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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9 辛夷坞 (当代)
那天,桔年起得很早。每当第二天有特殊的事情,前一晚她必定睡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桔年对自己很失望。穿好了自己熨了两遍的校服,妈妈竟然说她这么打扮很不错。虽然这让桔年怀疑自己天生长了一付修女的模样,但是她仍坚持妈妈这一次的审美是正常的。
小望年对这个凭空而降的姐姐很是好奇,总喜欢趴在姐姐的膝盖上自说自话。桔年一手抱着他,一手拿着勺子喝粥,最后一勺下咽,忽然感觉到大腿上一阵来路不明的热意,她缓慢地低头——一大早,妈妈抱着望年“嘘嘘”了许久毫无收获,可就在离出门两分钟之际,小家伙热情洋溢地在桔年的裤子上撒了一大泡尿。
桔年赶紧起身,把望年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腿,在小孩子无辜的眼神里欲哭无泪。妈妈听到响动,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这付模样,被逗得发笑了。
“换一条吧。”
“妈,我只有这一条校服裤子。”
“实在不行用布擦擦,天气那么热,等你骑车到学校,裤子也早干透了。”
桔年结束了这对话,回房间换上了另一条百褶裙。这是她高中的第一天,她不想让同学们认为是大小便失禁。然后她一路冲锋地骑车往学校赶,不回头,好像有一双手还在后面一直推着她往前,往前。
进入学校大门,放好自行车,距离学校要求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一切都没有桔年预想中那么糟。操场的方向已经传来了运动员进行曲这千篇一律的集合音乐,桔年远远地看到了一大群深蓝色的“蚂蚁”在朝同一个方向涌去,那场面蔚为壮观,她加快步子,想要融进那蓝色的海洋去,差一点就要如愿了,却在操场入口附近十米处被人叫住。
“那个同学,等一下。”
桔年想,方圆一里之内都是“同学”,别人叫的未必是自己,于是她目不斜视,脚步不停。
谁知那个声音的主人不依不饶,不一会儿,就变作拦路虎挡在了她的面前。桔年看到了跟自己同样的一身深蓝色,还有雪白得耀眼的衣领和运动鞋,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熟悉。
韩述,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你叫我?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桔年小心翼翼地问。
韩述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说的是一句非常可笑的话,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一个袖章,上面有两个字:执勤。
“我没有迟到。”桔年对任何有“官方身份”的人都真诚地心存敬畏,所以她先一步老老实实地撇清自己可能出现的错误。
“你为什么从校门口走进来?昨晚上没有在宿舍住?”
“我申请了外宿,这是我的外宿证。”
韩述瞄了一眼桔年乖乖呈上的外宿证,又问道:“你好像没带校徽哦!”
“这里这里,我放在口袋,正想戴上。”
他们两人看上去一个严肃认真,另一个恭顺配合,那情景宛如日本皇军盘查中国良民。
韩述对桔年的“没脾气”看起来颇不以为然,他又打量了她一眼,视线触及她白白的小腿,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
“你穿得是裙子?老师都已经说了,今天的典礼所有女生统一穿裤装,你没听说吗?看不出你还挺喜欢标新立异的。”
桔年听出了韩述的言外之意,仿佛她为了突出表现自己而特意不遵守规定,她有些难堪,脸也红了。
“在这里签个名字吧。”
一个小本子递到了桔年的面前。
桔年看了一眼,上面已经有好几个名字,不是没戴校徽,就是校服不符合要求。她一贯都是个遵守纪律的人,不求表现优异,但也不能开学第一天就因表现不良而被记录在册啊。虽然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可这个名她怎么都不能签。
她试着求情,“我下次不会了,真的。”
