饭店内一家上海菜馆去,她觉得生为中国人,在中国的京城内,上中国式的馆子,吃中国菜,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意义。
除了对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来,未曾试过把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在爱家之外,也感受到爱国,是一份新鲜、骄傲、祥和的经验。
上海菜馆作中国式亭台楼阁的布置,一踏进去,两旁站立着的女侍应,都一齐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内厅,坐到音乐台前的一张桌子上去。音乐台上有位妙龄少女,比晚晴还年轻,眉清目秀,穿一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在奏弹着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纤纤十指的扫抚之下,溜出来,传遍每一个馆子的角落,顿把气氛营造得相当优雅,当能使在座的顾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点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饮、自尝自嚼,韵味、情趣、胃口,全都调高。
她毕竟是快乐地一杯杯饮完再饮。
跟酒量一样,所有要承受的困扰与寂寞,经过一段日子的锻炼,都会从容地照单全收。
她把瓶子内的酒都倒尽了,正要干这最后一杯之时,稍竟看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宾客,对着她举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头,勇敢前望。
他还在。
一点不假,今日由长城一站开始,陪着她欢度生日的一个人,仍在跟前。
是缘吗?
冼崇浩以双手捧酒杯,举了一举,先饮为敬。
杜晚晴终于回了礼,在他俩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转过来之际,那婉转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响起“崩”的一声。晚晴惊惶地回转头来,望向音乐台,只见弹琵琶的少女,狼狈地站起来,向宾客鞠躬兼致歉:
“对不起,弦断了。”
弦断了。
弦断了。
杜晚晴的脸色忽尔青白,有点晕眩。
是饮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挥之不去的不安预感?
冼崇浩没有走过来。
杜晚晴没有走过去。
他是尊重她的决定,她却是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过了这一夜,一切回复正常,就什么都好办。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张字条,贴在套房的内门上,写:
“喝多了,先睡。请你原谅。”许劲大概是原谅了她的,这一夜杜晚晴总算睡得安稳。
翌晨醒来,许劲并不在房间之内,直至杜晚晴梳洗完毕,她才收到许劲的电话,白酒店大堂摇上来,说:
“睡醒了?”
“嗯,对不起,没赶及起来陪你吃早餐。”
“不要紧,今天我仍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到黄昏后才回来跟你吃晚饭。”
“别担心,我独个儿也可以到处走走。”
“你不愁没有伴呢?我刚巧给你寻到个同声同气的导游。”
“谁?”
“我在这儿碰见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刚在此公干完毕,正好要玩几天。我跟他相熟的,这年轻小伙子顶会做人,很风趣,我请他陪你玩,担保你会更乐不思蜀,看尽京城的风采。”
杜晚晴没有造声。
许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半小时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说他认得你。”
是天缘巧合!
抑或劫数难逃?
其实,二者可能并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颇为复杂的情绪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游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节了,对方分明是颗小火焰,扑火的灯蛾,后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与许劲同来,等于晓得杜晚晴的身份,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压力,不必闪闪缩缩,诸多疑虑与顾忌。看来,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偶然内,大家做个伴罢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与难堪的际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她承担不起的荣誉,令她像个鼠窃狗偷,欺世盗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这个道理,就从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浅笑,说:
“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
“早晨!今天天气甚好,正宜外出到处走走。”
“要麻烦你做导游了。”说这话时杜晚晴有点腼腆,的确是难为情的,昨天才斩钉截铁地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今天就为了许劲的嘱咐而就范,不知道冼崇浩心里怎么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脸立即泛红。怎么竟思前想后,惴惴不安,就是为了这姓冼的对自己的感受呢?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举足轻重吗?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风。
在杜晚晴身边穿来插去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实在从没有一个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挥洒自如、毫不忌惮、绝无造作。人家的置评,视若等闲。惟其如此,她的言行体态才有着一种极具吸引的潇洒脱俗。
独独在认识了这冼崇浩之后,就有着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种种顾忌似的,益发觉着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乱、越不晓得自处。思潮一往这方面想,就连一双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员,不知往哪儿安顿了。
冼崇浩的态度倒是轻松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对杜晚晴说:
“幸亏遇到许主席,否则就没办法令我这两三天的行程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这么一番话,已等于往杜晚晴脸上贴金,一扫她心中的疑虑。
因而,晚晴恢复了她的器量,道:
“许先生的嘱咐,我有责任唯命是从,冼先生你能赏我们面子,可真难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点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来冼崇浩的补充:
“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则太见外,玩得不畅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两条发辫往后一拨,那个动作,实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愿意把视线调开。
“我们起程了吧?”
