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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_23 大卫·米切尔 (英)

学的闲职?”
“公司制反抗史里的一个段落。”海柱说。
“哇噢,谢谢,兄弟。”植入师答道,“整整一个段落。”这个手术也很快。他把我的右
手掌放在一块布上,朝食指面上喷了凝胶和麻醉剂,切了一个不到一厘米的口子,填入一颗
灵魂球,喷上皮肤。这次他的讥讽流露出了内心的真诚:“愿你的灵魂在希望之地给你带来
好运,柳允儿妹妹。”
我向他表示了感谢。我差点忘了玛拉克娜还在天花板的洞口看着,但她开口了:“柳妹
妹有了新身份,最好还是换个新面孔,否则,去希望之地的路上会冒出棘手的问题。”
我估计,接下来你要去整容师那儿了?
是的。看门人一直陪着我们走到退溪街,是厚岩洞地区的边界,旁边就是稍微体面些的
街区。我们坐地铁去了曾经很时髦的胜俊地区的一个商业廊。乘自动扶梯往上,经过叮当作
响的吊灯,我们被领到顶层。那里店多路窄,像个迷宫,只有目的地很明确的消费者才会光
顾。曲里拐弯的通道两旁是隐蔽的入口和意思难辨的店名;靠近一条通道的尽头,有一株盛
开的虎百合,立在门边的角落里。“别说话。 ”海柱叮嘱我,“这个女人性格乖张,要顺着她。 ”
他按了门铃。
虎百合的条纹亮了起来。它问我们要什么。
海柱说我们跟奥维德夫人预约了的。
那花儿转过来盯着我们,叫我们等着。
门滑开了。“我是奥维德夫人。 ”一个肤色骨白的纯种人说,驻颜药把她的生硬的美貌定
格在很久以前的二十多岁;她的声音像电锯。“无论你们是谁,你们没有预约。这是一个上
层机构。我们的生物化妆师只接受推荐来的顾客。找下面的“整脸师傅”去试试吧。
门啪地关上了。
海柱清了清嗓子,朝着虎百合说:“恳请您转告尊贵的奥维德夫人,熙永女士向她致以
真诚、亲切的问候。”
沉默了一会儿,虎百合变红了,问我们是否来自远方。
海柱对完暗号:“走得足够远,你就会遇上你自己。 ”
门打开了,但是奥维德夫人依然带着不屑:“谁敢跟熙永女士辩论呢?”她命令我们跟
上,不要拖拖拉拉。在铺着静音的哑光瓷砖,两侧挂帘子的走廊上走了有一分钟,不知从哪
里冒出来一个男助手,一言不发,忽然加入了队伍。我们进了一扇门,来到一个更明亮些的
工作室。我们的声音回来了。整容师的器械在消毒灯下闪着光。奥维德夫人让我脱下帽子。
跟玛拉克娜夫人一样,她没有表示惊讶;我怀疑像她这个等级的女士从未进过宋记的门。奥
维德夫人问有多少时间可供治疗。当听到海柱说我们将在九十分钟后离开,她失去了锐利的
冷静。“你为什么不用口香糖和口红自己来?熙永女士把虎百合当成了门口贴着整容前后的
柯达的小刀店吗?”
