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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69 柳折眉 (当代)
贺蓝微笑着,轻轻颔首,扶在陇君 肩头的手掌缓缓加重力气。 “陇大人,陇卿,现在我能相信、能托付的也只有你。皇上的脾气,绝不会答应我们,但他是东炎的君王草原的主宰,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一定会有比我们所想更长远的应对和……后手安排。他只是不肯承认,也不会服软,你一定要及时劝服他,甚至,抢先一步代皇上决定。”见陇君 脸上微微显出惊惶之色,贺蓝微笑一下,手上力气却放松开去。“京城有你护着,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应手失措,知道这个,战场上我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陇君 深深叩首:“请将军放心。”再拜起身,“身负重任,请将军恕我先行一步。”
看着陇君 纵马远去的背影,贺蓝.考斯 尔低声道:“全生。”
“将军?”
“你跟上陇大人,记着,无论何时,护住……主子!”
“可是将军我不能离开,在这样的时刻!”
“全生!”贺蓝.考斯 尔目光倏然透出罕见的冰冷锐利,低沉而森严的语声如巨石砸中赵全生心胸。“难道,你要我最后的一点努力都没有意义,要我此刻所受的一切都白费吗?!”
哀求地凝望自己主上,赵全生似乎还想分辨恳请,却被耳边猛然一声巨响震僵了身体——
鼓声,北洛再一次进攻的鼓声!
猛地一甩,赵全生不能控制地摔向帐边拴着的战马,背后贺蓝.考斯 尔的声音在震天的战鼓中清晰异常:
“走——还不快走!走啊!”
——————————————————————
帝师第四卷下卷即将完成,还有完整的一章,大约三节的样子。
其实这一章已经交待了前后比较多的事实,也许有些读者一时不能发现的,不过联系前后文,我想应该可以获得比较满意的答案。
不太喜欢写真正悲伤的东西,所以有些内容反复思考后,还是放到最后一章一起放出来:伤,就伤一次,不要几度的重叠;或者,尽可能避免有悲伤。所以这一节虽然涉及到一些内容,但是都没有展开写。
七月份真正到了。眉毛原本说第四卷尽量收在六月底,现在的更 新,大概会在七月的第一周完成。然后《帝师》可能会稍微放一放,而专心对付将要包月上架的《白日》。这个期间会有随笔扎子还有番外放出,请大家留意书页上的作品相关调查。眉毛将根据这个调查结果给出第四卷下卷的番外。
PS:目前预定一定要写的番外有——主角为无双公主御华绯荧的 《倾城无双》。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 奋英雄怒(下A)
那是……东原的炮声么?”
感觉到脚下城墙一阵急似一阵的微微震动,陇君 抬头,见鸿逵帝侧脸上表情一如语气的淡淡,心中微颤,顿一顿方才低声应道:“是。前一道奏报,北洛军将裘恩、戴伦泽所率骑兵引到罗川口后,突有伏兵杀出,围住两位将军,然后……居高临下,石炮火箭一齐放出,将两位将军和四千精骑……现在的这个声音,应该是北洛的炮阵,正在向京城推移。”
北洛的炮阵……御华焰闻言目光微黯,随即垂下双眼。东炎骑兵为长,草原精炼铜铁,刀剑戈矛等兵刃的打造大陆称绝。但草原地多平 坦,民惯迁徙,少有壁垒坚城,战车火炮之类既不常用,东炎军中素来所乏,却是北洛的长处:自胤轩帝登基,开拓北方海疆领域,军中兵马军械无不修备;而承先代君清遥等统帅上将治军之策,“北洛十阵”操演训导军士,对各类攻城掠阵的机械战车更是深有所得。尤其火器,胤轩一朝研究制作愈发精良,军中配备,阵前功效极彰。这一遭战事,北洛弩机火炮令原本就略显薄弱的草原城防大受其苦。而此刻,北洛竟然将攻城用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用到了平原战场之上,裘恩、戴伦泽那些只惯骑兵对阵的班都尔勇士啊……
见鸿逵帝手扶城墙,默然无语,陇君 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御华焰突然轻笑起来。“陇卿。”
“请皇上吩咐。”
“这个时候。贺蓝……应该正在与冥王激战吧?”
“是,皇上。”
“这个时候,贺蓝那里,一定非常艰难吧?”
“是,皇上。”
“贺蓝调动洛军,移动战场伏兵的计策被人识破落空,这一番战 事,大概……也没有多少腾挪回转余地了吧。”
鸿逵帝语声愈淡。陇君 心头巨震。口中却是平稳依然:“大军虽有小困。但军队数目不输北洛,劣势处境之中也不会不拼死用命。战场局势如何变化,此刻皆在难料,一时扭转,也未必可知。”
“是啊,局势如何,尚未可知啊。”御华焰微笑一下。收回扶着城墙地手袖在背后,沉默半晌,“‘有贺蓝.考斯 尔一日,风司冥就别想向京城多迈进一步。’贺蓝不会负朕,可是人力所及终有所尽,他能想到的,他最后嘱咐你的话……”说到这里,转眼注目陇君 。“都到了这个时候。陇卿怎么还不走?”
陇君 一呆,当时跪倒扑地:“皇上!这种时候,臣怎么就要走?走又走到哪儿去?”
鸿逵帝微微一笑。随即俯身,将陇君 双手扶起:“营帐里贺蓝怎么说的,不过一刻就忘了?现在这京城,朕能相信、能嘱托的只有你,陇卿能不为朕做这一件事么?”
