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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3 辛夷坞 (当代)
“快——”
“桔年,拜托帮我告诉她……”
“啊……”
乱纷纷的声音在韩述耳边盘旋,他头痛欲裂,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分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哪句话又出自于谁的口,只听见谢桔年最后那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他脚下一空,顿时沿着往高而陡的阶梯往下滚落,她后来喊什么,哭什么,统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最后一切安静下来,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疼痛,只是不能动了,黑红色的血静静地弥漫开来,覆盖整个天空。
他面朝上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仰倒,视线尽头最后一抹亮色,他知道,是那一年开得特别盛的石榴花,桔年说,也许这一次它会结出果实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桔年在那棵树旁与另一个人拉扯纠缠着,他看得见她张合的唇,看得见她腮边的眼泪,可是听不见声音。终于,制止桔年疯狂扑过来的那个人在朦胧中隐约露出了半张脸,多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镜子。啊,他是韩述,拉住桔年那个人是韩述,他穿着当年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T恤,一脸的不敢置信和惊慌。
如果那个人才是韩述,那他是谁,躺倒在血泊里的又是谁?卧倒在阶梯上的韩述无限惊恐。终于,桔年扑到了他的身边,他从桔年的泪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不属于他的脸庞!
他把自己丢了!不不不……
韩述大汗淋漓地醒来,昨晚睡得太仓促,窗帘都没有完全拉上,阳光已经洒在了床角。韩述第一个动作就是喘息着用双手去摸索自己的面庞,还好,原来的轮廓都在,什么都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他还不相信,翻身冲进浴室,终于在镜子里看到属于自己的容颜,他还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脸,韩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气,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何况是变成那个人,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即使清醒过来,这样的一个梦毕竟让人背脊生凉,他坐回床边,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湿了一大片。
蔡检给韩述打电话,对他的病情甚是关心,还直说下班后自己要煲汤来探望。韩述直说自己没事,因为一林妹妹虽然芳龄已经五十,但煲的汤委实恐怖,她会出于“科学”和“营养”的考虑凭空造出许多让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检大概已经习惯了韩述对自己肠胃的保护,也没再坚持,听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说出汗对感冒的人来说是好事,末了,还提醒他好一点之后尽快跟他新接的建设局贪污案当事人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
生病让韩述的工作热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挣扎地再问了一次,“案子有没有可能转给其它检察官?”得到蔡检断然的否定回复后,才恹恹地答应
洗漱完毕,梦里的阶梯还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回,结合起老头子之前透露烈士陵园即将搬迁的消息,韩述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体会让他连早上的药都忘记吃,换了衣服,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市里的烈士陵园原本是在郊区,这几年城市发展得快,一不留神就变成了一个新城区,那里现在被几个大的社区楼盘包围着,一是住在陵园附近,心里总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闹了,烈士也不得安生,这大概就是整个陵园要搬迁的原因。
韩述把车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梦一样,然而阶梯远没有他梦中那么漫无终点地长,他还年轻,爬上去并没有消耗太多的体力,只不过这里比他记忆中要颓败了许多,水泥砌就的阶梯缝隙里,满是落叶、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阴生植物。台阶尽头那株石榴花居然还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红绚烂,在满目的苍松翠柏里格格不入,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太过触目惊心。韩述想不通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树的边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阶梯在他脚下如此寂寥,虽然这里没有远离市区,脚下不远处就是人群,但是爬上来之后,总觉得特别的安静和清凉,阳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里。高处的风声总是要急一些,不知道为什么,风带来了松枝和落叶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树繁花竟然半点气味也无,这花和人一样,盛时太盛,就少了余香。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到烈士陵园来怀旧的人大概不多,这里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着脚下的青草,绕着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还记得小的时候,差不多每一年清明,他都会在学校的带领下到这里来缅怀革命先烈,好几次他都是在石碑的台阶下带领同学们慷慨激情宣誓的学生代表,那时他们总说,“我们胸前飘扬的红领巾,就是烈士的献血染红的。”那时他回去之后,总是把红领巾嗅了又嗅,生怕闻出了血腥味,直到后来,他也是在这里知道,真正的血迹干涸了之后,哪里还会如此鲜艳,不过是一滩褐色的污痕罢了。
停留了一会,韩述忽然感觉自己来的这一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留在这里的回忆是苍白的,假如真有什么值得记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东西可以恒久,他用当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赢中学时代最后一场比赛时,曾发誓要把它珍藏一辈子,可是现在,如果没有朱小北的东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会想起它。
想到这里,韩述苦笑一声,原地打道回府,他从烈士碑的另一面绕出来,才发现石榴树的旁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韩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滚动的小石块上,险险站稳,好在草地丰厚,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背对着他的那人也未曾被惊动。他昨天还想尽了理由去找,可现在她就站在那里,韩述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她,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没了及腰的长发,韩述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是还是一眼认得出这个背影。他看着她半蹲了下来,不知道用手在石榴树上做了什么动作,良久才站了起来,手臂微微摆动。韩述忽然明白了,她在把杯里的酒往阶梯的方向挥洒,周而复始三次,以祭长眠此处的魂灵。
这么多年了,她果然忘不了。假如真如梦里所示,从高处滚落的人是他,她会不会每年来此?
