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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45 柳折眉 (当代)
“昨日下午。太傅大人过来看望诚郡王妃,并替她把脉。王妃身子柔弱,御医不敢妄断,但太傅确定脉象已显双身之像,令太医院随时伺候,又与几位御医商议修改了汤药处方。宫里内务府那边,也已经将此事奏报上去。只是三皇子殿下尚未回还,不能行庆贺之礼。”秋原佩兰说着轻轻概叹一声,随即敛容正色。“殿下,潼郡那边至今还没有更多消息传来吗?”
听到上方妤 已经怀孕,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一下。随即微微颔首:“传谟阁随时等待北方奏报,一旦有消息会立刻知道。算起 来,也就在这两天了。”
“但愿三皇子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归来。”
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皇兄不会有事。”
秋原佩兰轻吁一口气,随即微微笑起来:“其实昨日太傅大人也是这么说。但是听到殿下这么说,心里感觉更安定了。”
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风司冥,笑容中带了女子甜蜜的羞涩。不料风司冥闻言脸色却是陡然变化,夜一般的眸子顿时变得如蕴育着暴风雨的辽远海洋般阴沉幽深。微微一惊,手腕已经被风司冥扣住。
“殿下……”轻呼一声,风司冥已然放开。抬头只见他直直凝视自己,眼里光彩闪动,秋原佩兰不由低下头,脸上红晕渐渐漾开:“佩兰相信殿下,诚郡王一定会平安归来,北方的水患灾区一定可以妥善处 理,殿下一定可以做到的。如果有需要佩兰做的事情,请殿下吩 咐。”
凝视着眼前全心信赖着自己的女子,风司冥只觉眼前一阵阵光芒耀晃,自祈年殿步出后那一道稀薄却势道强烈的苍白阳光造成的晕眩似乎又一次袭来——
“殿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佩兰,好照顾诚郡王妃,我不进去打扰了。”
“殿下,您要去哪里?您看上去很累……苏清呢?在不在外面伺 候?!”
不去理会微带惊惶的声音,风司冥只是扯出一个淡淡微笑,挥一挥手,随即转身大步向郡王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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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四章 琴心默默徒消魂(中)
马徐徐走在街道之上,风司冥茫然注视着道路两旁的
连续两旬的大雨终于停止,但阴霾密布的天空还未真正放晴,空气之中依然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久雨之后苍白的天光下远远望去,京城以青石铺底的大道上都是一片水亮。居民宅院的墙壁上挂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线,映得重获日光后初生的青苔墙衣显出益发浓重的苍郁颜色。然而即便如此,因为大雨连绵被迫久居室内的人们,此刻也再控制不住到户外一释心头多日压抑的急切,纷纷走上街头。人群聚集涌动,热闹得丝毫不下于普通的节日集市。一些少男少女甚至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光彩绚烂的颜色让阴沉的天气都染上了三分明媚。
而重开市集的喜悦显然也远远大过物价普遍上浮所造成的内心波 动,一条商业繁华的街道走下来几乎没有听到任何稍带火气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是经过一场近乎恶梦的大雨之后,终于重新获得日光的明亮愉快的表情。带着长舒一口气的宽慰笑意,便是彼此素不相识的两人也是笑脸相向,温和亲近得好像多年的老友故交。
每个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喜悦,以及风雨过去,生活重新恢复正常,再不用担忧发愁的轻松。
除各路传讯驿使,京城之中不得打马奔驰。身处人群闹市,经受过良好训练的坐骑,两年前田猎上驯服获得地黑色骏马“绝尘”无需骑手更多指令。优雅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在人流中从容前行。马蹄敲击在青石条铺就的平整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蹄声混合进周围集市人群一片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之间,在耳中听来显出一种毫不突兀的和谐。分辨着这清晰明确的声响,心情似乎也随之平复,交杂错乱的思绪在并不刻意间一点点松散和重新梳理——
为何不能给朕宽解?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朕也会抛弃其他地心思……
有这份心思地,又岂是胤轩帝一人?那道青衫从容地身影出现在传谟阁,自己便是在宁平轩内都能听到宰相台上下大松一口气的由衷安 慰。就连数日来忙得昏天黑地。劳累到连一贯宽和笑脸都无力维持的宰相林间非。在闻听一声“大司正大人到”的传报后都重重投下笔。明显消瘦的面孔上露出无法抑制的轻松笑容来。
不过寥寥几句,笼罩在众人心头多日的惊惶忧恐便消除大半;甚至即使没有听到任何肯定地承诺,也都因为他的心平气和重新镇定了心 情。随后一个接一个清楚准确的指令调派,宰相台穿梭游走各处的从事官员几乎全部奔跑起来,传谟阁越发忙碌中反而更显出一片井然有序和从容不迫。
回想当日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从交曳巷大司正府分别,自己先一步达到宰相台传谟阁处置调派。原本以为吩咐指令的下达已是完备。却不料仅仅片刻功夫,他做下一手的安排布置竟是自己远不能及的缜密周到。而宁平轩前那个似乎带着赞许的清浅笑容,也快得就像是自己地错觉。
静静退回到宁平轩,指使苏逸和文若暄沟通兵部,为秋原镜叶与白肇兴一行协调周旋。温言安抚认为自己不曾尽到保护责任而自责不已地裴征,仔细询问西北地区尤其是潼郡、邹县的水情状况,并调来之前各地的奏报,将两者对比、总结地记录送往林间非处。批下兵部和京城禁军发来的驻防调动安排。从轮休的部分禁军中拨出兵丁人手。协助五城巡检司和京城防务署共同整顿清理被大雨浸泡两旬的京城街道与河流水道。接到祈年殿和太阿神宫传来大祭司和乌伦贝林主持的手书谕令,向来由风司廷掌管的神殿教宗的事宜宁平轩尽数接管过来。而一连串指令下达,涉及到官员职司与事务的委派。吏部的相关执事官员自然而然地到宁平轩一一回话……