海柱连忙解释我们并不是要彻底地改头换面,只要用化妆品改变一下能骗过扫描眼或者

随意的一瞥就行了。他承认九十分钟的时间短得荒唐,因此,熙永女士需要最优秀的专业人
士。那个骄傲的整容师听出了他的奉承,但依然受到了影响。“的确,”她宣称,“没有人,
任何人,能像我一样看透一张脸背后的本质。”奥维德夫人转动着我的下巴,说她可以改变
我的皮肤、面色、头发、眼皮和眉毛。“眼睛必须染成纯种人的颜色。”可以做酒窝,可以让
颧骨曲线变得柔和。她保证会充分利用我们宝贵的八十九分钟。
那么奥维德夫人的手艺怎么样?你看起来像一个从刚从培育箱里面出来的星美。
出于黄金时段出庭的需要,统一部给我重塑了面部。女明星必须看起来跟角色相符。但
是我向你保证,当我走出虎百合,脸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连李监工都不会认出我。我象牙
色的虹膜变成了淡褐色,眼睛也变长了,我的毛囊也染成了乌黑色,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查
我被逮捕时候的柯达。
奥维德夫人没有说再见。外面,一个金色的男孩拿着一个红气球等在自动扶梯旁。我们
跟着他走进商业廊下面的一个繁忙的福特场。男孩已经不见了,气球被系在一辆越野车的雨
刷上。这次我们沿着一号公路开往东一号门。
东一号门?那个联盟会的领袖——阿比斯——命令你们往西。
对,但是他的命令后面还有补充:“认真反思给你的建议。 ”这意味着“把命令逆转过来”。
因此,西是东,北是南,“在护送下出行”是“单独出行”。
那真是一个简单得危险的密码,对我来说。
仔细的头脑会忽略简单的东西。在我们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我问我的同伴任海柱
是真名还是假名。他回答说,从事他的事业的人没有真名。从出口往下转到收费站,我们慢
得像爬;前面,每个排队的司机都把手伸出福特窗口,扫描灵魂球。警察随机拦下福特进行
盘问,我们很担心。“大概每隔三十辆,”海柱嘟哝着,“概率很小。”轮到我们接受扫描了。
海柱把食指放在扫描眼上;一声尖锐的警报响起,栏杆刷地放下。周围的福特杜绝了逃跑的
希望。海柱悄声对我说:“保持微笑,装傻。”
一个警察大步走来,大拇指一挥:“出来。 ”
海柱服从了,像小孩一样咧着嘴。
那个警察问了名字和目的地。
“哦,呃,表玉均。”海柱连声音都改变了,“长官,我们,呃,要去外城的一个汽车旅
馆。”他回头看了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我从甫叔和他朋友们那里学到它的意思。这个
汽车旅馆有多远?那个警察问。他难道不知道已经过了二十三点了吗?
“‘砰砰你你完了’旅馆。”海柱用一种白痴般的、搞阴谋的语气说,“温暖舒适,价格
公道,他们很可能让警察免费试用一些设施。十号出口往东,走快速通只要三十分钟。”他
保证我们能在宵禁以前到达,还有富余。
“你的食指怎么了?”

“噢,那就是扫描眼闪了起来的原因?”海柱很夸张地呻吟了一声,开始瞎扯:在他阿
姨家里割伤的,他想把一个天然鳄梨的核挖出来;到处是血,从今以后,他只吃无核鳄梨,
吃天然的东西得不偿失。
那个警察朝福特里看,命令我脱下帽子。
我希望我的害怕能被当成害羞。
他问我,我的男朋友是不是总是话这么多。
我腼腆地点点头。
所以我总是一言不发?
“是的,先生。”我说。他一定会认出我是一个星美。“是的,长官。 ”
那个警察告诉海柱,在结婚以前女孩总是很温顺害羞,婚后就开始唠叨个没完。“走吧。”
他说。
那个晚上你们在哪里过夜的?不是在某个小旅馆?
不是。我们在二号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拐入一条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一排刺松的
后面隐藏着有一百多个单位的工业区。临近宵禁,我们的福特是路上唯一的车辆。我们停了
下来,走过一块刮着风的场地,来到一排混凝土厂房前面,上面写着“海德拉培育公司”。
海柱用他的灵魂珠打开了卷帘门。这厂房不是一个园艺场,而是一个照着红光的柜子,里面
有许多巨大的箱子。空气过于温暖潮湿,令人不适。透过观察窗,一下子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只能看到扭得乱糟糟的、黏稠的培养液;渐渐可以看清四肢和手,未成型的、一模一样的脸。
培育箱?
对。我们在一个基因组单元里。我看着成群的克隆人胚胎悬浮在子宫凝胶里。记住,我
目睹的是我的起源。有的在睡觉,有的吮着拇指,有的挥动着手脚,似乎在挖掘或奔跑。我
问海柱,我是在这个地方培育的吗?海柱说不是,宋记在光州的培育场比这里大四倍。我看
到的胚胎是为了海面下的铀矿地道设计的。他们圆盘状的眼睛是专为黑暗进行的基因设置。
事实上,如果暴露在未经过滤的日光里,他们会发疯。
闷热很快就让海柱变得汗津津的。“你得服用速扑了,星美。我们的屋顶套房在这里。 ”
屋顶套房?在克隆人培育场?
