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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_7 紫微流年 (当代)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乱从未出现过。
  迦夜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是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他的眼移向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骆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的讽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今日的言辞已将她钉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更显荏弱。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男子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侍从,她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
  “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
  “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
  明知她自己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弟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九微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绝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
  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组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都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起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的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的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闭上了双眼。
  良久,沙嘎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教。”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
  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的听完一切,她淡漠的询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
  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身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的教规,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开口。
  “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迦夜是什么神色,只听得她冷冷的吩咐。
  “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三十鞭。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的靠在石壁上。不远处,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的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业已全然认命。
  “殊影。”一张熟悉的脸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然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问她?”九微登时气结,直想狠狠的凿醒他。“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他涩涩的接口。“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的低咒。“别说求情,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的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到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贬抑其地位,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鄯善国的公主?”九微纳闷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
  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
  “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挫败的叹息。
  “真是冤枉。”
  “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鄯善国主完成任务以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鄯善国师的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贸然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
  “我相机行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勾心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翼都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再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的说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似乎是私底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四使一同出面力劝,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的拒绝。
  她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九微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而容易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做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
  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
  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五年了,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
  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可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已,她仍是满满的占据了思绪。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卒沉沉的脚步,门开了。
  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的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组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的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规。”她无关痛痒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组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组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弑杀组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承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弑杀组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鄯善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也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的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手下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丽动人。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鄯善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其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眉梢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 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
  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出现在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他无声的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发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 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紫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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