三天,短短三十六个时辰,宁平轩已经成为传谟阁中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所在西花厅之外第二个发号施令的中心,文武朝臣自觉自动聚集、受命和回报的地方。
每一道命令的要求都清晰明确。
每一道命令的发出都毫不迟疑。
每一道命令的执行都有效迅捷。
不着意去思考,更不刻意去配合,摈弃一切私情杂念,以战场上赫赫冥王的刚毅果决迅速判断呈现到面前的局势情形,
己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置并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冥  沉着,宁平轩事务处置的高效迅捷,以及与西花厅传出旨令的高度默 契,令传谟阁上下一齐打起了精神认真应对宁平轩传出的每一道命令。相较于一月前准备使团出行的不时掣肘,面对巨大考验的朝廷这一次运转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异常平滑。
三天,漫漫三十六个时辰,自己绷紧的神经不得任何放松。雨带飘移,西北渐止的雨水和重新得以通行的道路意味着随时可能传来的讯 息,无论好噩都必须准备周全严阵以待。宰相台如一座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当每一个职司局部都被充分调动起来,身为核心更不可能允许有半点松懈。胤轩帝的震动令满朝上下倍感压力,指挥命令着各部官员的同时还要协调从事朝臣心态——或责难、或抚慰、或催促、或宽限,切合着靖宁亲王和胤轩帝九皇子的身份,对每一个接受旨令的臣下给予相应的言语嘱咐,竟是比战场临阵时的点兵用将更显紧张艰难。然而,想到西花厅里那人永远沉静从容的神情,平和面容上令所有人安然镇定的清浅笑意,自己便不能不紧咬牙关,奋力将眼前手中的一切做到尽善尽 美。
“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然而无论如何的亦步亦趋,那个人在自己眼前留下的,似乎永远是一个青衫潇洒的背影。
不过三天时间,朝臣望见自己时的眼神已经有所不同,言谈话语的态度中那丝微妙差别模糊隐约,但分明已经可以分辨——就像十三岁绝谷的红莲大火,轩辕皓等一众沙场老将率领援军赶到,看到支撑不倒的自己时混合着震动、惊喜、难以置信以及恐惧敬畏种种心绪的表情之 外,瞳孔里骤然迸发出的情不自禁的战栗和臣服。
无关血统,无关身份,无关年岁,单纯的对强者的认同、对上位者的臣服。
像是重新回到了杀伐决断,挥斥自若的战场,纵然身体劳累略觉疲乏,但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反应敏捷。从内心发出的平安镇定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过分严肃紧绷的面容神情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在不自觉间浮起自信的笑意。一道道命令指示的发出越发从容自如,受命者的凛然谨遵更显示出军令如山的威严。面对着宁平轩里那些明明陌生,却充满熟悉的兴奋、信服和期待等等神情的眼睛,一夕之间朝堂仿佛已经是自己纯熟无比的战场。
但所有的信心和喜悦,却在西花厅外那淡到几乎不见的一瞥中消失殆尽。
冷静,从容,不带任何情感的指点评价,轻轻巧巧的一拨一点,便将那些自己以为无关当前大局而待事后处理的漏洞弥补。看似简单无奇的协调安排,便将林间非的老成谋国与自己的事急从权相揉合。不急不缓的语声语调带着与常日平和全然不同的凛冽森然,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目光静静扫来,直将所有的激昂、热切,还有内心并不自知的盼望和期待尽数冻结。
一阵悸痛猛然袭上心头,风司冥不自觉地放松了缰绳,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那是……爱尔索隆——风氏王朝的守护者的目光和眼神。
冷静地察看着北洛的一切,与风氏历代君主交换彼此誓言,用如神明恩赐的智慧庇佑着王朝的,是百年来始终不变的守护者。
北洛最高公爵。
爱尔索隆。
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不是蝴蝶谷战场及时救援的神兵天降。
不是秋肃殿里同宿同食悉心教导的青衣太傅。
不是御花园满树粉桃玉梨下折花劝慰的温和少年。
不是……
像是感觉到背上主人的混乱心绪,黑色骏马停下脚步,一只马蹄不安地踢踏着地面。
从一时迷乱中猛然惊醒,望着眼前飞檐眺脚、华美繁饰的高大建 筑,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又一次……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什么牵引着自己来到这里一样。
——纵然闭起眼,都能细细描摹出的清冷平和的双眸。
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伺候在门口的马童,风司冥向三天前一样直直撞入霓裳阁中。
“许妈妈,带本王到……钟无射姑娘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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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四章 琴心默默徒消魂(下)
请殿下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姑娘马上就过来。”淡  丫头将风司冥引到当日的小院阁楼坐下,一边拿杯子斟茶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奴婢就在楼下伺候,殿下有事扯扯桌上的摇铃就好。” 指一指桌上斜插了一枝绯樱的细颈白玉花瓶。
风司冥知道这是霓裳阁独有的设计:桌上装饰用的花瓶底部连有摇铃,拔出花瓶里插着的花枝随时守在摇铃边的侍从便会吩咐奴婢小厮过来伺候。那小丫头看一看他脸上神情眼色,将茶杯搁到风司冥面前,又说道:“或者在窗口吩咐一声,奴婢便即上来。”见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敛衣退下。
虽然已过未时,但天空的阴霾比之前却稍有消散。天光从敞开的雕花窗户透入,照得玉一样的白瓷杯子里茶汤越发清亮。茶杯里淡淡的白色热气袅袅上升,微风下轻丝飘摇颤动,纠结萦绕出变幻不定的图案。风司冥静静凝视着烟雾,玉雕一样的俊美面庞沉静无波。
衣裙在楼梯上扫过发出析析簌簌的声音,从沉思惊动的风司冥微微垂下眼帘。听到声音在上到阁楼二层便即停止,静静等待片刻,风司冥这才轻轻开口道:“为什么站在那里,无射姑娘?”
