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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57 柳折眉 (当代)
东炎位居大陆东南,日夜天时都较北洛为早;虽然大陆采取地是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定下地统一时辰历法,但兕宁的日夜晦明交替较北洛承安差不多要早了近一个时辰。东炎秋冬狩猎季节向来只用朝夕二 餐,皇家晚膳定在申酉之交,因此围猎当在申时过半左右结束——如此才不影响了内眷宫侍返京的时刻,也不会耽误了晚上与各国使臣地别项宴乐。自己虽然不好追捕逐猎,但身在局中,更与戴黎尔也就是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定下赌赛之约,便是无意与他人争胜,也不当令这位热情少女失望。这一次御华焰既是捉来大群野狼圈在围场之中,各人有意在君前展示,自然对狼王势在必得,想必争斗极其激烈;但究竟鹿死谁手,不到最后无法知晓,自己也无意夺了鸿逵帝的风头。此刻尚余一个时 辰,选择一头壮硕凶狠的野狼捕猎射杀当是绰绰有余,而再一次不输不赢的结果应该足以令那位骄傲的公主纵使不满也能够接受……头脑中浮现起当日雁砀川赛马,面对不分胜败结果少女气恼而不甘,明艳丽容显露出的一派勃勃生气,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抹温柔笑意。
耳边风声里传来猎犬此起彼伏的吠声,青梵敛起笑意,缓缓抬头望向林木深处。东炎朝臣将领,参与此次围猎的各自随身带了自家猎犬,除此之外,林场之中所有猎犬都是绯樱宫狗监精心训练;狩猎打围,既能最快发现走兽踪迹、为各人拾取射的猎物,遇到大型野兽时扑打搏斗更极是得力。此刻百米远处,四方似乎都有猎犬狂吠,夹杂些零落的走禽和 麝等小型有蹄类的惊窜之声,但更多却是风吹木叶地飒飒寂静。青梵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座下玉花骢“捷影”突然提起左前马蹄随即重重踏下,蹄铁下枯草树枝顿时发出一阵半脆不脆的
青梵瞳孔陡然缩起,原本警惕搜索的黑眸缓缓转向左侧后方。
此处是草原与树林的交界处,原上足以没过小腿的长草渐少渐无,但林木亦不茂盛。相比于身后主干细瘦然而渐渐稠密的真正乔木树林,眼前这些一丛一处散落稀疏的低矮灌木根本不至于构成视线或是其他方面的阻碍。因此虽然并非处于开阔草原,但四周无遮无挡,却是没有半点不同。
百步开外。正是鸿逵帝。
四目相对。御华焰嘴角缓缓勾起。
东炎以杏红为皇室独尊。今日鸿逵帝地一身袍服却是以秋草枯而未败之时透着微微红光地铜黄为主色。领口、肩、袖缀着大块黄黑相间地虎皮,金线刺绣的黑缎腰带与袍服下摆上精心之久的虎纹构成一种充满威严的和谐。身下坐骑斑驳的毛色,精巧地连接了远方青黄杂糅的草原和眼前渐黄渐疏的土石背景,微斜地淡淡日光,越发模糊了鸿逵帝的轮廓,令并不遥远且真实可见的人物显出一种几乎可以乱真的高大来。
日光下突然闪过一个亮点。青梵微微眯起眼,静静看着那光润莹亮如浸油脂的玳瑁扳指。稳稳扣住细如发丝、坚韧却胜金石精铁的弓弦,一点一点,缓慢、然而毫不犹豫地拉开东炎御华王族那张“惟有我真皇得开”的传国宝弓。
御华焰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然而背着日光的眼底,精光之外,阴翳也越来越深。
力满,箭发。
弓似霹雳弦惊。
并着一声又惊又怒地“皇兄——”
把稳缰绳,青梵不动不摇。静静看箭头裹着一点冷光破空而来。抰着一道疾风从鬓边掠过。
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叽咕吱嘎”地惊痛惨叫。
像是被兽类惨叫惊扰到,“捷影”不安地踏一踏脚又抖一抖颈上长长的鬃毛。微笑一下,青梵伸手抚一抚心爱坐骑。这才向抬起双眼,看向驱马慢慢走近的御华焰。
“陛下好身手。”
幽深双眸始终死死凝视青梵,一直到走近身前两骑并肩,御华焰这才轻轻挑一挑眉:“柳太傅好眼力。”看一眼青梵身后数尺灌木矮树主干上,被牢牢钉住后腿惨叫不已地赤狐,“当年靖宁亲王活捉玄天狐,其身体四肢丝毫不伤……朕似乎差得远些。”
青梵顿时轻轻扬一扬嘴角,随即在马上微微欠一个身:“但仅凭这一手听声而射的手段,陛下在诸国主君之间,足以傲视群雄。”
御华焰定定凝视他双眼,半晌,才几不可见地点一点头:“柳青 梵,朕信你此言非虚。”随口 哨一声,一头巨大獒犬顿时从他方才所立处草丛中窜出,上前连箭带狐一口叼住,这才甩一甩尾巴转到御华焰坐骑身后。御华焰又深深看他一眼,手上一拎缰绳,足下一夹,那匹驳马顿时向林深处奔驰而去。那条獒犬也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林木光影斑驳之中。
握一握马缰,感觉双手掌心真实的微微湿冷,青梵沉默半晌,这才抬头转向御华焰临走之时瞥见的方向。
红衣白马,鲜艳明媚一如初见,只是这一次满满惊怒的面色再不是当时勃勃生机的润红。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上一双黑色大眼瞪得越发大而浑圆,然而惊怒之外的神情却是异常镇静的探询。只有头上那根装饰用的长长火鹳尾羽,细微而不断的振颤,透露出少女内心无法抑制的由衷恐惧——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点动坐骑,走到御华绯荧身侧与她并立;随即长臂轻伸,在马背上将浑身阵阵发抖的少女轻轻搂住。
聪明伶俐,任性活泼,大胆到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肆无忌惮又如何?本性单纯的孩子,原不该让她看到这样的一幕。
沉默相拥片刻,感觉到怀中少女重新找回自我控制的力量,青梵静静放开手臂。目光瞥一瞥她空空如也的鞍前挂钩,“绯荧殿下,怎 么……一物未得?”
