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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向你看》——辛夷坞

_15 辛夷坞 (当代)
桔年偷偷瞄了巫雨一眼,他也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何必给人笑话小气呢,桔年想了想,就点了头。
于是方志和便俨然一个组织者似的招呼着四人站拢到一起。桔年的左边是巫雨,韩述被方志和推到了她的右边。
韩述的脸上还有那天被羽毛球打到的淡青色瘀伤,不过已经变得很浅。也许是这个让他不自在,他手臂撞到桔年,整个人一脸的别扭。
桔年看了他一眼,他没好气地说,“谢桔年,你站过去一点,挤到我了。”
明明是她先站在那里的。
不过桔年也不跟他争,沉默地从他身边走开,绕到了巫雨的左手边。韩述寒者脸,并没有填补她走后的空隙,方志和便催促着陈洁洁站到了巫雨和韩述的中间。
桔年.巫雨.陈洁洁.韩述,从左到右,四人一字排开。方志和在对面摆动着镜头,嘴里啧啧有声,“赏心悦目啊赏心悦目,韩述,你应该拿着你拿把肯尼士球拍,手胶上有大家的签名,那才有纪念意义!”
韩述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拍就拍吧,事儿怎么那么多。”
方志和干笑两声,“艺术,我是为了艺术,洁洁,你往左边靠一些对了。”
桔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察觉到巫雨动了动,她微微侧身,余光正好看到中间的两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
“看镜头,看镜头,我数一,二,三,笑!”
桔年朝镜头露齿一笑。1997,画面从此定格。
后来她拿到了照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四个人里笑得最灿烂的一个。
拍完照片,巫雨说跟桔年一块走,桔年推脱自己肚子不舒服,让他先走,不用等。她有眼睛,看得见陈洁洁欲走还留的期待,也许这期待也是巫雨的,她很知趣。
在女厕所磨蹭了半天,桔年才走了出来,她担心又碰上巫雨他们,故意选择了走体育馆的侧门。
无奈躲过了星星,躲不多月亮。下了那十几级台阶就是侧门,在那里,桔年遇上了韩述。
她本打算装作没有发觉,自己走自己的,但函数显然不习惯装糊涂。他玩着自己的球拍,跟在她背后说:“谢桔年,你不觉得遇见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很尴尬吗?”
桔年回头,“哦。嗨,韩述,你也在这里啊?”
韩述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
是明白的,陈洁洁她爸妈叫我看着她,我才不做电灯泡对了,我采访一下你,请问你现在心里作何感想?”
他用球拍的拍柄模拟麦克风递到桔年面前,“难受吗?嫉妒吗?想哭吗?还是你一贯都这么伟大?”
“别闹。”桔年伸手轻轻挡开他的球拍。
“憋得不辛苦?我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听你哭一场的。”
桔年本不想理他,看到他右脸的青痕,心里忽然一软。
那天她气极了,下手确实太重,不管怎么样,出手伤人都不是桔年愿意做的事情。以韩述的脾气,竟然也没有时候找她算帐,还真让人有些意外。
“你的脸还好吧对不起了。”她闷声说。
韩述摸着自己的脸,“你还好意思说!有你那么心狠手辣的女生么?我爸够残酷的了,下手都从来不打我的脸”
被打屁股的韩述顿时让桔年忍俊不禁。
韩述见她笑了,口气也软了下来,再不像先前般尖酸刻薄。
“都肿了一块,说话吃东西都疼不信,你摸摸,啧,你摸摸!”
“不,不用吧。”桔年吓了一跳,笑着回避。
韩述不管这一套,抓着桔年的手就往自己的伤处贴,“不摸摸你就不知道你多过分。”
桔年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无奈犟不过韩述,手指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滚烫地,发了高烧一般。
“嘶”韩述引着她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按了按,“摸到了没有你也真下的了手。”
这是桔年第一次听到韩述低声细语,宛在耳边。
他的手,他年轻的面庞,他亲昵的埋怨,无一不充满了暧昧,那种感觉让桔年强烈的不自在。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回撤,眼睛难堪地看着别处。
当她的手终于如愿的摆脱,韩述好像也轻轻地“咳”了一声,“上次你也踢我来着”
“那里我可不摸!”桔年情急,说话也不经细想。
韩述半响哑口无言,“你这才是流氓呢。”
他的脸红晕未散,偏装得道貌岸然,唯有一双眼睛出奇的亮。桔年想,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有的时候,更像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我要回去了。”她加快脚步。
“等等,我还没说完,让你跟我搭档你不肯,现在后悔了吧,要是我们联手,说不定冠军就是我们的。”
“现在说这个也没意义了。”
“喏,这个给你。”
韩述把自己那把肯尼士的球拍递到她手里。
桔年愣愣的接过,“给我,为什么?”