韩述在石碑的后面藏身许久,她也在石榴树边的第一级台阶上席地而坐了许久,太阳的方向都开始悄悄地偏移,他们谁都没有动,好像天地间就该如此静止。
韩述是个好动的人,他闲不住,可是这一次,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等到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慢慢小时在阶梯下,他挪了挪自己的脚,好像有一万只蚂蚁游走一样的麻,他这才皱着眉头抱脚“哎哟”了一声。
他没勇气跟得太紧,估量着她已经走得很远,才小心地走了出去。果然,陡长的阶梯再一次空无一人,他往下走了一步,又回头去查看那棵石榴树,她刚才在做什么,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韩述试着像她一样,以同样的角度半蹲了下来,凝视这颗树的时候,她脑海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像,他完全猜不出来,最后,只有伸出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树干,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一触之下,他的指尖感觉到了一样的触感,他低头凑近了一些,原来手腕粗细的石榴树主干的侧面,有人用小刀或是别的利器刻下了一些痕迹。也许当年这痕迹相当之深,可是年月已久,树的自愈能力让它越来越浅,如今只剩下淡淡的一圈。
韩述吃力地辨认那几个字母样的笔画,“h……j……n”他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单词,直到终于认出了中间的那个“&”符号。
h……s……&……j……n
hs&jn,hs&jn……
韩述在嘴里反复默念,如同一个魔咒。
忽然,他懂了。这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石榴树上,剜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韩述&桔年?!
真的是这样吗?韩述大惊之下,如蒙雷絷。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猛地记起,这一天是8月14日,已经整整11个年头。
上部 第八章
销假上班的第一天总是痛苦的,提醒他未处理事项的小便签贴得整个电脑显示器面目全非,韩述一边在心里发誓,四十岁必定要退休终日去晒太阳,一边嘀咕着试图在便条堆里翻找出最重要的工作事项。
韩述很久没有像这次一样生病严重到吊了两天的点滴,然而昨天晚上居然睡得不错,早晨出现在办公楼时,不少同事说他看上去气色不错。他开玩笑地骂着那些没有良心的人,“哪里不错,没听到我这可怕的声音吗?”结果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前,他至少收获了5个治疗咳嗽的偏方。
很显然,除了向继任者移交工作之外,韩述手头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王国华――建设局贪污案的当事人进行第一次的谈话。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候的时候,他终于在院里的审讯室见到了那个涉嫌贪污340万的建设局小科长。
人都说相由心生,韩述深以为然,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坐在审讯桌对面的人,无论多么强作镇定,他总可以一眼窥破对方心里的虚浮和不安,然而今天坐在他对面的王国华,却让韩述从头到尾地头痛。
那是个长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实,打扮朴素,带一付款式很老的眼镜,看上去更像一个乡镇中学的物理老师,而不是国家机关巨额贪污案的当事人。这也就罢了,希特勒还是清教徒式的人物,没什么好奇怪的,让韩述最受不了的是这个男人的哭泣,从被干警带进来开始,他汹涌的眼泪就没有断过,韩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在他的痛苦的哽咽声中插上话,当他尝试着表明自己的身份并开始提问,这个王国华更是难以抑制地掩面痛哭可起来。
韩述说服自己,任何一个人面临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心绪起伏都是在所难免的,只不过有些人表现得特别失控,他试图等待对方激动的情绪过去,然后尽快展开手头上的工作,可是整整十五分钟过去,这个男人的哭泣不但没有克制,反倒愈演愈烈,脸上涕泪交融,惨不忍睹,更是几度有哭至晕死的趋势。
“对不起,快下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打断一下……王科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有没有可能等到我问完几个问题之后再哭?”韩述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对方绝对会哭到天荒地老的。可是一句话说完,王国华的哭泣声更大了。
韩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动了动手指,把一边的干警招了过来,他附在干警的耳边,声音如蚊吟一般,“兄弟,有没有可能让他停一下……要不,你能让他不哭,我请你吃饭……请两顿……三顿,上帝啊,救救我,要不你就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那个相熟的干警显然也觉得无奈,憋着一个笑容,拍了一下韩述的肩膀,然后走到王国华身边,狠狠地呵斥了几句。
王国华在干警的警告声中,哭声收敛了,可是眼泪依旧如雨,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韩述开始怀疑,假如那个干警再厉声喊两句,王国华极有可能因恐惧而失禁,想到这个,他觉得自己也要哭了。于是,他制止了提高音量的干警,很显然,对付王国华,这一招只会适得其反,语气稍重一些,就足以把这个大男人吓得说不出话来。韩述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个窝囊的中年人,去哪借的胆子去贪污340万元巨款,作案的时候,他就不会吓得尿裤子?根据他的初步判断,这个案子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其中必有隐情,第二,这个王国华是一个极其善于伪装,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韩述用手支着脸颊,每隔一段时间就无语地抽出一张面纸,递给对面那个一脸泪湿和纸屑的男人,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偷偷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居然还是疼的,可是该怎么解释这几天来,他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是那么匪夷所思。
