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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

_15 紫微流年 (当代)
  “有吗?我倒觉得她表情有点怪。”谢青岚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她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谢青岚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她喝得快吐了。”
  三人的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还记得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那时同样是母亲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赂了侍儿帮我倒了。”青岚洋洋得意。“可惜这招叶姑娘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她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谢云书把目光转向二哥。
  谢景泽较为实际。“娘会换成排骨汤。”
  三人同时默然。
  谢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谦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谢景泽的妻子却是武林世家出身,性情爽落,与白家两位小姐都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这次白凤歌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今日过来闲谈既是好奇,也有替白凤歌一探虚实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大嫂还好,二嫂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诘。
  “听说叶姑娘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她仍直直的道了出来。
  “确实如此。”迦夜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二嫂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谢夫人仁厚。”迦夜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嫂子在一旁轻扯,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迦夜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谢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叶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的转过话头。
  “叶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二嫂不依不饶。
  “不值一提的虚衔。”她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着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一介女子要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二嫂目光闪烁。“尤其叶姑娘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魔教并非善男信女的所在。”迦夜落落大方的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的想到与云书一起至江南?”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叶姑娘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谢景泽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歉意的看着三弟。
  青岚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早知对方的潜意,迦夜似笑非笑。
  “叶姑娘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设宴的时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萧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对叶姑娘甚有好感,那枝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玩艺,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份了,青岚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谢云书一掌捂住,眼色沉沉的摇了摇头。谢景泽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迦夜没事人一般的拂了拂衣襟,“江湖中哪分得了那么清,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姑娘去么,换了凤歌是绝不会给他这份脸的。”被提到了名字,白凤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了摆设。
  “白小姐是白道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谢夫人的随身丫环又端来了参汤,她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的言词,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迦夜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虽然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勿庸置疑,素白的脸透出了粉色,吹弹可破嫩若婴儿,引出由衷的感叹。
  “叶姑娘生得真美,再长上几岁必定是倾国倾城,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没什么憾色,一旁的二嫂闻言接口。
  “大嫂说的不错,将来婚嫁倒是个难题,不说站在夫婿身边,生子怕也多有困难,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作婚嫁之想。”她截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来。“风霜多年仇怨无数,隔日殒命也属寻常,从未臆想过有此福份。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委实浪费,还是多多关心白小姐为上,若能成妯娌之亲必定是合府皆大欢喜。”
  座中人岂会听不出讽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僵住了。
  谢景泽趁机命路过的丫环唤妻子出来。
  谢云书忽然放开弟弟快步走出了花苑,远远至偏院的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青岚追了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
  “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他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讽带讥,更对白家小姐隐然失望。不提其他,怎么说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来的,可休言感激,连句帮着分辩的话也没有,一味沉默,未免令人齿冷。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不过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那女人冷归冷,却有一番旁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俊颜回复了常态,拍了拍弟弟的肩。
  “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青岚仍是担忧。
  “你不懂。”谢云书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那是她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在。”
  她?是指二嫂?还是…………青岚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
  “叶姑娘?她对三哥………………”
  那些话是……拒绝?
