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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须浅碧轻红色》作者:王之于水

紫贝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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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须浅碧轻红色
  作者:王之于水
文案
何须浅碧轻红色 自是花中第一流
此文为圆圆与花花夫妇所写~~~好与不好,爱与不爱,只在本人方寸一念。祝两位白头偕老,另外,少在老人面前打情骂俏,刺激到老人神经你们是要赔偿的~~~~~
圆圆,这个文还没写完就出了那么多的事,好不容易故事写到今天终于也结束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不管怎么样,请相信友情,请相信我们,真的。
另外,本文已经是修改稿了,里面瞒有一点修改的,麻烦各位大人重新再看一遍,哈哈
  第 1 章
  陈墨与文涛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个火辣辣的夏日。
  陈墨自发自觉地爬上了老刘伯伯的大客车,在倒数第三排占好了一个一个两人坐的坐位,然后兴高采烈地等着熟悉的小朋友聚到她占的这个角落里来——实际上那是一个鸡飞狗跳让所有的大人都觉得头痛的日子,每年八月底,院子里适龄的孩子都要去做入学体检。机关里的家长们都是忙的,于是陪着这群小霸王们的,除了大客车的司机老刘伯伯外,就是机关幼儿园里几个把他们带大的老师了。同龄的孩子高下立现,在幼儿园长大的孩子如脱了缰的猴子,纷纷从父母手中挣脱出来,眉花眼笑地窜在一起,那些比如在外地由奶奶外婆带大的孩子就落了单去,不是牵了家长衣角怯生生不肯上车,就是乖乖听了阿姨的话让站则站让坐即坐目不斜视正襟端坐在座位上扮木偶。
  陈墨从二岁起就在幼儿园厮混,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位叫凌风的前辈那种上梁揭瓦下屋造反的闯劲,好歹也已经成了洞庭湖的麻雀,颇见过些风浪了,此刻看了前面一群这么大了还牵了父母衣角哭哭啼啼的小朋友,不屑之余心中立即滋生出一股自豪感来。其他小朋友都老老实实一人一个位子地坐在前面,而幼儿园的一群猢狲都跟着她挤到了大客车的后排长座,还不断有小朋友如飞鸟投林,往这个角落里聚过来,两派人马,泾渭分明。陈墨如一切兽王一般本能地环视了周围,估量着新来的小朋友的斤量,警惕并随时准备着消灭可能出现的能威胁到自已地位的同类,然后她看到车门口蹬蹬地爬上来一个小朋友,此君背了一个畸大的双肩书包,左顾右盼了一番后,毅然走向陈墨身边的位置坐下。
  动作很敏捷,眼珠子很灵活,不是个好惹的主。陈墨只撇撇嘴角,作出不与他一般见识的表情,依旧趴在座位上,脸朝后面和小朋友们胡乱说些什么。
  但是那种领地被侵略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特别是这个小朋友还背了一个那样硕大的包,陈墨上窜下跳中被碰到了几次。终于她忍耐不住,返过头抬高了下巴,“你坐那边去!”
  不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被震住了,直如没听到一般置若罔闻。
  陈墨的两道眉毛慢慢地竖起,后座上的林桐芝轻声轻气地开口,“这是我们幼儿园小朋友的位子,其他的小朋友走开。”
  后座上的小朋友七嘴八舌地声援,陈墨神气地说,“听到了没有?站开!”
  这个小朋友还是看都不看她,他只是返过身子,对了后座的诸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我请你们吃糖。”然后变戏法似的张开手,手心里居然是一捧大椰子糖。
  当年的大椰子糖,比大白兔奶糖还要稀罕,小朋友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尝到一点点。陈墨的眼睛瞪得溜圆,条件反射似地舔了舔嘴角。小朋友们顿时熄火,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又看看新来的小朋友诚恳的面色,居然是和陈墨最好的刘鹏程首先倒戈,大了胆子从他手里拿了一粒,再然后,这后排的人抢得这一个叫乱,连林桐芝,也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陈墨气得快要爆炸,这刘鹏程平时不是最喜欢说,“陈墨,你吃这么多糖牙齿会长虫的。”她狠狠地转过头看了车窗外,杜阿姨已经走过来了,低下头很亲切地对了她的邻座说,“涛涛,等下检查身体的时候,你跟着陈墨。”一边又吩咐陈墨,“陈墨,你带好涛涛啊。”
  这个小朋友很听话地嗯了一声,转过头对了陈墨,嘴角边露了米粒大小的一点酒窝。
  陈墨恨恨地盯着身后的这个跟屁虫,医生点名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名字。这个叫文涛的家伙难道包里就没有剩下一颗大椰子糖?她开始想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的包抢过来看看。想得入神,连平时最害怕的医生抽血都忘了,一直到医生把棉签按在她指头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可是就是到上车回到机关院子,杜阿姨的眼睛似乎一直都关注着这家伙,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心下这一个叫郁闷。
  陈墨从六岁起,每天都必须要写二十个大字,爸爸曾经一边教她运腕一边说,“陈墨陈墨,你如果连大字都写不好,我就给去你改名字叫陈黑算了。”陈墨将近一年下来,字已经很有点模样了。这天下午她正拿了描红本在鬼画,楼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忙搁下笔,踩了凳子打开窗户,原来林桐芝和刘鹏程正抬了头喊她呢,刘鹏程叫,“陈墨,下来我们跳房子。”
  陈墨已经混忘了上午的不愉快,雀跃了叫,“等我,我就下来!”搁下笔把钥匙套在脖子上就关门跑下楼。
  其他人找了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刘鹏程从短裤的小口袋里摸出一粒糖纸已被揉得皱巴巴的大椰子糖来,陈墨忙抢了过来,剥开糖纸把已经半融的糖含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这才满意地问,“你哪来的糖?”
  刘鹏程答非所问地说,“对了,早上那小朋友住西院的,不要惹他。”
  如果把你与身边的人的相互关系做个分类的话,有些人是流星,在见证了你的某个历史时刻后,泯然消逝于遥远天际;而有些人则是恒星,他之于你的生命就如太阳占据银河系一般理所当然。
  刘鹏程之于陈墨,恰是后者。
  现存最早的证据,是四岁时二家人的合影,陈墨叉了手坐在她爸爸的腿上,圆鼓鼓的脸蛋,赤脚,一只裤管挽起,短发,有一小撮头发不依不饶地刺向天空,便是照片上裂了嘴的大笑也仿佛在和谁赌气一般,而刘鹏程直直地站在他妈妈的座位旁边,大热的天,他小衬衣的扣子严封不动一直扣到了脖子底下,很矜持高贵地弯着嘴角。
  从小就有好事的大人们开他们的玩笑,“小墨,你看刘鹏程的皮肤好白啊,睫毛好翘啊,你和他换换嘛。”明知不是好话,暴躁如雷的陈墨也只是翻了白眼走开,绝不会迁怒到刘鹏程身上,在幼儿园里她也始终罩着不会打架的刘鹏程。当然,这里也是有一番因果的:
  两家的爸爸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家里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陈墨爸爸是领导秘书,跟着领导东奔西跑连饭都难得在家吃一顿的角色,陈墨妈妈也是个事业心强过一切的人,刚进幼儿园的那个礼拜,陈墨总是最后被领走的那一个,她很快渡过了从凄惨惨地望穿幼儿园的大门到兴致勃勃地去花坛里挖蚂蚁的过程。倒是刘鹏程的妈妈李阿姨,一次去接儿子时看着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拿小棍在泥巴里头划来划去的陈墨,忍不住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小墨,你妈妈让我帮她来接你呢!”陈墨眨巴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看得李阿姨心头一酸。从那次起,李阿姨来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回家了。陈墨妈妈有时回得太晚,到刘家来接女儿的时候,李阿姨轻手轻脚地引了她进屋,两个孩子已经在床上并头合目,睡得象一对小天使一般。
  机关分成二个院区,东院是家属区,包括电影院、小卖部、幼儿园、医务室等配套的设施,一天到晚热闹得要命。西院是办公区,大片办公楼中只有几户人家万绿丛中一点红一般住在里面,每户是一个独立的别墅小院,安静而高贵,俗称做“常委楼”。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非年非节那个小朋友还拿得出大把的大椰子糖的缘故了。陈墨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我才不要和他玩。”
  这天下班,爸爸看了陈墨龙飞凤舞的描红本和从桌子上滚到地下的毛笔,晚上狠狠地训了陈墨一顿。让陈墨把这天发生过的事,又在脑海里深深地刻划了一遍。
  第 2 章
  转眼间,陈墨已经是个小学生了。背心短裤只能在家里穿了,每天穿着干净的裙子衣服去上学,钥匙被妈妈用紫色的毛线串了挂在脖子上,爸爸说自己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老睡在刘鹏程家里——当然,晚饭还是经常在刘鹏程家吃的。一年级的课程对这些孩子来说并不算难事,陈墨、刘鹏程还有林桐芝这几个人的感情却越加的好了,每天同出同入在一起写作业。这一年十月份的时候,一群小孩子照例到桔林里偷桔子吃。本来这大院的桔林素来是孩子们的乐园,说是偷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人管过。但是这一年里机关不知提倡什么新作风,她们还只到手了几个桔子,便听到身后打雷价一声喊,“站住!”几个人闻言不对拔脚就跑,一直窜入了西院,才甩掉身后追他们的人。惊魂初定,陈墨神气活现地指挥了大家席地坐好开始分赃,左顾右盼中却见一个穿了雪白的衬衣的小男孩,皱了眉毛,从他家爬满茑萝花的大铁栏杆前向这边看了过来。陈墨顿时有了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的感觉,她哼了一声,那个本来已经有过印象的名字深深地刻入这个七岁的小姑娘的脑海里:文涛。
  当你发现身边有一个很讨厌的人的时候,那么你讨厌他的机率和你出糗时他在你面前出现的几率一般而言,都是成正比例的。对此定律,陈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深刻的认知:比如她和刘鹏程奉命去菜地里摘丝瓜的时候,顺手从邻家菜地里拽二根黄瓜解解渴的时候啦,比如几个人一起去后山探险,陈墨脚下一滑,下意识伸手却抓住一丛仙人掌的时候啦,比如上课时陈墨和同学说小话被老师拎到教室外罚站的时候啦,好死不死的,总会有一个高傲不屑的面孔从她眼角掠过。一而再,再而三,陈墨同学的脸皮也与时俱厚,第一次看到他时心里还会“得涩”一下,到了后来,也便如对待一切的蚂蚁苍蝇一般,该干什么干什么,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老师们终于发现陈墨是一块牛筋糖,成绩没得说,毛病也没法改,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班主任张老师终于想出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任命陈墨当了学习委员,以期她在差生中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能产生效益。陈墨面上不动声色,在家里却是连上床睡觉也恨不能抱住那边挂了二条杠袖标的衣袖入眠的。学习热情空前的高涨,成绩不敢有半分怠慢不说,平日里也扮起深沉来,回到家居然开始翻爸爸的三国演义。爸爸冷眼看了她只装作不赞成,遇上了生字,她只能蹬蹬地抱了书跑下楼向刘伯伯请教。亏了她生成的一种百折不回的拗劲,最初的适用期过去后,还未到桃园三结义,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部小说以及书中散发出来的油墨的味道。
  等陈墨看到星殒五丈原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当然,对陈墨而言,这部三国演义看到这里已经完结。合上书的时候她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刘鹏程说话了,拔脚跑下去敲门。李阿姨来替她开的门,她进屋后第一眼就看见,刘鹏程和林桐芝两个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林桐芝手里的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卵状物,二个人头靠得很紧,态度也很专心,根本没有留心房间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陈墨顿时有了很强烈的被遗弃感,她呆呆地看了一阵子,不甘示弱地凑上前去抢过林桐芝手上的物体,却被刘鹏程啪一声打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桌子上一个小小的钻了十几个窟窿的针剂盒子里。在这过程中,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并非没有看见陈墨,只是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个白色的东西身上。被这一头冷水浇下,陈墨悻悻然告辞了李阿姨出门。她一个人了无意趣地往后园走过去,绕过食堂和电影院,走进了桔园里,春天的时候,桔园里素来是极冷清的,她找了个石头坐下,一点暖暖的阳光透过新发的绿叶照在她身上,小鸡被鸡妈妈们领着,叽叽喳喳地用小爪子在地里耙着小虫儿。这样寂静的角落,刚看完星殒五丈原的凄清和被人遗弃的失落感顿时涌上了心头,陈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几年之后,陈墨看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那一段,只觉得揭露了自已的什么隐私一般,浑身不自在,难怪有好事者考证林妹妹进贾府那年尚不到七岁,原来自已本质上不过也是一小资文艺青年。
  当然,陈墨并没有如林妹妹那般好命,她家的刘哥哥此时还根本没有意识到陈墨同学的重要性,两个人平时是熟惯了,比其他人来得亲密,可是毕竟不是小说中的人物,陈墨一头栽进书里就是三个月,也得允许刘鹏程另外找点伙伴和乐子。这件事很是刺激了一下陈墨,她哭了一阵后,咬牙切齿地想,第一刘鹏程并不是刘皇叔,陈墨也不是诸葛孔明,三顾茅芦也只是小说中的事物,腿长在刘鹏程身上,你陈墨在遗弃刘鹏程的同时,也必然被人家遗弃。第二,刘鹏程于她的重要性,是要好如林桐芝也绝不能放手转让的;陈墨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低眉顺眼坐回到刘鹏程家的餐桌上,又放低姿态,打叠了无数的精神,才向刘鹏程把这三个月内他的爱好问了个明白,那枚小小的白色的卵状物原来就是蚕茧,凡举有桑树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小朋友不曾养过的宠物。
  过了不久,小蚕蛾们破茧而出,交尾后生了满满一张纸的蚕籽,又过了十几天,蚕籽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了小蚕们。陈墨和刘鹏程两个人终于又好得中间插不进纸去,牵了手在院子里找桑叶。大院里养蚕的小朋友极多,桑叶在前一季每个人养几条蚕的时候还显得有余,但在这一季每个人都必须用竹匾养蚕的时候,院子里的桑叶就显得极之可贵了。不管两人如何眼明手快,合作无间,到了蚕儿换第二次皮之后,竹匾里最后的几片干干枯枯的桑叶被吃得连筋都不见了,蚕儿们多半时间仰了头,寻找着并不存在的食物。让两个人心痛得成天放了学就分头在外游荡,终于陈墨发现了一棵很大很茂密还没有被人摘过的桑树。
  这棵桑树位于“常委楼”的第二栋院子当中,也就是文涛的家里。
  陈墨是个关键时候绝不掉链子的小朋友,在无数的小朋友都躲在暗处红了眼睛如一群野狼一般盯着这棵树的时候,陈墨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衣服,大大方方按响了这栋院子的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银发矍铄的老婆婆,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电视,陈墨并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十足慈祥的老太太是何方神圣,但是求人必须有礼貌她是知道的,她很斯文地微笑了开口,“奶奶,请问一下,我能不能在你家桑树上摘点桑叶?”