这个联盟会的家伙喜欢反讽。我们的“屋顶套房”是守夜人住的陋室,一个混凝土墙面
的房间,只有一个淋浴、一张单人小床、一张写字台、一叠椅子、一个堵塞的空调和一张破
旧的乒乓桌。粗大的管道穿过天花板,靠振动散发着热量。一排索尼屏幕监控着培育箱,一
扇窗户俯视下面的培育场。海柱建议我洗个澡,因为他不能保证明晚还能洗。他挂起一块帆
布用来遮挡。我洗澡的时候,他用椅子给自己做了一张小床,在小床上放了一袋速扑和一套
新衣服。

你没觉得会受伤害?睡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任海柱的真名都不知道?
我太累了。克隆人服了速扑可以清醒二十个小时,然后我们就撑不住了。
几个小时后,我醒了,海柱睡在他的披风上,打着呼噜。我看着他脸上一个已经结痂的
伤疤,是我们逃离泰莫山的时候刮伤的。跟我们相比,纯种人的皮肤是如此娇嫩。他的眼珠
在眼皮下转动着;屋子里,只有他的眼珠在动。他可能说了希利的名字,也可能只是打呼。
我很好奇,做梦的时候他是哪个“自己”?然后,我把自己的灵魂珠放在海柱的掌上索尼上,
想了解我的化名,柳允儿。我是基因组学专业的学生,于马年 2月 30日出生在罗州,父亲
是宋记的一个助理,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兄弟姐妹……资料有几十、几百页。宵禁逐渐
结束,海柱醒了,揉着太阳穴:“表玉均很想喝一杯星巴克。 ”
我觉得是时候问那个问题了。从迪斯尼院那次以来,它就一直在我脑子里。为什么联盟
会要花如此高昂的代价保护一个实验用的克隆人?
“啊。”海柱含糊地说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答案很长,路也很长。 ”
又是逃避?
不是。在我们深入乡间的时候,他作了解答。为了你的记录,我来概述一下,档案员。
内索国正一步步把自己毒死。土壤已被污染,河流毫无生机,空气充满毒素。食物供应充斥
着流氓基因。下等人买不起药品来对抗匮乏。黑素瘤和疟疾感染地区每年向北推进四十公里。
在非洲和印度尼西亚的制造区供应着消费者区,现在那些区域超过百分之六十已经不适合居
住。公司制的合法性,它的财富,正在枯竭。“主体”一轮又一轮的新的丰裕法案,就像在
大出血和截肢的时候贴创可贴。公司政体唯一的策略是否认,这是已经失败的意识形态一贯
使用的办法。下等纯种人陷入次人类的泥沼。上等人们只是看着,鹦鹉一样重复着守则第七
条:灵魂珠的价值在于里面的钱。
但是,听任下等人整个阶层沦落到厚岩洞那种地方,这么做的是什么原因?谁来替换他们干
活呢?
我们。克隆人。制造我们几乎无须成本,没有烦人的对美好自由生活的渴望。在停止服
用专用速扑以后,很容易就死了,所以我们无法逃跑。我们是完美的有机机械。您依然认为
内索国没有奴隶吗?
那联盟会准备怎么解决这些……所宣称的这个国家的“弊病”?
革命。
战前的亚洲跟当今世界其余的国家一样混乱:死气沉沉的民主国家、毁灭家庭的独裁国家以
及四处蔓延的死地。要不是“主体”统一并封锁了这个地区,我们就会跟世界其他国家一样
退回到野蛮时期!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理性的组织信奉反对公司制的信念?这不仅是恐怖主
义,而且是自杀。

我们的公司政体已经步入年迈了。
恩,星美-451,看来你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联盟会的宣传了。
档案员,我也认为您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公司政体的宣传了。
你的新朋友们有没有具体说过,联盟会计划怎样推翻一个拥有两百万纯种人常备军以及两百
万克隆人部队的政权?