“这把球拍是我初三时第一次在市级比赛中拿名次后韩院长送给我的,他从来就没舍得给我什么好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每回打得好成绩,我都带着它,给你,那是提醒你,让你天天后悔这一次不跟我搭档呢。我再让我妈妈给我买块好的去。”
桔年看着那球拍,手胶上遍布他一些好同学.好朋友的签名。韩述在外人缘是不错的,可怎么看,这也不该是个轻描淡写就送出的东西。桔年拿在手里,忽然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我可不能要。”她忙不迭得把球拍塞回给韩述。
“给你就给你了,你唧唧歪歪什么?”
“这球拍挺有纪念价值的,你应该留着。”
“有没有价值我说了算,你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把你的拍子给我,我们就扯平了。”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互送东西啊?”
“那你送那个巫雨的球拍又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原因?”
“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管!”
“他是他,你是你。”
韩述忽然就变了脸色,“我有什么不如那个羊癫疯?”
桔年的脸顷刻煞白。她和巫雨小心翼翼护着的隐痛,被韩述如此粗暴地撕开。
“你怎么知道?”
韩述撇嘴,“之前还不确定,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了。你别忘了,我妈是脑外科的大夫,那天巫雨的反映,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你们火烧屁股地要弃权,是怕人知道他得了那个病吧?”
“行了,韩述,别说了好吗。”桔年央求。
“他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说来让我听听?我妈说,这种病可是没办法根治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哐啷”一声,那把球拍给桔年用力地摔下了台阶。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台阶下跑。
“站住!”
那把球拍是韩述的心爱之物,即使在平时,自己也是珍而重之,不轻易让人碰的,如今却被她如此轻贱地扔了出去,还是为了那个人,让他心里如何能够不恨。
“谢桔年,把它捡起来。”
桔年背对着他,似乎笑了一声。
这更激怒了心高气傲的男孩。
“陈洁洁不知道他有那种病吧?”
桔年难以置信地回头,那眼神像刀子似地剜在韩述身上。
“去啊,给我捡起来。”
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过了一会,谢桔年细声细气地说:“好,只要你愿意,捡一万次都可以啊。”
后来的后来,韩述忘记了很多东西,可这球拍还记得它的伤痕。
上部 第三十七章
结束了毕业会考,巫雨也就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他早已无心学业,升学于他而言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桔年知道劝也无济于事,只得沉默。大概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这些轨道彼此相交,终点却不尽相同。书本和老师都告诉我们,人生而平等。但是单说韩述和巫雨,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们何曾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奶奶去世两个月后,巫雨按照事先与林恒贵的约定,清空了死者的遗物,搬出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凭着林恒贵第二次支付的一千块钱,在城市最角落的地方租了个破落的小单间。彼时林恒贵总共支付了房款九千块,尚余八千,他说自己的小商店需要资金周转,五个月内才能付清。
对于林恒贵的品性,桔年是本能地置疑,她不只一次担忧地对巫雨说:“我信不过那个小人,你跟他打交道,凡事都得留心眼啊。当初卖房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一万七千块已经便宜了他,现在他才付了一半的钱,你就把房子腾出来,单凭他打的一张欠条,要是他耍赖,这可怎么办?”
桔年的道理巫雨岂能不明白,然而收到首付款三个月之内交出房子,是奶奶病危之时他不得不答应林恒贵的条件。奶奶没有熬下去,作为孙子,他尽了所有的努力,至于最后的结局,那是命运的安排。
林恒贵的卑鄙巫雨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对桔年说:“当时我一心只想拿到钱,救不了我奶奶,也得让她少受点折磨。按时把房子腾出来,是我亲口答应林恒贵的。如果我言而无信,那跟林恒贵这种卑鄙小人又有什么不同。桔年,我不想跟他一样。”
说到最后,仿佛是安慰桔年,也是安慰自己,巫雨笑道:“林恒贵答应过我绝对不会砍掉那颗枇杷树,你放心。”
桔年没有说话,如果那颗枇杷树不再属于他,即使终有一天果实累累,有跟她有什么关系?
