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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_15 大卫·米切尔 (英)
我的躯干压垮了突然变得虚弱的双腿:张先生托住了我,他说每个室内克隆人都会有这
种反应。在这台电梯里,同样的情况下,幼娜-939肯定脱手了,掉了那个男孩。为了抑制
这种不快,我不觉回忆起幼娜的坏索尼里的景色:纵横交错的溪流、破旧的城堡、无名的奇
迹。当电梯慢下来,我的躯干似乎要升起来,又似乎在旋转。张先生宣布:“一楼到了。”门
打开了,打开了外面的世界。
我都要妒忌了。请描述一下你看到的。

宗庙广场,黎明前。冷!在那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冷。当时看着觉得,多宽阔啊;尽
管广场的宽度不可能超过五百米。在敬爱的主席像的周围,消费者们步履匆匆;扫路机嗡嗡
作响;出租车朝骑车人按着喇叭;车辆喷着烟雾,一点点地挪动;慢吞吞的垃圾车不停地搅
动;各种管道在脚下发出隆隆声;霓虹灯广告亮得刺眼;警报声、引擎声、电流声……陌生
的灯光以陌生的亮度从陌生的角度射来。
肯定感受非常强烈。
连气味都是陌生的,以前餐馆的空气带着香味。泡菜、尾气、污水。有个奔跑的消费者
跟我擦身而过,叫着“看你站哪儿了,你这个克隆人”,跑掉了。我的头发被一把巨大的看
不见的扇子吹拂着,张先生解释了街道怎么会把晨风变成狂风的。他带我穿过人行道,走向
一辆带镜子的汽车。看到我们靠近,三个正在欣赏这辆车的年轻人走掉了,后门嘶的一声打
开了。那个司机领我进去,关上了门。我蹲了下来。宽敞的车内懒散地坐着一个留胡子的乘
客,在忙着看他的索尼。他像是掌权的。张先生坐在前面,车汇入了车流。宋记的金色拱门
后退到几百个公司的标志当中。不计其数的新标志滑过,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嘟哝说我坐下的
话没人会反对。我道歉说我不知道这儿的守则,然后按照训导时教的,报告说:“我叫星美
-451。”那个乘客只是揉了一下红红的眼睛,问张先生天气预报。我不记得司机说了什么,
只记得交通很拥挤,那个留胡子的看了看他的劳力士,咒骂着。
你没问要带你到哪儿去?
要弄清这一个问题,得再问十个问题,还问什么呢?记住,档案员,我从没见过外面,
也没有坐过车:可我却在内索国第二大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与其说我是一个跨区的游客,不
如说是上个世纪来的时光旅行者。
福特穿过月亮塔附近的城市天篷,我看见了江原道山顶上的第一个黎明。我说不出那是
什么感觉。无所不在的主席是融化的光,石化的云,那是他的穹顶。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
留胡子的男人在打盹。
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噢,那新鲜的绿色:在天篷下,我们的福特缓缓开过被非法占用的楼房间的一个露珠公
园。毛茸茸的、复叶状的、长满苔藓的,绿色。在餐厅里,仅有的绿色是叶绿素方块和用餐
者的衣服,所以我以为那是珍贵稀少的物质。因此,露珠公园和路旁的彩虹让我惊讶不已。
东面,宿舍区排列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全都装饰着公司国国旗,直到公路逐渐变高,我们穿
过宽阔弯曲、屎黄色、没有福特的带子。我鼓足勇气问张先生那是什么。那个乘客回答:
“汉江,松秀桥。”
我只得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水,一条水路。”疲倦和失望让他的声音很单调。“噢,又浪费了一个早上,张。”我
给搞糊涂了,餐厅里的水和河里的烂泥根本不同。张先生指着前面的低矮的山顶。“泰莫山,

星美。你的新家。”
那么你被从宋记直接带到了大学里?