苍白面容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抬起头凝视那双温柔眼眸,御华绯荧轻声道:“我在找你……我在等你。”
心头瞬间一道暖意流过,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难道围场中见不到青梵,殿下便不理会赌约不成?”
“我会找到你——然后从你手里夺走狼王,除了你没有别人。”顿一顿,“我不会让你败给任何人,除了我!”
凝视着激动但异常坚定的少女,青梵忍不住又露出一个微笑,微微侧眼看一眼树上光影。“如果这样……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呢。”
“只要还没有人杀死那只狼王。”少女清丽的面庞突然绽放出一个异样妩媚的微笑,“你会从他手上夺走它的,对吗?”
“也许。”轻轻笑一笑,随手一鞭抽上白马“雷神”的后臀,“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四章 背夕阳,流风溢彩(下)
“御家有女心气宏,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观者惊心复动容:
无双当如此,
等闲安可逢。柳太傅文采风流,今日,贺蓝总算窥见一斑了。”
听到身后传来东炎第一将军温厚沉静的语声,柳青梵淡淡一笑,从容转过身来:“文墨小技而已,将军盛赞了。无双公主殿下射中狼王,武技卓绝,今日赌赛柳青梵输得心服口服。可惜别无其他利物可输,仅此一篇小词奉献,不被指责简慢不恭,实在是皇帝陛下和公主的宽 宏。”一边说着一边微笑抬头向正与风司冥把盏言欢的鸿逵帝看去。
贺蓝.考斯 尔闻言顿时一声轻叹:“柳大人,今日林场之中,人尽皆知是您以卓绝武功,助公主殿下猎得狼王。”
青梵眉头微挑:“是这样么,戴迩将军?”
见他袖手含笑,脸上神情平和间透出一丝淡淡的漫不经心,考斯 尔一双铁灰蓝色眼睛顿时闪出锐利的光彩:“柳大人,您射落或射偏了所有阻挡公主殿下的箭枝——其中,也包括在下的。”
“原来将军是特意来寻仇的。”见那双眼立刻射出精光,青梵微微一笑随即荡开眼去,随手抚一抚腰间盘龙玉佩,“但打断戴迩将军的射杀计划,在柳青梵所为也不是第一回,将军何必如此激动?”
“不,我并非此意……”考斯 尔眉头皱起。然而话未说完,却见青梵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顺着他地目光看去,只见殿上御座边不知何时立起一幅巨幅的锦缎。雪白锦缎上玫瑰色的酒浆凝成三十八个半尺见方的大字,一笔笔龙飞蛇走,翩跹如鸿,豪健中流露一点别样的妩媚风流。在通明殿辉煌灯火照耀下,字迹随着织物轻微的起伏灵动摇曳,宛若一名名红衣天女翩然起舞。想起方才眼前水色袍服的男子取锦缎作纸。以酒浆为墨。援笔挥毫、潇洒风流的神态。考斯 尔心上突然一动:“柳大人,您看上去……与平时不一样。”
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青梵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幽深黑眸静静凝视考斯 尔片刻方才开口:“考斯 尔将军,我只是助公主殿下射得狼 王,对鸿逵帝陛下并无任何不敬之意。这件事,还请将军择时代柳青梵向皇帝陛下言明。”
明明没有提高语声,语音语调。甚至包括脸上地神情都没有一丝半毫地改变,但周身却似突然刮过一阵刺骨寒风。看着那道从容步入大殿地背影,想起今日下午林场中一幕幕,贺蓝.考斯 尔嘴角不由扬起一抹苦笑。
在那一青一红两人两骑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林场中上百头恶狼已经被驱赶集中到林场一处相对低陷的谷地。面对四面围圆、马壮弓硬的猎手,在数条性凶且急、试图单独突围的同伴被毫不留情地射杀之后,狼群迅速在包围圈内也形成一个一致对外的防御阵形与人类对峙——野狼号称“铜头铁脑”,只要不是命中眼睛、口鼻这些柔软的要害部位。普通的金属箭头根本射不穿野狼地头部骨骼。无法造成致命伤害。皇家狩猎,除了射杀猎物的数量,更看中各人的武技:尽可能一击致命而不伤害皮毛的完整。是这类并非为生存而进行的狩猎活动中参与者最重要的追求。而野狼本身的危险,亦令众人在面对自觉服从起狼王指挥的狼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林场中四下寂静,只有风吹木叶中夹杂地对峙双方紧张而粗重地呼吸,在耳边变得越来越响。
鸿逵帝稳坐战马,手上雕弓拉得犹如满月,微微眯起眼斜睨狼群中心那头体形堪有普通野狼三倍、通背玄黑的狼王。
弦鸣、箭出。
取的却是狼群最外一点,一头明显较左右野狼矮小地灰色母狼。
像是早有明言约定,风司冥、上方雅臣、考斯 尔……所有的羽箭如流星赶月,向同一个方向齐齐放出。但就像是窥破了人类单点突破的意图一样,狼王一声长嚎,狼群猛然发动,同时向羽箭所袭方向右侧的一点疯狂冲去。
然而人类同样早有准备:御华焰反手一箭,顿时射穿领头冲击包围圈的那头大狼的咽喉;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不分先后的两箭,将一头张牙舞爪扑上一名赤衣侍卫的坐骑脖颈的灰狼射落,那赤衣侍卫跟上便是一刀,顿时将狼头血淋淋斩下。
