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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昨夜长风》

_6 梁凤仪 (当代)
倒是谢适元直毕毕地问她哥哥:
“我以为你不要来?”
谢适文没有解释,他只说:
“要我给你们介绍吗?这位是我们建煌的同事赛明军小姐,舍妹谢适元。”
赛明军首先伸出手来一握,道:
“我们见过面了。”
谢适元对这句话根本不劳反应,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表现,她只转脸继续跟她哥哥讲话。
赛明军是难免有点窘态,尤其是在左思程跟前,似乎就在这一分钟,矮掉了一截。
富贵中人,永远如此不可一世、高高在上,无视旁人吗?
也不见得吧!
谢适文与谢适元是同根而生的两个人,待人接物就有若云泥。
明军想,是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故此份外觉得不能跟谢适元比较。
她到底是切切实实从自己手中把左思程抢了过去的女人。
如果有那么一天,左思程放弃谢适元,跟自己再在一起,会不会有一种胜者为王的自豪感,态度立即跟眼前的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家小姐无异?
赛明军随即非常肯定,她不会。
这些年来,最积压在心头的感受,原来是一种渗透全身每一个毛孔的疲累。
她只想精神上获得歇息,不再奔波、颠沛、流离、失所、紧张、仓皇、失措。
是的,她只想心上找到寄托,如此而已。
这个寄托,会不会仍是左思程?
那答案似乎是当然。
实则上,赛明军从未曾细心分析考虑。
她只确定一事,如果她可以把自己整个人、整个心停泊在一个能保护她、疼爱她、珍惜她、负责她的男人身上,她会感恩、她会喜悦、她会满足,这种种的情绪决不会聚合幻化而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赛明军是赛明军,并不是谢适元,或其他任何人。
谢适文兄妹俩在餐舞会上是坐同一桌子的。
赛明军被安排坐在谢适文与左思程中间,当适文将她介绍给其他同台的朋友认识时,其中一位叫马力行医生的,个子高高,模样儿顶爽朗,就大声大气地说:
“适文,你这阵子容光焕发,一回香港来就走运了,连舞伴都如此标青。”
谢适文笑着答:
“老兄,你说话小心点,场内醒目的小姐多的是,都要来怪你轻此重彼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笑话,有一次晚宴一围台共十二位朋友,六男六女,某君酒酣饭饱之际,忽然兴奋过暴,情不自禁地说:‘今儿个晚上真开心,跟四位国色天香的女士们共晋晚餐,酒不醉人人自醉!”
“结果怎么样?”同桌的人都急着追问。
“结果?”谢适文慢条斯理地答:“一齐强迫那傻小子说出哪四个是倾国倾城的佳丽,害得他无地自容,自讨苦吃。所以,我嘱老马当心点才好!”
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
只有左思程并不显得太热衷于谢适文的笑话,也只有赛明军留意到他的这个冷淡反应。
当舞会开始时,谢适文急不及待地把明军带下舞池。
明军低声问:
“你喜欢跳舞?”
“我喜欢跟喜欢的人跳舞。”
跟着轻轻拥着明军的细腰,把她占据在怀抱里,跳着狐步。
阵阵的发香随着悠和的乐音飘进谢适文的鼻子里,原来是如此温馨浪漫的享受。
两人都无话,只不住的轻轻移动舞步,沉溺在一个第三者不能擅自闯进的、属于他们彼此的宁静世界里。
过了很久很久,明军可以感觉到适文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似乎要借助那股力量传送一个什么信息。
明军是过来人,她明白。
有微微的慌张,同时也有微微的陶醉。
这是可喜的一个现象吧?
“明军!”
当乐台上演奏着一支《齐瓦哥医生》的电影主题曲“吾爱在一方”时,适文这样叫了她一声。
明军抬起头,望住对方。
适文说:
“如果从今晚开始,我要不停约会你,再不以其他公事为借口,只为想见你而约会你,你会答应我吗?”