  老太太似是非常诧异来按门铃的居然是个小朋友,在耐心地吃完了陈墨的话之后,露出了满面慈蔼的笑容,“哦,小朋友养了蚕啊,那树高着呢,要不要我叫人给你搬个凳子过来?”
  陈墨心头怒放,还是没忘记装大尾巴狼,“谢谢奶奶。”一边小碎步走进院子,看到桑树,两眼忍不住开始放光。听了老太太朝屋里喊,“文涛,搬个凳子出来!”一边对陈墨抱歉地笑笑,“小朋友,奶奶还要办公,就不陪你了。”陈墨嘴角弯弯的只差和眼角接到一处了,只看得老太太心情大悦。
  第 3 章
  文涛这时候已经应声拿了一张方凳出来。看见陈墨,愣得一愣,听了他奶奶吩咐他,“这个小朋友来摘桑叶的,你在下面帮她扶着,小心她摔着了。下次她再来,直接让她进来。”
  文涛是欣赏过陈墨爬树的英姿的,知道凳子这玩意于陈墨正如她体现出来的淑女风范一样,只好骗骗奶奶罢了,但是大人的话总不能不听,他懒洋洋地搬出凳子来,往陈墨身边一放。陈墨眼珠子四下一溜,老太太已经走得看不到人影了,她顿时神气起来,看都不看上文涛一眼,踮了脚把书包挂在高一点的树枝上,呸呸地在手上吐了二口口水,二手攀住树干,荡起双脚在树身上蹬了二下,轻巧地翻上树干。又俯下身子勾了书包上去,开始大把地往里塞桑叶。
  这样子还不是一般地粗鲁,文涛懒得再看,转了头百无聊赖地等她下来好回屋交差。却听得树上那个人兴高采烈地卖弄起应景诗来,“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十五,采桑南陌头。”
  文涛虽没有读过这首诗,但这几句话还是听懂了。他被自已的口水呛住,第一反应就是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恬不知耻啊。
  楼里正在汇报工作的几个人出来了,闻声诧异地往树上看去,然后文涛看见一向斯文的陈叔叔脖子上青筋暴现,然后是一声怒吼:“陈墨,你给我滚下来!”树上的那个小人儿应声而落,整个人顿时象新衣服刚缩过水一般畏缩成一团,一声痛也不敢叫,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立正站好。陈叔叔正要发作,和他同来的靳伯伯已经笑起来,“小陈啊,你还真是家学渊源啊,自已是个秀才不说,女儿这么小也是个读书苗子了啊。”一句话止住陈墨爸爸的火气,他又笑了对陈墨说,“墨墨啊,你还读了什么诗?给靳伯伯念几句,念的好的话,我就叫你爸爸不要打你。”
  文涛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陈墨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也很不习惯。他并不希望看到她挨打,于是他带了些期盼地看着陈墨的反应。
  陈墨又偷偷抬了眼睛看了看爸爸,看到爸爸脸上并无反对之意,终于大起胆子来,瑟瑟缩缩地开口,“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边仍是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谨慎地观察着爸爸的反映。
  几个大人愣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了,陈墨爸爸板了板脸,没有板住,唇边露出一丝笑来。陈墨知道机会来了,忙对了靳伯伯说,“靳伯伯,我要回家做作业了,伯伯再见,爸爸再见。”从地上拎起书包,一溜烟往家里跑。
  人生百态,文涛在陈墨身上看到了很多种态度,他不无盼望地想,明天,这丫头会以什么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可是,陈墨再也没有来过第二次。
  她大呼小叫地抱了半书包桑叶跑到刘家,刘鹏程却没有如她所愿地迎出来。她前前后后又细细地找了一圈,才发现刘鹏程闷闷地坐在后面的小屋里,她献宝一样把书包打开给他看。刘鹏程看了一眼,眼泪却已经涌出来了。
  原来蚕儿们等不到他们的桑叶,已经被李阿姨倒去喂鸡去了。
  陈墨心里一凉,哇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似也感染了刘鹏程,本来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饮泣顿时变成泪飞便做倾盆雨。
  李阿姨削了二只梨端进来,看了这二个狐狲淌眼抹泪的伤心劲儿,又气又好笑,“你们两个才造孳呢,明知养不活还要养那么多,不许哭了,明年再养!”
  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养过蚕了,很多很多年以后,陈墨有了自已的房子,她在阳台上种了两棵小小的桑树。虽然被别人屡次指出家里种桑树不吉利,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这件事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有了一些改变,已经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青梅竹马的玩伴,而是那种旁人无法代替地经历过共同的痛苦的同伴的关系。比如刘鹏程在陈墨写不完作业的时候,会主动帮她做作业,放学后刘鹏程打乒乓球的时候,陈墨也不再一个人蹦回家,而是在一边帮他拿着书包计比分。甚至在平时写字的时候,陈墨也有意无意地模仿了刘鹏程的笔迹,转弯处用力地顿一顿。
  陈墨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刘伯伯、李阿姨很郑重地上来请她们全家星期六晚上到他家去吃饭。爸爸妈妈也满脸高兴地答应,“这样的喜酒我们一定要来吃的。”
  陈墨仰了头问,“什么叫喜酒?又不是结婚。”她妈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了道,“你刘伯伯要到下面去当市长了。”
  陈墨虽然不懂当市长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意义,看了两家大人欢喜的脸色也跟了高兴起来。第二天她大早就窜到刘鹏程家里,却看见刘鹏程闷闷不乐地躲在他屋子里在看书。
  陈墨很是不解,问道,“你爸爸当市长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刘鹏程白了她一眼,象在看一条濒死而不自知的鱼一样,终于他开口,“我要搬走了你就这么高兴?”
  陈墨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薛家将从薛仁贵征西已经连播到了尖嘴猴腮力大无穷的薛葵,听惯了别人家里热热闹闹一代接一代的故事,让她一直也有这么一种错觉,以为她和刘鹏程也会是生生世世的楼上楼下。听了刘鹏程没精打采地说,“你自已去找,家里的书你欢喜哪些你都拿走吧。”
  第 4 章
  日子还是照常地过着,陈墨还是喜欢和一群小朋友出去探险,曾经被一条菜花蛇吓得毛发倒竖拔脚就跑,也曾在防空洞里啃了一嘴的泥,还曾经在某个院子里认出了一棵很稀罕的无花果树且成功地从那树上偷了几个一点都不甜的果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余也有遗憾,文涛家院子里被她瞧上的一棵盛产花蜜的灯笼花,她就从来没有得手过。她一天到晚仍是叽叽呱呱的,也开始习惯和其他的小朋友排成路队一起上学放学,她看的书多,口才也不坏,很快就成了路队里的故事大王。说到精彩的地方,她会拍着林桐芝的肩膀叫:“呀,刘鹏程你知道那根豆苗怎么样了吗?” 林桐芝竖起耳朵急切地问,“怎么样了?”陈墨有一刻的懵懂,要过得一下她才会清醒过来,兴致盎然地讲下去。
  学习日渐紧张起来,陈墨也曾趴在桌子上正儿八经地给刘鹏程写信,遣词用句正式拘谨得一如大人,刘鹏程也正正规规地回信,通过一二封信后,陈墨发现,想从信里找出一点见信如晤的感觉实在太难了,她想告诉刘鹏程说,因为她几次三番地欠交作业,老师免掉了她的学习委员职务,她现在学会了踮着小凳子给爸爸妈妈炒菜,上次妈妈带她去市里看电影,出了电影院妈妈迷路了没赶上班车。还有今年苦瓜丰收,她们吃不完到处送人。但是下笔时她发现她根本写不出来,一天拖一天,终于,也没有再进行下去。
  学校里开展了第二课堂的活动,每周星期二下午不再上课,分成兴趣小组搞活动,张老师要陈墨去写作组。陈墨心里想着去写作组无非是拿了一个下午上变相语文课,实在没意思,她口里唯唯地应了,背转身子在报名时偷偷选了手工组。
  活动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二,陈墨按照校园里进门的大红纸条的指示,走进了一栋陌生的教学楼。她心下很兴奋,然后她在二个陌生的老师和一群陌生的同学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想到明明白天看中了晚上翻栏杆去偷的时候却不翼而飞的灯笼花,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视线,心里却狠狠地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陈墨一直没有怀疑她选择手工组的正确性。第一学年,她学会了剪纸刻纸;第二学年,她做出了平生第一只航模。第三学年时,她已经毕业,不过她的剪纸作品依旧参加了全市大赛且获了奖。当然,这中间也有一些小插曲,比如某人在外旅游的时候买了一套很繁复的纸艺送给了学校,以至陈墨每次拿了铅笔打底时都会在心底把那人问候个十七八遍,比如陈墨作航模时锯板子锯伤了手,结果那个航模主体部分的板子都是某人帮她锯的。比如从此之后,陈墨和某人的关系有了显著改善等等等等。 当然,要陈墨这种死心眼的人白眼变成青目,文涛的努力事实上绝不仅限于那个航模,而且在他的手臂上还添了一个显著而恐怖的让陈墨看了就会心虚良心同时会受到谴责的伤疤。
  小学毕业后,陈墨有惊无险地升入某重点中学,这是一个悠长而幸福的暑假。陈墨拖着林桐芝陪她去打乒乓球,谁知打了两次林桐芝就说太晒了,死活不肯再出来。陈墨十分扫兴,正在拍了大腿抱怨这丫头不讲义气,某人自告奋勇地毛遂自荐。陈墨上下打量了他竹杆似的身材,仰头哈哈了二声,文涛也不生气,接下去说,“我的意思是叫你和林桐芝到我家来打球好了。”陈墨早就听说过某人家里有一个可以隔音的乒乓球室。不过象文涛这种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眼珠子转了转,贼眉鼠眼地笑道,“嘿,我们林桐芝倒是洋娃娃似的,人见人爱哦。”
  文涛并没有说话,陈墨一天到晚地在外面混,人晒得炭球也似,一咧嘴,牙齿仿佛非洲黑人一般白得耀眼,读了这么多年书,性情却没有半分长进。跳脱飞扬,嚣张无忌,跟一群男孩子拍肩搭背,哪有半分女孩子样子?偏生还时刻不忘卖弄小聪明,便如此时,稚嫩的嗓音里吐出的却是这样鸨儿似的口气,直叫人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陈墨正在洗头发,天气热,拧开自来水龙头,脑袋往下一钻,哗啦啦不提多解暑。这时候楼下有人放开喉咙在叫,“陈墨,陈墨”,陈墨一个心悸,肥皂水钻进眼睛里,痛得她嗷嗷大叫,伸手在旁边胡乱摸到一条帕子,也顾不上别的,先擦了眼睛再说。
  妈妈对了窗户底下叫,“鹏鹏,你上来啊,陈墨在洗头发呢。”陈墨忙插进来对下面大叫,“我就下来!”蹬蹬地就跑下去了。
  刘鹏程已经和陈墨一样高了,身子也长粗了,他微笑着看陈墨跑下来,头发还在湿湿地往下滴水,裙子上的水渍子在不断扩大,穿一双剪了帮子的塑料凉鞋,眼睛急切地寻找到他的方向,她扑了过来,在他面前傻笑了说不出话来。
  夏日暄热的风在四周轻轻吹着,要过了一会儿,刘鹏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开口,“爸爸开会,我过来玩几天。”
  她的一双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那样热切地望着他,一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来,她才眉花眼笑地哦了一声,半天才得了一句话,“我去换鞋,带你去看苦瓜。”
  过不多久,她已经擦了头发,换了裙子和鞋跑下来了,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都来得高,新做的裙子往往跟不上她的长幅。现在她身上的裙子只到了膝盖左右,露出黝黑光润的小腿,这一路跑动,就如一只新生的小鹿,轻盈而矫健。虽然她脸上的婴儿肥未褪,但此时已经很有一些少女的清新的味道。刘鹏程不觉带了欣赏的眼神看着她,有些疑惑地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岁月如此神奇。
  第 5 章
  院子比刘鹏程离开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发生过变化,包括他们以前常在里面捡废铜烂铁换叮叮糖的防空洞,只是防空洞的背上不知谁人种了一架葡萄,这时候葡萄刚刚结果,绿色的小葡萄羞涩得躲在大叶子后面,旁边伸出弯弯的触须,而茸茸的叶子在满天柔和的晚霞中象是画出来的一般,陈墨叽叽喳喳地说着别后的种种,刘鹏程习惯地伸手摘了一根酸酸的葡萄须噙在口里,脸上带了好脾气地笑。
  陈墨终于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刘鹏程静静地说,“我现在家里也种了一架葡萄,我家里出门不远,就是江边,我去的那年学会了游泳,现在在体育馆跟他们一起训练。”
  陈墨张了张口,她突然发现她对刘鹏程过去的二年并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适应了他的新生活,适应了这种没有她的生活。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一知半解的话浮上脑海:时间忘记一切。她有些惶恐地看着他,他会忘记她么?可是面前的这个人是这样的熟悉。她想了一想才问道,“你现在和同学们关系怎么样?”
  刘鹏程侧了头思索,“都还可以吧。”
  陈墨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质问,“有没有比和我还好的?”