除了继续在网吧打工外,巫雨还凭借着他那帮“朋友”的关系,在“KK”酒吧做侍应生,身兼两份工作,养活自己是勉强没有问题的,但是晨昏颠倒,昼夜不分地上班,让她整个人更加消瘦,又为着少见日光的原故,那种苍白仿佛透明的一般,太阳一照,就要化为乌有。
桔年知他终日忙碌,疏于自我照顾,紧张备考的间隙,每每总抽出时间前往他住处照看。那个再寒酸不过的住处最亮眼的橘色格子窗帘是桔年亲手挑选了挂上去的,简单的碗筷,床头的小灯都是两人在夜市里淘的便宜货,桔年甚至从烈士陵园的石榴树上截了些枝条带回来,插枝在土陶的罐里做了盆栽,巫雨每天出门前都会记得给它浇水,放在太阳可以惠及的角落,不消多久,竟然冒出了新芽。
巫雨住处的钥匙,也给了桔年一把,桔年就常常从学校和家里的两点一线溜出来,他在的时候,两人一块下个面条,他不在,她就给他收拾收拾房间,有时还会洗掉他的脏衣服。
巫雨过意不去,他总是不好意思的说:“桔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的。”
桔年知道,他给她一把钥匙,只不过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有一个可以安放的寄处。可她做这一切野并未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做这些时,她是快乐的。
巫雨不爱给桔年家打电话,他有一个老旧而充满个性的BB机,按桔年的话说,她呼唤它五次,老爷机最多搭理她一回。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多靠的是给彼此留言的小纸条,总是叠好压在石榴盆栽的土陶罐下面。
“桔年,我这几天中班,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
“我知道了,最近老是考试”
“你上次留的那个笑话很好笑”
“真的好笑吗?其是我想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笑话”
他们以这种方式无声地交流,乐此不彼。除了两人,再没有谁会知道丑陋笨拙的陶罐下压着这样的秘密。
有时,桔年把钥匙插进巫雨住处的那个锁孔,会忍不住犹豫。同样的钥匙,陈洁洁会不会也有一把?她不愿意推门进去时,看到那一张美丽的容颜。虽然她隐约知道,巫雨和陈洁洁的关系一直没有真正断过,可是那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她并不想知晓。好在,这种事情从未发生。巫雨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另一个女孩子存在过的痕迹,只是桔年有一次给他叠衣服,看到T恤的背部,有一块干菏了的指甲油的痕迹。
七月初,盛夏。桔年的高考很平静的如期而至,早晨,她像往常那样背着书包,啃着早餐出门,走向那个可以改变很多人一生的转这点,第二天下午从考场出来,她甚至还去给巫雨的盆栽挪了个更向阳的位置。巫雨傻乎乎地在盆底的纸条上写了“必胜”两个大字,桔年看了,一个劲地笑他的字丑。
谢茂华夫妇的关注来得后知后觉,某个晚上,谢茂华对女儿说:“快高考了吧,这也算是件大事,最近有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让你妈给你做,补补脑。”
桔年手忙脚乱地教好动的望年读拼音,只应了一句,“呃,不用了,爸。”
“怎么不用,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没有关心你,其是我们对你和望年什么时候,没有一碗水端平?”妈妈在一旁说。
桔年有些为难,“我知道。可是前天已经考完了最后一门,今天学校组织估了分,我最近都暂时用不着补脑。”
她估分的成绩相当理想,没有什么意外,可以说是一贯的水准线上。语文老师尤其担心她作文再出差池,特意命她在纸上重新默写了一份,老师看过之后,笑容持续了很久。
别人都说,韩述这一次也考得不错,他理所当然是要进最好的政法院校,看起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七中这一年的文科高考尖子出乎意料的多。
七月下旬,巫雨的房东提出房租上涨30%,为此,巫雨与之多次交涉未果,但也毫无办法。因为即使以张后的租金水平,要想再租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屋虽陋,至少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独立空间,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盆栽都适应了这个地方。
多出来的房租对于巫雨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压力,原本就免为维持的生计顿时出现了困难。此时林恒贵约定付清尾款的时间已过,仍然装聋扮哑。
巫雨说:“我要去找他,让他把钱付了。”
“只怕他不像是个守信用的人。”桔年忧心忡忡。
“我不信他能无耻到那种地步,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的欠条还在我手上呢,他敢耍无赖,我就跟他拼了!”