说过。通过策划六百万克隆人同步升级。
做梦。荒谬。
所有的革命都是这样,但是一旦发起,就变成了历史的必然。
联盟会怎么可能实现这种“同步升级”?
要知道,真正的战场其实在神经分子层面。几百个联盟会员在各个培育场和速扑工厂往
主要管道里添加苏莱曼的催化剂,引发大规模的升级。
哪怕有,比方说,一千万个升级的克隆人,对文明史上最稳定的国家金字塔体系又能造成多
大的损害呢?
谁来操作工厂生产线?处理污水?喂养渔场?开挖石油和煤炭?给反应堆添加燃料?
建造房子?在餐厅服务?灭火?封锁警戒线?添加埃克森箱?抬、挖、拉、推?播种,收割?
你明白了吗?纯种人不再拥有这些我们的公司制和社会赖以存在的核心技能。真正的问题
是,六百万升级的克隆人,加上警戒线之外的人,还有那些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厚岩洞那
样的地方的下等纯种人,他们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统一部会维持秩序。警察不都是联盟会的间谍。
连幼娜-939都宁死不当奴隶。
那你在这次……所说的叛乱中的角色?
我的第一个角色是证明苏莱曼的升级催化剂确实有效。这一点,只要保持升级状态,就
已经完成了。必需的神经化学物质正在十二都的各个地下工厂进行合成。
“你的第二个角色,”海柱那天早上告诉我,“是大使性质的。”阿比斯希望我做联盟会
和升级的克隆人之间的对话人,帮助动员他们成为革命者。
你对于成为恐怖分子的傀儡是什么感觉?
惊恐不安。我不是被设计来改变历史的,我告诉我逃亡的同伴。海柱反驳说没有哪个革
命者是天生的。联盟会目前要我做的是不要立即拒绝阿比斯的提议。

你对联盟会明天会更美好的蓝图不觉得好奇吗?你怎么知道新秩序不会生成一个更糟的暴
政?想想沙特阿拉伯的革命,想想灾难性的北美五旬节政变。渐进式改革、谨慎的步骤一定
是进步的最佳方式吧?
对于一个第八等的人来说,您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博学,档案员。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过
一个二十世纪的政治家最早提出的一句格言:“深渊不能分两步跨过。 ”
我们在围着一个有争议的核心绕圈子,星美。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旅行吧。
我们沿着小路,在十一点左右到达了水安堡平原。作物喷粉飞机播撒着云一样的藏红花
肥料,模糊了地平线。暴露在监控卫星下也让海柱担心,因此我们选了一条木材公司种植园
里的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因此水坑让土路变成了泥沼,我们前进得很慢,但是我们没有
看到别的车辆。南美杉和橡胶木的杂交品种排得整齐划一,让人产生幻觉,好像数十亿棵树
列队走过我们的福特。我只下去了一次,是在海柱用桶给油箱加油的时候。平原上光线明亮,
但是在种植园里,哪怕中午都是潮湿、寂静的黄昏。只有消了毒的风刷刷扫过钝针的声音。
树都经过了基因设计,可以驱赶昆虫和鸟类,因此呆滞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难闻的杀虫剂的味
道。
猛然间我们出了森林,跟进去时一样突兀,地形变得起伏。我们朝东行驶,南面是月岳
山脉,北面是忠州湖。湖水散发着来自鲑鱼网塘的污物的臭味,湖对面的山上立着巨大的公
司标志。一座先知马尔萨斯的孔雀石雕像俯视着干旱的土地。我们从忠州一大邱一釜山高速
公路的下面穿过。海柱说如果取道高速,我们两个小时内就能到达釜山,不过,还是慢慢穿
过偏僻的乡村更安全些。尽管坑坑洼洼,但是没有扫描眼。沿着之字形的公路往上,我们进
入了小白山。
任海柱不想一天之内到达釜山?
