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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_4 大卫·米切尔 (英)
话都不多,但是没人拒绝。逆风让车老掉链子。在我终于到达埃尔斯家所在的涅尔比克的
村庄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一个沉默的铁匠用一小段铅笔头在我的路线图上帮我详细标出
了通往西德海姆庄园的路。一条长着风信子和柳穿鱼的小路引着我经过一座被遗弃的小木
屋,来到一条种着意大利杨树,曾经风光无限的林阴大道。
西德海姆庄园比我们教区长的住所还要大,一些脆弱的角楼装饰着它的西翼。但是它
并不能和奥德里·恩德和凯本·顿其的乡间邸宅相媲美。突然看到一个在矮山坡上骑马的
小女孩和山顶上的一棵被破坏的山毛榉树。我路过一个蔬菜园的时候,园艺工人为防鼻涕
虫正在撒煤烟。前院,一个肌肉发达的贴身男仆正在清理一辆考利平鼻汽车。看到我走近,
他站起来候着我。在房子壁雕一角的平台上,泡沫般的紫藤树下,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听收
音机。我猜他就是维维安·埃尔斯。我的白日梦中美好的部分到此结束。
我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告诉这个仆人我和他的主人有事情要谈。他还算有礼貌,领
着我绕到埃尔斯的露台,用德语通报说我来了。埃尔斯只剩下人的躯壳,疾病仿佛吸干了
他所有的体液,但是我没让自己像帕尔齐法尔(注: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一名骑士,
最后找到了“圣杯”。)在亚瑟王面前一样跪在这煤渣小路上。我们的序曲大致是这样进行
的。“下午好,埃尔斯先生。 ”
“你是谁?”
“很荣幸——”
“我问:‘你到底是谁?’”
“罗伯特·弗罗比舍先生,从萨弗伦·沃尔顿来。我是——我曾经是——凯斯学院特
雷弗·麦克拉斯爵士的学生。我从伦敦长途跋涉来这里——”
“一路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不是。我在布鲁日从一个警察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 ”
“是吗?”他停下想了想,“也一定骑了几个小时。 ”
“为热爱的东西而努力,先生。像朝拜者跪着爬山一样。 ”

“说这废话干什么?”
“我想证明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应聘者。 ”
“认真应聘什么?”
“您的口述记录员。 ”
“你疯了吗?”
问题总是比听上去更难回答。“我不这样想。 ”
“听好了,我从来没打过广告说要找什么口述记录员! ”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需要一位口述记录员,即使您还没明白这一点。《泰晤士报》
上的一条消息说您因病无法完成新作品的创作。我无法接受您的音乐从此消失。它太,太
弥足珍贵了。所以我来这里主动为您提供帮助。”
还好,他没有不假思索就把我赶出去。“你说你的名字叫?”我告诉了他。“你是不是
麦克拉斯手下的流星之一?”
“说实话,先生,他讨厌我。 ”
正如你吃了苦头才知道,当我一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也能让人感兴趣。
“他讨厌你,真的?为什么会那样?”