桔年一把拉住巫雨,手几乎陷进肉里,“巫雨,你不能跟他来硬的,他是烂到了极致的一个人,你跟他拼不值得。”
“总不能白白让他欺负了去,房子给他,我无话可说,但该属于我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担心巫雨蓄积已久的恨意在糟遇林恒贯一贯的卑鄙中爆发,然而正如七伤拳,欲伤人,先伤了自己。于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块去。”
巫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恒贵对于桔年的觊觎昭然若揭,他怎么能再让桔年出现在那个王八蛋面前,怎么能让她去冒险?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要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别跟他动手。”桔年追随巫雨避开的眼神,“巫雨,别让他把你拖进泥潭里!”
巫雨答应了,他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贵。然而当他两手空空,带着嘴角的伤痕重回桔年面前,桔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一向的道德准则。
“我不知道那个王八蛋从哪里找出了一张陈年的破纸条,上面竟然有我爸爸当年得画押,说是要做点生意,借了林恒贵一万块”
“你爸爸不是早就这怎么可能!”
巫雨颓然坐到小木床的边缘,“是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傻,他那是设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着我往里跳。”
“无凭无据,有什么能证明那破借条是你爸爸写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他爱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桔年也气得发了懵,她和巫雨一样,毕竟还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虽然跟同龄人相比,他们看过了更多的阴暗和世态炎凉,但是面对如此裸的丑陋.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无所适从。
巫雨捂着眼睛笑了一声,“他当然能证明,不是还有证人吗?你姑丈还有另一个街坊,都指着天说亲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面签的字,只不过这十几年来,他看我和奶奶孤儿寡老的,没好意思提,这一次买房子也是为了救我的急,他只差我八千尾款,我反欠他一万块,见我可怜,那两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吗,他还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脸了。”桔年后悔自己更多恶毒的词汇,然而任何的咒骂加诸于林恒贵身上她都不觉得过分。“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证明,法律也没有规定夫债子还啊,我们我们告他去!”
她抖着声音说完这些,自己也不能够说服自己。
告他,拿什么告?他们有的只是一条命,和在污浊中苦守着纯净的灵魂,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但那些他们拥有者的东西是多么不堪一击,如同白玉在顽石前的薄脆,如同白练在染缸面前无能为力。他们想不出办法,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关于这一点,他们自己知道,林恒贵也知道。
桔年已经想不出自己还能再说什么,她扳开巫雨覆在脸上的手,轻轻触了他嘴角的伤,“痛吗?”
巫雨侧过脸去说,“这一巴掌是我说那张欠条是假的时,你姑丈打的。我没有跟他来硬的,你放心。”
桔年闭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伤是看不见的一把软刀子,杀人于无形。
和林恒贵关于房子的纠纷就这么搁浅了下来,桔年一度非常担心巫雨,但是他每日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这件事,只是工作益发卖力,人也越来越沉默。
进入8月之后,随着高考成绩的揭晓,第一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如雪片纷纷到来。桔年的等待并不焦虑,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获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学的门都乐意为她敞开。
8月13日,邮递员摇着自行车铃铛把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谢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腾了,大家都听说谢家默默无闻的女儿是七中的文科状元,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法学院。
“老谢,法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将来是要做律师法官的,养了个出息的女儿比什么都强,过几年,好日子等着你们呐。”街坊们如是说。
谢茂华夫妇客套着:“小丫头片子,今后还不知成什么样呢?考不上发愁,考上了也发愁,这到北京上大学的费用,也够头疼的了。”
话是如此,谢茂华还是特意到街道买了两大卷鞭炮在自家门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间的小窗口,隔着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后洒落一地的红,直到十一年以后,她都记得那一刻的喜气和闹腾,那是唯一一次属于谢桔年的欢庆。
下午,妈妈还在忙着给所有的亲戚们打电话报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谈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学,从家里出来,又往巫雨那跑。她只想跟他分享这喜悦。
巫雨不在家,床上的东西乱成一团,桔年嘀咕了一声,一扭头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露出纸条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来巫雨留言出门是相当地仓促,他也猜到了桔年会带来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为她庆贺?