  有人能拒绝这般优秀的三哥?甚至还暗示他去娶白凤歌………
  谢云书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
  从头到尾她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静。
  门无声的动了动,迦夜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纤白的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长的人不发一语的走近,路过守夜的丫环之际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回答。趋近深深吻住粉唇,双臂将她箍入怀中,紧得令人透不过气。迦夜想推开,被他勒得死紧。重重的一拐落在腰际,他哼也没哼一声。纤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渐渐昏然。
  执著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的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颈。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轻挑,极细的带子无声而断,最后一丝遮蔽滑落,露出了幼蕾般贲起的胸。掌心触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间响起了呻吟般的低叹。
  她蓦然恢复了神智,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体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过玉葱般的指,舌尖轻舔手心,她无法抑制的轻颤,陌生的悸动迷乱而无措。
  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细看她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刚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她拉上了衣襟,温柔的把娇躯放回床上。
  “你………………”她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灿然一笑,俊美得让人停住了呼吸。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她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的提醒她所经历的荒唐。她怔怔的呆了半天,脸颊激烫的烧红。
  
故旧
  借着赴宴,她得以从困了近十日的谢家脱身。
  谢夫人殷殷叮咛了好一阵才放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她只能回以微笑。谢云书扶着她上了马车,随之而行的还有一堆谢夫人硬塞过来的滋补调养的药品,她随手拨了下,表情有点复杂。
  “回头我让李叔派人熬给你喝。”俊颜噙着笑意,不出意外的立时见她摇头。
  “不必,这些天我已喝得够多。”想起来犹有余悸。
  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粉脸,滑嫩的触感令人恋眷。“效果不错,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迦夜史无前例的翻了个白眼,“你弟弟都不肯喝。”
  他闷笑出声,自然而然的揽住了纤腰。“娘确实太热情了。”马车随着石板路面驶过,车厢震动频频。
  她略微放松了一些,头依在他怀里。“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清丽的面容有些伤感,他温柔的看着她。“嗯。”
  “我娘也很好…………”她轻轻低喃,恍惚的回忆。“只是死得太早了一点,假如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四岁以前是什么样。”
  迦夜微瞌上眼,绽出几许稚气的笑。
  “很调皮,爱玩,每次都缠着人不放。又任性胡闹,那些叔叔姐姐拿我没办法,我一笑他们就不忍心说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说我最会骗人,眼泪像水似的………”
  “你爱哭?”完全难以想像的描述,他深觉不可思议。
  “曾经是………因为哭很有效。”她的声音低下去,无意识的拨弄他的手指。
  “我从没见过你哭。”
  “……我忘了。”做梦般迷离的眼神淡去了,他不想这样,俯身吻了吻长睫。
  “你以前最喜欢什么?”
  她想了半天,黑眸像汪着水,格外诱人怜爱。
  “我常赖在娘怀里躲懒,不肯学东西。好多师父对着我叹气,看他们摇头晃脑就觉得有趣。”
  几乎可以想见童稚的无赖,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青岚还皮。”
  “反正爹也不会打我。”她笑的微微得意。“他比娘还心软。”
  “很宠你?”
  “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有一次我把他最心爱的和阗汉玉耳杯打碎了,爹一点也不生气,只担心我是不是划伤了。”
  和阗汉玉耳杯………?
  “或许是东西太多,一个耳杯算不了什么。”他不着痕迹的应。
  “才不是,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是珍品,可那个耳杯是我见过玉色最好的,连天山上也未必…………”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迦夜收住了口。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她推开他跳下车,隐约懊恼失言。
  尽管话未说完,谢云书已猜出了未尽之意。
  天山上都无出其左右的汉玉名器……………
  这样的家………怎会让母女二人流落西域?
  童年受尽宠爱,迦夜为什么从来没想过重寻旧宅…………
  