韩述一言不发地递给她一支笔。
“韩述,我们……我们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幼儿园呢。”桔年压低声音说。求情不行,她就改走人情路线,好歹他们也算是一个大院里的孩子吧,虽然现在她爸爸被开除,全家也搬离了市检察院家属楼,可爸爸过去给谢院长开了好些年的车,住得也楼上楼下的。
“嘿,你还会走后门了?”韩述惊讶地笑了一声,“你现在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幼儿园了,前几次记性可没这么好。别磨磨叽叽地,赶紧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告诉你,我可是最不喜欢托关系走后门的人了。”
桔年脸红益盛,心中叫苦不迭,今天果然诸事不宜,出门不利,怎么就给她遇上了这个麻烦,不但脱身困难,一番对话下来,反显得自己心理阴暗,对方正义无比了。
进行曲已经逐渐变得小声,主席台上已经有人在“喂喂喂”地试音响,大家差不多已经集合完毕,再不加入到队伍里就晚了。
桔年低头怯怯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徇私情的人,可不记名字不行吗,我下次会改正的。”
“谁,谁跟你私情?”韩述好像被吓了一跳,赶紧反驳。
“我不是这个意思,唉……”说到这里,桔年已经知道沟通无望了。她不想迟到,不想成为典型,实在逼得没有办法,唯有破釜沉舟。刚试着往前一步,韩述伸手拦住了。
“你还耍赖了。穿裙子就是违反了规定。”
“我没有,我其实穿的是裤子。”
说时迟,那时快,桔年话音刚落,飞快地在韩述面前把裙子一掀。
韩述惊叫一声,顿时石化。
桔年没有骗人,她不太习惯穿裙子,所以出门前特意在校服短裙里套了一条可外穿的运动短裤。她趁韩述还没从震惊中恢复正常状态,一溜烟地跑进那一大片蓝色的阵营里,留下合不拢嘴的那个人呆立在原地。
仪式结束后,因为那条裙子,班主任老师也问了桔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样,桔年说明原因,老师宽宏大量,并没有计较。
那条运动短裤从此也被桔年奉为“幸运短裤”。
上部 第二十四章
桔年最喜欢高中的一个特点就是,每个人可以把所有的教科书、练习册统统堆积在课桌上,好像一道城墙,人藏在里面,仿佛有了壁垒的保护。因此,她的“城墙”总是垒得最高的,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她低着头,乐在其中。
最喜欢干的事情还是发呆,人在那里,思绪却在千里之外进行着匪夷所思的奇遇。不过桔年对发呆的时间还是有选择的,数学课和英语课她都规规矩矩,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害怕一节课跟不上,下一节课就如听天书,她又害羞,总不好意思去问别人或借其他人的作业大抄特抄,什么都得靠自己。可以允许偶尔发呆的是政治、历史课,而语文课对于桔年来说简直就是白日梦的温床,语文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语感,与其分析鲁迅巴金老舍里的深刻寓意和中心思想到精神分裂,还不如主动分裂。萧秋水的唐门一战,还有他和唐方奔跑着的样子,可比孔乙己和祥林嫂有趣得太多,语文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桔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魂魄在这个时候已经追着那奔跑的人去了。
萧秋水有一张肃穆而沉静的脸孔,笑起来有白白的牙齿,唐方是什么模样,总看不清。
桔年想着这个的时候,不止一次迟到语文老师的粉笔头。真不幸,白日梦温床的任课老师正式桔年她们班的班主任。
语文老师的弹指神通永远都是那么准,不管桔年的头埋得多深,总是恰恰中招。她不识趣,每次都“哎哟”一声,大大地满足了发功者的成就感。
“谢桔年同学,魂兮归来哟,魂兮归来……好了,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语文老师的开场白也是大同小异。他有时还会感叹,与其看见谢桔年双眼发直,魂游太虚,还宁可她趴在桌上睡大觉。
这是,桔年就会在同学们的满堂哄笑中慢腾腾站起来,面红耳赤地回答老师的提问。他们班主任喜欢拖堂,经常别的班已经下课了,就聚拢在他们教室的外面,看热闹似的跟着起哄。