靖宁亲王每到霓裳阁里必然指名要自己弹曲作陪,阁中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三日前风司冥冒着大雨赶到阁中,一路闯至后院。令霓裳阁里上上下下忙做一团,许妈妈更指定收拾起的那处闲置院落从此专门为自己居住。虽然霓裳阁出入地多是京中名流,达官贵人更有朝臣宗亲,阁中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但如此种种举动安排还是引得上下一时议论纷纷。自己素来不喜热闹,除了演出排练很少与阁中旁人有更多往来;即便并非己愿地成为众人目光与议论的焦点,心中也只是平淡相 待。但这位年轻亲王言语行动一向温雅有礼,唯有三日前来得突兀又走得断然。其中意味不明的举止令自己颇有几分混乱。而之后花弄影的一番言语更是自己深为思虑。听闻朝中忧患国事繁忙。一时倒是感觉微微松了口气。此刻听到许妈妈派人急急传告,内心实在大为惊疑。一路之上心思百转步步沉虑,回到小院阁楼看到年轻亲王静坐的挺拔背影,心中更是层层波澜。
听到风司冥问话,钟无射迟疑一下,这才慢慢走到他身边,提起茶壶将他手中只浅浅抿了一口的杯子重新斟满。“无射见过殿下。”习惯性地走到墙边摘下斜挂的马头琵琶。突然触起上次的事情,钟无射动作略略顿一顿,回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正目光灼灼凝视自己。心中一惊,手不自觉地在琵琶弦上划过,发出“铮”地一声大响。
“无射……”风司冥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无射姑娘会抚琴么?”
“是地。殿下。无射会一点。”
“只是一点?”风司冥嘴角轻扬,微微笑一笑随即点一点头,“去拿琴来吧。”
钟无射欠身行礼道:“请殿下稍待。”转进内厢琴房。取过一把形制轻巧地古琴来。
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女子用地琴来,轻盈纤细的感觉就如温婉少女般令人不敢轻易触碰。风司冥忍不住回想起秋肃殿归鸿阁里的那把琴:长大而不显臃拙的古朴形制,简洁的焦尾端庄而不失轻盈;侧身较普通古琴为高,却因整体的宏大气势而与琴身浑然天成。金徽玉柱圆润粲然,在阳光轻拂下发出莹润光辉,使得不带任何多余装饰的清漆琴身显得益发流畅。凤式古琴优雅高贵地完美造型,纵使不触其弦不闻其音其非凡之质已然可知,而一旦被善抚者触发潜质,琴声动于天地之间直是荡气回肠……
耳中传来一串清雅幽静的音符逗引回思绪,略一凝神便觉鼻息之间似有兰花香气浮动。风司冥抬头看一眼低头抚琴的钟无射,只见一头乌云间攒金簪头一朵兰花微微震颤。风司冥垂下眼眸,静静道:“这首 《幽兰. 石调》虽然动人,弹得也算用心。然而琴音失于清淡,有幽 谷兰韵却不见空山深林。情境、心境亦是不符,弹到这里……就罢 了。”
钟无射一惊之下双手凝在空中:被顾客指出歌曲乐技的缺失乃是艺人大忌,更何况是在这以歌舞曲乐闻名京都的霓裳阁?而靖宁亲王也非普通顾客。虽然自己知道他心思原不在这些歌舞曲乐之上,平素也只不过将霓裳阁做一个可以不受打扰思虑沉吟的清闲去处。但既到阁中就是贵客,况且他确实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之人。此刻一句分明带着遗憾、不满的“罢了”意味着什么,自己连想都不敢细想……
钟无射心头千回百转,风司冥却似完全不知。凝视杯中深沉幽碧地茶水,“换一首吧。”
“请殿下吩咐。”随着语声缓缓吐出心口积郁之气,钟无射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慢慢抬眼看向风司冥,却见年轻亲王只是一味把玩着杯子。一张玉雕一般地俊美面孔上表情似悲、似喜、似怀忧、似追忆,仿佛透露出心绪万千;但终归一体,却依然是如秋湖般的平静。
沉默半晌,风司冥才轻轻道:“《幽涧泉》……”
钟无射心中猛然一颤:与流传大陆数百年、知琴之人几乎必然得知的《幽兰.碣石调》不同,《幽涧泉》传音于世尚不过十载。短短一首 琴曲贯通百般指法,拟声摹态写景入情,于极繁杂中见从容;极尽凄清幽淡地曲调,声色冷峻中描绘出山林夜色的幽僻深沉。教坊琴师艺伎凡得此曲,无不以之为压箱绝胜之宝;但真正能够以此曲技压四座地却是少而有少——除却技法本身的难度之外。此曲对琴师心境要求极高。若非胸中广有丘壑,强抚此曲琴声必然嘶哑难听。霓裳阁琴师虽众,能抚动此曲者却也是寥寥。
然而钟无射却不是为风司冥点出此曲之难而心中震颤。
仁心圣手的道门掌教青阳真人,虽然行走人世心神却出于世间。天灾疾患过去,胤轩帝亲自主持的庆功宴上一首《有所
托回归山林之意。其子柳青梵察其心意,以《幽涧  曲之下满座寂然,万木秋声。寓意抒怀于指尖。写声发情而造幽森境界。令青阳掌教长叹一声“由此。是无须归”而罢去意。青衣太傅潇洒风流,文辞歌赋或弘丽或温雅,独有这一首冷峻幽森自成情致,曲中三味尤其难得。而自己深思苦练,原是为了一段明知无果的心意,此刻势必要尽数呈现他人眼前,钟无射一时也不禁由衷惶恐起来。
敛一敛心神。钟无射微微低垂下眉眼,指尖轻轻挑动,清幽琴曲顿时流泻而出。
却是经柳衍改动的《有所思》。
风司冥一怔抬头,张一张口,话在舌上转了两圈,终于咽了回去。
有所思,所思为山林,林泉仍在。子宁不归?
