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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死亡

_5 肯·威尔伯 (美)
   后来在问答的时段里,有一位听众抛出一个问题,他的回答使我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佛陀今天造访美国,你认为他所强调的教诲会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吧。”片瞳说,“不是怎么做美国人或日本人,而是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深受其他文化的灵性导师吸引的美国人来说,这是多么适切的回答。我也有过质疑,特别是最近见到那么多来自西藏的灵性导师。我以前赞同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文化,重振自己的传统,而不是无知地一味抬高异国宗教。此刻我对这股潮流却觉得很妥当,因为重点是在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与一位操着令人担心的英语、带着浓厚日本腔的人学习灵性方面的锻炼,这样的经验与文化的差异其实无关,重要的是我们都想成为一个更健全、更完整的人,也许还能更神圣一些。
   那天晚上,肯、我、片瞳以及大卫·哈德维克一起在林迪斯芳中心共进晚餐。肯和片瞳谈起10年前在林肯镇的一次禅七,肯当时因为片瞳说了一句:“观照是自我最后的一站。”竟然有了一次开悟经验。肯补充道:“一次小小的经验。”他们谈到这段时一直大笑。我心想那一定是某个禅宗的笑话吧。
   片瞳丝毫没有架子,不愧为铃木禅师(Suznki Roshi)的接棒人。我觉得在禅中心和他学习禅修是很有趣的事。我已经不再追求灵修上的完美主义,能遇到一位自己衷心倾慕的老师固然是很美妙的事,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谁知道,也许他就坐在我的前面,我只是有眼不识泰山罢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与解脱的约翰的追随者共进晚餐。肯曾经为解脱的约翰写过序,并极力推崇他的新作《黎明之马圣约》(The Dawn Horse Testament)。很棒的一群人。我往往从资深的学生来观察他们的老师,这些人真的不能再好了。我们一起观赏一卷有关解脱的约翰的录像带,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喜爱超过了预期,只是献身这条途径令我裹足不前,即使只是“献身”二字我都无法消受。在录像带中他指出,信徒首先要阅读他的教诲(他出了相当多的书),如果了解了教诲的内涵觉得受到感召,再与他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听起来好像一旦变成他的信徒,相信了他的教诲,就完全被他掌控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抗拒这样的说法。这也许是我需要对治的神经过敏,但也必须等我准备好了才能做到。
   后来阅读《黎明之马圣约》,我发现他理出两条非常清楚的道途,其中一条是信徒或献身者的途径,另一条则是探究者的途径,这其实就是肯所说的他力与自力之分。我很喜欢他在书中所阐述的理念,特别是对关系的解析,他指出私我只是关系的紧缩与逃避。我确实发现私我就是企图逃避关系的各种反应。我发现自己常觉得受到拒绝,然后就会防护自己以抵御外来的羞辱与伤害,进入所谓的“私我的仪式”(egoic ritual),也就是退缩、逃避与私我防卫。我想到他的教诲中所强调的:不要把当时的情况夸大,要停止抗拒,停止各种心理反应,停止惩罚对方。在这种时刻,我不能收回我的爱,不能孤立自己,反倒要让自己去经验那份伤害,他说:“练习安住在爱的伤痛中。”你不可能不受伤,受伤时你要觉察,你要继续去爱,不要退缩。他说:“如果你能安住在那份伤痛中,你会知道自己仍然需要爱,知道自己想要给予爱。”
    
   我决定回到屋里去,我想爱迪丝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我该准备一些午餐,反正松鼠也不见了。崔雅正在塔霍湖整理剩下的东西,好搬到磨坊谷的新房子去。
   总而言之,事情的进展颇为顺利,至少在快速改善中。我同意崔雅对西摩尔所说的,有一个弯已经转过来了,其实应该说是很多弯都转过来了。
   我做了三明治,倒了杯可乐,坐回前廊。太阳逐渐攀上茂密的红杉林,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阳几乎得到中午才露脸。我非常期待阳光照到脸上的那一刻,它提醒我事情总有新的开始。
   我想到崔雅,想到她的美、她的诚实、她无染的心灵,她对生命的那份巨大的爱以及她惊人的毅力。她真是集“真善美”于一身。天啊,我爱这个女人!我怎么能将自己的磨难归咎于她?我怎么能给她带来如此大的痛苦?遇见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以后无论做什么、去到何处、遭受何种的痛苦,我都会伴随在她的身边、帮助她、扶持她。我居然忘了生命中最深刻的决定,还诿过于她!难怪我会觉得连灵魂都不见了,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已经原谅了崔雅,也以极缓慢的速度原谅自己。
   我想到了崔雅的勇气。她完全拒绝被这一场磨难击倒。生命打击她,她站了起来,生命再打击她,她还是站了起来。去年发生的那些事件使她的韧性大为增加。我认为崔雅的人生第一个阶段的力量是来自战斗意志,第二个阶段的力量则来自臣服。以前她总是准备迎战、肩负起一切,现在的她则开放自己,让一切穿过,这股力量的背后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绝不妥协的诚实。即使处在最糟的情况,我也从未听过她说谎。电话铃响了,我决定让录音机录下对方的留言:“喂!泰利吗?这是贝尔克大夫的诊所,请你来一趟好吗?”
   “喂!我是肯,发生了什么事?”
   “大夫想要和崔雅谈谈检验的结果。”
   “没出什么事吧?”
   “医生会解释的。”
   “好了,女士……”
   “医生会解释的。”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二十九
  
   “嗨!爱迪丝,请进,可不可以给我几分钟?刚才接到一通怪电话,我马上就来。”我走进浴室,洗了一把脸,照了一下镜子,我记不得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医生的办公室等候,想必又是另一场噩梦,我只好封闭我的知觉。我在自己的灵魂上罩了一层自制的面具,这样我才能以学者的立场接受采访。我和爱迪丝见面,脸上带着石膏般的笑容。
   爱迪丝到底有什么特质?她的年纪大约50出头,明亮、开朗的脸庞有时几乎是透明的,然而她也是非常坚定、有自信的。不消几分钟就能让人感觉她很诚恳,你觉得她会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笑,但不勉强,她应该是既坚强又敏感、会在苦中作乐的人。
   我的心仍然封锁着,不去设想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我惊讶地发现,这是我15年来头一次接受公开访问。因为拒绝采访,我的周围逐渐形成诡异的光圈。这原本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决定,没想到却助长了强烈的臆测。人们经常问道:威尔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爱迪丝投在《时代周刊》的那篇访问稿,劈头便写着:
    
   我听说肯·威尔伯是一名不接受采访的隐士,这使我对他更加好奇。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认识都是从阅读中得来的。他的书显示他具有百科全书的知识,他的头脑似乎能处理各种不同的典范,他的写作风格充满强有力的生动描写、不寻常的组合力和罕见的清晰思维。
   我写了—封信给他,没有收到回音,于是我飞往日本参加一个由国际超个人心理学会所举办的会议;根据议程表,威尔伯是其中一名讲者。春季的日本非常优美,日本的文化和宗教传统令人难以忘怀,然而肯·威尔伯还是没有出现。即使没有出现,人们仍然投射了许多希望在他身上。隐居确实是个不错的公关策略——如果你的名字是肯·威尔伯的话。
  我询问有谁认识他,学会的会长西塞尔·伯尼回答说:“我们是朋友,他很可亲,一点也不矫情。”
   “37岁就写了10本书,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非常努力,又是个天才。”西塞尔给了我一个简洁的答案。
   透过几名朋友还有他在德国的出版社,我再度说服他接受采访。后来我到了旧金山,他仍然没给我答复。突然他来了一通电话:“好吧,你到我家来吧!”他的客厅放了一套户外用的桌椅,从半敞的门缝中,可以看到地上摆了一张床垫。肯·威尔伯光着脚,衬衫的扣子没扣,这是一个温暖的夏日。他替我倒了一杯果汁,面带笑容地对我说:“我确实是存在的。”
    
   “爱迪丝,我确实是存在的吧!”我笑着对她说,这整件事对我而言是极为可笑的——我想到盖瑞·特鲁多(Garry Trndeau)的名言:“我一直想培养一种不需要现身的生活方式。”
   “爱迪丝,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你为什么拒绝接受我的访问?”
   我告诉她我所有的理由——最主要的是,访问太分神了,我真正想做的事只有写作。爱迪丝非常专注地聆听,脸上带着微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热情。她待人接物的方式带有一份母性,声音里有一种仁慈。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特质反而令我更难忘怀内心那些不时浮现的忧愁。
   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内容涵盖许多,爱迪丝自在又机智地与我进行讨论。当她谈到这次访问的主题时,她按下了录音机。
    
   爱迪丝:罗夫和我以及我们的读者,都对心理治疗与宗教的交会感到兴趣。
   肯:你所谓的宗教是什么?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神秘体验论(Mysticism)?世俗宗教(Exoteric)还是深奥宗教(Esoteric)?
   爱迪丝:嗯,这是一个很好的起头。在《普世的神》这本书里,你为宗教这个名词下了11个不同的定义,或者应该说“宗教”的字根有11种不同的用法。
   肯:嗯,我的观点是,在我们没有为宗教这个字下好定义之前,便无法讨论科学和宗教、心理治疗和宗教,或者哲学和宗教的议题。我认为现在至少要区辨好什么是世俗宗教,什么是深奥宗教。世俗宗教或物化的宗教,应该被列为神话式的宗教。这种宗教形式非常具象,可以按字面加以理解,譬如,这类宗教相信摩西真的分开了红海,基督真的是一名处女受到圣灵感孕而生的,世界是上帝在六天之内创造出来的,甘露真的从天而降。全世界的世俗宗教都有这类的信仰,印度教认为大地是需要支柱的,因此它坐在一只大象上,大象也需要支柱,因此它坐在乌龟上,乌龟也需要支柱,因此它坐在蛇之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便是:“蛇又坐在谁的身上呢?”答案是:“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据说老子生下来的时候已经900岁了,克里希那曾经和四千名牧牛的少女做爱,而梵天是从宇宙的大蛋中蹦出来的,这就是世俗宗教。它有一连串的信仰结构,企图以神话来解释世界的神秘现象,而不依据实际的体验或佐证来加以诠释。
   爱迪丝:这么说,世俗宗教基本上是一种信仰而不是实证。
   肯:没错,如果你信仰这些神话,你就得救了,如果你不相信,你就下地狱,而且是不容分说的,这便是所谓原教旨主义的宗教。对这类的宗教我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世俗宗教和深奥宗教或实证宗教是毫无关系的,当然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后者。
   爱迪丝:深奥宗教的“深奥”二字是什么意思?
   肯:它的意思是指内在的或深藏不露的。深奥宗教或神秘体验论并不意味它是秘而不宣的,而是直接的体验和个人的觉察。深奥宗教要求你不要迷信或盲从任何教条,相反,它要你以自己的知觉做实验。如同所有杰出的科学,它是以直接的体验做基础,绝不是靠迷信或愿望。此外它必须被公开检验或被一群亲自做过实验的人认可;这项实验就是静修。
   爱迪丝:但静修是纯属个人的经验。
   肯:不是的,静修和数学一样都不再是个人的经验了。譬如没有任何感官或外在证据可以证明负一的二次方等于一,这个真理是被某个内在逻辑所证实的。你在外部世界无法找到“负一”这个东西,只能在自己的心里找到它,但这不意味它不是真相,你也不能说它是无法被公开证实的内在知识。它被一群训练有素的数学家证实为一项真理,这群数学家懂得如何在内心进行这项逻辑的实验,因此真或不真便由他们来决定。同样地,静修的知识也是一种内在知识,但这种内在知识可以被一群训练有素的静修高手予以公开证实,因为这些人深谙内观的逻辑。我们不可能随便找一些人来决定毕达哥拉斯定理,而是让那些训练有素的数学家来表决这项真理。同样地,我们在静修上也有一些发现,譬如:如果你很仔细地观察自我的内在真相,你会发现内心与外部世界根本是一体的——但这必须是由你或任何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去亲自体验的真理。经过六千多年的实验,我们已经可以充分证实某些结论,立下某些灵性的定理,这些灵性的定理就是长青哲学的精髓。
   爱迪丝:但你为什么要说是“隐秘的”呢?
   肯:因为如果不亲自做这项实验,你就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所以你没有权利表决。同样地,如果你不懂数学,你就不能对毕达哥拉斯定理(Pythagorean theorem)说三道四。当然你可以有观点,但神秘体验论对观点是不感兴趣的,它需要的是真正的认识。深奥宗教或神秘体验论对那些不肯亲自体证的人而言就是秘而不显的。
   爱迪丝:然而,各种宗教之间的差别仍然很大。
   肯:世俗宗教确实有很多类别,但世界上的深奥宗教都是相同的。神秘体验论或深奥体验论从广义来看就是科学,你不可能把化学分成德国的化学或美国的化学,也不可能说这是印度教的神秘科学或伊斯兰教的神秘科学,全世界的深奥宗教对灵魂、大精神以及终极同一性的本质都有基本上的共识,学者们称之为超越世界深奥宗教的一体性。当然它们表面的结构有很大的差别,但深层的结构却是相同的,它们反映出人类灵性的一致性和在现象上所揭露的定律。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
  
   爱迪丝:下面这个问题很重要:我想你一定不像约瑟夫·坎伯(Joseph Campell)一样,相信神话式的宗教具备了有效的灵性知识。
   肯: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诠释世俗宗教,如同坎伯那样,你可以把神话诠释成蕴藏真理的寓言。举例而言,你可以把基督经由无孕受胎出生的意义诠释成基督按照他真实的大我自发地行动。这是我所相信的,然而神话的信奉者并不这么相信。他们认为玛丽亚真的是以处女之身受孕的。神话的信奉者不会把他们的神话当成寓言看待,他们会按照字面的意思加以理解。约瑟夫·坎伯冒渎了神话信念的本质,虽然他一直企图抢救它们,这样的学术态度是无法被接受的。他虽然对那群神话的信奉者说:“我知道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然而那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意思。依我看,他开始研究的方式就错了。这类神话在6至12岁的儿童身上经常可以见到,皮亚杰(Piaget)称之为具象运思的心智。世上所有伟大神话的基础,大概都可以从今日的7岁小孩自发的作品中摘录,这是坎伯自己招认的。但下一个阶段的意识结构,也就是所谓的理性阶段一旦出现,神话就被这个孩子放弃了。他不再相信它们,除非他所处的社会鼓励这样的信念。大体而言,理性和具有反思能力的心智只会把神话当做神话来看。这些曾经有用且必要的信念,现在已经不被承认了,譬如,一个有理性能力的人听到圣灵受孕的事,可能只会咧嘴暗笑。一个女人怀孕了,她会对自己的丈夫说:“我怀孕了,但是别担心,我并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觉,因为孩子的爹不是从我们这个星球来的。”
   爱迪丝:(大笑)但是有很多神话的追随者,仍会以隐喻的方式来诠释他们的神话。
   肯:没错,这些人应该被称为重视神秘体验者。重视神秘体验者会赋予神话一些奥义。这些奥义是透过灵魂内在的体验和观察而被发现的,它不是从外在的信念系统或神话得来的。换言之,这些人根本不是神话的信奉者,他们是深思的现象学家、深思的重视神秘体验者和深思的科学家。因此怀海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指出,神秘体验论永远站在科学的这一边来对抗教会,因为神秘体验论和科学都依赖直接的证据。牛顿是一名科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重视神秘体验者,这两者是完全不冲突的。反之,你不可能既是伟大的科学家,又是伟大的神话信奉者。
   神秘体验论会赞同其他的宗教,他们的宗教精髓和别的神秘宗教是相同的,“他们给了它许多名称,其实所指的都是同一个。”然而神话的信奉者,譬如一名基督教基本教义派的新教徒,他绝不可能承认佛法也会让人得到彻底的救赎。神话的信奉者坚持他们的信仰才是唯一的道路,因为他们把信仰奠基在表象的神话上,无法领悟那些象征所隐含的一致性,但是重视神秘体验者却能领悟。
   爱迪丝:我明白了,这么说你也不赞成荣格所主张的:神话蕴涵了人类的原型(archetype),因此具有神秘的或超越的重要性?
    