完整的包围圈和防御阵都在顷刻间瓦解消失,取代之的是各自为战的追逐和搏斗。血腥,厮杀,野狼惨烈的哀嚎和战马吃痛的嘶鸣混成一体。困兽的恶狼越发显示出其性情中的穷凶极恶,求生欲望被血气刺激着,迸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凶性。有些武士被扑下战马,更有些狡猾而机智的野狼反身攀住马匹腹部……猎场顿时笼罩上一片真正战场的血腥气息。
但猎场之中,占据优势的始终是人类。片刻之后,上百头野狼只剩下不到二十只兀自站立对峙。赤衣的皇家侍卫重新排布成包围的阵势,但这一次的半径,却较方才更大了一倍。
残存的野狼聚拢在一起,渐渐阴暗的天光下,一双双死死瞪住人们的带血眼睛,透出凶恶而诡异的幽绿光芒。
贺蓝.考斯 尔等
炎将领出手了。羽箭指向之处狼群纷纷腾跃闪避,  四散流窜,而是死死护在狼王身边。那头狼王亦不时跃起,以硬实的头额撞开纷乱射到的羽箭。远远高壮过其他野狼的身材配合着异常灵活的动作,落到身上的羽箭竟像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地掉落,让见惯了凶猛野兽的东炎众将也不由心惊。
而御华焰、上方雅臣、风司冥地目标。正是那头黑背狼王。
趁风司冥两箭逼开狼王身侧的守卫,上方雅臣连珠三箭直取狼王门面。不料那狼王凶狠之外,竟不避上方雅臣第三箭而去扑风司冥射向右侧另一头野狼的羽箭。只一个转身之间,左侧一头守卫的棕灰母狼已然回转过身来挡到狼王之前,将上方雅臣的第三箭和风司冥追补上的一箭一齐挡下。失去爱将的狼王顿时一声哀嚎,看向两人的目光透出异常地凶狠,又是一声长嚎便向两人冲来。上方雅臣心中顿惊,又是连珠三箭射出。那狼王两个转折让开两箭。随即纵身一跃。自空中避开第三 箭——
这时。鸿逵帝终于找到了等待已久地机会。
饰着象牙犀角地雕漆宝弓,并非仅仅为皇室气度体现的富丽华贵;冰蚕丝混合着五金精铁绞成的弓弦,合寻常人三倍之力也未必能够拉 开。稳稳搭弓劲射,精心设计的羽箭飞出直如流星霹雳。
但——
一道银光自斜侧飞来,只听“铮”地一声,箭头撞上箭头的两枝羽箭一齐掉落尘埃。
众人一怔之间,空中又是数声箭头相撞、箭杆折断跌落的声响。随即一阵急如密雷的马蹄。霜雪一般地矫健良驹瞬间闯入众人视线,顷刻越过鸿逵帝御驾直取狼王而去。
鸿逵帝唯一皱眉,贺蓝.考斯 尔已然一声令下,无数羽箭顿时向守卫在狼王四周张牙舞爪便要冲动的野狼袭去。
“不用麻烦!”
与女子清亮嗓音同时发出的,是大量箭枝被撞落的声音。玉花骢上青衣男子稳稳张弓,箭箭连珠后发先至,将射及狼王身周的羽箭一一尽数打落。
便在众人和狼群同时惊疑之间,柳青梵手中又是连珠箭出——这一次。取的则是护在狼王身周那些野狼的性命。
“柳青梵。干得不错!”见每一头野狼都是利箭穿喉,红衣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不过赌赛规矩。最后猎到狼王的人才算赢!”
“小心!”
众人惊呼声音未落,御华绯荧已然一提缰绳,座下白马“雷神”前蹄顿时高高抬起,举腿便向那猛扑上来地狼王头上踏去。那狼王见事极快,身子在空中一扭避开马蹄,前掌在地上一搭一推,转身又向她咬 去。御华绯荧不慌不忙,早已在手地马鞭凌空狠狠抽下,顿时将那狼王抽得一个趔趄,“嗷唔”两声向后跑开数丈方才站定。一人一狼,在四面环绕下再一次开始对峙。
看到这里,众人才骤然重新有了真实之感,顿时向围场中英姿勃勃毫无畏惧的少女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
欢呼声中,贺蓝.考斯 尔清楚地听到又是“铮!”地一声,直觉向身前鸿逵帝看去,顿见原有定数的御用箭筒中羽箭又少了一支。定定转眼,望向此刻依然来到包围圈上的青衣男子沉静如恒的眼眸,却见他只是静静凝视场中一身红衣的少女和准备做最后一搏的困兽,一贯温和淡定的面容上流露出异常的庄严。
已经失去了所有从属的狼王显然已不再有方才的从容,血红的眼睛透露出决死的光,凶恶但不再狡狯诡异。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心怀必死的恶兽实是真正的毫无顾忌,人人屏息凝神,衬着傍晚飒飒疾风,四下越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御华绯荧目光沉着,搭箭,开弓,一双玉雪一般的手没有丝毫颤 抖。
弦鸣。
竟是向天而射。
众人大惊之间,狼王已经风一般疾扑上来。御华绯荧足下轻点, “雷神”顿时斜向驰出。见那狼王一顿之下立刻改变方向再度扑来,御华绯荧更不惊惶,马背上的身子向后一倒,手上劲弓顿时也是三箭连珠而发。那狼王经上方雅臣两次连珠发箭,早是深有戒备,听得三声弦响之时身子已因之做出调整。但就在它侧身避开第二箭时,一道未曾预料的劲风突然扑面而至。围场上众人只听一声凄惨哀嚎,那头巨大的狼王已跌落在地。御华绯荧又是一箭疾发,瞬间洞穿挣扎着要重新立起的狼王腹部。狼王巨大地身体顿时倒下,在地上抽搐片刻。终于再没了动作。
红衣少女翻身下马,左手一挥,一把金色小刀飞出扎入野狼咽喉。稍待片刻,见仍无动静,这才走近猎物尸身;一手拔下小刀,另一手旋即拽住脖颈毛皮将狼王高高举起——