宁静曲调写出林泉深深。然而琴音陡然一转,仿佛天空疾风掠过,顿时投下一片阴影幢幢。随即一片快拨疾奏。只听风凄雨苦,鸟悲猿哀。及至骤雨徐收,月华重明,一脉清溪粼粼而来。溪上夜风冷冷,溪水寒意森森,山林之间尽是一片晦暗幽冥。
双手轻轻从弦上抬起,余韵未歇,钟无射清冷轻柔的声音已然响 起:“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 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 音。”缓缓抬起眼,见面前女子秀美面庞上无法抑制的愕然神情,风司冥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即继续接下去轻声唱道:“吾但写声发情于妙 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
这是……柳青梵当日所唱地,《幽涧泉》。
然而,“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心中猛然一荡,钟无射深深吐一口气:“殿下……”
“别说话……别转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就好。”双目紧紧闭起随后睁开,凝视着面前女子地夜一般地双眸发出星子一样的光彩。一抹淡淡的微笑和着红晕在悄然无知间升起,喉头轻轻抖动两下,年轻亲王清雅俊美的面庞渐渐流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
温柔而珍重。
就像是对待生命中最神秘、最美妙但又最脆弱的奇迹一般的温柔和珍重。
钟无射心头大震,不自觉间一声“殿下”已然溜出了口。
好似露华一闪,那抹温柔迅速消失在幽黑深邃地眼眸里。重新带上一贯沉静从容的面具,年轻亲王目光一动便是凛然生威。
“今晚本王……”
深吸一口气,不待风司冥说完钟无射便静静站起身。“殿下今晚既然另有事务,无射……不敢再留殿下。”
风司冥闻言顿时惊讶抬头,定定看向钟无射,却见女子笑容温柔,眉眼之间盈盈万语。骤然明白对方心意,风司冥心头巨震,然而再次对上那双清亮澄澈的安详眼眸,心中只觉一阵清风柔和抚过。沉默片刻,风司冥嘴角微微扬起,叹息似的说道:“无射姑娘,你今天弹得真的很好,本王……我非常喜欢。”
微微笑一笑,钟无射略略后退一步欠身行礼:“雨后街道湿滑,殿下请千万小心。”
“雨后湿滑,姑娘也留步吧。”
看着那道暗色身影在小院门前消失,一直含笑站在窗边凝视风司冥背影的钟无射终于颓然坐倒。伸手抚上案边古琴,猛然一个用力,琴弦顿时崩断;怔怔看着指上沁红,早已朦胧的双眼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
无射不敢再留殿下——只有自己才知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时情迷地温柔,却因那样地神似几乎被魅惑了心智。惊醒的一 刻,理智疯狂地庆幸着最终的回归,内心却是无法抑制地哀伤和失落——
原来一直都在期盼着那双眼,那个微笑。一次不经意的凝视、一个若有情若无情的回眸,在心中落下的烙印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淡淡一抹微笑,便仿佛被温柔和甜蜜包围。
深深一眼凝望,就像被给予了一生全部的幸福。
不敢贪求,从不奢望,但严守自持的内心,终于在一曲《幽涧泉》中失却了素日的自制与平衡。
相似的侧影身形,一脉相承的温雅沉静,纵然如穿透幽谷深林的疾风般锐利冷峻,却同样有月华溪流的清澈澄明。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双纯然沉迷于一己思绪中的眼眸,找不到那一抹终将跳脱世间的潇洒与出尘。
那是只能从山谷林泉深处孕育的,清、冷、幽、绝。
楼梯上传来轻盈但有意令人听见的脚步,钟无射顿时惊醒。猛然抬头,却见花弄影静静立在眼前,身后燕微雨正一步步登上楼来。
“弄影姑娘……”
“我听说靖王殿下又来过了。”花弄影容色之间显出少有的疲惫和无奈,“你没有伺候他到院门口。”
“是无射的过失……”一句话尚未说完,右手已经被轻轻握住。微微叹一口气,花弄影摇一摇头:“又伤到手了?痛得连眼泪都下来了。也许真的有那种容易令女子受伤的男人,但经过蕤宾的事情……在霓裳阁,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护着你。”凝视钟无射双眼,花弄影一字一句地道,“无射,搬回我的院子吧——这里不适合你。”
心中又是一痛,唇边却扬起淡淡的微笑,微微垂下眼眸,钟无射轻而坚定地答道:“多谢姑娘安排,无射……十分欢喜。”
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幽涧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张清。
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
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
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
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
幽涧泉,鸣深林。
——李白《幽涧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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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 漫泻天光无觅处(上)
诚郡王已经找到了?!”
霍然站起,强自镇定的语声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惊喜,胤轩帝双眼熠熠闪亮,脸上表情更是顿时明亮起来。
闯入澹宁宫打断上朝廷众臣小朝,风司冥脸上平静得没有半点波 澜。此刻只是再拜一下,用异常沉静平稳的声音说道:“是的,皇上。随行侍卫在洪区寻到与村民被困水中的诚郡王,现在诚郡王和受困百姓都已经由邹县县令护送到潼郡郡府。经医师诊断,诚郡王殿下身体无 恙,一切平安。这是诚郡王的手书奏册,还有郡守范筹的廷报。”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份文书呈上。
风胥然急急挥一挥手,和苏快步上前从风司冥手中接过奏册廷报随即转递到胤轩帝手中。
伸手抚上奏册,手指竟有些禁不住的颤抖。微微垂下眼眸,风胥然努力稳定心神。抬眼环视 宁宫中分两列侍立左右的上朝廷众臣,再瞥一眼依然稳稳跪伏在身前的风司冥,风胥然缓缓长舒一口气,一抬手,却将奏册轻轻搁到御案之上。
“如此,出使西陵的使团一行皆尽平安?”
听到胤轩帝恢复了一贯平稳深沉的声音问话,风司冥心中也是微微一定:“虽然有两名随行侍从略有伤动,但所幸并不严重,除此使团一行上下俱已平安。诚郡王吉人天相,遇险而无恙,全身平安归来。臣为诚郡王殿下高兴,更为皇上感到十分欢喜——大神庇佑我北洛。皇上洪福齐天。”一边口中说着,一边再次重重叩下头去。
殿上朝臣此刻也反应过来,一起伏拜叩首:“诚郡王殿下吉人天 相,皇上洪福齐天!”