小半盒纸巾终于抽完了最后一张,韩述的耐心也耗尽了最后一滴,他再也管不了老头子常说的什么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之类的策略,抱着空的纸巾盒,咳了一声,“我说老兄,需不需要我给你颗糖你才能把眼泪收一下,哭是人类正常的情感流露,这没什么,只不过我觉得吧,是男人就应该先把问题解决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我今天来没有结果,最多无功而返,但是耗得久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国华低头抽噎,不作声,韩述有些沮丧,他翻了翻手边的宗卷,“假如你觉得你自己是无辜的,那也应该为此作出一些姿态,否则目前的证据对于你来说非常不利。听说你有个儿子在加拿大读书,是个高才生对吧,他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亲像现在这样,除了哭,什么都不做。”
韩述也没有想到这一番话居然让王国华立刻有了反应,他抖着,慢慢抬起头来,嘴里喃喃地,“儿子,我儿子……是啊,我儿子很优秀”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居然咧嘴笑了一下,哭中带笑的扭曲表情令韩述心里一阵不适。
“对,想想你的儿子,那个儿子不希望以自己的父亲为荣,以父亲为楷模,他知道你涉嫌在参与1032国道、中州高速公路还有新华路拓宽改造等11个工程的过程中贪污受贿340万元吗?你这辈子花得完这笔巨款?钱的用途不就是让你的生活过得更好吗?如果你的儿子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的生活还能像以前那样吗?”韩述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抓到了对方心理的一个突破口,声声追问。
王国华显然内心也在痛哭挣扎,他在韩述的追问中抱住了自己的头,痛哭声中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没有……我有罪……”
韩述心里哀鸣,又是肯定又是否定,究竟搞什么。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显示这340万直接经你的手,下落不明,这样的直接后果你当然是有罪,根据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等着你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根据你的贪污金额,量刑有可能更重,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如果是这样,什么都毁了。所以王科长,我希望你冷静一下,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那么对你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
“我没有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王国华不停摇头,几近崩溃。韩述坐在一旁,只能在心里苦笑。他说他是无辜的,但是什么也不肯交代,就算他是个替罪羊,那也注定逃不过这个笼罩下来的黑锅。蔡检是对的,这个案子的确很快就会结案,这个看上去窝囊老实到一滩烂泥一样的男人这一辈子将会这么完了,他的工作也会顺利结束。不知道为什么,韩述在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心情没有他料想中的轻松。
干警已经将王国华提了起来,重新押送往拘禁的地方,韩述已经走到门口,听见王国华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句,“韩检察官,我的事,别告诉我的儿子,让他在那边好好学习——”
这是会面以来王国华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韩述有些莫名,但是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可怜,虽然他面对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国家的蛀虫。
一个下午的工作中,韩述始终没有办法从王国华的哭泣中摆脱出来,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这个男人是个可怜的替罪羊,但是反复研究了即便手里的资料,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合理的证据支持他的直觉。他的感冒还没有完全痊愈,这么埋头苦看了许久,又开始如灌了铅一般。韩述知道他很多时候太过感情用事,他喜欢光明美好的东西,而自己干这一行,注定要面对许多的黑暗和丑陋。
毕业的时候,他满怀热情地投入工作中,希望“为民除害”,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却无法回避自己的日渐加深的疲惫和厌倦,每结完一个案子,除去一个“害”,并不会让他的心里好受多少,那些阴暗面让他的心都染上了一层灰色,而且越来越重。
下班铃响起,他逃也似地冲出办公大楼,在电梯附近差点把迎面而来的蔡检撞飞,他笑嘻嘻地顺势揽着胖乎乎的蔡检转了一个圈,定下来的时候,蔡检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兔崽子,你丢了魂?不是病了吗?逃荒似的要去哪里?我们这就那么不招你待见了?”
韩述松开了手,半真半假地说,“我就是去追我的魂,你有没有看见?”
“胡说八道。”蔡检脸上没好气,手里却塞给韩述一瓶东西,“止咳的,这个牌子好,我就听不得你咳个没完,现在都找不到枇杷树了,要不摘几片叶子煎水喝最好了。”
电梯门开了,韩述飞快地说了句,“一林妹妹,你真是太好了。”闪身进了电梯,直到去取车的路上,他都走得急匆匆的,别人都说,“韩述,赶着约会啊?”他一概笑眯眯地,但是当他坐到车上,才开始困惑,去哪呢?他这么赶着要去哪里?朱小北今晚晚上在试验室里有事,他们才见过面没几天?回家话,他又不愿意受父母关切得过分的唠叨。到处逛逛吧,韩述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傍晚的天气不错,吹吹风,心里会开阔很多,然后再到他喜欢的那个茶餐厅简单地吃个晚饭,一天就可以结束了。
他这么想着,发动了车里驶入车河,这个时候城市的道路,一辆车接一辆,密的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左绕右绕,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他已经在近期两度光临的那个布艺店。
韩述没有停得很近,隔着一段距离停靠在布艺点斜对面的路边。感谢他5.2的双眼视力,透过布艺店的巨大落地玻璃,他看到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躯,原来她在的。
店里似乎有几个客人,大概是到了晚饭时间,店员少了许多,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她先是在柜台前低着头不知道看着什么,短发有几缕垂了以来,遮住了面容,可是韩述不需要眼睛就可以窥探到她的样子,微微侧着头,嘴角的弧度都透着严肃,看上去极度认真,也许正发着呆神游太虚。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了解她吗?他想象的是真实的他,还是他幻想中的一个谢桔年?