贺蓝.考斯 尔很清楚地记得,当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瞬间震动大地之时,那个青衣男子与鸿逵帝眼神之间的激烈较量。纵然是被称为东炎军神、身当东炎第一将军的自己。也无法承受鸿逵帝那样深沉而无所不至的压力。更不用说回以同样冷静和锐利了。但对于向来骄傲的君王。这一次的挑衅却是不得不忍耐:柳青梵平素极少在人前显露武 技,青衣太傅之名大陆皆知,
道青衣风流,却少有人知道他在文治之外对武技同样 知道他破解《璇玑谱》最后残局深通兵略,也极少会将一贯做文士装扮的青衣太傅与征战疆场地统军大将联系等同起来。虽说今日林场会猎,他射得青鹄奉献太子,但也仅有少数跟在近前地侍从亲眼见到。然而此刻这一手惊人箭技亮出。顿时将人们心头最后一点怀疑抹去。草原强者为尊,纵然最后击毙狼王地是无双公主,柳青梵也早已赢得在场所有东炎武士的尊敬。是以会猎结束,回到绯樱宫中,通明殿里再开宴席,东炎众将看待柳青梵的眼神表情都已大大不同,敬酒交谈,怀抱的已是真正亲近钦服之意——这样由衷而发的敬意。纵是鸿逵帝身为东炎君 皇。纵是东炎北洛势为仇 也无法改变。
只是,望着殿中水色袍服的男子与君王并肩而立款款笑谈的身影,考斯 尔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当年绝龙谷中。似是从天而降地青衣男子流星赶月的三箭。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知道,在围场交锋的一刻,自己的君王会从柳青梵眼里看到些什么:将那副温厚文雅面具摘下的青衣太傅,锋芒远比他身边那个声威赫赫的北洛年轻亲王更锐利逼人。
“考斯 尔将军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猛然回头,却是西陵定王上方雅臣。考斯 尔急急定一定心神,露出一个头痛似的淡淡微笑:“歌舞文词之类,我向来是能躲则躲。这次太子册立大典,各国使臣会聚,宫中十数日宴乐,天天都排出这 些……”
上方雅臣顿时轻笑起来:“这个么,西陵的歌舞向来繁琐……”见贺蓝.考斯 尔猛地“啊呀”一声,黑发黑眸地西陵将军含笑继续道, “我也最烦这个,却与考斯 尔将军恰成同道知音了。”
“能与上方王爷成为同道,是考斯 尔地荣幸。”
“不过,听着曲声,倒又与我大郑宫中颇有不同。”
见上方雅臣眼中露出颇有兴趣的光芒,考斯 尔微笑道:“如此,将军何不与贺蓝再进大殿,近前细细品评?”
“将军提议,正中雅臣下怀。”举一举已然空了的酒杯,上方雅臣欣然说道。
步入大殿,见上方雅臣果然径直向鸿逵帝和柳青梵所在走去,考斯 尔心下了然,暗叹一声,也急忙跟随过去。方到近前,便听鸿逵帝含笑朗声道:“柳大人注目歌舞,似有所动,可是这歌舞有什么不妥 么?”
随手接过风司冥递来地酒杯饮过一口,青梵这才淡淡笑一笑:“无甚不妥。只是这一曲《得胜归》到了陛下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多奇妙变化,青梵实在是十分惊讶。”
御华焰微微一笑,向近前欠身行礼的上方雅臣微一颔首以示回礼,锐利双眸却是随即闪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念安帝风雅,妙解音 律,此曲华丽雍容,是大殿之上宴乐嘉宾的正礼。朕只是在他的改作之上再加些微改动而已。但若单论雄壮欢腾,朕一直以为,还是柳太傅的原作为最佳。”
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顺势让开鸿逵帝故作亲热之姿亲自斟来的酒浆,青梵微微欠身拱手,笑道:“陛下谬奖。柳青梵只能处一时、虑一事,哪里能如两位陛下这般心胸广纳,气象万千?‘最佳’二字,实不敢当。”
御华焰嘴角微扬:“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皆知。柳大人过谦 了。”顿一顿,“只是从今而后,大陆更当知柳青梵箭法高妙,武技绝伦。”
“真正箭法高妙,武技绝伦的,当是无双公主殿下——十七芳华地少女便能射杀狼王,东炎女子飒爽英姿,豪情壮心当真不让须眉。”
“绯荧素来好强。又是一直在朕跟前长大。任性惯了。”抬眼看一看正与真珠皇妃坐在一起的红衣少女。御华焰笑容闪出两分毫不作伪的柔和,“今次屡屡在柳大人面前失礼,方才又当庭索要赌赛利物……柳大人不怪罪朕将妹妹宠坏就好。”
“公主只是真心无伪,青梵何来怪罪之说。”想到之前御华绯荧要自己履行赌赛之约,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将一张秀美面庞晕满酡 红,最后却只赌气一般说出“随便留下一样随身之物”的景象。青梵不由也露出真诚笑意。“倒是青梵借着草草一幅字便还了赌约,心中颇有些不安呢。”
御华焰哈哈一笑:“青衣太傅墨宝千金难求,何况是为她一人而 作?可不算菲薄,更非随意草草了。朕可听说当年柳大人亲笔的那首 《北方有佳人歌》,现已为念安帝收入金裟殿,与西陵历代婚聘重礼共享国宝之礼了呢。”一边说着,鹰目静静凝视上方雅臣,见那双深棕黑色的眸子终于闪动出不一样的光彩。不待他开口。鸿逵帝含笑向几人微一颔首随即返回御座。看着上方雅臣与柳青梵对视片刻后袍袖一震回归坐席,更取过酒壶直接便饮,鸿逵帝嘴角微扬。然而转而看向柳青梵的一双幽深眼眸却是不见丝毫笑意。