“可是皇上……”
“‘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陇卿是想要这样劝朕?”御华焰微笑一下,抬眼望向皇城东北透露隐隐红光的夜空。“差不多了,已经差不多啦。朕心里清楚,事情到了哪一步;该怎么做,心里也都有数。你用不着劝朕——若你能劝得动,朝廷上那么多人连着几日不停地说,在多的理由也已经说尽,台阶早给朕了,哪里还等着你现在开口。只是御华王族自立朝起,对着再彪悍的强敌,遇上再大地艰难,也从来没有望风退避临阵脱逃地道理。朕身为御华王族子孙,国都根基所在,几百年巩固建设,岂能一朝弃之,拱手让与他人?朕说了不离开就一定不会被劝动,而且朕也不会让贺蓝一个人在前方死拼,自己却只顾抽身后逃,断了他最后一条归家之路。”
看着御华焰脸上被周围夜风中摇曳地火炬照得光影明灭闪烁,神色殊不能变,陇君 心中轻叹,伏拜一下然后挺起上身:“皇上恩义,对考斯 尔将军的支持器重,将军得知一定感念非常,越发为皇上尽心效命。”
御华焰淡淡笑一笑,摆一摆手示意他站起。“陇卿,你该去了——此刻犹豫迟疑,等风司冥逼得更近一点,再想走只怕就又难走了。”
“是,是的皇上。”陇君 撩衣跪下,向鸿逵帝深深磕下头去, “臣先行一步,不日即归,还回驾前伺候。请皇上……请皇上万千保 重。”
凝视他片刻,御华焰方才微微颔首:“够了。重任在肩,凡事大局为重。”
陇君 再拜一拜,起身,又迟疑一下似还有话,但与鸿逵帝目光相对一刻,却是终于不曾发一语,猛然转身,竟是快步去了。
望着他身影在城楼上消失,御华焰轻叹一口气,转过视线重新投注向东北方向天空。“福安。”
绯樱宫内廷总管立刻从侍立的暗处转出身来,向鸿逵帝躬身垂手:“奴才在,陛下吩咐。”
“让承旨于浚到小墨华宫伺候吧。”
“是,奴才遵命。”福安利落地欠一下身,顿一
,“陛下是立刻起驾吗?”
等待良久,始终不听鸿逵帝回声,福安心中微觉奇怪,抬起头,城楼上却早不见人身影。再一转眼,城楼下火光里御华焰杏红色皇袍闪 动,竟是向禁城西北角上走去。忡怔半晌,福安猛然一个惊醒,随即露出北洛大军压城、惶恐多日来第一抹真实的笑容。
血脉相亲,到底是皇族一系,没有说不开的心事解不开的结,更不用说至亲之间还生仇隙。大敌当前,皇上与大祭司莫名生怨怄气,多少日不踏进晟星殿一步,引起宫中许多惊惶猜疑。可真正事到紧急,这皇上,到底还是惦念倚靠着一族长辈至亲地。
只看黑夜中引导着御驾地一线火光所行,分明。就是晟星殿方向。
“伊利尔斯督,伊利尔戴恩,
格雷斯德尔,格雷斯都;
莫斯拉,戴阿敦德,敦德尔,
凯苿朵丝,妈妈嬷。可米埃伊司。”
庄严柔和的大陆古语在晟星大殿中缓缓回响。抬头。长久凝视殿中央被无数烛光辉映的女性神像,御华真明终于长出一口气,向着神像再一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在竹垫蒲团上停留片刻,这才一点一点慢慢直起身来,“皇上既然已经到了神殿,为什么驻足门前迟迟不入呢?”
御华焰身子微震,但随即一扯嘴角。抬步就迈进殿门。“大祭司诚意为我国家社稷祈祷,朕暂时不敢惊扰。”
御华真明闻言轻轻一笑,起身,转向面对鸿逵帝:“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也诚心实意,为我凯苿朵丝母神上一炷香吧。”
瞥一眼那双暗红色光芒流转的黑色眼眸,御华焰强忍住被瞬间挑起的怒气,接过供香。到神前拜祝过插在香炉之中。“贺蓝的计策失败了。此刻两军正在红土坡激战,北洛大军……已经逼近到城北十五 里。”
“从军报上确是这样。”御华真明也取过一支供香奉在案上,语声只是淡淡。“军情如此,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鸿逵帝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容的弧度,“朝中诸臣议论,都是暂弃兕宁,迁都东南以避敌锋。”
“朝廷诸臣自然是这样地议论:北洛大军压境,考斯 尔虽然英 勇,但两军气势高下殊异,就这番红土坡失策来看,军争谋略亦是难 敌。兵锋直指,森寒早至,而兕宁四周再无他援,局势岌岌,当然是应该趁早放弃。”御华真明转身到殿中自己常坐地蒲团坐下,瞥向御华焰一眼,双眸随即浮起一抹带了三分轻蔑地笑意,“毕竟,‘老鹰生有翅膀可以飞过山岗,但蛇鼠狐兔永远也跑不出草原’,难道不是这样?”
自从那日晟星殿决裂,人前向来守礼地御华真明似乎习惯于将每一句讽刺都说得明白无比。若在平时,只怕鸿逵帝当即就要勃然大怒,而此刻御华焰却只是微微笑一笑。随即敛起笑容,正色道:“狐狸死时会将头冲着自己地巢穴,飞过草原的雄鹰,最终也会回到当初出生的雪 山。何况,但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敌军不退,我王族故属再不能得 还。”
御华真明闻言顿时回头,凝视御华焰,一双暗红色精光流转的黑眸闪出意料之外的惊讶:“这么说,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放弃京城,与朝臣们一齐离开?”见御华焰皱一皱眉,却没有立刻回答,一身白袍的最高祭司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平静了然地神情,“不错,城外率军作战的到底是贺蓝.考斯 尔,有他在外面撑着,想要收拾好全部的珍宝细软时间都绰绰有余。只是他能拖延的时间,也只能是这样拖得一刻算一 刻。一个月来宫里到处响动不安,这两日却恢复了平静。而皇帝陛下此刻又到晟星殿来,想必……一切准备妥当,是时刻要最后嘱托一些必须交代的、如何守望旧京破灭的话和安排了吧?”
“凯苿朵丝已经在琉璃水镜里展示了结果,而被大祭司看到了 吗?”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一双颜色偏深的铁灰蓝眼睛在殿中四方灯火的映照下发出奇异地清浅光芒。“不过,即使是神明地梦境相比于现实的未来也会有微小的偏差,更不用说人只能透过闪烁不定地水镜看到一个最为模糊的景象——您曾经这样告诉我,不是吗,真明皇叔?”