  这才是刘鹏程熟悉的陈墨,毫不掩饰的不甘与愤怒,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只要是不如她意的答案她就会跳起来打人一般。刘鹏程不知为何,心情变得很愉悦,他笑了说,“怎么可能?我家里人现在忙得要死,哪还有空招待小朋友。”
  陈墨抿了嘴笑得很是得意,现在这个小女孩的虚荣心膨胀得很大。她似乎已经战胜了时间和命运,她心里仍然充满胜利的喜悦,也许要到多年之后,她才会知道时间的强大,可是,现在,胜利是属于她的。
  她们俩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陈墨才突然想起文涛答应今天借她一套《李自成》,又拉了刘鹏程转过西院来。
  文涛吃完饭就拿了书在他家小院里等着。文涛的爸爸妈妈是在下放时结的婚,生了他之后赶上恢复高考,两人又双双考上大学,又公派到美国留学,留下文涛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那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适合孩子生长的环境,生活优渥,耳边充斥了成年人过份的阿谀和赞美,那样一种苍白的高贵的生活促使他心智过早的成熟。而小朋友们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和别人打得满头包也没人管,碰一碰他就会挨到大人严厉的责罚。久而久之对他也是敬而远之了,没有同龄的小朋友和他一起嘻闹笑骂过,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本能地排斥他。在学校里可以和他谈笑风生的陈墨,一走进院子就板了脸转过脑袋仿佛换了一幅面孔一般。寒暑假的时候,他们见面的次数还不如在学校多。偶尔说一句话,陈墨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的模样竟好象电影里特务接头一般,而他周围唯一能吸引住陈墨的,便是他家里那一墙的落地书柜。
  天渐渐黑了,小楼门廊前的灯也亮起来了,在他身后扯出一个长而细的影子,游蜉们嗡嗡地飞聚扰在灯下。不知等了多久,远远地看见一个穿了一件白地子红蓝小圆点裙子的身影风一样窜了过来,文涛精神一震,走到小院的栏杆前面。陈墨拍了手笑道,“咦,你刚好在这里呀。”她身后不远站了一个人,等文涛眼光掠过去的时候他先对文涛点头示意。文涛怔了一怔,听陈墨叽哩咕噜一串话吐出来,“我本来吃过饭就要来的,结果刘鹏程来了,我差点都忘了,幸好刚才想起来了。”随着这句话文涛想起那个第一个从他手里拿糖却并没有吃下去的小朋友,现在这个男孩个子比自已略矮,身子却比自已结实,看得出经常锻炼,脸上身上都晒得黑黑的,少年的矜持使得文涛也冲了对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
  如果有可能,陈墨会希望她的童年一如联合国的标准,到十八岁才结束。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刘鹏程的爸爸来开的这个会敲响了陈墨童年终结的倒计时。那是一个关于撤销机关和大院搬迁的通知会议。当然,陈墨此时并不知道。她和刘鹏程二人忙不迭地传授与学习双方这二年里学会的各种新鲜玩意,不出二天,陈墨已经学会了把手插在裤袋里吹口哨――吹得甚至比刘鹏程还要响亮。在这些旁门左道上,陈墨的领悟力一直是很惊人的。刘鹏程则大致把陈墨看过的书名浏览了一遍,一边颇老道地评论,“你现在在看红楼梦?没意思的很,那种书我起码要到六十岁才会来看。”又说,“陈墨,你找金庸的书来看吧,就是写射雕英雄传的那个人,他的书好看。”就因了他这一句话,在他走的时候陈墨捧了一本书剑看得咬了牙齿义愤填膺,一颗小小心灵怎么也想不出来能把奸角如欧阳克、杨康写得都不是那样讨厌的人怎么转手又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一个主角陈家洛来。且看且骂之余,也没留出多少时间来和刘鹏程离愁别绪。
  书剑看完的时候,陈墨的中学时代也开始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述的,无非就是和小学一样,左右寻找着认识的同学,只有开学的那天下午全校学生大会,校长宣布文涛代表新生发言,陈墨撇了嘴心里正嘲笑校长的势利,听到校长从扩音器里报出文涛的历年所得荣誉和升学考试的成绩,顿时是诧异与景仰齐飞,怎么也没想过把那个几乎天天看到的家伙和这一连串衔头的主人连人一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她马上换了敬服的面色坐正仰望着台上,等着听那家伙的高台大论。
  文涛从小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阵势,他很从容地清清嗓子开始声情并茂地读起那封可以称之为决心书的新生发言,台下某个角落突然暴发出一阵女生的狂笑来,然后此起彼伏的笑声跟着响遍了全场,连同在台下维持秩序的老师们,都带了忍俊不禁的表情。文涛并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他低头看看自已的衣服,底下的笑声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文涛匆匆地读完了发言,他知道应该找谁算帐,人群中陈墨的笑声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和有感染力。放学的时候他恨恨地守在校门口,等着她出现。
  陈墨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一起走出来了,看了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又抱了肚子狂笑起来。其他的人先是跟了莞尔,看了文涛铁一般的面色,交换了眼色纷纷撤离了火线。文涛等众人走开后,恼怒地质问,“开会的时候你笑什么?”陈墨笑得眼泪水都快流出来了,弯了身子指了文涛说,“你说话,你说话……”文涛怔了一下,等陈墨恢复正常了才从她口中问出缘由,原来自已在发言时本来还算标准清亮的声音经劣质扩音器一传,竟然变成了娇嫩无比的女声,大家听了这声音再对对台上可超前称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本人,喜剧色彩无比强烈。文涛听完现场转述,脸上通地红了,也不知是恼怒羞忿?陈墨的脑筋却转了方向,她好奇地问道,“那次数学比赛第一真的是你?”其实她本来想再接再厉痛打落水狗的,但看了文涛脸上猪肝一般的颜色,鬼使神差地换了话题,她自已解释为君子有好生之德,而实际上只是应了一句话,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矣。”
  陈墨在这个学校就象海带长在海里一般自然而普通,成绩平平,长像平平,一切都是最普通的存在,而文涛挟开学典礼之余威,上来就风头盖世,一时无二。所有存在于校园的旧例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的不凡为了让他打破而设立的,初一的第一学期他就入了团,进了学生会。校园广播中代表学生会的那把娇滴滴的女声实际上是一个漂亮小男孩的事实也逐渐为大众所接受。而此时,陈墨正愁眉苦脸地写信给刘鹏程跟他说英语跟不上,刘鹏程的回信简单而直接,“你少看点小说还会有什么跟不上?”两个人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写信时一色的白蓝色航空信封,贴得四四方方的邮票,说话同样的尖酸刻薄一针见血。
  陈墨的童年结束于这一年的初夏,这个夏天,在陈墨记忆里永远是灰蒙蒙的阴暗。首先是她舅舅家大表哥的过世。爸爸妈妈小声议论感叹了什么,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再逼陈墨刻苦读书。大表哥和陈墨年龄相差了七、八岁,两人不算亲昵,陈墨虽说也难过了一番,终究不是自已太关心的事,并不觉得什么伤心。而接下来的机关撤销和大院搬迁,才真正叫陈墨尝到了什么叫椎心泣血。
  陈墨从小习惯的清贫而快乐的日子,那种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被打破了,小朋友们一批批地随着爸爸妈妈搬出院子各寻去处,曾经那样亲密的伙伴,有的竟然连一声告别都没来得及讲。甚至如林桐芝,林桐芝走的前天还和陈墨坐在一条凳子上写作业,第二天上课就再没有看到她了。陈墨后来辗转听说林桐芝当兵去了新疆,林桐芝的样子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她突然想起了林桐芝从胎发留起的两根长辫子,辫梢上总是变换着花样,夏天的茉莉花,冬天的各种发饰,有一段时间她发梢上的二条小手帕变换出来的花样竟然没有重复过。那样黑亮的长发在入伍的时候必也被剪掉了吧?那么她记忆里还有多少童年的存在呢?陈墨想起来心头阵阵的惆怅。
  陈墨是最晚的走的那一批,在最后的这一年里,由于院子里的小伙伴急剧减少,陈墨玩的兴趣也渐渐少了,一般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蜷在家里看书。她这时候再捡了红楼梦看,看到黛玉的死,两行泪水不觉就挂了下来。
  林桐芝走后,陈墨一个人绕了院子走了一圈,凭吊与铭记,本来以为会住下一辈子的地方,现在看来,哪怕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美丽,藏着这么多的故事。这是她为自已不甘告别的童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尽力把每一点东西刻入脑海里。
  打击接踵而来,当然,下面的这一点打击对陈墨而言,于质于量上都已经不算什么了,这天放学的时候,文涛破天荒地在陈墨教室门口叫住她。
  陈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注意过文涛了,好象周围人也窃窃地说过文涛家里出了什么事,学校广播里学生会通知也换了一个极甜极糥的真正的女孩子来念,但陈墨一直无暇顾及到此。她背了书包出门站在文涛身旁的时候,发现文涛又长高了,但还是瘦,脸上原来一笑就现出酒窝的婴儿肥也已经消褪,露出明朗而深刻的五官来。他此刻的面色有些沉静,也有些严肃。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文涛突然开口,“爸爸妈妈要接我回去了。”
  陈墨现在听到任何坏消息脸上都不会显出诧异来,她侧了头问,“接你去美国?”
  文涛有些烦燥地摇头,“我爸妈早就回北京了,现在爷爷奶奶退了,她们要爷爷奶奶带我回去。” 许是变声期的缘故,文涛的声音此时低沉破损得就象一只公鸭。
  陈墨并没有拿来取笑,她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想想又觉得不对,忙补充了一句,“那好啊,恭喜你。”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而陈墨此刻心中的无力感无法言喻,她还是按照惯例回家找了个新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了几句不知从哪本书上捡来的,她以为足够高深莫测的话“依隐于世,形见神藏,与物变化,无有常象”强颜欢笑地拿去送给了文涛,她并不喜欢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改变,但是这就是命运,命运之严肃残酷是你连图然的努力都无法尝试的。陈墨自出生就一直生活的家园,她从小熟悉的伙伴――这些她生命里重要到无可替代的部分,就这样被命运生生地扯了出来。
  第 6 章
  时光荏苒,红颜弹指老,陈墨也从小姑娘长了大姑娘,拿到身份证,考进大学成为了九十年代尊贵高傲的大学学生中的一员。
  陈墨高考时过于潇洒,一篇宏扬大论的议论文写了一半才发现题目下的小四号字注解:记叙文。于是文章又被她硬生生拗了回来,结果可想而知。幸好其他科目没出漏子,让她踩了录取线划进了这所二流大学的三流专业。而刘鹏程那厮居然凭20分体育加分考上了隔壁某二流大学的一流专业。两相比较,陈墨输得颇不服气。好在跨进大学就终身有靠,她也没怎么懊恼。那天陈墨刚报完到,正在寝室和姐妹们交换姓名来历,外面传呼机里嗡嗡地叫“陈墨,陈墨出来。”
  陈墨偏了头听,“找我?”寝室里诸人此时都还不熟,大狼尾巴夹得紧紧的,都有几分顾忌收敛,一边张开八卦的耳朵眼睛收集了陈墨脸上任何一点异状,一边还纷纷做出纯情羞涩状,“陈墨,男朋友找吧?”
  陈墨“嗤”了一声,“是啊男朋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哈哈大笑了走到门房处向里面一看,哇了一声,吹声口哨。
  刘鹏程就套了件篮球背心和短裤,头发是湿的,手里还提了一塑料袋。
  陈墨上下打量了他,眼里冒得出星星来,“你看过灌篮高手?故意吹得这头发吧?藤真兄。”一边伸手去摸藤真兄的头发,无奈此时两人身高相差甚远,陈墨踮了脚摸了二次却摸得一手湿淋淋的水,藤真兄也不理她,以不变应万变地说,“刚刚游了几圈过来的,怎么样?东西整理好了?”
  陈墨忙点头,听了藤真兄说,“怎么样我也算你的客人了,请我吃晚饭吧?”一边把塑料袋递给她。陈墨此时口袋里第一次放了这么多钞票,财大而气粗,很豪迈地开口,“好吧,反正姐姐有的是钱,你,开路的干活。”一边接过袋子,里面是三个苹果。她不由皱了眉毛问,“一斤苹果就这么点儿?你会不会认秤啊?”刘鹏程笑笑道,“我妈前天走的时候买的,叫我送过来给你,谁要你这时候才来,这几天兄弟们吃得差不多了,好容易才抢下两个留给你。”
  陈墨作出一脸的不屑样子,心下还是欢喜的,乖乖地把塑料袋放回寝室,又拿了钱包出来。两个人向校门口旁边的一条小食巷走去。此时走在刘鹏程身边无异是一种挑战,看了周围变得分外斯文羞涩的女生们,陈墨虚荣心这个膨胀啊,终于忍不住笑咪咪地开口,“喂,刘鹏程,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旁边这人猝不及防地挨了这记典型的陈氏信口开河天马行空拳,身子晃得一晃面上表情犹如吐了一口血出来一般,挣扎了问,“不会吧?你真的假的?”
  陈墨很有一点受伤,来来往往的人的眼神和镜子一般,映出了她和刘鹏程的差距。她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要糟,可这刘鹏程居然丝毫不懂得照顾女孩子的面子,还要追了问真的假的,她表现忿怒的方式还是和从前一样,象出膛的炮弹一样默不作声低头加快步子就往前闯。怎奈以刘鹏程现在的长手长脚,她哪里甩得下?听了刘鹏程在一旁笑,“咦?你找得到路?喂,这个店子菜最难吃的啊。喂,喂!”
  再难吃的店子,里面也已经坐了很多学生了。看见她们进来,某一桌上一个拿了钥匙圈在指头上滴溜溜打转的很有几分玩世不恭气质的男生旁若无人地大声招呼,“刘鹏程,这边。”
  陈墨气鼓鼓地找了另外一张桌子坐下,刘鹏程对那个男生笑笑,在陈墨身边坐下。那个男生也过来了,看了陈墨笑,“这个妹妹很眼熟啊。”
  靠,你贾宝玉我还是王熙凤咧,陈墨撇了嘴不语,听了刘鹏程介绍,“陈墨,凌风。”凌风?陈墨记忆里是有过这个名字的,凌风呲了一嘴的笑,似乎对她的名字也有印象。刘鹏程又补了一句,“都是老院子的。”
  陈墨马上一改刚才的轻视,原来是那个凌风啊,幼儿园的前辈,陈墨多少年的崇拜偶像啊。当年凌风爬在板栗树上往下大枝大枝地折了往下扔板栗的时候,陈墨还只有资格蹲在地上拿砖头一颗颗砸开板栗取肉吃。
  她几乎有些谄媚地开口,“老大。”
  凌风微咪了眼,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陈墨的崇拜。
  刘鹏程是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正常的,他拿了菜单对站在一旁的小妹说,“点菜,炒个青蛙,有油渣没?拿油渣烧个辣椒,再来个紫菜蛋汤。”又问凌风,“你那桌都上菜了,你到底在哪边吃啊?要不要再点个菜?”
  凌风头也不抬地对着他那桌喊,“你们吃你们的。”一边说,“你会不会点菜,都没有下饭的菜,小妹,再炒个辣子鸡。”
  陈墨在她生命中的前十七年基本上没拿过钞票,付帐的时候她正准备喊小妹过来尝尝做买单老板的味道,凌风伸手抢在她前面数出一张绿色的大票子,转过脸,他微笑了伸出一个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你老大咧,再说,就算我不在,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妹子来付帐。”
  陈墨几乎是看陈百强现场演唱会一样看着他的动作,超级偶像的登场,那样光彩夺目。又听凌风问刘鹏程说,“你还打球不?”一边掏出烟来,散了支烟给刘鹏程。
  刘鹏程笑了摇头,凌风转而自已点了。刘鹏程才说,“当然打了,还要打个够,高三时被我爸管惨了。”
  陈墨心下又说了一个“惨”字,她爬上窜下是一流的,体育却只能够上及格二字。知道篮球里有个叫“三分球”的还是靠高二时狂迷的灌篮高手中的一众帅哥,这又活生生地少了一个共同话题啊。就在这当儿,已经听到刘鹏程说结束语,“你们系的小师妹,罩着点儿啊。”
  凌风伸手拍拍陈墨的脑袋,痞痞地笑,“小师妹,来跟大哥说说,你想要升官发财还是要帅哥如云?”