桔年虽然窘,紧张起来又结结巴巴,但是回答问题却鲜少出错。不是她爱温习,开学时她就喜欢拿语文课本当成小说集一样看,她爱看那些文章,却不喜欢深沉的中心思想。说起来,语文老师虽喜欢用粉笔头弹桔年的脑袋,但对于她的屡教不改,也没有更多的为难。究其原因,大概也因为桔年上高中后成绩一直非常好,一个爱发呆的优等生,还是一个优等生,而且她看起来又乖,做错事的时候小白兔一样地无辜,作为班主任,总是对这样的学生狠不起心来。
其实成绩好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七中上学以来,学习就是桔年发呆外唯一可以做的正经事,那些代数几何题、化学方程式、英语阅读题做多了竟然也能从中找出一些趣味,就好像跟它们说话,一来二往,总会讨论出个结果。这比那些男生在教室外追追打打,女生讨论谁喜欢谁有意思多了。
哦,对了,桔年还会给巫雨写信。虽然说起来是在一个城市里,写信有些奇怪,可桔年还是坚持不懈地写,每周一封,话多的时候两封。认认真真地在信封上贴上5角钱的邮票,她的心事就开始投递。
桔年也仅有巫雨这一个朋友而已,他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是一切,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他。最好的花是该跟巫雨共赏的,最大的一场雨也应该跟巫雨一起淋,最快乐的事,最悲伤的事,都理应和巫雨分享。
桔年已经是一个青春的少女了,她也许能在自己的思念中隐约感觉到那心事的端倪,可她想着,就抿嘴笑了。她和巫雨,有很多很多话说,但也有些话不必说。
巫雨的回信不如桔年频繁,这也对,他从来就是个话很少的男孩。他寄给桔年的信,除了说自己很好,空荡荡的信纸空白处,就画着两棵树,一棵大一些,一棵还在长。他画功并不好,两棵树也就勉强可以辨认,桔年看信时,同桌的女孩子有时瞄到了几眼,就喜欢说:“谢桔年,你怎么每次都收到同一封信?”
她们都不懂,只有桔年看得出小的那一棵在渐渐变高,叶子从五片变成了二十三片,大的那一棵开过了花,又谢了。
两棵树,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
为着这些少女的心事,有时桔年也会关注相邻座位女孩子相关讨论,这个年纪的孩子课业最重,梦也最多。同年级的、高年级的男生,帅气的,优秀的、运动好的、长得高的,总也讨论不完。
有一次,同桌忽然问正低头看《浣花洗剑录》的桔年,“唉,谢桔年,你觉得函数怎么样。”
桔年是个内向的小孩,和同学们的交流并不多,平时仿佛在各种小圈子之外的人,她听到其它女孩问自己问题,不由得感到相当荣幸和激动,当下精神为之一震,回答起来也是认真而不遗余力。
“函数啊,我觉得还可以啊,我挺喜欢的。”她合上书说。
女生们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好几个人都现场窃窃私语了起来。
桔年的同桌用手肘顶了顶她:“行啊,谢桔年。你还挺敢说,可是都说函数很难搞哦。”
桔年坐直身子,正色说:“不会啊,只要背熟了几个公式,它就很好搞了。”她试着跟大家学习相同的语言风格。
“公式,什么公式?”同桌惊讶地尖声问道。
难道她们都选择在数学课发呆?
桔年拿过自己的小本本,做好了热心给同学解答的打算。她这时才想到问一问:“你们是说多元函数还是反函数?”
大家都好像愣住了,同桌翻着白眼说:“切,我还以为你说你喜欢函数。”
桔年也迟疑了一会,“其实我更喜欢立体几何。”
她因此被奉上“书呆子”的美名。桔年自己想了一会,才惊觉此“韩述”非彼“函数”。她并不是真的那么糊涂,只不过从来没有在心里认真把那个叫“韩述”的人作为一个考量的对象。
韩述给桔年的感觉就像《蜡笔小新》里的风间同学,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自我感觉更是良好,活跃,有礼貌,爱干净,重仪表,见识比一般同龄人广,受的是精英的教育,喜欢做有高雅品位的事,把与蜡笔小新之流品位低劣、举止猥琐的同学为伍看作一种莫大的羞耻。他现在背着个书包端端正正地来上学,若干年以后则会夹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去上班。桔年觉得此等“精英”离自己很遥远,即使在《蜡笔小新》里,她只喜欢阿呆。
谁会喜欢风间同学呢?