对,为了减少试验污染。那条路蜿蜒穿过森林,树木渐行渐异,喧闹却又安静,还有那
青翠的绿色,至今让我沉醉。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地上的校园。成群的长方形建筑,年轻的纯
种人走在狭窄的步道上,垃圾遍地,青苔四处都是。福特慢慢停在一个雨迹斑斑、被太阳晒
裂的顶棚下面。张先生领我走进一个大堂,那个留胡子的男的还在福特上打盹。泰莫山的空
气很清新,大堂里却昏暗污浊。
我们在一段双螺旋形的楼梯下停住了。这是老式楼梯,张先生解释说:“大学锻炼学生
心智,也锻炼他们的身体。”因此我跟重力进行了第一次的较量,抓着扶手,一级又一级。
两个学生沿着楼梯走下,嘲笑了我的笨拙。其中一个说:“那个标本近期不会有机会获得自
由了。”张先生警告我别往后看。我犯了傻,看了,头一晕就倒了。要是我的向导没抓着我,
我就掉下去了。
用了好几分钟才爬到七楼,是最顶层。我们沿着裂了的走廊来到尽头的门前,门开着条
缝,牌子上写着“金甫叔”。张先生敲了门,可是没有回答。
“进去等金先生,”他吩咐我,“像服从监工那样服从他。”我进了房间,转身问张先生
我该干什么,但是他已经走了。有生以来,我头一回独自一人。
觉得你的新地方怎么样?
太脏了。你知道,我们的餐厅总是一尘不染:守则倡导洁净。相反,金甫叔的实验室脏
乱不堪,充斥着一股男性纯种人的陈年体臭。垃圾箱满得溢出来:门旁挂着被十字弓射中的
猎物;墙壁四周摆着实验台、堆满东西的桌子、旧电脑和搁板压弯了的书架。唯一能证明还
有人在用这个房间的,是写字台上挂的一张柯达,柯达上是一个笑嘻嘻的男孩和一头流着血
的死雪豹。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没人打扫的院子,院子里的石柱上有个色泽斑驳
的雕像。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新标志人。
在狭小局促的里间,我找到一张床铺、一个厕所和一个便携式蒸汽清洗器。我什么时候
用它们?遵守什么守则?这里的生活的规矩是什么?一只苍蝇懒洋洋地跳着八字舞。我对外
界是如此地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只苍蝇会不会是助理,在做自我介绍。
你以前见过昆虫吗?
只有携带流氓基因的蟑螂,死的。宋记的空调含有杀虫剂,所以如果蟑螂从电梯进来,
立即就会死。那只苍蝇撞着窗户,一次又一次。我那时不知道窗户能开;实际上,我不知道
什么是窗户。
然后我听到有人唱走调的歌,一首关于金边女孩的流行歌曲。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学生,
穿着沙滩裤、凉鞋和丝绸上衣,肩上的背包压得他有点驼。他一脚踹开了门,一看到我就呻
吟着说:“神圣的公司制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亮了亮我的项圈:“星美-451,先生。宋记的服务员,从……”
“闭嘴,闭嘴,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年轻人长着青蛙一样的嘴巴,化了当时流行的伤
眼妆。“可是你应该是星期五来这儿!要是登记处的那些鸟人因为看不懂日历就想让我取消
一个五星级会议,那就对不起了,滚到埃博拉洞里吃蛆去吧。我是进来拿我的工作电脑和碟
片的。我才不会给实验用的克隆人当保姆,那会耽误我在台北逍遥快活。
那只苍蝇又撞上了窗户,那个学生拾起一本小册子,把我推开。啪的一声,我吓得跳了
起来。他检查着那个污点,胜利地笑了:“这算是对你的警告。没人能骗过金甫叔!任何东
西都不要碰,哪儿也不要去。速扑在冰箱里——感谢主席,他们早早就把你要吃的东西送来
了。我在周六的晚上回来。要是我再不出发,就要错过航班了。”他走了,一下又回到门口,
“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感谢主席!记住这个事实: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一件蠢事,每时每刻,都有十个
登记处的克隆人笨蛋在干。”
后面的三天你该做什么呢?
除了盯着劳力士的指针侵蚀时间,我不知道还能干吗。那倒不难:服务员的基因设置让
我们能熬过每天十九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无事可做,我就想着认识的人和事。李太太变成寡
妇以后是难过还是开心呢?安助理和崔助理谁会被提拔为宗庙广场的监工呢?餐馆已经显
得如此遥远。院子里传来让人四肢发麻的声音,像是灌木丛摩擦着雕像的底座。我第一次遇
上了鸟。一架飞机经过,数百只燕子逆风而上。它们在为谁歌唱?它们的标志人?敬爱的主
席?
天空熄灯了,房间变黑了,这是我在地面的头一个晚上。我很孤单,但也只是孤单而已。
院子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能看到跟甫叔的相同的实验室,里面是年轻的纯种人;整洁的教
授办公室;繁忙或空闲的走廊。没有看到一个克隆人。
午夜时,我困了,服了一袋速扑,躺在铺上。如果幼娜-939还在,她也许能解开这一
天我经历的众多谜团。
第二天你发现什么头绪了吗?