  陈墨眼中冒出无数的星星来,头点得象小鸡啄米一般,抢了说,“要,要,我全部都要。”
  刘鹏程在一旁卟哧笑了出来,“算了吧,她这辈子也不会有升官发财的命,劳驾你管住她期末不要补考就谢天谢地了。”
  早来才几天?就拽成这二五八样。何况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陈墨心头突然泛起了一点点酸苦,她昂着头如一只捍卫自已领地的公鸡一般,咬了牙重复“升官发财和帅哥,一样都不能少。”
  凌风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这两个后辈新进,呵呵地笑了起来。
  陈墨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班导师是个刚刚硕士毕业的帅哥,牛仔裤白衬衣,看上去比班上男生大不了几岁,笑得很是阳光灿烂。开口第一句就是“进了大学,六十分万岁,六十一分浪费。”陈墨生平第一次从做老师的嘴里听到这样富有诱惑力的话,她立即铭记在心,并且贯彻到底。
  晚上,导师和系里的干部浩浩荡荡到女生宿舍来慰问新生,新生的第一晚,寝室里最流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写信,看到有这么多人进来,大家忙撮起信纸往桌子里塞,又忙起身让座倒水。凌风笑了说,“别理他们,都是假公济私来看美女的。”一句话说得房里的空气松动了许多。这时候导师等人已经接过了话题,凌风不再说话,懒洋洋靠着寝室门口,半眯了眼睛,口里嚼着不知谁递给他的绿箭。
  走廊上传来一阵足音。凌风探头看了一下,轻笑了一声,“靠,精英们全来了!”陈墨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忙倒了一杯开水赶上来凑热闹,“你仇家?”凌风面上有一丝不屑的微笑,“哪里哪里,你嫂子的仰慕者呢。”彼时校风突变,大学里对谈恋爱之类已经管得很松了。陈墨愣了一下欢喜道,“你找好女朋友了?带给我看看啊。”凌风笑了说,“这个容易,对了,你不是说要看帅哥?哥给你推荐一个。”
  陈墨还没反映过来,凌风已经出声了,“现在还不是春天啊,怎么猫一群群地发春了?”
  那支队伍闻言有片刻的停顿。
  然后里队伍里某个人哈哈一笑,“彼此彼此,看到你我也正这样想呢。”楼道的灯素来是暗的,陈墨从亮处朝暗处看,眼睛瞪得铜锣大也没看清楚那群人的眼睛眉毛。凌风小耳附在陈墨耳边指点,“看仔细啰,本校第一帅哥,错过今天下回就不知哪天才看得到了。”声音细细地钻进耳朵,就好象有人拿了一根细草在她耳朵里搅动一样,陈墨不觉笑出声来,她堵住耳朵往后躲,屋子里陈墨班导师开起了凌风的玩笑,“人家刚进校门的女生,凌风你也要注意影响啊。”凌风却不怕他,头也不回朗声笑道,“真的冤枉,这是我小妹妹,杨老师还要请你多关照点。”
  另外一个男生已经笑着开口,“这个妹妹面子大啊,凌风这还是第一次求人卖他面子呢。”门口这两个人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房内,俱未留意门外有一个人微微停了一下脚步。
  好容易这些人看时间不早,起身往下一间寝室去了,陈墨拿出笔墨正准备把信写完。张婷婷已经嘻嘻地开口,“陈墨,这又是你的什么男朋友?一见钟情?不能自已?”
  陈墨装模作样地叹气,“是啊是啊,可惜天下好男生太多,而我的手太少。”
  众人哈哈地笑成一团,这个寝室的捣鬼本质开始逐步呈现。
  寝室里八个小妞,全部来自五湖四海,八个不同的省份,想拉帮结派也做不到。陈墨搭着张婷婷的肩膀说着“我们是兄弟省份,好歹从古代就连在一起称呼的,怎么说也比她们强吧”聊胜于无啊。张婷婷白了她一眼,拍一下把她的手打开,“去去,没事把窗户擦擦,周末系里要搞检查的。”就象在哄一只苍蝇。
  张婷婷肤色微黑,高鼻深目。红烧排骨类的标准两广美女,实际却是个土生土长的湖南妹子。偏偏寝室里真正的广东妹田佳蓉却是小巧玲珑,大眼睛的粉蒸肉美女。高大得象棵白桦,笑得阳光灿烂的是辽宁来的陈琳。其他几个人斯文一些,陈墨问清了名字籍贯还没来得及深入交流,第二天就有个笑咪咪的女孩子来敲她们寝室的门找她。原来就是凌风的女朋友徐小娅,陈墨一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就喜欢上了她,那是一个极明艳爽快的女孩子,高挑亮丽,怪不得好些男生在明知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要举着红旗高唱“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了。说话也火辣辣的爽利,很是对陈墨的味口。不过一个小时两人便约了逛街。她问陈墨,“凌风又许了你升官发财帅哥?”这时候两个人正一起在校门口拐角的小吃摊上吃馄饨,陈墨专心地吹着热汤,鼓了腮帮子点点头。徐小娅吃吃地笑,“我告诉你真相,我就是被这家伙这几句话骗到的,在凌风那家伙嘴里,升官无非寝室长,发财就是一个月六块五的补助,帅哥专指他们篮球队里找不到女朋友的难兄难弟,长得全象三井寿。”
  陈墨一口热汤“噗”地喷了出来,幸好对面无人,可是她自己穿着的一条浅色的裙子就此报销。
  第 7 章
  经此教训,陈墨一脑子不劳而获的想法彻底破灭,开始了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活,上课点点卯,下课后才是正经日子,时不时跟了凌风蹭一顿饭吃。吃饭的时候,看着满桌的三井寿,再和徐小娅交换一下眼色,由不得捂了嘴巴偷笑起来。
  岁月如流水,不久之后的某个晚上,月明星稀,空气里飘着桂花的香味,这样浪漫的季节,可是陈墨却趴在桌上郁闷。她带来的生活费已经用光了,不论她打电话甜言蜜语给妈妈灌了多少米汤,妈妈坚持了一句话,“不给!”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她的枕头下还剩下一十八块钱餐票。区区一十八块,按照每天五块钱的伙食标准还能坚持3天。张婷婷来拖她去学校舞会见识见识,陈墨唉声叹气道,“什么人闲桂花落,只有人穷了才有闲心看桂花落下来才是真的。”
  张婷婷笑了道,“呀,大不了我借钱给你嘛,什么关系。”陈墨还是懒洋洋的趴在桌上自言自语,“人穷桂花落,你的钱是要还的……”陈墨突然跳起来了,“对了,明天去摘桂花去。”
  她这才发现张婷婷的穿着打扮还不是一般的婷婷玉立,她哇了一声,“你春心动了?穿得这样风骚?”张婷婷脸上微微一红,“个个礼拜都听她们说去跳舞,咱们也去见识见识?”陈墨撇了嘴鄙夷,“我才不要去咧,食堂收拾收拾两条凳子摆摆就叫舞厅了。女孩子一排排坐在凳子上,说得好听叫矜持,说得不好听就象菜一样等人来打。”张婷婷白了她一眼,“死相,就是做菜被别人打,你也乖乖陪我去一趟。”说着就来拖她。陈墨忙谄笑着说,“当然,我以上这段话只是对我这种壁花而言的,象你这样的美人,不去去秀秀那是太可惜了。”
  张婷婷一进舞厅,顿时也有了破灭的感觉。实在是简陋,灯光是灰的,音响有点变调,靠墙的长凳子上排排坐了女孩子,她们两个人尚未坐稳,就有男生过来邀请张婷婷。陈墨打量了周围很诧异地叹着气,“怎么男生的视力这么好哩?我1.5的眼睛进来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呢。”她是真的佩服这个男生,一堆恐龙壁花之中一口就叼住了一只凤凰。
  陈墨坐得百无聊赖,呵欠连天。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一个男生,伸出手邀向她。陈墨愣了一愣,忙忙地摆手,“谢谢,我不会。”
  那个男生却坚持了伸手对着她。陈墨又愣了一下,赔了笑脸道,“我真的不会跳,你找别人吧。”兄弟拜托,您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坚持不要用在我身上行不?小的无福消受啊。
  张婷婷跳完二支舞在舞伴的护送下回来了,气息仍有些急促。看到就是陈墨偏了头左顾右盼,在她的面前直挺挺地戳了一个男生这样一副诡异情形。旁边很有些人看到了且在悄声议论,陈墨看见她如见了救命稻草,忙扯了她过来,对那个男生说,“这位同学,我真的只是在等我同学,真的,我们这就走了。”也不管张婷婷的舞伴看着她的眼神犹如杀父仇人一般,朋友这个时候还不利用就是资源浪费了。口里说着,已经扯了张婷婷向外奔了出去。
  两个人一跑就跑到小操场,张婷婷低头喘了气笑,“这男的高高大大,长得又不算猥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节操起来?”陈墨闻言抬起头来,在空气里深深吸取了一口精华,“还不叫猥亵?做男人至要紧要有风度,拿得起放得下,那有这样死缠烂打的?下次再别叫我陪你来这种地方,算我求你。”
  张婷婷跳起来啪一声打在她的头上,“我叫你剽窃亦舒!”
  第二天,陈墨很难得地早早起床,背起包雄纠纠气昂昂地去隔壁某大学摘桂花。
  虽然大家都说两个学校是隔壁邻居,可是以中国人日常的邻居标准来看,这个邻居他还真的不算近。陈墨走了近二十分钟走出校门,又坐了十多二十来分钟的车,这才到了目的地。
  作为一项不成文的特权,女生自来进男生寝室直如入无人之境,但陈墨却没有用到这项特权,她老老实实地跟门房的大叔汇报过后,听大叔中气十足地对着传呼器吼:109刘鹏程有人找。等的过程漫长而又痛苦,来来往往的男生免不了要好奇地打量她一番。不知道从身上扫下了多少眼珠子之后,有人才胡乱套了件毛衣,趿了球鞋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打了哈欠抱怨“谁这么没公德?好容易一个周末。”陈墨已经眉花眼笑,神采奕奕地跳到他的面前,“我,我,是我。”
  刘鹏程实在没想着会蹦出来这样一个新鲜水嫩活力无限的女生,相形之下,自已象个半截入土的老头一样,反差也太大了。他唉了一声,“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陈墨厚颜无耻地说,“你都不去看我,我一个月没看到你了,想你了呗。”刘鹏程眉毛都不动,“这是实话,我们倒真的有一个月没见啦,第一个礼拜六,你在看四剧连播的镭射,第二个礼拜六,你和同学到市里逛街去了……”他停下来不再往下说,因为陈墨的表情已经象是在自已炒的菜里吃到了苍蝇一般。再逗下去只会这恼羞成怒的女人会拆了这栋宿舍楼去,为着自已及他人的安全,刘鹏程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我还没洗脸嗽口,你到我寝室去坐下,反正都被你吵醒了。”
  陈墨皱了鼻子挑剔,“你们男生寝室的那个味道,闻过第一次的人一辈子不会想闻第二次。”口里说着脚下也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往里走,反正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人光膀子横行,她怕什么。
  还在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抱怨,“老六这家伙简直就是公害,妈的,俺就没哪个礼拜六睡过一个懒觉!”陈墨先是卟哧一笑,回头想想这话里涵盖的内容之丰富,酸水骨碌碌地往上翻,她恨恨地瞄住前面的那个男生,在心里计算着可以下脚的地方。
  刘鹏程凑在门口喊了一句,“起床起床,有人来了。”然后陈墨听见里头乒乒乓乓一陈乱响,先前说话的那人气急败坏地叫,“三分钟,老六你过三分钟再进来。”
  刘鹏程脸上挂了一点隐隐约约的笑,凭感觉,陈墨知道他的心情不坏。她兴致勃勃地想,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刘鹏程的爹好歹也算一方诸候,把他放在古代多少也能算个衙内,据说此人考起大学后所获得的红包数是惊人的腐败,油水比陈墨自然大大多了。
  又过了一下子,里面有人如释重负地说,“好了,进来吧。”陈墨却突然有些害羞起来,拉拉刘鹏程的衣角说,“喂,我还是到外面等你吧。”却不想刘鹏程已经一个大步迈进去了,她脚下一踉跄,也一头栽了进去。
  这间屋子在男生宿舍里是难得的整齐了,床上的被子也突击叠了一下。陈墨低眉顺眼地走进去,这屋子里除了刘鹏程外其他七个人的七双眼睛盯着她的时候显出来的专注和诡异,令她陷入了某种被希腊神话中一个名叫美杜莎的美女注视过的状态,更无暇对被子下面露出一角的疑似穿过的袜子之类的物体作进一步的分析。
  刘鹏程惜言如金地简单介绍了一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小七,小八、陈墨,就拿了口杯毛巾等去洗漱去了。陈墨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很无辜地看着他们寝室的老大,小心翼翼地开口,“呃,大师兄,我不是妖怪吧?”
  房里顿时倒下一片,老大终于悠悠地开口,“果然是老六带回来的人,和老六一样的变态!”
  刘鹏程洗漱回来,寝室里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谈话圈,陈墨和老三、小七在热火朝天地交流雷电,其他几个人听得如痴如醉,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进门。他不由地笑笑,这家伙,到哪里都不愁人气。
  看到刘鹏程回来,其他人都借口吃早餐,相继溜了出去。刘鹏程走到陈墨跟前,“好啦,现在可以说了,你来做什么的?”
  陈墨眼珠子转了转,小声的吃吃地开口,“呃,你身上有没有钱?江湖救急。”她心里正在称赞红楼梦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的四个字“含羞带愧”,真是经典啊,陈墨话还没说完,头已经快低到膝盖上了。
  刘鹏程愣了一下,问道,“你不会说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就用完了吧?”
  陈墨急急地分辩,“哪有一个学期,我妈就给了我三个月的生活费900块钱。”刘鹏程并不为所动,“然后呢?”他的身高给了陈墨很大的一股压迫感,陈墨声音越发的低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用完的,反正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刘鹏程不再说话,转身去开自已的抽屉,一边吩咐,“你给我把床上被子铺好。”陈墨气极,可是古话说的好,拿人手短,当她看到刘鹏程抽屉的某个本子里夹的一把大钞的时候,她的眼睛越来越有撑破眼眶的架势。二话不说,转过身愉悦地叠起被子来了。不愧是军训时受过教官虐待的,不多时,一床被子叠得如豆腐块不说,床单平得象是刚烫过的,连同枕头旁散落的书都被她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垛。
  陈墨左顾右盼再也挑不出毛病了,这才带了邀功的表情回头看向刘鹏程,这一回头,她眼睛里的光就黯下来了,刘鹏程手里就拿了100块钱。一边给她一边说,“用完了要就象今天这样到我这来拿,要不就乖乖在寝室里等我送过去。再乱花钱的话,一个子儿也别想再从我这里拿。”
  陈墨很想有节气地一把抢过钱撕成二半扔到他嚣张的怎么看怎么象小人得志的脸上去,可是一张这么鲜艳可爱的大钞就在眼前晃动,她身不由已地伸出手接钱,外带急切地点头应声。
  门外传来了一个抽气的声音。陈墨闻声看去,门外头一个水滴一样清纯的女生正瞪了眼睛看着陈墨和那张钞票,看着陈墨的时候是那样的的忿怒,转过头看刘鹏程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怜惜,倒好象陈墨是什么吸血鬼一般,陈墨心里这个纳闷,这位姐姐,我用刘鹏程的钱连他带他爹娘也不会说个不字,你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来得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
  第 8 章
  陈墨一把把钱揣进怀里,跃跃欲试地准备开口点拨一下这位女同学为人处事的道理,刘鹏程警告的眼光扫过她,和颜悦色地对了这位女同学开口,“冯佳颜,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生马上如即将枯死的禾苗遇到了甘露,寒窗十年中了状元一般,笑靥顿时象花一般绽放,她温温柔柔地开口,“我们班女生有几个体育选修了篮球,但是练了好久,水平还是不行,现在我们已经在篮球场占了位置,大家要我来请你过去指点一下。”
  陈墨吐了舌头赞叹,人才啊,明知自已不会打还要选修篮球,拿学分做筹码来赌一个男生的注目,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分明是新时代自我牺牲的愚公嘛。
  刘鹏程笑了说,“今天不行。你们去找齐弘志好不好?不然这样吧,下次上体育课,我跟黄老师说说,组织你们女生多练练篮球。”他转头问陈墨,“你体育选修的什么?”就这样打发了,不太好吧?陈墨扬起一边眉毛询问,刘鹏程回以气定神闲的无辜表情,你以为有什么热闹看是吧?陈墨撇嘴以示无趣,老老实实地回答,“乒乓球啊,打乒乓球最保险的啊。”眉来眼去间,门外静悄悄的,小美人已经是来如流水矣去如风,不知何处来矣何所终了。
  陈墨笑咪咪地抓住刘鹏程的手摇了两下,“好小子,果然没有重色轻友啊。”刘鹏程似是无意地反问“谁色谁友呢?”陈墨先是怀疑自已没有听清,等反应过来自已居然被这家伙调了一把胃口的时候,刘鹏程已经若无其事地在陈墨头上敲了一记,“眼睛溜什么溜?男生寝室,非礼勿视。陪我吃早餐去!”