“我在学院杂志上称他的《长笛第六协奏曲》——”我清了清喉咙, “‘最华丽的部分
是《不成熟的圣·桑(注:(1835-1921)法国作曲家。)的奴隶》’,他觉得这是针对他的个
人攻击。”
“你那样写麦克拉斯?”埃尔斯喘着气说,好像有人正在锯他的肋骨。
“我想他肯定会觉得是个人攻击。 ”
随之而来的事就很简单了。男仆领我到一间用蛋壳绿色油漆粉刷的客厅里,墙上挂着
一幅单调的法夸尔森的画,画上有羊和玉米秸堆以及不是很好看的荷兰风景。埃尔斯叫来
了他的妻子,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她还保留着自己的姓,但是谁能指责那
样的一个名字呢?女主人的态度冷冰冰的,但却谦恭有礼,还询问我的背景。我如实回答
了,尽管我用一种不知名的小病掩盖了自己被学院开除的真正原因。关于经济上的窘境我
可只字未提——情况越糟糕,捐赠人越不愿给钱。我已经让他们对我感觉够好了。他们至
少同意我晚上住在西德海姆。早上埃尔斯会仔细考查我的音乐水平,对我的提议作出判断。
但是埃尔斯晚饭时没有出现。我到达时正好碰上他两周一次的偏头痛发作。他不得不
在房间里待一两天。对我的面试不得不推迟到他病情好转后,所以我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
从好的方面看,彼斯波特酒和美洲龙虾跟帝国饭店里的任何食物相比毫不逊色。怂恿女主
人讲话——我告诉他我知道她丈夫是多么杰出,她感到很满意,而且也感觉到我是真心喜
欢他的音乐。哦,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埃尔斯的女儿,就是我早些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
的骑马女孩。埃尔斯小姐是一位十分喜欢马的十七岁姑娘,鼻尖和她妈妈的一样微微上翘。
整个傍晚都没能听到她说一句有礼貌的话。她可能把我看成一个心术不正,因穷困潦倒来
吃白食的英国人,在这里引诱她生病的父亲进入光荣且幸福安宁的晚年。那时,她伴随其
左右,也会变得不受欢迎吗?

人是复杂的。
午夜过去了。庄园入睡了,我也得睡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7月 6日
一封电报,思科史密斯?你个蠢蛋。
再也别发了,我求你了——电报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的,我还在国外,没有受到布
鲁尔的挂钩工们攻击的危险。把我父母羞辱我的来信叠成纸船,让它沿着凯姆河顺流而下
吧。佩特“担心”的原因只是我的债权人正在烦扰他,看看是不是家族里有人丢给他任何
银行支票。但是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一方的债务只是儿子自己的,不关其他任何人事
——相信我,我已经查过法律规定了。梅特也没有“发疯”。只有想到酒瓶里的酒快被喝干
的时候他才会抓狂。
我的面试前天午饭后在埃尔斯的音乐室里进行。并非绝对的成功,稍微委婉一点讲—
—不知道我在这儿还能待几天,还是没几天可待了。我承认,之前坐在维维安·埃尔斯的
琴凳上的确感到激动得有些颤抖。东方风情的小地毯、用旧了的长沙发椅、布莱顿牌碗橱
里摆满的乐谱架、贝森朵夫大钢琴、钟琴,这些东西都见证了《俄罗斯套娃变奏曲》和它
的联篇歌曲《下降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构思和诞生。听到亨德里克推着他的主人朝这个方
向走来,我不再窥探,把脸转向了门口。埃尔斯并没有搭理我“我衷心希望您已经康复了,
埃尔斯先生”这句问候,他的男仆推着他到面向花园的窗户那里就离开了。“好了吗?”我
们单独待了半分钟,他问我。“继续吧,让我感受一下。”问他想听什么。“我还得选曲目?
好吧,你会不会《三盲鼠》?”
