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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_33 大卫·米切尔 (英)
匹阿拉伯母马就在一小时前刚产下了两匹漂亮的小马驹,现在它们三个情况都非常好!我刚
才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太兴奋了也睡不着,所以如果你没赶上布鲁日的联运列车,我就开
车把你送到奥斯坦德。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时候的路。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现在振作点,
罗伯特。在你掌握了所有的事实之前不要尽把事情往最坏处想。”
天亮之前到了布鲁日,路上撒了几个简单的谎。选择这家位于圣文西斯劳斯对面的高档
饭店是因为它的外观看起来像是一个书挡架,而且花盆里种着养得很好的小型枞树。从我房
间能遥望到西边的一条静静流淌的运河。现在,我的信写完了,我要睡一会儿再去钟楼。E.
可能在那里。如果不在,我会偷偷躲在她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在半路上截住她。如果她
没有在那里出现,可能有必要去拜访范·德·未特家。如果我的名声毁了,就会把自己装扮
成一个扫烟囱的人。如果我被人识破,就写一封长信。如果长信被截住了,就会有另一封在
她的梳妆台里等着她。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诚挚的,
R.F.
附:谢谢你在来信中表达的不安之情,但是为什么要跟只鹅妈妈(注:1781年伦敦出
版的童谣集《鹅妈妈摇篮曲》假托的作者名。)一样婆婆妈妈呢?是的,我还好——除了跟
你讲的和V.A.争论引发的后果之外。实话告诉你,我好得很。任何创作任务,只要是我能
想出来的,我都无所不能。正在创作我一生中,别人无法企及的最好作品。钱包里还有钱,
在比利时第一银行还有更多。这提醒了我。如果奥托·詹什还是不肯让步,坚持用三十几尼
买蒙特的两件东西,告诉他去剥了他老妈的皮然后在盐里滚一下腌起来。看看希腊街上的这
个俄国人能吐出什么话来。
又附:最后一件让人意外的发现。回到西德海姆,在整理我的手提箱时,查看是不是有
东西滚落到床底下。在其中一条床腿下面发现垫着半本撕开了的书,是一个很久以前就不住
了的客人为了防止床摇晃而这样干的。可能是普鲁士军官,或是德彪西,谁知道呢?没太在
意,直到不一会儿书脊上露出了书的名字。非常脏的活,但是我把床抬起来,把用绳子装订

的书抽了出来。很确信——是《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从缺的那页到最后。你会相信
吗?把半本书塞进了我的手提箱。很快就会读完。开心,将死的尤因永远看不到未来任何可
怕的事情。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近月底
思科史密斯:
在我累倒之前我整晚整晚地创作《云图六重奏》,毫不夸张,没法停下来去睡觉。我的
头像是一个充满创意的罗马焰火筒。平生的音乐同时到来。我现在明白了,噪音和音乐之间
的界限是惯例。一个人可能超越任何惯例,只要他能够先想到这样做。夺取在音色和节奏之
间的这块岛屿,任何理论书上没有写到,但是它就在眼前。脑海中听到了乐器的声音,十分
清晰,所有的都像我希望的那样。它完成的时候,我身上就不会剩下什么了,我知道,但是
我出汗的手心里的这份入伍先令(注:1879年前,英国女王发给每个应征入伍的士兵的入
伍金一先令。)是点金石。像埃尔斯那样的人把他的那一份用漫长得让人生厌的一生一点一
点花掉了。我不会。从没有听到任何来自V.A.或者他与人通奸、身体有弹性、传奇式的妻
子。我猜他们认为我已经回到英格兰老家了。昨晚梦见我抓着下水管,从“西部帝国”大饭
店上掉下来。小提琴的音符,可怕的演奏失误——那是我的六重奏最后的音符。
我情况非常好。好得不得了!真希望我能让你看到这种光明。预言家看到耶和华就成了
瞎子。不聋,但却瞎了,你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还能够听见他。整天都在自言自语。一开
始是心不在焉地这样做,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平静,但是现在很难停下来,所以我就任由自己
不停地说。不创作的时候散散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闲,现在能写一部布鲁日的米其林
导游手册。在更加贫穷的地方转转,不只在富人聚居的地方。在一扇破烂的窗子后面,一位
老妈妈正在照料一盆非洲紫苣苔。敲敲玻璃,请她和我相恋。她撅起了嘴,我想她不会说法
语,但我又试了一次。长着炮弹脑袋,一点下巴也没有的家伙出现在窗户边,激动地冲我大
声骂我和我的家人。
伊娃。每天我都会爬塔楼,一个音节一拍,反复吟唱着祈求幸运的歌:“今一天一今一
天一让一她一出一现一在一今一天。”还是没有,尽管我等到天黑。晴朗的日子,阴暗的日
子,恶劣的日子,下雨的日子,有雾的日子。落日像土耳其软糖(注:一种撒有糖粉的耐咀
嚼的糖果。)一样。夜幕慢慢降临,空气里是霜冻的刺骨寒气。伊娃在下面的一间教室,有
人看守着,她咬着铅笔,幻想着正和我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而我,一边从慢慢剥

落的基督传教士画像中间往下看,一边幻想着正和她在一起。我做事已经更巧妙了。如果有