明军没有回话,她只让谢适文以一种非常宝贵她的态度,重新把她纳入怀中。
当舞会有个半场休息,举行什么抽奖节目的当儿,谢适文牵着明军的手,把她带回座位去。
只须留意,就必看到赛明军两颊似泛了桃花,顿现酡红。
漂亮得令人目为之眩,心为之醉。
注意明军的,除了谢适文,还有左思程。
抽奖节目告终,音乐再度扬起来时,没想到左思程会站起来,对赛明军说:
“轮到我请你跳只舞了,赏面吗?”
赛明军没有理由不站起来。
她被左思程握着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曾几何时,她跟左思程也有过很多很多这样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欢乐时光,中间容不下外头世界的任何人与事。
然,现今是不同了。
赛明军深切地体会到,她有甚多的顾虑,那起码已包括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谢适文与谢适元。
她显然的精神不集中,有一点点跟不上左思程的舞步。
左思程问:
“什么令你如此的战战兢兢?是我,抑或是他?”
赛明军愣然。她料想不到,对方会如此明目张胆的问。
叫她怎么回答呢?
她只好推搪:
“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左思程坚持说:“经过了多天的考虑,怎么样?你决定下来了没有。”
“思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绝对简单,只要你愿意。明天,向建煌递辞职信,我给你们母子俩另找一间舒适的房子,在赤柱好不好?在那儿,我有一所自置的小洋房,环境相当的清静,以后的起居生活,我一力肩承,谢适元不会知道。”
这就是那么简单的答案了。
赛明军没有作声,她既迷惘,又清醒。
在这一刻,她依然无法辨别自己对左思程的感情。毕竟那已是种下经年的苦果,很难在极短时间之内连根拔起。
然,对于左思程的要求,是否正确,或说得公平一点,是否她之所愿,明军是清楚不过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以无名无分的一个含糊身分生活下去。
她固然热爱自己的工作,也舍不得放弃那份因工作带来的自豪与安全感。
尤其是后者。经过这些年的挣扎,赛明军知道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
这个思想如果是无可奈何的、悲凉的、幽怨的,也叫没法子的事了。
人往往因自己的际遇而定夺自己的信仰。
“思程,我的职业得来不易,请勿要求我辞职。”
“你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那份工?”
“思程,怪人须有理,你不以为自己的指摘或揣测,是稍为过分?”
“明军,我舍不得你,还有,我的骨肉。”
唉!明军在心内叹气,这么动听的说话,为何早不说呢,迟至今时今日,选一个如此龌龊的时候环境才说,真是太叫人听着难过了。
“我们还有时间,反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明军这样说。
跟着音乐停止了,明军示意要走回座位去。
“要回家去了吗?”谢适文站起来迎回了赛明军。
明军点点头。
“夜了。”
于是谢适文风度翩翩的向在座各人道晚安,轻轻搀扶着明军的臂膀,走出了礼堂。
回到家门口,谢适文问:
“明天是假日,你跟儿子一定有节目。”
“还没有订下来,可是陪伴他是一定的。”
“可否让我参加你们的行列。”
明军心内有无限的安慰,谢适文完全晓得尊重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这是重要的。
“好。欢迎你,相信嘉晖一定会很高兴。
赛明军的猜测完全正确。
翌日一早,谢适文就开车来接她们母子。一上车,适文就说:
“今天的节目,由我安排。兴尽而回时,才给我批评指教好不好?”
当然好。
把头枕在汽车内时,赛明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安乐感。
只为她肯定这一天有人会照顾她,不用她再劳心劳力,而能好好的生活。
汽车风驰电掣,直指西贡。
谢适文先把赛明军与左嘉晖带到菜市场去,在一间很地道的食店,吃油条、白粥、肠粉。
赛明军满心欢喜而又好奇的问:
“你也这般平民化?”
“我头上没有长出角来吧?会有什么特别?”