于是我坐在贝森朵夫钢琴边,遵照这个梅毒一样的诡异想法,用浓烈的普罗科菲耶夫
(注:(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风格演奏了《三盲鼠》。埃尔斯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继续以一种微妙的风格演奏了肖邦的《F大调宵祷》。他哼哼唧唧地打断了我,说:“想要
我用下身脱掉衬裙啊,弗罗比舍?”我又弹奏了V.A.(维维安·埃尔斯)自己的那首《罗
德维克·朗凯里的题外话》,但是前两个音节还没弹完,他就开始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
他用拐棍使劲敲地,说:“自满会让你毫无远见,难道他们在凯斯没有教你吗?”我装作没
听见,又弹完了一曲《完美音》。作为焰火表演的最终曲,我把赌注押在斯卡拉蒂(注:意

大利作曲家、古钢琴家。)《A大调的第 212首》,它包括让人望而生畏的琶音和弦,演奏它
需要高超的技巧。有一两次顿住了,但我可不是想当音乐会独奏者而来面试的。我已经弹
完了,V.A.还继续用刚才的奏鸣曲般的节奏摇晃着头,或者他可能正在指挥那片模糊、摇
摆着的白杨树林。“真可恶,弗罗比舍,马上滚出我的房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会让我难
过,但不会让我感到奇怪。但是他却认为:“你或许具有一个音乐家的素质。今天天不错。
骑马漫步到湖边,看看鸭子。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你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用场。 ”
一言不发就走了。这个老家伙想留下我,好像是,但是除非我楚楚可怜地感激他,他
也许才会答应。如果我的钱包允许我离开,我会雇一辆马车回到布鲁日,放弃整个错误的
想法。他在我身后叫住我说:“一些建议,弗罗比舍,免费的。斯卡拉蒂是一个大键琴演奏
家,而不是一个钢琴家。不要强迫他染上那样的色彩,而且手指控制不了的音符就不要用
踏板来控制。”我暗暗回话说,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埃尔斯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
用场。
穿过院子,那里有个脸长得跟甜菜根似的园艺工在清理长满野草的喷水池。我让他明
白我想找他的女主人而且要马上——他不是很聪明——他大致朝着涅尔比克的方向挥挥
手,比画着驾驶盘的样子。好极了。现在怎么办?看鸭子去,为什么不呢?可以勒死一架
子的鸭子,把它们挂在V.A.的衣橱里。心情真的糟透了,于是我模仿鸭子的样子,问这个
园艺工:“哪里?”他指指山毛榉树,然后比画着说,沿着这条路走,在路另一边。我出发
了,跳过一堵失修的暗墙。还没到山顶,急促的马的奔跑声就向我压了过来,伊娃·范·奥
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小姐——从现在起就叫她难看的老克罗姆林克,不然我的墨水
就不够用了——骑着她的黑色小马驹朝我跑来。
我向她问好。她骑在马上像包迪西亚王后(注:古不列颠爱西尼人的王后。)一样围着
我慢慢转圈,装作毫无反应。“今天湿气好重啊。”我嘲笑般挖苦着,“我真的觉得我们随后
会淋雨,你不觉得吗?”她什么也没说。“你的驯马表演比你还优雅。”我告诉她。没反应。
从旷野对面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响,伊娃安慰了一下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它是
无辜的。我问伊娃小马叫什么,她把腮边几缕黑色的鬈发往后理了理:“我给它起名叫小马
奈菲尔塔利(注:意为最美的女子。),来源于埃及王后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很高贵。”她
回答完就转过身去。“她竟然讲话了!”我叫起来,看着这个小女孩骑着马迅速跑开了,直
到她变成范·戴克(注:(1599-1641)佛兰芒画家。)的田园画里的一个背影。我打算冲着
她以漂亮的抛物线发射炮弹,然后把我的大炮对准西德海姆庄园,以猛烈的炮火把埃尔斯
的侧楼炸成冒烟的废墟。想到自己身处的国家,我还是停下了。
从断裂的山毛榉树旁走过,草地向下倾斜延伸到一个装饰华丽、蛙声一片的湖泊。我
仿佛看到了未来更美好的日子。一座不牢靠的步行桥连接着小岛和岸边,周围盛开着不计
其数的红掌花。不时有金鱼溅起水花,像掉进水里的崭新硬币一样闪闪发光。长着胡须的
鸳鸯叫着要面包,它们是衣着光鲜的乞讨者——和我很像。圣马丁鸟用涂了焦油的板子做
的泊船棚屋里安了窝。在一排梨树下——这里曾经是一个果园?——我躺下来,无所事事,
一个计划在我漫长的恢复期里不断得到完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与懒汉的区别与美食家与