机会,我想用枪干掉那个该死的诈骗犯。埃尔斯永远也找不到代替弗罗比舍的人——《永恒
的轮回》将和他一起死去。那些范·德·未特家的人肯定把我写给在布鲁日的伊娃的第二封
信截下来了。我想混进她的学校,但是被一对拿着哨子和棍子,穿着制服的猪追赶了出来。
放学回家的时候尾随E.,但是白天的幕布很快就拉上了,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又冷又黑,
包裹在褐色的带帽子的披风里,周围围绕着范·德·未特家的女伴和同学。透过我的帽子和
围巾之间偷偷看她,等她的心感觉到我。一点也不好笑。
今天下着毛毛雨,我在人群中和伊娃擦肩而过时轻轻碰到了她的披风。E.没注意到我。
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响起了用踏板奏出的最大音量的主音,从腹股沟开始,在我的胸腔里回
荡,然后向上传到我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可能明天吧,是的,明天,
肯定。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已经告诉过我她爱我。很快了,很快。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 25日
思科史密斯:
从星期天鼻涕就流个不停,咳嗽得厉害,和我身上的遍体鳞伤也正好相配。几乎没出过
门,也不想出去。冰冷的雾气从运河里爬出来,让人的肺窒息,血管发冷。给我寄一个天然
橡胶做的热水袋,好吗?这里只有陶器做的。
早些时候饭店的经理来过了。像是个根本没长屁股的认真的企鹅。人们还以为他走路时
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他那双漆革皮鞋发出的,但是在低地国家(注: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和
卢森堡三国。)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原委。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是确信我是一个学建筑的有钱
学生,而不是某个靠不住的无赖或是没结清账就会不辞而别的毛头小伙。别管怎样,明天就
会到前台交上我的钱,因此必须要去趟银行了。这让这个家伙兴奋起来,他还希望我的学业
进展顺利。我向他保证会非常顺利。我没跟他说我是个作曲家,因为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痴
呆的询问:“你写哪一类的音乐?”“噢,我应该听说过你的吧?”“你是从哪儿得到音乐灵
感的?”
总之没有写信的心情,在我最近碰到E.之后没有心思写。点燃街灯的灯夫正在巡视。

思科史密斯,如果我能把钟表往回拨该多好。真希望能如此。
第二天
好些了。伊娃。啊。如果笑起来不那么疼的话,我会大笑。我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
在哪里给你写信了。自从我经历了显现节(注:亦称主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向世人显现
的节日,比喻对事物真谛的顿悟。)的夜晚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唉,已经很清楚了,我已
经不能再撞见E.独自一人了。下午四点她从未在塔楼出现过。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我的
信被人截下了。(不知道V.A.是不是照他说的会诋毁我在英格兰的名誉;可能你已经听说了
一些事了?别太在意,但是人们总想知道)有些希望J.可能会跟着我找到这家饭店——在
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写过我在哪里。如果能让我有找到伊娃的办法,我甚至愿意跟她发生关系。
我提醒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好吧,细细追究的话[原文如此],克罗姆林克——
埃尔斯家的人没有发觉我对他们做过违法的事——而且看起来J.又一次跟着她丈夫的指挥
棒表演了。很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除了拜访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之外别无选择。
在朦胧的冻雨中穿过亲切熟悉的“爱湖”公园,像乌拉尔山脉一样寒冷。埃尔斯的卢格
尔手枪也想跟着一起来,于是我把铁家伙放在羊皮袄的深口袋里扣好。双下巴的妓女在露天
的音乐台上抽着烟。我丝毫未受引诱——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出来冒险。埃尔
斯的毁灭让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永远如此。在范·德·未特家外面,单马双座篷车排成
一队,马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赶车人躲在长大衣里缩成一团,抽着烟,跺着脚取
暖。窗户被香草色的灯点亮了:初进社交界的紧张激动的少女、盛香槟酒的细高酒杯、生气
勃勃的枝形吊灯。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好极了。打掩护,你明白吧。一对