然后适文又补充:
“生活要多元化,才多姿多彩。我喜欢吃所有好吃的东西。”
嘉晖闻言,立即附和,大声说:
“我也是,可以吃很多很多。”
“晖晖,你这样子再不节制下去,就真要减肥了。”明军说。
嘉晖嘟长了嘴,道:
“不是说,减肥是女孩子的事。”
那鼓起腮帮的模样儿,可爱得令人肉紧,适文忍不住伸手拧着嘉晖脸孔,笑道:
“吃是可以尽情吃的,但一定要有运动,我们今天就要好好的使体力得以发泄,然后再补充。”
下一站,谢适文把赛明军母子带到西贡的鱼市场,早上的海鲜,生猛至极,适文说:
“等下到我们家的别墅消磨一整天,正好动手弄一餐家常的好吃便饭。”
明军问:
“你会烧菜?”
“不,我以为你是专家!”
大家都笑起来。
明军当然可以应付,他们挑齐了鱼、虾、蟹,还买了两斤靓白菜,配些少肉类,就驱车到那间坐落在西贡尽头的谢家别墅。
最典型的西班牙式建筑物。只两层楼高,然地方十分宽敞,看样子,是有五六千叹。最叫人神往的不是那清爽简丽的室内布置,而是那个偌大青葱的后花园。
孩子一走出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地上拼命打滚,开心得乱笑乱叫。
“嘉晖,看我带了些什么玩具来?”
谢适文把两辆坦克车,放在草地上,将其中一个遥控掣交给嘉晖。
“来,我们斗车。”
两辆小坦克于是开始在温软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完全风驰电掣,来去自如。
站在一旁观赏的赛明军,有着无尽的感慨。
谁说金钱万恶了?
连孩子都必定是生长在豪门富户更显矜贵。
像这样以电力遥控的汽车玩具,再贵她赛明军都可能买得起;然,哪儿去找适用的场地,让儿子玩个痛快呢?
如果孩子的命生得好一点,或者他可以享受得更多。做父母的,永远不会满足于自己对孩子的照顾。这是天下父母心!
午膳是明军的拿手好戏,负责看管别墅的菲佣,都乘机上了有用的烹饪一课。
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孩,都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明军给嘉晖换上带来的泳裤,让他跟适文在泳池内嬉戏;自己拿了一本随身带备的小说,坐在太阳伞下,以一杯凉茶为伴,把个下午消磨得不知多自在。
“回市区去吃晚饭好不好?”适文问。
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不过,明军有一点迟疑,却立即被适文看在眼内,连忙问:
“你没空?”
“啊,不,我只是想着,好几天没有跟我的一位好朋友见面,怕她担心,总想抽个空去看看她。她在铜锣湾一间服装店任职,如果不在晚饭时间跟她见面,就要候至十点过外,待她上了铺才有这个空。”
“那还不容易呢?我们到她店的附近去,把她请出来一起晚饭吧,你不会介意我也认识你的这位好朋友?”
明军想想,觉得是好主意。下意识的,她希望徐玉圆能够在一种比较自然的情况下,知道局面的新发展。
难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徐玉圆有权、有资格知道一切。因为她对明军的真心诚意是无庸置疑的。
当徐玉圆跟谢适文见面时,她是多少有些骇异的。不过,很快就被对方得体而大方的健谈态度吸引着,她和嘉晖,都成了谢适文影迷,竟有本事把赛明军冷落一旁,少管。
在送玉圆回服装店时,她悄悄放缓了脚步,故意拉住明军落后几步,然后兴奋地说:
“老天爷,你走的是什么运,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竟给你赛明军碰上了,还巴巴的走到我跟前来,提那姓左的干什么?”。
明军有一点落寞与无奈,微微叹气:
“我哪儿敢高攀,且情势若发展下去,太复杂,太不敢想象。”
“嘿,好笑不好笑,那你现今是明知故犯,又为了什么呢?盼望奇迹出现,抑或实在已是情不自禁。”
一句话说得赛明军粉脸绯红,当场的呆住了。
是嘉晖坚持要请谢适文到他家去小坐的,只为适文送他的模型玩具,小嘉晖无法可以依图案砌出来。
“嘉晖,你太没有耐性了,慢慢的研究,自然会得出个头绪来,样样假手于人,不动脑筋,有违那玩具模型的教育意义和功能了。”明军是这样说。
嘉晖睁着圆大的眼睛,望住他的母亲。
谢适文觉得好笑,道:
“明军,你解释得太深奥,孩子不会听得明白。”于是他又转脸向嘉晖说:“玩了一整天,你是应该休息了。玩具模型应留待下星期,谢叔叔跟你一起把它砌好,成不成?”