当然,风间同学也不会喜欢桔年这样的人。桔年是外宿生,她每天掐着时间上课,喜欢踩着铃声进教室,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不留神,迟到就在所难免。
其他的执勤同学和老师偶尔还会看在桔年一脸悔意和认错态度良好的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遇见了风间,不,是韩述同学,那就是出门没看皇历。韩述同学执勤比包拯还铁面无私,比雷锋还敬业,鼻子比狗还灵敏,行踪比影子还鬼魅。更奇怪的是他好像最喜欢在桔年出没的那条路上守株待兔,桔年迟到十有八九都是栽在他手里,不批评加讽刺一轮,是不能轻易走人的。
桔年尝试着摸清韩述执勤的规律,得到的答案是“没有规律”。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牺牲那么多的精力和热情去做政教处的爪牙。
也是被韩述逼到没有办法,实在时间紧张的时候,桔年就抄小路爬围墙,只要她闭着眼睛往七中西北角那个一米高的围墙往下一跳,直接就到了实验楼后边的草丛,那里的草很厚,不容易摔疼,也省了绕一个大圈子。
桔年也不知道这么隐蔽的一个角落是怎么被韩述发现的,总之她在大半个学期安全度过之后,某一天,正打算纵身往下跳,忽然看到那个可怕的身影从另外一个角落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谢桔年,你就不怕摔死你?”
桔年当然怕,但她更怕死在韩述手里,她慌不叠落地,姿态不雅,手脚同时着陆,不过算是赶在鹰犬抵达之前成功溜走。从此,桔年自动把家里的闹钟往前调整了十五分钟,她再也不要重复这种亡命生涯了。直到第一个学期接近尾声,桔年都没有再迟到。倒是有一天韩述检查校徽,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谢桔年,你怎么不跳墙了?”
桔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怕摔死啊。”
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会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直到考完了期末考试,也就是放假的前一天,全校师生集体大劳动,有人在实验楼角落的围墙底下拔草,拔着拔着就扒出了一个膝盖深的小坑,上面还用杂草掩盖得好好地。发现这个坑的同学都在猜测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有说是藏宝贝的,有说是抓老鼠的,只有桔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滴冷汗。她趁没人注意,特意观察了一下地形,那个坑的位置不就是她跳墙时的落脚点吗?
据桔年所知,韩述同学是很忙碌的,他下了课之后要参加英语兴趣班、奥林匹克数学培训班、音乐兴趣营还有羽毛球练习,总之他是一个分身乏术的好学生。那他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利用什么工具、出于什么心态,为达到什么目的而挖了这么一个坑?桔年弄不明白,半夜醒来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有余悸。
孔雀胆,鹤顶红,七星海棠、金蝉蛊毒……什么都毒不过少男的一颗心。
上部 第二十五章
现在回想起高一上学期期末劳动的那一天,还真是喜忧参半。如果说某人的陷阱惊出了桔年一头的冷汗,那么,后来跟巫雨的重逢则让她的头和她的心都开了一朵“花”。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桔年的任务是倒垃圾。同学们把清理出来的杂草和废弃物扫成一堆,她就负责用个单轮的小斗车把这些东西运到垃圾池,周而复始地往返。对于桔年来说,这一项工作是非常有意思的。
不记得是第几次从垃圾场回来,桔年听到陈洁洁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谢桔年,有人找你。”
陈洁洁是桔年的同班同学。高年级的男生都说高一(3)班漂亮女孩子特别多,桔年只发现了一个。她是个不容易惊讶的人,但是在开学注册那一天,当她正面与陈洁洁迎上,她惊讶了,或者说,是惊艳。
陈洁洁有一张让人很难忽视的容颜,黑山白水一般的眼,鼻子秀致的曲线,乌发红唇,比大多数南方人要白皙的皮肤,青春姣好的身段,合该是梦中人模样。她的头发很长,流墨一样倾泻而下,换作在别的人身上,或许是老土而俗气的,而陈洁洁这个样子,偏偏如完美的工笔画一般不能增减半分。
桔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跟陈洁洁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高傲,相反,陈洁洁虽家境很好,但据说家教很严,完全没有一丝骄傲轻狂的样子,待老师,待同学都是礼貌而和气的,怎么看都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模样。在真正的公主面前,桔年就像童话里充当背景的一只缩缩兔子。