幸福的人小心地走上台阶,门打开了——芝麻开门——一支加伏特舞曲逃了出来,弥漫在冰
冷的空气里。我跟着他们走上撒着盐的台阶,轻轻拍打着门环,努力保持镇定。
一个身穿燕尾服,粗暴而警觉的守卫认出了我——不巧撞到一个男仆可不是什么好消
息。“对不起,先生,受邀的客人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我的一只靴子都已经跨进门内了。
我警告他,客人名单并不适用于家人尊贵的朋友。这个男仆微笑着表示道歉——我对付的是
一个内行。当时一群戴着闪光装饰片,穿着披风的年轻人嘎嘎地叫嚷着从我身边走过,这个
男仆很不明智地就让他们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在光彩夺目的门厅里走了快一半了,这时一只
戴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必须承认,我神经突然崩溃了,以一种非常有损尊严的
方式——不可否认,过去一段日子糟糕透顶——大声呼喊着伊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一
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发脾气,直到舞曲戛然而止,门厅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受惊的狂欢者。只
有长号手还在继续演奏。这是为你演奏的长号手。一大堆人开始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言表
达着他们的惊愕并向前蜂拥过来。伊娃穿过不吉祥的嗡嗡声走过来,穿着惊艳的蓝色宴会礼
服,戴着绿色珍珠宝石项链。记得我喊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或是同样保持尊严的一些
话。
E.并没有对我投怀送抱,用充满爱意的话爱抚我。她的第一乐章叫厌恶:“你搞什么名

堂,弗罗比舍?”门厅里挂着一面镜子,看看它能不能弄清她是什么意思。我会自己离开的,
但是你知道,我创作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放纵的小伙子。第二乐章,惊讶:“东特夫人说你
已经回英格兰了。”情况越变越糟了。第三乐章,愤怒:“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儿,在……在
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向她保证她父母跟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全是谎话,否则他们为什
么要拦下我写给你的信?她说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但是“出于同情” 把它们都撕碎了。那
时身子抖得厉害。我要求和她两个人私下里谈话。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一个外表潇
洒的年轻小伙用胳膊揽着她,拦住我的路,用佛兰芒语以主人的口气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用
法语告诉他他的爪子碰到了我爱的女孩,还说战争应该教会比利时人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时
该躲开。伊娃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种亲密的举动,我现在明白
了。听到了这个献殷勤的男人的名字,一个警告他不要打我的朋友嘟哝着说出的:格莱戈尔。
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上来的嫉妒的泡泡现在有个名字了。我问伊娃这只吓人的哈巴狗是谁。“我
的未婚夫,”她平静地说,“而且他不是比利时人。他是瑞士人。”
你的什么?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
“我跟你说过他的,在塔楼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从瑞士回来以后我变得……比以前开心
许多……我告诉了你,但是你后来却给我写来那些……让人感到丢脸的信。”决不是她的口
误或我的笔误。未婚夫格莱戈尔。所有那些食人动物都在尽情享用着我的尊严。就是这么回
事了。我激情燃烧的爱情?根本没这回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不知在哪里的长号手正在吹奏
着跑调的《欢乐颂》。我使出最大的劲冲他大吼——喊破了喉咙——要么用贝多芬的那个调
演奏要么干脆不演。问:“瑞士人?那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盛气凌人?”长号手又像煞有介
事地开始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依旧跑调。E.的声音比绝对零度还要低一度:“我觉得
你病了,罗伯特。你现在应该离开了。”瑞士未婚夫格莱戈尔和男仆一人抓住我一个肩膀迫
使我穿过人群走回到门口。在很高的地方,我不经意看到了范·德·未特家两个戴着睡帽的
小女儿,正在从楼梯井透过楼梯平台的栏杆往下看,像两个戴睡帽的小怪兽状的滴水嘴。我