过了一会,大概是听到另一个店员的呼唤,她放下手头的东西,走到顾客的身边,然后便是长时间的介绍和解说,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微笑着,脸颊上的那个小而深酒窝终于现了出来。
她笑的时候,像足了一只白色的兔子,韩述想象着她的头顶有一对长长的耳朵,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
那一天,她被朱小北领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说:“没有合适的吗,需不需要我向您推荐几款?”那表情是不是也一如她面对任何一个陌生的顾客?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布艺店里的灯亮了,暖黄色的,韩述的车反而变成了暗处,他不喜欢黑,可是现在他一点也没感觉到黑。买到了心仪物件的顾客满意而去,她和同事闲聊了几句,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消失了一会,再出现在店面的时候拎着自己大大的包,换下了橙色的工服,下班了,她要走过来了。
当韩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想过往座位下面缩一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在这里跟谢桔年打照面,可是该死的安全带,他为什么现在还系着安全带?还没等他成功地隐藏自己,谢桔年已经从他的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旁边走了过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摇上车窗!
韩述紧张到无以复加,他可不可以说就是在等人?等谁呢?等一个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她会嘲笑他吗?还是会冷冷地凝视他?
然而,谢桔年走过去的时候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她走得不快,经过他时,就像经过一根陈旧的灯柱,又或者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垃圾桶。
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韩述紧张过后,竟然失望了,就好像慷慨赴死的烈士,已经喊完了气壮山河的口号,敌人却说,“不好意思,抓错人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十一年了,一块石头都有可能变了形,何况是人,她认不出他来了……
就这样,韩述在谢桔年走开一百米之后,徐徐发动车子尾随而上,离得远了,就会跟丢了,离得近了,她有可能发现。
谢桔年在等着公车,长久地翻找公车卡,他都着急了,然后看着她终于没入人挤人的公车里,过了十三个站,在刚被划入市区范围的一个城乡结合部附近走了下来,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拿了瓶牛奶,步行了五分钟,消失在一个红砖墙围栏的旧院子铁门后。
说实话,韩述工作之后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了,离开时,他的车轮差点压到了不知哪个居民放养的芦花鸡,路边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的车,他在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里回头,她竟然又住回了这里。
从这天起,韩述似乎着了魔,下班之后,甚至是单独外出办事的间隙,他鬼使神差地就绕到了谢桔年的身后,鬼祟地尾随着她的行踪,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形迹可疑,着实猥琐,可是就是上了瘾一般。不到半个月,韩述竟然把谢桔年每天的规律行踪摸到个大概。
她一三五是白班,二四晚班,周末大概可以休息一天。几乎每天,她都会乘坐85路公共汽车穿越城市,往返在上班地点和住处,白班的时候,她会傍晚在住处附近的小商店拿一瓶牛奶,晚班的时候喝完了再去上班,她走路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慢,明明快要迟到了,还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上班的时候倒是很认真,跟员工们关系相当好,顾客对她的服务态度总是满意的,虽然韩述总觉得她不管看上去多认真,总是心不在焉。晚上回到住处之后,她关上了铁门,通常就不会再出现在院子的外边。
他就这么宛如一个变态者,在暗处偷窥着一个女人平淡如水的生活,没有惊喜,也没有波澜,她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前一日的轨迹,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韩述觉得自己没有耐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竟然没有过厌倦,包括远远地等待她下班的漫长时间里,他静静坐在车上,哪里都是满满地。
王国华的案子离结案越来越近,他留在城北分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同事们都奇怪,以往最喜欢玩的韩述怎么下班后变得无影无踪了,蔡检也骂他,失了魂的小鬼一样。韩述耍无赖,说都是蔡检给的止咳药水还他出了问题,蔡检直骂他无厘头。为了担心自己的车子频繁地出入桔年附近惹人侧目,败露行径,韩述开了几天自己的车,又强行征借了蔡检的佳美,又过了一阵,再跟林静交换车子,老头子的奥迪也被他充分利用了两次。
韩述活到这么大,都还没有如此见不得光,他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至少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若即若离的一辆车,还有车里的一个人,但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再次停在她住处附近哪个小商店,等待她下班后经过他的车旁,实在无聊,他就摇下车窗,对小商店的店主说了句:“麻烦给我一瓶牛奶。”
五十来岁的店主将牛奶的瓶子从车窗递进去时,居然狐疑地对韩述说了句:“年轻人,你每隔几天换着车停在这里,就为了喝牛奶?”