暴饮暴食者之间的一样大。看着成双成对的蜻蜓在天空中的乐园里飞舞,它们扇动翅膀的
声音甚至就像夹在自行车辐条里的纸片发出的一样,让人心醉神迷。我所躺的地方有棵树,
我注视着它须根附近的一条慢缺肢蜥,它正在探索微缩版的亚马逊(注:指巴西的亚马逊
河流域地区,主要为热带雨林地带。)。寂静?不完全是。很晚之后才醒来,是被最初几滴
雨滴叫醒的。积雨云正在向着临界点积聚。我全速跑回西德海姆,速度快得让我以后还想
这么跑,就是为了听听呼啸着钻入耳道里的风声,体验一下倾泻而下的大雨点像木琴的音
锤砸在我脸上的感觉。
在晚饭的铃声响起之前,我只有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的时间。克罗姆林克夫人表示了歉
意,她丈夫的胃口还是不好,而大小姐想自己一个人吃饭。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这一
餐包含了炖鳗鱼、雪维菜调味汁还有轻轻掠过露台的雨。不像我了解的弗罗比舍家和大多
数英国家庭,他们在庄园吃饭不用安安静静的。克罗姆林克太太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家庭
的事情。克罗姆林克家很早以前就住在西德海姆,那时候布鲁日是欧洲最繁忙的海港(她
是这样说的,很难让人相信),这让伊娃拥有最让人引以为豪的当地血统六个世纪。我承认
自己多多少少对这个女人有些好感。她像男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还用犀牛角做的烟嘴
抽烟,烟味中有股没药香。但如果任何贵重物品被拐走的话,她会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碰
巧提到他们以前碰到过偷东西的仆人,甚至一两个穷困的在家过夜的客人。我对人们如此
不知羞耻的作为感到难以置信,安慰她说我的父母也有同样的遭遇。她伸出了触角打探我
的面试情况。“他的确说你的那曲斯卡拉蒂‘还有救’。维维安不欣赏夸赞,不管是夸别人
还是别人夸他。他说:‘如果大家夸赞你,你就无法走在属于你自己的路上。 ’”我直接问他
是不是觉得他会同意收下我。“我真的希望如此,罗伯特。 ”(换句话说即等着瞧吧)“你一
定要理解,他已经接受再也无法创作新乐曲的现实了,这让他十分痛苦。重新唤起他新的
希望——哎,风险可不小啊。”话题就此打住。我提到早些时候偶遇伊娃的经历,克罗姆林
克太太明确地表示:“我的女儿没礼貌。 ”
“内向”是我最合适的回答。
女主人倒满了我的杯子。“伊娃脾气不好。我丈夫没多少兴趣把她当女孩子来养。他从
来就不想要孩子。都说父亲和女儿之间最亲,他们难道不是父女啊?在这儿不是。她的老
师说伊娃学习努力但是神神秘秘的,而且从来不想在音乐方面发展自己。我经常感到我根
本不了解她。”我也把克罗姆林克太太的杯子倒满,她看上去精神好了点儿。“听我说,真
让人难过。我肯定你的姐妹们都是最有礼貌的英国玫瑰,先生。”我很怀疑她对弗罗比舍家
的夫人们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但是这个女人喜欢看我说话,于是我为了让她开心,描绘
了一幅自己已经疏远了的家族成员的幽默漫画像。这让我们听起来都非常开心,几乎有想
家的感觉了。
今天早上,星期一,伊娃屈尊和我们共进早餐——布雷登火腿(注:一种用糖蜜腌制
的火腿。)、鸡蛋、面包和其他好多吃的——但是这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跟她妈妈抱怨一些小
事,对我的感叹只是回应一声平淡的“是”或干脆的“不”就敷衍了事。埃尔斯感觉好些
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之后,亨德里克驱车把女儿送到布鲁日,让她在学校再住一个星

期——伊娃和叫范·伊尔斯或者诸如此类名字的家庭一起住在市区,范·伊尔斯家的女儿
和她同校。当考利车开过白杨树林阴大道(据称是“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整个庄园都如
释重负般呼吸起来。伊娃的存在确实污染了这个地方的空气。九点,埃尔斯和我吃完饭来
到音乐室。“我脑子里想起一些中提琴的曲子,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你是否能把它们记下
来。”很高兴听他这么说,正如我期待的,从容易的开始——把凌乱的手稿整理成质量最好
的范本什么的。如果第一天我就能证明自己拥有V.A.的敏锐感觉,我的地位几乎就有保证
了。我在他的书桌边坐下,削好 2B铅笔,备好干净的手写本,就等着他说出音符了,一个
一个地。突然,这家伙大声叫起来: “‘嗒,嗒!嗒一嗒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记下了
吗?‘嗒!嗒嘀一嗒!停顿部分一嗒一嗒一嗒一嗒嗒嗒嗒一嗒!嗒嗒嗒!!!’”记下了吧?