感觉到御座上居高临下地逼视目光,回到座位上地青梵只是向风司冥安抚地笑一笑,随手拿下半醺地风司琪手上酒杯,在两人同样微显惊讶的目光中将酒水泼去,又重新斟满了送到风司琪手上。注意到
柱的光影暗淡处一身深青色长衫的月写影随即悄然离 眸中光芒一闪,原本已在口边的问题转了两转又咽了回去。见他对上自己的双眸已是平静如常,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眉眼静静看着眼前酒杯中琥珀一般的光芒。
风司冥转过目光看向大殿中央。此刻一轮酒毕,各国使臣宾客已纷纷回到各自座位。殿上典礼地陇君 手上金瓜轻击,两队身着神殿侍女白色袍服的女子顿时鱼贯入殿,随着优雅的《北山燕鸣》翩然起舞。
与《舞月飞天》同属神明庆典的舞蹈,然而这一曲《北山燕鸣》描绘的却是御华皇族的始祖和第一位女巫——御华灵辅佐其兄长建立东炎王朝基业的故事。看着一群白衣翩翩的女子,再看看御座之侧被鸿逵帝时不时几句话惹得面上满是娇媚红云地少女,风司冥握住酒杯地手突然不自觉地一紧——
“两位殿下,承安来的邸报。”
风司冥猛然回头,只见换了一身月白袍服的月写影跪在身侧,双手托着一封火漆未拆地文书。直觉抬眼向青梵,却见那双眼中一抹浅浅笑意。向风司琪微微颔首,风司冥取过邸报,拆开迅速浏览;尚未阅尽页上文字,年轻亲王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再一次抬头看向柳青梵,见他此刻已是转头注目殿上歌舞,神情专注,嘴角却兀自流露一丝微 笑,风司冥不由也是嘴角微扬。随手推一推半醺不醉的兄长,将浏览毕的邸报递了过去,重新看向歌舞的风司冥缓缓流露出最真诚无伪的愉悦笑容。
歌舞稍歇,白衣舞女们依序退下。鸿逵帝依例劝过一轮酒,鹰目立刻对上风司冥:“方才歌舞之间,靖王爷似乎收到自外而来的消息。久知冥王沉稳过人,此消息竟能令王爷动容,不由令朕十分好奇。不知靖王爷能否与我众人分享?”
风司冥顿时轻笑起来,起身向鸿逵帝行过一礼:“陛下动问,风司冥自然不敢藏私。何况此中消息,原本便该与殿上众位分享。”环视殿内,夜一般的幽深眼眸与上方雅臣视线相接,停顿片刻,风司冥这才以异常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定王爷,请允许风司冥向您转达这一来自承安的喜讯:五日前,也就是十月初一的子夜,我倾城公主在府中诞下一位郡主;四个时辰之后,诚郡王妃也在王府诞下郡主。西斯大神保佑,两对母女皆平安。我主胤轩帝陛下已经传下旨意,国中所有商市免三月之税,并许西陵北洛两国边境客商自由往来。”
“西斯大神保佑,垂青北洛西陵。”上方雅臣以满殿皆闻的清晰语声大声说道,脸上同样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欣喜,“免除商贸之税,更许我两国客商自由往来,施惠于民,胤轩帝陛下真是圣明宽宏。”
“胤轩帝陛下与民同乐,果然十分圣明。”鸿逵帝微笑一下,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凝视风司冥,“但不知胤轩帝陛下为两位郡主赐下何 名?还请靖王爷相告,朕好备下相称的礼物,以为两位郡主道贺祈 福。”
这一句话说出,通明殿里顿时一片寂静:各国皇族宗室子女的名字虽非绝密不容外人知晓,但天家婚姻重礼,“问名”原是其中至为重要一节。虽然道贺生辰之礼也当符合对方名姓,但此刻鸿逵帝太子新立,便即询问北洛宗室初生女儿之名,却绝不是单纯为初生婴儿祈福。风司冥心下尚自踟蹰,一边青梵已然从容开口:“‘九月肃霜’,月令之交有神女降临,西陵神子之国,上方驸马之女因此锡名‘青女’。家有百众,子孙之繁,唯愿常在膝下,时时承欢,诚郡王之女由是得名‘承 欢’——鸿逵帝陛下一番心意,请允许青梵代两位郡主殿下及其父母向陛下致谢。”
神女终当身归神殿,常在膝下则不远离——见殿上各国使臣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御华焰眼中闪过两道精光,脸上却是笑容宛然: “三国相交,此是应有之礼。”随即从首领宫监手上接过酒杯,“众 卿,为我三国今日和平交好,请满饮此杯!”
在一片“万岁”声中缓缓举杯,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意。“司冥。”
“太傅?”
“这长得几乎乏味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李波小妹字雍容,
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魏胡太后《李波小妹歌》
(那个,下个月的四号,也就是12 4,是眉毛的生日。亲爱滴 诸位读者大人们,眉毛滴口号是:今日生日不收礼,收礼只想要长评,要~长~评~!)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五章 撩挑千重翠幕(上)
绯樱宫,北苑。
不知已经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陇君 再一次抬头看向远离皇城的城市方向,素来端方沉稳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两分焦躁之意。
“大人……”
见一旁小侍上前一步,偏偏欲言又止,陇君 不由皱一皱眉:“什么?”