  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琼花之美,举世皆知。隋帝三下江南,敕开运河,尽为看花来。
  扬州独一无二的名花,数百年声名远扬。
  花期常在四、五月间,南郡王行宫建于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气,开得比别处要迟,才有了夏日赏琼花的机会。
  树高数丈,如雪般的玉花缀满枝丫,璀灿而晶莹。香气清馨,望之如雪衣仙子临凡。花大若玉盆,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环,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蕊,轻风过处花枝摇曳,翩然有冰雪之姿。
  萧世成身着华服,一身富贵气。谈笑生风,举止得体,全无在白家时的威煞,恰如一个风流自赏的贵介公子。
  南郡王长期沉眠于酒色,身材肥胖面容松弛。初时露面即回了寝殿,对宾客的一应招呼全交给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来客多是官场中人,时时可闻官场上的套话虚礼,萧世成游刃有余的应对,若有机会世袭勋爵,必定比其父手段更为高明。
  没有去赏花最佳的无双亭,迦夜挑了一处人稍少的地方坐下,默默的望着灯火极盛下的玉树琼花,谢云书则静静的看着她。
  一袭淡色轻罗,乌发素颜,幽丽而清婉,随着夏日的凉风衣袂轻扬,极似琼花幻成的玉人儿,美得极不真切。
  行过来的萧世成也呆了呆,随即洒然一笑,从身后侍从的盘中拈起一朵琼花送至面前。“如此歌宴,姑娘偏偏落于灯火阑珊处,必定是我招待不周了。”
  迦夜伸手接过,纤指莹白如玉,竟似与花同色。
  琼花在掌上洁白馨香,比脸犹要大上许多,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好花。”
  “比不上姑娘的容色。”恭维的话虽轻佻却也出自本心,萧世成赞了一句。“难怪谢三公子片刻不离。”
  话里透着讽刺,不过对二人全无作用,只当没听见。
  “多谢世子盛情,花已看过,若无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告退。”谢云书礼貌的问了一声,提醒对方重点。
  “倒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赏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见姑娘一面。”萧世成故作顿悟,扬眉示意身后的随从。没多久,一个人从玲珑错落的宫苑山道行来。看身法并无多高的武功,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目,仅是普通的西域少年,并无丝毫印象,两人交换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并未留意,对萧世成恭敬的行礼,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索普,你可认得那位姑娘。”
  少年这才抬头看过来,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动起来。
  不管迦夜想过什么样的场景,都不曾料到这般情形。少年忽然双膝落地,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满怀真诚的感激,毫不掩饰倾慕之色。
  “我以为今生再见不着仙女姑娘,请容索普致谢。”少年嘴里的龟兹语提醒了某个被遗忘的记忆,谢云书迅速想起了一张血泪狼籍的孩子面孔。
  迦夜退了一步,怔怔的僵了一瞬。
  “我不记得………”
  少年绽出带泪的笑。“龟兹边境的村子,多亏了仙女姑娘迦陵鸟一般的歌声才救了我,我一直记得姑娘的脸,美得像天山的雪莲花。”
  少年的眼诚实而真挚,盈满了谢意。谢云书却开始头疼。
  萧世成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显是相当满意。
  迦夜深吸一口气,垂下长睫细细的看自己的掌心。
  “果然是一场惊喜,除了他应该还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请出来?”
  静了片刻,萧世成朗笑扬声。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请赤术王子。”
  随着话声踏出来的人高大而英挺,换了汉地衣着仍有种藏不住的英悍之气,正是当年结怨颇深的龟兹大王子。
  
  细致匀美的颈项皓白如苇,迦夜微微抬起了头,一想到身畔的人就更添了一层烦忧。
  赤术先开口了,深目闪亮。
  “想不到能和天山上的雪使在江南相见,实在是有缘。”
  “殿下何时来了中原?”她实在懒得扯出笑容。
  “还是拜雪使所赐。”赤术一笑,雪白的牙齿如狼。“当日雪使的妙计令父王震愤,一怒之下将我送入中原作了质子,才有今日之会。”
  从一国储君转为质子,心气高傲的赤术之恨可想而知。她双手笼在袖中,嘴上仍是淡淡。
  “你何时见到我?”
  “世子来扬州的楼船上,我恰巧也在。”赤术配合的回答,仿佛甚是愉快。“雪使容颜数年未改,莫非真是索普所言的仙女?”
  少年已经在赤术的命令下退至远处,迦夜瞥了一眼。
  “没想到你真收养了他。”
  “毕竟是我的同族。”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她厌恶这种感激,宁愿面对仇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梦。”赤术意味深长的笑笑,眼神微妙。“再说………那时候的你,看来确实如天女一般。”
  清扬婉转的歌,如梦似幻的人,错认的何止是索普,一度他也把魔女误作了仙子。
  迦夜叹了口气,转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萧世成。
  “人我都见过了,世子意欲何为。”
  “萧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雪使留在南郡王府作客,必定以上宾之礼厚待。”
  “这是要挟?”
  “是邀请。”萧世成含笑以对,有一抹志在必得。
  “若我拒绝?”