经杜晚晴这么一问,冼崇浩才回过神来,带领着杜晚晴到王府饭店外,登上了一部预订的汽车。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话题广泛而有趣,他问杜晚晴:
“我国的宝藏比比皆是,遍布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国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国库立即可以进账一大笔。”
“怎样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经向中国提出合作建议。由日本供应开发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与资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对分,二一添作五。”
“中国一定不会答应。”杜晚晴很肯定地说。
“你熟悉中国人要面子,死爱充撑场面的性格?”
“也不单是面子问题,这也关乎民族精神,祖先遗留下来的遗产,应该有责任去保存。我们还不致于山穷水尽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宝藏掘出来,再名正言顺地卖给日本人吧!他们从中国抢掠到的珍宝,也已经不少了。”
“出的价实在太低,听说其后日本人肯吃亏,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劳,中国仍是不愿意。我看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只为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依然未到中国政府心目中那个价罢了!”
杜晚晴没有再分辩下去,并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断,而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份资格为中国辩护。
为什么?只为她也是个待价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个价,就可以买起她了;既然身体力行,她又哪来雄辩的理直气壮。
杜晚晴不是个对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间老是认定那些表示亲中的人,必是拥戴社会主义者的揣测,晚晴未敢苟同。
处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内,享受着私产权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拥戴社会主义的资格。
杜晚晴坚信一个做人原则: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诸行动。信仰上帝,自应奉行教规,勤进圣堂。一方面犯齐十诫,一方面扬言是虔诚教徒,世间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她一直认为香港那一撮号称亲中的分子,而又赞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后厉行一国两制,努力让香港在资本主义模式下生活的人,是爱国爱港的。他们期待通过一国两制,使祖国在社会主义的持续实施之下,出现一个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获得更成功的开放与进步。
杜晚晴无法否认世上无人是无价之宝的论调,故而只好闭口不言。
冼崇浩相当机灵,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刹那沉默,所为何事?然,对方的沉默意味着不悦与感慨,怕是铁一般的事实。
为了调和气氛,他迅速改变话题,说:
“明朝历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点点吧!”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就可以到达明万历皇帝的地宫去,那是发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继续说,“如今最隐闭的地宫,变成了每日上万中外游人驻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灵,有何感想?”
“若是真有灵魂这回事,他们的思想怕也能随时代而改观进步,当不以为忤。”
地宫建在三四层楼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凉一片,无端增添了阵阵阴森迷惘的气氛。
走下石阶时,冼崇浩不期然地轻搀扶着杜晚晴的手臂,并且低声说:
“冷吗?”
