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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65 柳折眉 (当代)
抿紧嘴唇,风亦璋把住画戟长柄的双手借势只一拨,丈尺长兵顿时在空中划出一抡耀眼的紫金弧线,花戟特制成锥刺一般的锋利柄尾似潜伏的毒蛇猝发,直挑考斯 尔咽喉。
见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兵器用法,贺蓝.考斯 尔快剑回格,两兵相交顿时震得虎口剧痛发麻,差点就长剑脱手。而风亦璋一招抢到先 机,后式立时源源不断纷涌而来,画戟点戳钩抹,斜削竖批,戟头利刃柄尾尖刺耀着戟身紫金流彩闪出寒光无数,招招迅捷而劲猛力沉,纵是久经沙场如考斯 尔,一时也被逼得只勉强招架。
但二十年沙场到底与两个月沙场不同,阅敌无数、更亲身临阵力战无数次的贺蓝.考斯 尔很快留意到少年座骑步伐趋避,铁灰蓝眸光一 闪,双腿一夹胯下马腹,训练精良的战马立即知心识意上步逼前。见少年眉头顿时一皱,手上动作不缓,却是由完全的抢攻增加入两分回退——戟尾尖刺上端似做装饰用的一截粗壮精金环圈,堪堪封住自己长剑的去向,贺蓝心下也不遗憾,长剑斜指风亦璋肩胛同时脚上用劲,驱得坐骑进一步逼向对手。
风亦璋拧住眉头,画戟反手一抡撞上对方远比一般厚阔的长剑。借着两者相交地力量带动坐骑后退,顿时拉开丈余距离。手把画戟横在当胸,少年将军目光冷冷,瞪视着考斯 尔的黑眸闪出深沉的光芒。
像,又不像——脑中直觉似的反应起六年前西陵边境绝地中少年将领的玄衣身影,但贺蓝.考斯 尔随即用力摇头:且不说武器招式,单就身形一点,风亦璋也要比少年的冥王雄壮得多。何况眼前这名十四岁的世子少将虽然勇武。身上到底还没有那股浸透了残酷和血腥的杀气;十数年天家富贵教导下地温敦和矜持残留在心里。化到临阵地动作还是可以利用地破绽。才让自己一招冒险抓住了弱点反击……
不过,对战场局势整体准确的判断、奋不顾身高效顽强的作战、冷冰冰严肃而镇定的眼神,以及直觉地把手下将士一一护到身后的行动,却和当年绝龙谷中的少年不差分毫。
是嫡亲的叔侄,而十六岁和十四岁地年龄区别,相差的,其实应该不多。
“考斯 尔将军。”
果然。连声音都有七八分相似。
正处在少年到生长发育成熟的阶段,风亦璋的声音清晰响亮且已经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平稳低沉,但还是不自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跳 脱。响亮有力但不足够浑厚,听起来确实与冥王明朗清越的音色颇有些相似。只是对面的少年显然并不能从自己地脸色便猜出此刻内心所想,倒是被自己几番点头摇头弄得越发紧张,一张兀自青稚地面孔表情森严得几近骇人。
不自禁地扬唇,但随即收敛了笑意。整一整表情,贺蓝.考斯 尔 将目光笔直对向少年。
“天色已暮。兵马已疲。可暂罢手,来日再战。”
可暂罢手?贺蓝牙关顿时咬得格格直响。风亦璋的语气,分明不是两军对战时平等的商议。根本凭天家王子地高傲,习惯性直接做下结论判断而已。想到就是他,就是眼前这个小鬼把赵坚打到重伤,又是他拼了命把轩辕皓从包围中救走毁掉自己计划,考斯 尔心头就一阵阵火突突乱冒。然而看看身边军士,无不是鲜血层染、半数重伤到身体残损的亲兵护卫,贺蓝只能努力压制下本能的冲动,瞥一眼对方兵将同样体伤肢损的惨状,“鸣金——收兵!”
掉头回马就走——根本不担心风亦璋会趁隙从背后偷袭:一者风亦璋的武技还不到但有动作自己会不及反应而被一击毙命的程度,二者他身后北洛士卒的损伤程度足以令出战不久的小王子首先挂怀,而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点,这位勇武而气宇堂堂的诚王世子还在正直到没有被教导过抛弃荣辱的内心年纪,从背后偷袭这种被所谓勇士视为最卑鄙无耻行径的手段,远不是他所能够做得出来的。贺蓝.考斯 尔没有心情去 多看风亦璋此刻的表情,也不打算在这个其实只能算作孩子的少年将领身上花费更多的心思活动,所以东炎第一将军没有看到风亦璋死死握住紫金画戟的双手,也不知道当自己带着部下最终隐没进鹫儿池城门时,这名世子少将好似铁板绷直的身子在马背上如释重负的骤然软倒。
作为帝国鹰山防线南端的第一座要塞,鹫儿池的城池规模较其地位而言无疑小了一些。而以草原富庶仅在班都尔之后的贝布托部王旗以下第二大城市来看,鹫儿池无论人口、集市、城内建设都与同样被称为富庶繁华的渚南相差了太多。只是,经过这一场战火,鹫儿池原本就是有再多的富庶繁华也不过往昔的梦境。短短六天时间三次失守三次夺回,此刻的鹫儿池城中已经再看不到寻常百姓人家半点残影,衬在火燎烟 熏、满目半焦半颓的街道建筑里的,只有一队队形容焦枯憔悴,身上战衣早已看不出血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士兵。
一进城就下了坐骑,好让连日奔跑、疲劳只怕更甚于己的爱马尽量减轻一点负担,在城中一路缓缓穿行,贺蓝.考斯 尔总是尽力显出轻松从容的脸上,终于再也无法露出惯能抚慰人心的最浅淡地笑意。
城中的太守府继续作为大军指挥所在,只是此刻府院周围增加了定北侯府特训出来的亲兵卫队。见到考斯 尔身影。立刻有亲兵跑过来接下缰绳,更有两名见事机敏的飞快奔进府衙。等到贺蓝.考斯 尔抬 脚跨进府衙大门,随行的军医已经急匆匆迎上前来。
“将军——”
“赵将军如何了?”
“醒了,控制住了身上的伤,而神智也已经完全清醒,接下来只是修养的问题——赵将军命大,身体底子好到底熬过来,算是真的救回来了。”
稍稍一点头:“确定神智清醒了?能惊动么?修养地话。要不要静养?”
难得将军回府不是第一时间急火
去看顾自家副将而是稳稳定定站在天井里。自己不  一边回话。说出来地言语字词也似增加了几分底气。肯定地点一点 头,那军医道:“赵将军是午时左右醒地,说了几句又睡一个时辰,之后就完全清醒着。派探马几次看将军阵前情况,临傍晚战事最激烈时候还挣着要下床上阵去,但被制止了。赵将军是武人,身体底子一直很好没受过什么大的损伤。又在壮年,这一次伤得虽然重,眼下控制住伤情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伤筋动骨,续接上的手足暂时是不宜动,但静养之类都不必要。”说到这里微微笑一笑,“赵将军受伤在皮肉,没损及内脏也没磕碰到脑子,这算是大幸。之前昏迷是失血过多。此刻血气是虚弱些。却不需要过分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将军自可放 心。”
“很好,非常好。”
明明是肯定的说法。说话的时候表情也一贯的平静从容,须眉皆白的军医却是在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冲到心里。看着贺蓝.考斯  尔快步走向赵坚所在后堂厢房地背影,竟是半天都不敢呼吸。直到定北侯府的亲兵疑惑地过来问怎么不跟着将军好处理今天战场上受的伤,老军医这才如梦初醒,张一张口要答话,却发现牙齿只一味上下乱磕,而一双搭在身前的手早已经连着衣衫掐到自己大腿肉里。
“今天,今天的对战……”
勉勉强强磕出几个字,亲兵已经会意地回答:“将军按昨夜设计 的,佯装集中力量攻击北洛失了主帅的左营,引来并用真正主力围住了轩辕皓。轩辕皓带着大约两千人顽抗了大半天,眼看着就可以彻底消灭擒拿,不想北洛那个最年轻的王子将军突然带了一支人马杀出来,硬生生冲开包围圈救走了轩辕皓。虽然这次是将军亲自上阵,但之前因为轩辕皓顽抗地关系我军损伤了不少还折了三名战将,连库鲁伦副将都丢了一只胳膊。那个风小将军也凶悍,最后地结果……不胜不败吧,但死伤都很惨重。”
“库鲁伦将军……”军医嘴唇轻轻抖动两下。虽然看惯了战场生 死,肢体的损伤相比丧生殒命来说已是极大的幸运,但他还是无法不由衷为这个消息悲伤:这位阿史叶迷部贵族出身、与御华王族有相当血脉亲缘地右将军,是东炎国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啊!失去一条手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多说。努力稳一稳心神,随即联系起方才贺蓝. 考斯 尔的动作神情,“虽然是猛将,却是第一次做将军的副将出 战……如果是赵将军的话,也许就……”
“话不能这么说。”听到低喃,那亲兵顿住脚步,“虽然一向是赵将军跟着将军,可没看到战场上……库鲁伦将军是拼尽了全力,但那轩辕皓……”突然打一个寒噤,沉默半晌才低低开口,“两千对将军带领的一万,那简直不是人,是魔鬼。”
对望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中的畏惧之意。急忙别开眼,两人再不吭声,都蒙下头直直奔向后堂。因为身份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府衙无需通报,一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一只脚才踏上后堂门槛,便听见屋中隐隐吵嚷声传来。同时一惊,加紧两步,却是贺蓝.考斯 尔的声音, 然而语气激烈异常,便是在军中长久的军医和自幼在定北侯府受训随侍的亲兵都不曾听过。
“……明明说过,坚守就好坚守就好。为什么就是不听?十万大军唯一任务就是守住鹫儿池卡死北洛的南边进军通道,出来地时候我说了几遍?兰卜杜一心想要出战又怎样?你也算个将军,连自己帐下兵将都管不住吗?!”