   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这回一定又是癌症,还会是什么呢?医生会解释的,医生……还不如去跳湖算了。该死!该死!该死!我所需要的否定和压抑跑到哪里去了?
   爱迪丝要讨论的不就是否定和压抑吗?我们今天探讨的主题是心理治疗和灵性的关系。我们的做法是深入讨论我所发展出来的概括性的范型;它们联结了这两种有关人类情境的研究途径。
   对我和崔雅而言,我们所关心的并不是其中的学问,我们深深投入了自我的治疗,协助我们的有西摩尔和其他的朋友;此外我们都有长期静修的经验。心理治疗和灵性有什么关系?这是崔雅、我和我们的朋友时常讨论的话题。我想我答应接受爱迪丝的采访,其中一个理由便是,这个议题是我目前的人生重心,它既是理论也是实修的经验。
   当爱迪丝的问题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时,我发现我们的讨论已经面临一个不可轻忽的障碍——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我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被提出来,但是荣格巨大的身形彻底掌控了宗教心理学的领域;坎伯不过是他的追随者之一。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曾热烈信奉过荣格的主要理念和他在这个领域所付出的开创力。但是多年以后,我认为荣格犯下一些严重的错误,这些错误后来变成超个人心理学领域最大的障碍;更糟的是,这些错误被广泛地宣扬,显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有关心理治疗与宗教的讨论根本不可能开始,除非有人提出这个艰难而敏感的话题。首先提出的问题是,我是否赞同荣格的主张——神话是一种原型,因此是神秘的?
    
   肯:荣格发现现代男女都可以在他们的积极想像和自由联想中自发地创造出神话宗教的重要主题,于是他推演出一些最基本的神话形式,称之为原型,这些原型是所有人类共有的,被所有的人继承,并且把它带进了他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中。接着他又做了一项声明:“神秘体验论就是一种原型经验。”
   我的看法是,这个观点中有几个严重的错误:第一,人类的心智,即使是现代人的心智,都可以自发地创造和神秘宗教类似的神秘象征。我曾经说过,心智发展的前形式阶段,尤其是具象运思的本质,确实和神话的制造相似。现代男女在童年时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发展阶段,因此所有的人很容易进人神话的思维结构,尤其是在睡梦中,心理的原始层面比较容易浮现。
   但这个现象丝毫没有神秘色彩,根据荣格的观点,原型基本上是缺乏内容的神话“形式”,然而神秘体验论却是“无形”的觉察,它们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荣格所用的“原型”这个词,基本上是从柏拉图、奥古斯丁这两位重视神秘体验者那里撷取而来的观念,然而荣格用这个词的方式和前两位重视神秘体验者以及全世界的重视神秘体验者截然不同。譬如商羯罗(Shankara)、柏拉图、奥古斯丁、爱克哈特、金刚手(Garab Dorje)等等,这些重视神秘体验者都主张世界从无形的神性示现时,原型是无中生有的万象中第一种微细的形式,是其他所有示现的模式的基础,希腊又称之为原始模型(arche typon)。这种微细的、超个人的形式可能属于肉体的、生物的、心智的或其他层面。在大部分的神秘体验论的象征中,这些原型总脱离不了光体、明点、音声启示、五光十色的形状、虹光、音声和能量的振动。换句话说,物质世界便是由这些东西凝结而成。
   然而荣格所指的原型却是人类集体经验中某些基本的神话结构,譬如智慧老人、妖精、自我、人格面具、母神、阿尼玛(Anima)、阿尼姆斯(Animus),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存在而非超越的;它们只是人类日常生活很普遍的经验面。我同意那些神话形式是人类心灵的集体遗产,我也完全同意荣格所说的:我们必须和这些原型和解。
   譬如说我有恋母情结,那么我必须明白,这份强烈的情绪不仅来自我个人的母亲,同时也和我的集体无意识中的母神形象有关。也就是说,我们的内心早就潜存了母神的形象,如同早就具备了语言、认知和各种本能的基本形态。如果内心的母神形象被活化了,那么我不仅要处理自己母亲的形象,还要处理人类数千年的经验中与母亲有关的问题。因此母神的形象对我的影响便远远超过了我自己的母亲,和母神形象和解、意识到它的存在并加以区分、研究世界的神话,这些对于处理那个神话形象都是很好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我完全赞同荣格的说法,然而这些神话的形象和神秘体验论以及超越性的觉察一点关系都没有。
   让我言简意赅地说明一下。我认为荣格最大的错误就是混淆了集体的和超个人的经验。我的心智中遗传了某些集体的形象,并不意味这些形象就是神秘的或超个人的。譬如我们都遗传了10个脚指头,我体验我的脚指头,并不意味那就是一份神秘体验。荣格的“原型”和灵性的、超越性的、神秘的、超个人的觉察没有关系,反之,它们是人类集体意识中基本的、日常的、属于存在面的遭遇——生活、死亡、生产、母亲、父亲、阴影、私我等等,它们—点都不神秘。说它们是集体的,没错!说是超个人的,错了!
   集体意识可以划分成集体个人意识和集体超个人意识,荣格并没有做如此清楚的划分。依我看来,这导致他误解了人类灵性发展的整个过程。
   因此我虽然赞同荣格所说,我们必须和个人及集体无意识中的神话形象和解,但这两者都和真正的神秘体验论无关。我认为首先要找到超越形象的明光,然后再找到超越明光的空无。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一
    
   爱迪丝:但是心中如果出现原型经验,已经非常令人震撼了。
   肯:没错,它们是集体的,因此力量远远超出个人,它们的背后有数百万年的演化力量。但集体经验绝不是超个人经验,“真正的原型”的力量、超个人的原型的力量直接来自超时间的大精神;荣格所指的原型力量则来自于俗世历史中最古老的形态。
   即使是荣格本人也发现,我们必须脱离原型,并且摆脱它们的力量,这个过程他称之为“自性化”(individuation)。在这一点上我也完全赞同他的观点,我们必须和荣格所指的原型分家。
   但是我们还要进一步迈向真正的原型,也就是超个人的原型,如此才能将我们的身份彻底地转向超个人的形式。荣格的原型中只有“大我”是真正超个人的,但即使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的探讨都嫌不足,因为他没有提出大我的非二元对立性。
   爱迪丝:你讲得非常清楚,我们应该回到原先的主题,我想问的是……
    
   爱迪丝的兴致似乎具有感染性,她的微笑不断浮现,似乎永远不嫌累。她的兴致帮助我暂时忘却心底深处那份令人倍感威胁的担忧。我又倒了一些果汁给她。
   爱迪丝:我想问的是:深奥宗教和心理治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静修和心理治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它们都声称自己可以改变意识,治疗人们的灵魂。在《意识转化》这本书中,你曾经很小心地讨论过这个主题,也许你现在可以概略说明一下。
   肯:好的,我想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解释一下里面的转化图表。这本书的主要观点其实很简单:人类的成长和发展必须通过一连串的阶段和次第,从发展最低的和最不能统合的到发展最高的和最能统合的。这里起码有几十种不同的次第和种类,我选出了其中最重要的九种,它们都被列在“意识基本结构”的那一栏中。
   每一个阶段的自我发展,有时可以很好,有时也可以很糟。如果一切都很顺利,那么自我就能正常发展,并晋升到下一个阶段,但如果某个阶段的发展一直很糟,各种病症就会衍生出来。至于是什么类型的神经官能症,必须看问题发生在哪个阶段和次第了。
   换句话说,每一个发展的阶段或次第,自我都会面临一些难题;自我如何克服这些难题,可以决定它的结果是更健康还是更混乱。在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中,自我首先会认同它所处的阶段,接着它必须通过那个阶段的考验,不管是学习上厕所或学习语言。但为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发展,自我必须摆脱前一个阶段或不再认同它,这样才有空间晋升到更高的阶段。换句话说,它必须能区分高低,认同那个更高的阶段,然后整合这两者。
   这个区分和整合的工作,就是所谓的演化点(fulcrum)——指的是一个主要的转捩点或发展中重要的一步。因此在第二栏中就标明了对应演化点。我们一共有九个主要的演化点或转捩点,对应于意识发展的九个主要的次第或阶段。如果某个演化点一直出问题,你就会有属于那个阶段的病症。这九个主要的病症都列在第三栏的“人格演化的阶段性病症”,其中有精神病、神经官能症、存在危机等等。
   多年来对治这些病症不同的方法一直在发展,我把这些治疗方法列在第四栏的“治疗形式”中,每一个特殊的问题都有最好的或比较妥当的治疗方法,我把它们都列举出来。我想这就是心理治疗和静修发生关系的地方。
   爱迪丝:这么小的一张图,挤满了这么大量的资讯,我们何不仔细地逐一讨论。让我们先来解释一下意识的基本结构是什么。
   肯:意识的基本结构就是觉知的积木,譬如感觉、意象、冲动、概念等等,我把这些基本的结构分成九层,它们是从长青哲学的“伟大的存在之链”:物质、肉体、心智、灵魂和灵性发展出来的分类法。这九层从上到下分别是:
   第一层,感官生理构造:其中包括肉体的物质成分加上感觉和认知,这就是皮亚杰所称的知觉动作的本能阶段;奥罗宾多所谓的生理—知觉阶段:吠檀多(Vedanta)哲学所说的肉身。
   第二层幻影—情绪阶段:这是情绪和性欲发展的阶段。这个阶段开始知觉到冲动、欲力、生命力、生物能和气,再加上首次出现的心智形态,也就是意象——阿瑞提(Arieti)称之为“幻影阶段”(Phantasmic level),大约七个月大的婴儿开始出现这些意象。
   第三层是表象思维,也就是皮亚杰所称的前运思维:其中包括了各种符号(symbols)。2岁到4岁出现各种象征,4岁到7岁出现各种概念。
   爱迪丝:意象、符号和概念之间有什么区别?
   肯:譬如说,我们对一棵树所产生的意象,看起来和真的树多少有点相像,符号虽然可以代表一个东西,可是看起来不一定像那个东西。这其实是更艰难的工作,譬如“费多”这个字代表了你的狗,但它看起来并不像你的狗,所以你不容易记在脑子里。因此文字是在意象之后产生的。概念代表的则是事物的种类。“狗”这个概念指的是所有的狗,不仅是“费多”。符号没有内在意涵,概念则是有内在意涵的,但符号和概念加起来就是我们所指的前运思维或表象思维。
   爱迪丝:接下来就是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阶段。
   肯:7至11岁的年龄开始发展具体规则的心智能力,也就是皮亚杰所称的具体运思的阶段,佛家称之为心意识的活动(manovij?ana)。心智在感官经验上具体地运作,我称之为具体规则/角色取代,也就是第四层,因为这是第一个出现由规则来掌握思维的意识状态,譬如数学的乘法或除法。此外,这也是第一个以别人的角度或以不同的观点来思考的阶段。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皮亚杰称之为具象运思阶段,因为它是以非常具体的语文来进行复杂的思维。在这个阶段的心智会认为神话都是很具体和真实的。
   第五层我称之为形式反思阶段,这个阶段的心智不但可以思考,还可以反观自己的思想。他有高度的内省力,有能力做假设性的推论,或者尝试做各种提议。皮亚杰称之为形式运思,出现在青春期。自我意识和狂放的理想主义都是被形式运思助长的。奥罗宾多称之为“推理的心”(reasoning mind),吠檀多哲学称之为心意身。
   第六层是存在或统观—逻辑的阶段。这个阶段的逻辑是统合的、含纳的、网罗的和联结的,奥罗宾多称之为“高等心智”,佛家称之为末那识。它是非常具有统合力的意识结构,能把身心统合到一个更高的秩序,我称之为“人首马身”(centaur)——象征着身心的统合。
   第七层称为通灵阶段,但这不意味通灵的能力,虽然这个阶段很可能会出现这些能力。基本上指的是超个人的灵性或内观的能力开始发展,奥罗宾多称之为“明心”(illumined mind)。
   第八层称为微细光明阶段。在这个阶段会出现光明、神圣或神的形象,藏密称为本尊,印度教称为观想本尊(不要和集体意识中第三和第四阶段的神话形象混淆了)。这个阶段会出现个人化的神、真正超个人的原型和更高的自我形象。奥罗宾多称之为“智慧心”(intuitive mind),吠檀多哲学称之为意识身,佛家称之为阿赖耶识。
   第九层是自性、大精神或无相的本体,奥罗宾多称之为“超越的心” (overmind),吠檀多哲学称为大乐身。
   最后,供我们绘出这图表的纸张,就代表了绝对境界或绝对精神。它不是这九层中的任何一层,而是所有意识层的背景,奥罗宾多称这个背景为“至上的心”(supermind),佛家称之为清净识,吠檀多哲学称之为“turiya”。
   爱迪丝:因此意识的第一层是物质的,第二层是生理的,第三、四、五层是心智的。
   肯:是的,第六层是身心的统合,也就是我所称的人首马身,第七、八层是灵魂的层次,第九层才是绝对的大精神。这虽然只是一个物质、身体、心智、灵魂和灵性的图表,却能结合西方的心理研究。
   爱迪丝:所以意识成长的九个阶段中,自我都要面对各种不同的功课。
   肯:是的,婴儿从第一阶段开始发展,这个阶段基本上是属于物质或生理的;第二个阶段是属于情绪的,但仍非常粗糙、未开化,他的心智没有象征、概念和原则的能力,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无法区分自己和照顾他的人,还有外在的物质世界。因此这个阶段的知觉是无二元对立性的,海洋状的或原形质的。
   爱迪丝:有许多理论家主张,这个海洋状的或无区分的状态,就是一种神秘境界。因为这里的主体、客体是合一的,而神秘体验论最后要达到的也就是这种合一的状态,你赞不赞同这样的说法?
   松鼠又回来了。它带着无知的狂喜在巨大的红树林中跳进跳出。我心想,你能不能把灵魂卖给一只松鼠而不是魔鬼?!
   爱迪丝提出有关婴儿融合期的议题,是超个人心理学界辩论得最热烈的题目。许多理论家追随荣格的理念,认为神秘体验论讲的是主客合一的境界,那么婴儿无分别的融合状态,应该就是一种神秘的合一境界了。早期我也是荣格的追随者,曾经赞同过这样的理论,也写过好几篇论文加以讨论。然而现在这个理论连同荣格的许多理论,我都已经无法苟同,甚至觉得厌烦,因为他竟然把神秘境界归类为退化的状态。诚如荣格派的人所说,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我的“痛楚”。
   肯:只因婴儿无法区分主体与客体,理论家们便认为那个状态就是神秘的合一境界。真相不是如此,婴儿根本无法转化主体与客体,只是不能区分这两者罢了,然而重视神秘体验者却能充分觉察主体与客体的差别,此外他们还觉察到那个更大的背景。
   进一步说,神秘的合一境界是存在所有层面的统合,包括肉体的、生物的、心智的和灵性的。然而婴儿融合状态所认同的只有肉体或知觉动作的本能,如同皮亚杰所说:“这个阶段的自我只是为了物质的理由而存在。”这样的境界既不神秘,也不是与整体合一的。
   爱迪丝:但婴儿的融合状态也是主客合一的。
   肯:那不是合一,而是尚未分裂。合一是将两个分开的东西往更高的地方整合,婴儿的融合状态中,根本没有两个分开的东西,而是一种混沌的状态。你不可能统合一个未分裂的状态。即使我们假定婴儿的融合状态是主客合一的境界,我们仍然得考虑到,这里所指的主体只是一个具有知觉动作本能的主体,它和外在的世界尚未产生区分。这个主体还没有整合所有的层面和所有更高的世界结合。换句话说,它甚至连神秘合一境界的原型都够不上,它和神秘境界刚好相反。婴儿的融合状态是我们从高等层次和高等世界分裂出来的最疏离的阶段。
   顺便提一下,这也是为什么基督教的神秘体验论认为你生下来就带着原罪或与神分离了,这并不是说你生下来之后做了什么错事才有罪,而是你与生俱来就有了。你只能透过成长和演化,从物质、心智到灵性,才能解决这个原罪。婴儿物化的融合状态是成长的最低点,而不是终极的神秘境界。
   爱迪丝:这一点好像和你所谓的“前个人与超个人的观念混淆”有关。
   肯:是的,早期的发展称为前个人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个人的自我感还没有出现。中期的发展称为个人或私我的阶段,最高的阶段则属于超个人的或超私我的。
   我的重点是,人们似乎混淆了前个人(pre)和超个人(trans)的阶段,它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像,若把婴儿前个人的融合状态与超个人的神秘状态画上等号,就会有两种不同的反应。你可能会把婴儿融合状态提升到它并不俱足的神秘境界,或者全盘否定真正的神秘体验论,声称那只是退化到婴儿自恋期和海洋式的非二元状态。荣格和他的浪漫主义运动,便是属于第一种类型。他们把前私我的、前理性的状态,提升到超私我的和超理性的荣光中,因此他们是“提升派”。弗洛伊德和他的追随者刚好相反,他们把所有的超理性、超私我的神秘境界贬低为前理性及前私我的婴儿状态,因此他们是“贬低派”。这两个阵营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他们都无法区分“前个人”和“超个人”。真正的神秘体验论确实是存在的,这个境界和婴儿期一点关系都没有。把两者混淆在一起,就等于混淆了学龄前和研究院的阶段,这样的态度真是近乎疯狂,他们把事情完全弄混了。
   松鼠们已经玩疯了。爱迪丝一直面带微笑,温和地提出各种问题。我不知道我对于“神秘体验论就是退化状态”的愤怒有没有表现在脸上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二
  