洁洁,别人的名字都那么缠绵,启动双唇轻轻突出这两个字,也感觉有些温柔的意味,哪里像“谢桔年”这三个字,生涩拗口,不知所云。
所以,当陈洁洁说话的时候,桔年是诧异的,不仅仅是因为漂亮的公主第一次跟自己打招呼,而且她也不知道有谁会找自己。她愣愣地朝陈洁洁的方向看过去,先是看到了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是一行耀眼的白牙。
桔年犹自不敢置信,然后,当那个人从陈洁洁身后朝她走过来,她扶着小斗车,傻傻地,就知道笑了。
职高的期考和放假都比普通高中要早一些,巫雨站在桔年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球拍。
“我跟同学在附近的球馆打球,顺便来看看,你们学校好大,很漂亮。”巫雨大概也没想到周围有那么多边劳动边朝他们看的人,不由得也有几分局促。
陈洁洁把人领到,识趣地走开了。
“有吗?大概还算漂亮吧,呵呵。”分开的时间里,桔年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巫雨,但是他忽然站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有些措手不及,太多的惊喜堆积起来,反倒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你看起来也挺好的。这就好。”巫雨拨了拨球拍上的弦,又笑着说:“好了,我该回去了,你继续做你的事吧。”
“回去了?哦……好吧。”桔年的失望油然而生,但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表达的,只得点头。
巫雨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开。桔年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她手里仍没有放下运垃圾的小斗车,她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肯定呆透了。
“谢桔年,这边有很多树叶要运走!”班上的同学在催促她了。
桔年如梦初醒,赶紧过去。陈洁洁也在那边把落叶扫成一堆往车上倒。树叶分量不重,但占据空间,小斗车轻易就满了。桔年又推着它们朝垃圾池的方向走,陈洁洁放下扫帚,主动在一旁给她扶着小斗车。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行。”桔年不好意思地说。
陈洁洁给了桔年一个友善的笑容,“没事,推车挺有意思的……谢桔年,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桔年看了陈洁洁一眼,小声回答:“哦,那是,那是我的……朋友。”
她觉得“同学”这两个字对于自己和巫雨的关系来说是显得生分而不确切的,可是当她说起“朋友”这个词,忽然脸有些烧红,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朋友”总还算是个敏感的词汇,尤其对方还是个同龄的男孩。桔年不知道陈洁洁会怎么想,唉,反正都不熟,也管不了那么多。
陈洁洁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看上去反倒有几分羡慕,“是这样啊。真好。说起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应该不会……垃圾池怎么那么远?”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就不觉得远了。谢桔年,你朋友是专程来看你的吗?怎么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桔年的懊丧被陈洁洁无心的话点醒,她本该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巫雨说的,可是当时怎么会就记得傻笑了呢?
“他手里拿着球拍,球一定打得很好吧,我最近也在学,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吗?”陈洁洁没有注意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继续往下说。
桔年忽然站住不动了。
“我随便说说,你别介意啊……”
陈洁洁话还没说完,小斗车的扶手忽然就被桔年转到了她的手中。
“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麻烦你先帮我推着它好吗?”桔年说话的时候人已在几步之外了,她想着想着,又转身急急忙忙地弯腰对陈洁洁做出个赔不是的动作,“真的不好意思,我马上回来。”
不能让巫雨就这么走了。桔年心急如焚地沿着巫雨离开的方向奋起直追,他离开了好一会,会不会已经出了校门?