胤轩帝顿时微微一笑:“大神庇佑我北洛,也是众卿齐心为国,才有此一番幸事。”抬手示意风司冥起身,“邹县既在山地,又是洪区。大水围困下寻觅救人当是非常艰难……那最先寻到诚郡王的侍卫叫做什么?当好好封赏。”
“回禀皇上。最先寻到诚郡王地是使节团的随行武官。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郝哙。”
“将人所?”风胥然微微一怔:将人所统领擎云宫中御前侍卫事 务。将人所属下侍卫品阶虽然不高,但最靠近御驾的位置代表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地位荣耀远非普通武官将领所能比。军中凡有过人功勋、受到皇帝倚重的高阶将领通常都会领上一二御前侍卫的头衔,而普通侍卫被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众所公认的飞黄腾达的标志。寻到遇险失踪地诚郡王自然是莫大功劳,皇帝有意提拔进入将人所也是遵循惯例,顺理成章。不想他已是将人所属下三等侍卫,若是就此拔擢超升二等却又与将人所“非大功不得升阶”以及“除殉职不能连续越级提升”地礼制规范不合。但建立大功不予以奖赏表彰。同样绝非北洛朝堂地行事惯例。 宁宫中众人一时窃窃私语纷纷议论,形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风司廷率领使节团出使西陵,随行侍从当是从自己王府侍卫亲随和京城禁卫军属下御人寮中挑选。扫一眼面色平静自若的风司冥,胤轩帝幽黑深沉的双眸顿时闪过一丝异样光彩。
“既然已在将人所……等回京之后朕见过,若为人果然堪为大用就调到驾前随时伺候吧。”见群臣脸上各各不同的表情,风胥然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威严锐利起来。“关于此人便议论到此。诚郡王既已平安脱险,神宫与钦天监也皆预测北方雨水暂收。北方各地灾情解决救助乃是朝廷当务之急。这两日众卿齐心用命。传谟阁统筹调度日夜不休,指令之下东南各地救灾物资均已筹集准备妥当,此于救助灾区灾民燃眉之急当有莫大好处。然而其后转运分派、安抚民生直到重新生 产。种种事务繁杂细碎,众卿肩头责任依然艰巨。国事当头,望众卿再行努力,为我百姓共度此难关。”
朝臣一齐跪拜行礼:“臣等必当尽心用命,为我皇分忧,为百姓度此难关!”
胤轩帝微笑颔首:“官者,民之主持仰赖。有众卿如此,我北洛百姓定能康乐平安。”说着挥一挥手,“林间非留下,其他人各归各位——务须以北方灾情为当前之重,尽职效命。”
众人再次行礼,这才起身慢慢退出澹宁宫去。
“司冥。”
身为朝堂之中爵位最高的靖宁亲王、传谟阁宁平轩的理事皇子,风司冥自然应该率领着众臣首先退出殿去。然而方到大殿门口便被胤轩帝叫住,而且直接称名而非封号官职,众人听在耳里心中都是不自觉地一震。风司冥顿时停住,迈上一步向胤轩帝躬身道:“微臣听候皇上吩 咐。”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回传谟阁前先去一趟凤仪宫,也告诉你母亲这个好消息。”
母亲……注意到胤轩帝在这两个字上刻意地重音,风司冥身子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僵,但随即躬身行礼答道:“儿臣遵旨。”
“去吧。”挥手令风司冥退去,胤轩帝从御座上走下,向侧身侍立的林间非点一点头示意他随自己到厢房中单独议论政务。见跟随其后的和苏在两人走进厢房后放下门帘,澹宁宫正殿中一众朝臣这才随着风司冥慢慢退出殿外。
“这一手耍得可真漂亮啊,九皇弟!”
既然皇帝命令自己先往凤仪宫中一行,风司冥走出澹宁宫后只是站在殿前,目送其他朝臣皆尽离开之后,这才抬步欲往擎云宫后宫方向走去。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阴谲的讥讽笑声,风司冥脚步顿时停住;缓缓回头,只见胤轩帝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正大步赶上来。
“七皇兄。”规规矩矩行一个礼,风司冥随即抬头。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笑容阴沉的兄长。
“当着尊贵地靖宁亲王殿下,这声‘皇兄’的份量还真是重啊。”风司磊脸上轻轻笑着,口中却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真不愧是战场上面出来的……手脚动作就是快,调动两个小卒子不费吹灰之力,连将人所都能轻轻松松安插进去,皇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微扯一扯嘴角:“将人所是御前护卫力量关键,属下 擢晋升。绝无私情可循。这一点皇兄若是有所怀疑。便是对我宫禁安危维护地力量也不信任了。”
“啊哈。我不过小小一个闲王,哪里敢说这种话?”风司磊冷笑一声,随即逼近风司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就算你握着禁军兵权控制着兵部,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动不了你。但你可别忘 了,朝中大大小小地升谪奖惩记录可都是在礼部存着档呢!郝哙是个什么东西?彻彻底底江湖武夫一个,被你弄进自家靖王府里我不能管,随便一纸调令归入你的铁衣亲卫也轮不上我来说什么。但那项选入将人所的军功……就算那确是他自己地功绩,可那时间却是两年之前。从王府侍从到铁衣亲卫,再到将人所属下御前三等,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品阶居然抬升了七级……这种手段放在平时,除了‘做得漂亮’一句再不能多说什么。但现在,你拿他当枪使出来,还以为依旧能够瞒得过别人 么?”
“郝哙确是江湖出身,但师从道门武艺人品自不待言。两年前潼 郡、北海两郡交界处流寇作乱。他剪除祸源为民除害之功更值得朝廷嘉奖。当时朝廷因事务繁忙。所属部衙未曾及时呈报天听已是有失,皇弟我此举只是弥补朝廷先前失误罢了,却不知皇兄为何如此责难?”
见风司磊顿时一噎。张一张口似要说话,年轻亲王毫不客气抢在他之前开口道:“若是七皇兄以为风司冥在宁平轩只当负责禁军和兵部事宜,插手处置礼部地积压政务乃是越权行事有违朝廷法制,必须通报三司彻查臣弟过失,那么请容许臣弟也说一句:使臣弟不得不插手礼部事务而越俎代庖,这首先也是礼部主持地失职。若要奏请三司彻查,请先从礼部历年从事查起——如此臣弟当诚心悦服,否则,请皇兄莫怪臣弟失礼,将以如此小事惊动天听!”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地威胁!风司磊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风司冥言语处处指向前年自己在北方三郡顿河、衡河水利工程上的施为。当年潼郡郡守李耀贪权渎职,倦怠河工,导致无灾之年百姓却因洪水流离,自己被胤轩帝派往彻查此事。但与其说是派遣,其实不如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李耀虽未曾明确投主,但利益联系早是千丝万缕,自己原本有心维护。然而一查事实,发现事情实在闹得太大,根本无法敷衍收拾,利弊权衡之后当即将李耀就地格杀正法。将结果报上京城,胤轩帝任命了新的郡守范筹并委任自己为督察再修衡河堤防、重整顿河水利。加上毗邻的渤海郡也同时疏通与两河相联系的 水、浫沟,北方水网的整体重修成为胤轩十九年国家投入最大的工程。而为了解决李耀留下地各种问题麻烦,身为督察的自己整整八个月都全心扑在北方三郡事务处置 上。自己既不在京中,原本负责主持的礼部自然不可能事事照顾周全。何况这郝哙的“功勋”正是李耀“渎职”所成就,流寇趁灾荒之际作 乱,追查本源就是郡守不能养护生民而使百姓流离失所,被迫聚啸为 寇。风司冥对自己指责其擅用职权调动郝哙职位品阶一事不避不讳,反而抓住此事倒过来直指自己失职。虽然按着长幼尊卑自称一句“臣 弟”,但声音平静不急不缓,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内容却可谓句句诛 心。
“此事若上达自有公断,不劳亲王殿下操心!”强自按捺心中激 荡,风司磊努力吐一口气平复心情。“然而皇兄想要提醒九皇弟的事情是,凡事须有分寸,不可擅自待人处事,更不可逼人太甚!宁平轩乃是靖宁亲王处置京城禁军与兵部事务之所,并非冥王统辖六部发号施令的地方!”