听到鸿逵帝突然改变的称呼和自称,御华真明心中顿时一惊。凝视御华焰双眼,大祭司脸上渐渐显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皇上?”
“太子将由陇卿和真恪廷哲等一众朝臣护卫,今夜子时从南门离 京。北洛在东北急攻,贺蓝此刻必已陷入两军深入纠缠的混战,一时不可能脱身,但北洛风司冥所率的军队一时也不可能脱身分出兵来袭击我城池。虽然皇甫雷岸的先锋已经逼到了城外十五里,可是作为冥王的心腹大将他也不会不顾及身后地主子。所
晚上。大概是熹儿离开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鸿逵帝语声平稳,御华真明却知他心中必定波澜,闻言不语,只是微微点一点头。
“朕最初的设想,是真恪廷哲等一众护着朕的长子与三子先走,太子则只交给陇卿出东门走小道,两队各循路线,最后在温斯彻会合。可惜。皇妃一句‘亲疏有别’。到底打消了朕的这个念头。非是自己的嫡亲子孙。谁又能够不计一切地护佑扶持?而分离骨肉,猝然告别,朕其实……也不够忍心。”
听清楚鸿逵帝语声之下真实含意,御华真明不由微微张口,刚要说话却又随即掩住,只是眼中透出隐隐不忍。
御华焰微笑一下,笑容中透出淡淡清苦。“朕的想法。但有一线生机,父子兄弟,能不分离便不要分离。何况众儿年岁皆幼,临当危 难,乍然分别父子,也不符合天伦人情。只是如此一来,太子那边……就不免簇拥过众,惹人耳目了。”
御华真明垂下眼。淡淡道:“太子。也是我东炎的根本,凡事希望所在,重心护卫。理当如此。何况东南早有考斯 尔安排布置,皇上不必更多忧怀。”
“是么?真明皇叔既这般说,那御华焰自当相信如此。但求母神保佑,凡事都能顺利平安。”御华焰扯一下嘴角,随即在女神像前跪下双膝,“真明皇叔,贺蓝在城外死战,是为我御华王族争取最多时间。”
“考斯 尔拼死争取地,不仅是时间吧。”
“是,争取地不仅是时间,皇叔也很清楚这一点。而朕一向也知 道,对于这座绯樱宫,对于这座兕宁京城,朕地了解不及皇叔十分之一二。皇叔为人,向来是缜密周全,历经苦难,绝不会一时轻易放弃。但,现在已经到了国家存亡的最后时刻,朕不明白,为什么皇叔还在晟星殿中,为什么皇叔还没有循着当日送绯荧出走的路线,一并从这绯樱宫里远远走开?”
御华真明闻言不觉轻笑:“皇上难道忘记了,真明曾经说过,会陪皇上到最后一刻?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朕却希望皇叔走!”转头,对上御华真明陡然精光闪动的双 眼,御华焰猛地起身,一转,背向大祭司,“风司冥为人,从来细密周到。这番有备而来,大军决战京北,城周围绝不会就此抽空。太子一行炫赫张扬,朕,不能不为王族存废多作打算。”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叔为我御华王族直系血亲,才德人望放眼东炎无可相争,而正当茂龄年富力盛。”说到这里猛然转身,鸿逵帝一把抓住御华真明双 手,“有皇叔在,御华王族就还有希望。”
见鸿逵帝眼中闪光,御华真明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不,陛下——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鸿逵帝淡淡一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言的弧度,“东炎帝制,双星并立;明暗虽然有别,但危机临头必得权变。朕所 想,不过是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朕不测,皇叔以‘暗帝’摄权继位,统领我东炎一国名正言顺。何况以皇叔地心性为人,草原顺服,或 许……还能更多挽回一些倾倒向风司冥的部族人心。”顿一顿,御华焰轻叹一口气,但随即抬眼,鹰眸闪出异常锐利的光彩,“所以,走——立刻!”
“不,陛下,身为祭司臣不能——”
“御华真明你听清楚,朕不是与你商议什么,也不是托付恳求,朕是在命令你这么做!”猛地收回手袖在身后,御华焰狠狠别过头去, “既然称臣,就该遵循皇帝命令。朕命令你——走,立刻!”
已经结束了……这一场大战。
看着潮水般向自己包围而来的北洛兵将,贺蓝.考斯 尔缓缓闭上眼睛。
“将军小心!”
