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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84 柳折眉 (当代)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
没有穿宫衣,他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我知道皇兄们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我的……
我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他说我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我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他却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还帮我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我,为什么没人跟着我,照顾我。
我在他怀里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我甚至从不见我?皇兄们说我笨,说我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我的吗?
可他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他还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给我。
我终于累得睡着了,在那个春天桃花满天的美丽的梦里,有一个温柔微笑的大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我。

直到小园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凋谢,我才相信,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听肖嬷嬷说,父王命令皇兄们到藏书殿读书。等我也满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跟着太傅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皇子了。
我不想做一个出色的皇子,我只想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照顾渐渐上了年纪的肖嬷嬷。
而且,读了书我就可以变得聪明一些……如果可以像三皇兄那样聪明的话,母亲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看我急切地想要读书,肖嬷嬷找来了一些简单的书教我识字。肖嬷嬷是宫女中少数识字的人,如果遇到她也不认得的字,我就先牢牢记住它们的写法。肖嬷嬷又抄来宫里各座宫殿的名字,一边教我它们的念法一边告诉我宫殿主人的脾气性格。
就这样,我的五岁生日到了。
整整一天,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门口。希望肖嬷嬷口里那个穿着大红宫衣的大太监会带着父王的诏书出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可以到藏书殿念书了。
从天没亮到暮色完全降临。
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嬷嬷满是泪水的脸。
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肖嬷嬷说过念书的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所以,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条幅埋在了梨花林边那棵美丽的桃花树下。

又是一年梨花满枝。
我已经六岁了。
我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
司冥。
冥。
我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王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总是私下议论着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我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我的皇子袍服,是从未在皇家正式礼服中使用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绣着同样黑色的龙纹,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那皇家至尊的标记。
也许,这,正是属于我的颜色。不被注意,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在松柏林间幽暗的小路上,我可以拥有那份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发现我,但是,我却听到有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轻轻呼唤。“九殿下。”
是和苏,内廷总管,父王的心腹,整个擎云后宫除了父王母后权力最大的人。
他说,父王宣我到崇安殿去。
他说,我的太傅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明白他不是在说笑,我呆住了。
懵懵懂懂到了崇安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座被后宫中人视为权力顶峰的大殿。
大殿里竟回响着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父王,一身金龙皇袍的北洛君主风胥然的笑声。
平日太监宫女的议论里,我的父王,是有史以来最威严也最冷漠的君主;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他笑得一脸轻松自若。他对面的雕花软椅上倚坐着一个容貌异常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青衣的少年便站在青年身边。我的父王望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
梵儿愿意住在宫里朕真是高兴……
梵儿要和朕的皇子们好好相处啊……
如果他们不懂事得罪了你,梵儿看在朕的面上可不要太生气……
即使是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三皇兄,也不一定见过父王如此亲昵欢喜的表情吧?
和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那几乎有些诡异的和谐。
我在父王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王用他醇厚沉静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什么是帝王的气度。被宫人传说最像父王的三皇兄空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我终于懂得,那份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卓绝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学会的。
心中突然有些慌张,我垂下眼。
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皇上,让九殿下起来吧。小孩子久跪对身子不好。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美貌的白衣男子向我走来。那一抹温暖的笑容异常地熟悉,但是……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我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他扶了起来。
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责问的声音里满是真诚,我心里一暖,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责问过自己了?啊,和苏说过太傅就在崇安殿里,难道……但随即按下了过于激动的心情:在这擎云宫里,我最不该有的,就是莫名的奢望啊!
梵儿,过来。
父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竟俯下身握住了我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随即被他带着转向那个稳步而来的青衣少年。
目光相接,我呆呆地瞪着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卷一:相见欢(北洛篇) 第十章 月沉落
柳衍,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亦是北洛君主风胥然多年好友,更曾伴他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风胥然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称帝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与好友重逢君王欢喜异常,而对好友爱子青梵也极是喜爱,甚至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风胥然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性喜隐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旧疾复发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终于被君王的一片真诚打动接受了他的提议。但柳衍不愿入朝,只做一小小御医,君王无奈只得应允,划出清心苑给他父子,更赏下大量财物珍宝。柳衍全数收下,却在宫外开办济世药堂,为贫寒百姓免费治病用药。一时朝野内外皆知柳衍父子之名,颂扬之声无数。
风胥然,北洛的君主,正是我的父亲。
我是北洛的九皇子,风司冥。
柳衍,是父王的好友;而柳青梵,是柳衍唯一的儿子,我的太傅。
我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我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他容貌绝美的父亲含笑着对父王说道。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父王只是笑了笑,要我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我的手,一路上都被他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我放弃了一切挣扎。
正在藏书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父王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
听到父王的话,我只觉得喉头一窒。
三皇兄向我和他投来的眼神,仿佛寒冽的刀锋。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皇子殿下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呢……
他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向我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我每一个心思。我一惊,连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他很快地结束了和周太傅的对话,径直走到我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会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怡人温度。我听得到身后那些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父王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我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我呆在了门前。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他微微一笑:“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我。
我怔住了,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我,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和苏冷静的声音在一瞬间打破我全部的生活,“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我呆呆地看着宁馨阁那黑洞洞的门,全心希望着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为我打开。我还没告诉她我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我还没告诉她我有自己的太傅了,我还没告诉她我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却无法给我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他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现在他坐在我的对面,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此刻,一双比父亲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我。
但,奇怪地,我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他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我牢牢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对我说的话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我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他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他顿了一顿,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那是一卷蓝色封皮的手抄书,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我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闭着眼,听我一路念下去,有不认识的字他会及时提醒我。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我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司冥,”抽过我手中抄卷,他凝视着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我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他也想看我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背下去,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似乎是我的不知所措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我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在我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他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我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我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被他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我怔住了,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我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他的手掌微微提起,似乎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我冲进了大殿。
他幽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沉默中,他取过一边的纱罩将那枝蜡烛笼起。
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我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
他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司冥,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仔细地看清自己身在的一切——无论是自己多么熟悉的环境,都会因为各种突发的情况和各人的心情而变得有所不同。你,记住了吗?”