“皇兄此言更令司冥惊讶!宰相台传谟阁为处理国事政务的朝廷中枢,居中发号施令地只能有当朝宰辅而已。朝廷各部职责早有明确论 断,各司其职,彼此配合协作乃是朝廷行政治国地根本。宁平轩在传谟阁治下,凡事均是领命行事,绝无僭越之举!若定要说近日旨令有所跨越,也只是各部配合下的随机处事,怎么当得起‘统辖六部’一句?所谓‘逼人太甚’,这可是皇兄自己首先言语过分了。”一边说着,风司冥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容,“不过臣弟也知道因为这见鬼地天气,皇兄近日来身体一直不甚舒爽,神智往往有短时的蒙蔽,言谈话语也不能控制心情脾气……司冥不会误会皇兄对臣弟教导指引的一番心意。皇兄虽在病痛之中依然对臣弟所作所为一直如此关注,司冥真是感动而感激不尽。”
情况不对啊!被风司冥连讥带讽的言语激得几乎当时就要动手泄愤的风司磊突然一个激灵。风司冥虽然自幼统帅大军养成一股凛然威仪,但自胤轩十六年回到朝中后待人处事一贯威严沉静,无论何时身处何 地,当着朝臣宗亲都是平和守礼,喜怒不形于颜色。然而此刻却是出口如刀剑锐利,气势更咄咄逼人,细细回想分明是刻意而为……
“啊,两位皇弟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温文的声音传来,一身淡黄色袍服的二皇子风司宁向两人走来。“九皇弟怎么不去凤仪宫,在这里跟司磊磨蹭什么?”
见风司宁从自己背后走来,风司磊心念电转顿时恍然。看他笑容款款走近,风司磊抢先一步伸手搭上风司冥肩头:“二皇兄说得不错,司磊便是想同九皇弟一起去拜见母后。”
目光转向风司冥,见他不言不语默认此语,风司宁顿时微微一笑。“那可巧了——我刚从内宫过来,听说母妃和莹妃娘娘此刻都到了凤仪宫里,正好与两位皇弟一齐前往拜见。”
从后宫良妃的淑桦殿到凤仪宫,应该不需要特意从澹宁宫绕过这一圈吧?看一眼沉默的风司冥,风司磊笑一笑退后一步,“既如此,二皇兄请领步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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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 漫泻天光无觅处(中)
皇后正宫缓缓退出,抬手挥退了凤仪宫的太监首领安 甫一转身,便见和苏静静站在阶前。
见风司冥略略一怔之后立刻显出若有所悟的了然神色,和苏微微笑一笑,随即欠身行礼道:“靖王殿下,皇上在澹宁宫等您。”
风司冥眼中光彩闪动,颔首说道:“有劳和总管了。”抬手示意他领路先行。
眼前红色一动,和苏目光在风司冥手腕上扫过,一贯平稳从容的面容表情竟透露出微微的惊讶。风司冥顿时惊觉,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手腕——只见两串同样红亮莹润的珊瑚珠链相映生辉,衬着腕上肤色在日光下格外鲜艳夺目。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淡淡说道:“是方才皇后赐下的。”顿一顿又道,“皇后旨意,将珠链带给靖王妃。”
和苏点一点头:身为内廷总管,他怎么会不认得这是何物?北洛皇室对海中珍宝极是喜爱,珍珠、玛瑙、车琚、宝贝之类皆是沿海诸郡县惯例的贡物。其中尤以珊瑚为皇室中人最爱,而正红色的珊瑚饰物更是仅有天子帝后才能享有、使用的物品。风司冥手上两串红色珊瑚珠链原是进贡的一对饰物,胤轩帝与徐皇后见之心喜,各取一件,每日佩戴不离身边,可见喜爱之深。当日在御花园中胤轩帝解下腕上珠链赐予风司冥并亲手为其佩戴腕上,如此举动内中含意令长久侍奉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有些不解地颤栗。此刻见到风司冥手上又多了皇后徐韵芳所有的一串珠链,更说是皇后赐予靖王妃秋原佩兰之物。想到此刻凤仪宫中聚集的几位贵妃皇子,和苏心下不由微微感叹,下意识地抬眼侧目看向身边的年轻亲王。
风司冥却是一如常日的面容沉静,表情不显任何波澜;只是微微舒展一下手臂,让落下的袍袖轻轻覆住手腕。年轻亲王行进间的身体在擎云宫中多年礼仪教导下保持着自然的挺拔,纵使脚步略急也不失沉稳之气;皇子正装袍服周身佩戴地铃琅饰物在轻盈稳定地动作下寂然无声,只有腕上珠链会随着手臂自然摆动而发出极其轻微地声响。
习惯了腕上环有饰物,此刻多加一条珠链似乎也不会感觉到更多份量——风司冥静静垂下眉眼。感觉着珠链随着步伐行动在腕上碰击震荡发出的轻响。头脑中却缓缓浮现起方才凤仪宫中皇后将珠链扣到自己腕上时候众人的面容神态来。
凤仪宫是皇后正宫。皇后徐韵芳虽然素性贤淑温和。但既是胤轩帝元配正妻,又深受风胥然爱重信任,多年来执掌后宫权威极重。她性虽合群但不喜过分热闹,胤轩十三年宫变之后更是在宫中长日安居不 动,后宫妃嫔女官、朝廷官眷命妇除却年节大事和每旬一次的觐见平时甚至不敢轻易踏上凤仪宫大门。但这次诚郡王遇险,风司廷是她挚爱亲子,母子亲情天性牵动。竟鸾驾出宫亲到诚郡王府探视儿妇皇孙。擎云宫中各人耳目无数,今日良贵妃、莹贵妃不约而同到凤仪宫朝拜。徐皇后依礼接待,三个女人闲话家常,或叹息或微笑或忧郁或安抚,凤仪宫素日安宁肃静一时皆尽打破。而等自己与风司宁、风司磊三人一同进入,凤仪宫的热闹程度几乎不下于新年后宫各处相互拜年问候的景况——
虽然长幼有序,但名位尊卑却与年龄无关。风司冥是胤轩帝所封靖宁亲王,一等信勇公爵位在宗亲之中仅次于帝后。地位远高于后宫妃嫔贵人。因此见风司冥向徐皇后行过礼后按徐韵芳示意在她右手边坐下。见三人到来便急忙起身离座的良贵妃、莹贵妃各依礼节到风司冥面前向他行礼问安。礼毕之后两人并不归座,却是垂手立在一边;而风司宁、风司磊分别向皇后、生母、庶母行过礼后,也各自跟随母亲侍立。
一坐一站。顿时显出高下——瞥一眼垂手立在莹贵妃身后地风司磊深沉幽暗的眼光,风司冥静静低下头。徐韵芳却似一时忘记开口赐座,只是含笑向风司冥说话,问遍了靖王府上下寒暖这才道:“司冥一向公务繁忙,平日少到凤仪宫走动……这次可是佩兰有什么话要司冥带给母亲我么?”