“大人,宫里已经过来催了几次……这,要不要派人调京兆尹府下去集市上……”
“胡闹!”一声厉喝,吓得小侍连连跌退几步。陇君 稳一稳心 神,这才低声喝道:“北洛柳太傅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就算要派人前去请回,又岂能调动京兆尹手下——给别人拿住话柄事小,得罪了北洛连整个大陆都要局势不稳,你还要不要命了?!”
那小侍一张脸顿时惨白,身子摇晃,口里更是磕磕巴巴:“可、可是……公主没说一声就……宫里催了多少次,说、说皇上家宴不等、 等……奴才怕、怕公主她,皇上……”
陇君 闻言眉头又是微微一紧,心下暗叹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拍上小侍的肩膀。刚要开口,猛然听得一串密雨惊雷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两人脸上表情同时一变。那小侍“呀”地一声便即软软向地下坐倒,陇君 更不多言,只抬起眼极力向蹄声来路看去,嘴角边却是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淡淡微笑。
“陇先生,你专门等在这里……是有事吗?”
不过眨眼工夫,两骑便到眼前。陇君 抬头。微微眯起眼看向端坐马背,背负着一身夕阳辉煌金色光彩的少女。暗影中只见一双明眸如有火焰跳跃闪亮,陇君 心中轻叹一声随即露出完美如仪地微笑,同时语声庄重而平稳地说道:“绯荧殿下,绯樱宫中,为太子殿下举行的家宴就要开始了。”
御华绯荧顿时“啊呀”一声:“我居然忘记是今天!天哪,这下真珠姐姐可真要生气了……”
“宫里暗暗过来找了两次,还有考斯 尔将军那里也过来催了两 次——殿下还是请赶紧回宫去吧。”微微倾一倾身。陇君 用沉稳冷静的语声道。转向身旁小侍。“立刻服侍公主殿下!”
“那我回宫去了。柳青梵。”见身旁马背上青年目光注视那满脸庆幸惊喜的小侍,御华绯荧忍不住在背后悄悄吐一吐舌头。但稍一转 眼,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有趣笑意,少女乌黑双眸眼底顿时暗红色光华一闪。身子在马背上微微一挺,御华绯荧扬声笑道。顿一顿,见青梵只微笑颔首,少女薄唇微撇。随即向青年倾身过去,“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宫参加熹儿的家宴,好不好?”
柳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那是皇妃娘娘为太子殿下举办的家 宴,柳青梵一介外臣,不敢逾矩。”说着在玉花骢背上欠一欠身。
“可你明天就……”低头轻轻念一句,御华绯荧随即抬头扬起笑 脸,“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陇先生。那些东西别急着送过去,我自己来取就好!”
话音未落,少女已然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向青梵嫣然一笑,也不顾身后马上鞍前 后挂满了大小包裹物件的随侍张口询问呼唤,径自快马扬鞭就向绯樱宫宫门疾驰而去。
“陇大人,您看这……”被主子撇下的高大东炎武士在马上不自在地移动一下身子,求助地看向陇君 。陇君 微微笑一笑,方要张口,目光一转对上玉花骢上笑容温柔地男子:“柳大人……?”
“将这些送还无双公主处所吧,裘恩。”青梵淡淡一笑,翻身下 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早已等候在侧地北苑侍从,“好好照顾。”
见柳青梵说完便直直向苑内走去,裘恩和陇君 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但后者很快便反应过来,向高大武士丢一个眼色,随即急忙几步赶上青梵脚步。
“太傅回来了?!”
甫一踏入内苑,便听北洛池郡王如得大援不胜欣喜地急切声音。伸手拂开风司琪直扑上自己衣袍的双手,青梵略退后一步,目光在青年郡王一身标准草原男子打扮的袍服上缓缓转过,脸上不由露出十分有趣的笑容。
看着他脸上一点点神情变化,风司琪沉默半晌终于沮丧地垮下脸 来:“太傅……”抬头看一眼面带微笑的柳青梵,风司琪的手不自觉地再扯一扯身上“塔姆袈”,口中低低抱怨道,“都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身上就这么别扭?”
听到风司琪这一句,跟在柳青梵身后地陇君 一时也不禁失笑,急忙伸手捂住嘴巴,一双眼却是忍不住在眼前两个同样作草原打扮的男子身上来回打量:同样的条纹长袍,织锦缠腰、高筒马靴、狐尾皮帽,除了大体上青白颜色有异,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风司琪一张即便沮丧也透露出十分懒散随意的面孔,与一身威武干练的装束着实不符;对比一边长身玉立、气度雍容的柳青梵,益发显出这位北洛皇子性情与身上服饰的巨大反差。头脑中闪过这日清晨无双公主驾到,换了一身草原装束的北洛太傅从容步出北苑相迎时候震动众人地景象,陇君 忍不住又是一阵感叹。
“池王殿下,更衣易服,不知是要到哪里去?”陇君 兀自出神,耳边已传来柳青梵清朗从容地声音。“只是这个时候,兕宁城中集市已经结束,殿下似是错过览看东炎皇都盛景的最佳时机了。”
陇君 心上突然一凛,顿时凝目向柳青梵看去,却见他目色沉静不显丝毫波澜。一边风司琪却是皱着脸大声说道:“还不都是上方雅臣那小子?接了考斯 尔的请帖却又要怕什么多心搞什么避嫌,特特穿了大半个城地跑过来。偏又花样百出。撺掇说什么入乡随俗,弄了这几身袍子过来,也不帮着穿戴,拉着九皇弟就跑了——这说风就是雨百无顾忌地脾气,真不知道上方无忌是什么眼光,满口子夸他稳重知大 体……”
“这么说,今夜两位殿下是要到第一将军府上了?”