  结果是冤家路窄,两个人一起去吃据说是学校里最好吃的粉的时候,人山人海,黑鸦鸦的只看得见人头的小卖部里,刘鹏程在里面排队,陈墨好容易找到一个空出来的桌子,刚刚坐下,哗啦啦就落下了一片乌鸦。
  这群乌鸦们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包括刚才见过的还有些眼熟的一只。陈墨再不明白就该是猪了,不久就听到有人问话,“喂,你哪个大学的啊?”对比一下刘鹏程寝室里的那群,这个学校的男女生素质可相差太多了,陈墨从没见过管人闲事管得这样理直气壮的,她并不打算纵容别人的坏习惯,于是她低了头从包里拿出餐巾纸擦筷子。
  双簧双簧,没人接口就难免冷场。周围的女生脸上已经露出不忿的意思来了,有人还想开口,遥遥地看到刘鹏程出来,忙闭了嘴做淑女状。而刘鹏程端了粉出来在陈墨面前放下碗,目光从身边这群路人甲乙丙丁身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头也不抬地进去端他自已那碗粉去了。眼看着这几个女生面色桃红柳绿乌黑的那一个变幻过程,陈墨心里直乐得哈哈哈数声大笑,这才叫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心里这个叫爽快。
  刘鹏程端了粉在她旁边坐下,一边说,“怎么还不吃?粉炸了就不好吃了。”这才看见同张大桌子上几位芳邻,忙点了头打招呼。芳邻们却不打算放过他,七嘴八舌地暧昧地笑,“女朋友?”
  刘鹏程本意并没有打算承认或是否认,埋下头就要开动,而女生斗狠,输赢往往就在这一句话上。陈墨借了挪动位子的机会,伸手飞快地在他大腿上狠掐了一记,刘鹏程吃痛抬头,这才发现周围围的一圈热切地等着他否认这句话的眼睛。成败在此一举,陈墨脑袋埋在粉碗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雷达一样接收着现场任何一点信号。刘鹏程于是笑了笑,很愉悦的笑容。他嘴巴里一口的粉,含糊了点头道,“嗯嗯。”路人甲乙丙丁花容再为之一惨淡,相继退场。
  陈墨满怀欢喜地看着刘鹏程吃饭,看得刘鹏程毛骨悚然,感觉自己就是一道即将端上陈墨的桌子的美味佳肴一般,再好吃的粉也不敢吃了。他匆匆放下筷子,伸出手在陈墨眼前晃晃,“傻了?”陈墨正了正脸色,只是眼睛仍然忍不住弯成了二弯月亮“你刚才说什么?”刘鹏程打了个哈哈,“我哪里说了什么?”陈墨眉花眼笑地淌口水,“我都听到了,你想改口可来不及了。”刘鹏程弯了食指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有没有个女孩子样子?说这样的话都不脸红的?” 脸上居然也浮起了一点可疑的颜色。
  陈墨接下来的小日子这一个叫腐败滋润,小钱儿花花,男朋友手儿牵牵,大家都得空的时候和徐小娅一起去篮球场看凌风和刘鹏程1V1,那两个人在场上龙争虎斗,这两个人在场边讨论流川枫和仙道哪个更帅,就这样足足吃了刘鹏程一个月,妈妈看她居然没有再打电话回去要钱,只怕她真的饿死在学校里,忙打了电话过来,听陈墨活蹦乱跳得意洋洋地笑,“我人品好啊,哪那么容易饿死?”妈妈冷笑了说,“是不是找鹏鹏要钱了?”姜是老的辣啊,一听这边陈墨不语,劈头给了她一顿臭骂又立马汇了钱过来,叮嘱了她马上还钱给刘鹏程,陈墨嘿嘿地笑了几声,翻身农奴把歌唱,这下她终于自由了。
  虽然一想到要把到手的钱还给别人,陈墨心里就象是被剜了一块肉一样的痛,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说做人发小还可以赖吃赖喝的话,做别人的女朋友首先还是要讲究尊严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也只有悻悻然不情不愿拿起在手里还没捂热的钞票,往刘鹏程那里跑。
  刘鹏程看了她一边还钱外带一脸不情不愿的扭曲表情,只是笑,“照你这用钱速度,今天给我了明天还是要来拿的,这钱你还是自已留着用吧,天气这么冷,有时间你帮我打条围巾才是真的。”陈墨听了这话,眉开眼笑顺理成章地把在自已手里沤得滚烫的几张钞票收到衣服口袋里,抬头却看到他床上靠里面墙上挂了一把吉它。
  陈墨指了墙上欢呼了一声,刘鹏程微笑,取下吉它来,陈墨伸出手轻轻地在吉它上碰了几下,听到一串声音从自已手下发出来,忙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吉它?教我好不好?”
  刘鹏程从她手上接过吉它,“听说现在女生追男生,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陈墨脸飞也似地红了,低声啐道,“死相,不学就不学,什么了不起的?咦,慢点,很多人要你教的么?你到底教了几个?”
  刘鹏程也不说话,稍稍调了一下音,径直唱起歌来,声音不是不磁性的,“怎么会遇见你,我的灰姑娘……你并不美丽,其实你平凡无奇……我的灰姑娘。”
  这一首郑钧的灰姑娘,在校园里相当红火。虽然歌词十分不对陈墨的胃口,但是此刻,她也不过象一样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脸上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天气越来越冷,寝室里的人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齐全的了,就算是最勤奋的李玉也扛不住晚上教学楼前的穿堂寒风,窝在寝室里看书,陈琳在给她在辽宁的男朋友打围巾,田佳蓉躲在被子里抱怨这冷天气,其他的几个人围了桌子在打拖拉机。陈墨属于刚刚学会牌瘾特大而水平又特差的那一种,和她对家的人往往可以这样总结,“第一轮我们没有赢,第二轮她们没有输,第三轮我们想和可她们不让。”这天是张婷婷和她打对家,只打得七窃生烟。旁观的夏召文也在撺撵陈墨下台,偏偏陈墨打定主意千辛万苦也要把牌学会学好,一任旁人使尽了软的硬的办法,她的人和凳子仿佛粘在一起上哪里肯离开?一边口里还嘀咕,“我饿了,谁去六食堂那边小卖部买笼包子来吃就好了。”六食堂旁边的小卖部里以一种辣椒馅包子成名,是冬天里活血生肌、居家旅游、男生向中意的小妹妹献殷勤的必备品。寝室里众人想到那辣椒包的好处,口水顿作倾盆雨。只是想想外间接连几天乌沉沉雨夹雪的天空,望之而生畏。陈琳嘿嘿地笑道,“好吧,大家举手表决,我提议派陈墨去买包子。”陈琳年龄虽不是最大,平日里性格稳重温和,乐于助人,无形之中早就成了本寝室的霍梅尼,登高一呼,不说百人,起码有七个人响应。于是陈墨哆嗦着垂死挣扎了一句,“姐姐,外面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你不能就为了昨天早上我没有帮你跑操就这样陷害我啊。”话犹未完,已经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推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陈墨大叫了一声,“我身上没钱啊!这们这群土匪。”门又迅速地岔开一条缝,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塞了一把零钞到陈墨手里,嘻嘻地在里面笑,“快去快回啊!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陈墨转了眼睛到传达室,怎么着也得再陷害一个,她按下本寝室的房号,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传呼器一顿狂叫,“张婷婷!把我的伞和围巾拿出来!外面下大雪了!”这一句话叫完,也不管寝室里乌烟涨气多少人在骂她,一把合上开关。果然过不多久,就有一个骂骂咧咧的女生小跑了出来。
  陈墨阴谋得逞地嘿嘿的笑,冲出去一把抱住田佳蓉的肩膀,“蓉儿,你为了我舍得下床了?还是你对我最好啊。”
  田佳蓉翻了白眼,用白话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想必不是好话,陈墨反正也听不懂。二个人合撑了一把伞朝遥远的六食堂走过去,路上基本上都没有人了,天上果如陈墨所言开始飘起雪花来,两人一直走到图书馆拐角处路灯下才发现四周已经白了一小半,平日里路灯昏黄的光在这白底子的反衬下,显得分外的明亮。
  田佳蓉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雪呢。”陈墨也有些诧异,“别说你,我也很久没有看过这样大的雪了。”两个人的袖子上、身上、帽子的毛领上都坠了雪花。陈墨看看田佳蓉,“不如,我们看看雪到底有多大?”
  田佳蓉的脸上有些兴奋的红色,她点了头说好。“一、二、三”陈墨刷地收起伞,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那一霎间,扑天盖地落下来的雪花似乎将两个人淹没了。
  两人又几乎是同时闭上了眼睛,陈墨伸出手,一片、两片,轻盈的没有半点分量,只有入手时的那一点冷浸才能知道手里又落下了一片雪花。这样的美丽,陈墨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一次下大雪,刘鹏程身上只穿了毛衣就窜上来敲她家的门,“下雪了!下雪了!陈墨你快起来啊!”李阿姨拿了棉衣在后面追着喊,“小祖宗,你先站住穿上衣服啊!”心里一甜,忍不住睁开眼睛,把手伸到嘴前,用力地朝着旁边仍处于震撼中的田佳蓉脸上吹去。
  田佳蓉一声尖叫,睁开眼看到陈墨诡异的笑脸,从旁边的女贞树上撮了一小堆雪就向陈墨扔去,陈墨正等着这一刻,一扭身躲开已经团了一个不小的雪球在手里,亮出来朝着田佳蓉嘿嘿的笑,“我可是自卫哦!”
  田佳蓉又是一声尖叫,拨脚跑开,不料这几日连日的冷冻,有些路面已经结了冰,她穿的又是一双毛茸茸的靴子,脚底一滑,一头撞了出去。
  陈墨眼看自已闯祸,脸上也变了颜色,忙冲过去拉她,哪里赶得上田佳蓉冲出去的速度,眼看着这家伙就要和拐角的女贞树丛亲密拥抱,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已经煞出一人,挡在田佳蓉前面,给她做了一张天然的垫子。
  陈墨的心这才扑通扑通归了位,她忙忙地走过去,却看见田佳蓉脸上除了惊魂未定之外,似乎多了一点其他的内容。
  有名堂,陈墨的眼睛如摄影机一般,镜头拉近,拉近,再拉近。拉近到可以确定田佳蓉眼睛里是小鹿乱撞的迷离光茫后,镜后再向后撤,广角画面可以确定是英雄而非英雌救美。于是镜头再拉近一点,给这位英雄一个全镜。
  陈墨倒吸了一口冷气,妖孽啊,男人漂亮成这样子不是妖孽是什么?她现在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为什么被救的不是俺?!还有没有天理啊?!陈墨愤愤不平的心在看到那男生 的痛苦面容后,心下计算了一下自已和田佳蓉的身高体重之差加诸于那位英雄身上要令他此刻的痛苦加多几成以及可能要支付的医疗费的时候终于平静了下来,而且更主要的是那位英雄面上的痛苦神色好象不是装出来的,这个就很恐怖了。
  后面又走来一个男生,看到这场面忙上来扶起这英雄。陈墨叹了一口气,这下子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希望就已经完全破灭了,再不出场难道还等人过来拆她的骨头不成?
  她一脸惊恐,跑过去扶起田佳蓉,小声问道,“你没事吧?”田佳蓉伸伸四肢,并不象受了什么外伤的样子。陈墨放下心来,用力在田佳蓉手上拧了一把,听田佳蓉“唉哟”了一声,马上顺势对英雄旁边的那位男生说,“这位同学,真是对不起,我叫杜鹃,经管系933班的,这是我的学生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学生证递过去,“我同学好象也受了伤,我现在要扶她回去看看,麻烦你送他到校医院去,有什么事日后请他只管来找我。”旁边田佳蓉的眼珠子已经掉出来了,好在撞了一下之后脑子比较迷糊,没顾得上当场揭穿她。陈墨满脸诚意遗憾悔不当初反省错误等等情绪地说完这几句后,几乎是用拖的把田佳蓉硬拽离了案发地。田佳蓉倒吸着冷气道,“你狠!连假学生证都准备了一套随身带着呢?”陈墨轻描淡写地挥挥头,“哪里啊,我今天早上在梯形教室捡的,本来准备明天给人家送去的,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俺送上这么一个帅哥那位师姐应该不会告我假冒伪劣。”
  陈墨走得飞快,自然没有听到后面的一段对话,“文涛你行啊,要是撞了我这女生多半是捏个假名儿溜了。看看人家对你这负责到底的态度,杜鹃?好名字。”
  受伤的英雄脸上露出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他扶着说话人站了起来,不知触到了哪里,呲牙“咝咝”地呼了一声痛,忍不住说,“她叫个鬼杜鹃,外贸941的陈墨,这臭丫头,咝,妈的我好象扭到骨头了。”
  第 9 章
  星期二晚上,陈墨正在给老同学写信,陈琳踩了一脚的泥水回来,她这些时候神出鬼没惯了,寝室里最近气氛有点怪怪的,陈墨并没有抬头,谁知那家伙进门就向她开火,“星期五晚上我们和联谊寝室搞活动,谁也不能缺席,陈墨,重点提醒你啊,星期五晚上。”“联谊?”陈墨怪叫了一声,“你指的是那种校园旷男怨女的变相相亲?”陈墨看陈琳无庸置疑地点着头,弯了手指一个个点着寝室里的人名问道,“我们寝室的人有需要用这种方式消化的么?张婷婷?谢慧?夏召文?还是你和孙大哥出了问题导致你想移情别恋?”陈琳呸了一声,放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你别忘了田佳蓉。”
  陈墨恍然大悟,田佳蓉自从那天晚上撞了那个男生之后,做事完全心不在马,颇有点似脑震荡后遗症的架势,上会计课拿着国际经济法的书,去水房打水回来时手里还拎着个空水瓶之类的事情,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的护着她。还是问到陈墨,陈墨懒洋洋地说,“哦,蓉儿啊,目边之木,田下之心嘛。”又颇同情地感叹,“那样的帅哥,难怪啊。”已经被张婷婷抡起一本书一甩,书呼啸着砸在她头上,“他妈的陈墨你居然知情不报!”陈墨操起书欲扔回去,一看封面却是自已的书,她小心地抹平了书页,言简意赅地说,“那天晚上,蓉儿撞到一个男生。”
  “是帅哥吧?”张婷婷一句话就点入画睛之笔。陈墨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已已经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而夏召文又来了句,“这话你根本不需要说,长得不漂亮的人陈墨什么时候正眼看过。”陈墨跳了起来,“喂,你怎么说话的,我们熟归熟不等于我不会告你诽谤,我有这么好色么?”