一惊,猛然睁眼,却见又一名只剩一条残臂的士兵倒在自己身前,直觉挥刀劈开紧接着直扑自己门面而来的羽箭,贺蓝.考斯 尔一抹脸上混和的血汗,双手把住大刀,一双眼死死盯住慢慢逼近前来的黑袍敌 将。
一挥手,示意周围北洛军士停止放箭,风司冥投向东炎第一将军地冷冷目光不带半分情感:“已经结束了,贺蓝.考斯 尔。”
考斯 尔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看身周那些紧张地死握兵器锋刃向 外,艰难地抵制着强大压力,却最终慢慢一点一点向自己靠拢地东炎士兵,铁灰蓝色的双眼露出真诚的欣慰。抬起头,语气竟是一如平素地自如轻松:“不,还没有。”
淡淡看一眼被包围的东炎大将——如此切近的距离,锐利的眼力已经看得清考斯 尔手中大刀卷起的刃口。风司冥也不再多滑,手中双剑一举:“领教!”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 愤英雄怒(下B)
逵二十七年六月 六。
子夜。
绯樱宫,晟星殿。
司时沙漏又一日时光度尽,子夜定时,传遍皇城的洪亮钟声中,鸿逵帝却似只听得见殿侧那巨大机关复位的一阵几乎与其形体不配的轻微声响。
又是一天过去,现在是……鸿逵二十七年六月 七了。
微微抬头,凝视神台上庄严威仪的神像,御华焰似有所思,嘴角轻扯,流出一抹轻蔑笑意。但目光随即一转,对上一身牧羊女子装束的凯苿朵丝,见原属草原贫女的祖先女神眼中真诚的慈爱与不知所出的悲 哀,鸿逵帝只觉心中猛然无由来地一酸,急忙强稳心神,深吸两口气,随即起身到神台之前,再取过一支供香奉上。
口中低声祝祷过两遍,御华焰才将供香插到香炉。但供香插入一 刻,鸿逵帝手上动作猛然顿住。半开的殿门缓缓打开到最大,望着神像上映出的巨大身影,鸿逵帝僵硬着,沉默片刻,才一点点慢慢转过身 来。
“贺蓝,是你回——”
“是我。”御华真明简洁地应声。随手取下头上雄鹰展翼盘护的铁盔,大踏步迈入神殿,一身锁子战甲摩擦着,在寂静午夜里发出一阵异常清晰的响声。抬头,对上御华焰惊疑不定的眼神,“贺蓝已经被围困在红土坡西南三十里处一块低地,身边士兵大约百来,没有战马。”
闻言,鸿逵帝嘴角连扯几扯。却终于没有完成一个哪怕最勉强的微笑。慢慢转过脸面对神坛,御华真明全神贯注才听到他几乎微不能闻地语声:“啊,朕知道了。”
鸿逵帝双手成拳撑在神台边缘,站在他身侧后方,御华真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丝水线顺着玉雕的神台表面,从鸿逵帝双手缓缓落到地 下。心上一阵阵刺痛袭来,御华真明转过眼,深吸一口气。这才用努力平稳后的低沉语声道:“陛下。请……请以自身为重。以东炎大业为重。”
御华焰轻嗤一声,也不转身:“以东炎大业为重,那为何大祭司又转了回来?”话一出口,御华焰猛然惊醒,倏地转身,一双眼直逼御华真明,“难道——”
御华真明苦笑一下。 | 后将一身沉重的战甲一点一点褪下,略略收拾一下战衣下白色的祭司袍服,最后,才将整理好的战甲双手奉上鸿逵帝。“皇上思考周密,风司冥果然没有留下京城周围缺口。御华真明无能,只能够稍稍引开韩临 渊。而太子殿下一行此刻安危如何,臣……现在并不能得知。”
御华真明没有下跪。只是深深躬下腰。但御华焰却只觉得他身上像有千万座大山一齐压下。夜寂无声,而这股沉重压力,又更从夜风中缓缓拂动的祭司白袍上。一点点转到自己的头顶。一时彼此沉重地呼吸声,仿佛突然化作有形地绞索,套上殿中喘息愈急地二人咽喉。
“皇上,皇帝陛下——”
内廷总管少有的惊慌失措的呼喊从殿外传来,猛然击溃晟星殿令人窒息的寂静。鸿逵帝霍然抬头,转眼,福安正双手乱舞地奔向大殿,身形摇摆步伐凌乱,到殿前更是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直接扑在大殿门槛之上。却是直直扬起脖子,瞪大了眼睛向鸿逵帝一迭声叫道:“皇上,皇妃她,她——血,满身是血!皇妃她回来了,全是血……还有太子! 他,他们……”
听到“皇妃”两个字,御华焰已经猛然窜出,两步到福安身边将他一把拎起:“回来?血?你倒是快说皇妃和太子到底怎样?”
“别慌!定神——福安,一句一句慢慢说!”
快步走近两人,御华真明按住鸿逵帝肩膀,令他放松手上力气放开福安,随即又在内廷总管背上拍两下替他顺气。福安果然打一个嗝随即站直身,吸一口气,承受住御华焰似要冒出火来的双眼逼视说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森严内宫,今夜陛下说在晟星殿不用人伺候之后,奴才就按规矩领了人巡查夜间内宫各处宫门。走到南光华门外,突然地,就听到一片吵嚷,还有马蹄响声。然后,已经闭上的宫门猛然撞开来,真珠皇妃骑着马就冲了进来。见到奴才皇妃勒了马,大声吩咐守住各处宫门,然后就一路往后宫中去了。皇妃与奴才说话间,火光底下清楚地看到皇妃裙子、衣袖上都是血,靴子尖上甚至还有没干地血滴下来。皇妃怀里抱着太子,用面纱还不知其他什么遮了半边脸,但服色还有头冠之类都看得出就是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妃和太子怎么会从宫外回来,看着内监和宫卫闭严了宫门就急忙赶过来报告皇上……皇上,这,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福安说得又快又急,中间还因为紧张混夹进不少他家乡部族的俗 语,但鸿逵帝听
说明心中却是一阵安定。见他最后发问,御华焰拍  “发生了什么你先不用问——现在只吩咐各处宫人严守方位决不擅离,然后就到皇妃宫中伺候,无论她说什么要什么都一一听着。朕,马上就过去。”
“是的,陛下。”
福安躬身行一个礼便一路跑出殿去。鸿逵帝吸一口气,慢慢挺直背板:“大祭司。”
“皇帝陛下。”
注视御华真明直直相对的双眼,御华焰嘴唇挪动几动,但最终没有发出一言片语。沉默相对半晌,鸿逵帝转开目光,凝视神像前琥珀光彩流转的四足鼎状的香炉:“看来,只剩下这最后的手段了。但既然大祭司已经回来,这个最后的决定。朕……就交给皇叔了。”
“太子……熹儿已经睡了?”