嘉晖点点头,分别在明军与适文脸上亲了一下,道了晚安,就迳自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不期然地,适文与明军的心,都同时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嘉晖是他俩的孩子,那会多好!
当然,谁都不敢把这个一闪而过的希望宣诸于口,太冒昧太唐突了。
“多谢你,我们母子俩都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日。”明军这样说。
“我也是。”适文答:“最兴奋还是过了自己的一关。”
“什么?”明军有点不明白。
“如果我不能从与嘉晖,甚至你的好朋友相处中得到真正愉快的感觉,那么,对我和你日后的交往显然是一份非常严重的障碍。如今,我是不需要再顾虑。”
“适文。”明军很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的。”明军虽然微微点头,但也觉得异常吃力。
“请说,明军,请说。”
“适文,你待我好,我很感谢。但,我是始终会令你失望,会辜负你的。”
“为什么呢?”,
明军一时间不晓得答。
“为了你有嘉晖在身边?那是一个我早已知晓的事实。”
“但,适文,你不知道的故事还多。”
“那么,请告诉我。”
明军摇摇头,说:
“不,我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明了自己的环境,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隐忧,这一切都必会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压力,使我们无法抵抗和应付。”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想当然,除非你不给我机会。”
明军从来未见过适文有如此坚持而倔强的态度,实令她吃惊。
唯其如此,明军更觉得不能再拖累适文。
双方已非常明显地表达了心意,为了自身一时间的舒畅、安慰,甚至虚荣感,而漠视对方感情的贵重与价值,是绝对错误的。
再多几次如这些天来的接触与交往,彼此都有机会难以自拔,何苦届时才来一番狼狈?
若果情到浓时,才不得不坦白说:
“嘉晖姓左,不是偶然,而是巧合,正正是汝妹夫的亲骨肉。”
叫谢适文怎样生吞这份尴尬?
千万不能让他为难。谢家更是何等样的一个家庭,哪儿会容得下这种层层叠叠,乌烟瘴气的关系?
就看在感谢适文对自己的厚爱份上,早应该来个了断。
明军是下定决心的。
大有可能是徐玉圆临别时,一言惊醒梦中人。
或者,根本上是经过这一天异常愉快的相处经验,明军心上已连连牵动,对她发出的警告,令她惊醒过来。
不能累己累人。
明军低声地说:
“对不起。”
适文无从追问下去,只道:
“一下子从云端返回地上的感觉太不好受。”
“只此一次,长痛不如短痛。”明军狠一狠心,这样说了。
“明天醒过来之后,你说过的话,会不会宛如长风一阵,吹过了就算,我又可再见旭日。”
“希望不一定要建在我身上。适文,我永远感谢你,祝福你,以无比的真心与诚意。”
“只此而已?”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勿令我为难。”
“你这最后的一句话令我最难堪;然,最有效用。”
谢适文轻轻的拿手托起了赛明军的下巴,郑重而谨慎地看她一眼。
然后,他吻在她的脸庞上。说了一声:
“晚安!”
怎会睡得着?
日间结伴同游的三个人,只有左嘉晖睡得烂熟。
谢适文在想念赛明军。
赛明军也在想念谢适文。
或者,情况如果只是如此,也还是可喜可贺的。
只可惜,赛明军的脑海除了谢适文之外,还不住地翻腾着另外一个人。
她觉着寒意,并非夜凉如水,而是打从心底里抖出来。
有一种非常恐怖的直觉,左思程不会放过她,大难即将临头。
轮不到赛明军不心惊胆跳的,为什么会突然畏惧起左思程来?怕他纠缠、怕他相迫、怕他不放松、怕他不饶人。自己从几时开始不再希望跟他重叙、复合?恨不得早早身与心都同时恢复自由了?