  众人“切”了一声,并不理她。过了片刻,陈琳再笑,“话又说过来,能让陈墨这么感叹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帅了,陈墨你说来听听。”
  这才是知已啊,陈墨转了眼睛,“我第一印象就是这人是妖孽,”众人又拖长了声音地“切”了一声,陈墨自顾自描述下去,“他的个子很高,眼睛很亮,鼻子……”她的声音越来越慢,众人正在等她说下去,却听陈墨迟疑了道,“咦,这个人我好象是认识的。”众人一齐晕倒,全天下的帅哥有哪个你不认识?
  张婷婷沉思了问,“陈墨,照你的习惯,这样的新闻应该是不能放过夜的啊,怎么那天你没跟我们说?”
  陈墨皱了眉,“不知道,反正我感觉那种人和我们不一样的,不过那人长得……”她停了停,在脑海里搜索了形容词,“真的是绝色。”
  张婷婷笑了唾骂,“你家那打篮球的好象也能算个绝色吧?”陈墨难得的正经,“亦舒说过,绝色也分三种:绝色的绝色,一般的绝色和可以容忍的绝色,我家刘鹏程长得是不错,可顶多也还只能算可以容忍的绝色罢了,但是那人……啧啧,真是令人垂涎啊……”
  陈琳不愧为该寝室的大姐大,气定神闲地打断她的花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上次凌风不是要带你看本校第一帅哥?这男生被你说成这样,我看离本校第一也差不了多远了,你问问凌风去。”
  隔了二天,陈墨下午没课,被凌风两口子拖了去吃重庆火锅,她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老大,你上次说的什么本校第一帅哥,到底是什么人啊?”
  凌风还没有开口,徐小娅掩了嘴吃吃地笑,“难得,这本校第一帅哥除了我们家凌风,还能有谁?难道是说电子工程的文涛了?怎么?你又闯了什么祸?”凌风跳起来就去捂她的嘴,两个人打情骂俏地还说了些什么,陈墨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她听到某个名字的那一刻,脑袋里 “轰”的一声,小宇宙已经暴发了,文涛?再记起救人那帅哥的长象,果然和记忆中有几分相近,人品啊人品,这回丢脸丢得大了,一面还在心理做万一的建设准备,文涛这个名字应该还是算比较普及的吧,中国十亿人里面有十个八个叫这名字的也不稀奇哈,总不能先自乱阵脚的不是,又开口问“这个文涛哪一级的?”
  张枫亚想都不想回答,“93级的啊。”陈墨刚拍拍胸口以示安慰,又听到一句叫她吐血的话,“人家是神童,跳级考来的,很厉害哦,一进就进了校学生会。”本校虽然是一个二流学校,但是电子工程这个专业却提前迈入了共产主义小康生活,是本校的拳头专业。该专业的招生分数紧随清华北大的档次,撑起了本校的一片蓝天白云,可谓精英中的精英。而陈墨所在的外贸,却只能说是鸡肋中的鸡肋。相形之下,陈墨不由服气,果然说牛牵到北京也还是牛,同理牛人到了北京也还是牛人啊!
  陈墨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陈墨一贯是个好同志,把生的希望留给了陈琳,把丢人的糗事咽进了自已的腹中。不过陈琳听陈墨说了文涛该人该事之后,脸色也不是很轻松的样子,接下来她顶风冒雪早出晚归的过了这么久一段时间,陈墨几乎已经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谁知寝室长大人跑进来又玩出什么联谊的花招出来了。
  陈墨来了兴趣,摩拳擦掌地笑,“对方的男生怎么样啊?要不要我帮忙拉拉皮条?”陈琳面上有几分不屑,“男生7舍306房,不过你只管带嘴巴来吃喝就行了,其他的指望你也指望不上。”
  陈墨无奈,换了一张纸给刘鹏程写信,“礼拜五晚上不要来了,我要去联谊。”
  联谊是在陈墨极陌生的一家店子开始的。因为刘鹏程高二时曾经在陈墨学校集训过一段时间,对陈墨学校周边小饭店的了解就象了解他自已的眼珠子一样,陈墨对它们的印象也全部照样拷贝过来了,刘鹏程曾经指了那家店慎重嘱咐陈墨,“这店子纯属宰猪,你可不要来凑热闹。”想来菜的滋味肯定不会好,陈墨的兴趣甚是不高,死乞白赖被张婷婷一路拖死猪一样拖着走过去,店子门口守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看着陈琳黑黑的晚娘面孔,陈墨附在张婷婷耳边说,“你看你看,陈琳象不象专业拉皮条的?”
  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毫无形象地往寝室长面前一站,只听得陈琳皱了眉毛开口,“怎么这么晚才来?”旁边那个还算对得起观众的男生忙笑了说,“没事没事,我们寝室老五老八也还没来呢。”
  陈墨是个没事也要生非的,一听这话哪里忍得住,嘻嘻地冷笑了道,“唉呀,居然还有要女生等的男生?难怪要联谊了。”
  话音未落,冷不防后面几乎同步传来嘻嘻的笑声,“好说好说,女孩子走在前面,我们怎么着也应该护护花呀。”一听就知道是个顽主。陈墨嘿咻一下恢复了战斗力,眉花眼笑地回过头去。
  这回头一笑百媚生的经典姿态却被一口口水呛到,陈墨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嗬嗬发出的的全是单纯的音符。张婷婷顾不上有美在旁,伸了手在她背上给她顺了好久的气,陈墨这才剧烈地咳了起来。
  说话的男生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笑咪咪地说,“呀,这不是杜鹃妹妹嘛?怎么到了外贸系来了。”
  “靠!”陈墨心里把这男生三代以内亲属全都问候了一遍,面上仍皮笑肉不笑地打混混,“哪里,哪里,我这人从来大众脸,这位同学的妹妹太多了以至于记错了也是有的。”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旁边并未出声的正主儿,那人牛仔裤之下,耐克鞋之上的脚髁处,还裹了一层绷带之类的物体,把袜沿上的一弯新月撑得鼓鼓的,妈的,袜子都是耐克,还真钱多了撑的角儿。
  张婷婷平里里对自已容貌是颇有些自负的,此时也低下头在陈墨耳边小声喃喃,“陈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个人走到陈墨面前,目光灼灼,并不打算打个哈哈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的模样,你要说陈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据说公安破案时有一个步骤叫“现场指认”,正是靠让犯罪分子回忆其作案过程以摧毁其心理防线。再说陈墨也不是不知道这个人的牛脾气的,更重要的是这店子里头还有一位病人等了这剂解药进去相救,在这里搞拧了的话陈琳只怕会逼自已一死以谢天下。于是陈墨当先签下降书“对不起,那天谢谢你救了我同学。”
  那人唇边似有一丝笑意,“我叫文涛,电子工程931的学生,住在男生7舍306寝室。”陈墨不明其意,“呃?我们是和男生7舍306室联谊的啊。”那人继续说下去,“我最近因为受伤,走路不方便,打开水打饭都是室友帮我做的。”一句话就停在这里。
  陈墨又傻傻的“嗯”了一声,却没听见下文,而那个人已经走到店子里面去了,陈墨精神禁锢一松,脑神经开始运转,反省了这人说话的意思,不由暴怒起来,他妈的居然想我给他做老妈子!
  陈墨这一暴怒,脑袋里有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就滚滚而来了,不要小看陈墨一怒啊,虽不说流血漂杵伏尸百万,但是乌云普盖电闪雷鸣百里之内不见生物,威力只有更大。于是陈墨怒吼了一句,“站住!”一箭步冲上前,手巍颤颤地指了文涛的鼻子,“他妈的文涛你还欠我三套古龙二套金庸一套无忧公主一套萍踪侠影半套蜀山剑侠传就一走了之,我看你长得帅没顾得上跟你算旧帐你还敢跟我起高腔!”
  她借着一股激愤之意一句话不带停顿地说完,心下正在调整深呼吸以免再度挨呛。文涛脸上仍是公式化的笑,“嗯,然后呢?”然后?然后你就应该乖乖地让我们田佳蓉泡,一任她先奸后杀再奸再杀?陈墨怔了一怔,想想这说法好象也不太妥当,那就换个说法吧,“那么,你对我同学就应该和气一点,摆出这种脸来给谁看?”陈墨说完这句话,看着这人同意地点头,态度也缓和了下来。
  电子工程7舍306室的男生们,以往有过多次联谊的经验,但都是惨败而归,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而已方的文涛,显然就是最大的内贼。虽然这家伙每次笑咪咪地参加此类活动,都是最大限度地低着头,最努力地埋头吃饭,最惜言如金地不开口,但是最后回寝室挨打最多的还是他。但是这次显然不同,对方目标明确,放了一个水当当的姓田的小妹妹主攻文涛,其余那姓张的小妹妹,姓夏的小妹妹,姓陈的寝室长等等等等注意力都明显不在文涛身上,且长得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就是最普通的那个姓陈的小妹妹,也一边翻着菜盘一边在和小五斗嘴皮子。该室室长大乐,阳光啊,你终于照到俺们这阳光照不到的阴影疙瘩角来了。
  第 10 章
  吃完饭室长提议去看电影,陈墨打着呵欠告辞,“我就不去了,我在图书馆借的书再不看就超期了。”嗯,这个妹妹走了好,提高对方整体素质啊,已方小五也懒洋洋地站起来,“室长,我送送陈墨哈。”这家伙走了更好,一张嘴皮子说死多少清纯的小妹妹,这不又少一个竞争对手。
  陈墨也不拒绝,两人悠悠哉离开饭店,陈墨抱抱拳,“那个,那个贺同学是吧?我自个儿会走,不敢劳您驾。”
  那位同学京城大少的劣根性顿时一览无疑,“哟,同学,你还真以为我送你呢,我只是不想去看那场傻呆呆的电影罢了。”
  陈墨哈哈一声,“失敬失敬,原来是同道,那么,就此别过罢。”转过头却看见凌风混在一群人当中从学校出来正在横过马路。
  陈墨欢呼一声,扑上前去,“凌风凌风,你们去哪里?我要跟你去混!”
  凌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口香糖递给她,以哄小孩子的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要去艺校那边泡妞,你跟了只会坏事,没见你嫂子都跟没来?人家多识趣。没事的话,你晚上陪她胡闹去得了,多跟人学学。”
  陈墨恨恨的,“满口里没一句真话!”看看队伍里果真没有一个女生,知道有不便处,老老实实地剥了一颗口香糖丢进口里,一边横冲马路一边叫嚣,“那你晚上要带二十串羊肉串给我宵夜!”
  这句话也只是说说,她陈墨也不至于一个晚上的寂寞都挨不了。那么说来,今天晚上也只能呆在寝室里听电台看书了。陈墨觉得有些乏味,懒洋洋地走进学校大门。
  平时喧闹得象个菜市场的寝室此时静谧得简直有些可怕,陈墨发现自已根本看不进什么书去,她拿出日记本草草地写了几笔,想了想又换了一张信纸,“她们都和联谊寝室的人看电影去了,房里很静,我在给你写信。”信的对面是一个每个礼拜都看得见的人,能说些什么呢?陈墨咬咬笔杆,“今天看到文涛了,就是以前住常委楼的那个小孩子,没想到现在还能够见着老朋友,心里很高兴。”她想着信的对面那个人看着这封信时的表情,胸口暖洋洋的,想想又在信后面加了一句,“很想你了呢。”写完这句话,陈墨脸上有一点点发烧的感觉,真是不害臊呵,给男生写这样的东西。可是,我说的明明是实话啊。陈墨跟空气里的那个并不存在的人分辩道,她心虚地吐吐舌头,飞快地把信封好,兴之所至,拿了钥匙出门寄信。
  雪已经融了,校园里大马路上象被水洗过一般的干净。空气是冷的,天空中挂了几颗星星。陈墨呵了呵手,小跳着往离寝室最近的邮筒跑去,一边想着下个礼拜跟陈琳学着打条围巾吧。
  陈墨后脑勺上是长了反骨的人,想也不会理会文涛那句威胁,可是有的人却将之当做了头一件大事,此之佳肴,彼之毒药。所以当坐在床上正在和膨体线、棒针努力勾通的陈墨看到田佳蓉从外面拿回来一个空饭盆的时候,下巴都掉了下来。竖起眉毛问道,“田佳蓉,你还真的准备帮那家伙打饭啊?”田佳蓉脸上是圣母马利亚一般恬静的笑容,她轻声道,“可是真的是我们做错了先,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啊。”陈墨直觉就想跳过去翻田佳蓉的眼皮子看看,那个叽叽喳喳小鸟儿一般的田佳蓉到哪去了?真的跳过去的时候却换成了一副执子之手,情深款款的神情,“啊,幸好有你,不然我岂不是会带着这样罪孽下拨舌地狱?”
  门人有人噗嗤笑了起来,拖长了声音说道,“我以为会从你口里听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陈墨没提防什么时候有男生混进来的,这一幕声色俱全的表演顿时停滞。
  众所周知,凡是守女生寝室大门的阿姨大妈们,都是很恐怖的一种存在,目光比老鹰尖锐,嗅觉堪比鬣狗,速度赶超猎豹,总而言之,一般时间,男生想冲过这道防线,只能送之两字“休想。”所以这天早上没有课的陈墨这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小脚丫塞在拖鞋里的不能为外人见的家庭主妇模样就这样“啪”地被推到了聚光灯之下。而台下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陪了她千娇百媚的室友们,所谓“ladies and gentleman”,英语中常用于大型活动小型聚会的发言词的首句。
  陈墨愣了一愣,已经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冲进自已的床幔之中,身后响起一串压抑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幔子后悉悉索索如同老鼠打洞的声音终于停止了。陈墨从中钻了出来,因为实在是羞忿难当,这一番整理就格外费时间,首先是一双穿了绒毛卡通袜子的小脚丫伸出来试探着在床下摸索着鞋子,然后幔子里钻出一个脸蛋红红的小脑袋,左顾右盼发现男士们都还站在门外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果断地跳了出来弯下身去系鞋带。她身上是一件很厚的蓝色卡通图案的套头毛衣,头发松松地打成一根肥大的辫子搭在肩头,蓝白色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这时门口才传进来陈琳礼貌的“进来坐”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陈墨趁乱丢下一句,“我吃早餐去了。”已经从人群之中夺路而出。
  陈墨心里这个叫郁闷,怎么着也想不通寝室里这群人怎么连这样大的事也没跟她通报一声,害得她如今有家难归,四处飘零。而且她出来的仓促,想进图书馆没带借阅证,想去采买点生活物资又没有带钱,这么冷的天,露天游荡肯定是不明智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女生三舍徐小娅的寝室门也紧闭着。陈墨四顾茫然,冒着冷风在外面又尽可能地多绕了几圈,手已经冻成冰棍了,这才怏怏地回宿舍去。
  陈墨站在寝室门口,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祸不单行,欲哭无泪,面前的门是锁着的,而她,并没有带钥匙。
  她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脚已经转向传达室方向。却听得“吱嘎”的一声,身后一个声音,“你吃个早餐怎么吃了那么久?”