轻轻踏进寝殿,御华焰小心地控制脚步,一步步稳稳走到床头,见坐在床边地真珠皇妃猛地回头,鸿逵帝急忙示意噤声,转头注目床上孩子,鹰眸里闪出一丝极淡地柔情。
“是。受了一点惊吓,但到底是御华氏的子孙。没有慌张失措更没有哭。回来换了一身衣服就安心睡下了。”
注意到睡着的孩子脸色远比平日苍白。御华焰心中叹息,嘴角随即浮起一丝苦笑。伸手扶在柔声应答地女子肩头,感觉到手下明显的一 跳,御华焰顿时撒手,瞪视真珠皇妃的双眼闪出一时无法控制的惊骇:“真珠儿,你地手……”
“只是肩膀上吃了一箭,已经包扎过。没有妨碍。”向鸿逵帝安抚似地微微一笑,女子伸手抚上被严密包扎,高耸起一块地肩头,“枪林箭雨,臣妾这一次可是真的见识到了,但,也不过如此——都说北洛作战勇武,还不是被我一个手无寸铁还抱着孩子的女人闯了出来?皇上从来神威。此番都是顾忌太多。何不撇开这些,开城一战?定然将敌军一一击溃。”
看着女子十足无畏的澄澈双眼,耳中是她豪迈爽朗的话语。御华焰不由微微笑一笑。伸手,小心握住真珠皇妃双臂,随即与她轻轻靠一靠彼此面颊,“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真珠儿,若朕可以撇开,早就撇开了。现在,你回来,熹儿也回来,虽然朕的本意是万分不愿如此,可是真正看到你们,朕的心里实在有些欢喜。”
真珠皇妃一笑,苍白地脸色升起些妩媚的晕红:“神明教导夫妻一体,草原族民更说夫妻当如高山上的岩鹰,伴侣绝不分离。只要皇上真的喜欢,臣妾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陛下的。”
“夫妻一体,夫妻一体……你说得对呀,真珠儿。”见女子脸上红色瞬时褪去,转眼间一阵惨白,御华焰淡淡苦笑一下,放开握着她的 手,“虽然知道你一直没有改变的心愿,可惜,就算是现在的时刻,朕也不能答应你。准备好熹儿地衣服鞋帽吧——如果承露台上钟声和号角同时响起,就让太子到朕地身边来。”
见御华焰说完便抽身向殿外走去,真珠皇妃顿时心中冰凉。猛地扑向鸿逵帝,女子一把抱住皇帝双腿,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泗流:“那皇上现在又要到哪里?难道,陛下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留给臣妾,不肯留给臣妾和太子?”
御华焰微微笑一笑,伸手轻轻扳开真珠皇妃抱紧的手指,“不是朕不肯,真珠儿——是朕不能,不能。”
“陛下,陛下……”
将妃子的疾声呼唤撇在脑后,鸿逵帝快步走出殿外。一转眼,福安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边,见自己出来眼中却是闪出无法抑制地欣喜光 彩,御华焰心中又是一声轻叹,“前头带路吧。”
自从真珠皇妃入宫渐渐得宠,到生下的熹皇子被册立为太子,她的寝殿已经由最初的位置向皇后中宫方向搬了两次。因而此刻,从真珠皇妃所居殿阁到梅尔瑞丽皇后的中宫,不过区区百步距离。福安亲自执了宫灯为鸿逵帝照引,一路当先走得又快又稳,而两侧侍女宫人脸上也多带了夜间少见的明亮光彩。
这些单纯又忠心的奴婢们哪……
鸿逵帝暗暗摇一摇头,嘴角却是不知觉地扬起。只是抬头,看到中宫匾额倏然在眼,笑容顿时敛起,铁灰蓝色鹰眸光芒一沉,向急急忙忙伏跪在地的首领太监喝一声:“怎么只有你这奴才,皇后呢?啊,难 道……出事了?!”心上突然一道寒栗,御华焰提步便向宫中冲去。
“皇后在宫中……”被鸿逵帝一撞站立不稳的大太监正自摇晃,但见皇帝冲进殿去的慌忙背影,顿时也着急高叫起来。但此刻已不仅是鸿逵帝,就连福安等跟随皇帝的一众宫人侍女都面露惊惶,他只好张开手臂将跟着也要冲入宫中的众人拦下,“莫慌莫慌,皇后没事,娘娘还在宫中……”
一口气冲进内殿,见到
十年不曾变化的熟悉布置装饰,御华焰却也镇定下来 吞吐两轮。看一看左右,鸿逵帝这才慢慢向日常起居地侧厢走去。
果然,妆台前,皇后梅尔瑞丽正襟而坐,指示贴身侍女为自己戴好纯金打造的孔雀翎头冠。
“不年不节,也没有仪式庆典,皇后怎么把这一套头饰都戴上 了?”御华焰微微笑着,目光却瞥过她一身同样华贵而繁重的红底金丝竹银皇后正装朝服。
镜中映出梅尔瑞丽的面庞严肃而平静。珍贵的脂粉掩盖住每一条细小的皱纹。衬得一张原本肤色白净的面孔直如纯白的贝列特岗岩一般。一身在东炎只有帝后才能拥有地朱红。与班都尔特有地黑中流转出暗红地眼眸彼此呼应。但这满目的红色中却没有往日的喜庆热烈,只令人感觉一股深重的绝望慢慢充斥满周身的空气。
看着镜中鸿逵帝不断变化的表情,梅尔瑞丽挥一挥手示意侍女退 下,这才从座上转身,却不站起,抬头直视鸿逵帝:“臣妾只是想,像平时一样。早一些穿戴整齐。这样陛下就不用多等,臣妾随时可以听从召唤,跟随陛下上路。”
御华焰闻言张一张口想要说话,却只觉所有的话音都被窒在喉头。深吸一口气,反复吞咽两口口水,这才缓缓走近梅尔瑞丽。“皇后,朕其实……”
“皇上什么都不用说了——臣妾明白,我始终都是您地正妻。东炎唯一的皇后。”梅尔瑞丽微微笑一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凝视御华焰片刻,目光显出一丝浅浅的柔情,“如果真的是最坏的结果。臣妾也已经准备好,陛下请不要担心。”说完,重新转向妆镜,取过妆台上红色口胭,小指挑起一点落到唇上轻轻抹匀。“此刻陛下一定还有许多要务,臣妾……不想打扰,也不敢再留陛下。”
“皇后,梅丽……”御华焰一时只觉嘴边无数话语,却怎么都选不定一句开口。凝视梅尔瑞丽金冠罩束的如墨黑发间透露出的一线脖颈,沉默半晌,“你……你知道京城外的情势——虽然一年中除了几日节庆你从来是不踏出中宫一步,可是宫里宫外你知道该知道地这一切。”见孔雀翎地金丝轻轻颤动,御华焰深吸一口气,“那一日,其实是你私放了戴黎尔对不对?因为她是班都尔公主、族长唯一的继承人,而你,是班都尔的郡主,她地——”
“她的姐姐。”梅尔瑞丽淡淡一笑,“就算嫁与御华一姓,也不会改变我班都尔子孙血缘。为部族她竭尽心力,甚至甘愿放弃一个女子的幸福,但身为班都尔族民她的亲人,怎么可以眼睁睁任她受苦?而我自己这一生已经得不到的,又有什么不可以成全她去努力得到呢?”