她兴冲冲地托起盆栽,抽出下面的纸条,迫不及待地单手展开。
巫雨是个极懒写字,拙于表达的人,平时留言不过寥寥数语,意思到了就行,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笔迹,不由得流露出惊讶之色。
“桔年,我要走了。我没有办法。洁洁她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会劝我,我知道。但是我生来就是个不自由的人,这也许是老天给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机会。桔年,别为我担心,一旦安顿好,我会第一个跟你联系。”
巫雨的字迹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个字,却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抖了抖发皱的纸条,又重读了一回。
末了,纸条从她指尖落下,轻飘飘地,许久,才覆盖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
上部 第三十八章
桔年从巫雨的住处冲出来,找到大街上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就开始疯狂地拨打巫雨的BB机,她不记得究竟呼叫了多少回,在等待复机的过程中,他生平第一次毫不讲道理地把所有想用电话的人拦在了身后,唯恐就在那一秒,错过了巫雨的电话。
她守在电话前,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双脚酸麻。
电话如死去了一般沉默,很多次,桔年都怀疑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用途的摆设。绝望的前一秒,铃声惊得她微微一颤,她两只手并用地去抓电话,没抓牢,滑而凉的听筒几欲脱手。
“巫雨,是你吗?”说的一个字的时候,桔年的眼泪几乎坠下。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悠长的呼吸声或许出自她的幻觉。
“巫雨,是不是你?你要去哪?不要做傻事啊!巫雨,你不用回答我,只要答应我别做傻事”反反复复只得这一句。
在焦灼的等待中,桔年已经不得不接受一个“属于巫雨和陈洁洁的孩子”这一个离经叛道的现实,他们爱怎样,她管不了,作为“最好最好的朋友”,她甚至甘愿祝福,可是除了她,还有谁会祝福呢?陈洁洁父母的经济管制那么严格,天宽地广,两个身无长物的人能往哪里走?
对方挂上了电话,桔年才猛然想起,或许她还能找到陈洁洁。只要找到了陈洁洁,就以为找到了巫雨。
幸而她记得陈洁洁家那通顺吉庆的好号码,电话通了,接的人是陈家的保姆。
“请问,陈洁洁在家吗?”桔年的心悬到了一线。
“哦,你是哪位。”
“我是她七中的同学,想问一问她的考试情况。”
“她出去了,也是说找同学打听上大学的事。”
“您知道是哪位同学吗?”桔年心存侥幸,也许是韩述,那么她还能有个大致的方向。
上了年纪的保姆说:“叫什么她早上还说起来着什么年?好像是她的同桌”
“谢桔年?”
“对对,谢桔年,就是这名字。中午跟司机一块出去的。”
桔年好像笑了一声,后面半截咽在了喉咙里。
放下电话,桔年先是去了巫雨打工的网吧,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今天没来,可那些狐朋狗友没人说的出他去了哪里。
赶到“KK”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是桔年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门刚一推开一半,她几乎就要被汹涌的声浪席卷.吞没。吧台的大多数服务生面对桔年的询问,都报以简单的“不知道”三个字,只有一个跟着音乐摇晃的男孩子给了桔年希望。
他说:“巫雨啊,他每天晚上都在啊今天?我好像见过他至于什么时候,我忘了,有可能一个小时之前,也有可能没有那么久什么?跟谁在一起?呵呵,你看这里,哪不是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我怎么知道跟谁在一起”
桔年还打算继续抓住这条救命绳追问下去,然而那个男孩子的状态让她没有办法确定,不知道喝了酒还是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整个人显得兴奋而迷茫,渐渐地越说越混乱。
桔年再次失望了,黯然离开吧台,那男孩还是叫住了她,“唉,别走啊,美女。再聊一会,你还想打听谁,我都可以告诉你。”
甩开了那个男孩,桔年就在诺大的迪厅里穿梭,像一叶竹筏颠簸在巨浪中,身边舞动的每一个人,角落里的每一个背影她都不肯放过。也许巫雨没有真的来过,一切都是别人的胡话,但是假如那个男孩还有一线清醒呢?她要找到她的小和尚。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片狂欢中茫然失所,左顾右盼是多么格格不入,也不知道,大厅的某一角,三个男孩子正尽量地享受这偶然一次的放肆。
胖一点的那个男孩子说:“再喝一点吧,韩述,没事儿,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到手了,分数还那么高,也顺了你们韩院长的意,他还能挑剔你什么?要是我家老头,恐怕牙都要笑掉了。”
韩述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笑着没有说话。
方志和也勾着他的肩膀说:“周亮也说得没错。绷了那么久,现在再不放松放松,还让不让人活了。你把能不知道你今天是出来玩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难道没有年轻过?喝多了,今晚就住我家,他不会不同意的。来,咱们哥儿三干了这杯,以后南北东西各走各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像今天这样聚一块了。”
韩述心情显然不差,举杯跟周亮.方志和相碰,“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现在也就周亮还没个着落,以他老头的本事,能不给他一五一十地打点妥当?方志和你就在G大,哪来的南北西东各走各的?尽胡说八道。”
“城南城北不也是南北西东嘛?像你这样的,上了大学,身边漂亮女孩一打接一打,还能有空想到我?”方志和开着玩笑。
周亮对着方志和挤眉弄眼的。“你这就不懂了,韩述什么人你不知道?他招女孩子,那是没办法,人可纯情着呢。说不定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摸过。”
方志和大笑。
韩述朝周亮飞了一腿,“看我不踢死你?拿我开涮呢。”
周亮闪躲,“那你脸红什么啊?”