快而凌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严厉的责问声里,显是贺蓝.考斯 尔正心烦气急地满屋子乱转乱走。
“什么试探查看北洛的意图——轩辕皓的意图还需要揣测吗?守在鹫儿池城下还能有什么目的,他兰卜杜犯傻犯浑你也跟着迷糊?十万对七万,人数是占优势不错,可他轩辕皓‘茵沙将军’的名号是白来的?从宝邯到这里地道路一直畅通,有鹫儿池拦在这里他没有立刻就破城深进地可能。在拿下城池北上会合风司冥前他有必要这么大规模运粮过 来。而且连数目都还特意给你们知道?啊。不错,他围在城下这么多天,还加进了贝布托和郁木扎兹地三万三千人马,城里储备早就该紧张了。是,我知道,有御军和部族队伍在一起,争争吵吵从来都不会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候,东边七大部族个个为绯荧殿下憋着一口气,你真个儿压不服倒也不勉强。可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提大军过来?城里连五天都撑不过都等不起了?你连区区五天的军心都安稳不来了?——赵坚啊赵坚,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来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是,都是赵坚无能,请将军责——不。请将军允许末将重回帐 前。与轩辕皓决一死战!”
赵坚的声音是重伤失血后特有的气虚无力,但语气却很坚决。屋外两个只听一阵被褥布帛的声响,随即“啊”的一声与重物落下“砰”的闷响传来。贺蓝.考斯 尔冷冷地声音随即传来:“决一死战?就凭 你?站都站不稳还想要上马。你还不如直接缚了手脚到轩辕皓的俘虏营去!”
“将军……”
只一声低唤,经验老到的军医就知道赵坚方才那一动必是伤到刚刚接好的断骨,脸上顿时变色。但脚下动了两动,却实在不敢这个时候闯进屋去。而赵坚强自忍痛的声音还一句句传出来:“将军,一切都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心里怀了贪功的念头,见轩辕皓虽有大军但每次攻城并不特别强悍所以低估了他,这才允许了兰卜杜的请求出战,暴露了城里储备地真实情况动摇了守城军心。北边阳邑、高城、渚南连续陷落,班都尔辖下泰半沦落敌手, 城又极吃紧,而轩辕皓守在这里,除了最初同郁郁木几场交兵,之后围着不打也没胜负可言,城里人心控制不住活动。末将只以为倚仗着城池小胜两场,虽然改变不了总体局势,打击北洛气焰总是可以做到地。加上城里的存粮确实只剩下不到七天,如果劫粮能成功,对城里甚至北边都有好处。当时只想到兰卜杜说得有道
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之前轩辕皓没下大力气认真打,而这一认真你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考斯 尔的声音几乎冒得出火来,“你是笨蛋吗?或者当我是笨蛋?草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些人哪些心思我会不知道,轮得着你去帮我去掩饰去周全?!兰卜杜不过莽夫,库鲁伦跟我一心又在鹰愁涧手伸不到这里,除了白客那条会装猎狗摇尾巴讨好人更会下套子诡计害人地恶豺有谁能给贝布托第一勇士出点子请战?戴黎尔是我从京城放走的又怎样?自小定亲的妻子跑了我还没说话又轮到他跑哪里指手画脚去!撑死了一个傀儡的贝布托族长,我堂堂定北侯一刀宰了他又有谁敢说话,你居然因为担心他废话就不管我之前号令?”
“将军,请不要这么说!”听考斯 尔发怒赵坚急得顿时吼出来,但随即压低了嗓音,“这里不是侯府,将军低声!”
“做什么低声?我贺蓝.考斯 尔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谁能动我?谁敢动我?”
“将军……”赵坚苦笑一声,“您私放了无双公主,又定下了抛弃鹰山以西只保国中腹地的对策。您是公主殿下自幼订亲的夫婿,她奔去会了柳青梵,然后鹰山西线全部失守班都尔又大半归了风司冥。就算明明具体每个时间点都合不上,您以为那些混账的人私底下说些什么?!您让我守住了鹫儿池就算为国立功,可博沃柯克、郁木扎兹、贝布托这些又有几个知道您地深意,全当成胆怯懦弱不说,更有浑说私心为自己的地位打算劝皇上索性抛弃了这些受灾最重的部族的。带到鹫儿池十万大军,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御军,还有一万跟随您多年的老部队,剩下的全是从叠川草原征调过来。一味禁着不许出战。又怎么去禁士兵之间的胡说?而部族地将官就算服您草原军神、第一将军地武功。牵扯到廷臣和部族地,能不跟着起哄就好了,哪里指望对他们说穿了布置算计再安稳手下士兵的?何况又有绯荧殿下的事情横在当中,对面的时候都没个好气……白客虽然奸诈小人,可他到底是皇上一边,也就在将军一边。是他这个贝布托族长的意思,要是拒绝。不是让您两面都得罪都不安稳,等您亲自到鹫儿池,这仗可又怎么打?”
话到这里,内情已经说得不能再分明。贺蓝.考斯 尔沉默半晌方 才长叹一声:“赵坚,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是为我?可你顾及了我以后在朝廷在同僚间的面子处境,怎么不想一想,你这么一松口,失掉了鹫儿池失掉了防线到失掉了东炎江山。没有东炎的朝廷。我贺蓝.考斯 尔又到哪里去立足,又和谁去做同袍同僚?”
一句话如巨石落地,一时砸得屋里屋外四个人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贺蓝.考斯 尔用力拍着窗子:“别傻站在外面——进来,该干嘛干嘛!”
亲兵和军医闻声慌忙进屋。替赵坚检查断骨重换药物绷带,收拾乱糟糟地被褥床铺,给考斯 尔检查身体处理伤口……等到亲兵将两人的饭菜用托盘端进来,贺蓝已经除下东炎第一将军的沉重战甲,严寒的冬夜里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就这样倚坐在窗下靠椅上,一张从来镇定从容的脸上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倦。
见亲兵搁下餐盘,看了自己与赵坚一眼便同军医小心翼翼退出,考斯 尔慢慢闭上眼,片刻,睁眼起身,将餐盘端到赵坚床头:“比当年蝴蝶谷外还不如,将就将就吧。”
赵坚笑一笑。他两人少小为伴,从军后更无数腥风血雨,艰难险境彼此扶持过来,早不是普通情谊。见自己的将军亲自动手过来服侍也没丝毫不自在,就着碗喝一点汤:“那是异国他乡,别人的土地,东西再好也没意思。现在是自己家里,就算吃糠菜啃草根,只要能守住了这个家吃什么都没关系。”
贺蓝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说起来,今天地形势跟六……七年前真像得出奇。不过这一次追击过头地不是黎豫,是轩辕皓;救人的不是冥王,是风亦璋。”见赵坚震动,他缓缓摇一摇头, “但也只有外表上的形势看起来像。北洛地军队像是比以前更耐打了,也好像更习惯劣势底下的作战。我很肯定当年是风司冥的冥王军,而今天就是北洛最普通的军队而已——当然,跟着主帅的不可能最差。但从这三天对战来看,几乎每一队都不比今天的弱,或者确切说,是和今天一样的强。风司冥真是花大力气调教出好一支军队,输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赵坚,没什么可惭愧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蓝将军,我还没有到需要这样的安慰的地 步。”
听到赵坚几乎是叹出气来,贺蓝.考斯 尔不由微微笑一笑:“你当然不需要人安慰。我的意思是,三天下来,我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沉吟一下,像是斟酌词句,“这一次风司冥的打法,和两年 前,不同!”