开口询问的一刻已经后悔不该在此刻挑起话头揭破最后一点夫妻的默契,及至听到梅尔瑞丽后一句似有心又无奈的反问,御华焰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可,梅丽,你是皇后。”
“但戴黎尔却不是御华王族的公主,虽然她被冠上了这个姓氏。或者,就算御华绯荧是御封的公主,但既然是东炎的公主,属于后宫中皇亲命妇,那就只在皇后的治理管辖。婚姻配合由皇后主持,出入宫闱,也只需经过皇后的许可。”梅尔瑞丽微微抬头,双眼直视镜中鸿逵帝身影,唇边升起一丝冷淡的笑意,“虽然臣妾很少向陛下表达自己的见 解,或是提什么想法要求,但陛下向来知道臣妾,只有认定了的事情,臣妾才会动手去做。身份地位也好,职责使命也好,该是自己要承担的绝不推辞,也不许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臣妾不愿与陛下争 吵,所以关于这件事情,臣妾不想听到陛下再多说一个字。”
像是无法承受素来温和守礼的女子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御华焰慢慢背转过身去,苦笑着,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双暗红色流光闪烁的坚定眼眸:班都尔,这便是班都尔的女子。从来,她们从来就不会像温室里生长出的脆弱,也不会偶然得势便盛气骄嚣;纵然外表驯服柔顺,纵然多年被冷落沉默,骨子里总是一副完固刚强。只是这样的性子遇上自己,却终于都可惜了……
“梅尔瑞丽。”
“是,皇帝陛下。”
“皇后的判断决定不容怀疑,朕,也从来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此一番国家大难,已经无多少希望平安度过,但一路上能得皇后相伴,不弃不离,朕的心中终究还有安慰——凯苿朵丝在上,神明终究是顾念着她的子孙亲族。”
听得出鸿逵帝语声中不住的微微颤动,梅尔瑞丽终于垂下双眼, “请陛下放心去——梅尔瑞丽,总是跟随着您的。”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 愤英雄怒(下C)
露台。
雕栏堆玉,五层相叠,位于煌明和通明两座大殿之间的承露台是绯樱宫中最高平台,站在顶层宽阔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后最高殿阁煌明殿外的宫中全景。
这座气势恢宏的高大平台,向来只为东炎国中最隆重的仪式庆典开启。平台四角八面所设承露铜人头顶金盘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宫人和侍奉神女,无人允许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华服的孩童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更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这平日里犹如神像般尊贵的承露铜人。
鸿逵帝轻咳一声,示意福安将跑远的太子带回身后一众皇子公主中间,随即转过眼,静静看远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点点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间最炎热的时节,此刻的夜风中却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黑夜里无数闪动的火光,勾画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线;火光里无数乱晃狂舞黑影,奔窜跳跃推搡挥摇,骚动仿佛鬼魅,支吾犹如妖魔,映衬着身周围众人的战战兢兢噤若寒蝉,越发显出诡异和恐 怖。
火势蔓延,而随着那被东炎历来奉为神明崇拜的强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凄厉的风中逐渐听得出人们恐惧、悲痛、绝望的嘶 嚎。梁柱倾颓、屋宇崩塌,大火炽烧中各处连续不断的爆裂。混合着无数毁灭破碎地声响,与人们彻底混乱的叫嚣奔突,从四面八方一齐直扑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声音,则似被这一切淹没,纵使竭力沉心静气,也无法从耳中那一片混乱嘈杂中分辨区别。
但御华焰心中非常清楚,从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敌军侵入城市一路攻杀到皇宫禁城。这其中无论有多少不屈不挠的坚强抵 抗……其实。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日一夜。
护送太子御华熹的陇君 与真恪廷哲一行。在城南遭遇冥王军大将韩临渊。虽有御华真明及时接应,乱军中陇君 和真恪廷哲还是拼死方才护得太子与皇妃逃脱,而重伤的两人在突围回到京城后相继停止了呼吸。从这一次遭遇战开始,北洛正式发动了对兕宁的最后攻城。韩临渊率领军队,在风司冥四十万人马正于红土坡与考斯 尔大军决战之 时,向布置在京畿地近十万守卫御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同时发起猛烈攻击。四面齐攻地气势震慑。超出料想地分兵数量,坚决凶狠的强悍战力,不过半个时辰各门已纷纷告急。而更重要的,是韩临渊的攻 城,彻底切断了京师与红土坡贺蓝.考斯 尔的联系,将城中最后的消息停顿在第一将军与小队兵将被敌大军包围生死不知的紧要关头。连续激战,城外讯息始终不通,随着时间过去。竭力自宽地人们渐渐丧失最后一丝希望。而仅仅是心绪上稍显松懈,便被战场感觉异常敏感的韩临渊抓住了机会——
绝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员。也许只是对危机降临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时的猜测和惶恐。但在自己,却是自从御华真明带来京北战场确实信息起,调动了全部精神意志也无法控制的一股从心底散发到全身的冰冷:数十万大军对区区百余人的包围,纵然贺蓝.考斯 尔战神下凡天人临世,又如何在风司冥、慕容子归、简顿之等北洛将领地严阵以待中突出重围?韩临渊黎明时分起开始全力攻城之后,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来自京城外最后一份军报,探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与皇甫雷岸腾蛇旗会合的冥王大旗。考斯 尔曾庄严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风司冥向京师推进一步。而从红土坡到兕宁城外,这将近百里漫长又切近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一对一拼杀地一击致命,或是重阵包围的万箭齐发;是车轮大战的精疲力竭,直到流干最后一滴鲜血,或是突如其来的一支冷箭,让兀自奋战的勇将去也含恨……不愿去听奏报,不愿去想结局,紧闭的眼前却不断浮动绯樱宫门远去的身影,脑海中不断回响晟星殿里永誓守卫的铿锵嗓音。
三十年风雨同舟,此一刻谊断缘尽;三十年祸福共担,终止剩自己一身 然独行。
而一人独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远?