  
   爱迪丝: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初的主题,婴儿基本上是处于感官认知的阶段,我们可以假定这个状态不是神秘的境界。如果这个阶段的发展出了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肯:因为这个阶段非常原始,任何阻碍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如果一个婴儿无法区分他自己和外在的环境,那么他的私我界限就会向外扩散、渗透,他将无法区分他自己的身体和外面的一张椅子。这是一种内外模糊、梦醒不分的状态,这个状态当然是非二元的,也是精神病的明显征兆,它会严重地影响第一个阶段的存在,发展出严重的病症。如果在婴儿期受到这样的阻碍,就会导致自闭症和共生的心理病症,假设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成年,便会助长抑郁性的精神病和成年人的精神分裂症。不幸的是,这个阶段所形成的病症只能用药物和监护的方式来治疗。我称之为“生理—镇定的治疗形式”(physiological/pacification)。
   爱迪丝:第二个阶段又会出现什么?
   肯:从1至3岁会进入情绪—幻想的阶段。自我必须区分自己和外在的物质世界,并认同自己的生物性的有感生命体,然后以知觉来统合外在的物质世界。换句话说,自我必须打破没有疆界的存在感,不再认同物质的自我和物质的世界,并建立一个更高的存在感,也就是认知到身体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存有。这是第二个演化点,玛格丽特·马勒(Margaret Mahler)称之为“分离—个人化”(separation-individuation)的演化阶段,肉身的自我必须和母亲以及外在世界分离,并且建立自我感。
   爱迪丝:如果这个阶段发生了问题会怎么样?
   肯:那么自我的界限感就会模糊、混淆。外在世界似乎会造成自我情绪上的水灾,自我会变得非常不稳定,这就是所谓的“边缘症”(borderline)。用“边缘”二字是因为它刚好介于前一个阶段的精神病和下个阶段的神经官能症之间,和这个有关的是比较原始的自恋型人格异常,因为自我无法全然区分自己和外在世界,因此把外在世界当成自己的牡蛎壳,其他人只是自己的延伸罢了。它是完全自我中心的,因为它认为外境和自己是同一个东西。
   爱迪丝:这样的病要用什么方法治疗?
   肯:这样的病在以前是无法治疗的,因为太原始了,但近年来马勒、科哈特(Kohut)、肯伯格(Kemberg)以及其他的研究者发展出一系列的治疗方法,他们称之为“结构建立技术”(structure-building techniques),成效十分显著。因为边缘型的人格异常主要问题在于私我的界限感不确定,结构建立技术就是要帮助他们树立清楚的界限感。他们会帮助病人区分自己和别人,他们可能会向病人解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并不一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譬如不赞同你的母亲,不代表你会死。
   我们必须注意,疗治这些“边缘症”的心理治疗方法,并不会企图去挖掘无意识里的东西,因为那是属于下一个阶段的方法。以“边缘症”的情况来看,问题不是出在情绪或驱力所产生的压力,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建立坚实的私我界限感。因为没有压抑,所以没有无意识里的动力,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挖掘。事实上,“结构建立技术”就是把病人提升到下一个会造成压抑的层次。在目前的这个层次,自我还没有强壮到有能力压抑任何东西。
   爱迪丝:这么说自我压抑是发生在第三个阶段啰?
   肯:没错!第三个阶段也就是表象思维的阶段。这个阶段是在2岁左右出现的,一直到7岁左右为止。这个阶段会出现各种符号、概念和语言,因此孩子会把自己的存在感从以肉体为基础转向心智的、充满自我感的状态。他不再是被感觉和各种冲动掌控的肉身,他或她开始有名字、身份感以及透过时间发展出的希望和期望。语言是一种具有时间感的工具:透过语言,孩子可以回想昨日,梦想未来。于是他们开始懂得后悔过去、产生罪恶感、担忧未来和焦虑。
   如果这个阶段出现的焦虑过于强大,自我就会压抑那些造成焦虑的念头或情绪,这些被压抑的念头和情绪,尤其是性欲、攻击性和权力欲,便构成了无意识中被压抑的动力,我沿用荣格的名词,称之为“阴影”。如果阴影变得过于沉重,就会爆发成一连串痛苦的病症,我们称之为精神神经病,或简称神经官能症。
   第三个阶段出现的是心智、自我感、语言能力,并学习区分自己和肉身。但如果“区分”(differentiation)得太严重,其结果就是“解离”(dissociation)和压抑。这个私我无法转化肉体,便排除肉体,与之疏离。这意味着这个肉体的欲望被压抑成了阴影,于是形成神经质的冲突。
   爱迪丝:这么说,治疗神经官能症意味着和阴影部分接触以及重新加以整合。
   肯:没错,这些治疗的方法被称为“揭露技术”(uncovering techniques),因为它们企图揭开阴影的部分,使问题浮现出来,然后整合。要达到这一点,必须把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加以放松、提升,这些障碍是被语言制造出来,被焦虑和罪恶感所支撑的。举例而言,我们可能鼓励病人说出心中浮现的任何一句话,不管技术是什么,目的是要和阴影面建立友谊,并重新承认它的存在。
   爱迪丝:下一个阶段呢?
   肯:接下来的第四层是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阶段,出现在7至11岁之间,这个阶段的意识有相当大的转变。如果你把一个处在第三阶段的孩子找来,拿一个一面是绿色一面是红色的球给他看,你把红的面朝向他,绿色的面朝向自己,然后问他:你看到什么颜色,他一定说红色。换句话说,他或她无法以你的角度来看事情。到了第四阶段,因为出现具象运思的能力,这个孩子可以很正确地说出绿色,因为他或她已经能以别人的角度来看事情了。此外,这个阶段的孩子开始有能力依据规则来运用思维,譬如分类、多元性思考、分层思考等等。
   换句话说,各种角色和规则一直盘踞着这个孩子的心智,他或她的行为是由人生脚本和语言准则所掌控的,我们可以从一个孩子的道德感中看到这种现象。从第一至第三个阶段,孩子的道德感被称为前保守阶段,因为它不是奠基在心智和社会的准则上,而是以肉体的赏罚、苦乐作为标准,也就是自恋的或自我中心的。但是,当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能力出现时,孩子的道德感就从前保守阶段转向保守的形式——他从自我中心转向以社会为中心的状态。
   这是非常重要的阶段,因为这个保守的或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还没有任何的内省力,它们的学习是为了具体的目的,它们以毋庸置疑的态度来接受这些原则——研究者称之为随俗的阶段。因为它们缺乏内省力,无法独立判断,只能毫无伸缩性地追随世俗的准则与角色。
   这些准则和角色虽然对这个阶段是有利的,但其中有一些也许是错误的、矛盾的。有一些我们从父母、社会那里撷取而来的人生脚本根本是神话,既不是真相,甚至会造成误导。然而处在这个阶段的孩子无法评断,他们把每件事都当真,如果这些错误的信念延续到成年,就会有人生脚本的病症。你可能会说,自己不够好、烂透了、上帝会因为你的坏念头而惩罚你、你是不值得爱的、你是一个罪人等等。这时的治疗方法称为认知疗法,治疗者试图把这些神话连根拔起,让他们曝光在证据和推理中,我们又称之为重写人生脚本。这是非常有效的治疗,尤其是对治疗沮丧和低自尊的问题。
   爱迪丝:我想你讲得很清楚了,那么第五个阶段呢?
   肯:11至15岁之间会出现形式运思的能力,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转化在这里发生了。借着形式运思的能力,个人可以反思社会的规范,判断它们值不值得相信,这助长了科尔伯格(Kohlberge)和吉力根(Gilligan)所称的后保守阶段的道德观。他不再受限于世俗社会的标准或任何一个部落、团体、社会,他会依照宇宙的法则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我不再为我的小团体,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来判断是非。这是很合理的,因为更高的发展永远意味着更高或更宽广的整合,也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以社会为中心进展到以世界为中心——我会再加上以大精神为中心。
   在这个阶段,人们开始发展强大而持续的反观力,“我是谁”首次变成最炽热的议题。前个阶段随俗的准则和角色不再能保护这个人,因此他们必须替自己再制造一个身份。如果这个阶段出了问题,这个人就会出现艾瑞克森所说的“统合危机”(identity crisis)。这时只有一种治疗方法,就是增加内省力。治疗者这时变成哲学家,他可能以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来治疗病人……
   爱迪丝:他会帮他们仔细探索出他们是谁,他们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肯:没错,这个阶段的追寻并不神秘,你并不是在找寻一个超个人的大我,而是在找一个更妥当的小我,就像《麦田捕手》一样。
   爱迪丝:这是不是属于存在的阶段?
   肯:约翰·布罗顿(John Broughton)、简·洛文杰(Jane Loevinger)和另外几位研究者指出,如果心理成长一直持续,人们可能发展出高度整合的人格,也就是洛文杰所说的“身和心共同经验到一个整合的自我”。这个身心的整合,我称之为“人首马身”。人首马身阶段出现的问题是存在的问题,譬如人的有限性、必毁性、诚直性、真实性、人生的意义。这并不是说其他的阶段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而是在这个阶段它们主控了一切,解决这些问题的治疗方法称为“存在人本治疗法”,它属于第三势力的人本心理学派(第一势力是精神分析学派,第二势力是行为学派)。
   爱迪丝:现在我们要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让我们先从通灵阶段谈起。
   肯:当你继续往超个人的层次演化时,也就是从第七层到第九层,你的存在感会持续扩张。先是超越孤立的身心感进入更广阔的超验和超个人的层次,最后进人存在最广大的巅峰状态——那是一份至高无上的统合感,你的觉知和宇宙合一了——这里指的不只是外在物质宇宙,而且是内心多次元的超凡圣境。
   通灵阶段是超个人境界的起点,你可能会乍见宇宙意识,或发展出通灵的能力,或是敏锐、洞悉的直觉。最主要的,你的知觉不再受到身心的局限,你开始直觉地知道,自己的觉察是超越这个有机体的。你开始有能力目睹身心的结果,因为你对它已不再完全认同,而且不再受它们的限制,因此能发展出某种程度的定力。此外你开始有觉照或纯粹看的能力,这份能力可以帮助你进入第九层的意识,直接与神性认同。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三
  
  
   爱迪丝:你把这个阶段的方法称为瑜伽士的途径。
   肯:是的。我采用解脱的约翰的说法,把伟大的神秘传统区分为三个等级——瑜伽士、圣人和智者,他们分别进入的是通灵、微细光明和自性的意识层次。瑜伽士控制身心的能量,为的是超越身心的束缚,包括一些无意识的活动都要严格控制,并且把注意力转向超个人的范围。
   爱迪丝:我想接下来就该进入微细的光明阶段了。
   肯:是的,当注意力不再注意外在世界或身心的内在世界时,意识便开始转化主客的二元对立,二元对立的幻想世界开始呈现出真相——它只不过是神性的示现罢了。于是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都开始超凡入圣,也就是说意识的本身变得光明、神圣和庄严,它似乎能直接和神接触、合一。
   这就是圣人之道。你有没有发现东西方的圣人头顶都有光环,它象征着直觉和内在的明光。在通灵的阶段你与神交流,但在微细光明的阶段,你不只是交流,而是与神合一了。
    