韩述彼时刚抿了一口,差点被这句话吓得呛到,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人民群众的警惕性已经变得如此之高。他三口五口地把牛奶灌进肚子里,飞快地还给店主瓶子,搓着自己的脸颊笑,“是啊,以前没有人夸过你的牛奶特别好吗。”
他摇上车窗后,觉得窘意中有种心慌,连小商店的老板都识破了他,谢桔年真的从头到尾浑然不知?他自以为的隐秘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衣?究竟基于什么心理,她才能视而不见地每天跟他擦肩而过,连眼眸的余光都没有扫向他一眼。他总是努力记起她的一些小细节,但是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谢桔年,即使十一年前也没有。
商店老板无心的一句话打碎了韩述一段时间来自得其乐的荒唐行径,被他塞到汽车座椅底下的理智终于冒出来问他:韩述,你想干什么?
没错,他究竟想干什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跟着她有何意义,不管多久,他始终没有办法提起勇气上前说一句:原谅我。但是说了又能如何呢?时间它看不见摸不着,但绝对不是虚无的存在,十一年是一道天堑,没有人能够若无其事地跨过去。不管他怀着什么心理,不管这一次的重逢唤醒了过去多少的恩怨,他和谢桔年,生活在不同的轨道上,他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谁也不能拯救谁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事实上,他和他等待着的人,只不过是陌生人。
韩述对自己说,我就是看看,随便看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现在已经看到了,满意了,就该走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一个出路了,十一年都过去了,一辈子还过不去吗?梦里的就留在梦里,现实中,就相忘于这城市的浮云中吧。
再看一眼,我就离开。
这一天恰是周末,谢桔年回来的时间比往时要晚一些,她依旧背着大大的包,不疾不徐地踩着蚂蚁。好了,到此为止,该走了,待会给朱小北打个电话,一起去喝点东西。
韩述发动了引擎,这一次,他忽然希望谢桔年这个女人变得像小商店老板一样双眼雪亮。但是她没有,她手里拎着的一个满满的超市购物袋里不留心掉落了一包东西,走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捡了起来,朝天空看了一眼,抱怨着说,“你就不能小心点?”
桔年漫不经心地把东西又塞回原来的地方,顺手揽住了哪个女孩,“回家想吃什么?”
女孩十来岁模样,身穿蓝白色校服,扎起的马尾长度及腰,面容清丽。
韩述额头的青筋猛然跳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
上部 第九章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空气中有种洒水车过去后湿漉漉的味道,风若有若无的,这些跟韩述的理想境界又相去不远了,别致的茶餐厅里,柠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厅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韩述却不解风情。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双腿抵在有些狭窄的桌底下,不可抑制地抖。
韩述竭力不去想刚才那对于他而言犹如原子弹爆发的一幕,没有什么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停地用手里的吸管戳着杯里的柠檬切片,嫩黄的新鲜果肉里还带着好几颗子,可怕的是,就这么一个“子”字,又让他联想到了“孩子”这个词组,想像力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念着这个紧箍咒。那个女孩――韩述之前盼望着她只不过是邻居家的小妹,或许就是小商店主人的小女儿,可是,他明明看见她跟谢桔年一道进了院子里的破铁门,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再出现。
在等待的过程中,韩述可耻地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给谢桔年所在社区的居委会,以协助调查为由查询她的所有情况,居委会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没有细问韩述是那个检察院,为什么案子而来,就竹筒倒豆子地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谢桔年的一切娓娓道来,还自行添加了不少办案需要之外的内容。
正是由于这个阿姨的热心,韩述现在所知道至少包括了以下内容:谢桔年现在婚姻状态一栏显示单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这里租房子,换过好几次工作,最长久的就是在目前这个布艺店上班,已经差不多干了四年,从小店员做到了店长,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时间跟韩述自己摸到的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交往特别密切的朋友,没有亲戚往来,也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男人出现在她住处附近,带着一个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岁,在附近的小学读四年级,孩子跟她姓谢,叫她姑姑,户籍却不跟她在一起。
据桔年自己说,这是她一个堂兄的小孩,堂兄常年居无定所,所以孩子暂时由她代为照顾,这个“暂时”到目前为止时间已经不短,附近的老住户都知道,她刚搬过来没过久,身边就出现了这个当时才学走路的小娃娃,而且她口里的堂兄基本上没有人见过。居委会阿姨略带神秘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韩述,“要不是她年纪轻,很多人都会以为那女孩是她自己生的,哪有父母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小孩,连探望都很少,那个堂兄谁知道存不存在。”
发现韩述这边良久沉默之后,热心公益的老阿姨关切地询问:“检察官同志,桔年她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我们是知道她有过案底的,对她也一直比较关注。不过她在附近住了那么久,看起来一直都是安分守己,虽说不太爱跟人往来,但是和邻居什么的都处得很好,房东也说看不出她是坐过牢的人。不过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了,听说最近有一个年轻男人,老是开着车在她住的地方转悠,非常可疑,我们会注意的,要是需要协助,我们一定会把她的行动及时汇报。”
居委会阿姨把谢桔年当成一个潜在罪犯的口气,犹如有人在韩述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让他心里极度不是滋味,几乎都忘了分明是他自己打着让居委会协助调查的名义,不光彩地窥探她的隐私。他高度赞扬了老阿姨的“法制观念”,挂了电话,愈发的心乱如麻,他知道的事实每多一些,离她越近,就越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述用握过冰冻的茶杯,因此有些凉意的手指触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那里的皮肤,还有皮肤下的血肉,血肉里流淌的热的液体,那女孩也应该是这样温热的,一如他血肉的复制,这个念头足以让韩述大脑死机,哭也哭不出来,笑又觉得牵强,惊恐也无处诉说。他今年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几个月,爱疯爱玩爱热闹爱自由爱享受,尽管也想过该找人结婚,但是家的概念和责任两个字对于他来说还很淡薄,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男孩。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犹如那咤一样踩着风火轮横空出世,怎能不惊得他三魂六魄离位。