跑出了实验楼的草地,外边过道上,操场边上到处都是大扫除的同学,好些男生一边劳动,一边嘻嘻哈哈地玩闹着,桔年好像在前方校道的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可隔着那么多人,怎么都跑不快。
一个多学期了,她也就见了巫雨一次。平时要上学,周末家里又有做不完的事,再见巫雨该是什么时候?她怎么就那么没用,就像一个破储蓄罐,平时一天一天地攒,攒得满满地,可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怎么都取不出来。劳动也是学校安排的任务,她是不能走得太远的,巫雨的背影渐渐变小,桔年的眼睛都红了。
就在即将穿过操场的时候,“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不明飞行物砸上了桔年的脑袋,钝钝的撞击感过去后,火辣辣的疼痛如炸弹爆发,身后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男生的口哨声,怪叫声,偷笑声……乱成一团。
桔年被砸得毫无防备,捂着伤处,茫茫然地回头,她的脚边,多了一把长柄的扫帚。
“哦哦,惨了惨了,真的有人中招了。”
“谁干的,是不是你,哈哈……”
“那是谁呀,你砸中谁了?”
“我叫你不要推我。”
“别笑了,那女生好像哭了,好像真闯祸了。”
“韩述,那扫帚好像是你的。”
“还是道个歉吧,待会老师来了就惨了。”
迷蒙的泪眼中,桔年看到有人走到她的身边说:“你怎么那么倒霉?真的很严重?”
其实桔年并不想哭,也许泪水只是出于痛感的本能反应。她只是着急,巫雨究竟已经走了多远。
“你别吓我啊,大不了我陪你去医务室。”
桔年摇头,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搞什么,走,去医务室。”
她情急之中甩开了那只手。
“对不起了好吗?”手的主人说。
“拜托你,能不能别挡在我的前面?”
桔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往前追,她心中在祈祷,巫雨,走慢一点,等等她。
她就这么捂着火烧一般疼的后脑勺奋起直追,周围的树啊,人啊,都是模糊的。一直跑到学校大门口,还是迟了一步,她的小和尚,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桔年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头上的伤处疼得她泪如雨下。
别人都说,脑震荡会出现幻觉,果然是的,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竟又渐渐放大,回到她的身边。
“桔,桔年……你哭什么?”幻觉还有配音,而且是熟悉无比的木讷的紧张。
“你怎么又回来了?”桔年傻傻地说。
“我想起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问题是你哭什么?”
她的小和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叶子,叶片肥厚,上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这个桔年认识,是枇杷叶。
“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你的那棵枇杷树长得很好。幸运的话,明年五月就该第一次结果了。这片叶子长得最好看,我还有点舍不得,不过你留着吧。”
桔年把叶子拿在手里,留着眼泪笑了起来。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哭了?”
桔年不停摇头。
巫雨一付受不了的表情,“你看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巫雨,你的脸上怎么会有伤……手上也有?你跟人打架了?”
桔年这才把巫雨看了个仔细,他从来就不是个好斗的人。
巫雨应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道:“小伤而已,桔年,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也不想再一味地忍让。在我们学校,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比我大一两岁,很照顾我,也很讲义气,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朋友?义气?”桔年重复这些话,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紧。巫雨有了别的朋友,她早该有所预期,他以前是那么孤独,为了自己的私念而希望他继续孤独是残忍的。可是他那些都是什么朋友,竟然带着他一起打架?
“巫雨,他们……”桔年的眼睛里写着担忧。
巫雨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岔开了话题,尽挑她感兴趣的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功夫好了,就再也不会受伤了。桔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拳来着,哦,有一个很厉害的速成功夫叫什么了……我就是想不起来。”巫雨敲着脑袋说。
桔年这个傻孩子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是七伤拳。”她吸了吸鼻子认真为巫雨解答。“崆峒派木灵子所创,金毛狮王谢逊就是用这个功夫打死少林寺的空见大师。一拳之中有七种不同的劲力,金庸说,人体内有阴阳……”
巫雨笑着打断了桔年,“对,就是这个,等我捡到本秘笈,练成了这个就不会受伤了。”
桔年知道他在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噗哧一笑,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咧了咧嘴,又赶紧忍住。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让你看看我的球技进步了没有。”
“巫……”桔年已经说过了再见,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下次一定要郑重告诉巫雨,七伤拳不是什么好功夫。
书上写,七伤拳,速成。一练七伤,先伤己,后伤人。
上部 第二十六章
目送巫雨离开,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陈洁洁手里的小斗车,她不能让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运垃圾,于是匆匆沿来路返回,途经她中招的操场,没想到那里站着好些人,眼睛不约而同看着一个目标,而那个目标好像正是逐渐走近的她。
桔年越走越踌躇,她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不劳动了,难道她放下手头运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么大的公愤?正游疑间,班主任走了过来。
“谢桔年,让我看看你的头。”
桔年有些口吃,“怎,怎么看?”