   爱迪丝:那么第九层的自性阶段呢?
   肯:这时,意识的转化过程完成了,纯粹的看或觉照,开始融入它的源头。与神合一变成融入神的源头或那个无形的背景。苏菲智者称之为“至高无上的统合”,你领悟了你的存在是情态中的情态,本质上的本质,存在中的存在。因为神就是万物构成的条件,所以它与万物是并行不悖的,它就是砍柴,挑水,因为这个理由,到达这个境界的人都很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这便是智者之道。这些智者因为太智慧了,所以无法注意到他们,他们已经融入现世,一切照常运作。禅宗的“牧牛图”描述的便是解脱道的10个次第,最后一张图画的是一个普通人进入居民区,图上说:“入廛垂手。”如此而已。
   爱迪丝:真令人神往。那么这三个较高的次第有没有什么病症呢?
   肯:有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主题,我不多讲,我想讲的是每一个阶段都会执著于当时的经验,因此形成那个阶段的病症。当然,每个阶段都有疗治的方法,在《意识的转化》这本书中,我已经把它们都列举出来了。
   爱迪丝:这意味着你已经回答了我提出的有关心理治疗和静修的问题。你所画出的意识层次图其实已经一一加以说明了。
   肯:是的,可以这么说。让我再补充几点,静修不像心理分析,不是一种揭露的技术,它主要的目的,不是在消除被压抑的障碍让阴影的部分浮现。它也可能这么做,我等一下会加以解释。重点是它通常不这么做,因为它主要的目的是要扩大心智—私我的活动,发展超私我或超个人的觉察,然后逐渐引导你去发现自性或纯粹的看。
   换句话说,静修和心理治疗针对的是十分不同的心灵层面。譬如禅并不是为了消除神经官能症而设计的,你可能发展出非常强的觉照力,但这些神经官能症仍然健在。透过禅,你学会觉照自己的心病,它能帮助你和这些心病自在地相处,但它不能帮助你把这些心病连根拔除。如果你的骨头断了,禅无法修补它,如果你的情绪瓦解了,禅也不能从根本上加以修复,它本来就不是这样的设计。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个人的苦涩经验,禅确实让我有能力和我的心病生活在一起,但它并不能帮我去除它们。
   爱迪丝:那是揭露技巧的工作。
   肯:没错。世界上伟大的神秘体验论和宗教文学,几乎都没有真正地论及动力无意识(dynamic unconscious)或被压抑的无意识(repressed unconscious)。这是现代欧洲的一个非常特别的发现和贡献。
   爱迪丝:可是在静修的过程中,有时被压抑的东西也会爆发出来。
   肯:一点也不错。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发生;但重点是它也可能不发生。我的观点是这样的:举例而言,以自性层面为目标的静修,譬如禅、内观或参话头(“我是谁?”或“我在逃避关系吗?”之类的问题)。假设你现在开始进行禅的静修,如果你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是第三个演化点上因严重压抑的愤怒而形成的沮丧。如果你只是觉照你的心念活动而不认同它们、不被它们束缚或严重地影响,那么私我的骗局就会瓦解。私我会开始放松,当它完全放松时,就会突然“脱落”——你会突然超越私我变成纯粹的看,或者你会突然瞥见私我的真相。为了达到这样的状态,私我的每一个部分并不需要完全放松,只要你对私我的执着能放掉一段时间,觉照力就会穿透过来。你只需要暂时放下对私我的执着,让觉照力自然出现。但被压抑的障碍可能是你放松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你可能会觉得沮丧,像愤怒之类的阴影也会戏剧性地爆发出来。这是在禅修时经常发生的事,有时则完全不会发生;因为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可能被避开了,大部分没有得到解决。你放松对私我的执着,使得私我暂时脱落,但还不足以放松私我的全部,譬如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因为压抑的障碍时常被避开,因此禅的作用不应该只被诠释成一种揭露的技术。
   反之,你可以尽量使用揭露的技巧,但是你不会因此得到彻底的解脱。相信我,弗洛伊德不是佛陀;佛陀也不是弗洛伊德。
   爱迪丝:(大笑)我明白了。所以你的建议是人们应该将心理治疗和静修结合使用,让它们各自发挥所长?
   肯:一点也不错。它们都是针对不同意识层面的有效疗法。这并不表示它们没有共通之处,譬如心理分析疗法必须发展某种程度的觉照力,因为自我联想的先决条件便是保持平均鸟瞰的注意力。除了两者的相似处之外,这两种方法是完全不同的,所追求的也是截然不同层次的觉察。静修可以帮助心理治疗建立觉照的能力,协助修复某些心理问题,心理治疗则能帮助静修释放被压抑的阴影和较低层面的缠结,除此之外,它们的目标、方法和动力完全不一样。
   爱迪丝:最后一个问题。
    
   爱迪丝提出的问题我完全没听到,我正在看那些消失于树林深处的松鼠。为什么我自己的觉照力完全不见了?15年的禅修训练中,我有好几次的“见性”,而且是我的老师亲自认证的。这些领悟怎么都离我远去?去年的松鼠跑到哪里去了?
   这不正是刚才我告诉爱迪丝的,静修并不一定能治疗阴影的部分。我太习惯利用静修来回避应该解决的情绪问题,我一直都在利用坐禅来回避这些心病,现在我正处在重新纠正的过程中。
    
   爱迪丝:你曾经说过意识的每一个层次都有它独特的世界观,能不能简短说明一下?
   肯:如果你只能认知到某个意识的层面,那么你会有什么样的世界观?这九个层次的世界观从下而上分别是:原始的、巫术的、神话的、神话—理性的、理性的、存在的、通灵的、微细光明的和自性的,我会简略地解释一下。
   如果你只有第一层的意识结构,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是混沌一片,它是原始的、神秘的、混沌的、主客未分的。我用“原始”二字是因为它未开化的本质。
   第二个阶段会出现意象和早期的象征能力——自我开始和外在世界分离,但仍然紧紧相连。那是一种半混沌的状态,因此它认为光凭想像或希望就能神奇地影响外在世界,最好的例子就是巫毒教的巫术。譬如我按照你的样子做个小人,把针扎在小人身上,就以为可以伤害你了,这是因为我还不能完全区分这个人和这个人的形象。这样的世界观称为巫术的世界观。
   到第三个阶段时,自我的主体和其他的客体完全分开了。这时巫术的信仰开始消失,取代的是神话式的信仰,也就是说,我虽然不再能支配这个世界,但神可以,我只要知道怎么取悦神就行了。如果我想让愿望达成,就必须向神祈祷,神会代表我来扭转乾坤,这便是神话式的世界观。
   当第四个阶段出现时,自我开始有具象运思或利用仪式的能力。我发现我的祈祷并不是永远有效的,为了取悦众神,我试着去支配大自然,大自然的众神可以帮我扭转乾坤。除了祈祷,我又加上复杂的仪式,一切只为迎神入瓮。在历史上,这个阶段最主要的仪式便是杀人祭祀,全世界各地主要的文明中都有这样的祭祀活动。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背后的思维远比简单的神话复杂,因此它应该属于神话—理性的阶段。
   第五个阶段开始出现形式运思的能力。我开始发现能满足自我奇想的拟人化的神并不是真的。你既不能证明它的存在,它也不可靠。如果我想从大自然得到一些东西,我不会再祈祷、再利用宗教仪式、再牺牲人命来祭祀,我会直接进入大自然。我开始以假设—演绎的推理活动(也就是科学)直接追求我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也有衰退的一面,因为这么一来,世界就像是一个毫无意义、无价值的物质组合。这便是理性的世界观,通常被称为科学的物质主义。
   第六个阶段开始出现统观—逻辑的能力。我看到天地之间,还有我的逻辑推理无法想像的东西,于是透过身心的统合,世界再度迷人,这便是人本存在主义的世界观。
   第七个阶段开始出现通灵的能力。我体悟到天地之间有太多东西是我以前梦想不到的,我感觉现象背后有一个神的存在,于是我跟它开始产生交流——这不是神话式的信仰,而是一种内在的经验,此乃通灵的世界观。当自我进入微细光明的阶段时,我直接体认这个神,或者发现自己与神合一了。但我仍然觉得灵魂和神是两个分开的实存。这便是微细光明的世界观——灵魂和超个人的神之间仍然有微细的分别。接下来进入自性阶段时,这个分别就被打破了,你开始体悟至高无上的统合。这便是自性阶段的世界观——“你即是它”。纯粹无二的觉性既然是万物的根基,一切反而变得平常了。
   爱迪丝: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书里所一直主张的,现代兴起的理性运动花了这么多时间唾弃宗教,然而理性运动的本身就是属于灵性的。
   肯:没错,我似乎是研究宗教的社会学者中唯一这么主张的人。依我看来,这些学者们因为没有一个非常详细的意识层次图,自然会哀叹现代理性或科学精神的兴起。现代的理性运动与科学——第五阶段——确实转化了或揭穿了原始的、巫术的、神话的世界观,大部分的学者因此认为科学谋杀了“所有”的宗教。他们似乎不太了解神话式的宗教,所以他们热切希望回到科学未兴之前的神话年代,他们认为那个前理性年代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然而神秘体验论却是超理性的,它藏在我们集体的未来而非集体的过去中。如同奥罗宾多与德日进的领悟,神秘体验论是一种进化而不是退化。依我看来,科学剥去了我们幼稚和不成熟的灵性观,也剥除了我们前理性的世界观,这样更高层的超理性洞见才得以发展——也就是脱掉了巫术的、神话的外衣,通灵的、微细光明的境界才能出现。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学和理性是人类迈向真正的灵性的成熟的过程中非常健康、进化且非常必要的一步。因此理性运动是从神灵迈向灵性的运动。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伟大的重视神秘体验者。这两者的结合是非常自然的。外在世界的科学结合内在世界的科学,就是东西方真正的会合。
   爱迪丝: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尾。
    
   我和爱迪丝道别,有点希望她能见到崔雅,又觉得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万万没想到,当我们真正需要朋友的时候,她竟然又出现在我们的人生中。
   崔雅第二天才返家,我和贝尔克医生约在当天下午碰面。“泰利,我想你得了糖尿病。我们还会做更多的检查,但尿液检验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
    
   贝尔克医生告诉我和肯,尿液显示我有糖尿病的迹象,我突然想到《远离非洲》这部电影里的一句话。当女主角发现自己得了梅毒时,她很平静地说:“我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感觉也一样。在最恐怖的噩梦中,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四
  
  “没有摧毁我的,反倒令我更加强壮。”
  
   糖尿病——美国成年人的第三号杀手。大部分的人不会对它投以太多注意;因为心脏病与癌症总是占据了报纸的头条。除了身为第三号杀手之外,糖尿病还会导致视盲与截肢,对我们两人而言,那意味着另一次激烈的生活形态的改变,特别是崔雅,注射胰岛素、严厉而痛苦的饮食管制、不断地测验血糖,只要有一点过高的迹象,就必须马上做胰岛素的治疗。显然我们还需要学习冲过另一波浪潮。我禁不住想到《圣经》里的约伯,他那句属于长青哲学的大问:“为什么是我?”答案似乎是:“为什么不?”
    
   我有糖尿病,我有糖尿病。上帝啊,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在上个星期我问罗森鲍姆(Rosenbaum)医生(我们地区的肿瘤学家)是否能把我身体里的输液管取出来,因为我觉得不再需要它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应该把它留在里面。这意味着他还是认为复发的几率很大。就在我开始感觉好起来的时候,感觉有信心的时候。也许我能活得长一点。也许我会拥有完整的人生。肯和我可能会白头偕老。我们甚至还可能有个孩子。我也许还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贡献。然而癌症重又向我压来。医生不肯将输液管取出。突然间,我又一次深陷其中。我无处可逃。癌症是一种长期的疾病。
   在办公室里,我偶尔听到一位护士和一名癌症病人谈话。“我自己从没有得过癌症,所以我谈论它可能会显得自以为是,但是有些比癌症更糟糕的疾病,如果你早得上的话。”
   “比如?”我非常感兴趣地加入他们的谈话。
   “哦,比如青光眼或糖尿病。他们会长期地制造那么多糟糕的问题。记得当我被诊断得了青光眼的时候……”
   这下可好了,除了其他问题之外,我又得了糖尿病,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彻底崩溃了,面对这个我不了解的疾病,所有的沮丧、愤怒、震惊和恐惧,全都随着咸湿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一起意外,当时刚过完新年,肯、我与一些朋友在塔霍湖度完周末(我们正准备顺路到市场去),我感觉非常口渴。当我们回到家中时,我向肯提起这件事,他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对我说:“那可能是糖尿病的症状。”我回了一句,“喔!那可有趣了!”然后他继续工作,我们再也没想到这件事。
   没有肯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如果我在面对这个新的震撼时,他刚好因为工作不在我身边,我该如何是好?他抱住我,安慰我,他似乎汲取了我身上大部分的痛苦。在他的搀扶下,我哭着离开诊疗室。现在又有另一个疾病必须去学习、去对付,这个疾病正在威胁着我的生命。我非常难过,对这整件事愤怒极了。
   我几乎记不得贝尔克医师与护士告诉我的话,我只是呆坐着一味哭泣。我们必须观察我的糖尿病是否会对佑尔康(glyburide)产生反应。这是一种欧洲发展出来的口服剂,如果无效,就必须做胰岛素治疗。每天早晨我必须做血糖测试,星期六与星期天也不例外,如此才能判定我需要服用多少剂量的口服剂。护士又将这些必须注意的事项复述一回;我希望肯听得比我仔细。在沮丧与被击垮的同时,我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反叛与盛怒;这件事听起来像是我一辈子也甩不掉的梦魇。
   护士给了我一份改变饮食的遵守清单,往后的日子里,我将会与它极为亲密。在热量一千两百卡路里的食谱中,牛奶、淀粉类、水果、肉类与脂肪全被换掉了。不过感谢上帝,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一些萝卜、中国的包心菜、黄瓜与腌黄瓜。
   拿着食物清单,第一站便是去超市。我仍然怏怏不乐,但是在超市里,我暂时让自己迷失在那些眩惑人的食物商标中。糖,到处都有糖,它躲在面包里,藏在花生酱中,隐匿在沙拉酱、熟食、调制好的食物中,意大利面酱与罐头蔬菜中也有,到处都是!肯和我徘徊在走道间,彼此叫嚷着令人厌恶的发现——“第七条走道,连婴儿食品里也有糖!”偶尔看到我能吃的东西,肯竟然大声嚷嚷:“第四条走道有缺装的土,不含糖”当我们走到收银台时,手推车里装满了许多新的东西,像是健怡汽水、量尺、新的量杯、量匙等。这些替代性的食物都得靠量器来拿捏分量,这点我必须学习。
   每天,在吃早餐以前,我得先开车到检验所验血糖,星期六和星期天则到海军综合医院。在那里取得另一张识别证,纳入我的珍藏。医院里的人员都是抽血专家,但是当针头插入血管的一刹那,疼痛还是难免。然而,除周末以外,平常去诊所的日子里,每一次我都满心企盼那位仁慈的银发女士来为我抽血,因为她技术神奇,不像护士会把人扎疼,甚至得扎两针才抽出血来。这对我而言是格外重要的一件事,因为我前不久才动过胸部与淋巴手术,所以抽血采样都集中在左手,愈来愈像个有毒瘾家伙的手臂。
   此外,每天早上我还得吃五毫克的佑尔康,它是一种治疗糖尿病的“第二代”口服剂。傍晚大约五点左右,再服第二剂。也许我该戴只表,提醒自己别误了吃药的时间。
   不仅如此,每天我都得检视那张贴在冰箱上的食疗清单。我心想:我能不能以牛奶交换花生酱?或是以一点淀粉换取蔬菜?再不然,就算在晚餐时多吃点鱼也行?但我只能用量杯量麦片粥,量牛奶,外加两汤匙葡萄干,四分之一杯的农家鲜乳酪。午餐则是一盒沙拉调配食用醋,一点点花生酱(大约两汤匙),香蕉三明治(二分之一小号的)和二分之一杯的青菜。至于晚餐也得仔细斟酌,三盎司的鱼,一整杯的全麦粉,二分之一杯的青菜。就这么一点东西,肯也尽可能地在烹调上变花样。晚上的宵夜则是半杯牛奶加上两片饼干。
   我每天都必须做四次的尿液检测——清晨醒来时、午餐前、晚餐前以及晚上吃宵夜前。每天四次,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该死的小棒子在我面前变成棕色。原本清澈的液体开始转成绿色,接着周边泛出棕色,然后愈变愈深。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测试棒在我眼前变成棕色,我终于肯定地告诉自己,我得了糖尿病,我得了糖尿病,我得了糖尿病。
    