我向来睡得不沉,但和他相处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他也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我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我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很惊讶他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他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我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我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他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我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他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啊。”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三天,他到我身边已经三天了。
我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的太傅只教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他。
我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父王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他各种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他还没有回答就被父王异常干脆地打断。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说好了的,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的话父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皇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四皇兄却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给我,让我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凝视着烛光摇曳中他已然沉静如恒的面孔,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他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他。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我从来都很小心。
我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我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当我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不用睁开眼,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虽然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我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我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我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我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卷一:相见欢(北洛篇) 第十一章 世有沉浮曲折(一)
(视角:和苏)
我是和苏,自幼被卖进宫的小太监。
我服侍的第一个主子是景文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我想,他也会是我最后一个主子。
五皇子殿下虽是庶出,却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儿子。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他是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在所有的宫人眼里,我是异常幸运的。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
皇帝亲自主持了庆典,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身为所有皇子里最擅长此道的人,五殿下自然一马当先。
可是——
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绝美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他的美是一种圣洁不可侵犯的存在,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殿下说,是采药路过的青阳子将他从迷雾森林深深的谷底救了出来。为了报答全无所求的朋友的救命之恩,他希望在自己的王府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皇帝陛下显然也很高兴能够这样轻易地得到势力强大的道门的支持,吩咐我们小心伺候,绝不允许怠慢了贵客。
没有人想到,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王府一住十年。更没有人想到,骄傲高贵的五皇子,会将全部发自内心的笑容给了这个全身都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绝美男子。
作为殿下的心腹侍从,我小心地协助殿下将一切可能引起他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我知道殿下的无奈和担忧,柳衍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风胥然身边的,而不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尽管殿下对这样的事实总是露出带着欣慰的苦涩笑容。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他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他是柳衍,他更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能够统领体系如此庞大、门徒又异常复杂的道门,他又岂是可以被轻易瞒过的?
只是,他没有点破,甚至,对殿下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
直到八年前君家一案。
殿下无法容忍朝廷被势力倾天的君家把持,几年经营终于抓住了铲除君家的机会。对于朝堂纷争激斗早已无动于衷,但面对君家百口淋漓的鲜血连我也不禁悚然。他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在那个大雪漫天的新年之夜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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