很明显,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觉得这很有趣——一个人不可能给驴子的叫声配谱子,同样,
我也不可能记下他喊的那些含混不清的东西——但是又过了半分钟,我意识到这可不是开
玩笑。试图打断他,但这家伙太沉浸于他的音乐创作了,根本没意识到。我陷入了最悲惨
的境地,而埃尔斯还在继续说啊,说啊,说啊……我的计划毫无指望。我在维多利亚车站
都想了些什么?我很沮丧,让他完成自己的作品,虽然希望不大,但对于在他的脑子里完
成的作品,事后可能更容易把乐谱抄下来。
“好了,结束!”他宣布。“记下来了吧?再哼一遍,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
怎么样?”他问我们用的是什么调子。“当然是 B降调!”拍子记号呢?埃尔斯捏了捏鼻梁。
“你是不是说你没有记下我的旋律?”我努力提醒自己他完全不讲道理。我请他把这组旋
律重复一次,速度要放慢许多,还要将一个一个音符标记出来。我感到三小时长的短暂停
顿会让埃尔斯决定他是否要发火。最后,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四八拍,在第十二个音节后
变为八八拍,如果你能数到那么远的话。 ”停顿。我想起了我的经济窘境,咬住了嘴唇。“那
么让我再全部倒回去。”埃尔斯像故意照顾我似的停顿了一下。“现在准备好了吗?慢慢
的……嗒!这是什么调?”终于度过了可怕的半个小时,挨个猜过所有音调。埃尔斯厌烦
地点点头或摇头表示同意或否定。克罗姆林克夫人拿来一瓶花,我连忙做出紧急求救的脸
色,但是V.A.自说自话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在我急忙逃走的时候,听到埃尔斯说(说给
我听的吗?):“这根本不行,伊俄卡斯特,这个孩子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记不下来。我还
是加入先锋派,往写着乐符的纸上扔飞镖好了。”
走廊另一头,威廉斯夫人——女管家——冲着不见踪影的手下抱怨潮湿的大风天气,
还有她洗了还没干的衣服。她的情况比我的好。我为了自己的进步、欲望或借款而操纵别
人,却从未为了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么做过。这座腐烂的庄园散发着难闻的蘑菇味和霉味。
真不该来这儿。
诚挚的,
R.F.