   几个星期下来,佑尔康与严格的食疗所引起的反应相当缓慢(然而崔雅服用的药物已经是最大剂量了),这意味着她仍需持续做胰岛素治疗,也许要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总之是无法避免的。
   
   胰岛素治疗,其实就是注射胰岛素。我仍然牢记儿时探访祖父的情景。我们姊弟都很喜欢造访祖父那幢充满神奇的房子。房子的前面有白色的圆柱,宽大的回廊玄关,如茵的绿草以及一些可以攀爬躲藏的大树。我很清楚地记得他为自己注射的情形:露出苍白的皮肤,再把它挤成一堆,我们全都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他把针头扎进自己的皮肤。然后爬上他那张美丽的木床,和他挤在一块儿,再推着他到我们自己的房间。我们爱爷爷,每个人都爱他,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精神奕奕、充实度日的人。每当他来看我们的时候,总会在口袋或大衣里藏一些糖果和小礼物,或是我们最爱的漫画书。我们喜欢爬在他的身上,四处搜寻藏在他衣袋里的宝物,高高兴兴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享用。即便是现在,我还是很怀念他,我希望他能在我的身边,和我一块儿生活,也很希望肯能认识他。
   祖父也有糖尿病,事实上他死于胰脏癌,然而他当时已经83岁,生活得充实且多彩多姿。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小心地调理食物。譬如新做的无盐奶油,从鸡舍直接取得的新鲜鸡蛋以及粗糠壳物和豆类。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注重食物调理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伯父汉克也是一位糖尿病患者,成年人罹患糖尿病与遗传有相当大的关连,和青少年患者不同。孩童们罹患糖尿病多半不是来自亲属的遗传;根据推测可能是由某种滤过性病毒感染的,但真正的原因为何、如何治愈糖尿病,至今还无人知晓。
   胰岛素。该死、该死、该死。我真希望自己的血糖很容易就下降了,最好是借由食疗、运动就能获得改善。我现在整个人有点麻木,我不想让得糖尿病的念头驻进来,它令我恐惧,令我愤怒不已。
   一位友人前来向我道贺,因为他认为我的病情控制得不错,这使我觉得非常诡异。我确实在尽力控制,但仍然感觉愤怒、不信任。我用糟糕又苦涩的态度和它开玩笑,我抱怨自己必须紧守食疗的原则。我虽然很确定那对我有益,心里也很感激,但我丝毫不觉得有趣。这当中唯一能让我接受的,是对于存在的真实认知。我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愤怒是真实的,我信任自己的愤怒,它令我觉得健康而迫切。我并不打算强装笑脸,除非我能真的从愤怒中走出来,才可能打从内心深处表露出愉悦的情绪。我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确知的是,我现在仍需处在愤怒中,让它演化。
   几天前,我和一位友人谈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愈来愈需要培养日常生活的小乐趣。糖尿病确实让我更加察觉到吃东西的乐趣,因为那是我仅有的了。你一定无法想像多吃两匙花生酱居然能带来品尝山珍海味的满足感,特别是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吃到它的时候!我打开冰箱,浏览着每一样食物,心中开始盘算,以这一盎司、两盎司的分量,我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把它们吃完。我买了一种蛋糕状的无糖健康食品款待自己,结果在一点一滴蚕食的情况下,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才吃完它。
   我的展望就是换上较好的心情。我想糖尿病所产生的结果使我的生活必须消磨在较低的层次。我希望至少家人和朋友会因为我所遭遇的事,更加注意、珍惜自己的健康。
    
   我认为崔雅的糖尿病极可能是化疗引起的。成人罹患糖尿病,遗传可能只是潜藏的因素,心理压力才是真正的病因。对崔雅而言,化疗正是这个致病的外在压力。
   当糖尿病开始对这位毫无疑惧的受害者敲起丧钟时,许多令人不悦的事相继发生了。因为胰脏无法产生足够的胰岛素,身体不能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糖分于是累积在血液里,形成一种密度较大如蜂蜜状的物质。这些糖分有些会渗透到尿液中——罗马人通常以蜜蜂来测试,如果尿液附近有成群的蜜蜂盘旋围绕,那就表示这个人罹患了糖尿病。血液因糖分增多变得较为“浓稠”,于是从附近的组织中吸收水分,病患因此处在长期口渴的状态,不停地喝水,而且频尿。血液的密度变大,也会造成毛细管的瓦解,这意味着身体中许多毛细管分布的区域,如四肢、肾脏、眼睛的视网膜,等等,都会慢慢毁坏,这也是糖尿病会造成视盲、肾脏病以及截肢的原因。同样的理由,大脑也会开始脱水,继而造成情绪的波动,精神无法集中,还有沮丧消沉等各种情况。随之而来的人为停经、化疗反应,以及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种种难关,在在都是导致崔雅沮丧和阴沉的原因。
   崔雅的视力已经开始衰退,我们不知原因为何。她整天都得戴着眼镜。
    
   当崔雅的血糖渐渐被控制住以后,她的情绪也获得相当大的改善,沮丧与忧郁几乎都消退了。不过最重要的是她内心产生的变化,不仅影响她个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她的灵性、她的志业、她的召唤、她的守护神。我钦佩、惊叹,甚至嫉妒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要耽溺在痛苦、自怜与厌倦中实在太容易了;反之,她却变得更加开朗、更有爱心、更宽容,也更慈悲,显然应验了尼采的那句话:“没有摧毁我的,反倒令我更加强壮。”我不晓得崔雅到底从癌症与糖尿病中学会了什么“功课”,但对我来说,这个功课就是崔雅本身。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五
   
   我有糖尿病。我是个糖尿病患者。该怎么说好呢?第一种说法听起来像是我得了从外入侵我体内的疾病,仿佛是被那个病逮着似的。而另一种说法听起来则像源自我体内的一种东西。正如肯所言,我这副身体现在的转售价值几乎是零。以前我总想死后将全部的器官捐赠出来,现在一定不会有人要了。但至少我还能全尸入土,或者我的骨灰将被撒在康嫩德拉姆山。
   肯真是太好了,陪我去看医生,说笑话振奋我的士气,每天早晨带我去验血,替我理清繁琐的食物清单,并且包办所有的烹饪工作。不过最棒的还是我自己的感觉,特别是回家后听见医生告诉我血糖指数已经降至115,几近正常值(刚开始的时候是322)。我觉得不对劲已经很久了,最明显的症状便是视力的衰退。难怪我不想运动、无法集中精神、我情绪会有起伏。现在我拥有非常旺盛的精力,对事物有更乐观的看法,也比较好相处了。可怜的肯,当我其实正在走下坡时,他必须耐着性子忍受我。能重拾生命的能量、精神与振奋感,真是一件很棒的事。
   改变有一部分来自我对工作、我的职业与我的召唤的新感觉,长久以来的议题一直困扰着我。许多影响造成了这份内在的改变,包括和西摩尔一起进行心理分析、我自己的静修、放弃我的完美主义、学习把心贯注于当下,而不再漫不经心。尽管如此,我仍然想做些事,仍然想有所贡献,但我要我所做的都充满着当下的生命力。此外,我对自己的女性特质也有了不同的感觉,它开展了一些新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是我以前所非难的。我现在愈来愈明了自己继承了多少父亲的价值观,如生产、贡献之类的事,我也领悟到这些价值观不尽然适合我,我觉得女性主义的新方向应该不再是模仿男人,或企图证明我们也能做他们所能做的事,譬如评估、下定义、生产、使女性所做的无形之事变为有形。女性所做的通常是无组织性或目的性的工作。她们喜欢替各种聚会、家庭或社区创造气氛和布置场地,让那些有形的工作因此而兴盛。
   有一天我们进行了一场有关女性灵修的讨论,以下是一些比较具体的看法:
   ·有关女性灵修的探讨仍是空白的。许多修女所写的文章都遗失了。女人对于灵性追寻的心得着墨不多。女人在大部分的宗教组织中是没有重要地位的。
   ·女性的灵修与男性迥然不同,目标导向的色彩较低,这也许能改变我们对于解脱的观念,使我们更具含纳性与包容性;也就是比较无组织性、无目的性。
   ·女人的灵修活动很难被认出或界定。它的阶段为何?步骤为何?训练为何?在训练专注与静心上,编织或刺绣是否和静修的效果一样?
   ·男女两极的灵修发展形成了一个连续体,男性的发展已经被界定,女性还没有,其中存在着许多差异。这难道是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讨论吉力根与她所著的《一种不同的声音》 (In a Different Voice)。她是科尔伯格的学生,也是第一位将人类道德发展分为三大阶段的道德理论家——前保守阶段,在此阶段中,人们认为他所欲求的便是正确的;保守阶段,此阶段的人通常基于社会的需求来做决定;后保守阶段,此阶段的道德决定奠基于道德理性的宇宙准则。这些阶段在许多跨文化的测试中都已获得证实,然而女性的得分似乎一直比男性低。吉力根发现,女人也同样经过这三个阶段,然而她们所采用的推理却与男性大不相同。男性的决策通常奠基在规则、法律,评断和权利之上,女性比较重视感觉、联系与关系。我们不妨这么看,女性在测试中的指数并非较低,只是不同于男性罢了。
   我最喜欢吉力根所举的一个例子: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在一起玩游戏,男孩想要玩“海盗”的游戏,而女孩想玩“家家酒”。于是这个小女孩说:“好吧!那你就当那个住在隔壁的海盗好了。”这便是一种联系与关系。
   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当一群小男孩在玩棒球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因为被三振而哭了起来,一位小女孩便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嘛!”男孩们却回答她:“不行,规则就是规则,他出局了。”吉力根对此的观点是:男孩会越过情感维护规则,女孩会越过规则维护情感。对真实世界而言,两者都非常重要,却是大不同的,我们需要尊重这份歧异,并且从中学习。
   ·肯结合了科尔伯格与吉力根的许多主张成为他的模型,但他说,他实在不明白这为什么会影响女性的灵修,因为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几乎没有任何记录。“这整个领域是空白的,我们需要很多的协助。”
   ·那些已经获得解脱的女性——她们是因为追随男性的灵修传统而有所领悟,还是定出了自己的路?她们是如何发现那条路的?过程中有什么冲突与自我怀疑?她们真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吗?
   ·芬德霍恩就是一个相当女性与母性的道场。每个人在那里都能找到自己的路,你不必墨守一些严苛或既定的模式。在这个相互扶持的社区与大家庭中,这个途径有什么问题?其步调太缓慢,还是比较有机?是否容易走向歧途?事实上,它的活动与成就之所以不明显,是因为缺乏外在的奖励、文凭,以及灵修的进阶和次第。
   ·女神向下落实,男神向上晋升,两者都是必须的,也都相当重要。然而对女神的研究实在太少。但也有例外,如:奥罗宾多、谭崔(Tanua)、解脱的约翰。
   ·我谈起自己正从父亲阳刚的价值观中走出来,进入女人的能量中,一旦我做到了,我也可以成为肯的老师。后来我发现不需要摆脱那些发展得很好的男性能力,只要再加上女性特质就够了。我的心中出现了两者兼具、愈来愈扩大的一个圆形意象。
   在进行这些讨论的过程中,我顿悟了一件事,如果我仍想替自己的病痛下定义,也许问题就出在女性特质上。我以前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只停留在女人迎合男人的世界有多么困难的层次上。这回我有了新的感觉,我想也许是我结合了太多男性的价值观,所以走错了方向。我没有诚实面对自己身为女人所拥有的才华与兴趣,因此找不到适当的位置。不过与其将自己视为失败者,倒不如承认自己需要时间找寻,才能有今天的领悟。我需要时间去发现,去学习如何评价,或单纯地看那些深藏在我身上的更具女性的价值。
   我似乎可以接纳自己了。我可以从事一项无目的性的工作,投入于那些能感动和激励我的各种计划中,学习营造一个可以让事情发生的环境,结合群众,形成网路,沟通,传达理念,敞开自我,并且不强迫自己进入一个形式的、结构的、有专业头衔的职位。
   这是一种多么释放又自由的感觉,只要活着就好,存在就好!至于能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也是允许自己放下男性沙文主义与超量工作的价值观。我只想为女性灵修尽力,为神的女性面工作,让自己安定下来,再看看事情会如何演变。
    
   第—件有进展的事便是“癌症支援团体”(Cancer Suppoort Community— CSC),那是一个免费为癌症病患提供支持、服务与教育的团体,他们每周服务的对象超过350人,其中还包括病人的家属与支持他们的友人。
   我们第一次遇见维琪·威尔斯是在崔雅刚进行乳房切除手术后不久,当时我正步出崔雅的病房,走在医院的回廊上,突然有一位非常显眼的女子和我擦肩而过。她身材高大,轮廓极美,黑发,大红的口红,一身红艳的洋装,趿着黑色的高跟鞋,看起来像法国的时装模特儿,我有点困惑,后来才知道,维琪曾经和她的好友安娜在法国呆了几年,后者是法国导演高达(Jean-Luc Goodard)的太太。
   维琪不只有张漂亮的脸孔。回到美国后,她曾经在少数民族的贫民窟中担任过私人探员,做过酒精与毒瘾患者的咨询人员。此外,她也是一名替贫民罪犯争取公平司法权的活跃分子,这些工作她一做便是10年以上,直到她发现自己罹患了乳癌。在经历一连串乳房切除手术、化疗以及几次重建手术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癌症病患与他们的家属、亲友所获得的支持与服务竟是如此贫乏。
   于是维琪开始在好几个组织里担任义工,例如“迈向痊愈”这个组织。然而她发现,即使这些组织的服务也是非常不妥的。她心中开始有个模糊的构思,她想成立一个真正合乎理想的中心,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崔雅。
   她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事实上是整整两年的时间脑力激荡,筹划成立一个理想中的癌症病患支援中心。她们与许多医生、护士、病人与支持者晤谈会面。珊侬·麦广恩一开始便加入了她们,她也是一位癌症患者,曾经协助哈洛德成立幸福社区,那是第一个免费为癌症病患与家属提供支持与服务的先锋团体。
   1985年10月,维琪、珊侬、崔雅和我一同探访幸福社区。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到底应该在旧金山成立幸福社区的分部,还是成立一个全新独立的组织。虽然我们对哈洛德本人与他所做的一切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维琪和崔雅都认为,或许不同的途径也会有帮助,而且这和“存在与做事”这个议题有着直接的关系。和一位在索萨利托开业的医师诺米·雷曼讨论过后,事情终于有了一点头绪。
    