“这一次和当年不一样,戴迩将军——我不会再任由你冲到中军去的!”
一柄银枪倏地从斜地里刺出直奔贺蓝.考斯 尔面颊。贺蓝随手招 架,长剑虚晃间面前轩辕皓已经脱开身去,而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逼到了面前。
“赫德!赫德!赫德!”
北洛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先前被考斯 尔重甲铁骑冲得变形地中军重新结队起来。贺蓝.考斯 尔一瞥过去。但见暗色为主的北洛旗帜中骤然增加了大片明亮的色彩,杏黄底色上血红的狮子舞爪张牙,与中军银白大旗上深重庄严的狮身有翼神兽赫然照应。
大陆古语的“赫德”,是传说中有神明一样力量、随众神争战斩杀无数妖魔的力士;虽然是只有肉体的人类,却与战争女神茵沙座下地火神、雷神一样都被奉为勇武无敌地“凶杀之神”。韩临渊从军十五年,追随风司冥立下战功无数,一条银枪被鲜血浸得隐隐发红,有“冥王凶神”地称号。考斯 尔早从探马得知。攻下宝邯之后韩临渊跟随风司冥大军北上。高城一战就是他首先率军攻破城门。此刻陡然见他一身血红杀来。心下震惊之间更多骇然——纵然鹰山以西落在北洛之手
会真的失去相关的信息,然而自己既不曾听闻任何调 冥王凶神如何就带着数千近万的士兵杀过来?这与昨日风亦璋对轩辕皓的援救不同。风亦璋在轩辕皓军中自己早已知晓,只不曾料到十四岁少年勇猛至斯,因此才在逼得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无奈放手。而韩临渊明明当在北方冥王属下,怎可能如神兵天降,相隔了迢迢千里却一瞬间到达阵前?如果然是暗中带兵千里奔袭而自己不曾得知。那一路之上自己经营多年的情报传送系统必然出了极大问题……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地时候。韩临渊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以北洛中军重整阵型的迅速和条理来看,方才危机边缘的凶险分明是夸饰伪装,显然轩辕皓是利用了昨日失手被围对人心理的残余影响有意以败相相 诱——按着传统主帅必须给予对战者相应身份的尊敬的规则,轩辕皓明明昨日受伤不轻依然披挂上阵冲在最前。因为双方皆知北洛人马总数少于己方,临到强敌拼命的行为正在预料,而北洛慢慢被自己优势兵力压倒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惊讶。然而轩辕皓却又早早在背后设下伏兵,一边布置显露败相一边引诱自己追击。利用主帅地身份作饵。竟是硬生生将昨日两军对战地情景反过来运用一遍。种种关节,头脑中不过电光火石一闪,贺蓝.考斯 尔直觉要向轩辕皓方向转过眼去。但随即目光一 凝,长剑在胸前虚划一个十字表示对手的行礼,“韩临渊将军。”
“少废话——看枪!”
说打就打,清秀外表和火暴脾气完全不符的韩临渊跟讲究军人在战场礼仪地轩辕皓或者举手投足始终捎带王族矜贵的风亦璋不同,他本是江湖武人出身,爱武近乎痴,性子又单纯不愿多思多虑,只管杀敌无需他顾的战场与其说成就了他“冥王凶神”的名号,不如说这样的战场本就是最适合韩临渊的舞台。所谓“凶神”必有其凶性,更何况此刻唯二能够压服他凶性、牵制他行动的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考斯 尔伤了轩辕皓他尊敬的主帅和老师,七年前蝴蝶谷战场的旧恨加上今天的新仇一起爆发,手中一条银枪上下翻飞,千头万点直使得如枪头抱了个银球一 般。
七年前化名戴迩潜入西陵边城,伪装西陵将领,本意试图挑动西陵北洛两国长久战事,却不想阴差阳错成为蝴蝶谷会战最终决战的主将。虽然一如最初设计的在混战中众目睽睽之下以金蝉脱壳逃脱,贺蓝.考斯 尔心里很清楚那一次与北洛近十名高阶将领轮番对战何等艰难,而其中最凶险的一场便是与眼前红袍男子交手。韩临渊枪法原是从临阵实战中化来,而数百年江湖武林的改造流传又增加进许多新的变化,以一对一杀敌夺命的威力而言,较最初大了何止三倍?自己手上剑法原是专门针对着枪、毛、戈、戟这些长兵器,加上自己多年战场经验,普通武将遇到几乎无不被克制得死死。昨日风亦璋使的一柄画戟,若非戟尾另有设计,以少年本身实力根本敌不住自己几个回合。然而韩临渊手上一条雪缨长枪却仗着轻、快、准、狠加上变幻万千,将自己原本剑法上的优势消减无形,更兼挟着一股由衷愤恨,枪上气势愈不寻常。考斯 尔手上连连变化,也只勉强打个旗鼓相当。
情势……不妙啊……
心里刚刚掠过这一闪念。眼角余光已然扫到自己的右后,郁木扎兹首领郁郁木正带了一队骑兵冲上来,对上地恰是小将风亦璋。草原武士高壮魁梧,错金马刀力大势沉,风亦璋虽在同龄乃至整个北洛军中力道都不算小,面对身型足有自己三倍的对手强大力量一切灵活机变施展不开,应付得极为吃力。眼看风亦璋不敌,郁郁木正待催马上前一刀劈 下。孰料北洛中军一箭如流星赶月破风射来。从眼窝直穿出后颈。小山一样的身体在马上晃了两晃才摔落尘埃,只惊得周围士兵无不骇然变色——
拈出再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中军旗下轩辕皓身边绿袍银甲的严晏身体侧转,随即将目标对准鹫儿池东炎大军的左参将军,高斯。
座下奔驰跑动,地势高度的些微变化,贺蓝.考斯 尔终于看清战场上一名名属下被分别引开、包围的实情。灵光乍闪。心下骤然分明的瞬间,贺蓝一剑逼开刺来地银枪,一双铁灰蓝颜色眼睛微抬,光芒狠狠逼上了身前对战地敌将。
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韩临渊嘴角微扬,灵蛇出动般地银枪和着挑衅的目光一齐回敬过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过在北洛,索性连马也不射。直接找准了人作为目标。每一名将领带小队人马将敌方主要战将从大军环围中剥离出来。然后由军中箭术最高强者一一射杀。这其中自然有相当风险,毕竟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一箭出去不会失手误伤了己方士兵。更不会伤了战友同袍。然而此刻北洛却似全不在乎,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击杀成功。
目光极快地在阵中激战的风亦璋、王楚才、乔非、曹锐、康浩明一众北洛将领身上掠过,同时看清楚与他们对战的每一名部将,贺蓝.考斯 尔终于在心中长叹一声:
无怪乎轩辕皓以己身为饵,也要将自己逗引出来。
无怪乎韩临渊突然现身战场,与自己死死缠斗不放分毫。
无怪乎北洛舍得这样一批杰出战将,为击杀敌酋不惜两败俱伤。
只因为北洛有这样不惜一切代价的资本,而自己没有,东炎没有。
连日激战,北洛的死伤非常惨重,指挥战事的将领也多有折损。但轩辕皓真正倚重地将官没有一个伤到不能出战,这些深受冥王军熏陶的将领非常清楚如何在战场上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他们属下的部将到最基本的士兵,都能极好地领悟将官们的意图,勇武无畏,但极少妄动妄为地厮杀。
而草原部族征调来的军队,或许每一支都绝不下于北洛的勇武,却少那一份在任何人属下都严守号令的整齐划一。只有特定地首领才控制得住特定地兵士,否则就是各自为政一团乱麻。然而到现在,赵坚为守城池重伤,库鲁伦被轩辕皓削断一条手臂,郁郁木已经被射死、高斯被射落坐骑,吕宋、北川秀
有几天几夜攻防中损伤的大大小小的将官……除了自 池,已无再多将领可用。
将自己从大军中引出来,让冥王凶神缠斗住自己,使自己无法分心旁顾整体地战局,无法及时发现危机援救部将。轩辕皓的计算非常周 密,只除了一点:就算此刻已经发现了问题,自己也无法真正全力去营救。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绝不能将性命丢在这里的东炎将军——北方还有风司冥的大军,虽然这样的事实令人悲哀和难以启齿,但放眼整个东炎,能够统御起大军、能够真正能和风司冥一战的,只有自己。
或许轩辕皓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与自己手下的七万士卒。攻城、死 战、不惜任何代价,用这样的方式尽一切可能消耗东炎的兵力,并且把自己死死钉在这里……
贺蓝.考斯 尔突然一凛,瞬间的忡怔让他左臂上顿时被韩临渊枪头划开一道偌长的伤口。
疼痛灼烧着神经,战得发红的双眼却只觉越来越清明。猛然将坐骑向旁一拉,手上虚应两招,考斯 尔已经调头向东炎军阵鹫儿池方向驰去。