谢桔年是不是孩子的妈妈,如果是,孩子的爸爸是谁,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几率都足以让韩述坐立不安,何况,这个几率绝对绝对不止万分之一,他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什么,杯里有怪兽?”朱小北带着笑意的声音让韩述吓了一跳,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她的发梢有一点点小凌乱,可是韩述没有心情嘲笑她,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没有心思嘲笑一个面瘫患者。
“我以为你会说一两句诸如‘我更喜欢你打招呼的时候跟我说你好’之类的话。”朱小北说完,发现韩述依旧不语,他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怪,“韩述,你受什么打击了,说来听听?”一个好的女朋友就应该这么善解人意。
韩述低下了头去,看起来很是困扰,然而当他终于注视着朱小北,双手紧紧交握着,朱小北意识到,可能真是出了什么事。
“小北,我想我这边出了点状况。”
“哈哈,韩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的前任女朋友怀孕了,小孩已经一个月了吧。”朱小北试图化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她和韩述的相处始终是轻松而愉悦的,眼前这个样子让她很不习惯,然而这句玩笑话说出了口,韩述的脸顿时煞白。
“呃,看起来你今天不太认同我的幽默感。”朱小北干笑两声,“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吧,韩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韩述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暗示朱小北凑过来一些,朱小北配合地侧耳倾听。只见韩述压低了声音,艰难地说道:“小北,我想我真的有孩子了,不……不过,不是一个月,是十岁……”
朱小北听完,呆了三秒,看了一眼韩述,缓缓把背靠椅背,“孩子……十岁?”她半眯着一只眼睛,半侧着头,双唇保持着微张的弧度,用一种怀疑而恐怖的眼神再看了看自己对面的人。但是她的惊恐并非源于“孩子”这个事实,而是由于韩述,她的男朋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置信,相信我,我也惊呆了,但我不是开玩笑,小北,我是认真的,我可能有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女孩!”
朱小北的反映在韩述意料之中,他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遮遮掩掩自会更加龌龊,如果是他种下的因,他势必要尝那个果。
朱小北终于回过了神,“韩述,你太牛了吧,十岁的孩子,那你做孩子的时候多少岁?十八?十九?我靠,我有没有说过我崇拜你?精英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你今天才知道孩子的存在?”
韩述沮丧地摊了摊自己的手,“我想是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疯狂的事件震死了,没有个人倾诉,他会精神分裂的,“那孩子上小学的样子,很漂亮,是的,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当年才十八岁多一点,所以我也被吓呆了。”
“孩子的妈妈是你以前的小女朋友?十多年了才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认祖归宗?我靠,这情节怎么这么熟?她要求你负责了?你们去验DNA了?像电视里演的,孩子长得就是你的翻版?孩子扑上来叫你爸爸?”
在朱小北连珠炮一样的问句下,韩述每一个答案都是否定的。
“都不是?那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怕被人栽赃?用我老娘的话说,这社会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还有,你一个法律工作者,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不是的,唉,怎么说呢,她根本就没有找上我,是我偷偷去看她,对不起小北,我没有告诉你这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结果,我看到了她身边的那个孩子。我甚至没有走上去问。”韩述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停!韩述,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看到你‘偷偷去看’的那个女人身边走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也没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就认定那是你的种?”在韩述点头之后,朱小北单手一拍桌子,“我靠,亏我刚才问了你那么多专业的问题,敢情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瞎猜的?韩述,平时看你一付聪明样,关键时候掉链子,你没病吧,大街上乱认亲呐!”
朱小北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韩述自己心里也明白的,可他没有办法把那种感觉说给朱小北听,她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一段从前,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理解。
“对于这些事情我很抱歉,小北。”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做一个十岁孩子的后妈,或者现在把你给蹬了,任何一种可能被我老娘知道了,她都会打死我的!”朱小北哀嚎一声。
韩述撑住头,“你不会比我惨,老头子绝对会把我的骨头拆下来喂狗。”
跟朱小北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到了最后,朱小北主动叫上来两瓶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两人瓶碰瓶地喝,然后互相语言安慰。二两酒下肚,朱小北红光满面,精神振奋,韩述却不适应这物美价廉的烈酒,酒入愁肠人更愁,摇摇晃晃地被朱小北拖进车子,倒在驾驶座上昏昏欲睡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彼时已是明月高悬,韩述揉了揉眼睛,朱小北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MP3,腮帮一动一动地大嚼着口香糖。
“多少点了,我睡了多久,你干嘛不叫我?”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
朱小北笑道:“放心吧,你的酒品不错,睡觉的姿势也很好。”
“给我一颗。”韩述伸手去接朱小北倒出来的口香糖,浓郁的薄荷味道刺激之下,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至少找回了一半,“居然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二话没说下了车,“别,千万别,我如花似玉大好前程,不能毁在酒后驾车上,我自己走,谁劝我跟谁急!”