  陈墨心中一喜,也顾不上说话的是位男士了,忙窜了进去。先倒了一杯开水,握在手里取暖。这才抬起头打量四周环境。
  敌方已方,大部队均已撤离,房里就只剩下三个人:田佳蓉、文涛,还有那位口才便捷的好象是姓贺的同学。似乎是看到了陈墨的疑问,田佳蓉开口,“你呀,前天陈琳就说了他们要过来玩,你只不听,这下出丑了吧?他们说出去溜冰,文涛脚不方便,刚好我们一起等你。”审时度势之后,陈墨讪讪地向文涛开口,“呃,那个文涛,你脚怎么样了?”
  还没等文涛答话,那位贺同学已经笑嘻嘻地指了陈墨床上问,“帮男朋友打围巾呢?”
  陈墨摇摇头,那位同学还以为她是害羞不敢承认,开始进行诱供,“别不好意思,我都看到了。”却是太小看了陈墨的脸皮厚度,只听她镇定自若地答道,“这么难看的怎么拿得出手?起码也等熟练了后再打条漂亮的给他。”
  那位贺同学怔了一下,接着笑道,“陈墨你眼光不错,男朋友很优秀啊。”陈墨眉花眼笑地谦虚道,“哪里哪里。”他却说,“凌风那家伙大一当了你们系学生会干部,大二那年就被校学生会看中了,能力还是一等一的。如果不是他当时执意要找女朋友,早就进校学生会入党了。”
  陈墨眼睛里骨碌碌往外翻着问号,怎么话又转到凌风头上来了?不过实在没想到嘻皮笑脸的大哥背后还有这样惊天动地的事迹,陈墨第一次听到,感觉还是很自豪的,于是她代表凌风也要谦虚几句,“那当然了,徐小娅这样的女孩子错过了一个不见得有下一个,可是当干部入党这玩意,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
  贺同学的下巴也掉下来了,他努力说出了一句话,“你知道徐小娅你还和凌风在一起?!”
  “我靠!”陈墨的眼睛也瞪得滚圆的,“我和凌风一起乱伦啊?你想象力不要太丰富了好不好?照你这样讲,我和文涛的关系也不正常了?神经病!”原来这只猪居然把自已当成了第三者,难怪跟自已说话一直都是这样针锋相对且阴阳怪气的。
  田佳蓉忙做起了解释桥梁工作,“陈墨的男朋友叫刘鹏程,在隔壁某某大学就读,学工民建的。人家两个人青梅竹马,凌风是他们大哥来的,贺延平你搞错了。”
  误会澄清了,天空晴朗了,陈墨气鼓鼓地等着那个对她纯洁的心灵造成重大伤害的家伙来道歉,谁知那个家伙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哦”了一声之后再无反应了。
  陈墨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幸灾乐祸地拍掌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那个追徐小娅的家伙。”贺延平并没有表示赞同或是反对,陈墨笑嘻嘻地说道,“你这家伙好自私!难道还盼着他们分手不成?他们分手,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只是我就想不通,既然喜欢上一个人不希望她高高兴兴还千方百计盼着人家伤心,是不是太过卑鄙了?”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又泄私愤,又维护了大哥大嫂,说得很是痛快。田佳蓉接连给她发了几个眼神她都没有注意。
  贺延平苦笑了站起身来,“我投降,你也说够了吧,这话够诛心的了。”他看了看文涛,“我们也该出发了,到北菀还有段路呢。”
  贺延平笑脸后的那一点惨痛终于让陈墨闭上嘴,这个外表看上去浮滑游荡花花公子一样的人竟然情深如是,一霎间,陈墨突然有点羡慕起徐小娅来。
  这四个人走在路上就有些尴尬了,贺延平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田佳蓉和文涛在后面慢慢地走着,陈墨本来脚程是挺快的,这一下却不敢冲上前去,可是落在后面又难免有作灯泡之嫌,她很抱歉地看了一眼田佳蓉,田佳蓉现在的善解人意体贴关怀已经浮到了某个高度了,她抿了嘴笑,“下次看你还敢这样说话不给人留余地?还是你陪文涛慢慢走好了。”一边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其实这样也不是陈墨想要的局面,文涛不说话。陈墨“呃”了一声,还是捡起了前面的那个问题,“文涛,你脚怎么样了?”
  文涛终于笑了,以前看古文中有一个形容漂亮男人的笑容“一笑若百花之放”,拿这句话来形容文涛又失之阴柔。文涛笑起来象什么呢?就象初夏清晨那一缕洒向大地的阳光,面颊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来,“没事,就是扭着了,我求校医院的医生帮忙打了个绷带,不然怎么逃得过早上查跑操的那帮孙子的眼睛?”
  陈墨退后一步,心中充斥着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她认识的那个文涛高傲冷漠,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又想了想,一个男人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的改变很有可能是颠覆性的,武侠小说里从菜鸟到高手的转变往往只要一夜,而他们毕竟有六年没见过面了,谁知道面前这具熟悉的躯壳中装进了怎样的灵魂。
  陈墨还想进一步礼貌性地询问比如“你爷爷奶奶现在身体还好么?”之类的问题,文涛已经先开口,“另外,麻烦你一个事。”陈墨下意识“嗯”了一声,却听文涛说道,“麻烦你们就不要再想着什么撮合那丫头和我了,这样的事还是顺其自然一点好,太过操心反而可能以后大家难堪。”
  他很客气的以请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嘴边还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但是陈墨马上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威胁和讽意。大二的男生,别人或许还在电子游戏厅里只争朝夕,而他就已经练就了这样深的城府,陈墨他乡逢故知的喜悦连同记忆里那个影子如同一张薄纸,“哗”地被一撕两半。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半步左右的距离,微笑着点头道,“知道了,这种事本来就勉强不来的。”这下她可以肯定为什么撞到文涛的那次她没有认出他来,她的预感并没有错,因为这个人的气质内涵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一点点冷场,陈墨已经明智地放弃和他讨论一切与童年有关的话题,她敷衍的恭维,“你成绩一直那么好,怎么没考北大清华跑俺们这疙瘩里来了?”文涛微微一停顿,“哦,我爸以前这里毕业的,他已经帮我跟那边学校联系了出国的事,这边读完了就……”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打断了,“咦,那群家伙溜完冰了。”声音越来越小,他定睛看时,陈墨已经跑过去哈哈地和那群女生嘲笑成一团。文涛的眼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是他马上恢复了笑容了向人群中走过去。
  番外1 文涛
  填志愿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某某大学,一个二流的学校。
  爸爸妈妈都没有说什么,我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已经12岁了,隔阂肯定是存在的。而且他们受的美式教育,讲究的是尊重体贴,说话时动辄一个“请”字,虽然客气,但难免削弱父母的权威性。其实我觉得,爸爸对小孩子讲得最好听的一句话应该是那句“你给我滚下来!”象半天里打下的雷,要气势有气势,要威慑力有威慑力,比那些个大道理强到哪里去了,顽劣如陈墨,听到这句话还不是乖乖地滚下来了?
  陈墨曾经面带不屑地评价我的生活“苍白高贵”,呵,她是那样尖锐而敏感的一个小东西,一句话毫不留情地揭开我的底细,我没有父母管教,走到哪里都是爷爷奶奶的生活秘书陪着。不能象院子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做小桔灯、堆雪人、挖蚯蚓养蜗牛,在大雨里拿着伞打架。我不会爬树,不会分辩有毒没毒的蘑菇,也分不清路边哪种野果是甜滋滋的,而哪种野果又是不能吃的。有一年的秋夜,我也尝试着做了一个小桔灯,我的手很巧,小桔灯也很漂亮,一切都很好,只是没有我看到的那群小朋友前呼后拥地围在小桔灯周围,提着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自豪感。
  于是,我开始读书,把头埋进书堆里以填补我心中大片的空白。
  爷爷一生经历坎坷,富家子弟出身,从家里造反到投奔延安,打过仗,受过伤,再南下,打成右派坐过喷气式,又复用,再退下。经历了这么多,很多坚持都渐渐消磨了,不改的兴趣唯有读书,家里一楼长长的落地窗户的走廊一侧全是书柜,我曾近抱着一本书坐在书柜旁边的矮几上看,看着阳光穿过窗帘投射在书上的影子一寸寸涨上来,又落下去,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八八年底,爸爸妈妈回国了,乍闻这个消息,我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饥渴,它们急需要爸爸妈妈第一时间的拥抱。但是爸爸妈妈并没有第一时间把我接到他们身边去,一则他们刚刚安定下来开创事业,二则他们也不愿中断我的学业,北京的读书质量一直是很低的。他们考虑得很多很多,唯独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受的美国教育再多,骨子里毕竟还是中国人。
  又过了一年,爷爷奶奶都退下来了,爸爸妈妈这才决定把我们全接过去。可是,就隔了这一年,这些东西于我,已经都无所谓了。
  爸爸和我长谈了一次,成人式的长谈,“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学工的人,条理性是很强的,这些年来,我读的书越多,心中疑惑也越多,听了爸爸的话,很多东西豁然开朗。人生于我,首先是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能不能成功,首先就在于取舍之道。但是陈墨的那句轻蔑的话象句诅咒“苍白高贵”,却好象一把锉刀,一次次地割凌我的思想。
  于是,在填志愿的时候,我任性了一次。我不想我日后的生活要存在这样的一个阴影。不解开这个心结,我不会甘心。
  老师苦劝我改志愿,爸爸帮我说话,“自然是清华最好,不过也无所谓了,文涛跳级高考,填那边还是保险一点,反正某某大学的电子工程的名气在美国比清华也差不了多少。”
  也许爸爸是知道我心里的那个小念头的,也许他不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也只是一个大胆的推测。
  我顺利地接到了通知书,呼吸到了南方的空气。领袖才能是一定要锻炼出来的,于是我很顺利地进了校学生会。当时和我同时被选拔考查的还有一个大二的学生,居然是从学校里最鸡肋的系之一的外贸系上来的,那这个叫凌风的人才能一定很突出了,我心下有些警惕。谁知道过了两天传出消息那家伙主动放弃了进校学生会的机会。“我是一定要把刘枫亚追到手的,所以肯定会违反校学生会干部不准早恋的规定,所以我放弃。”他这话说得这般轻松,连辅导老师都忍不住在背地里竖大拇指,“是条汉子!” 可是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个蠢物,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蠢物。其实现在谈恋爱这种事情只要你不公开,没人会真的管你。不能控制的情感,是成功的最大敌人。同理性格太过光明磊落的人,人格魅力也许大,现实较量中却只能成为输家。就象项羽和籍康。
  一年很快的过去,我各项目标都圆满的达到,而且在迎新的检查中,我看到了陈墨。
  她是那样的普通,我以为我能微笑地走上去,和她打个招呼,“陈墨,好久不见。”她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我?是不象其他女生的崇拜?渴望?仰慕?那样我就从那个恶咒之中能超脱出来。但是我没有走上去,我还是带着羡慕的眼光在远处看着她和新认识的学长厮闹,我低估了那段时间对我的影响力。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没有陈墨的消息,这么大的学校,不去刻意打听,是很难了解到一个普通学生的动态的。何况那走马观花的惊鸿一瞥并没有让我记住她的专业和宿舍,我是这样告诉自已的。可是命运又一次让她闯入我的生活。
  我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听到了我骨头“咔”的声音。很痛,面前是一个小女生,撞得有点傻了,呆呆的看着我,而后面,捂了嘴拼命赶过来的,不是陈墨是谁?
  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拿了一张学生证递给贺延平,她说她叫杜鹃。贺延平夸我有魅力的时候,我心里不知哪来的恨意,口里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外贸941的陈墨。”
  说出来之后,我心里大吃了一惊,原来,我一直记得那样清楚。就在这一霎间,我真正了解到了我的内心:
  其实,我来这里,只是想或者能够遇见你。
  第 12 章
  陈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这个问题,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回答,总结一下,大致不超过以下范围:小农后代,书香门第,她家里从她奶奶的爸爸起就都是读书人,还中过一个跨时代的记念奖:大清朝最后一届的秋风钝秀才。家风流传,也算得上家中无白丁了。家世清白,三代无坐监之男,五代无再蘸之妇,生活简朴,早吃早睡;至于本人,第一特点是懒惰,能坐着不会站,能躺着不会坐;性格当然谈不上温良贤淑,但是刁蛮不超过阿紫,任性略逊于朱七七,基本上还在刘鹏程可以忍受的范围;思想简单,虽然在书上和电影中看过和口头上计划过无数阴谋诡计,但从没找到机会实践;情绪全写在脸上,伤心的时候会哭,高兴的时候要笑,愤怒的时候要发泄,当然时不时还不忘卖弄一点小聪明;志气不高,几近于无,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找个不算辛苦的工作,摸鱼抓虾,混吃等死。至于人缘么,勾肩搭背的狐朋狗友还是颇能找出几个。……究其本质,是个小农。但是在进化过程中,又难免沾染上了一点小资习气,比如说有一点小虚荣心啦,讲究一点小情调啦,平日里喜欢看一点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文章啊,所以,当她打开一封邮戳上表示是昨天发出来的信的时候,眼睛不由地亮了起来。
  而其实那封信也是一小段流水帐,不过就是描述了昨天下午某人参加的一场篮球赛,其主要内容是这场球打得行云流水,出了一身臭汗而结果想当然的是大败对手。结尾是照例的一段指示,大意就是他乡遇故虽然值得高兴,但是历史的车轮是向前的,任何事务都是在不断变化的,如果谈不拢来,也不要太过伤心之类云云。虽然陈墨从信纸里闻出了一点点酸味,但还是不由地佩服起该人的远见来。
  自此之后,这两封信带出了无数的弟弟或是妹妹,为祖国的邮电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陈墨专门捡了一个小纸盒,密密地按日期收好,一年下来,小纸盒居然已经装不下了,暑假回家时,想来想去,陈墨还是把它们裹在大衣里带了回去。
  “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这是一个遗忘的年代,这是一个充满偶像却忘记历史的年代,这是一个虚荣浮华大家万众一心向钱看的年代”这样无聊到宁愿写日记的假期,陈墨架了腿,从记忆里搜寻了某巨作的开头,很是得意地加工成自已的句子。她有点心虚,嘀咕了一声,“这算不算剽窃?”转念反正只是日记里供自已意淫之用,难得这样大气的句子,还是姑妄存之吧。
  客厅里电话叮叮地响,陈墨赤腿跳了出去,妈妈本来在后面卧室擦玻璃,追了在骂,“这么大了还没半点女孩子样子!”