冲她们眨了眨眼。
在我情敌可爱、长睫毛的眼睛里闪现出获胜的眼神,而且他还用不标准的英语说:“回
到你的英格兰老家去!”很遗憾,这激起了那个不中用的弗罗斯特的怒火。就在被扔出门槛
时,我像打橄榄球时那样一把抱住了格莱戈尔,铁了心要让那只沾沾自喜的凤头鹦鹉跟我一
起出来。门厅里的极乐鸟们尖叫起来,狒狒咆哮着。我们冲下台阶,不,我们用力击打着,
滑倒,咒骂着,狠狠揍着,撕扯着。格莱戈尔先是高声警告,然后就疼得叫起来——这正是
复仇的医生开出的药方!石阶和冰冷的人行道让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一样。胳膊肘和
屁股撞得也不轻,但至少并不只有我在布鲁日的傍晚给毁了。我大叫着,每喊一个字就踢一
次他的肋骨,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被棍子打伤的脚踝跑了:“爱情是会伤人的!”。
现在情绪好点了。甚至快记不起来E.长什么样子了。曾几何时,她的面容烙进了我愚
蠢的眼睛,看她无处不在,看谁都像她。格莱戈尔的手指很漂亮,纤长又柔顺。弗朗茨·舒
伯特在手上加重物导致手残废。他以为这会扩大他在琴键上控制的音域。虽然能写出雄伟的
弦乐四重奏,但是他曾经有多么傻!相反,格莱戈尔天生拥有完美的手,但是却搞不清四分

音符和钩针编织的区别。
六七天之后
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给忘了,噢,没全忘,它被压在我的钢琴乐谱纸下,而且创作太忙了,
没把它找出来。季节性的寒冷天气,布鲁日一半的钟都被牢牢地冻住了。嗯,现在你知道关
于伊娃的事了。这件事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是,哈哈,在空洞里回荡的是什么?是音乐,
思科史密斯,让音乐在那里回荡,等着看吧。昨晚在火炉边泡了六个小时澡,中间根据《欢
乐颂》为我的单簧管部分写了一曲包括一百零二个小节的葬礼进行曲。
今天又来了一个造访者。自从闻名的德比赛马日以来还从来没像这样热闹过。中午被一
阵友善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我喊道:“是谁啊?”
“沃尔普兰科。”
不记得这个人,但是当我打开门,站着那位爱好音乐的警察,那个以前借给我自行车的
人。“我能进来吗?我想你此次来访是出于好意。 ”
“当然如此,”我非常机智地回答说,“作为一位警察,这是很礼貌的。”我为他将一把
椅子擦干净,想为他摇铃叫一杯茶,但是我的客人不要。无法掩饰看到一片狼藉似的惊讶。
我解释说我付了小费给女服务员,让她不要来收拾。我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乐谱本。沃尔普
兰科先生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为什么一个绅士在登记饭店时要用假名。我说这是继承我父
亲的一种怪习惯,公众生活里的贵族想让他的私人生活有更多私人空间。我对自己的职业也
当成秘密保守,这样我就不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被人要求弹琴了。拒绝总让人不快。V.
(沃尔普兰科)好像对我的解释非常满意。“皇家饭店是远离家乡的一个奢侈的家。 ”他环视
我的起居室,“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记录员能挣那么多钱。”承认了这个圆滑的家伙肯定早就知
道的事实:埃尔斯和我分道扬镳了,还说我自己有一份单独的收入,这本来在仅仅十二个月
之前就可以成为事实。“啊,一个骑自行车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他记性很好,不是吗?
我也冲他笑笑,还不能算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还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住进皇家饭店的人。
他终于切入正题了:“你已经在我们的城市结下了一个非常有势力的敌人,弗罗比舍先
生。某个工厂主,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谁,他对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故向我的上
级提起了控诉。他的秘书——实际上是我们小组里一位不错的大键琴手——认出了你的名
字,于是把这件起诉转到了我的案头。所以我就来了。”费了好大劲儿让他相信那全是因为
对一位年轻女士的爱慕引起的一出荒唐的误会。可爱的家伙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年
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比头脑更容易激动。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们市里几个有地位的人所
在银行的老板,这让我们感到很棘手。而且他一直让人讨厌地吵着要控告你殴打和人身侵
犯。”
谢谢沃尔普兰科先生对我的警告和办事机敏,并保证从现在起就保持更加低调。老天,
还没那么简单。“弗罗比舍先生,你没觉得我们的城市在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吗?你不觉
得地中海的气候能更好地激发你的灵感吗?”