风司冥急忙起身告罪行礼:“母后这么说却是责怪儿臣了……但儿臣此来却是有要事告诉母后:潼郡传来的消息,三皇兄——平安脱险 了!”
徐韵芳原本脸上含笑,闻言笑容顿时凝住。一双眼睛缓缓瞪大,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抓向风司冥,手指却抑制不住一阵阵颤抖。“司 冥……司冥你,你说的是真的?”一手扣住跪伏身前的风司冥肩头,徐韵芳双唇都在哆嗦,“你三皇兄真的得救了?没事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皇后陛下。诚郡王已经脱险,现在潼郡府衙,即日便可启程回京了!”风司
扶住神情激动地徐韵芳,用极缓慢但是极稳定地语声 臣方才将这个消息禀报了皇上,父皇特地命儿臣将此佳音带给母后。三皇兄吉人天相,一切平安。”
徐韵芳跌回座上,左手按住胸口,脸上又悲又喜表情变幻不定。风司冥知她之前不但需在众人面前强忍心忧,还要以平和镇定神态安抚胤轩帝与诚郡王妃等人,此刻乍闻好音心中顾忌尽去,骤然松懈之下根本无力控制心绪表情,先前的忧恐悲伤一时尽数流露,之后才缓缓露出喜容来。见她抬手拭去眼角泪珠,嘴角却是抑制不住扬起,眉眼间欣喜盈盈地凝视着自己,风司冥心中不由自主突地一暖。但随即低垂眼帘,将依然扶住的她地右手轻轻推到座椅扶手上,轻声喊一句:“母后。”
被他一声惊回心神。徐韵芳猛然从风司冥面上转开视线,这才发觉良贵妃、莹贵妃及两位皇子一起跪在自己身前,口中一齐说着“恭 喜”。目光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沉,瞥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风司冥,徐韵芳定一定神,这才缓缓露出雍容大度的温和笑容:“两位妹妹起来 吧……司宁司磊,快快扶你们母妃起来。”见两人扶起各自母亲,徐韵芳顿一顿向两位妃子笑道。“实在是大喜的事情。我这个做娘的竟是当着孩子失态。让妹妹们见笑了。”
其实徐韵芳素性冷静沉着,少有失态失仪,如此情绪波动确是宫内少见。但良贵妃、莹贵妃两人原本便是为安慰皇后而来,听她这么说自然急急陪笑分说。风司宁、风司磊也跟着附和,又夸赞风司廷两句,说他不畏艰险以百姓为重、为朝廷君父分忧解愁。徐韵芳闻言顿时心喜,转头向风司冥笑道:“司廷平安的消息令你带来。皇上倒是有心。”
知道徐韵芳是指明的是胤轩帝照顾母子亲情天性,纵然事务繁忙不能亲来告知,也让亲生皇子、一母同胞转达消息,风司冥微微一笑刚要答话,一边风司磊却是抢先开口:“母后娘娘有所不知,父皇令九皇弟前来可不是为了其他——那在危难中不顾危险努力寻找、最终及时救助到三皇兄的侍卫,可是由九皇弟一力推荐给三皇兄地呢!”
惊讶地“哦”了一声,徐韵芳转向风司冥:“原来是这样。司 冥?”不等他回答便点一点头。徐韵芳深深感叹道:“从战场上出来地果然不同普通侍从,是真地会把命跟主子系在一起的勇士呢!可该好好奖励——司磊,你管着礼部。这次可得给那孩子好好嘉奖宣扬一番!”