  “魔教在中原的名声雪使不会不知,届时中原武林道上的同源或许败了雪使的游兴,岂不大煞风景。”
  “你以为这能奈何我?”黑眸静若幽潭。
  “纵然雪使身手超凡无惧风浪,谢三公子却大不相同。”萧世成背负双手相当自信,抛出了另一张牌。“谢家公子曾沦为天山四使之影卫,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轰动武林。尤其是…………”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暧昧一笑。“离了西域仍与魔教牵扯不清,甚至将雪使请到了家里,一旦传扬出去,执白道牛耳的谢家必将声名扫地。雪使为救谢青岚不惜舍身相护,又怎忍心坐视事情嬗变至此。”
  谢云书没表情,迦夜却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来历还这般苦心延揽,实在让迦夜愧煞。”她一根根瞧过手指,仿佛在研究隐藏的脉络。“想驭使我,知道会有怎样的代价?”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萧世成的笑容收了收,身边的侍卫警惕起来。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迦夜的笑冷若玄冰,带着三分煞气。“杀南郡王会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权势还剩下几成?”
  “你不敢这么做。”萧世成脸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杀一方王候,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敌。”
  迦夜唇角一弯,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西域能让我亲自出手的必是一国至尊权臣。我舍了半边肩臂即可杀你,取南郡王的性命又有何难。”
  “你以为我在乎中原人的围攻?还记得我对玄智说过的话?我本无心江湖事,但若有人执意不肯放,就别怪我辣手无情。”桀骜凌厉气势逼人而来,一时无不色变。
  “你所仗的权势熏天,我所恃的性命一条,不妨试试谁输不起。”
  说的是极狠的话,语音却平静逾恒。
  萧世成的目光闪烁不定,静寂的一角与宫苑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送来了琼花的清香。
  对峙良久,萧世成突然一笑,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世子形象。
  “如此良夜,尽说些煞风景的话,确是我的不是,请叶姑娘勿怪。”
  “哪里的话。”迦夜也笑了,杀气褪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随风飘落的雪羽,点尘不惊。“我来江南但求平静渡日,还望世子成全。”
  
偶遇
  望着两人的背影,萧世成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对了,她果然不可收服。”
  赤术也在目送,神色有些复杂。
  “离了天山,她仍是雪使。”
  “她真这么厉害?”他不甘心的自语,对答案一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见识过了。”想了想,赤术不无自嘲。“当年她身中青珈散仍从密室逃了出去,还杀了我六名亲随,至今仍想不出她是怎么做到。”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许是件好事,她承诺不会再插手谢家的事。”
  “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再有机会。”萧世成冷冷的道。“恢复南郡的势力起码要五年。”
  “此番失手纯属造化弄人。”原本该在西域的魔星居然牵扯进来,巧合得令人叹息。
  “谢云书………算他好运。”
  “世子不打算宣扬?”
  “她说的对,我赌不起。”萧世成浮出一丝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无奈。“再说彻底激怒了谢家只会更糟,眼下还不是时候。”
  “世子英明。”不知为何,赤术暗里松了一口气。
  萧世成默然片刻。“她和谢云书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单纯的主奴。”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案,自顾自的寻思。“以谢云书的身份自甘居于人下,一言不发…………也算异事。”
  迦夜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宫苑,彩绘富丽的回廊侧面来了一位紫衣丽人,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侍奴。发上金饰累累,步摇随之轻晃,行过处处生香。双方错身而过,未出几步,丽人蓦然回首,直直的盯着已出月门的人。
  呆愣了片刻,拔足飞快的穿越回廊□,匆匆奔上了临近的角楼,气喘吁吁的望着踏上山道的身影。
  黑衣俊貌的男子几乎融入了夜色,与纤小的素衣女孩并肩而行,高挑的宫灯下,女孩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男子面上闪过微笑,冷峻的气质瞬时柔下来。
  她久久的注视,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两人的踪迹。玉手紧紧捏住了罗帕,压住了心底的一声惊喊,无法抑制的爱恨呼啸而来,清泪如珠滑落了粉颊。
  “公主,公主…………”身后的侍奴赶了上来,不知所措的看主人痛哭,晕花了浓浓的眼妆。“您怎么了,王爷还等着您过去,再晚怕要发火了……”
  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妆容,她顺着被意外中断的路来到了宫苑深处,堂皇奢华的寝殿正中置着一张大床,点着西域秘制的合欢香,几具雪白的女体如蛇纠缠不休,淫靡的气息充斥满室。