人,说变就变,这么无迹可寻,如此无计可施吗?
昨日,才埋怨对方辜恩负义。
今天,自己就有种宁可昨日已死的心态。
从前,变的是左思程;现在,变的是赛明军?
她能不汗颜。
不期然吓出一身冷汗来。
自己若不是个凉薄的人,那更糟糕!感情的改变只为心已向着那另一个人了吗?
怎么可能?
赛明军不要再想下去,她蒙着头,拼命睡、拼命睡,终于在迷糊之间进入梦乡。
跟她在一起还有谢适文与左嘉晖。
她与适文二人紧紧的拖起了儿子的手,在原野上奔跑。忽地二人交换一个亲切俏皮的眼色,使劲地把嘉晖抛起来,让他在半空中荡上荡落、荡前荡后,直弄得嘉晖笑个不停。
刚刚把儿子好好的放回地上去,冷不提防身后来了一个人,一把抱起嘉晖,就跑。
那人是左思程,明军认得,是左思程。
“你别走,你别走,嘉晖是我的!”赛明军喊。
想拔脚追赶过去,可是脚活像被钉在地下,根本动弹不得。
明军慌乱地摆着手,高声呼叫:
“适文,救我!救我!”
谢适文望明军一眼,那眼神忽然变了怨愤、悔恨、失望。他甩一甩头,绝望而鄙夷地说:“原来嘉晖是左思程的!”然后再不回头,留下明军就走。
没有人再理会她。只明军独自一人,干站在那个原位置上发力狂奔。可是,她最大最大努力的结果,都只是抬起脚来,作原地跑。
明军眼巴巴的看着谢适文远去、左思程父子远去,全都离弃她了。
明军喊:
“我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惩罚我?”
然后明军醒过来了。
天!是恶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再不能睡了,起床,弄好早餐,让嘉晖吃过了,就带他下楼乘校车上课。
自己呢,再不像往常般回家去好好喝杯咖啡,静静地看完报纸才上班。明军绝早就回到建煌的写字楼去。
全间写字楼都静悄悄,空无一人。
太早了,还不是上班的时刻。
赛明军下意识地走到回廊,按动电梯,直上四十楼。
那一层是董事的办公室。
依然是空洞洞、静悄悄,通过四十楼的接待处,赛明军独自走在长长的走廊上,直至来到了谢适文的办公室门口,她才停住了脚步。
心里问自己:
“怎么跑到这里来?”
谢适文并不在里头,这是一定的。
其实,明军是确定对方还未上班,她才走上来,敢于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办公室的门,好比抚摸着自己仓皇不定,甚而在淌血淌泪的心。
明军祈望以此得着一阵安慰,去抚息她心头的冲动,一种希望跟谢适文见面又怕跟他见面的冲动。
压抑的情怀是需要得到慰藉的。
赛明军才轻轻的伸手去抚扫着谢适文的房门,刷地一声,办公室的门打开,教赛明军吓得惊叫。
谢适文出现,也不禁愣然。
彼此都没有预料会看见对方。
尖叫之后,赛明军转身就跑。
直奔过走廊,走向电梯间。
明军想,这不是梦,这是现实因为自己在此刻确能走得动。
电梯门一打开,明军跑进去,满以为可以逃过大难。
然,谢适文仅仅赶得及在电梯关上之前那一秒钟,以手挡着电梯的门,整个人侧身闪了进来。
适文差不多把明军整个抱在怀里。
“不!”明军实在再没有机会叫嚷下去。
闭上了眼,仍觉得天旋地转。
难怪,的而且确,天地在谢适文这情深的一吻之后,就开始风云变色了。
他们俩都不知道呆在电梯内多久。
“你知道我们仍停在四十楼没有动?”
适文在一大段沉默,互相低着前额,陶醉于刚才的偶遇与激情之后,说了这句话。
明军摇摇头,低声答:
“不知道。”
“因为我们没有按掣。”
“请让我走!”
“走到哪儿去?”
“走到远远!”