另:经济上的“尴尬”,多么合适的一个词啊,难怪穷人都是社会主义者。听着,必须

请你借我点钱。西德海姆的管理办法是我见过的最为宽松的了(幸亏如此!现在我父亲的
男管家衣橱里的东西都比我自己的要多),但是大家还是得按照规矩做事,甚至无法给仆人
小费。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富人朋友,就会向他们借,但是事实是我没有。不知道你是用电
报汇钱,还是用包裹邮寄,或是其他什么方式,但别管它,你是个科学家,你会找到解决
方法的。如果埃尔斯让我离开,我就完蛋了。这条新闻就会传回剑桥,说罗伯特·弗罗斯
特因为工作不称职,被他们轰出来了,所以不得不向他以前的房东借钱。这样的耻辱会杀
了我的,思科史密斯,这真的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尽量给我寄点吧。
* * *
西德海姆庄园
1931年7月14日
思科史密斯:
所有的赞美都祝福鲁弗斯,贫穷作曲家的守护神,至高无上的赞美,阿门。你的邮政
汇票今天早上已经到了,丝毫无损——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忘记我生日但却很宠爱我的舅舅。
克罗姆林克夫人确定布鲁日的一家银行可以把它兑换成现金。我会以你的名义写一首经文
歌,并尽快还你钱,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快。占据我未来的极度寒冰正在慢慢融化。在首
次尝试和埃尔斯合作那段羞辱的经历后,我回到了房间,感到无比凄苦可怜。那天下午,
我都在给你写信哭诉我的悲哀——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还没看的话,烧掉它——因为我当
时对未来感到非常不安。我穿着威灵顿长筒靴和斗篷,冒着雨步行到村里的邮局。我不知
道,坦率地讲,再过一个月我会在哪里。威廉斯夫人在我回来后不久就嘡嘡地敲响了晚饭
的铃声,但是当我走到餐厅,只有埃尔斯一个人等在那儿。“是你吗,弗罗比舍?”他问道,
语气中带着努力想表现得柔和一点的年长男人惯有的低沉沙哑。“啊,弗罗比舍,很高兴我
们能单独这样随便聊聊。哎,今天早上我对你态度太差了。有时我的病让我比正常时的做
法更……直接。我道歉。明天再给这个坏脾气的家伙一次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是他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处境,告诉了他?露西尔提到了我整理了一半的旅行箱?
等到确信话音里不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才不失身份地告诉他,说出他的想法并没什么
错。
“我对你提的建议太消极了,弗罗比舍。从我的脑袋瓜里提取出音乐来不是件容易的
事,但是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有希望的。你的音乐才能和性格看起来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你甚至尝试着自己作曲?很明显,音乐对我们两个人而言都像是氧气。
有了正确的意念,我们会一同努力,直到找到正确的方法。”这时候,克罗姆林克太太敲了

敲门,推门往里看看,马上凭某种女人特有的直觉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于是问是否需要
喝点东西庆祝一下。埃尔斯转向我:“那取决于这位年轻的弗罗比舍。你觉得呢?你愿不愿
意待几个星期,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以后有没有可能待上几个月?或许更久,谁知道呢。
但是你一定要接受一笔不高的薪水。”
我让自己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像高兴的情绪,告诉他我很荣幸,也没有不假思索地拒绝
他主动付我工资的提议。
“那么,伊俄卡斯特,让威廉斯夫人拿一瓶 1908年的比诺红葡萄酒来!”我们为酒神
巴克斯和缪斯女神干杯,酒醇厚得像独角兽的血。埃尔斯的酒窖里大约有一千两百瓶酒,
无疑是比利时最好的之一,值得岔开话题简单说说。它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躲过了德国佬
军官的洗劫。那时候他们把西德海姆当指挥所。这多亏了亨德里克的父亲在全家飞往哥德
堡之前在地窖入口垒了一堵假墙。图书馆里的东西,还有大量的其他各种财富,都被封存
在板条箱里,战争期间也被保存在那里(曾经用作隐修院的地窖)。普鲁士人在第一次世界
大战停战日(注:1918年 11月 11日。)前洗劫了大楼,但是他们从未发现这个地窖。
工作的程序正在形成。如果埃尔斯的身体允许的话,他和我每天早上九点前都会出现
在音乐室。我坐在钢琴边,埃尔斯坐在长沙发上,吸着乌烟瘴气的土耳其烟。我们采纳了
三种工作方法。“修改法”——他让我把前一天早上的作品重新过一遍。我根据乐器的不同,
哼、唱或者演奏这些作品,埃尔斯则修改乐谱。通过“修复法”,我在旧乐谱、笔记本和乐
曲声中找到埃尔斯依稀记得并想重新利用的一段经过句或华彩句,其中有些是在我出生前
就写好的。真是项艰巨的侦探任务。“创作法”要求最高。我坐在钢琴边,努力跟上一连串
这样的话:“十六分音符,B-G调,全音符,A降调——持续四拍,不,六拍——四分音符!