  陈墨不胜其烦,梗了脖子叫了一声,“我在接电话!”妈妈不作声了,陈墨这才拿起电话。听了话筒对面张婷婷咯咯带笑的声音,“陈墨,你见习报告做完了没?”
  大学的暑假是无比悠闲的,导师就是怕大家玩得连系办公楼大门朝哪边开都记不住,给她们设置了一个小小的任务:暑期见习。陈墨开始并不在意,暑假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乐,狐朋狗党,她也求过爸爸给她胡乱弄个回来,被爸爸抢白了一句“我们家里还没有不劳而获这种事。”一句话抢得陈墨两眼翻白,这是什么年代?不劳而获不正是每个人的梦想和追求嘛。陈墨还坚持每个礼拜买一注福彩等着天下掉下来五百万呢,只这老爹,思想僵化,行事古板,可不正是一古董?
  到了八月中旬左右,天南地北几个同学都来电话关心此事,陈墨二言三语地胡弄了过来,放下电话皱了眉头心里叫声苦。心下也不由着急起来。好容易涎脸去求她爹。老爹边看报纸边漫不经心地说,“明天你小李叔叔到下边检查,刚好办公室人手紧,你跟着去做记录,顺便写你的见习报告。”
  陈墨背过身对了墙壁呲牙裂嘴,她爸爸只当没看到,只顺了自已的思路往下走,“你的报告写什么鬼字我不管,那记录可得老实做好,你刘伯伯会看啊,说好了记录得不好不给你盖章的。”
  陈墨欢呼一声,又腻在她爸爸旁追问,“真的?真的是去L市?”
  她爸爸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放心,鹏鹏跟他同学旅游去了,没人陪你胡闹。”
  陈墨犹自沉浸在快乐之中,一边哼了小曲一边收拾衣服,过了一下才觉出不对劲来,“刘鹏程旅游去了?没和我说啊。”一边飞快地收拾了随身衣物,洗漱用品,随爸爸办公室的小李叔叔到L市去做小二卖苦力去了。
  这次出差本来只是一个例行的数据调集,上面下来的人级别也不高,下面招待的热忱也不高。陈墨老老实实做了一天半的记录,如“在某某思想理论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英明领导下,今年我市经济增长势态良好,进出口贸易又增加了几个百分点之类”通篇雷同于人民日报报道的格式废话前篇下,开始出现一组一组的数据,只记得陈墨大脑充血,小脑缺氧。二天下来,陈墨眼里禁不住发出幽幽的绿光来,那些传说中的腐败呢?不是说到下边办事是做一个小时玩一个礼拜的变相福利么?而且那些传说中的龙井新茶、进口水果呢?还有吃饭时的燕翅鲍参呢?比陈墨大不了几岁的小李叔叔似乎看到了陈墨眼中的问号,关切地问,“墨墨,累不累?”陈墨咬了牙说,“还行。”小李叔叔的关切本来是很正常的,但是放在这个时候却一个叫诡异,谁叫前些天陈墨去找爸爸要钥匙的时候兴之所致就外界某些风靡一时的小段子和小李叔叔讨论了一下公务员的隐性待遇问题。所谓自做孽,不可活啊。
  桌上电话叮叮地响起来,汇报的人终于住了嘴,过去拿起电话。
  不知对方是什么神道,接电话的人脸上先是一惊,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正在这里,刚汇报完。嗯,嗯。”隔了电话居然都能做到点头如捣蒜,陈墨这下是真服了。
  那人放下电话,脸上还有点激动的红色,他返过身来恭恭敬敬对小李叔叔说,“李主任,这样子的,刚才市委刘书记来电话说中午请你们吃饭。”
  陈墨眼前一亮,这下子终于可以有一顿好饭吃了。楼下正对了办公楼大门处停了一辆门窗紧闭黑乎乎的车子,看到他们一行人出来,前排有人摇开车窗叫了一声,“小墨!”
  陈墨怔了一下,已经欢呼了扑过去,“刘伯伯!”
  刘伯伯呵呵地笑,司机跳下车来拉开后门,陈墨象猴子一样窜进去。听了刘伯伯笑,“你前些日子在你爸爸办公室乱说些什么?小孩子不吃点苦头不知道天高地厚,要不是你李阿姨舍不得,我连这一顿好的都不会给你吃,让你知道胡说什么燕翅鲍参。”一边吩咐司机,“等下吃完饭,你跟他们去趟宾馆,把小墨的东西送我家去。”又掉过头来,“你就不要跟他们一起走了,你阿姨正在家里收拾房子,鹏鹏不在家,电脑反正也没人用。”不愧是做领导的,老奸巨滑,深悉攻心之道。当是时也,电脑还属于销售商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暴利产品,连陈墨这样胆大无耻的人都从来没敢想过开口向自已爸妈要那么一台来玩玩。她转了眼珠子正准备花言巧语地表达出“归去来矣,田园将芜”的意愿,被电脑两个字刺激得一哆嗦,脑子里就已经自动格式化了。
  李阿姨的话说得还要直接,“你就在这里陪着阿姨,要做报告就在这里做好了再回去,缺了什么数据也好找人问,不然万一少了什么还不是要摸了石头打天啊。”
  陈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阿姨唠叨,刘鹏程家里房子够大够多,本来给她另外收拾了一间房子,但是她一进门,放下行李,就冲到刘鹏程房里的电脑桌前参观电脑,一屁股坐下,从此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矣。
  他们两个人的事都还是瞒着家里的,陈墨本来想问问刘鹏程去哪旅游去了,又怕语多必失,在这群成精的大人面前露馅。却没想到,她没在第一时间追问刘鹏程的去处是多么不自然的一件事。
  陈墨在刘鹏程家的生活十分之有规律。玩半天电脑,估摸着大人们该下班回来了,老老实实拿出数据,开始写报告。中午吃过饭就在书柜边游荡,等大人一走,爬起来继续玩电脑。感觉又好象回到了小学时代。让她这样磨磨蹭蹭搞了几天,那报告居然也写完了,刘伯伯翻了一下,居然还表扬她说内容翔实,数字准确。陈墨心下极为得意,表现越加优良,比如说早上不睡懒觉起来帮大人买早餐啊,看到李阿姨在搞卫生也能放下电脑出来帮忙啊,所以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她爸爸听到刘伯伯在电话里没口子的称赞,简直怀疑他说的是不是自已养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魔王。
  这期间,她从刘鹏程床头暗柜的缝隙里看到里面锁了一大把书信,没有比她更熟悉这些东西的人了,陈墨红着脸想拿出来温习温习,可惜找不到钥匙。她把房里翻了一大遍,凭了她对刘鹏程的了解,好容易在他鞋盒子里翻出了钥匙,趁大人都上班去了,啪地打开了锁。
  那一大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可不都出自陈墨之手?陈墨看他保存得这么好,心下忍不住得意,一封封翻开来看看,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这一大迭信其实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有的甚至就是一句话通知,陈墨一目十行地很快就看完了。这一大叠信的下面,却是一个硬皮本子和两本白磁带。
  藏得这么隐蔽的东西,自然不是打算公之于众的东西了。实在太有诱惑性了,陈墨捧了那本子嘿嘿了二声,这下刘鹏程这厮的秘密尽握于我手,以后吵架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眼看已经快下班了,她不忙先看日记,给他把柜子锁上,把钥匙放回原处。先是找了个随身听,把磁带放进去。果然是刘鹏程自弹自唱自已录的歌。
  都说女朋友是别人的好,男朋友是自已的好,听了他一支一支曲子弹下去,指法起初生疏慢慢地熟悉,陈墨只听得如痴如醉,好容易听完了这一本带子又换了一本,这本带子应该是后录的,果然越来越流畅,甚至出现了另外一个吉它的和声。
  陈墨终于听到了她的那首灰姑娘,她一边跟着节拍点头一边狭促的笑,“敢把我当灰姑娘,嘿嘿,等我看完你的日记,你就知道什么是灰姑娘了。”
  她也不知道把两本带子翻来覆去听了多少遍,只是舍不得放下。这天中午,她正在听着歌翻曾国藩《血祭》,客厅里电话响了起来,她怕吵醒了正在午睡的刘伯伯李阿姨,忙跑出去抓起电话,刚“喂喂”了两声,对方似乎愣住,也不说话,陈墨正准备放下电话,那头却是一个让她等了许久的声音,“怎么你到家里来了?我开始还以为我打错了。”又顿了顿,“我晚上到家,记得叫我妈多煮两个人的饭。”
  陈墨哦了一声,团团的喜悦中突然想起了那个一直忘了看的日记本。刘鹏程下午就要回来了,再不看就没机会了。她飞快地溜进房里,飞快地拿钥匙开锁摸出日记本。
  良知提醒了她一句,偷窥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而且充分体现了人类的劣根性。
  心中某个角落里有个小小的陈墨在说,“我没想看别的,只想看一看他的日记里怎么写我的。”
  良知又说了一句,“刘鹏程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那个小小的陈墨退了一步,“那我只看一眼,看他的日记里有没有我的名字,可以了不?”
  良知还要说什么,陈墨已经啪地一下随手翻开了一页。
  毕竟受过这么多年勿以恶小而为之的教育,陈墨的心理压力不胜其荷,一颗心砰砰地似乎要跳出胸腔,神经变得特别敏感,房里房外每一点细微的声音哪怕是葡萄架上掉下一片叶子都会使她冷不防地打个冷颤,她草草地一目十行地扫过日记,果然很快地找到她自已的名字,而且很明显还不只一处,正在满心欢喜准备放下本子之时,眼睛却又在后面掠到了一个“Y”字,她忙吐了舌头,这可是真正在偷窥别人的隐私了,她如火烙一般丢下本子,脸涨得通红,随后急急地把本子放回原处,迅速而仔细地消除着一切痕迹。
  家里的节奏开始忙起来了,李阿姨下午大早就回家开始准备弄饭菜。陈墨在帮忙的间隙中神经质地跑去看了几次床头柜,怎么看都没有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回到厨房。
  这一天的下午过得特别特别慢,越到后面,陈墨越是神不守舍。李阿姨板着脸赶开陈墨,“这丫头笨手笨脚的,还是去玩你的电脑算了。”却对着她的背影露出了解和欣慰的笑容来。
  时间到了五点半,刘伯伯推掉了外面的应酬也回来了。陈墨手下的雷电没有一次打过第一关,终于,她再次听到了敲门声。
  陈墨象上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也顾不得其他的,冲过去打开门。门口果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心头一热,眼圈顿时红了。
  刘鹏程却没有其他的表情,他脱了鞋进屋,第一句话却是侧过脸对着身后的地方,“到我家了,进来吧。”
  第 13 章
  陈墨心里叮咚叮咚全是电视里急救病人拖进手术室时配乐的声音,某种如动物般的直觉在提醒着她,什么危险正在到来,而有一种伤害必不可免。
  门后是一个雌性生物,皮子晒成了浅棕色,五官组合得很端正,体态婀娜,神采飞扬,自然一段风流态度,足以令陈墨仰望之。只是此时,每发现她的一个优点,对陈墨而言,只能成为其更加不顺眼的理由。
  刘鹏程似是直到这女孩子亮完相后才注意到门口戳着的女佣,哦不,女友。他解下背包来,顺势递到陈墨手中,陈墨被那包压得手中一沉,咬了牙给它掀到旁边的沙发上去。
  那个女生大概也没料到刘鹏程家开门的会是一个妙龄少女,双目灼灼,面上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陈墨心中想笑,“看,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了?真经不起考验啊。”但是她笑不出来,刘鹏程手中拿着那个女生卸下来的包,一边招呼她进去坐。这么些年来,陈墨还没有看过刘鹏程在哪个人面前献过这样的殷勤。
  刘鹏程爸爸妈妈也迎出来了,看了是个女孩子,始则一愣,而后忙笑了说,“快进来,就等你们回来吃饭了。”
  陈墨吃得很沉默,刚开始她还瞒有几分身为主人的大度和热情的,但当她剩她饭递给那女孩子时看到了她右手拇指、食指间很明显的新鲜茧印时,想到磁带里的那个和声,自信瞬间崩塌。而平时她叽叽喳喳,点评着这个菜好那个菜不好张家新闻李家长短的话已经被这个叫做严之之的女孩子绘声绘色以旅游途中奇闻奇遇所取代,她人既漂亮,性格也活泼,说话清脆玲珑,真的就象书上写的“银铃一般”,陈墨不无小气地想,“就凭姑娘你这发育得这么良好的身材,再来装活泼可爱是不是晚了点?”但是其他人明显和她看法不一样,不但刘伯伯李阿姨听得有趣,说到好玩的地方,刘鹏程也忍不住亮着眼睛加入谈话。虽然明知不开口会显得太小气,可是这眼前一家大小其乐融融的情形,开口打断也太不识趣了。输也要输得漂亮,陈墨三口二口扒完饭,正欲离席,却听到刘鹏程叫她,“陈墨!”也许是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刘鹏程喊了出来。
  陈墨仰起头,很无辜很正常的声音,“什么事?”
  刘鹏程的嘴唇动了动,明显是想解释什么,但是桌上除了自已父母,还有严之之在,隔了一个外人,也不好解释,他呆了一呆,返脸对李阿姨开口,“妈,家里还有住的地方吗?不然早点到L市宾馆去订间房子。”
  陈墨已经不打算在刘鹏程面前还表现什么贤慧大方的形象,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里“家里还有住的地方吗?”那一下的犹豫。就算你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我没有在旁边敲闷棍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开门揖盗不是我的作风,要我让出半间屋子半张床再乐呵呵地接受那个女生三跪九叩端上茶叫我一声姑奶奶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她刷地溜进刘鹏程的屋子,继续她的雷电。
  陈墨的飞机一边闪避着子弹、陨石,一边收子弹匣,结果一个疏忽,被一颗陨石敲了一下,小飞机翅膀晃了一晃,原本她最喜欢的红色子弹匣已经变成了蓝色。天意,陈墨木然地操作着飞机去收弹匣一边近似自虐地想,这是天意,我今天的收获本来就应该是蓝色的忧郁。她的牙齿已经深陷到下嘴唇上,眼睛往床头柜溜了一溜,想到她接下来会做的事情,陈墨心头又是一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李阿姨在门口说,“小墨,我们送鹏鹏的同学去宾馆,你看好家啊。”陈墨夸张地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随了口腔的震动,几颗眼泪顺着面颊应声而落。
  刘鹏程和他父母到宾馆安顿好了严之之,三个人出来,他爸妈说还要出去散散步。刘鹏程心知家里的那个不定时炸弹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引爆,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二步跑回家打开门,老远就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糊味。
  “墨墨,陈墨!”他站在门口叫了二声,并没有见人出来应门。打开门进入自已屋子,本来我在阵地就在有陈墨在就死也不可能关机的电脑是关着的,左右一扫,发现床头柜空荡荡地敞着,里面原本一叠叠整整齐齐的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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