没想到对手突然丢开自己逃跑——经过蝴蝶谷一战韩临渊大致了解考斯 尔的进退模式,眼下这种几乎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地行为要与当时有目的有计划的以进为退或者以退为进等同起来未免牵强。只是片刻工夫便见考斯 尔又从阵前杀进战场中央。只看几眼韩临渊便已明 白,他是要将被打散的军队一点点重新带回。
中间被搅得太乱,已经失去射杀的优势。和轩辕皓相对一眼,严晏随即收起长弓,提枪纵马,和另一边韩临渊同时杀入战场中心。
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三天,三天。又三天。
从考斯 尔率先头援军赶到激战夺回城池。到城下平原与轩辕皓韩临渊整整一天一夜的大战。再到据守城池的零星攻防,鹫儿池城下,似将再一次变成旷日持久地消耗战。
东炎人众,北洛兵精;东炎彪悍,北洛敢死;东炎倚靠叠川,背后有援;北洛补给通畅,身前无惧。
赵坚终于可以用伤臂撑着拐杖行走。凭着骨子里一股倔强劲头,硬生生把鹫儿池城里新一轮布防看了个遍。
贺蓝.考斯 尔却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深重,每日花越来越多地时间在地图和各地地军报前。到后几天,即使轩辕皓再派人攻城,守城主将吕宋急报“情势危矣”,他也只是挥一挥手道一声“继续守 着”,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东炎的全图上。
众将不解。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城下轩辕皓攻势忽弱忽强。带着人心也一阵急一阵缓。
鸿逵二十六年(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鸿逵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在鹫儿池东炎兵将毫无知觉中到来。
二十九日半夜。北洛发起又一次攻城。吕宋守在攻打最急的南 门,断了一臂原当休养的右将军库鲁伦也登上城头,却在一刻钟的沉默后带了两队卫兵匆匆奔到城西。
北洛飞羽将军、轩辕皓的副将王楚才,率领六十人地敢死小队,趁着夜色和南城的混战,悄悄伏上城头。
狭路相逢,王楚才用库鲁伦的身体做檑木,为潜藏城外的北洛士兵又一次撞开了鹫儿池的城门;而破门的一刻,他也被这名东炎大将用仅剩的独臂和生命最后的力量,扼到了窒息。
西门破,南门告急。敌兵涌入,城中到处一片混战。直到苍白日升,战斗才渐止渐息。东炎军士再一次守住城池,城中只留下一千余名北洛将士地尸体,其中包括王楚才和另一名高阶将领、跟随轩辕皓近三十年地同袍,程思。
手中死死攥着因为战事延迟了半夜,清晨才入城交到自己手上的密报,贺蓝.考斯 尔凝视被收敛好的敌将尸身,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躬下身去。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主将地计划,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在主将所有计划中的地位分量,只为这一份作为士兵、作为将领、作为军人百死如归的勇气和执着。
——风司冥,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副将,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士兵!
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设想,一个多么周密的计划!充分利用手上每一颗棋子,盘布出你所希望的棋局!轩辕皓也好,韩临渊也好,现在 城攻打正急的慕容子归也好,善用每一队兵将调动每一支军力,齐心协力在彼此看不见的战场上打开设计好的局面。你甚至利用了我东炎的将士,利用士兵的心理利用将领的心理,借着上一次你突入到我国中腹地的进攻印象,与我东一枪西一棒来回反复周旋,拿我东炎百万大军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知道从到达鹫儿池之前就一直隐隐挂在心上的不安是什么。不 错,太中规中矩,太波澜不惊,太符合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每一招每一步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风司冥的前进方向,风司冥的战略意图,风司冥收服人心安抚军民的手段,风司冥攻克坚城步步求稳步步必胜的决心……两年前风司冥率领冥王铁骑的那场“探路”让东炎从最低士卒到最高将领都记忆深刻,这一次看到相同的脚步印记于是习惯性以为前进的路线不可能偏移,却忘记了兵不厌诈兵无常形的古训,忘记了冥王最擅长的奇兵。
仰面向天,贺蓝缓缓闭上双眼:最难以想象的道路,被所有人忽视的北方海洋。东炎草原不重视水路更不用心经管海疆的积弊终于留下巨大的漏洞,取道海上绕过国中防线直取黄石河口的风司冥真正的主力大军,已经威逼住相距不过二百余里的国都兕宁。
是自己落入了定式,而且,因为韩临渊的突然出现,动摇了原本日增的怀疑,将轩辕皓的行动,视为整个北洛军的核心。
而这又是什么人的算计,不多想,已可知。
好,好,好——到这里,一盘棋已经输去了一半。
但,我不会再输,绝不!
“赵坚!”
“是,将军。”   “点将,升帐!”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 是谁忍,万骨涂炭(上)
司冥率军绕道北疆,海路直扑黄石河口,闪击河口要 以为据点,列兵耀武,大军直压南方三百里兕宁皇城。
消息飞传入京,东炎举国震动。上至鸿逵帝下到满朝文武廷臣,无人不为战局的倏然改变惊骇失色乃至倒抽冷气:鹰山防线两端, 城与鹫儿池战事正激,贺蓝.考斯 尔和轩辕皓在鹫儿池城下的大战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能想这两国投入了近百万大军的战场竟不是风司冥布置的第一线?变生肘腋措不及防,一夜之间敌军已从四道防线六七百里开外到了遥遥可见的国都正北。黄石河谷到京师两百里一马平川无险可据,而考斯 尔引大军在外,前线纠缠势难调兵回援……风司冥这番计算调度,若以旁观者评论用兵手段,自然可以称为高妙,然而此刻自身被逼到这般程度,却是谁也欣赏赞叹不起来的了。
面对突变,鸿逵帝铁青了脸镇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轻言更不敢妄动,下达的军令却是简明迅捷:急速从南方各族各部抽调兵卒,与镇守京畿的禁军精兵合到一处,于京城北面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构筑起三条临时防线;原本分别往 城、鹫儿池增援的军队暂停派遣,除新一轮粮草押送队伍继续向西,国都附近所有尚在集结中的人马一律转向京城,以兕宁为中心构成拱卫阵型;飞马向 城、鹫儿池前线通报京城情势、决议,授予两地主将军事总掌的特权。必定击溃西面之敌以支援国都。最后,旨令禁卫首领、赤金将军北门适引三千骑军速到鹫儿池,支援并替换贺蓝.考斯 尔立即返回京城,主持一触即发地北方战场战 事。
但在御华焰旨令到达鹫儿池之前两天夜里,贺蓝.考斯 尔就已经离开了城池。跟随他的只有一百二十亲卫,一行人轻骑快马连夜北上,不到一天时间就赶至兕宁城北。贺蓝也不进城拜见君主,径直到城北禁军大营接管军务——等他交接完毕。大概军务安排妥贴。一身便服的鸿逵帝也带了两名心腹侍卫走进中军大帐来。
并不惊讶亲兵急火火通报的内容。贺蓝.考斯 尔只是从容吩咐一 声“接驾”就从帅案后起身。但目光对上已快步进入大帐的御华焰,这位东炎第一将军却是骤然变了脸色:“陛下怎么连软甲都不着,就这样出城来了?”
见贺蓝毫不掩饰神情慌张,御华焰只笑一笑,伸手扶起跪拜行礼的柱国爱将,一双鹰眸露出难得的宽容柔和:“有贺蓝在,朕又担心什 么?就算他风司冥打到眼前。你也不会容朕有一丝损伤不是?”
“话不是如此,皇上。”跟着鸿逵帝动作转身,考斯 尔脸上由紧张转成明显的不满,“北洛冥王固然是世所难得地名将,风司冥属下却不都是光明磊落、手底下见真章地英雄男儿。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一丝半点意外差池,可是置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于何地?臣自然知道皇上关切战局,因此匆忙间赶来。可基本地护驾、防卫还是要做到的。不 然。臣如何向草原百姓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向凯苿朵丝交代?”