F大调——不,不,不,F大调——然后……B调!嗒一嗒嘀一嗒嘀一嗒! ”(大作曲家至少
现在愿意说出他的乐符了)或者,如果他感觉更加有诗意,可能就会说:“现在,弗罗比舍,
单簧管是美人,中提琴是墓地里的紫杉树,翼琴是月亮,于是……让东风拨动 A小调的和
弦,一直到第十六小节。”就像一个好管家的工作一样(尽管你可以肯定我可不仅仅是好),
我的工作十之八九是在猜想。有时候埃尔斯会寻求一种富有艺术性的评价,像是“你觉这
段和音可以吗,弗罗比舍?”或者“这段经过句和整体协调吗?”。如果我说不,埃尔斯会
问我建议用什么来替换.有一两次他甚至采纳了我的修改建议。毫不夸张。人们今后会研
究这段音乐的。
一点前,埃尔斯没气力了。亨德里克把他抱到餐厅,在那里克罗姆林克夫人会和我们
共进午餐,还有那位可怕的E.(伊娃),如果她同来过周末或半天休假日(注:通常是下午。)
的话。下午炎热的时候,埃尔斯会小睡。我则继续在图书馆里仔细搜寻宝藏,在音乐室里
作曲,在花园里阅读手稿(圣母百合、冠贝母、剑叶兰、蜀葵都亮丽地盛开着),骑着自行
车穿行在涅尔比克的小巷里,或者在当地的原野上随意漫步。我是村里的狗忠实的朋友。
它们像花衣魔笛手(注:中世纪传说中解除普鲁士哈默尔恩鼠疫的魔笛手,因为没有得到
报酬而把当地的孩子全部拐走。)的老鼠或是小孩一样跟在我后面。当地人也用荷兰语跟我
说“早上好”和“中午好”——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是上面“城堡”里的长住客。晚饭后,

如果有还过得去的广播节目,我们三个人可能会听听收音机,要不就是听留声机上的录音
(一台放在橡树匣子里,“主人之声”牌台式留声机),通常是由托马斯·比彻姆爵士指挥,
埃尔斯自己的主要作品。当我们有客人造访的时候,会一同聊天或者听点室内乐。其他时
候,在夜晚,埃尔斯喜欢听我给他念诗,特别是他钟爱的济慈的诗。当我诵读的时候,他
小声念着诗文,好像他的声音靠在我的上面一样。早饭时,他让我读《泰晤士报》。尽管埃
尔斯老了,眼睛看不见,又有病,他依旧还能胜任大学辩论社的一员,但是我发现他很少
对他嘲笑的制度问题提出可行的解决办法。“慷慨大方?那是富人的胆怯!”“保守党人?外
来的说谎的家伙,自由意志的教条是他们最大的骗术。”他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国家呢?
“哪个也不要!”