经此温柔体贴的一问,晚晴下意识地拿手环抱着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脱下,也没有再征询杜晚晴的意见,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头觉得一阵温暖,歪一歪头,以眼神向对方表示谢意。
地宫分前宫和后宫。前宫是长方形的一个宫殿,现今没有再摆设什么陪葬品,大抵都在开掘墓穴时,抬到各大博物馆去了。
后宫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四面石筑围绕的一个宽敞房间。正中自天花顶挡下来一幅鲜黄的锦缎,上书“明万历大行皇帝梓宫”,仍很有君临天下的气派。黄缎之下放了一个朱红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尸之所。两旁放置的是万历帝先后立的两位皇后,跟他一样,也有同质同色同长度的黄缎,写着“大行皇后梓宫”的字样。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给她说:
“真难得,夫妻死后千百万年还能够同墓同穴,朝夕相见。”
这句话似在此刻响彻地宫,重复又重复地带着震撼的回响,渗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与骨子里。
她静静地心口相问:如果不是结发夫妻,就无缘享有这番荣耀与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风流成性,后宫佳丽又何止数千,最得宠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殒,就灰飞烟灭了。五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权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现代都会的官绅巨贾,何尝不像权倾天下的帝王。在他个人的辉煌属土之下,称王称霸。社会上仍有唾手可得、待价而沽的美人儿,乐于奉侍在侧,直至女的人老珠黄,男的贪新忘旧为止。长享名誉、富贵、地位、千秋万世的社会认同者,始终是他们的妻。
谁敢妄夺妻子的权益与名位,无疑是异想天开了。
杜晚晴出道以来,从未曾往这个惹自己感触的层面上想过。
今日竟成例外。
有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边,竟惹来如此繁复的例外。
无可否认,这一总的例外带来挥之不去的惆怅,而另一方面,也有难以言喻的喜悦,凝聚心头,使杜晚晴舍不得妄言归去。
一直在外头耍乐至黄昏,冼崇浩说:
“我们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饭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倒有个好主意。名贵餐厅的矜贵食物,你大概品尝得多了,在王府饭店附近的一条长街,摆满了北京小食,我们可以一路观光,一路看有什么可口的,逐档品尝。”
意见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余的自由身,她却正正是“上班”时期,只好忍痛割爱,先履行职责。
因而杜晚晴答:
“且看看明天有没有时间吧,今儿个晚上,我跟许先生还有约。”
很明显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怅来,杜晚晴心头有着不忍,还是狠下心,跟他道别,回房间里去。
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冼崇浩就说:
“明天见!”
杜晚晴慢慢回过头来,扬着浓眉,嘴角微微上翘,说:
“明儿见。”
冼崇浩一直目送着她美丽的身影隐进升降机去。
回到房里,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开来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条是许劲留给她的,写道:
“今晚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
为什么不早一点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气稍稍发起来了。
如果许劲预早告诉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话,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个愉快、特别,甚而有意义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无聊赖的把自己抛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气。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钱的大爷们,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权势。她杜晚晴完全听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见自己喜欢见的人。
若不是许劲的认可与安排,她连跟冼崇浩一同旅游的机会都不会有。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像如今的敏感,从未觉着她那么身不由主、那么备受委屈、那么寂寞难耐。
究竟是压力已经到一个容忍的极限,而蓦然惊觉?还是外来的人物,掀起了风风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来,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脚踏进鞋笼里,忽尔又有了一阵踌躇。
这是一个带着危险性的冲动。
柳湘鸾曾警告过外孙女儿说:
“晚晴,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有一个额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愿意亲近,这将是你事业上的危险讯号,非留神处理不可。”
杜晚晴当时点了头,再求教于她的母亲,说:
“妈,你跟父亲相恋时,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花艳苓答:
“朝思暮想,老想相见。见着了,怕再分离,总在筹算,怎样才能后会有期。”
“那就是恋爱了?”
“对呀,两个人都有着同等的反应,就是恋爱了。”
杜晚晴把腿缩回床上,双手抱膝,以头枕于其上,默默地傻想。
恋爱!
多么浪漫、销魂、陶醉、迷惘、飘飘欲仙!