“罢罢罢,朕是怕了你……这般匆匆忙忙出城赶来。是朕有考虑不周。”御华焰苦笑一下,挥一挥手向逼问的主帅大将退却。但随即正座敛容,一张端严面孔罩上深沉忧色:“但是贺蓝,这一次的情况你现在也看到了,风司冥居然走出这一手……朕很震惊,很担忧。”顿一 顿,又重复一遍,“朕非常惊讶,非常担忧。”
考斯 尔军令甚严,纵使战时中军大帐也绝不许任何人乱走乱闯。此刻军中集御军与各部族士兵于一处,他号令传下所有部族兵将首领各各谨遵,而跟随他时日长久的御军将领也不敢以亲近故随意地停留相 处。而皇帝驾到消息一到,原本守护帐周的亲卫更加紧了警戒,大帐中只留下一名亲兵与两名御前侍卫一齐守在门角伺候听令。因而此刻连同门边三人也一共只有五人在场,御华焰一语落地,贺蓝默然,帐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震惊——注意到鸿逵帝的用词,贺蓝.考斯 尔心中不由地点头感 叹。再没有什么词语比“震惊”两个字更能说明听到黄石河口被攻占消息时候自己地心情,这不仅仅出于国土沦丧的耻辱羞愤,更在于风司冥这一场“闪击战”绝出意料的路线和行动的异常迅捷。
水战,或者说海战,在大陆的历史上虽然不多,但利用河川湖泊天然水道的攻防战例兵书战策也不在少数。东炎国土,北、东两面有相当一段临海,西北方向海域更是延续了陆上国境直接与北洛相接。当年胤轩帝即位之初,曾在国境北方大力开疆拓土,收服北方沿海少数民族统归北洛治下。北洛将势力拓展伸及海上,这一过程当中与临近东炎或者原本就属东炎治下的沿海部族自然少不了冲突摩擦,东炎也不能说从来没有临海以及海上作战的经验。只是,自古以来大陆诸国都是以陆上争霸为主,极少将目光放到遥远地海上——固然,西云大陆中央高山四面环海,拥有强大海上力量地国家数目也不少,如在东炎北洛之间、国土彼此接壤的离、 、惠等。不过相比起左右的东炎北洛两大强国,这些国家实在是太小也太弱,纵然有相对强大地水军,几乎不可能由它首先挑衅开战。而西陵西北除却高山峻岭,到边界临海处全是上下千仞的峭壁悬崖,既无良港也不适宜人群生存,而与北洛接壤处都是陆地,地理情势如此,也没有建立海上力量的必要。大陆三强,除有第一大河沧澜江贯流东西。于水上势力彼此并无多少冲突。当初风胥然拓土开疆统一北方海域,动作虽大,对东炎西陵实利其实不曾有半点真正损伤;而既没有明显利益威胁,因此也不曾引来两国实在地重视乃至干涉。东炎在北洛布下暗哨间谍不少,监督动静刺探国情,面面皆到,却独独忽略轻视了北洛早已利用这番开拓建立起一支大陆难敌的海军的事实。而这一次风司冥以轩辕皓、慕容子归在陆上
强攻,掩饰取道北方海上的真实图谋和行动。奇兵  才真正显露出北洛对北方海疆多年着意经营的深远用心……
震惊——二十五万大军。就算有半数以上其实是沿海岸线陆上防御薄弱处前进而非全军乘船东进,但一次运送甲兵将近十万,北洛水军实力强大可见一斑。须知海路虽然无兵卒把守,但海上气候、风向水流变化万端,暗潮激流、潮汐涨落,更无一不是行动的阻碍天然的陷阱。北洛以大军循海路东进,其中固然有奇兵冒险。但若非本身对海洋水战熟悉自信非常,当此两国相争关系存亡之际,绝没有用举国精兵只作一场豪赌地道理。联系胤轩帝即位以后对北方海疆地种种举措和风司冥这一着用兵,北洛就算不是蓄谋已久,内中也早有布置安排,每一招每一式都 L 地少数部族,铁血手段震慑立威。最终却是埋藏下布满不安的种子。若仅仅以此一点比较两国治政的眼光计虑。东炎……在二十年前已经输了一大步。
但对敌手图谋之长远的震惊终究只在一时,有更多现实的紧迫危机令人担忧。风司冥以奇兵十万,从海上突然现身黄石河口。祭鱼浦虽称要塞,但数百年从未真正有大敌当前,将士惊惶失措间几乎可以说是将要塞拱手相让。而飞羽将军多马率领其余约十五万人马沿海岸线急 行,沿途虽有阻挡,实在不比国内腹地严整坚决,且多仓皇应对不如北洛早有计算,两军交锋胜败立判,一路行来速度与风司冥取道海路竟无甚差别。风司冥刚刚取下河口,多马也率领着所部赶到,会合一处二十五万兵力几乎无损,而兵锋南指,直逼河谷上游三百里兕宁京畿。黄石河谷到京城一线皆是平原,没有绝地险关,但更重要的是从未有敌军从此方向攻击进犯的前例,兵力部署在一国之中属于最弱。因此风司冥所率兵马虽只堪堪与京畿周围御军总数相当,威胁却不下于两倍甚至三倍兵力同时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京城。而在两军士气方面,风司冥此一举下北洛更是占据了极大优势:动若闪电霹雳地赫赫军威鼓舞本身士卒更震慑敌对兵将,加上一个月前降落在黄石河口、人们记忆犹新的那场可惊可怖的“红雨”,士气民心的浮躁转移,根本不以东炎君臣的意志而呈现出丝毫利于家国的动向。偏偏黄石河谷到京师一线,又是国中除班都尔渚南城、东南温斯特草场之外最富庶繁荣的区域,人口稠密城邑连 绵。此刻为北洛军威一慑,人心骤然慌乱下谣传四起顿时影响到整个战场的情势,东炎全军士气无不为之低迷。鹰山防线两端 城、鹫儿池战场抵御北洛急攻原本便已十分吃力,此时更加上国都或者被围地强烈忧虑和紧张,顿时加深了防线上东炎军地危机。
——不过一夜时间,两军相持不分高下的局面便骤然打破。战局激变如此,竟也由不得素来心高气傲、恃强好武的鸿逵帝平白直接,不加任何掩饰地说出“震惊”、“担忧”这样不顾人君主帅身份,当面示弱意味地话来。
默然抬眼,贺蓝.考斯 尔静静看向身前帅座上御华焰:这位年纪三十九岁的东炎皇帝、自己从记事起就相伴相追随的主君,一张坚毅果 决、好胜无畏的威严面孔上终于也显露出少有的疲惫和茫然。记忆中多少或暴怒或狂喜,或焦躁或迟疑,种种脱离帝王君主常规的失态,鸿逵帝总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实无碍的一面,然而这样没有任何防备的软弱,却连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明白这种软弱迷茫从何由来。贺蓝又沉默半晌,方才轻咳一声开口:“皇上。”
“如何?”
对上御华焰骤然闪出光芒的双眼,贺蓝.考斯 尔下意识地转开视 线,但旋即转回笔直相对:“皇上,眼下局势,似对我大不利,但仔细考查,事实未必便是眼见如此。”
“真地?你怎么说——快快说来!”
“风司冥利用 城慕容子归、鹫儿池轩辕皓的强攻作为掩饰。制造出一副强行突破国中防线的架势派头。为的是吸引我军的目光。模糊他取道北方海路、绕行袭击京师的真实意图。这一番计划,显然是从他攻下高城,继而进军班都尔渚南城时就已做下;之后所有的用兵,都是配合着整个整体的行动布局来。 城和鹫儿池分在鹰山防线南北,他以‘双头蛇’地阵型,不在乎消耗地同时连续强攻,确实做到了让我们以为这就是他全部地计划。尤其轩辕皓在鹫儿池的作战。态度的强硬、用兵的坚决都是数十年战场所未见。而他的身份、勇武、指挥作风,完全表现出作为战场攻击主力的强劲,虽然兵力相对单薄,造成两军对垒的形势却是对我方相当地不利。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判断防线北端 城比利斯特暂时能够抵挡住风司冥与慕容子归攻势的情况下,臣亲自率军南下赶往鹫儿池支援。”
贺蓝.考斯 尔的声音是一贯的稳定平缓,恭敬的语声语调和单膝跪地、一手按放心口的诚恳姿态,都让他的语言增加进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人心、冷静情绪地强大力量。听到这里。御华焰点一点头:“朕接到了前线地军报。如果不是你援救及时,不但城池被攻破,赵坚和他的八万人大概都要埋骨在叠川以南。鹫儿池城下你斩杀六名北洛上将、重伤轩辕皓。直到韩临渊率领两万人马增援,战场才重新变回两军对峙、彼此不分优劣的局势。”
“皇上谬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贺蓝.考斯 尔随即继续 自己方才地陈述,“正如陛下所说,北洛在鹫儿池打得坚决、凶狠,臣在那里确实感受到它的压力。但是同时臣也感觉到一些异常,一些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奇特、出离常规的现象。只是没有更多事实佐证,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只能放在心里。直到北方的讯息传来,才验证了这些异常现象之间彼此的关联。”
“你是说,在风司冥从 城抽
道攻击黄石河口之前,你就已经感觉到有不对了?”