缓缓睁开双眼,御华焰静静看向那一道似是从远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襟袍飘洒,屋宇殿脊上一路纵跃 跹,仿佛大鸟乘着火焰的炽风自如流翔。
“是时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挥手,内廷总管已经躬身捧出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托盘上排满小巧的琥珀酒杯。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泽酡红的酒浆,鸿逵帝嘴角微扬,随即将目光转向身后那一群被宫人们簇拥护卫着的,最大年龄不过十四五六,锦衣华服,面容却多少惊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示意每人都从托盘上取过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梦到和今晚一样盛大的烟火,就是被凯苿朵丝护佑着的。”
像是不知身后来人般任凭背心相对,更不去理会那些因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阵骚动的侍卫宫人,鸿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督促每一个孩子都将杯中酒浆喝完。轻声数过放回到银盘的酒杯数目,又赞许似的俯身拍一拍将酒一口喝干随后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华熹,御华焰这才直起身,慢慢回转过身来。
青衣的男子,静静站在承露台上。距离自己十步远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一双倒影出京中战火的澄净而幽深的眼。火光眩天的橙红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浅的衣袍被映得浓重深沉。台上无数宫灯火炬,照耀着他衣领袖口精细繁复的绣线,更为男子周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浮彩光华。
“水天无岫”,那一脉犹如水行天上地历历风采传承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却像是……异常地适合无边地战火烽烟。
“来得可真快……虽然,这种时候不表示任何‘欢迎’。柳青 梵。”
相对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从自己思绪中抽回神来。鸿逵帝凝视柳青梵,唇角
抹极淡却真实地微笑。
“不过朕真的很惊讶,自开战以来始终恪守监军与督点司正身份,将一切战功归于靖宁亲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会抢在冥王和其他将领之前赶到绯樱宫。”
目光一沉,柳青梵随即将视线从鸿逵帝身后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们身上收回。“柳青梵也很惊讶,鸿逵帝陛下竟没有在禁宫再设卫队。反而将些不及冠龄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来。难道,鸿逵帝陛下认为他们的血肉,会比城外那些骁勇死战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挡我北洛大军地脚步前进?”
“当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让他们错过生命里这一场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动嘴角,御华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却格外阴郁。青梵心中一惊,目光一转,顿时看清托盘上酒杯的特殊材质。见他目光中隐隐的震惊和不信,鸿逵帝嘴角笑容越发加深。“朕自知不是什么亲切慈 父。今日这一家父子团圆相聚的机会,也还都是拜柳太傅所赐。”
眼见御华焰说话间一些年纪较幼的孩子已经开始身体摇摆站立不 稳,柳青梵袖下拳头握得紧紧。“御华焰……”
“草原有一句俗语,一个父亲无论何时都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就像雄鹰不会抛弃自己的羽毛。柳太傅博闻能记,不知听说过没有?”顺着柳青梵目光微微侧头,见他视线落在已经倒在福安怀里六岁地御华熹身上,御华焰目光微黯,但随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讽非讽、意味不明地阴沉笑容。“而正像儿子如雄鹰毛羽能温暖父亲,父亲也是支撑儿子的羽翼。那一年猎场上柳太傅曾说‘鸿鹄之志,凌越天云’,可失去了羽翼的鹰又如何飞得起来?”
“鸿鹄之志,凌越天云”——这一句,正是五年前鸿逵帝册立太子地大典过程中,东炎群臣及各国使节按照草原习俗为太子周岁生辰献礼时,自己将之与射得的青鹄一并奉上的八字祝语。五年前的兕宁,犹自记得那个十月,天高气爽,草劲风疾,最广阔土地上的随心奔驰,最盛大围场中的一展身手,还有并肩纵马逐云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红……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锐利视线顿时向御华焰直射而去。
御华焰却似对他的目光毫无知觉。走近福安,从他怀中抱过合起双眼仿佛已经睡熟的太子,又低头凝视半晌,才抱着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边。将孩子在御辇宽阔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后取过一条薄毯仔细盖好,御华焰淡淡扫一眼身两侧强自噙泪、仿效他动作将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辇中的宫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对的柳青梵转过身来。然而双眼与他视线相接,随即顺着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鸿逵帝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鸿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谁?冥王、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将,还是……御华真明,你的大祭司?”
微微笑着,指尖稍一用力,精致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炉顿时在手上轻轻旋转起来。凝视鸿逵帝一点点扭曲变形的面容,青梵缓缓摇头,始终如幽深古潭沉静无波的黑眸终于闪出不再强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会集了御华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万斤火药,用亲手断送王族吸引住北洛军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对手与你一起埋葬吗?勇气可嘉。狠毒可嘉啊,鸿逵帝陛下!只可惜,现在不仅是这承露台下,整个绯樱宫中所有的火药药粉都已经被淋湿或替换,引线被割断,各处堆积地木材送回它们原本该在的地方。而可以从皇宫之中,控制兕宁第一大神宫底下炸药启动,将整个兕宁彻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机关也在我手里。现在。”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青梵向御华焰微微欠身。“陛下是不是很想将它要回去?”