是的。大约十七点,他把福特藏在一个废弃的木场,我们步行前进。就像第一次坐车穿
过首尔那样,第一次的山区徒步旅行让我兴奋不已。突出的石灰岩长满了苔藓;幼小的杉树
和花楸从裂缝里长出来;云卷云舒;清风带来自然花粉的芳香;曾经基因改造过的飞蛾在我
们头顶转着圈,像电子一样,经过一代代的变异,它们翅膀上的标志已经变成了随机的音节:
自然对公司制一次小小的胜利。在一个开阔的岩石平台上,海柱指着一个海湾的对面:“看
见他了吗?”
谁?我只看见岩石的表面。
继续看,他说。渐渐地,山侧浮现出一个盘着腿的巨人的样子。一只修长的手举成慈悲
的手势。战火和风雨曾经扫射、毁坏、撕裂过他的面貌。但是如果你会看,依然可以分辨出
他的轮廓。我说那个巨人让我想起蒂莫西·卡文迪什。海柱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了。他说这个
巨人是一个神,他可以把人从毫无意义的轮回中拯救出来,也许这个开裂的石像还残留了一
点神性。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会这样活着。我估计,等他们有时间处理这些山的时候,采石

公司会毁掉他的。
为什么这次旅行任海柱会带你去这么偏远的地方?
偏远的地方也是地方,档案员。经过盘腿的巨人,翻过山脊,我们看到过林间的空地里
小块的稻田、晒在灌木上的衣服、菜地、原始的竹管灌溉系统、一个公墓,还有令人口渴的
大瀑布。海柱领着我穿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来到一个庭院,围着庭院的房子装饰华丽,我从
未见那样的建筑。这儿最近发生过爆炸。石板路上炸出一个个坑;木头炸飞了;屋顶也被炸
塌了。有座宝塔被台风吹垮了,倒在旁边的塔上,而那座塔也是依靠藤蔓才直立不倒。我们
晚上在这里过夜。海柱告诉我,这座寺庙曾经屹立了十五个世纪。战后,公司国解散了以前
所有的宗教。现在这个地方成了流离失所的纯种人的居住地,他们宁可在山里勉强糊口,也
不愿意在城里过下等人的生活。
那么联盟会把它的对话人,它的……救星,藏在一群惯犯中间?
救星。对一个宋记的服务员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夸张的头衔啊。一个满脸皱纹、晒得黝
黑的农妇站在我们身后,看得出很老,和卡文迪什那个时代的老人一样。她一瘸一拐地走进
院子,靠在一个头部受伤的男孩身上。那个男孩是个哑巴,害羞地朝海柱笑着,那个女人像
妈妈一样慈祥地抱住海柱。我以柳女士的身份被介绍给了女住持。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
只明亮有神。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令人愉快地说:“欢迎来到这里,非常欢迎。 ”
海柱问起炸弹的事情。
住持回答说,当地的统一部驻军用他们进行演练。上个月一架飞机经过,突然发射了一
枚炮弹。死了一个聚居者,重伤了好几个。可能是恶意行为,她悲伤地推测,可能是飞行员
闲着无聊,也可能是哪个房产商看中了这个地方的潜力,想要给上等人们找一个温泉宾馆,
清理这个地方。
海柱保证,他会去查出来。
这些“聚居者”到底是谁?擅自闯入的?恐怖分子?联盟会?
每个聚居者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我认识了胡志明三角洲被沙暴干旱区侵蚀了土地的农
民,还有曾经受人尊敬、在公司政治中失败的城市居民,不被雇佣的异端分子以及得了精神
病变得一文不名的人。在七十五个聚居者中,最小的九个星期大;最老的,那个住持,六十
八岁,不过要是她说自己三百岁,我也相信。她的样子够这个年纪。
但是……没有连锁店和商业廊,那儿的人怎么生存?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电怎么办?娱
乐?警察呢?社会秩序?他们怎么维持等级?
去看看他们,档案员。你可以跟住持说我送你去的。不去?嗯,他们的食物来自森林和
花园,水来自瀑布。从废品填埋场可以找到塑料和金属,用作工具。他们的“学校”索尼用
一个水力涡轮机驱动。太阳能电灯在白天充电。他们的娱乐项目就是他们自己;消费者没有

三维影像和广告就活不了,但是人类曾经可以过,现在也能。警察?会有矛盾,毫无疑问,
甚至偶尔还有危机。但是人类只要合作,没有什么危机不能克服。
可是山里寒冷的冬天?