听出鸿逵帝语气当中明显的危险意味,考斯 尔却是连头也不抬一抬:“确切说不是感觉到有不对,而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而自己不知 晓。风司冥善用奇兵,冥王军擅长奔走奇袭,在两军运动中击败敌手。但比利斯特凭借地利坚守 城,北洛近四十万大军竟是被硬生生阻隔在防线以外再不能前进半步。虽说自两年前 城被风司冥轻易夺取,对城池守军、布防都作了很大调整,将士也都谨记前耻效死用命,以北洛军队之强、士气之盛、攻打意图之坚决、求胜心之迫切,绝不可能整整一个月而无建尺寸之功。风司冥不是普通的统帅,慕容子归不是普通的上将,柳青梵更不是普通的军师,面对战局僵持,怎么会坐任整一个月死战消耗无数而不做一点计谋应变?这是最大的异常,就算鹫儿池方向轩辕皓攻得再勤再急也不能掩盖的事实。可惜臣愚昧,虽然有所感应……终究没有看破北洛阴谋。”
说到最后一句,贺蓝语声变得极低,大帐之中气氛也随之越发凝滞低沉。两人沉默片刻,御华焰伸手扶上他肩膀:“你是人,不是神。一次两次看不到敌人阴谋正常不过,你没有错,不要苛责自己。”
“陛下宽宏。”低低回应一句,贺蓝.考斯 尔深吸一口气然后才 接下去说道,“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沿河逆流而上,将直接威胁京 师。慕容子归攻击 城,十二万大军围城打援,比利斯特情况危急。鹫儿池方面,轩辕皓坐镇、韩临渊主战,赵坚在人员和粮草的消耗都非常厉害。国中有三处战事吃紧,国都也在敌军威胁之内——东炎建国到今七百年。情势不利至此,也是历史上未见。”
话到此处,指向已经不能再分明。鸿逵帝凝视神情深沉肃然的大将心腹,脸上却一点点露出笑容:“情势不利至此……贺蓝地意思是,虽然看起来糟糕至极,但事实上其实有对我军有利的地方?”顿一顿,微微仰起头,“三处同时吃紧。纠缠僵持悬如一线。但这一线始终没有绷断。也是就是说两军的兵力到现在为止还是持平的?风司冥连续分 兵,为掩饰海路意图而让轩辕皓、慕容子归两地制造强攻猛打、誓在必得的表象,虽然确实达到了他所期望的目标,但是也暴露了根本兵力不足的弱点?”
“陛下英明!”霍然起身,贺蓝从案上随手拿过一卷地图,快步到铸铁架子上铺展挂好。“皇上请看,这是我国全境图。风司冥在  城、鹫儿池、黄石河口的兵力分布。三点之间,两两连线距离几乎相 等。而从双方兵力对比上看,慕容子归对比利斯特似乎较轻松一些,但 城有地利之险而鹫儿池则无,因此三处兵马人数总体平衡,且我军还略占一些优势。目前地局面僵持,我军看似因为风司冥地海上奇袭士 气、实战都受到不小影响,但根本地城池国土。除祭鱼浦要塞之外并没有更多失守。风司冥奇兵抰锐气而来。闪击祭鱼浦之后没有直接进一步南下攻击,而是以要塞为依据整顿人力兵马……如此种种,都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即以北洛军现有实力现有分布,想要从战事激烈的三处任一个打开缺口,实际上现在风司冥并不能做到。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之前为造成眼前表象上的优势而进行的两次分兵——如果不分兵,将其中两支人马合在一起全力攻打某一处,有十天时间,怕必定攻破 城或鹫儿池一处。”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风司冥啊风司冥,到底是少年气盛,到底是贪心了!”凝目地图,鸿逵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鹫儿池不说,如果他老老实实和慕容子归在一处,围住了 城不论代价地强攻,比利斯特就是再勇猛能战也抗不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在一点点往我腹地深 处,凭他上一次的记性资本,真该轮到朕为他狠狠头痛。偏他要出奇制胜,分兵从北方海路上兜转过来,虽说看起来局面是他占到了优势,可结果呢?三处分兵彼此间距离相等,哪一处要突破都不容易,而哪一处要一个不小心败退了就立刻毁掉了之前布局的全部苦心——韩临渊地两万人是风胥然从av 了这样声势,他风司冥总不会有第二个万人骑军而且从我东炎的中心凭空冒出来吧?”
“陛下明鉴,事实正当是如此。风司冥虽然以分兵造成局面上的优势,但在根本兵力对比上是有不足的。如果我军能够在三个方向同时顶住压力,不但可以渡过这个危机,还可以在北洛吃紧退却的时候发起反攻。到那时,把握战场走势的人就是我们了!”贺蓝.考斯 尔笑一 笑,向御华焰躬身行过一礼,“皇上,请放心,臣必定拼命效死,为我皇阻截风司冥于京师北向。”
“朕自然全心信你。”
扶住贺蓝笑着说过这一句,御华焰随即整一整袍服叫过侍卫向大帐外走去。贺蓝.考斯 尔一直跟随到营门前,看着隐藏在四下草木山石 间的三十六骑御前侍卫一齐献身簇拥鸿逵帝向京城疾驰而去,这才稍稍放下心。负了手,一步步慢慢踱回大帐,一边慢慢开口:“赵全生,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军营里面探头探脑,没地败坏了定北侯府头等亲兵侍卫地名声!”
“将军……”
被他似笑非笑、半玩闹半认真地一喝,先前鸿逵帝到大帐时唯一留在近前,后又一路跟随考斯 尔送御华焰出营的亲兵侍卫急忙扯出一张大大的求饶似地笑脸。见主上随意瞥一眼后嘴角微微上扬,赵全生这才定下心来,整理一整理思绪:“将军方才与皇上说,风司冥分兵的举动看似有优势,其实兵力不够不足以四面开花然后三路威逼京城,所以只要三处同时守住就没有问题……”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听贺蓝.考斯  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赵全生微微皱起眉头,“可是昨夜赶来的路上,将军明明说过一定要抢在风司冥逼近皇都,而鹫
城任何一处被北洛军队攻破前赶回到京城。虽然  夜地时间,属下所见到的局势也没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可是将军为什 么……为什么要对皇上说……”
话不曾说完,贺蓝.考斯 尔停住脚步冷冷一眼扫过来。赵全生剩 下的半截句子当时就噎在了嗓子眼里。浑身僵硬了半晌。直到他慢慢移开视线。才猛然回神一般拼命大口呼吸。但内心的疑问终究是无法打消,话头在嘴里转了好些转,“贺蓝将军……”
“全生,你也是我与赵坚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问话做事情前都好好想想,别对不起你‘全生’那两个字的名字!”默默快步走了一 段,贺蓝.考斯 尔沉沉开口,“不是第一天跟在我身边。也不是第一 次见到皇帝,你看不出来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思是一点半分都不允许动摇地?风司冥地动作太快太出奇,京城里地几乎还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情北洛大军就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再危言耸听说什么紧急关头死生存亡有意思么?这一路过来各处的情景你也都看到了。直接指挥作战的最高统帅,当着眼下这般形势口里如果吐出一个不确定的 字,本来就已经动摇到极点的军心民心除了溃散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再说,轩辕皓那边元气被我伤了不少,慕容子归也到底不是冥王。他们能够把风司冥的意图贯彻执行到哪个程度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我军知耻而勇。上下一心拼死效命,同时抵挡住北洛三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能 的。”
赵全生凝视贺蓝侧脸,但见他脸上表情如夜幕降落层层深浓。内心一时越发不安忐忑:“是……将军把人马都留在了鹫儿池,赵坚将军有足够兵力在手,大概……应该是守得住地。”
“赵、全、生!”重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正面这个同样跟随了多年的侍卫亲兵,贺蓝.考斯 尔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嗜血好杀的强烈冲动。“我才教训过你说话做事一定要想清楚,什么‘大概’、‘应该’,拿不准的话你就不能不说出来吗?”