奋力大口呼吸着,鸿逵帝一双眼死死瞪着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无数利斧直欲将他瞬间剁成肉泥。下意识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炉,但手掌握实的一刻顿时惊醒,猛力甩手掼出,与数百年传国宝器碎裂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几乎要撕裂声带地怒吼:“御华真明——”
纵是见识无数,御华焰一声之下青梵仍觉异常惊心。口中语声顿转森冷:“御华焰,我不会给你最后一击地机会。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华真明舍不得京城内外数十万条性命,何况,草原向来只以牛马牲畜殉葬,从不强逼活人。要陷我北洛大军于绝地,更陷无数京城百姓于绝 地——御华焰,他们不是任你驱使地牛马。就像草原族民并非无知无觉的草木……”
“族民?拱手将土地送给敌人的人。还称什么草原族民?牛马也比他们更知道守卫家园领土的天生职责!国家——完整的国家,从七百年前圣武立朝,东炎就是一个整体!承认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国号。就意味着部族系属之上更是东炎的子民!都说草原坚韧,无论怎样地艰难苦困都要活下来,留下草原的血脉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为重,又何必有东炎?七百年统御,国境之内竟流传着但得凯苿朵丝信仰犹在,便无所谓王族推尊、亦无所谓王朝巩固之论!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轩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号令施为,使从域中至边境无所差异。以你所知所 见,在这统领归一七百年的国土上有这般背信忘恩、浅薄愚蠢的言论肆虐泛滥,岂不可笑,岂不荒谬?!”
眼见大势已去一切再无回转,御华焰反而迅速镇定下来,铁灰蓝色的眼睛闪出异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语气针锋相对。“国家有难,虽匹夫匹妇有责。捐弃嫌隙,团结对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谁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保血脉’、‘退路生机’,争辩什么草木牛马、道具掩护?不遵君令,不尽职守,只为区区部族私利,勾通敌国串连敌 将,千百年家园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却振振有辞号称是为保存国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顽强坚韧能屈能伸……真是国将不国,岂源自干戈外来。为一个人保命乃至夺权,就敢同时推出数万、十万、数十万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牵扯出远在
教宗神道,这一篇的手笔,也真是大的可以!”
柳青梵眉头微紧,一双眼冷冷盯住御华焰:草原部族与政权种种他自然素有知晓,鸿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逻辑地说法,他也无意在此刻议论分辩。但听到后来,鸿逵帝直指御华真明甚至牵扯到自己的言语,却是终于抑不住冷笑起来:“国将不国,自不是源起外来干戈。背心离德,难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为君王,言必称一国公益,其实却只凭自己所欲;盛气炫耀,逞淫威于比邻,全不顾整个大陆与你为仇。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处处牵制猜忌,纵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托,心胸眼界狭窄如此,就算权谋用到极致又如何?你东炎朝廷与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顿一顿,黑眸冷睨,“不过,现在你终于可以放心,御华真明已经自尽——‘你的’东炎不会再落到他的手 中!”
见御华焰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震惊之下瞬间清明,青梵语声淡淡,却流露出一丝混合了轻蔑的怜悯。“草原上有人活着便已足够,无所谓万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可惜,御华真明的想法并不是鸿逵帝陛下所说的那般。没有了御华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爱所能为之奉献一切的东炎。而他从来以为,凭最后留下地一个人的力量。绝担不起完整的阿史叶迷王族,就像凭任何一个单一部族的力量,支撑不起整个草原一样。”
最后留下的一个人的力量担不起整个王族——“陛下,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鸿逵帝只觉负压累累的心猛然被又一块巨石击中。但腰板随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双铁灰蓝色地眼睛变成近乎夜幕颜色地深沉地蓝黑:“哦,这就是御华真明要你带给朕的最后一句?虽然敢死。却未必不是胆小鬼的行为。只不过不肯面对最坏的结局。连逃避都要选择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就像当日他从景阳宫里私放走的,骨子里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坚持却不能地无能懦弱……”
御华焰一句话不曾说完,冰冷的剑锋已然挟着一股锐利寒气凝在咽喉。素来沉静幽深的眼眸如大海瞬间滔天波澜:“收回你的话!”
淡淡瞥一眼剑锋,目光随即移上青衣男子如大理石雕的面容。静静相对片刻,鸿逵帝轻轻扯一扯嘴角:“只有这件事情动摇了你,只有在这件事上朕赢过了你,是不是。柳青梵……不,君无痕?”
不待青梵答话,御华焰径自转身,走向那些安睡着御华一族最后嫡系子孙的步辇。意味含混的目光在每一个孩子、每一张面容上停留又滑过,直到最后一辆辇车前,鸿逵帝停下了脚步。将辇车里尚不足岁的婴儿抱出搂在怀中,凑近婴儿地面孔,喉头一阵低喃哄逗。御华焰随即向车边低头侍立地宫女伸出了手。
“御华焰。你要做什么?!”看到宫女伏跪的一瞬已是满面泪水,颤抖着身体交出手心的绢帕,青梵顿时不能抑制地一震。
“再糟糕地父亲也不会抛弃他的儿子。”嘴角一抹奇异的微笑,御华焰目光专注地将手上浸透了酒浆尚未干结的绢帕向婴儿口鼻按去, “王族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里,朕绝不会留下这一件事假手他人……啊!”
不敢相信会有袭击从背后而来,吃惊和锋刃入体的剧痛令御华焰双手一软,怀里婴儿顿时摔落在步辇发出一阵骤然惊醒的响亮啼哭。摇晃着,从背心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浑身如水波般一阵阵痉挛抽搐,御华焰竭力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控制着身体站立挺直,然后慢慢地、向柳青梵一点点转回过身,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映出夜幕下男子塔尔神像一般冷峻无情的面容——
“……主上,主上!”
惊醒,垂目,青梵右手一松,锋利无匹的宝剑青泓跌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静静凝视不曾溅上半点血迹的手,唇齿轻碰声音几不可闻:“什么事,赤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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