尽管埃尔斯脾气暴躁,但他是为数不多愿意让自己的创造力接受别人影响的人之一。
音乐理论方面,他仿佛长着两面神杰纳斯(注: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所以也
被称为两面神。)的头:一个埃尔斯向后望着浪漫主义临死所卧之床,另一个看着未来。我
跟随着后者注视的眼神,看他应用对位法和混音让我的表达方式也得到令人惊喜的改善。
我在西德海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的东西已经比我三年在笨蛋麦克拉斯和他的“快活自
慰者”乐队那里学到的还要多。
埃尔斯和克罗姆林克夫人的朋友们定期来做客,一般每周两到三个晚上我们可能有客
人来访。从布鲁塞尔、柏林、阿姆斯特丹或者更远的地方回来的独奏演员、埃尔斯少不更
事时认识的来自佛罗里达和巴黎的熟人、老好人莫蒂·东特和他的妻子。东特在布鲁日和
安特卫普各有一家钻石加工作坊。他会讲多种语言,虽然不很准确,但是他会精心编造并
啰嗦地解释它们中的双关语。他还赞助宴会,跟埃尔斯讨论争议不断的哲学问题。东特夫
人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很像,但她比后者还要厉害十倍——事实上,她让人敬畏,是比利时
马术协会的会长,自己开着东特的布加迪车,养了一条长得像粉球一样,叫“薇薇”的狮
子狗做宠物。在以后的信里你会再读到关于她的内容,这是肯定的。
在当时,人们很少会有亲戚。埃尔斯是独生子,在战争期间一些关键时刻,曾经显赫
一时的克罗姆林克家族表现得执迷不悟,始终坚决支持错误的一方。那些没有死于战争中
的人大多都成了贫民,在埃尔斯和他的妻子从斯堪的纳维亚返回前都病死了。其他人在逃
亡到国外以后也死了。克罗姆林克夫人以前的家庭教师以及几个虚弱的阿姨有时会来作客,
但是她们只是像老衣帽架似的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
音乐指挥塔杜斯·奥古斯特斯基是埃尔斯在克拉科夫(注:波兰南部城市。)的坚定拥
护者,上周他在偏头痛发作后的第二天突然来访。克罗姆林克夫人不在家,威廉斯夫人惊
慌之下来找我,求我接待一下这位来头颇大的客人。我不能让她失望。奥古斯特斯基的法
语讲得和我的一样好。我们下午去钓鱼。关于运用十二音体系的作曲家,我们还争论不已。
他觉得他们都是江湖骗子,我不这么想。他告诉我一些管弦乐界中争斗的故事,还有一个
难以形容的黄色笑话,因为需要用手势表达,所以只有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才能告诉你。
我抓到一条十一寸长的鲑鱼,而他抓到了一条巨大的雅罗鱼。我们傍晚回去的时候,埃尔
斯已经起来了。波兰人告诉他能够雇到我他很幸运。埃尔斯好像嘀嘀咕咕地说了声“很对”。

真是让人陶醉的夸奖啊,埃尔斯。威廉斯夫人对我们长着鳍的胜利成果可没觉得多么高兴,
但是她还是清理了鱼内脏,用盐和黄油做好,之后它们就在我们吃鱼鲜菜肴专用的餐叉下
慢慢消失了。奥古斯特斯基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他在伦敦朗豪
酒店订有套间,方便他去伦敦的时候住。他邀请我明年演出季的时候去跟他在一起住。喔
喔喔!
西德海姆庄园不像是最初看起来厄西亚如迷宫般的房子(注:源自爱伦·坡的小说《厄
西亚房子的倒塌》。)了。的确,东翼被现代化翻新和维修,西翼都装上了百叶窗和防尘罩,
境况很寒碜,恐怕不久也需要挖掘机了。一个潮湿的下午,我仔细勘察了它的房间。非常
严重的潮气,石灰泥掉在蜘蛛网上吊着,已经磨损的石头上有老鼠和蝙蝠的粪便,踩上去
嘎吱嘎吱响,壁炉上方的石灰孔罩因为时间久远而覆盖上一层沙尘。外面情况也一样——
砖墙的砌缝需要重新填上,房顶的瓦片也不全了,雉堞也一堆堆地翻倒在地上,雨水在中
世纪的沙岩上汇成了细流。克罗姆林克家族在刚果的投资情况不错,但是没有一个男性家
族成员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西德海姆的德国佬“房客”肆意挑选那些值得劫掠的东西,然
后裹挟而去。
尽管起风的时候东翼房顶的木板像船身一样吱吱呀呀地响,它还算是一个舒适的小窝。
那儿有一套集中供热系统和老化的电力供应系统,灯闸可以让人感受到噼噼啪啪的触电声。
克罗姆林克夫人的父亲非常有先见之明,教会他的女儿如何做地产方面的生意,现在她把
自己的土地租给附近的农民,刚好够这个地方的花销。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现在这种时候,
那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伊娃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和我的姐妹一样可恨,但是她的聪明和敌意一样让人印
象深刻。除了珍爱的奈菲尔塔利,她还喜欢撅嘴生气和夸张地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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