见赵全生被自己一声低吼唬得顿时缩紧了身子,却又因身为亲卫不敢远离,抖抖索索立在一边,全然辨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夸饰,贺蓝.考斯 尔只觉一股无力直袭上心来。“算了……全生,你过来,你想全部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从鹫儿池接到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国中战局骤变,身为东炎第一将军本该在接到军报的第一时间赶回兕宁护驾,但贺蓝.考斯 尔却在鹫儿池又待了三天才趁夜色出城。并非是 他不想立时返回京城阻截住风司冥亲率的大军,而是轩辕皓的缠斗让鹫儿池地情势异常地多变而危急——祭鱼浦被袭,若鹫儿池再有失,那两军的形势东炎劣弱顿成定局,再不能轻易扭转过来。轩辕皓一代名将,配合着冥王的攻谋在战场上一一落实,勇猛而有智,可谓棘手之极。或许是同样获得了风司冥取道北海闪击成功地消息,猜测到自己行动的轩辕皓越发加紧了对鹫儿池的攻势。虽然几番攻防北洛损失不小,但轩辕皓纵使身负重伤也坚持站在战场最前线的举动鼓舞了将士,更令自己看清了想要从他面前轻松脱身绝无可能。他与赵坚连夜谋划商议,设定了六七种用兵应对,最后还是拜身边的赵全生混战中一箭射中风亦璋手臂引起北洛军小幅混乱,阵型漏出缺口这才得以脱身赶回京城。
而这一路的返回,则是一路听到国土沦丧的更多详情。北洛飞羽将军多马在沿海的快速袭占推进,和从海路进军袭取祭鱼浦的风司冥呼应会合,新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得到明确验证。慕容子归指挥大军包围  城,八万人死守,五万人四散奔袭周边,围城打援的局势将据守的比利斯特一点点逼往绝境。北洛从两路变成三路,但是每一路都保持了原本的作战优势。而风司冥更是借着北方海路地一支奇兵,直直插到了致命的胸口——
黄石河口,风司冥选择的海上切入点不是其他,而是月前那场“红雨”威势尚在,民心惶惑浮动不稳的河谷防线北首。这一次战争,从一开始北洛对神道教宗的利用便可谓无所不至其极。尤其在鹰山防线以西的连胜连克,克城之后必降下及时甘霖,种种“巧合”被大肆宣扬传 说。一些愚夫愚妇竟当真将之奉为“神迹”。心甘情愿投拜到敌军属下。而无双公主之死。又被引导说成是感应神明的巫女对“神意”、对“天命”的奔投顺服,使原本就对北洛好感亲近,而对无双叛国之说心怀失落地部族轻易地放下手中武器。北洛刻意放出地言论流走东炎国中,鸿逵帝、大祭司和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只能阻止其在京师朝臣贵族间流传。草原原本对神明一道信奉仰赖,这一年天降苦旱百姓已到达承受地极限,如何禁得起这番一说再说且“实证”凿凿?天命或许微茫难 测,可近在眼前的事实谁也无力拒绝。更何况北洛在神道信仰之外,又以真真正正粮食的实利狠狠诱惑?
不错,粮食,眼睛可见的最实在的利益,正是这场战事背后北洛使出的最犀利的武器。贺蓝.考斯 尔缓缓闭上眼,原本平静地语声控制 不住微微的颤抖。从 都进入东炎国境开始,风司冥的大军便不以尽快地推进为目标,而是扎扎实实一城一地的争夺。每攻克城池。必定首先安抚民生。粮食用度,尽力满足。鹰山以西,是仅次于叠川草原旱情最重之处。灾民固然使攻城为易,却极大地增加了攻克之后守住城池的艰难。正是考虑至此,自己才与鸿逵帝议定先放弃鹰山以西国土,原是打着利用大批灾民饥民大量消耗北洛钱粮,拖累大军,更在其身后埋下无数不安定因素。可是,超出所有人预料,对战事的准备北洛这一次竟是充足到根本无法想象。畅通的后勤补给线上各种物资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接续上来,有效地稳定住攻占地区百姓地民心,更为风司冥进一步前进开道先行——这种难以想象
后援,这种难以想象的强大富庶,不可能是北洛一国 果。贺蓝.考斯 尔很清楚北洛连续六年地丰产大熟,同时也很清楚以 北洛的国力即使连续丰产的年数再翻一倍,锐利精明的胤轩帝也绝对不肯以自家的米粮周济尚属“他国”的“子民”。这样的财大气粗,只能猜想是西陵的力量——与其父成治帝上方朔离爱好旁观广交、伺机取利不同,念安帝上方未神自登基起便明显地向北洛表示出偏重亲近,而对当初挑唆合作两面夹击,使西陵遭致四年连绵战事最终惨败蝴蝶谷的东炎不做任何延续两国友好的表示。西陵、北洛两国的“太宁会盟”本来就使大陆三强并立的局面在列国盟约的层面上被打破,而这一次,则应该是盟约的两国真正首度合作对外——只不过,念安帝所采取的手段周到而隐密,直到效果显露的最后一刻,根本不让自己察觉罢了。
无论何种样的战争,后勤粮草总是第一位的。东炎大旱,牲畜饿 毙,百姓饥馁,流民成灾。而国中长年养兵,草原游牧为生,所产粮食仅够日常消耗,百万之众几乎已罄尽国库全部积蓄,又到哪里去生出足以养活整个东炎草原的粮食?兵法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俗话也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有强大国力为倚仗,更有富足盟友为外 援,大灾之下风司冥正是凭借手中粮食充足这一条,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他国领土上稳稳站住脚跟。至于神殿教宗说风论雨传得神乎其神,也只是锦上添花,在他“及时雨”的外袍再加一幅华丽的披纱罢了。
“……念安帝,西陵……这一场战事,竟然连西陵也牵扯进来了 吗?”
看到赵全生惊恐失色的面孔,贺蓝.考斯 尔淡淡笑一笑:“全生 呀,你到底要我说几遍?幸好已经到了大帐里左右无人,不然单凭你扯着嗓门这一叫,将军我就不得不把你用胡言妄语扰乱军心的罪名拉出去按军法办了。”
赵全生脸上顿时白了两白:“是,将军。”顿一顿,“可是,军中的存粮总数一直都是够的呀。而且这一次在叠川向各部征兵集粮的时 候,也没有遇到特别的推搪阻碍。”
“军中的存粮,还有叠川各部……不错,全生,你说得不错,这一次确实顺利。若在平常年景也没什么,放在旱灾最重的草原也能如此,只能说,是她为东炎尽的最后一次职责,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贺蓝放轻了嗓音,神情间一股淡淡痛楚流露。赵全生急忙忙低头,“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八个极轻极淡的字还是溜出口来,飘进第一将军耳里。
“是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那个明艳而锐利的少女,早早预料不可逆转的灾祸的到来,竟趁着战前议事、部族首领聚集京师的机会,在劝服各部族长赞成休战的同 时,各自写下清点私有财物粮帛、随时听候国家调用的密令家书。
那双流动着暗红色光芒的眼,像是早已透过千里江山草原阻隔看到两军对垒彼此仇 的景象,所以一边极力阻止着战争,一边则为无可避免的对阵做最周详的准备。
无双叛国——无双公主为私情叛国,所以去无双公主号、去赐姓御华、废部族继承权力,黛.黎尔特尼丝贬为庶人斥为国仇……然而这承载着少女满满心意与恩情的一桩桩一件件,叫自己如何不肝肠寸 、心胜刀割?
身为一国上将、草原享有最高声誉的“军神”,他从来不置疑主君的一切决定。从战火燃起、北洛激烈回应那一天开始,属国的背弃、国土的沦丧、将士的死伤、部族的抱怨、百姓的哀鸣……或许一切都在指向无力应对天灾、不知收敛反而主动挑起战争的不智,身为君主守护黎民的职责有失,贺蓝.考斯 尔却绝不能轻易赞同这样的观点。当风司 冥借重“神意”,满朝文武廷臣纷纷指责百姓不爱家国见利忘义、北洛做法卑鄙无所不用,而回过头来又痛斥各部首领治政未能用心、救灾不曾尽力时,贺蓝.考斯 尔却只用沉默表达心中的悲哀和凄凉:建立在部族联盟上的东炎,草原民族面对灾荒劫掠度日早成自然,并非一个见机明理的皇帝就可以扭转草原千百年的习俗。各部首领习惯了有事朝廷拨给钱粮,除去御华绯荧竟无一人用心应灾,更是逼迫鸿逵帝不得不在最不适当的时机、以最不光彩体面的方式开启这一场大战。而朝廷以部族和廷臣两派纷纷嚷嚷,各人注目私利,竟无一人见到国事艰难的根 源……在鸿逵帝的考量当中,只要撑过这一场战事,无论结果胜败,都可以借机彻底扫荡尽部族势力,以统一的朝廷励精图治重振国力,二十年时间足够东炎再次与西陵、北洛相抗衡。却不想,那个二十年来时刻完美履行着部族执掌、帝国公主职责的少女,那个草原部族之中唯一同样见到了各部自私于国家积弊的戴黎尔,拒绝了御华焰那个最简单、最平稳也最顺理成章的度过难关的决定。
冷酷无情的旨意掷下,没有看得到失去幼妹的鸿逵帝真实的伤心,更不会有人去关心君王由惊怒到无奈心绪波澜的真正原因。纵然有“天命者”的不凡身份,身为君主又如何要自降身份向一介外臣宣战?只有自己清楚地知道,最强硬的态度、最冷酷的措辞、最无情的判决下,有怎样的痛苦不甘。
正如内心明知这一刻情势的危难,却依旧要朗声大笑,嘲讽敌手气盛贪心的矛盾和无奈。
“一切都是注定……”
注定为敌,注定对战,注定每一次都在不公平的战场上,分出为将者的是非荣辱、高低成败。无论如何,十年,终于能够与风司冥——这位大陆唯一实力、名望足以同自己对等的敌手的对战,必将成为一生永不磨灭的最大荣光。
至于结果……   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 是谁忍,万骨涂炭(中)
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芶有利 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东炎御华氏……操戈邻 邦……矫饰越俎,弑君代政,伪言援助,真逞私利……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
偷偷看一眼背着手在小墨华宫里来回绕圈乱走的皇帝,承旨侍书于浚再一次真切地后悔起平日的勤勉来——正是这份勤勉让自己蒙受了鸿逵帝的褒奖,由一名普通的侍读学士被特旨调到小墨华宫,伺候皇帝笔墨,甚至时时有代为草诏的荣耀——但在此刻,要将手上一封国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高声念出来,痛苦艰难实在是超过了自己能想象出的世上一切刑罚的总和。
控制不住地,大滴的汗珠落到淡明黄色的帛书上,晕开墨色,留下一点一点的深色圆形痕迹。于浚哆嗦着,口上直觉地停顿一顿,但刚刚伸手到额头上抹一把,耳边鸿逵帝充满了狂风暴雨预示的低喝就劈头盖脸扑来:“停下做什么?——接着念!”