  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的用力一拉,她软软的跌倒在床边,戴着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的撕掉了半边衣裙,按上了酥软的胸。
  “来这么晚,越来越来不听话,还想摆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鲁的捏抚,她忍痛挤出一个媚笑。“王爷错怪了,莎琳听说王爷传唤,一时欢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没想到反误了时辰让王爷久等。”
  似被取悦了少许,男子略为放轻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样,反正………”随着一声裂帛轻响,最后一点衣物离开了身体,姣好玲珑的曲线在灯下诱人血脉贲张,粗喘越来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软妩媚的身体律动。肆意的举动打翻了置在床边的银杯,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无声的渗入了一片雪白,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渍。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厅,谢曲衡正与一名青年客套的交谈,闻言侧过头来。
  “三弟,这位是玉隋玉公子,刚从北方来。”
  一位青衫玉貌、气度从容的年轻公子朝他拱了拱手,温和的微笑。“久闻谢三公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温泉漱玉般的声音极是悦耳,闻之如沐春风。
  知他不解,谢曲衡从旁出言。
  “玉公子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辈引见过来,到江南熟悉风物人情。”
  玉隋浅浅一笑,“恰好听闻谢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结纳,便冒昧请见了。”
  “玉公子抬举了,云书在外飘泊多年,哪里谈得上英名一说,教公子失望了。”这般上门交好的并不鲜见,但人品气质如此出众的却是独一无二。大哥通常会帮他挡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见的前辈声名赫赫,他不由留上了心。
  “三公子过谦了,纵然玉某对江湖所知甚少,也听说过两位只身重挫南郡势力之壮举。”
  “那不过是传闻,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爱。”谢曲衡谦词。
  “此举大快人心,口耳相传皆是赞誉。” 玉隋优雅的躬了躬身,“在下佩服之极。”
  “谬赞了。”冷眼旁观,只觉眼前之人神秘莫测,观其容貌气度绝非庸常,形态又不似江湖客,倒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公子是哪里人?家中做何营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经营,些许生意不值一提。”对方含笑而答。“对侠士英风素来是心向往之,谢兄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进了谢家即是朋友,玉公子何必客气。”
  “三弟有暇带玉公子四处逛逛,赏赏江南风光。”见他要推脱,谢曲衡咳了一声。“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玉公子来头甚深,还是不满他整日陪着迦夜?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入眼兄长的眼色示意,他着实想笑,又不无苦涩。
  迦夜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南郡王世子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时间,她早已远离了扬州,何用父亲这般设计。
  两三天的相处,疑窦越来越深。
  玉隋行止用度皆是平平,来江南的马车却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骏骑;穿的是随处可见的青衫,仪态气度却胜王孙公子;谦和温雅,言辞却进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宽厚,亲随却极是恭谨,对答之间敬若神明。
  西京哪一玉姓世家有这等人物,连大哥都不知晓。
  此刻坐在茶楼品茗闲谈,泛泛的话题天南海北,应答相当巧妙,对事情物理的分析颇具见解,印象又深了一层。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则是无上之喜,若是敌………..
  喧闹街头的一个不容错辩的纤影吸住了他的目光。
  隔得极远。迦夜持着一把团扇细看,又挑选着摊子上的其他纹样,仿佛犹豫不定。指尖碰了碰摊上悬的各色银铃,抬起的皓腕明净如玉。
  三天未见。
  思念难以遏制,他随口向对面的人告了声罪,顾不得失礼暂退了出来。
  “我觉得这柄桃花扇不错。”
  听见熟悉的声音,女孩往后仰了下,头顶上一张俊颜对着她微笑。心情忽然好起来,接过他挑出的扇子,细纱扇面上绘着满屏灿烂灼人的娇红,有一种俗世的热闹喧丽。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净,配这把较好。”他中肯的建议。
  “这把不好么?”她执的另一柄绘着貂婵,另有一番月下美人的风情。
  他瞥了一眼凑近耳畔。“没有你美。”
  不知是耳边的热气还是赞美,她的腮有点红。
  他笑了笑,示意摊主取下一串银铃。“喜欢这个?”