“我会追赶而至,我不会放过你。”
明军抬头,望住眼神灼热兴奋的谢适文,他刚才的暴力,竟那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一种英雄气概,有力地折服了明军仓皇不定的心。
“上班的时间就到了。”适文这样说。
“嗯,那么让我回去。”
“不!”适文的表情像个倔强至极的小男孩,有一点点像嘉晖馋嘴时,坚持要吃东西的那个模样,是很能打动明军的心的。
“你要怎么样?”
“随我来!”
谢适文按动电梯,直达建煌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拖住明军的手,到他的座驾前,他潇洒地打开车门,让明军坐上去。
“适文?”明军叫他。
谢适文不答。
他开动马达,把车开出大厦,再风驰电掣的驶向铜锣湾海畔,停泊在避风塘岸边那几个仅有的车位上。
然后对明军说:
“来,下车!”
像着了魔似,明军紧随着他,踏入了一只二十多尺长的游艇。
适文自己开着游艇,驶出海港去。
一路的风平浪静,直至把船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海湾内。
赛明军看看手表,说:
“已经九点,我们就想现今赶回写字楼,也要迟到了。”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今天不上班。”“缺一天课,影响不大。其他的事,可容不下我们的放肆。”
“只除了爱情。”
适文望住明军,情不自禁地又把她深深的吻住了。
赛明军觉得有一阵子的手足麻痹,连心脏都好像有一刻的休憩,整个人像飘浮在清凉的海水之内,载浮载沉。
不能否认那种感觉是舒适的,她舍不得这就翻个身,逃脱,以祈清醒过来。
任何人做着不应该做的事,都只为耽于逸乐。
直至罪孽深重,不能自拔,悔之已晚。
明军惊觉地轻轻推开了适文。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今天早上……”
“别说了。”
适文没有理会明军的要求,他继续说:
“我昨夜失眠,一早醒来,就想到要回建煌去。也只有回到写字楼去,心才会稍稍安稳下来,因为我知道,那是一个我能见得着你的地方。”
“适文,你会后悔。”
“由着我后悔好了。”
“那又何必呢?”
“我说干了这件事,你会下地狱;你不干那宗事,你会升天堂。你信不信?”
“适文,你在强词夺理。”
“不,我不为未来不肯定的事牺牲自己今日肯定的幸福。”
“我将来会给你很大很大的麻烦。”
“不用等将来,自从在太盛广场内见过你之后,就已麻烦至今。”
“你以为我谦虚、跟你说笑话?”
“不,我知道你认真,我们都是认真的。”
“适文,有很多尴尬的事会降临到你身上去,你周围的人会给你压力。”
“我没给周围的人压力,怕是他们走运了,还会掉过来对付我吗?”
明军突然的忍不住笑。
适文的倔强、执着、坚持,都那么干脆、利落、肯定,令她欣慰之余,有点啼笑皆非。
难怪,真是自小到大,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个人!
不可以认输!
“你屈服了?”适文这么问。
“没有。”明军说。
“要怎样才可以征服你?请告诉我。”
“时间。”
“多久?”
“不知道。我需要考虑,我需要适应,我更需要压惊。”
“好,我取消在今天向你求婚的念头,我们慢慢来!”
至此,明军真不能不笑出声来。
就在她向谢适文瞟过了一个温柔如水的眼色时,双方完完全全的缴械称降。
海风缓缓地一阵阵吹来,二人在甲舨的软椅上偎倚着,竟累得睡着。
一场战役后的和平,一场争执后的谅解,额外使人安乐舒畅。
他俩,无忧地走进梦乡。
直至转醒过来,已是中午。
明军的手仍被适文握着,诚恐她会在下一分钟就逃脱似。
明军又轻轻叹一口气,适文问:
“为什么好好的又叹气?”
“因为醒了,环境人事完全没有变,死结犹在,我心戚然。适文,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是个有过去的女人。”
谢适文哈哈大笑,伸手一拧明军的脸颊,说:
“你这个模样儿最可爱,天真得像晖晖。”
“你没有听我细诉前因的诚意?”