“是是!奴才遵命!”惊地一跤扑跪在地,于浚死攥住帛书,咬着牙,竭力将下面的句子念得平稳,身体却是全不能自制地摇晃颤抖, “……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 者?……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丧心病狂……义当援手与为同仇——他上方未神真是疯了,连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御华焰猛然停下脚步,手一伸狠狠就击在身旁御案上:“侵犯他国就是断亲绝情、背弃神明,当年它西陵首议与我联手夹击北洛又是什 么?!”
听鸿逵帝一字一顿,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森寒语气逼得整座宫殿都阴飕溜溜,于浚更不敢答话。将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连汗也吓得出不出了。全部地心思。只恨不得殿中历史悠久的金砖立时便裂开一条口子自己好钻下去避难。
殿阁静寂一片。只有御华焰拼命来回踱步,努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马靴改良的御靴踏着金砖 作响步步有声,走得愈急愈增烦躁。猛然停步,御华焰鹰目一扫,视线落到颤巍巍、惊惶惶的侍丞,心头火气顿时更胜。“拿过来!”
于浚一惊,不耐烦的鸿逵帝已经两步逼到面前。猿臂一伸抓过黄帛的国书,目光狠狠径直落向念安帝最后的一段: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御华焰沉默片刻,终于仰头桀桀大笑起来: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上方未神啊上方未神,目的心意到底是掩藏不住!‘继先君征领之遗风’,‘统领号令为诸国服’——这个,才是你真正意图所在吧?!”
低下头,御华焰死死盯住手中帛书,脸上神色只变得越来越阴沉。突然,像是胸中一股怒气再压不住,御华焰猛地高高举起手,奋力将帛书掷向地下。
“啪——”
一只脚甫踏进殿门,就被突然狠狠摔到面前地上地帛书吓了一大 跳。急急收回脚,陇君 一边伸手抚胸,一边抬头看向小墨华宫中情 景。接到伏在一边地于浚惊恐呼救般地哀求眼神,陇君 忍不住暗自好笑,但随即一眼瞥到鸿逵帝神色表情,再看一看脚下一团淡淡的明黄,典礼司仪顿时长长叹一口气。
轻咳一声,陇君 整顿一下心绪,退后一步方才重新踏进殿中。俯身将帛书拾起,走到御案前将其放好,陇君 这才转向鸿逵帝方向躬身行礼:“皇上,新到的格鲁特草原的五万骑军已经在北门外聚集好,正等着皇上过去誓师训话。”
“誓师?训话?”慢慢抬眼,御华焰缓缓对上陇君 的双眼,“你要朕去训什么话?还是,要朕当着千万百姓士兵,去向他们解释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上方未神又是什么混账居心?!”
眼见鸿逵帝指着御案的手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陇君 清楚此刻君主心中是如何地煎熬感受,口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大战之起,军前誓师,嘱咐报国,是大陆亘古以传的礼法,陛下不可偏废。”
“礼法?礼不可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御华焰表情越发地危险,“陇君 ,典礼司仪,你倒是真尽职尽责啊!”
屈膝伏跪,陇君 将额头直触到地:“臣的职分,是为陛下周全礼仪,以促进国事。”
因为殿中寂静,陇君 虽没有刻意提高嗓音,冷静沉着的答话一字一句稳稳送出,竟是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异常坚决。阴阴凝视他半晌,御华焰皱一皱眉头随后一声轻叹:“罢了——起来说话。”目光一扫,对于浚,“你出去!”
丢一个“无事快走”的眼神给满面感激庆幸中多了分担忧的于浚,陇君 从容起身,向鸿逵帝道:“陛下,这五万骑军已经是大祭司所能调集的最后一支力量。除此以后,东炎各地都只能维持最基本地自保;国都以南,菲利扎、格鲁特草原各部。说要再行调兵支援他处,几无可能。”
御华焰点一点头,“大祭司已到了军前?”
“是,今早……不,昨天半夜拜伦将军带着人马到城外,大祭司就先去了营中慰问将士,嘱托天心。当然,也检查了一应军情士气。见一切准备妥帖。随时可以北上效力。大祭司所以吩咐臣来奏报相请陛下。”
“昨天半夜啊……”轻轻吁一口气。御华焰在靠身边地一张交椅上坐下。抬一抬手示意陇君 也在近前的椅上落座,“你来的时候,营中军心士气如何?”
明白鸿逵帝问话所指,陇君 连忙欠身:“为国
百死不辞,军士们都是这样地心情。何况还有大祭  以放心。”
嘴角微微翘一翘。扯出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御华焰又轻轻吐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有大祭司在,那种东西……自然不需要多操心。”抬头瞥一眼御案上那团明黄,御华焰忽然又一阵刺痛袭上心来,“是的,不需要操心——我草原勇士,个个都是大好儿男。朕从来不为他们多担一分忧。但这仗不单是靠着他们来打。还有朝廷。”顿住 口,鹰目静静看向陇君 ,“刚才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朝廷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
见鸿逵帝神色阴暗,陇君 心中也是一沉:西陵念安帝的国书,其实是今天早晨到地兕宁,自己也是在朝会前等待地时候听同僚私聊暗议方才知晓。但正是这一点,让自己、以及眼前地鸿逵帝惊觉异常——念安帝国书的切实内容,连自己也是到了朝会之后才真正了解;御华焰在得到奏事处急报呈献上来的西陵国书时那种惊怒愤恨,更不是装模作 样、可以当庭表演出来。骤然得知四面树敌,自己成为大陆众矢之的,群臣惊恐,人心浮动,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一次是鸿逵帝、在国事消息最为快捷灵通的自己得到奏报之前,念安帝通告各国、预备联军讨伐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之间纷纷流传。而从今早朝会前群臣私议的内容,以及近几日军情迫切几乎每日朝会地事实来看,众人得知消息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大敌当前京师警备森严,倘若背后竟是有人暗中潜伏,透露讯息以伺煽动……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可以轻松忽略的现象。
不过御华焰的言语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陇君 可以体会到君王的愤怒,方才朝会上奏事官奉了西陵国书奏报,众人的惊慌失措已经令鸿逵帝大大不喜,但随即宰相真恪廷哲提出是否暂时休战请和后廷臣们一面倒地附议,才更使鸿逵帝怒气到达了顶峰:眼下的局势不比两年前,与北洛一方议妥便可弥兵休战——现在西陵可是借着扶弱问罪的名头,纠集了整个大陆地势力来向东炎施压!言辞凿凿气势汹汹,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退让之意,就是坐实了念安帝国书当中历数地每一条 “罪状”,不论对错是非,哪怕稍稍一点屈服士气也要立即大挫。当着距京城近在咫尺的北洛大军,这如何是可以议论“战”、“和”的时 候?!虽然风司冥地奇兵给京城的官员们造成的阴影不能忽视,但一群食着朝廷俸禄、平日满口狂言的朝臣如此彻底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全没有一点草原好强勇武的英豪气度,如何不给本来就已忧心烦难的鸿逵帝火上浇油?只是现在绝不是向官员朝臣追究这些的时候,陇君 沉吟一下,“皇上,念安帝在这个时候集众联军,通告大陆,内中的心思,臣下实在是看不分明呢。”
“这有什么看不分明的?上方未神打的好算盘,要趁我被北洛逼得转不得身腾不出手的空子,纠集一群所谓代天行道的乌合之众来拣好大便宜!”轻蔑地扬起唇角,御华焰眼中闪出不善的光芒,“既不接壤,也无宿怨,平常客气表面文章做得一流,我与北洛决战的这当口却要来插一脚……念安帝真是好大的胃口,就不怕吞不下还硌了他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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