在他们之前,通过计划,节约和坚忍,尼姑们在那里生存了十五个世纪。那个寺庙建在
一个山洞上,在日本人占领的时期,土匪们扩建了那个山洞。在冬天以及统一部轰炸的时候,
这些地道足以提供保护。噢,这样的生活不是田园式的乌托邦。确实,冬天很冷,雨季漫长;
庄稼得病枯死;他们的药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聚居者的寿命能活上等消费者那么久。他们也
会争吵,抱怨,伤心,但是至少他们有个社区,可以互相扶持,而这本身就是良药。内索国
如今没有社区,只有相互猜疑的等级体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伴随我的有各种各样的
声音:聊天、音乐、抱怨、笑声。离开宋记的宿舍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安全。
那联盟会为什么对这个聚居地感兴趣?
很简单:联盟会提供硬件,比如说太阳能;作为回报,聚居地提供安全藏身处,离最近
的扫描眼仅有几公里。快黎明的时候,我在地道的房间里醒了,轻轻地朝寺庙门口走去。守
卫是个中年妇女,抱着一支柯尔特和一瓶含清醒剂的酒;她为我支起蚊帐,但是提醒我说,
庙墙的下面有找食的游荡野狼。我保证说会待在能听见的范围之内。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挤过狭窄的石头之间,来到黑乎乎的阳台上。
山脉已经远去,山谷里吹来一阵阵风,带来动物的叫声、喊声、咆哮声、抽鼻子的呼哧
呼哧声。我什么动物都辨认不出来;我有丰富的违禁知识,可我感到自己的知识还是很贫乏。
还有那满天的星斗!啊,在山里,天上的星星可不像城里的,像可怜的针孔那么点儿大;山
里的星星又大又亮。一块石头动了一下,离我只有一米。“啊,柳女士,”住持说,“起得真
早。”
我跟她说早上好。
那些年轻的聚居者,老太太透露说,担心她在日出前到处逛,会从边上掉下去。她从袖
子里掏出一个烟斗,填了烟丝,点上了。是一种本地的生叶子,她承认,但多年前她就尝不
出精制万宝路的味道了。那烟闻起来有股刺鼻的皮革和干牛粪的味道。
我问起关于海湾对面峭壁上石像的事情。
悉达多还有别的名字,她告诉我,大部分都失传了。她的前任们知道所有的故事和布道,
但是,因为非消费者的宗教都被宣布违法,老住持和老尼姑们都被判刑送进灯塔了。那个时
候,她还是个新人,因此统一部认为她还年轻,可以重新教导。她在珍珠城市里的一个孤儿
院长大,但是她说,在精神上,她从未离开过寺庙。多年后,她回来并在废墟中建立了今天
的聚居地。
我问悉达多是否真的是一个神。
很多人都这么叫他,住持说,但是悉达多不会改变运气、天气或者具备许多神具备的传
统职能。相反,悉达多是一个死去的人,活的理想。他教大家克服痛苦,改变将来的转世投

胎。“但是我很早就跟那个理想祈祷了,”她指了指那个在冥想的巨人,“所以他知道我很虔
诚。”
我说我希望悉达多能把我转世到她的聚居地。
现在,新的一天的光线让天地更清楚了些。住持问我为什么这样希望。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所有的纯种人的眼中,都有一种饥渴,一种不满,只有聚
居者不是这样。
住持点了点头。她说,如果消费者能在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层面得到满足,公司制就完了。
因此,媒体热衷于嘲笑这样的聚居地,把他们比作寄生虫;谴责他们从水务公司偷雨水,从
蔬菜公司专利所有人那里偷专利使用费,从空气公司偷氧气。住持害怕,一旦董事会认为,
他们可能成为公司制的替代品, “‘寄生虫’会变成‘恐怖分子’。会有雨点般的智能炸弹落
下,地道内会有熊熊火焰。”
我建议说聚居地必须悄悄地繁荣,要不为人知。
“一点没错。”她放低了声音,“我想,保持平衡的难度不亚于扮演一个纯种人。 ”
她一直知道你不是纯种人?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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