问他如果我保证七天之内,我的六重奏最终修改好后离开布鲁日的话,这位银行家的怒
气会不会平息。V.认为可以,这样一项协议应该可以缓和一下局势。于是我以一个君子的名
义保证会做必要的准备。
公事淡完了,V.问他能不能先看一眼我的六重奏。给他看了单簧管的华彩段。开始的时
候,他对它结构上诡异的特性不知所措,又花一个小时问了一些关于我半自创的记谱法和这
支曲子里独特的泛音方面的问题。我们握手时,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给他寄一份正式
出版的最后合奏乐谱,而且还说很遗憾他的公共角色难免会影响到他的私人角色。见他离开
很难过。创作就是这么一场该死的让人孤独的病。
所以你看,我必须好好利用最后的几天。不用为我担心,思科史密斯。我很好,忙得
根本没空得忧郁症!街头上有一家小的水手酒店,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朋友(可以
在任何时候看到有年轻水手进出),但是现在只有音乐对我才重要。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
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梅姆灵饭店
1931年 12月 12日早晨四点一刻
思科史密斯:
今天早上五点我用V.A.的卢格尔手枪射穿上颚自杀。但是我看到了你,我至爱的朋友!
你如此关心,我非常感动!昨天在塔楼的瞭望台上,日落时分。纯粹是碰巧你没有先看到我。
我一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就看到一个靠在阳台上的男人的侧影,注视着大海——认出了你漂
亮的华达呢大衣和独特的软毡帽。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能看到我缩在阴影里。你踱步走到北
边——只要朝我的方向一转身就能发现我。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尽量多看看你——一分钟?
——然后退回来,匆匆下了楼。别生气。非常感谢你不辞辛苦地来找我。你是搭“肯特女王”
号来的吗?
现在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我先看到你也并不完全是碰巧,并不是。世界是出皮影戏,一出歌剧,写在这些剧本里
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要对我扮演的角色太生气了。别管我解释多少,你都理解不了。你是
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你在拉瑟福德的那些朋友都说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非常确信他们

的看法。但是你却不能理解一些基本原则。健康的人无法理解被掏空了的、不完整的人。你
会竭力列出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们丢在维多利亚车
站了。我偷偷从观景台跑回来,我不能让你因为没能劝阻我而责备你自己。别管怎样你可能
还是会,但是思科史密斯,不要,不要那么固执。
同样,希望你发现我离开皇家饭店的时候不要太失望。经理听说了沃尔普兰科先生来找
我的消息。他说因为有太多的预订,不得不请我离开。胡扯,但是我接受了这种托词。那个
讨厌的弗罗比舍想要发脾气,但是那个作曲家弗罗比舍为了完成六重奏,需要的是平静。全
额付款——詹什付的最后一笔钱也全部花完了——用手提箱收拾了东西。漫无日的地在曲折
的小巷里走着,穿过冰封的运河,最后碰到了这家看上去像是废弃了的旅舍,住在了楼梯下
一个几乎容不下人的角落里。我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丑陋的“笑脸骑士”画像,丑得
都不能偷出去卖了。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见那间破败的风车磨坊,我来布鲁日的第一个
早上还在它的台阶上打过盹。就是同一间。想想真奇妙。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清楚我看不到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了。总算有一次我是提前过的。失恋的、求救的,
所有多愁善感的悲剧演员都是急吼吼地要自杀的傻瓜,像业余的乐队指挥一样,这让自杀背
上了一个坏名声。真正的自杀是一种节奏均匀、训练有素、必然发生的事情。人们武断地说:
“自杀是自私的行为。”像佩特这样的职业牧师更是把它说成是一种对生命的懦弱攻击。傻
瓜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支持这样貌似有理的话:为了逃避各种谴责,为了让他的观众对他的道