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惊奇。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惊奇就站在里间的床对面。一个男子,
三米多高,像座铁塔,身穿橙色拉链衣裤,正在研究那个书架,他的脸、脖子和手上满是烫
伤的红色和烧焦的黑色,夹杂着补丁一样的苍白肤色,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他的项圈证明
他是一个克隆人,可我猜不出他的株型:嘴唇突出,耳朵被角阀保护着,声音低沉,我从未
听过那么低沉的声音。“这里没有清醒剂。睡醒了就醒了。如果你的研究生是金甫叔这个懒
人的话,更是这样。上层人研究生最恶劣,他们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从幼儿园到安乐死。 ”
他用一只巨大的,有两个大拇指的手指着一套只有他身上穿着一半大的蓝色拉链衣裤。“给
你的,小妹妹。”我一边脱下宋记的制服,穿上新衣服,一边问他是不是哪个监工派来的。

“这里没有监工。”这个烧伤的巨人说,“你的研究生和我的是朋友,金甫叔昨天打来电话,
抱怨说你到早了。我本想天黑前来找你的,但是基因外科的研究生总是工作到很晚。我跟心
理基因组学系的这些懒汉不一样。我是元-027。我们来看看你为什么来这里。”
元-027坐上甫叔的写字台,打开索尼,我反对说我的研究生不许我碰它,他没有理我。
元点击屏幕面板。幼娜-939出现了。元的手指扫过一排排单词:“让我们向无处不在的主席
祈祷……甫叔不要再犯那个错误……”
我问元,他识字?
元说如果一个随机组合出来的纯种人能认字,设计良好的克隆人应该很轻松就能学会。
很快一个星美出现在索尼上:我的项圈, “451”,在她的脖子上转动着。“这儿。”元说,慢
慢地念出来:服务型克隆人的寝室内大脑增容;对星美-451的可行性个案研究,金甫叔设
计。“为什么,”元嘟哝着,“一个笨蛋上层人研究生想做这么难的研究?”
元-027是个什么类型的克隆人?军用型?
不是,救灾人。他吹嘘说他能在高感染率或高放射性的死亡区存活,在那些地方纯种人
一去就死,像灭菌时的细菌一样。他的大脑只有少许的基因改良,救灾型克隆人接受的基础
教育比大多数纯种人的大学教育还要全面。最后,他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前臂:“哪个纯种
人能受得了这个!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组织防火。”
元-027对死亡区的解释让我心惊胆战,但是那个救灾人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时却兴致
盎然。他告诉我,等到内索国全都成了死地,克隆人就会变成新的纯种人。这听起来不太正
常。何况,要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地,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在福特上没有看见?元-027
问我,我觉得世界有多大。我不太清楚,但是告诉他我一直从宗庙广场坐车到这座山上,肯
定看过大部分地方了。
元让我跟着他,我犹豫了:甫叔命令过我哪儿也不许去。元-027警告我:“星美-451,
你必须给自己创造新的守则。”他一把抡起我,扛在肩上,一直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爬上
一段满是灰尘的旋梯,一拳打开一扇生锈的门。早晨的阳光很刺眼,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的
沙子刮着我的脸。他放下了我。
在心理基因组学系的屋顶上,我抓着栏杆,张大了嘴:七层楼的下方是一个仙人掌花园,
鸟儿在刺丛间捕捉着昆虫;远一些的山下,有个福特场,还剩一半空位;更远的地方,是个
操场,许多学生在绕着它跑步;再远些是一个消费者广场;然后便是树林了,沿着斜坡,一
直延伸到杂乱的、点缀着灯火的都市、高楼、宿舍区、汉江,最后依然是山脉,衬着初升的
太阳。“很大。”我还记得 WING那温柔而灼伤的嗓音,“但放在整个世界,星美-451,你看到
的只是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小碎片。”
我绞尽脑汁,希望能理解如此的浩瀚,但是只能放弃;我怎么可能理解这样无边无际的
世界呢?
元回答,我需要智力;升级可以给我智力。我需要时间;金甫叔的游手好闲会给我时间。
但是,我还需要知识。

我问,怎么找到知识?
“你必须学习认字,小妹妹。”元-027说。
所以最初是元- 027,而不是任海柱或梅菲董事指导你?