“方才澹宁宫父皇已经颇多嘉奖了。”风司冥微微笑一笑,“郝哙是将人所的三等侍卫,父皇有意提拔他到御前伺候,正是一番成就的心意。”
“已经在将人所?将人所与御人寮同在皇城禁军治下,主掌的几个果然都是有见识的。”徐韵芳闻言一怔,随即露出笑脸,“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郝哙忠心救助了主子,单是这一条就该好好嘉奖照拂。”
风司冥微笑附和,眼角余光扫到风司磊神情,心中忍不住暗暗好 笑:风司磊本意是要逗引徐韵芳询问好提及郝哙“靖王府侍卫”的身 份,从他进阶过度迅速地事情引起她惊觉从而挑拨自己与她的关系。但此刻被徐皇后这么一说,发现贤士、推荐人才的功劳倒落在了禁卫军长官的身上。掌管皇城禁卫军的风司文也是徐韵芳亲生,虽然一身武人脾气,粗鲁急躁从不被视为太子人选,但嫡长皇子的这一重身份却是比铁更坚硬、比磐石更不可动摇的事实。
风司磊显然没有料到徐韵芳一句话竟然转到这里,陪笑两声,瞪着风司冥的目光直比刀剑锋利。定一定神,风司磊轻笑道:“这郝哙确是个人才,一年时间从御人寮最末等地候补侍从到了将人所三等侍卫,从九品末等到从五品,一年抬了三品升了七级。这既是人才难得,九皇弟与禁卫军各部长官慧眼识才,更是我北洛选贤任能制度完备,才能使国之英才尽心为朝廷效力哪。”
徐韵芳淡淡看风司磊一眼,脸上神色不动脑中却是急速思索。北洛官制“九品十八级”,以正品从品各九等列朝,等级之下阶层分明:在京文臣最低从六品方有资格入朝,从五品以下武官除非常事不能面圣。京中虽是“晋阶宝地”,但也是是非之地、纷争漩涡。而御人寮则是宗亲府衙所属侍卫地训练、管理机构,素有“磨得顺、翻得快、升得高、落得狠、死得昏”之名,是武人入朝最渴望也最恐惧的处所。只因入到此处得末等侍从一旦完成基本训练便将派往各处宗亲府衙充任侍卫,若是派到实职实权的宗亲权贵府上晋级窜升自然极快;但官场风波险恶,越是高位宗亲行为处事越容易犯禁,一旦有所动荡这些多
草野地纯粹武人往往首当其冲沦为牺牲。而要从御  侍卫的将人所艰难无比,便是立有大功也未必能够合乎将人所严苛地选材规范。风司磊短短两句话点出 经历。句句似有所指,而所指的锋芒方向,显然正是站在自己身边一身暗色皇子袍服的年轻亲王。
“司磊这话深得我心。皇上每日勤政,兢兢业业,便是为了使国家兴盛百姓安康,天下人才能够为朝廷效力。你们兄弟协理各部,是为朝廷办事也是为你们父王分忧,须得各各尽心用命。方全了父子君臣之 情。”见风司宁、风司磊、风司冥三人一齐起身跪拜行礼。徐韵芳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抬手招风司冥到自己近前。“方才司磊说,救了你三皇兄的侍从叫……郝哙的,是你从御人寮选用提拔到将人所,这次又推荐给你皇兄随行的?这件事情做得很好,母后心中十分欢喜。”
风司冥微微欠身:“这是儿臣本职,母后褒奖……司冥不胜惶恐欣喜。”
“这些日司廷不在朝中,司磊又有病弱。司宁……”看一眼闻声叩首的风司宁,徐韵芳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宁原是协理工部事务,此次水患工部责任首当其冲,风司宁平日只是考校人事学习章程,工程实事并非他一个守在京城、不通实务的皇子能够处决。但职司所在不容逃脱,早在大雨持续十日、水灾忧患初成之时风司宁便在胤轩帝责问之下上缴了职权,专心在府中“悔过”。但见他此刻脸上沉默自责地表情,徐韵芳温言道:“工部那些事情须得专家里手。以后能到实地去看那是最 好。诚郡王之事原有意外成分。司宁无须自责至此。”
“母后宽大,司宁不胜惶恐。”风司宁说着又叩一个头。他地生母良贵妃也起身行礼:“司宁无能,让娘娘遭受忧烦。都是臣妾地罪 过。”
徐韵芳微微笑一笑:“话不是这么说……虽说母子至亲,但司宁司磊也都是我亲手教养的孩儿,哪有为一个孩子责备另一个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向急急行礼的莹贵妃颔首示意她回到座位,这才重新转向风司冥。“只是这一次诸事纷乱,我虽不问朝政,听各人所言确实是司冥助了皇上最多。加上侍卫的事情,诚郡王能够平安回来司冥功不可没。朝廷之事你父皇自有奖赏,母后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只有这挂珠子是我平日心爱,便给了你算是母后的一点心意……”
徐韵芳说着脱下腕上红色珠链,一边拉过风司冥左手便要替他戴 上,却见皎白手腕上一道夺目艳红,一串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地珊瑚珠链赫然在目。
北海郡进贡的一对正红珊瑚珠链为帝后喜爱,分取其一佩戴身上,此事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而风司冥素来不喜挂佩之物,除却皇子正装袍服平日不用挂饰,仿照戎装式样不碍行动的暗色朝服总在袖口扎紧,胤轩帝赐下随身珠链之事旁人竟是几乎无所知晓。此刻见他腕上珠链莹润俨然,再联系前日胤轩帝不依规矩将他带入祈年殿的举动,众人顿时心潮起伏激荡,凤仪宫中空气一时都凝滞不流。
“啊,原来你父皇已经有所赏赐了。”打破充满压抑的沉寂,徐韵芳轻笑起来,“这样一来倒是好了……这几日诚郡王府都亏了佩兰,照顾吉昌还有亦璋亦琪亦琛他们几个,我正想不出怎么心疼那孩子呢!司冥便将这珠子带给佩兰,你们两个孩子正好凑了一对。”说着抿嘴笑一笑,脸上竟是有些微微的红,“人说正红珊瑚珠子是连着夫妻两个的,我以前不听这个……这一次却是该相信了呢。”
“那儿臣便代佩兰谢过母后了。”风司冥大大方方行礼,任徐韵芳拉过左手将又一串珠链扣上。
扣上金丝扣环,徐皇后又端详珠链片刻,这才抬头轻声笑道:“这些日你们两个辛苦了,去通报过诚郡王府便接佩兰回家吧……政务虽然要紧,但夫妻相处也是重要的。一个晚上地事情,有你宁平轩那些属下在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扫一眼殿中另外四人表情颜色,风司冥明白徐韵芳言下之意,随即微笑颔首,行礼告退。徐韵芳让自己地总管大太监安平送他一直走出凤仪宫门口,安平这才回转复命。
而感觉到骤然松一口气的风司冥,却在回身之际看到内廷总管和苏前来宣布胤轩帝再次召唤的命令。
也许自己还是更适应同身为帝王地父亲相处吧……轻轻抚一抚腕上两串珠链,风司冥静静抬起眼看向至为熟悉的宫墙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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