德品质有个好印象,为了发泄愤怒,或者仅仅因为他没有产生同情所需要经历的一些苦痛。
自杀跟懦弱无关——它需要非常的勇气。日本人有正确的看法。不,自私的事情是仅仅为了
省掉家人、朋友和敌人一点内省的工夫,让别人忍受无法容忍的生存方式。唯一的自私在于
会强迫陌生人目睹一种难看的场面,让他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我会用几条毛巾做成一
块厚厚的包头巾,用它减少开枪时的声音,还能吸血。我会在浴缸里自杀,这样就不会弄脏
地毯。昨晚我在经理的私人办公室门下放了一封信——他明天早上八点会看到它——告诉他
我生存状况的变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无辜的女服务员就不用遭受不愉快的受惊经历
了。你看,我的确会为小人物着想。
思科史密斯,不要让他们把我说成是为爱情自杀的,那太荒唐了。只是一时迷恋上了伊
娃·克罗姆林克,但是我们两个都知道我短暂、幸福的人生中唯一的爱是谁。
除了这封信和尤因的剩下的书之外,我已经安排好把一个文件夹送往你在皇家饭店的住
处,里面是我完整的乐谱。用詹什的钱支付出版的费用,给随信所附的名单上的每个人都寄
一本。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的家人得到任何一本原作。佩特会叹着气说“它又不是《英
雄交响曲》(注:贝多芬的作品,又称《降 E大调第三交响曲》。),对吧”,然后会把它塞到
一个抽屉里;但是它是无与伦比的作品:模仿斯克里亚宾(注:(1872-1915)俄国钢琴家、
作曲家。)的《白弥撒》,斯特拉文斯基的迷失的足迹,更疯狂的德彪西使用的临时半音记号。
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醒着的梦。再也写不出有它百分之一好的东西了。希望
我这是在说大话,但是我没有。《云图六重奏》承载着我的生命,是我的生命,现在我是消
散于大气中的烟花;但至少我曾经是烟花。

人真是可恨的东西,宁愿成为音符也不愿做一根里面塞着半固体状东西的大管子,过上
几十年就滴滴答答漏得再不能用了。
卢格尔手枪就在这儿。还有十三分钟。感到了恐惧,很自然,但是我更加喜欢这种尾音
了。跟艾德里安一样,一阵电流般的紧张感让我明白我要死去了。很自豪我能完成这件事。
必然的事。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
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注:(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23年征服墨西
哥。)会再次蹂躏特诺奇提特兰城(注:中世纪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活动中心,今天的墨西
哥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我和你会再次在睡在科西嘉(注:
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上的岛屿。)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再次
失恋,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无
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
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很久。一旦我的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
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从现在算起,十三年以后我们会再次在格雷欣相遇,
再过十年我会回到这间房拿着同一把枪,写着同一封信,我决意要做的事和我的六重奏一样
完美。如此美丽,必然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让我感到宽慰。
触景伤情,唯有泪千行
R.F.

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加入我们。我很遗憾,左右舷的轮班都没有人敢冒大副之大不韪来参加仪式,但是我们不气
馁,应该继续努力。拉斐尔在桅顶打断了我们的祈祷,高声喊道:“陆地!啊嗬——! ”
我们早早结束了礼拜,冒着打湿衣服的飞溅浪花观看从摇晃的地平线浮现的陆地。“莱
伊雅提,”罗德里克先生告诉我们,“社会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女预言者”号的龙骨再次
驶过“奋进”号。库克船长亲自命名了这支航队)我问道我们是否会靠岸。罗德里克先生给