然,恋爱,对杜晚晴来说,也同时是若隐若现、迷离扑朔、似有还无、患得患失的。
才认识了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也不过是分离了短暂的十多分钟,便已在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间,心头的乍喜还惊,凝聚成一股热腾腾、滚烫烫的浪潮,翻动着,再向四周流窜扩散,便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丰满得胀鼓鼓的,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整个人因而精神亢奋,那感觉是新鲜、舒服、难缠、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跃下床去,拒绝再维持同一个坐姿,朝同一个方向幻想。
她必须转换姿势环境,帮助自己回复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冲出门去。
杜晚晴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静悄悄的地方去,必须与人群聚在一起,那才会使自己看清楚环境,知所自处。
她按了升降机,打算到楼下最旺的咖啡厅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饭店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从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楼,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楼,升降机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门一打开,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骤见厉鬼邪魔似的,睁得老大,并且火速地闪身躲到升降机内一角去,不让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么庆幸刚才在十九楼等候下楼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机打开门时,选择了对面的另一部升降机走进去。否则尴尬的情况,难以想象。
虽然杜晚晴并非许劲的原配,她只不过是他用财帛权势换回来的玩伴,且是短暂的玩伴。不过,说到头来,还是许劲这次外游的异性伙伴,在这几天当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与地位,许劲已默许予以尊重。忽尔,在同一间酒店,许劲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别个女人的纤腰出现,这种场面赤裸裸地活现眼前,无论如何太龌龊、猥琐,真要难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见许劲。
杜晚晴闪避得及,其实是她的幸运。否则,许劲这种行为也无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脸皮了。
当然,纵使刚才许劲眼角瞟得见杜晚晴,还是仍然装作看不见为最佳处理办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须要当事人视而不见。
升降机跟杜晚晴的心一样,直往下沉。
教她骇异的除了许劲这道貌岸然的富豪,却原来是个急色之鬼外,还有他的那个伴。
许劲的手搭在对方纤细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馆子内弹琵琶的妙龄少女!
外来的贵客,原来也是娇客与财神。
杜晚晴苦笑。
怎么到处都碰到以原始伎俩谋生的可怜同性?
只为到处都有欣赏女性肉体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进坐无虚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阵子,才轮候到一个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来,看着走马灯似的客人,彩色缤纷,谈笑晏晏,喜气洋洋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
他们,都是结队成群,有影皆双的。
姑勿论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暂的,总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单、形单影只。
她杜晚晴胸襟再宽广、再不计较自己的遭遇,也还是感受到一重浓不可破的、被人遗弃的压力。
世界无论如何繁华热闹,杜晚晴只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对人欢笑背人愁的局面。
从踏上万里长城开始,再到探索明朝万历帝的陵墓,一直下来,她就有着重重感慨,处处叹息。
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委屈过。
不安于现状的人,压力日积月累,终有一天会一起,寻求突破。
只消这一联想,杜晚晴就倒尽了胃口,推开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咽。
她慌忙走出餐厅,往附近的酒吧钻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欲望与幻想。
当杜晚晴将一杯接着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时,她心内冷笑。
如果在这一刻,碰上了许劲,这老头儿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备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为他而伤心?真是太笑话了。
之所以如此反复思量,无非感怀身世。对自己忽尔生的怜悯,却又是为了一个冼崇浩的出现而已。
罢、罢、罢。
长痛不如短痛。
喝它个酩酊大醉,之后,一觉醒来,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过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见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开始摇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试图站起来,干完这最后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来,双脚酸软。以手撑着台面,身子还是左右摇摆不定,又跌坐原处。
有人轻轻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头一望,看见了冼崇浩。
她开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经有了八分酒意,才会得把酒吧内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对方问。
杜晚晴摆一摆手,说:
“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觉。”
“那么,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惊叫,缩一缩身子说:装出一个吃惊的模样,说:
“哟,怎么男人的脑筋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送女人回房去睡觉这件事上头,连你都一样。”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们心里头想着的鬼主意。”杜晚晴摇头说,“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给我再拿酒来,你陪我在这儿多喝几杯,等下我自己会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连忙左顾右盼,转着身子,找寻别个侍役为她服务。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且不是一个冼崇浩,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好几张俊朗的脸谱,围着杜晚晴身边转,转呀转的,转得她头晕眼花。
杜晚晴看见了很多个很多个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着她,要她站起来,又要半拖半推地扯着她走。
杜晚晴挣扎,嚷道:
“不,不,冼崇浩,不要来缠我,缠我没有用,拉我、迫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不会属于你的,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世界上的人,也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边叫边喊,已经被拖拉着走入升降机。她依然大声叫嚷:
“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属于任何一个花得起钱的人,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个人用完,会传到别个人手上去,用完了,又传回来。传呀传呀,一直传,一直传……”
杜晚晴叫喊得气息奄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瘫痪在搀扶着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静止下来。
原来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让她憩息一阵子也是一种以形容的快慰与安宁。
她打算就这样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这么说。
是不是冼崇浩?还是幻觉?还是想当然?