“去你的。”韩述看着她笑,“都说我没事了,真的不要我送?”
“你先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开车,不能就打的,别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成了孤儿。”
韩述知道朱小北还是在笑话他,也不说什么,嘱咐她非要自己回去的话就小心点,然后踩油门离开。
他把车开到那个熟悉的小商店门口,商店已经关门了,这种地方的深夜总比城市的中心来得更快,十二点没到,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也包括她的。四周人声悄然,偶尔有几只狗警惕地叫几声,合着远远近近的虫鸣,韩述很累,他原本只是想歇一歇,结果却在这深夜的合奏中昏昏睡去。
叫醒韩述的依然是小商店的老板,他瞧着韩述的车窗,看着韩述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咧开嘴嘿嘿地笑,“早啊,又来喝我们的牛奶了吧,等一晚上,也怪不容易的。”
韩述尴尬久了也就习惯了,索性还真的买了一瓶,边喝边夸,“全市就你们这的牛奶最正,等多久也值得。”
天刚刚亮,韩述还想着,一定得回家换套衣服漱洗一下才能去上班,转念一想才记起是周末,按规律,谢桔年今年应该轮休,她也不用上班,他把奶瓶还给店主,看到店主拿着早报埋头研究股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跟店主信口聊起了股票。
那店主原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过了一会,开始专注了起来,稍后干脆搬了张小凳子,坐到韩述车边的树下,听得津津有味。韩述想,这店主也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谁,城北区人民检察院的股神,平时多少人追在屁股后面等着他指点迷津啊,他今天空腹喝了一瓶牛奶,在这城乡结合部的小卖部门口就这么把自己的第一手资料和心得无条件地出卖了,没有任何理由。
就这么兴致盎然地聊了许久,身边听的人也坐成了一小圈,流浪狗也纷纷在他车边转悠,快十点的时候,韩述听见有人跟店主打招呼。
“财叔,你这里真热闹。以后你经营俱乐部了,还卖牛奶吗?”
“老婆子,去给桔年拿牛奶,一瓶纯牛奶一瓶高钙。”店主财叔吆喝了一声,注意力依旧没有转移。
韩述说着说着,渐渐地就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他顾着传道授业解惑,竟然没有留意谢桔年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商店门口,也怪不得他,热衷炒股的闲人们把他的视线完全阻挡了。
她身上套着简单的T恤运动裤,脚上吸着双拖鞋,脸上睡意还在,头发不是很服帖,显得一张脸小小的。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拿牛奶的,而且回去之后大有继续睡的可能。
这个女人真懒。韩述在心里咬牙切齿,当年她一个星期至少都迟到两天,作为好学生的他不止一次鄙视过这样的行径。而谢桔年似乎也没有跟他交换股市心得的打算,拿了牛奶,转身就走。
韩述忽然有些恨她。越是这种不声不响的人,心里的怨毒就藏得越深,她记恨着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她怪他可以,她心中有不甘也可以,可是有很多方式解决,十一年了,他是怯懦的,他宁愿选择遗忘,也不敢主动走到她面前请求原谅,可是只要她肯开口,他愿意接受任何条件,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给出任何的补偿――任何形式都可以。然而她不,她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静静地生活,这不是心如蛇蝎是什么?他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
韩述想也不想打开车门追了出去,财叔在后面大声问:“那中粮的我到底是抛还是不抛啊?说清楚再走啊!”
桔年,谢桔年……韩述想叫住她,可是名字到了嘴边,怎么也喊不出口,他选择了沉默地追上去,可是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什么,他越追,她走得就越快,到了最后索性一路小跑。
韩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他当然比她快。在谢桔年的手快要触到铁门的时候揪住了她的衣服。
谢桔年惊叫一声,猛然回头,明显吓得缩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身上只有两瓶牛奶。”她惊恐地看着财叔他们的方向,眼里带着求救的信号,显然不敢相信大白天地会出现这种事。
“什么乱七八糟地,我不要你的牛奶!你跑什么?”
“是你。”她看起来终于认出了他,韩述长舒了口气,因为财叔他们已经纷纷伸长脖子看了过来,作为肥皂剧的男主角,他很不自在。
“你这么多天跟着我到底干什么?哦……”她的眼睛瞄到了他昨天来不及换下的陈述上的徽章,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来调查我的检察院的人……我什么都没干!”
韩述困惑了,他完全被这个女人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不在一个频率上,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知让韩述的眼睛有些湿了,这么多年来,他煎熬地等待她的惩罚,结果呢,她忘记了……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没有理由的,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她百思不得其解,定定看了他一会,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韩……韩述,你是韩述!”