  “我只看看。”她执着晃了晃,桃红果然与她今天所穿的浅碧相衬。
  “上次是佩足上的,这一种是手链。”呤呤叮叮的脆音混着低声解说,她忍下了不惯由他系上。正说着,街面忽然跑来一只雪白长毛的小狗,东嗅西嗅极是可爱,脖子上赫然也系着一串银铃,一路清响十分招摇。
  迦夜看了看小狗,又瞪着手上的银铃,再看看他。
  他忍不住笑出声,替她解了下来放回摊子上。迦夜咬了咬唇,尴尬又不便发作,转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这几日有点忙,我明日陪你坐画舫,去瘦西湖游玩可好?”
  她没回头的点了点,挣脱了手自去了。
  望着浅碧的丝裙没入人群,线条优美的唇不自觉的上扬。
  不远处的人群中,来自西京的玉公子凝视着隐没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乐游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十里瘦西湖,六朝以来即为风景胜地。
  沿途画舫行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谢云书从旁指点传说掌故,评叙六朝人物风流,一一如数家珍。迦夜听得兴致盎然,两人在舫内猜枚耍闹,下棋观景,俱是快意无边。至二十四桥边已是暮色四合。湖内的行船渐渐聚拢来,皆在二十四桥畔的吹萧亭下暂歇。
  迦夜有些诧异,“他们在等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谢云书揽着她从画舫里出来,立在船头若有所待。
  吹箫亭临近水边桥畔,小巧而趣致。月明如霜,清光笼罩了一天一地。
  波荡月影,画舫轻摇。静得一柱香的时间,十余名乐女鱼贯行出,梳双鬟望仙髻,著淡红榴花裙,长袂如云似雾,步履飘渺似仙。一时万籁俱静,只闻水声轻响。
  须臾,箫声起。
  箫声清扬,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脱了缠绵只余疏朗。和着天上月华如洗,画舫灯影如梦,水面波光鳞鳞,仿如银河坠地,清辉满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见得特别出色,但衬着此景此情,无复能有过者。
  乐声结束良久,迦夜才回过神,轻倚着身畔的人吁了一口气。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传言着实不虚。”
  “每逢晴夜月圆即有此奏,你喜欢下次再来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爱而愉悦。
  一面说着,船家知趣的将船撑离亭下。
  乐声既停,桥下的行船各自缓缓散去。二十四桥边的红楼花坊,尚未退入楼内的花界女子娇倚扶栏,发现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唤。及至两人所乘的画舫行过,一时满楼红袖招。花颜笑影,莺声呖呖,场面蔚为可观。
  谢云书瞟了一眼,携着她就要进舱,迦夜看着胭脂粉黛软语轻唤,笑不可遏,不忘戏谑的调侃。“除掉谢家公子的名号,你仍是风头极盛。看阵仗只怕没银子人家也愿意倒贴。”
  谢云书还未回话,一旁传来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泼了过来,谢云书搂着迦夜足下微移,躲开了忽袭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恶作剧的可不正是宋羽觞。
  两人心无旁鹜,竟没发现跟在后面的画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觞身后暗笑。数日来这几个家伙跟着宋羽觞四处乱晃,极少留在谢家,不知怎么混来了瘦西湖沆脏一气的恶作剧。
  “云书美人在怀,哪里还看得进闲花野草,叶姑娘真是未见他当年胜况。”丢下木桶,宋羽觞扯开折扇忽拉拉的扇风,颇有翻陈年旧史的兴致。“那时我和他从二十四桥上过,他一骑白马不知赢取了多少芳心,甚至还有闺秀在桥上苦候,盼着能瞧他一眼,祸害相思无数,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债数都数不完…………”
  最后几句说得颇为费力,必须不停的左挪右闪,一旁的果盘被谢云书当作了暗器,飞袭而至的葡萄冰梨让宋羽觞狼狈不堪,脚下一滑,几乎坠入湖里,赶紧告饶。
  “云书住手,我再不说了………决不让叶姑娘知道你过去的风流往事……更不说当年我们一起看花魁…………哎约………咚……砰……”
  分心的结果是倒霉的踩到了落下的香梨滑跌,待撑起肘上又中了一枚葡萄,跌了个十成十,这声痛呼绝对货真价实。
  四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大笑,迦夜冷冷的一横,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见少年们畏缩禁声,迦夜明眸微闪,身形一动掠了过去。
  银鹄扎手扎脚的被丢进了湖面,不等回神墨鹞也落了下去,接下来是蓝鸮,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非凡,打水之声不绝。碧隼看了看在水里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纤影,乖乖认命的自己跳了下去。
  一旁的宋羽觞张大了嘴,半晌才从愣忡中恢复,捧腹狂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直到两人的行船驶出老远,四翼才从水里攀上船,湿淋淋的好不狼狈。
  “没想到………”墨鹞傻傻的望着船影。
  “雪使她………”银鹄一脸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碧隼拧着衣服,咋舌摇头。
  “变了。”蓝鸮吐了一口水,说出四人共同的心声。
  宋羽觞还在一旁狂笑,听起来甚为刺耳。四人对视一眼,俱是阴恻恻的一笑。
  扑嗵!
  美景如诗的瘦西湖又多了一个载沉载浮的人。
  唯一不合衬的,是间歇传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会游泳……咕噜噜噜………”
  
  “太过份了。” 宋羽觞攀在刚进门的谢云书肩上哀怨的控诉。“你居然放任那四个混小子把我丢进湖里,明知我不谙水性,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们混得不错。”他用一根手指推开对方的额,避免口水喷到自己脸上。
  说起来宋羽觞颇有些愤愤。“那几个家伙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都不是相与之辈,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只负责督导任务,其余的很少管束。”谢云书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们让着你一点?”
  宋羽觞很想点头,终拉不下老脸,咬牙切齿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几个小鬼。”
  谢云书不甚看好的提醒。“天山上出来的没一个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觞暂时把麻烦甩到脑后,四顾无人,贼兮兮的开始八另一件事。
  “不说这个,你真打算娶叶姑娘?”
  谢云书愣了一下。“现在说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看对方回避的脸,宋羽觞很不满意。“少装了,你看她的眼神足以溺死人了,傻子才瞧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不在乎她永远这副模样?你们站一起虽然好看,可确实差别太大,再过十年恐怕会被当成父女。” 调笑的话里有几分正经,谢云书没作声。
  “还有子嗣也是问题,不是我说,她那副身量………一旦有孕八成会难产,到时候有什么万一…………”
  “再说她的出身来历必定过不了世伯那一关,不然也不会请白家小姐来扬州,况且世伯到此刻都没见叶姑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有?”宋羽觞没听出冷意,真个又想了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刚性情又冷,不喜与人接近,极易得罪人,和这种女人在一起非常累。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兄弟一场我不想你日后难受,趁来得及你赶紧放弃,不然麻烦会………”