严格地说,不是这样。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元在熄灯前一个小时回到甫叔
的实验室,给了我一台“没有遗失”的索尼,预装了上层公司政权学校教育的所有自学模块。
他向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警告我说绝对不能让纯种人发现我积累知识,那会吓到他们,
一个被吓到的纯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等到金甫叔第六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索尼的用法,从虚拟小学毕业了。六个月
后,我学完了中学课程。你看起来有些怀疑,档案员,不过别忘了升级时期的克隆人对知识
的饥渴。知识就是身份,我希望比以前知道的多得多,非常希望。
我不是怀疑,星美。你的智力、言谈,你的……自身,都表明了你学习的努力。让我不解的
是为什么金甫叔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学习。一个公司继承人当然不会是废奴主义者吧?他不是
要对你做实验吗?
金甫叔关心的不是他的博士学位,而是喝酒、赌博和他的十字弓。他的父亲是光州基因
公司的上等人,正在疏通进入“主体”的董事会,直到后来他的儿子为他树立了一个强敌。
有这么一个高层的父亲,学习不过是个形式。
但是他怎么毕业呢?
只要买通一个学术经纪人,通过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整出论文就行了。很常见的做法。升
级用的神经化学物质是预先配制好的,结果和结论都准备好了。甫叔自己连牙膏的分子生物
特性都弄不清楚。在那九个月里,我的实验任务仅仅是帮他打扫实验室,为他沏茶。要知道,
新的实验数据会干扰他买的数据,容易暴露他的欺骗行为。所以在他长期缺席的期间,我可
以学习,不用担心被发现。
难道金甫叔的导师一点不知道他无耻的抄袭?
珍惜终身教职的教授,不会去揭露未来“主体”董事的儿子的丑闻。
甫叔没有跟你谈过话,没有跟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吗?
他跟我说话就好像跟猫说话一样。当问我他认为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他会觉得很好笑:
“嗨,451,我去把牙齿染成蓝色,你觉得怎样?宝蓝色会不会只在这一季流行?”他不期
望得到中肯的回答。我也不想纠正他的期望。我的回答变得如此例行公事,以至于他给我起
了个绰号:我不知道先生-451。
所以那九个月里没人观察到你飞速增长的认知能力?

我相信是这样。金甫叔仅有的访客是敏植和方。方的真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吹嘘
新买的铃木、打扑克、对厚岩洞逍遥窟之外的克隆人毫无兴趣。甫叔的邻居文吉秀来自下层
社会,依靠助学金攻读研究生,他不时地敲墙抱怨这边的吵闹声,但是,这三个上等人就会
更大声地敲回去。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什么是“扑克”?
一种纸牌游戏,善于说谎的获得不善于说谎的人的钱。通过打扑克,方从甫叔和敏植的
灵魂里赢了好几千块钱。还有些时候,三个学生吸毒,常常是速扑。这种时候,甫叔就会叫
我出去。他抱怨说,晕乎乎的时候克隆人让他心烦。那时我就会去屋顶,坐在水箱的影子里,
看雨燕捕捉巨大的蚊子,一直看到天黑,我知道这时三个研究生都已走了。要知道,甫叔从
来不锁实验室。
为什么你再也没见过元-027?
有一天下午,天气潮湿,我到泰莫山已经三个星期。一阵敲门声传来,让甫叔的注意力
从他的整容产品目录上移开了。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甫叔一边说“进来”一边把
目录藏在《实用基因学》下面。我的研究生很少看教科书,不像我。
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用脚尖推开了门。“甫甫”,他这么叫我的研究生。甫叔跳了起来,
又坐下了,然后懒散地坐下。“嗨,海柱,”他装出随意的样子,“有什么事?”他只是路过
打个招呼,这个访客说,但是他接受邀请,坐了下来。我得知任海柱是甫叔以前的同学。甫
叔让我沏茶,他们在那里闲聊,话题琐碎,毫不重要。我上茶的时候,任海柱提到:“你想
必已经知道你的朋友敏植让人震惊的下午了吧?”
甫叔否认敏植是他的朋友,一向如此,接着问为什么他的下午让人震惊。“他的标本,
元-027给烧成熏肉了。”敏植把一瓶石碱上的减号错当成了加号。我的研究生笑了,先是傻
笑,然后咯咯地笑,后来用鼻子说了声“笑死人”,便大笑起来。海柱做了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看着我。
为什么说“很奇怪”?
纯种人对我们通常视而不见。很久以后,海柱承认他对我的反应很好奇。甫叔没有注意;
他在推测赞助敏植研究的公司会提出的索赔金额。甫叔幸灾乐祸地说,在他自己的研究中,
一两个实验克隆人死于科学探索,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感到……呃,你感到怎样?憎恨?悲伤?