韩述长叹一声,老天有眼。
从最初的意外中恢复过来的谢桔年表情的确复杂,可是当她说:“好久没见,你又长高了”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笑容,一如老友重逢。
“你先放过我的衣服,拜托,扯扯都变形了。”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开。
韩述头晕脑胀地松手,再问了一次,“你跑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桔年说,“我忽然想起家里烧水没熄火,所以才走快一点,你可以喊我一声,我听得见的。”
韩述不想跟她继续说下去了,直奔主题,“你还不肯说孩子的事,我的孩子。”
她的惊愕慢慢放大,说话都不连贯了,“孩子?呃……我没看见你的孩子,你都结婚啦!”
“废话!要我进屋对质吗?你到底什么意思?”韩述面对她时抓狂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地被唤醒,他只记得自己的愧疚,几乎忘记了她的讨厌。
谢桔年好像轻轻地又颤了一下,“你是说……我侄女在屋里睡觉,除了她之外,没有别的孩子。”
“你就装吧,你侄女今年十岁,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生日应该在三月份左右,她名义上的父母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知道自己说的正中要害,至少这个狡猾的女人没有再反驳。
“韩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搞错了,她甚至也不是我生的,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假如我怀着她,哪来后面三年的牢狱生活?我怎么生下她?”
“你从来就不肯说实话!”
“随便你怎么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那孩子是谁的?”
“韩述,这是我的事。”
又来了,他们所有的对话,绕来绕去都终结于这一句,你是你,我是我。韩述的挫败如山洪爆发。
透过老朽的铁门,红砖的小屋子里,窗帘被掀起了一角,一张小小的脸蛋一闪而过,帘子又飞快地落下。
“好了吧,想不到会遇见你,很高兴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免得你说我虚伪。我的水要烧干了。”
她推开铁门。韩述不相信她,但是他似乎没有权利阻止。他的视线尾随她进入残旧的院子,茂密的枇杷树依傍着院墙生长着。
“等等。”韩述叫住她,“给我几片枇杷叶子吧,我最近老咳嗽。”
上部 第十章
桔年回屋子里搬出了一把旧梯子,将它靠在枇杷树边,韩述想说,“让我来吧。”她已经摇摇晃晃地登了上去。作为一个绅士,韩述想当然地伸手去扶梯子脚,谁知桔年并不领情,她颤颤巍巍地踩在第四级阶梯上,好像内心挣扎了一会,才说道:“那个,能不能拜托你把手松开,你都手抖得厉害,我还不想死。”
韩述当下有些恼羞成怒,本以为她成心跟自己作对,可是她紧紧攀住梯子时的恐惧是如此认真,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好像是帮了倒忙,只得讪讪地松手。当他收回他的好心后,谢桔年还非常不识时务地说了句“谢谢”。韩述听着她由衷的感谢,差点没把这些年积攒起来对她的歉意抛到九霄云外,心里恨恨地想,“最好摔死你。”
可是事与愿违,谢桔年在梯子上虽然摇摇欲坠,但是奇迹地屹立不倒,她给韩述摘了满满的一捧,别说用来煎水治疗咳嗽,就是用来当饭吃,也可以顶上一段时间不挨饿了。
韩述有些怀疑她这一行径的潜台词,她不想留给他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再来讨的机会。可是他心里说,如果这件事情得不到一个解决,就算她把树根给刨了,也一样没完。
他离开的时候,桔年说了再见两个字。韩述再一次深深鄙视她的口不对心,因为他走到车子附近再回头,明明看到她偷偷摸摸地在铁门上加了一把锁。什么再见,她肯定希望永远不见。
这一边,谢桔年关上了门,正好听见有人迅速跳回床上的声音,她走回住房,经过一个门虚掩着的房间,顺手推开门,只见床上的小人儿摆出了一个极度标准的熟睡姿势。
桔年不以为然地对床上的人说了一句,“装吧,使劲装。”
过了一会,女孩果然下了床,跟着桔年走进厨房。
“我看到了,他是谁?”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十岁出头,已经到了对一切表示怀疑的年纪,而且开始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异样好奇。桔年想,跟她们相比,自己真是落后了许多,她上小学的时候,还坚信自己是妈妈上厕所的时候拉出来的。
“嗯?”桔年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哦,他是一个人。”
她的回答大致上就是一句废话,显然无法满足一个即将进入青春期孩子的好奇心。
“我知道他是个人!你们拉拉扯扯的,很奇怪,姑,我们没惹什么麻烦吧。”
“哪有那么多麻烦可以让我们惹上。”桔年笑笑,这孩子究竟遗传了谁,当她说到“麻烦”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并无害怕,反倒有几分振奋,她其实根本就不懂,真正的麻烦不是生活的调味料。
女孩显然对姑姑敷衍的态度相当不满意,“姑姑,你别骗我,我不是8岁小孩,我10岁了。”
虽然桔年并不知道8岁的小孩跟10岁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她决定回答完问题让这个女孩重新上床去睡觉,“一个以前认识的人而已,他看到我们家的枇杷叶,有些激动。要知道,他已经咳嗽很久了。”
“可是我觉得你怪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女孩撇了撇嘴,“你笑得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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