“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韩述低头去喝杯里的东西,拒绝承认脸红,他心有所思,也不愿意反驳。
“我老头说,考了大学,就算是个成年人了。咱们应该做点成年人做的事,在这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看,那边的一个小妞,身上的布就那么一小块,身材够惹火的还有那个,脸长得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
方志和戏谑道:“身材好的我喜欢,不过韩述不好这一口。他喜欢像嗯,不对,不是这种那个也不是哎,周亮,你看那个像不像”
“像什么哦”周亮会意地挤眉弄眼,定定看了一会,忍不住叫了起来,“什么呀,不是像不像,那就是她!”他一个劲地用手肘捅着韩述,韩述受不了,朝他比划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也愣住了。
桔年当时在他们不远处遇上了他见过的巫雨的一个“兄弟”,也在“kk”打工。那个“兄弟”竟然也还记得她,在桔年固执的追问下,他覆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巫雨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今天早上他还问我借过钱,可我自己都穷的叮当响,那什么借给他?”
桔年还不死心,这时,却感觉有人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心里一喜,猛然回头,只感觉一阵失望。
对方很面熟,原来是一向跟韩述交好的方志和。
“是你?”桔年局促地打着招呼。
“谢桔年,看你平时文文静静的,想不到也喜欢来这种地方玩。”
“不”桔年没有往下说。她又何必解释?
想起自己还应该问问巫雨的那个“兄弟”,也许巫雨还透露了什么,可是一回头,那个男孩早没入人潮中。
“人家早走了,韩述也在,要不一起过来聊聊?”
桔年偷偷看了一眼,果然,韩述在边上,不知道跟周亮说着什么。
“哦,不了,我是来找人的,你们慢慢玩。”
“找人?我们在这好一阵了,不如你说说,没准我们见过。”
桔年也是病急乱投医,“你们见过陈不,见过我的一个朋友吗?他叫巫雨,这么高,头发很短很短,上次比赛跟我搭档混双的那个”
“哦,你是问‘妾在巫山之阳’啊。”
“你见过他?”桔年渐渐成灰的心中燃气了一簇新的火苗,她竟然忘了,方志和看起来带着眼镜,一副好学生模样,其实是再多鬼主意不过的一个人。
“过来说,过来说。”
桔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对方移步向前,一直挥手致意她跟过来。她本不愿意太接近韩述,免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但是他们人士巫雨,说不定真的能够给她一些线索。
她在方志和之后走到他们的小桌前,周亮一眼看好戏的笑容,韩述却始终冷淡,仿佛当她完全不存在,玩着桌面已经空了的酒瓶。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看到他的,他是不是一个人。”桔年知道,要是陈洁洁跟他在一起,想必方志和他们不会忽略。
“急什么?谢桔年,大家也算同学三年,话都没说过几句,眼看毕业了,这么巧遇上,喝杯酒是应该的吧。”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桔年窘了。
“这也算不上酒,饮料罢了,看你声音都哑了,喝了也好润润喉。就当敬大家三年同学之谊。”方志和不由分说给桔年倒了一杯,递到她手里。“我可是先干为敬啊。”
他那么豪爽地一饮而尽,桔年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是她自己有求于人,喝了这杯东西,他也就没有理由再拒绝透露了。
入口之前,桔年看了看杯里的液体,琥珀色,在冰块中流转着澄澈的光,她试探地抿了一口,甜的,完全不是自己意料中辛酸的味道。她仰着脖子一口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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