“不可以这么说。但,明军,你太紧张了,谁没有过去呢?连我在内,都可能有一连串的过去。假说我曾三妻四妾,风流成性又如何?今日,以及今日之后,我只爱你一个,只有你一人,那是不是最重要、最足够的了?”
“可是,我的过去不同!”明军低下头去。
适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看着明军说:
“重提过去令你松一口气,抑或会加重你的伤感?”
“我但愿能忘它个一干二净;可是,我觉得应该向你交代。”
“真的不必,明军。我不要你多受一点点的苦。我相信在今日之前,你已承担得太累、太多、太重了,是不是?自此,请放松一切,把自己交托在我手上,由我向你交代。”
赛明军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谢适文。
多少年来她未曾听过如此感人动听的说话,未见过如此磊落大方的行为。
“来,我给你变个法宝。”谢适文捉住赛明军的双肩说。
“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
明军如言做了。
谢适文轻轻的吻在她的额上,再吻到她的小嘴上,然后说:
“从这一分钟开始,你将忘掉过去的一切,心上只记得一个谢适文。礼成!”
明军睁开眼来,看到谢适文的怪模怪样,忍不住再次笑倒在他的怀里。
这一天是无比畅快的,直闹至黄昏日落,才驶回岸上去。
谢适文先把赛明军送回家,他赶着去赴一个晚宴。
明军按了黄妈家的门铃,黄妈才打开了门,左嘉晖就飞扑到明军的身上去,狂喊:“妈妈!”
明军觉着有点不妥,正以眼色询问黄妈,对方已经急不及待的解释:
“有位左先生,说是嘉晖的父亲,也是你的上司,跑来按你家门铃。我给他说,你快要回来了,他坚持着要等,我看他斯文,又有个名片给我过目,的确跟你同一间机构服务,于是我让他坐到客厅里去等你。”
赛明军有点晕眩,差一点要眼前一黑似,她以手撑持着大门,定一定神,才说:
“谢谢你!”
拖住了带一点疑惑与惶恐的左嘉晖,跟着黄妈走进客厅里,果然见到左思程。
赛明军的心快要从口腔吐出来似,她讷讷地问:
“你怎么来了?”
“竟日的没有上班,我担心。”左思程这么说。
明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倒是左思程再要求:
“已经骚扰了黄太太近整小时了,好不好到你家里去再谈!”
也只好如此了吧。
当左思程踏进赛明军的住处时,说:
“房子执拾得十分干洁明亮,可是雅致有余,气派不足。搬到我那间赤柱房子去,你们会觉着很大的分别。”
“思程,我还没有计划要搬屋。”
“是吗?”左思程走近赛明军,“抑或你其实计划搬一间更宽敞更威煌更架势的巨宅,如半山谢公馆之流,你才满意。”
“思程!”明军喝止他。
“我有估计错误吗?”
“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人了?”
明军争辩:
“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心情乱糟糟,急了,随口说出来。思程,请你别误会。”
“误会?只今天,你和谢适文都没有上班,也没有留言。细查之下,谢家看管游艇的船夫说,谢适文跟朋友驾了小游艇出海。这朋友是谁了?”
明军没有答话。
气氛似乎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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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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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嘉晖一直昂起头望住交涉的两个人,他眼神是惶惑不安的,他轻轻地拉了拉明军的衣角,喊了一声:
“妈妈!”
“思程,有什么话,我们留待明天在写字楼说,别吓着孩子。”
“你建议我们在建煌的会议室内,开会讨论这宗伦常个案,是不是?”
“思程!”
“还有,你应该正式把我介绍给嘉晖,告诉他,我是他的父亲。”
明军忽然的转脸流起眼泪来,对方那咄咄迫人的态度与语气,叫人难堪至极。
时至今日,她赛明军还有什么欠负左思程的?为什么他不在那几千个思念他、需要他、哀求他的日子内出现与回应?为什么偏要到今日,他才亮相表态,打算前事一笔勾销,实行予取予携。
左思程的不咎既往与谢适文的不记当年是完全两幅不同的心怀胸襟。
前者是恕己,后者是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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