微笑一笑,不去理会风司琪越来越激烈的抱怨。冷
“是。其实通明殿上考斯 尔也出言邀请说过府私宴。原想着麻烦所以就让九皇弟代我谢绝了。”风司琪皱一皱眉。“结果,居然还是躲不过。”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瞥一眼陇君 的脸色神情,这才向风司琪 道:“若是殿下以为身上服饰不便,不妨便换回常服——考斯 尔将军既是备下私宴,各人也只需依着各人喜好。相待在乎心意,未必便是上方王爷那般才算亲近真诚。”
“是这样吗?那我立刻去换了它!”风司琪闻言大喜。几步奔回房去。片刻之间,果然换了一身北洛式样的锦袍出来。将之前那身袍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风司琪笑嘻嘻向青梵道:“我这便往考斯 尔府上去——还了这个,顺便看那个晃着狐狸尾巴的小子今天还经得住几个人灌!”
见风司琪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怀中衣服包里皮帽上一条狐尾滑出,在他身后一路飘动,青梵忍不住一阵好笑。伸手摸一摸自己帽上狐尾,青梵除下皮帽随手丢到院中石桌上。这才一转身坐到石桌边。远远听到苑外传来一声马嘶和数骑蹄声。陇君 猛然一个激灵随后急忙奔出。见他片刻之后端来茶盘,恭恭敬敬为自己洗盏斟茶,青梵稍稍勾一勾嘴角。黑眸微抬瞥一眼身侧花事正盛的银桂,唇边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上方雅臣身为西陵镇国将军,又是念安帝皇弟、亲王之贵,乃至于年龄之长……名爵上无一不胜过风司琪许多。但西陵北洛既已联姻,同辈之间比于姐妹兄弟。风司琪虽较上方雅臣小了两岁,但以亲宜之义,无外人时随口两句“小子”只会体现出一种亲密无拘。何况这一路行 来,及至兕宁京中城中种种,风司琪无不刻意展示出一贯的随性散漫、平庸疏懒,他对上方雅臣这般称呼,加上之前一番唱念俱佳的生动表 演,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觉突兀。只不过,这些真真假假、有意无意地言行举止,这些天下来确实让鸿逵帝精心挑选到北苑地一众侍从宫人为猜测揣度他地心意费尽了头脑。就连眼前这位精明过人的东炎典礼司仪,都会被他云山雾罩、随意混淆视听的言语动作弄得一时失神失态乃至险些失职。想到今夜贺蓝.考斯 尔府中可能的热闹,青梵幽黑双眸眼底 一阵光芒闪烁。
“柳大人,可传过晚饭?”
“不用,已经与公主殿下在外面用过一些。”微笑抬眼,青梵淡淡道,“今日宫内宫外皆无他要事,明日离京拜辞诸事繁忙,今夜便让苑中仆役侍从都早些歇下吧——陇先生只请料理下醒酒之物,夜里备用就好。”
知道北洛使团定于十月十二、也就是明日午后辞君返国,陇君 顺着他目光在身边银桂上微一停顿,心中突然一动,急忙掩住脸上表情深深欠身道:“是。大人还有其他吩咐么?”
“没有了。”凝视低眉垂目,一身恭谨安静的陇君 ,半晌,青梵才赞叹似的轻声笑一笑:“陇先生,您或许是柳青梵所见过的最精明细密,又能因事变通、统掌大局之人。典礼司仪一职,果然配得起您地身份。”
陇君 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注目青梵:“青衣太傅褒奖推爱,陇君 实在愧不敢当。”
“不必多心,我并无他意,感谢先生成人之美的真诚好心而已。”淡淡看他一眼,青梵轻笑着摇一摇头,随手捏过一朵银桂花球弹入杯 中。嗅一嗅随着水热之汽蒸腾而出的馥郁馨香,凝神沉思片刻,方才缓缓展眉,“毕竟,这是柳青梵在兕宁的最后一夜,有些该说的话,总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才不枉君子坦荡……不是么?”
“你在雕什么?”
似是丝毫不惊讶身后突然而来的少女地问话,执着刻刀的手没有半点停顿凝滞。利落地勾出纤细精美地花瓣。青梵小心翼翼搁下手中刻刀牙章,语声平静地答道:“印章——为我北洛两位郡主殿下道贺祈福地小印。”
“啊,是这样……咦?这里这么黑,柳青梵,你看得见?”
“是,我看得见。”微笑抬眼,对上转到身前拈起牙章反复打量的少女,“今夜的月色很好。”
“是。今天月色很好……”话音未落。御华绯荧猛然惊醒。抬头一瞥天上尚未圆满,且被流云掩得忽明忽暗地月亮,少女面上顿时一阵发烫。狠狠跺一跺脚,“柳、青、梵!”
青梵微微笑一笑,低下眼看着自己双手:“其实,这一枚早已做 好,方才不过是凭着手指的感觉。再行精细加工琢磨而已。”
御华绯荧轻“嗯”一声,伸出右手食指在小印上轻轻抚过:“是今天早上,云老板送给你地吗?”
青梵微小颔首:“不错。只有东炎南方草原,才出产这样细腻又精致地象牙。‘四通号’花了相当人力物力寻来地这两枚印章原材,总能算是拿得出手的道贺之礼了。”
“你是云老板的恩人,他自然是要用心选最好的东西给你。”想到今日柳青梵同着淡云.叶岚,一起陪自己在集市上肆意游玩,御华绯荧不由轻轻笑起来。“云老板是个好人。”
见少女一边说话一边点头以加强肯定语气。青梵忍不住微笑一下,对化身为东炎巨商的贴身影卫的为人却是不予置评。但见御华绯荧立在身前半晌不曾开口,一双明眸定定凝视自己。青梵心中轻叹一声,目光一转,“殿下不坐下么?”