愤怒。我退到了里间,因为任海柱的反应使我谨慎起来,但是我从未如此愤怒。幼娜-939
抵得上二十个甫叔,元-027抵得上二十个敏植,怎么衡量都是如此。因为一个上等人的疏
忽,我在泰莫山唯一的朋友死了,而甫叔居然认为这次谋杀很好笑。但是愤怒锻炼意志,那
天我迈出了第一步,走向“宣言”,走向这个牢房以及几个小时以后的灯塔。

暑假发生了什么事?
照理甫叔应该把我存放在一个临时宿舍,可是他急着要去北海道打克隆糜鹿,他把这事
忘记了,要么就是认为哪个下层的寄生虫会替他做。
因此,某个夏日的早上,我醒了,发现整幢楼都空无一人。忙忙碌碌的走廊现在悄无声
息,没有铃声,没有广播;连空调都关了。从屋顶上看去,市区跟往常一样烟雾蒸腾,车水
马龙,成群的飞机穿过天空,留下一条条水蒸气的痕迹,但是校园却没了学生。福特场仅有
一半的车。烈日下,工人们在重新铺设椭圆形广场的地面。我查了索尼上的日历,才知道今
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插好实验室的门,躲进了里间。
那么你在五个星期里从未走出过甫叔的实验室?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要知道,我害怕离开我的索尼。每个周末,有个保安来检查实验室。有时
候我能听见文吉秀在隔壁的实验室说话。除此之外,一片寂静。晚上我把百叶窗拉下,关掉
天窗。我有足够的速扑度过整个假期。
可那是整整五十天孤独的囚禁啊!
五十天美好的时光,档案员。我的头脑在我们的文化中纵横穿梭,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
十二部经典:隆尖的《七种方言》、主席的《内索国的形成》、尹将军的《战争史》等。你知
道这些书目。一部未删节的《评论》的索引指引我阅读战前思想家的著作。当然,很多下载
都被图书馆拒绝了,可我下到了两本从晚期英语翻译过来的《乐观主义者》、奥威尔和赫胥
黎;还有华盛顿的《关于民主的讽刺》。
等到甫叔第二个学期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是写论文用的标本?
对。我的第一个秋天到来了。我偷偷地收集飘到屋顶上的红叶。秋天过去了,我的叶子
都退了色。夜晚变得冰冷,连白天也会结冰。下午,甫叔多半在加热的炕上打盹,看着三维
影像。他夏天的投资赔了很多钱,他父亲拒绝支付他的债务,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我唯一能
抵御他暴怒的措施是不被注意。
下雪了吗?
啊,对了,下雪。去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晚,十二月才下。凌晨醒来时,我感觉到了。
装饰窗户的新年精灵裹上了雪花,美轮美奂,档案员,美轮美奂啊!院子里,无人理睬的雕
像四周,树丛被积雪压弯了,雕像因此显得格外雄伟。我能看到雪花飘落到我曾经的牢房,
我喜欢这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雪花像是受伤的紫丁香,那么纯洁,那么宁静。
有时候你像个唯美主义者,星美。
也许那些被剥夺了得到美的权利的人才更懂得美。

这个时候,梅菲博士该走进故事了吧?