  “来不及了。”轻而冷的话打断了宋羽觞的滔滔不绝,一时错愕。
  “你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 谢云书回眸望了他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制不了,没办法放手。”
  “你说的对,她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进谢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她宁可狠心割舍………”说着他笑了笑,叹息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她那样的女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 宋羽觞看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会懂。”提起那个人,谢云书的神色极温柔。“不是这样的性情,她不可能在天山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让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持她撑下来的根本。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兵,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见她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却不懂她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她说得这么好,简直被蛊惑了一样。”听着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觞微微动容,嘴上仍是不服。
  “听说她出身魔教,你们就认定她是用了什么秘术邪法迷惑了我。”谢云书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还表示她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她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翼说你们在天山就有情份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她平时不笑,而是………” 宋羽觞抓了抓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她是喜欢的。”谢云书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她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她不够喜欢。” 宋羽觞终于理直气壮。
  “她不想我后悔。”谢云书微一迟疑。“或者说,她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 宋羽觞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她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么?”他没生气,平平的反问。
  “对,其他都成了凡铁。”宋羽觞没好气的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然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这个。”看朋友装模作样的仰天长叹,谢云书好笑的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觞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谢夫人私酿的春酒是扬州一绝,可惜因着身体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谢家自己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谢云书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梦。”肩一震抖下了对方的手,又迅速被亲热的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情份最低限度也该值这个。”宋羽觞涎着脸要求。
  对这种厚颜无耻的人,谢云书只回了一个字。
  “滚。”
  
纸鸢
  二十天后是谢家龙头谢震川的六十寿辰。执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远道祝贺的宾客陆续登门,平静有序的谢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整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子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谢夫人出面款待,连日下来颇感疲累,谢震川心疼爱妻,命令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过于操劳。致使谢云书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安排,白凤歌被谢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且时常安排与谢云书一同出面待客,数日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
  当年谢白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谢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双入对,及至这位稚龄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种种绘纭更是招人垂目。白家疗伤之际闭门谢客,又在谢云书请托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来唯见谢白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贺客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遇到善意的笑语垂询,久而久之,谢云书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青岚,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青岚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无异于多了玩伴。除了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那位令父亲另眼相看的玉隋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谢府,入住谢家在扬州暗业之一,指名要住春泽苑。李叔来报时他心下暗疑,春泽苑紧邻夏初苑,这位玉公子选的………….仅是巧合?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远离了迦夜的居所。尽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在见到迦夜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她承诺,不窥探她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即使拥着她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转身而去。恐惧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迦夜越来越焦燥,他也日渐阴郁。