是谁都不打紧了,杜晚晴已经听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睁不开来,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过去,其实她过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称心。
她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她有责任,且是重重的责任。
然,吃尽苦头之后,让她息一息,回一回气,养精蓄锐,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确需要在极为难堪、混乱与自卑之后,有一个歇脚处。
什么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着,睡去。
在这个只供休憩的睡乡,白茫茫一片,没有缤纷色彩,也没有惨雾愁云,完全静止,甚而缺乏气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乐的。
安乐的时光,从来不长久。
她很快就已经转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头痛欲裂。
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做了数次,杜晚晴才得以认清眼前的景物。
她长长地吁一口气,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现实来了。
杜晚晴伸手向额上一摸,放着一条微湿的冷毛巾。身上盖好了被,却不曾更换睡衣。一袭昨天游十三陵时穿着的套裤,绉得十分十分不得体,她挣扎着坐起来,下床,走到妆台前去。
素白的脸庞立即呈现,虽仍是姣好的,但衬着那头乱发,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经狼狈过的样子。
杜晚晴吃惊地以手掩着嘴,心口相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没有人,只她一个。
再看看床头钟,二时。
是凌晨二时,还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电话筒接到接待处询问。对方的答案是:
“小姐,现在是凌晨二时。”
此话一出,自晚饭时分至现今这段时间的回忆回笼了。
杜晚晴像在阴沟翻船,虽然没有人见着,她还是尴尬得什么似的。
很明显,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里来的人是谁?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扫拨了几下头发,罩上睡袍,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看设在走廊上的贵宾招待柜位,呆然见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役在畅谈。
刚巧两人也见到杜晚晴,忙着赶前招呼说:
“杜小姐,觉得舒服一点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服务?”
“我刚才醉了?”杜晚晴问。
“大概是酒太烈的缘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吗?”侍役的应对非常得体有礼,不开罪客人。
“是朋友搀我回来的?”杜晚晴急问。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楼,跟我们酒吧的一位同事,帮忙着把杜小姐送回房来。冼先生千吩万嘱,请我们照顾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顶着墙,勉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问:
“要拿点解酒的饮料吗?”
杜晚晴摆摆手,说:
“不用费心了,我早点睡就成。”
房门关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见了冼崇浩。
他已经目睹了自己饮醉的模样。
他听到了所有的醉话。
可是,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些什么失仪的举止,实在想破了头,也无法记忆起来。
要是送她回来的不是冼崇浩,那还好一点。因为不论她是否酒后吐真言,于对方都是无关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经赤红。
冼崇浩跟一个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间里来,他却悄然引退。
对于一个美丽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规矩,没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对她没有兴趣,认为是路柳墙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对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这问题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时,杜晚晴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喊“晚晴!”
是鸟倦知还的许劲。杜晚晴装作熟睡,没有反应。
许劲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说:
“美人儿,又睡熟了吗?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个畅快!”
那一口恶浊的酒气喷到杜晚晴脸上去,差点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动都不动的忍住了。
许劲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继续背向他,不期然地,忍无可忍地流了一脸的眼泪。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
“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
“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
“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
“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
“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
“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
“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
“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
“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
“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
“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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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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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
“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
“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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