是的,六重节前夜的那个晚上也在下雪。大概在二十点左右,甫叔、敏植和方冲了进来,
因为吸了毒,脸红红的,耐克上沾着冰。我在里间,差点来不及藏起我的索尼。记得我正在
读柏拉图的《理想国》。甫叔戴了一顶学位帽,敏植抱着一篮子薄荷味的兰花,篮子跟他一
样大。他一边把花儿往我身上撒,一边说:“花瓣献给勺美、松美、星美,随便什么名字……”
方洗劫了甫叔存放烧酒的橱柜。他一边朝后扔了三瓶酒,一边发牢骚说那些牌子的酒都
是狗尿。敏植抓住了两瓶,第三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清扫干净,
灰姑娘!”甫叔朝我拍拍手,然后安慰方说,六重节一年只有一次,他会开一瓶最好的酒。
等我扫起所有的玻璃碴,敏植已经找到了一部三维色情迪斯尼。他们一边看,一边像专
家一样争论优缺点以及是否逼真,嘴里还喝着烧酒。那个晚上,他们醉得肆无忌惮,尤其是
方。我躲到了里间,听到文吉秀在实验室门口叫那些酒鬼们安静一点。我偷看着他们。敏植
嘲笑吉秀的眼镜,问为什么他家没钱给他治疗近视。甫叔让吉秀爬到他的身上。整个文明世
界都在庆祝六重节,他却想要安静。等到方终于不笑了,他说要让他父亲对文的家族进行税
务检查。文吉秀在门口气得七窍冒烟,终于还是被三个上等人扔的李子和嘲笑赶跑了。
方似乎是三个人的核心。
的确。他能挖掘出别人性格中的裂纹线,现在在十二都市中的一个当律师。毫无疑问,
他相当成功。那个晚上,他不停地激怒甫叔。他晃着烧酒瓶,指着柯达上的死雪豹问甫叔,
专门给旅游者准备的猎物在基因改造后变得有多呆笨。这伤到了甫叔的自尊。他反驳说,他
只猎杀那些改造过基因、变得更凶猛的动物。在加德满都山谷,他和他的弟弟跟踪了那头雪
豹几个小时,它被逼得无路可走,扑向他的弟弟。甫叔一箭射死了它。雪豹在半空中被射中
眼窝。听到这里,方和敏植装出一副无比敬佩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哈哈大笑,瘫倒在
地。敏植捶着地板说:“你真能胡扯,金。”方靠近柯达,看了一会儿说,拼接得很差。
甫叔用笔在一个人造瓜上画了一张脸,郑重地在眉毛上写了“方”字,然后把瓜在靠门
的一摞杂志上放好。他从写字台上取了弩,走到窗户的远端,瞄准。
方反对:“不,不,不不不。”他说如果射偏了,瓜不会撕开射手的喉咙,没有一发必中
的压力。他招手让我站在门旁。
我知道他的想法,可是方打断了我的恳求,警告说如果我违抗他,他就让敏植掌管我的
速扑。敏植的笑容消失了。方的指甲掐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带了过去。他把学位帽戴在我头
上,然后把瓜放在帽子上。“那么,甫叔,”他取笑说,“你现在还觉得你是神射手吗?”
甫叔跟方的关系是建立在敌对和厌恶之上的。他抬起弩,我恳求他停下,甫叔命令我不
许动。
那支箭的钢尖闪着光。死在这种男孩的激将之下,不仅无聊而且愚蠢,可是克隆人连自
己怎么死都无权决定。砰的一声,刹那间,弩箭射进瓜肉。甜瓜滚下帽子。敏植热烈鼓掌,
希望能缓解局面。我一下子轻松了。

然而,方轻蔑地说:“射中这么大一只瓜,你用不着激光瞄准仪吧。再说,你瞧,”他捡
起了瓜的残余部分,“你只不过打到了一点。得用杧果才配得上你的水平。 ”
甫叔把他的弩递给方,激他自己做到那样的水平:在十五步外射中杧果。
“行。”方接过弩。我绝望地反对,可是甫叔叫我闭嘴,他瞄了一眼那只杧果。方数了
十五步,装好了箭。敏植警告说,死一个实验标本,要填的报告多得要死。他们没有理他。
方瞄了很长时间。他的手微微发抖。突然,杧果炸开了,汁水四溅。可我估计我的煎熬还没
结束。果然,方吹了吹弩:“瓜,三十步;杧果,十五步。我加码到李子,十步。”他说李子
还比雪豹的眼睛大,但又说,如果甫叔承认他确实在胡扯,像敏植说的那样拒绝挑战,他们
就暂告一个段落,十分钟内不再评论。甫叔把李子在我的头上放稳,表情严峻,然后命令我
静止不动。他数了十步,转身,装上箭,开始瞄准。我估计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在十五
秒后死掉。吉秀又来砸门了。走开,我心里说,现在不能分心……
甫叔摇着弩的曲柄,下巴抽搐着。咣咣的砸门声越来越响,离我的头只有几厘米。方咒
骂着吉秀的生殖器和母亲。甫叔抓着弩的指节开始发白。
我的头啪的一声被撞开了:耳朵传来剧痛。我意识到身后的门被踹开了,紧接着看到那
些折磨我的人的脸上一副末日来临的表情。最后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胡
子上沾了雪,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大发雷霆,
梅菲董事?
是他,但我还是全面介绍一下他吧:统一部教授,梅里坚船民解决方案的设计师,内索
国杰出勋章的获得者,评论李白和杜甫的专著作者——“主体”董事阿洛逸·梅菲。不过,
我那时没注意他。血从我的脖子和脊背往下流。轻轻碰一下耳朵,整个左半身就疼得像被电
击一样。我移开手指,看到上面沾满了血,鲜红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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