御华绯荧黑眸中顿时闪过一道光彩,立即在青梵身边坐下,坐下之后却还是不说话,只管低头把玩着象牙小印。过了片刻,少女悄悄抬 眼,见青梵只是安然静坐,一张温和的面容平静无波。夜风流动,被吹去了遮挡身前地浮云的月亮在庭院中投下静静一层霜影,空气中弥散着图兰银桂馥郁而不失清雅的馨香。瞥见凝视着身边桂
眸流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没由 “柳青梵!”
青梵微微惊讶地转头,却对上一双透露出固执神采的精亮眼眸。
“你知道我要来。”星子一般的黑眸定定凝视着神情由惊讶转为宽容微笑的青年男子,“北苑地仆役侍从都遣开了,刚才……你其实是在等我?”
“殿下难道不是这样希望地吗?”
望着闻言双颊顿生红晕、却瞪大了一双眼不肯稍转示弱的少女,青梵不由嘴角上扬,露出越深的笑意:纵使不见星月,双目也能自由视 物,何况只不过微云遮掩?“而且殿下也向陇先生说过地,没有拿走的那些东西……”
“这个给你!”看着御华绯荧将左手掌心捏了半日的什物猛然塞到自己手中便即狠狠转过去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呆。“这个是谢你今天陪我……还有那天林场里面——大祭司祝福过的,你收好!”
指腹在那异常光滑的外表上轻轻擦过,一直滑到锥子般的尖头,指上轻压,针刺一般的锐利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微微低头,看着月光下指腹上一层薄薄的油蜡一般的光彩,青梵轻叹一声:“狼王的獠牙——这应该献给太子殿下,作为庆贺册立的贵重礼物才是。”
“那是我猎得的,想怎么处置、愿意把它交给谁是我自己的事 情!”猛然回头,少女精亮的眼眸一道道暗红色光彩流转,“你才是草原的‘缇多萨’,真正的勇士,只有你才配得到它。”
青梵闻言不由轻笑摇头:“但是若非诚心祝福,或者擅自占用了属于他人的祝福,这狼王勇力的象征将会成为凯苿朵丝的诅咒吧?晟星殿主人不会允许国之重器的祭物就此流入外国人之手。绯荧殿下,我从不希望你因为柳青梵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话音未落,御华绯荧双眼已然闪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满是胜利一般的愉快:“不,这是真明皇叔为你一个人亲自祝福加持的——它本来就只属于你!”
身子猛然一震,青梵以几乎听不见的语声喃喃道:“真明……御华真明?他接掌晟星殿了?”顿一顿,猛然抬头,定定看向御华绯荧透露出异常骄傲和喜悦的双眼,“这不符合神殿的规矩,所有参加林场射猎的人都必须向太子殿下呈献猎物。那头狼王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射杀,依着惯例这是最好的献礼,除非呈上更尊贵的血祭绝对不许替代更改……绯荧殿下,你去求他了?你向凯苿朵丝献上了什么替代品?”
“我什么特别的都没有献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御华绯荧只是让笑意盈满了双眼,“是真明皇叔说,这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荣 耀——他接任大祭司后的第一件祝福,凯苿朵丝会像保护亲生的儿女一样保护你的!”
“是,我明白。”看出眼前少女的坚决心意,青梵轻轻摇一摇头,一边微笑着伸手抚上那枚缀在精致绳结中央的光洁狼牙——旷野草原王者力量与勇气的象征,何况更是由东炎最高神殿晟星殿的大祭司亲自祝福的祭物,珍贵已经超出了想象——手中这被静静抚摩的小小物件,重量几乎让人无法承受。心思转处,手指偶然一滑摩到结成项链的绳带,青梵心中突地一噔,顿时将缀着狼牙的绳结举到月光下。“绯荧殿下,这是……”
被那双比夜更深沉的幽黑双眸定定凝视,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避开青梵的目光。望着月光下面色一点点泛红,最后连身子都不住轻轻颤抖的少女,沉默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声。将狼牙轻轻搁上石桌,两步迈到御华绯荧身前,“戴黎尔。”
猛然抬头,少女一双大眼深处如两点暗红色火苗蹿动。
默默对视良久,青梵又是一声轻轻叹息:“戴黎尔,你知道……你不该这么做的。”
“可是我已经在神前发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成佩,绳结不解情意不绝——除了你,我谁也不要!”火苗燃烧成火焰,月光下一张清秀丽容像是被火光照耀一般蒙上一层极淡的红色光彩。“你说无双当如此,你不是等闲,你是唯一可以与我相逢的英雄。你胜过了 我,胜过所有的人;我喜欢你,我要跟着你……不管是北洛太傅的柳青梵,还是雁砀川草原上的君无痕,三年,如果班都尔三年等不到你迎亲的车队,我会骑上‘雷神’,一直追到你的承安京去!”
“君无痕”三个字入耳,心上顿时如被巨石重击,下意识紧紧握住少女伸出的手,青梵喉头轻颤两下:“不,戴黎尔,君无痕不值得你做这么多。”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猛然将双手抽出,少女轻盈转身,迥异于草原女子袍服的水色长裙在月光下飘扬起舞。“我已经决定了,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不,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要任何其他人!就算是皇兄也阻拦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从少女翩然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低头看向留在掌心的编结得异常精致而结实的狼牙绳结,柳青梵微微苦笑。
三年……草原女子,果然比旁人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是戴黎 尔,这一场生死游戏,不是最初只因好一时之奇、只为争一时之气的你可以肆意窥探,更深深涉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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