韩述多嘴,远远地抢白了一句,“当然是转过来给老师看,难道摘下来?”
老师拨开了她的头发,用手碰了碰伤处,听到桔年轻轻地“嘶”了一声。
“还笑得出来,都肿了一块,好象还有些破皮,幸好没有流血,你这孩子,伤了还瞎跑什么,走,跟我去医务室。”
桔年小时候打针蹬坏医院流理台的记忆立刻冒了出来,任何医疗场所都是她的噩梦,她赶紧摇头,“不用了,已经不怎么痛了。”
老师不由分说把她往医务室的方向推,“伤到头的后果可大可小,怎么不用。”
桔年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师走,她听到老师又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你们几个也过来,说过多少次了,别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闹闹的,现在真的把同学弄伤了,要是严重的话,看我不把你们家长都找来……还有你,韩述,好端端你跟着他们几个瞎闹什么?”
韩述他们几个虽然不跟桔年一个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们的任课老师,所以一个两个的都认识。桔年没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着头一直走。医务室的医生给她清洁消毒了伤口,上了药,说暂时没什么事了,要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告诉老师。
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点头,疼确实是疼的,但是谁让她运气那么不好呢?再说,不一定就是因为她倒楣的挨了那一下,某路神灵才让巫雨突发奇想地回头来找她了呢?这样想起来,也不冤了。
她偷偷问班主任,“老师,我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回去推车运垃圾。”
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什么也别干了,等伤口消肿了再说,真伤到脑子了,谁给我语文再考客观题满分。”
“张老师,那我多少分?”
韩述一听期考成绩都出来了,赶紧抓住机会问一问。
“你还顾得上这个,好好给谢桔年道个歉才是正经事,一扫帚飞过来打在你头上,看你疼不疼,你们这些男生,都向猴子似的一刻没个消停,还是尽挑软柿子捏?”老师也护短,不管怎么样,总护着自己办的学生一些。
韩述马上为自己正名,“我已经道过歉了,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蹿到我扫帚的前面,不信你问周亮,问李志和,他们都是看见的。”
“他们除了胡闹还知道什么?你赶紧给人家道歉,幸亏不是很严重,要不非让你赔医药费不可。“桔年的班主任并不买账。
“你要多少钱,我赔就是。”韩述径直冲着桔年说。
桔年没脾气的双手连摆,“不用了不用了。”
“真要赔医药费,也地找到你们家韩院长付钱啊。”桔年的班主任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教师,看到韩述这个样子,还真有点脾气了。
韩述语塞,但仍是一付悉听尊便的硬气模样。
“真的不用了,老师。”桔年打着圆场,她感觉很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个当事人都自认倒霉,不想栽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只想走出这矛盾中心,可好象旁边的人都比她较真。
“韩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你不会连这点风度都没有把。”老师终归是老师,看来也拿捏住了风间同学这类人的软肋,一个未来的精英怎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失了风度。
韩述咳了一身,慢腾腾的走到桔年面前。
“我,我原谅你了。”桔年坐在凳子里,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我还没开口呢,你着什么急。”韩述嗤笑,看他的样子,桔年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还他没风度的千古罪人。
“对不起了,谢桔年同学,是我不小心,请你原谅我。”韩述之前看起来虽不情愿,但道歉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弯腰举了个躬。
桔年的脸又红了,慌慌张张的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哦,平……平身。”
她说完之后,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跟什么啊,她绝对是种了武侠小说的毒。
韩述听了,表情相当古怪的瞄了西红柿一样通红的桔年一眼。又弯了弯腰,大声说了句:“谢主隆恩。”
周亮、方志和都喷笑出声,就连老师和值班医生也一付忍俊不禁的样子。
桔年不想再久留了,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眼睛不敢看旁边的任何一个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我先走了。”
“老师,我们也可以走了吧。”韩述和他的两个同班同学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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