   我们和诺米相谈甚欢,我几乎忘了时间。诺米说,她觉得和我、维琪志趣相投,然而接到有关幸福社区的资料时,却觉得不妥,某些想法和我们不太一致。
   我告诉她,她的顾虑我们早已察觉,我们所强调的重点和哈洛德的团体不太一样,比较倾向于女性,较少强调对抗癌症或如何从癌症中复原。我们注重的是治疗过程中生命的整体品质。我们并不想让患者觉得,如果癌症仍存在,他在任何一方面都会有损失,而且是个失败者,因为这么一来,便陷入了哈洛德团体的窠臼之中。维琪将我们的资料送给那些住在史蒂芬·勒文隐修所(一间癌症复发或转移病患的隐修中心)的朋友。他们普遍的看法是:“我不确定我会喜欢这种调调儿。”“如果我的癌症没好,也能去那里吗?”“如果我接受了自己的癌症,也不想再对抗它,我还适合住在那里吗?”诺米说,她从哈洛德团体所获得的资料都强调疾病是不好的东西,应该努力对抗它,如果你没有打赢这场仗便是输家。对她而言——她自幼就患有“库恩氏病”1,疾病已经是她必须学习共处的东西了。
   身为一名癌症病患,我发现癌症虽然经常被视为难缠的慢性病,但其他人(那些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患者的人)总想听你说出自己已经痊愈的话。他们并不想听你用医生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诉说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癌细胞的迹象,测验结果也相当正常,不过癌症是永远无法确定的,我们只能期望它不要复发。不,他们根本就不想听这些话,他们唯一想听的是你很好,完全没问题,而他们可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无需再担心你,因为不再有食人魔躲在树丛后。这也许就是哈洛德给人的印象,也是他们与我们在态度上的不同。于是我们决定不与哈洛德的团体结合,当然,我们衷心期望他一切都好。
   与诺米的交谈启动了一些我当时并不清楚的想法。这些想法和她展现的模样有关——她看起来如此美丽、活跃与健康,但你知道她其实身染恶疾。星期一晚上举行的乳癌妇女聚会中有位女性也启发了我的想法。我曾犹豫是否该将自己委身于这份为癌症病人服务的工作,部分的恐惧来自我必须面对所有的病人未来各种的可能性,另一部分的恐惧则单纯来自那些将横陈在我面前、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癌症事实。
   几天后我终于明白了,这股恐惧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我让这个疾病及它可能对人造成的悲惨后果,如乌云般遮蔽了眼前那些活生生的人。在最后一晚的聚会上,我突然明白了这一点。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才是该摆在第一位。我们在聚会中所谈论的经常不是癌症,那只是附带的话题。这些人深深投入自己的生活、痛苦、胜利、爱与子女中,癌症只是其中的一件事而已。我突然明白我犹豫的原因是,我以为自己将面对一群癌症病患,而不是偶尔才提起癌症的人。我想这促使我逐渐脱离癌症,一步一步地回归自己的生活中。我喜欢和这些即使得了癌症,仍勇于生活的人共修。最重要的就是学习与癌症共存,即使你试图改善它。同时学习将癌症病患视为一群人,而不是一些你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弱势病人。
   
   这种改变第一次戏剧性地出现,是在一个初夏的深夜。当时我们正在塔霍湖的家中,崔雅一直无法入睡。突然间,所有的片断开始串联,她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根据崔雅的说法,这比她迫切追寻的守护神还令她震撼,它虽然羽翼未丰,但已经大声宣告自己的出现——以另一种声音,那种被她长久压抑的声音。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六
    
   刚到塔霍湖没多久,有一天晚上辗转难眠,我清楚地看见银白色的月光洒在窗外的湖面上,微风轻拂过围绕在房舍四周的松树,随着摇摆的树影发出沙沙的声响,向远处眺望,可以见到“荒芜野地”黑暗的山影。“荒芜野地”,如此苍凉的名字,如此幽美的景致。
   玻璃的影像、殷红、晕白、湛蓝,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感到兴奋极了,丝毫没有睡意,是不是喝了茶的缘故?或许是吧。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玻璃、光线、形体、形影、流动的线条,把一些东西组合在一起,看着从空中浮现的影像,看着美在这个具体的世界中成形。多么令人兴奋啊!我静静地躺着,感觉能量在我的体内流动。这就是它吗?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吗?至少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吧?这是不是我曾经失去的碎片?我身上的一个碎片?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自己遗失多年的部分。一个用双手工作的女人、艺术家、工匠、制造者。既非行动者也非博学者,而是一个制造者,美好事物的制造者,制造的过程与完成的产品都能带来喜悦。
   第二天我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圣体显现。那好像是一个洞察自我以及未来的重要时刻。我记得以往最令我投入与兴奋的,往往是做手工艺的时刻。譬如绘一张结构丰富的蓝图,在艾奥纳岛上画活泼的钢笔素描,在芬德霍恩做手工蜡烛和盛水的烛台,从空无中创造美妙的模型,在札记中磨练文字的技巧。这些才是我忘却时间、全然投入、浑然忘我、彻底专注的禅定时刻。
   第二天我感觉自己重新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似乎从强调心智活动的男性文化中走出了自己的路。学校强调的都是知识、事实、内容、思考与分析。我发现那些事自己已经相当擅长了。那是一种超越他人、赢取赞赏与注意力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我已经走过那条平坦、标记清晰的路。
   只是我一直觉得不妥。我为什么不继续拿博士学位到某处教书呢?我曾经这么想过,可是内在有股力量驱策我离开那条坦途。我的能力足以胜任,内心却不向往。虽然如此,我还是会批判自己,认为自己太软弱,只会虚度光阴,没有专心在事业上。
   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坦途不适合我。因为我的本质是制造者,而非博学者或行动者。这或许是我在芬德霍恩过得如此快活的原因。在那里,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蜡烛与陶艺工作室中。打从孩提时代,我就热爱做东西,但在一般人的价值观里,那是肤浅、不正经、不重要、没有益处、甚至没什么贡献的事情,充其量只能当作一种兴趣罢了。我接受了一般人的价值观,但也阻碍了自己生命中的喜乐、活力与能量。
   在我内心扰动的是我未来要做的事情的新标准。我听到心中一直在说,你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那些你必须做的事情。
   那么,究竟有哪些事情是我想做的?这么说吧,是那些我偶然发现的事情,它们正从我心中沸涌而出。我从未刻意计划或透过思维来发现它们。现在连写出来都令我紧张。其中一件事就是我在芬德霍恩常做的手拉坯,这是一个让人兴奋、充满魅力的工作。我可以想像自己以不同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脑子里不停地构思一些形状、设计与样式,不管这些灵感是来自艺术或大自然。此外,我也可以想像自己参观各种艺术和手工艺展览,专注地欣赏,并构思着新的创作途径。我觉得非常刺激、朝气蓬勃,我一直都很喜欢动手做东西、塑造一些物品,我觉得这可以帮助我走出思维的活动和真实的世界,做更多的联结。
   另一件我将从事的工作是彩绘玻璃的制作,这件事我想了许多年了,只是一直没去做,大概是因为和其他的事比较之下,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但写到这里,我感觉心里有一个艺术家使劲地想出来!我要寻求一种属于自己的绘图线条——当然,它们也是自然涌出的灵感,从涂鸦开始,逐渐演变成完整的画面。先观察一些彩绘玻璃的基本模型,再回想过去我曾使用过的针尖设计,我顺着最自然的感觉去做,没有任何人教导,或提供意见。
   还有一件事便是写作,磨练文字的技巧。这也是早先我爱做的事,但因为恐惧,而被深深地压抑了,因为它会揭露我心灵深处的真相,我怕自己会被批评成肤浅、孩子气、乏味,等等。然而我还是决定要写这本书,即使永远无法出版也在所不惜。我要重回文字的愉悦中,享受它们的美妙、力量与令人惊喜的能力。我很清楚地记得中学时曾写过一篇深夜独坐床缘阅读的心情报告。我详细地描述自己的感受,温暖晕黄的光线,受灯光吸引而来的飞虫,双腿触及床单的感觉,深夜的静谧,翻动纸张的感觉与其美妙的声响。我依稀记得自己喜爱的段落,特别是劳伦斯·杜瑞尔(Lawrence Durrell)的作品。我常常抄录其中的几个段落,或者只字片语,反复咀嚼个中的意涵,感觉就像在吃糖一样。
   此外,我很喜欢和一群人一起工作,就像在芬德霍恩时。我并不想回学校继续研究理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以实际的方式去帮助人。癌症支援团体正是我想做的。
   这所有的事情,我对它们的热爱,都在很自然的状况下产生,从来没有刻意计划过。它们以前都跑到哪里去了?是怎么走失的?我不确定。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它们似乎又回来了。最单纯的快乐来自于存在与制造,而非理解和工作。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家一样!这像不像肯发现自己的守护神时的感觉?我的感觉并非灵光乍现,它和心智无关,更不像他的丰功伟业那么显赫。但这就是我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宁静、更无目的、更阴柔一些。它隐身于背景中,它和身体及大地有更多的联结,对我而言,又显得更真实。
    
   “这便是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她娓娓道完她的故事,我可以感受她的兴奋,因为那是如此的真实。然而有趣的是,每个遇见崔雅的人,都因为她的睿智而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显然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聪慧敏锐的。崔雅一旦专注于某个议题,那个议题就可怜了。此刻她竟然发现这方面的能力无法满足自己。她说她可能听信了错误的声音。
   和这个内在的改变直接相关的是,我们是否创造了自己的病痛?整个新时代思想强调的就是人类以自己的想法创造了自己的病痛,病痛是人们需要学习的大功课(这与单纯地从疾病中学习是互相对立的看法)。这整个议题随着崔雅罹患糖尿病再度爆发出来,她曾经被许多想要帮她了解自己为何得糖尿病的好心人打击。从理论上来看,这个观点是非常不平衡、偏颇而危险的(原因我会在下一章说明),崔雅加上了另一层看法:这整个途径太过阳刚,太具操控性、攻击性,也太冒渎了。崔雅很快便因为她对疾病采取的更慈悲的看法,而成为全国知名的发言人。因为全美话题的带动者——“欧普拉秀”要求她上节目与鲍尼·席格(Bernie Siegel)对谈。
    
   关于疾病是否因我而起的这个话题再度降临我身上。那些将其理论化的人,或是将自己理论化的人,通常都以谴责的态度来看待这个有关责任的议题。“我到底做了什么要遭受这种后果?”“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无怪乎我会得癌症,我活该应得的。”
   我有时也把这种“逻辑”强加在自己的身上,朋友们如此对待过我,18年前当我母亲罹患癌症时,我也以相同的方式对待过她。我猜想她同样觉得被冒渎了。虽然我承认我所做过的事,或某些特定的习惯、某些与世界产生关联的方式以及应付压力的态度,形成了我的癌症和糖尿病,但我不认为这是全部的原因。面对一个令人恐惧的疾病,我和其他人的反应一样,也想找出理由,因恐惧未知而产生防卫的反应,是自然、可以理解的事。
   然而我还是要提出一些解释,我相信疾病是由许多原因造成的——遗传、基因、饮食、环境、生活方式与人格因素等等。若硬要说其中的一项,譬如人格因素是唯一的病因,那就忽略了真正的事实:我们也许可以控制事情发生时自己所产生的反应,但我们无法控制每一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误以为可以控制每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这个幻觉是非常具有破坏力与攻击性的。
   此一观点也会衍生罪恶感。假设某些人得了癌症,又认为是自己造成的,那么罪恶感和许多不好的感觉便会由此而生。接着罪恶感的本身又变成问题,阻碍了疗治疾病、朝向更健康、更良好的生活品质迈进。此乃该议题如此敏感的原因,有关责任的议题必须小心地处理,不要将自己潜意识的动机归咎别人。对我来说,如果人们给予我的建议只停留在理论的层次,会让我觉得被冒渎、甚至无助。我们都知道别人加诸我们身上的不平指责多么令人挫折,尤其是这些指责只为了证明他们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这真是最残酷的心理学了。
   大部分病人疗治疾病的心理压力已经够大了,如果还得负起致病的责任,势必会承受更大的压力。这些人的需求应该被尊重,限度也应该被考量。我并不是不相信在适当的时机应该有建设性的对抗,我反对的是当人们把那个理论加在我身上的时候,连问都没问一下我对自己和这个疾病的看法是什么。我不喜欢有人这么对我说:“某某人说,癌症是因为憎恨的情绪所引起的。”特别是他的语气已经认定这就是我得癌症的原因了。我也不喜欢听见“糖尿病是因为缺乏爱所引起的”的话,谁知道呢?我比较不介意人们对我说:“某某人说,癌症是因憎恨的情绪所引起的,你认为呢?对你来说是真的吗?”
   我相信我们可以利用生命中的危机来治疗自己。我知道有些时候我会出现憎恨的情绪,但我无法确定它在我得癌症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相信如果能利用这个危机来察觉这个可能性,并且医治自己的憎恨,学习宽恕、发展慈悲心,将是非常有益的。
  总结以上我所说的——
   我得了癌症。因为这个疾病我必须遭受的打击、手术与治疗,已经让我觉得够糟了。我对自己得癌症已经有很深的罪恶感,我不断地自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才遭致这一切。这样的自责对我来说是相当不仁慈的,所以请帮帮我,我不需要你们再给我更多的不仁慈了。我需要的是你们的了解,温柔地帮助我应付这个难题。我不需要你们在我身后的种种臆测与妄言。我需要你们询问我,而不是一味地告诉我。我希望你们能够试着体会这种感受,稍微站在我的立场设想一下,对我仁慈一些,这样我才能仁慈地对待自己。
    
   三月,崔雅和我一同前往波士顿的杰瑟林诊所,那是一间以治疗糖尿病闻名的医院,我们希望我们所面临的新疾病,可以在那里获得较好的控制。此外,我们也打算顺道去香巴拉出版社探望一下山姆。
    