出了肯定的回答:“船长打算去拜访那里的一个教堂。 ”社会群岛越来越大。经过了三周充满
了海上的昏暗和天空鲜艳的蓝色,我们的眼睛欣喜地看到遍布苔藓的山脉、闪耀的瀑布、覆
盖着嘈杂的丛林。“女预言者”号离海底有十五拓深,可是海水如此清澈,彩虹色的珊瑚清
晰可见。我和亨利都在想如何能够说服莫利纽克斯船长允许我们上岸,这时他就出现在甲板
室,胡子修剪过,额前的头发还涂了油。船长一贯无视我们的存在,可这次他却面带小偷一
样友善的微笑向我们走来。“尤因先生,古斯医生,你们愿不愿意在早上陪大副和我上岸到
那边的岛上去?在北海岸的一个海湾,有处卫理公会教徒的定居地,他们管它叫‘拿撒勒(注:
巴勒斯坦北部的一小城,相传为耶稣的故乡。)’。好奇的先生们可能会发现这个地方很有趣。”
亨利很热情地接受了,我也没拒绝,尽管我很怀疑这个老浣熊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说定了。 ”
船长说。
一小时后,“女预言者”号拉锚移船进入伯利恒湾,这是个黑色沙子的小海湾,受拿撒
勒角弯曲部位的保护,免受信风的侵袭。岸上是在水平线附近的支材上建起来的一片简陋的
茅草屋,那些接受洗礼的印第安人住在这里(我猜的是对的)。在比这些房屋地势高点的地
方是十几座由文明人的双手建造的木制建筑。再高些的,接近山顶的地方傲立着一座带有白
色十字架标记的教堂。我们用的大点的划船放下去了。四个桨手是格恩西、本特内尔还有一
对“束带蛇”。布若海夫先生戴上帽子,穿上马甲,看上去更适合在曼哈顿的客厅里穿,而
非过海时。到岸前,除了浑身湿透,我们没遇到什么事故。但是我们——来自殖民者——唯
一的信使是一条在金黄色茉莉花和朱红色喇叭花下,气喘吁吁的波利尼西亚狗。沿岸的棚屋
和蜿蜒向上到教堂“主要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踪影。“二十个人,二十支火枪,”布若海夫先
生评论说,“这个地方晚饭前就能成我们的了。令人遐想,是吧,先生?”莫利纽克斯船长
命令桨手们在阴凉处等着,我们“去拜访帐房里的国王”。我怀疑船长最近的善意只是表面
的,这点得到了证实:当他看到卖东西的商店被木板挡上的时候,发泄出咬牙切齿的咒骂。
“可能,”荷兰人想了想说,“那些黑人并没有改变信仰,为了布丁把他们的牧师给吃了?”
从教堂的塔楼传来一声钟声。船长拍了下额头:“真是瞎了眼,我在想什么呢?今天是
安息日,天啊,这些信神的玩意儿还在他们的破教堂里学驴叫呢!”我们沿着曲折的路几乎
爬着上了陡峭的山,我们这群人的速度因为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痛风病慢下来。(当我使劲地
时候感到明显的喘不过来气。回想到在查塔姆时我的精神状态,我担心寄生虫是多么严重得

破坏了我的体质)我们到达拿撒勒做礼拜的教堂时,人们刚刚聚集在一起。
船长摘掉了他的帽子,用低沉的声音热情地说:“你好啊!我是乔纳森·莫利纽克斯,
‘女预言者’号的船长。”他手一扫,指向了海湾里我们的船。“拿撒勒人”却没那么热情,
男人们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女人和小孩都躲在扇子后面。“去叫郝劳克斯牧师过来”
的喊声回荡在教堂深处,这时教堂的当地占领者蜂拥而出接见拜访者。我数了下,有六十个
以上的成年男女,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白人,穿着他们最好最漂亮的衣服(可以从最近的两
周航程远的服饰用品店里弄到)。黑人不加掩饰地好奇地看着我们。当地的女人们穿着得体,
但是很多人患上了甲状腺肿。男孩子正用棕榈树叶做成的阳伞保护女主人白皙的皮肤免受太
阳的烤晒,他们稍稍咧嘴笑了。一“排”有特权的波利尼西亚人穿着漂亮的棕色肩带,上面
绣着白色的十字架,算是种制服。
接着跳出一个炮弹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牧师袍表明了他的身份。“我,”主教说,“是贾
尔斯·郝劳克斯,伯利恒湾的牧师和伦敦传教协会在莱伊雅提的代表。说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吧,先生们,简洁点。”
莫利纽克斯船长接下去开始了他的介绍:布若海夫先生“来自荷兰改良主义教派”,亨
利·古斯先生是“伦敦贵族阶层的医生,不久前是斐济传教团成员”,还有亚当·尤因先生,
他是“代表美国公文和法律的公证人”。(这样我明白了这个无赖的把戏了!)“我们这些浪迹
于南太平洋的虔诚的人久仰郝劳克斯牧师和伯利恒湾的名声。我们一直希望能在您的祭台前
面庆祝安息日——”船长摆出一副可怜相看着教堂,“但是,唉!逆风耽搁了我们抵达的时
间。不管怎样,但愿您这里的募款盘没被着吧?”
郝劳克斯牧师仔细打量着我们的船长:“你率领的船员信奉上帝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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