  细心的母亲首先发现了爱子的异常。
  “书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观察。
  “没,只是有点累。”他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的心确实在烦燥,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书儿不是被这些琐事影响的人。”谢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为叶姑娘?”
  他已倦于掩饰,就只能沉默。
  谢夫人了然的笑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我知道叶姑娘是个好女孩。”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抚。“虽说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泽在,谢家又有这个能力,慢慢调养也就是了。只要你喜欢,门当户对什么的娘不讲究。”
  “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出身不名誉的妻子,怎么看迦夜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三少夫人人选。
  迦夜……………也知道。
  所以想都没想过踏入谢家,她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折损。
  “娘,如果我离开谢家…………”
  话一出口,谢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的惦记………”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谢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和叶姑娘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呕气,轻易说离家,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叶姑娘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她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她说,由娘来可好?我看她聪慧有礼,必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当然懂。
  就是因为太清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
  她睡觉总是蜷着,纵然在怀里也是背对,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是用时间来融化。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青岚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后同龄的一位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沈家来贺的沈淮扬,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谢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七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沈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谢世兄,我与青岚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间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宋羽觞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阅历的最佳场合。
  寒喧了几句他便待离开,青岚拉着不放,鬼鬼祟祟的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叶姑娘?”
  他没说话,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青岚立刻眦牙咧嘴的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谢云书这才满意的松手,青岚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青岚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这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岚无赖的眨眼,“你劝爹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说。”青岚大喜,立时大义凛然的承诺,颇有一言九鼎的气概。
  只是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谢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了一个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青岚!”
  喝声惊得青岚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的笑,一面拖着沈淮扬一溜烟的跑远,心虚显而易见。
  
  今夜出来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
  摊了一床的竹枝棉纸,皱着眉头摸索拼缀,跳动的烛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丽色。
  “想做什么?”见她苦恼得头发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爱怜的轻笑,替她用丝绦松松的挽起。
  “上次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怎么总糊不起来。”比了比手中的蔑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他细看顿时失笑。“你把蔑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用上天就散了,何况鸢形也不对。”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细,尽量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纸,翻覆之间,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在眼前。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阑得似乎能随时翩翩飞舞。
  迦夜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稚气的笑,无比单纯的欣喜。甚至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她的牵引时而跳跃,像一个容易取悦的天真孩童。
  “你真厉害,一下就做好了。”她高兴的脸微红,犹如绯色的轻霞。鲜少见她如此欢欣,连带他也心情极好。
  “你喜欢?”
  “嗯。”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上研究,兴致勃勃。
  “为什么突然想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
  “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我以前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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