   山姆!多么可爱的人啊!多么杰出的实业家,那么开放、有爱心。我喜欢他与肯彼此开玩笑的方式。在香巴拉出版社的办公室里,他们看了一些有关肯的最新书评。这些书似乎造成相当大的震撼,不仅是美国本土。山姆说,肯在日本已经被视为一派宗师,但是被归为“新时代”,这一点令肯十分不满。在德国,他则是一位真正的主流人物,学院派热衷研究的重要现象。我们开玩笑说威尔伯学派,不久就会变成威尔伯草莓派。每个人都说肯变了,变得比较易感、可亲,不再那么疏离和自大了。
   我们与香巴拉出版社的总编辑艾米莉(Emily Hilburn Sell)共进午餐。我很喜欢她,也信任她的判断力。我告诉她我正在写一本有关癌症、心理治疗与灵修的书,我问她是否愿意帮我编辑。“我非常乐意。”她说。这句话让我更下定决心要将这个计划贯彻到底。
   稍晚,我们站在杰瑟林糖尿病诊所的儿童部门前。墙上的布告栏贴满了新闻、剪报、公告、海报以及小孩们的涂鸦画作。其中一个醒目的标题写着:“对一个10岁大的孩子而言,生命是一个保持平衡的动作”,内文写的是一群10岁大的糖尿病患者的故事。旁边有一张海报写着:“你知道有谁想要一个患有糖尿病的小孩吗?”海报上有一张小小的脸庞凝视着我。布告栏上还有另一张关于4岁糖尿病患者的剪报,一张诉求如何协助孩童们克服对医院恐惧的海报。看着这些,一时间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这些孩子与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令我感伤,他们还这么年轻啊!墙上有许多色彩鲜明的蜡笔涂鸦作品,画的都是布林克医师,但其中有一张特别打动我的心,上面写着:“把布林克医师和糖尿病放在一起就像……”图上画的是一杯汽水、一根剥开的香蕉,还有一些巧克力碎片饼干——画中这些食物都是孩子们的最爱,现在却再也沾不得了。他选择这些被全然禁止的食物,作为他所要表达的重点。
   第二天,我们在“三位一体教堂”(Triuity Church)度过复活节,这是一间兴建于1834年的教堂,盖得极美,罗马式的拱门建筑,里面缀饰着金色叶片、深绿的暖色调,以及赤褐色的瓷砖。复活节的星期天,教堂里挤满了人,前方的桌上布满了天竺葵,是准备送给来参加礼拜的每个小孩。这幅景象令我有点惊讶,突然想起这本来就是一个基督教国家,我几乎忘记这回事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穿着特地为复活节准备的华服,当我们走进教堂时,发现今天早上在人行道上的礼拜是需要穿西装打领带的。波士顿的“华服”在今天倾巢而出。
   我们簇拥在这些华服与复活节的礼帽中,好不容易找到视野很好的位置。我们从一位号手的后方向下俯视一个个灰的、棕的、金的、秃的、戴帽子的、没戴帽子的脑袋。教堂四周的金箔,高高矗立的拱门以及圣坛上庄严的十字架,使我们的灵性为之提升,提醒着我们都是属于上帝的儿女。
   我喜欢这次礼拜所讲的道,简短、有内容。牧师提到了我们在人世间的苦难,以及那些曾经被苦难试炼的人所坚守的古老信念,他问道:“我们难道不能放弃古老的迷信吗?那些受苦者理当受到苦难的折磨吗?每天晚上,全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是在吃不饱、穿不暖、无疵佑之所的情况下就寝的。”他将耶稣所受的苦难与人类的处境结合在一起,我从未听过有人以单纯的人性、而非神圣使命的角度来诠释耶稣所受的苦难。这位牧师也提到我们对意义的需求,并且为我们祈祷,使我们能够在平凡与超凡中觅得个中的意义。上帝一定知道那些话是在对我说,因为我一直对意义有着强烈的渴望。
   就在我聆听讲道时,奇妙的改变发生了。突然间,“意义”这两个字给我的感觉和过去迥然不同,不再觉得不愉快、不满足、甚至慌张不安。我想我对自己可能比以前慈悲一些,对生命和人性也更温柔了。而智慧迈进的部分,我和肯曾经讨论过,但是当我与其他人谈到这些内在的变化时,他们无法完全相信那是真的;我是在夸耀吗?还是在期望它是真的?也许我所断言的事实,到头来都不是真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在伪饰,因为每当我写到或谈到那些过去曾经困扰我、至今仍未消退的问题时,我心中的抱怨、棱角和苦涩已经不再强而有力,我并不想拿我的进步去说服任何人,因为我仍然坏脾气、爱抱怨与自怜,只是当我提起这些问题时,感受不再那么强烈,甚至有点乏味,这时我知道自己真的有进展了。
   接着我们来到南方古教堂——每一个家族都有高墙围绕、属于自己的包厢。强调的是人、神之间的秘密经验,因此与“三位一体”教堂的感觉非常不同,在那里我们可以目睹整个圣会的经过。一位牧师询问我们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他带我们去参观一个包厢。当马萨诸塞州被英国人统治时,这个包厢是属于当时的州长,伊丽莎白女皇造访此地时,也曾坐过那个位子。
   之后我们到纪念花园逛了逛,这座花园同样被高耸的砖墙环绕,上面还悬挂着许多匾额,纪念保罗·李维、乔治·华盛顿,以及曾经被人目睹在1798年从钟塔上飞下来的人士。肯开玩笑地说:“他们应该把匾额钉在地上有油的那个点才对。”环顾四周,砖墙在春天的阳光中散发着光芒,有些地方满满地攀爬了厚实的蔓藤,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我觉得非常幸福,至少当下我是这么想的。
    
   6月2日,我们回到了旧金山——一个红旗飘扬的日子。医生们决定停掉崔雅的利尿剂,哈利路亚!这表示她的循环系统功能已经获得了改善。我们兴奋得有些精神恍惚。停掉利尿剂后,我们到城里大肆庆祝了一番,去他的饮食控制!崔雅活着,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地活着。许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喘口气,真正地喘口气了。
   两个星期以后,崔雅在自己的胸部又发现了一个肿瘤。后来肿瘤被切除了,是恶性的。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七
  
  “做命运的见证者,而非它的牺牲者。”
  
   崔雅发现那个肿瘤的早晨,我正躺在床上,依偎在她的身边。
   “亲爱的,你看,就在这里。”一颗小小的如石头般坚硬的肿块,就在她右手臂的内侧。
   她非常镇定地说:“你知道的,这很可能又是癌。”
   “我也这么想。”
   还会是什么呢?更糟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复发是格外严重的,这表示它已经开始转移到其他部位了,骨头、脑部或肺叶,这种几率是相当高的。我们两人都非常清楚。
   然而在未来数天、数周、数月内,仍持续令我惊讶的是崔雅的反应:既不惊慌、恐惧、愤怒,也没有因此而落泪,一次也没有。眼泪对崔雅来说,是一个泄露心底秘密的迹象,只要有什么不对劲,她的泪水就会毫不隐瞒地透露一切,但这一次崔雅似乎过于平静、放松与开朗,没有批判,没有逃避,没有抱怨,也没有嫌恶,如果有,也只是些微的起伏。她的定力似乎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境界。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一个人可以在长时间内都如此镇定不移,我也不相信这是事实。
   崔雅说她内在的改变在许多方面渐渐攀上了顶点,从做事到存在,从认知到制造,从不安到信任,从阳刚到阴柔,其中最难的便是从掌控到接受。这一切似乎非常简单,直接与具体的方式完整地融合了。
   三年来崔雅的确改变了,她能公开地表达对这次复发的感激,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证实这份内在的改变有多么奥妙。她觉得老旧的自我(泰利)已死,而全新的自我(崔雅)正在诞生。
    
   我现在的感觉如何?基本上很好。今晚上了一堂很棒的苏菲课程,我很喜欢这种修炼的方法,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肯和我打算明天沿着海岸兜风,在任何一个可以发现我们的地方停下过夜。
   当天下午我和彼得·理查兹谈过以后,再次确定我的癌症又复发了。他们称之为治疗失败,这话听起来如此不吉利。我自己的感觉倒还好,有个声音悄悄地对我说:“你应该忧虑的,为什么你表现得如此镇静,这是不对的,难道你不知道令人恐惧的事正等在你的面前吗?”但这个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威力。我想它就是我头一回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时所产生的那份恐惧。
   那份恐俱曾在半夜把我吓醒。那是一种无知的声音。与其说它能告诉我癌症到底意味着什么,倒不如说它直接为我描绘出了死亡的恐怖画面。它和着那些普通的有关癌症的论调,在我耳朵里大声演奏着不祥的音符。
   我读过许多可怕的癌症病例与残酷的疗程,“西方十大致命死因”中所叙述的骇人景象,曾经带给我许多噩梦。然而此时它们却变得相当惨淡,不再像过去那般令人胆战心惊了。
   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肿块时,除了倒抽一口气之外,并没有特别害怕,虽然内心很清楚它所代表的意义。我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流泪,也没有强忍泪水。所有的感觉只是:哦,又来了?如此而已。
   到彼得的办公室检查,这当然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我给他看我光头的照片,他的情绪和我一样好。第二天谈话结束前,肯和维琪在等我,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的医院有一位医生娶了一个和他约会很久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给他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么结婚,要么分手。经典的爱情故事,我敢保证陪在我们旁边的那位护士一定也非常高兴能听到这个“内部”故事。
   肯真是太好了。他对我说我们将一起度过这一切。我非常平静,如果这是生命中无法逃避的噩运,我就坦然接受。这是一份奇妙与祥和的感受,我的饮食很好,运动很规律,我觉得精力旺盛,再度对生命燃起热情。
   在今晚的静修中,我觉得自己不再逃避关系,也不再抗拒人生。我想开放自己面对生命的每一个向度,我要冒险,全然地信赖。我不想再利用敏锐的心思替自己的护卫和逃避找借口,我要凭直觉行事,只要心中觉得事情是对的,我就会照做。如果觉得不对劲,即使再合理,我也会尽量避免。我要畅饮生命,充分地体验一切,不再只是浅尝,然后抗拒。我要拥抱一切,含纳一切。我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
   我立刻联想到,如果不想再做男人,就得停止称呼自己为泰利。我要变成崔雅,崔雅·威尔伯。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令人惊叹、兴奋的梦;梦醒之后我唯一记住的只有:“哈啰!我的名字叫崔雅!”
    
   第二天早晨,泰利要求我叫她“崔雅”,我照办了。崔雅,崔雅,崔雅。我和她的朋友开始担心,也许崔雅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否定自己,因为她太平静、太喜乐、太开朗,也太坦率了。但不久我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她,因为她真的改变了,非常真实而深刻地改变了。
   
   写作对我来说似乎很合适,特别是当我写下最近一次复发后的感觉有多么不同之时。过去六个月写作使用的磁片已经满了,我开始用全新的空白磁片,所写的内容,刚好是有关自己的改变。
   这份感觉像一个新的开始,一种重生。我真的改变了,这份改变是深刻而奥妙的。我们对于那些还没有发生,或认为不会发生的事,似乎是没有恐惧的。然而除非那些令你恐惧的人事真的降临了,否则你很难知道自己怕或不怕。
   目前我没有什么恐惧。当然,有一部分的我仍会害怕,毕竟,我只是个凡人,心里还有几个恐惧的小丑,但它们不再是主角,只是舞台上的工作人员,而它们也似乎乐在其中。
   没有经历这场复发,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在可以有如此明显的改变。当我对癌症的复发表示感激时,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因为有些奇妙的事发生了,过去我所背负的恐惧、重担,现在都已离我远去,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去的。
   对于未来,对于这次复发可能导致的无情、甚至死亡的结果,我都不再那么惧怕了。当我望向那条独特的幽巷时,那里还是有吓人的刽子手躲在角落里,但这份内在的改变给了我信心,即使必须通过那条幽巷,我的脚步也会是轻盈的。“做命运的见证者,而非它的牺牲者。”这是肯最喜欢的一句话。我全神贯注地留意着,怀着祥和的喜悦,沉着地穿过这条幽巷。我第一次听到罹患癌症,便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象征恐惧与震惊的巨石,现在已经不见了。如果我在沿路禁不起诱惑而拾起卵石,现在也可以把它们放回原处。
   我的感觉如何?有一股奇特的兴奋感,就像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产生完美的动力去探索其他的癌症治疗方法,就好像在研究院上实验的治疗课程一般。我也开始探索一些另类疗法,从代谢治疗、低热量、粗食、加强免疫系统、灵疗到中国的草药,我一直在观察我的生命,到底我错失了哪些曾经享受过的事物,现在我必须努力将这些事物再一次注入我的生命。我要追寻我在手工艺上的守护神,我要继续静修。我不再害怕被谴责或感觉罪恶,我也不再凡事中规中矩、或护卫自己。我只是单纯地对生命感兴趣,难以遏制地感兴趣。我可以如同孩提时的体悟一般,扩大自己和宇宙相融。
    
   医生们所能提供给崔雅的治疗,只有增加放疗的次数,但这个提议马上被崔雅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因为复发初期检查出来的五个肿瘤,已经显示她的癌症是抗拒放疗的,这使得崔雅有更自由的空间去探索所有的另类疗法。换成从前的泰利,她或许还会听从医生的指示——他们一定得提供一些疗法,即使已经束手无策,还是得想出办法来,可是现在的她可不买他们的账了。
   在疯狂的癌症治疗过程中,我们开始踏上到目前为止最有趣的旅程。这次是到洛杉矶,首先拜访一位专门加强免疫系统的杰出内科大夫,接着到戴马尔(Del Mar),与一位荒唐、狂野、可爱,有时又挺有效的古怪灵疗师克莉斯·哈比(Chris Habib)共度一个星期。
   克莉斯所做的一切是否具有确实的疗效,我还不敢说,然而她的确做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她替崭新的崔雅注入一股无法逆转的幽默感,因而将泰利彻底转化成崔雅。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八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们就像游牧民族般四处迁徙。有一晚住在假日旅馆的五楼,窗子打不开,空调又出故障,但家具蛮豪华的。另一个晚上住在使节旅馆,它只有一层楼,还算舒适,旁边有一间相当受欢迎的咖啡厅,总是坐满出游的美国家庭,吃着标准的美国食物、派和蛋糕。还有一个晚上则是住在经济汽车旅馆,地毯不怎么干净,可以清楚地听见三楼的人(就在你的头顶上)闲聊与整理行李的声音,浴室里还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如果毛巾遗失了你得赔钱。那天晚上我们在一间叫“五尺”的餐厅享受了一顿很棒的晚餐,是一间由中国人经营的欧洲餐厅。为什么要取那样的店名?没人晓得。肯的猜测是:大概餐厅里服务生的平均身高都在五尺上下!
   戴马尔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阳光和海水将它晒洗得非常洁白,令人觉得极为放松(人们在这样的地方如何能工作?)。于是我们决定在此度一天假,在海滩旁的一间旅馆内尽情挥霍。这趟原本以汽车旅馆为考量的旅程,突然变成了海滩探险、安静享受美食和在潮声中入眠的高级享受。我们吃过晚餐,逛完街,买了一些蔬菜和鲜鱼。宽广的沙滩上有一条河注入海洋,海边有人在起火,火舌猛烈地蹿上夜空,几个身影在金色火光边走动着,我想像自己闻到了烤热狗和软糖的香味,他们是正在庆祝的夫妇或情侣,微弱的火光与浩瀚的夜空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这天下午我去看了一位灵疗师。疗程结束时,我开了一张375元的支票,我觉得那是我的癌症疗程中最值得花的一笔钱,只是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主流医生们。你竟然会选择灵疗,而不再做放疗?多么颠覆啊!然而这个决定带给我的感觉是完全健康与肯定的,最重要的还是在另类疗法的过程中维持清楚的觉察。每个人都同意信念在治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我已经不再相信放疗与化疗对我的疾病会有什么帮助了。
   我决定尝试一些不同的方法,单纯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不带任何价值判断。
   下午三点,我走进了“整体健康中心”(Holistic Health Center)。一位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来带路,他告诉我他是乔治·罗尔斯医师,这个中心的主任,我们穿过候诊室,进入克莉斯的诊疗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士躺在沙发上,克莉斯正在为他进行治疗。她的儿子也在诊疗室里,还有另一位男子在旁边。乔治坐了下来,很自然地与我们交谈。那位年纪稍长的男士比尔,罹患了无法开刀的脑瘤,他先前还发现过两个肿瘤,但在克莉斯的治疗之下明显地萎缩了,可是后来又冒出了目前的肿瘤。上个星期他是被人用轮床从医院推来的,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克莉斯无视当事人的存在,与我们讨论他的病情,后来他的弟弟也加入。克莉斯以左手托住他的后脑,右手按在他的身侧。她说她可以感觉有一个地方凉凉的,比尔也感受到了。克莉斯温柔地说:“你应该先说出来的,难道每一次都要我自己去猜吗?”
   接着轮到我躺在那张沙发上。乔治和肯寒暄了几句便先行离去。当克莉斯的右手按住我的前胸时,我觉得有一股凉意;她说如果我感到任何凉意,一定要十分确定地告诉她。然后她的手缓缓移动,我觉得胸部内侧的肋骨区域,有一股阴凉的感觉不停地冒出来。接着她的手在我的腹部停留了几分钟,胰脏的部位突然出现某种奇特的感觉。她忽然开口对我说:“哦,我忘了告诉你,我也有糖尿病。”她继续在那个部位治疗了大约20分钟之久,再逐渐将她的左手移到我胸骨正中央,右手则一直停留在那个令我感到凉意的肋骨部位。她提到癌症是由病毒引起的,即使医生说它们已经不见了,它们仍有可能藏在某处。她说目前要做的便是阻止这些病毒移往别的地方。她把一只手放在我胸骨的下方,另一只手则继续在肋骨与胰脏间移动,其中有个地方令我感到凉意,另一个地方则不会。当她的手逐渐移至我的左侧时,我仍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胰脏部位的凉意,我想起我的祖父也是死于胰脏癌。
   她把左手放在我的右侧,右手放在癌细胞复发的地方。我说我并没有感觉任何的凉意,过了一会儿,她的右手移到义乳的上方,我建议将它取下,克莉斯说没有必要,因为她的能量可以轻易地穿透它。这所有的过程,都在她的儿子与那位男士的旁观下进行。
   克莉斯在23岁时便察觉自己得了癌症,先是胸部出现一个肿瘤,接着不到三年的时间,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她对我说,那是她治疗工作的开始。她在意大利与一位生化学家研习了好一阵子,有一次因为替一位患有白血病的小孩治疗而遭到逮捕。“你能想像吗?”她说,“如果这是一项罪行的话……”这位生化学家是一位特异疗法的信奉者,他说他第一眼见到克莉斯的时候,就知道她有能力灵疗。
   她的梦想是去第三世界的国家,传授这种治疗方法。她到第三世界的国家,因为这种形式的疗法在美国是不允许的。虽然有些人天生比其他人具有这方面的禀赋,但根据她的说法,灵疗还是非常有逻辑的,而且很容易教授。她说,疾病存在的层次有10种,癌症属于第五个层次,糖尿病属于第四个层次。要治疗,必须先在正确的层次上唤起震动,这种震动能适合某一类型的癌症,然后学习在你的大脑中运用适切的情绪压力。以现在为例,她说,她正在对我施以13个单位的压力,而我所能接受的压力是介于10至25个单位。
   第二天我们又回到克莉斯诊疗室。肯一直待在室外,这样他所抱持的怀疑心态才不致影响我的疗效。
   我发现自己愈来愈喜欢她,她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今天她告诉我,她的癌症曾经复发了七次(三次危及心脏),其中两次还被宣判为末期。她的先生(她15岁就结婚了)在她满30岁的某天突然说要和她分手,为了那位一个月前雇用的女秘书。没有预兆,没有其他的解释,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当时他们育有三名子女和两名收养的小孩。她说,在那一整个月中,癌细胞几乎布满全身,癌症复发是因为她的心碎了,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她一直没有关心自己的需求。她的继父在她8岁大的时候便弃家不顾,身为长女的她,必须照顾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体弱多病的母亲(她已经罹患了19年的心脏病),以及比她小一岁的智障妹妹。有一天,她那位木匠继父居然开肠剖肚地走进屋里;他被电动的圆形锯割伤,他要她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可是母亲当场昏了过去,克莉斯只好自己去叫救护车,还要协助她父亲躺下,处理他身上的伤口。她说在她完全被治愈以前,她必须先学习照顾自己。
   接着,她开始谈起我体内四处游走的病毒,她告诉我如何追踪它们,以确保这些病毒不会藏匿我体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当她开始运功时,有病毒存在的地方就会产生寒意。她可以从这份寒意来确定病毒所在的位置。这份寒意也能杀死那些病毒,因为病毒不喜欢寒冷。当她为我进行治疗时,双手不停地在我身体的各部位移动;有时她会问我某处是否有寒冷的感觉,或是否有气在体内流动。有时她会主动说出她对我的某个部位有特殊的感觉,问我是否有同感。通常那种寒冷感比一般的凉意要再冷一些,但不会令人打颤。“很好,”她说,“没有那份强冷的感觉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否则就麻烦了。”我问她,对那些因手术或放疗而丧失感觉的人来说,这种疗法是否难以达到效果。她说不会,因为她可以感觉得到。然而就治疗的本身来说,如果一个人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还是相当重要的,这样他们便可以了解发生的事。当她把手放在有寒冷感的部位时,她会对我说:“我们不允许这个病毒藏在身体的角落里,对不对?”
   后来她在我身上放了两颗石头,一颗是奇怪的萤石水晶,放在我的腹部,另一颗是非常美丽平滑的金属石,放在我的心脏部位。我无法明确地说出这两颗石头给了我什么感觉,但是整个治疗过程中,可以很清楚地感觉我的体内有许多能量在流动,特别是在腿和脚的部位。
   这一天的治疗过程中,只有我们两人单独相处,她和我谈了许多这种疗法在美国推行的难处。譬如某位稽查员才刚来过,他看了一下克莉斯的诊疗室,什么仪器也没瞧见。他想要确认她只做徒手运功的治疗,她向稽查员再三保证这一点。很显然的,她一直被监视着。
   她对我说,某回有几个人带来一位患白血病的小女孩,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遍访所有的名医,克莉斯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当他们将小女孩带进诊疗室时,顺道带了满满一袋的维他命、草药与各种特别的食物。克莉斯忍不住大笑起来,将这些人赶出去,她建议到麦当劳替那位小女孩买一个大汉堡。听见克莉斯这么说,小女孩的脸马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但其他人都吓呆了。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照做了。那位小女孩在克莉斯为她做过四次疗程后完全康复。她喜欢和孩子们相处,因为他们单纯、轻松,不像大人总是背着许多丢不掉的包袱。
   她说18岁大的儿子今天早上给她上了一课。“妈,”他说,“你应该穿得更专业一点,而且口齿要再清晰一些,要言简意赅。”克莉斯觉得她必须照自己的方式工作,譬如偶尔说个黄色笑话来纾解一下气氛。她说:“我会试着让病人放松,人们因为背负太多的重担而过分认真,笑话是很有帮助的。我的身边不断充斥着疾病、苦难与死亡,因此我不再把生命看得过于严肃,这种态度对病人是有益的。我的家庭作业是,每天带一则不同的笑话进来。”
   她为什么如此讨人喜欢?我对她所做与所想要教授的一切都相当有信心,她不是个贪婪的人,这点是非常肯定的。我喜欢待在她的身边,我期盼回到这里来,她有一股旺盛的、丰富的、充满母性特质的能量。我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因为我常听她说,这几年她是如何在照顾别人,为别人付出的,然而她的内心是空虚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善待自己、为自己付出。
    
   克莉斯长得相当漂亮,有一种历尽风霜的感觉。如果你相信她曾经得了七次癌症,那么她看起来饱经风霜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崔雅要我忠于自己,保持质疑的态度,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变得很糟,这是过去相当罕见的情况,我们不断地向周遭的朋友吐苦水。当天晚上,这种紧张气氛终于爆发了,在温柔的海浪声中,我们展开了一场尖锐的讨论。
   “听着,”火苗由我开始点燃,“对一般的信心疗法或这类的徒手运功我并不怀疑。我也相信这些现象有时是非常真实的。”
   崔雅插嘴了:“你和我一样清楚它背后的理论,人体内有一股奇妙的能量,俗称气,针灸术或拙火瑜伽想要引发的也是这股能量。我确信那些所谓的灵疗者,可以有意地在他们自己的体内和其他人的身上运用那些能量。”
   “我也相信,我也相信。”事实上,我为爱迪丝所绘制的图形中,这股能量归类为第二个层次,也就是情感—生物能层次,这个层次在身、心、灵的联结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相信无论是透过瑜伽、运动、针灸或徒手运功来支配这些能量,都是治疗身体疾病重要的因素,因为较高的层次会影响较低的层次,也就是所谓的“上能影响下的因果律”。
   “那么你为什么会怀疑克莉斯呢?我可以从你充满讥讽的语气中听出来你并不赞同她。”
   “不,不全然如此。依照我的经验来看,治疗者或灵疗师通常不十分了解自己所做的事或他们是如何办到的,却歪打正着地产生了功效,于是他们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捏造故事或理论。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功力,而是质疑他们编造的理论和故事。有时这些故事听起来相当有趣,而他们也经常以半生不熟的物理学论调来支持自己的说法,对这类的事,我实在不能不反应。”
   那天傍晚,我走进诊疗室去看克莉斯的治疗工作。诚如我所说的:我并不怀疑有某种真实的东西正在运行,她真的在运功,但要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很难。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么多荒诞不经的故事,然而无可讳言的,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如同崔雅,我也觉得她非常可爱,你会很想待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这些神奇的故事。后来我发现,这正是她的治疗工作中非常关键的部分,但这不意味着我必须相信她说的一切。柏拉图曾经说过,要成为一名好医生,其中三分之一的条件必须具备所谓的“魅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克莉斯绝对是一位好医生。
   然而崔雅却把我对克莉斯的故事的质疑,当成我对她的疗效的怀疑,这两者她都不想接受。“我现在不需要听这些。”她不断地说着。我仍然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位好的支持者。我在这件事上学到的功课是:如果你真的对某一种疗法有所怀疑,应该在当事者决定接受这种疗法之前提出来。但当事人如果已经决定要接受,你就要收敛怀疑,100%地支持他,因为那时你的怀疑会变得残酷、不公、且具有伤害性。
   反正,克莉斯的魅力对崔雅产生了非常惊人的效果。这份“魅力”在白人医师的正统医疗中是找不到的,如果有的话,也会被那个消过毒的字眼“安慰剂”给冲淡了。然而你是希望被“真实’的医疗治愈,还是被“魅力”的医疗治愈?你真的在乎吗?
   过去崔雅颇信任我的幽默感,但有时也会认为我的幽默感不恰当。克莉斯却让我发现自己的幽默感有点贫血。她没有什么是不能开玩笑的,也没有任何设限,而这正是我和崔雅从疯狂的克莉斯·哈比身上所学到的,放轻松!一切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三十九
    
   沿着海滩跑步,那条返回旅馆的路径完全笼罩在昏黄的暮色中,我想着自己有多渴望改变,甚至改变得更多一点。我要以轻松的态度来看待事情,我要多笑、多玩,别老想危机,我要把身上的压力除去,也要除去附加在他人身上的压力。“我要轻松地掌握生命”——这是我的新座右铭。
   第四次的治疗。“许多人都不愿意学习自我治疗,”克莉斯说:“他们总希望把这件事交给别人。有时候我也必须成为他们爱的对象。我曾经治疗过一位男士,他是一位可以令每个女人坠入情网的英俊男子,他经营了五家公司,在卡维第有个老婆,但他竟然替17个女人付了17次堕胎费。他来找我的时候才22岁,得了癌症。他很快地爱上了我,不停地回来找我,对我说他有多么爱我。‘你并不爱我,’我对他说,‘你爱的只是这股能量。你其实也有这股可以医治自己的能量,为什么不替自己找些水晶来,我会教你怎么做,这样你就不必天天往这里跑了。’于是他去买了一个水晶,发现自己可以处理那些发寒的部位。昨天是我在八个月后第一次见到他,他告诉我,只要他一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刻使用水晶来治疗。现在他的寒冷感减少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可以运用它了。”
   就在这时,肯走了进来。自从谈开后,我们的关系与疗程的进展就顺利多了。这一次轮到他躺上诊疗台。他真的很喜欢克莉斯,也认为她是个相当不错的提神剂。克莉斯的双手开始在他的身上移动,但没有感觉任何寒冷的部位。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感觉。接着,她开始在肯的头部运功。这实在非常奇怪,她说,每个人大脑的左右两侧各有十条经络,绝大多数的人只有两到三条是通的,最多不过四条。她说自己左右两侧的十条经络全都是通的,但这是因为她曾接受许多伟大的治疗师运过功才有如此的成果。根据她的说法,像她这样十条经络全部通畅的人,大约两千年才会出现一个,在她之前只有佛陀一人而已。但她说,肯脑部有一侧的十条经络是全部通的,另一侧也通了七条。她从未见过这种人。既然他脑部的经络通了这么多条,她认为自己有办法把剩下的三条也打通。理论上是没问题的,只是这种人两千年才出现一个,这个房间里竟然有两个人拥有如此的禀赋;肯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他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至于我,也不晓得该高兴还是愤怒!
   克莉斯问我是否愿意学习自我治疗,我的回答当然是十分肯定的,于是她开始教我练习,而肯对此也颇感兴趣。“想像你正在量自己灵体的重量。想像你正站在一个量表上,指针的刻度从一到十。现在这个从一到十的量表与先前所说的大脑的十条经络是不同的。现在看看指针停在哪里?”
   首先闪入我脑海的似乎是思维而非画面。我试着将心智集中在那个画面上,我看见指针在四点五到五的刻度中摆荡。“好,”她说。“五代表着你正处在平衡的状态,现在开始将指针往五的地方拨去,试着在那里停一会儿。接着再把指针往十的刻度拨去,你一边做一边注意心中所发生的一切。”我专注地想像着这样的移动,感觉内在受到阻碍,我必须将指针推过头才行。“你感觉心中发生了什么?内在的能量是否也跟着移向一侧?”没错。接着她要我把能量移到刻度一,仔细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的注意力开始朝大脑的左侧移动。“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练习尽量把指针定在五的刻度上,如果你可以将指针定在那里35分钟,你就上轨道了。以后只要时常检查一下指针是否落在五的刻度上便可;如果偏了,就把它移回来。”
   在疗程剩下的时间里,我不停地检查着,指针始终定在五,偶尔会偏往四点五。很好,她对我说:“我已经感觉不到你身体里有任何寒意,病毒消失了,你已经好了。”
   她拿了一个很美丽的水晶给我,告诉我,只要我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就把水晶放在那个部位上,直到寒意消失为止,她还说:“注意肯,他现在已经能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如果你还需要帮助,他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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