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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38 柳折眉 (当代)
风司冥嘴上说得一本正经,一双幽黑的眸子却是闪动笑意,上方无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亏你一口一个皇姐一个驸马,这是宫外,你就不能喊声‘姐夫’?”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酒杯走近风司冥身前,一只手顺势极快地揽上他的肩头。“来来来,叫一声,姐夫我就免费教你两招,包管你在这歌舞风流烟花地轻轻松松便勾引得芳心归……”
眼角余光瞥见青梵对自己的行为一副不问不闻,上方无忌搂着闪避不得的风司冥的肩头说得越发暧昧。不想厢房门“哗”的一声打开,随即叶田田笑盈盈的小脸硬生生夹到两人之间:“无忌公子,微雨姐姐请您今儿赏脸,亲自为她捧钟持鼓!”
“啊?!”上方无忌一呆,顿时瞪向一旁若无其事的青梵。“你真要我回去无法和若璃交待?”
悠悠然端起杯子咂一口,青梵轻声笑道:“种因得果,谁让你上方驸马风流无忌,惹来众多芳心纠缠?”顿了一顿,“霓裳羽衣舞有你一半编排之力,今日算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正式演出,她们自然是要找你压住场面……所以,上方驸马,请吧!”
望一眼楼下已经变换了模样的中央舞台,上方无忌咬一咬牙,“好!我去!”
看着叶田田娇笑着退出去,包厢门重新合上,风司冥随手整理一下领口肩头,这才静静地将目光转向青梵。
“不要看我,无射是阳韵之末,霓裳羽衣女子十二乐律,她的位置便是你看到的那样。”
“太傅?”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司冥,今天的事情佩兰不会介意。”
“我不是——太傅!”
这一声叫得又急又响,青梵这才抬起头来,凝视着那双满是憋屈倔犟的夜一般的眸子,半晌,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怎么,大婚了,反而连是不是打趣都听不出来?”
风司冥心神顿时一懈,随即凝视青梵,却是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看完歌舞再说。”见他眸子里猛然光华闪烁,青梵更是忍不住轻笑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但现在弄影、无射她们的歌舞是最不该辜负的……今天是花朝佳节,良辰美景,都不要错过。”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风司冥坐到靠近窗口靠栏的位置。
紧挨着青梵坐下,感觉到他周身平和欢喜的气息,风司冥这才放松了脸上表情,开始打量起布置华美而朦胧的舞台。
“那些光是……”
“镜子。不同的油脂蜡烛,配合着固定在可转动的支架上、打磨程度不一的铜镜,从各个特定的角度制造出你看到的舞台效果。”青梵微微笑着向他解释道。“乐队乐手的位置在舞台上都是特定的,因为舞台下面中空的部位形状、深度以及木板的材质都不相同,配合着相应的乐器才能有最好的效果;而中间真正舞蹈用的舞台部分,也都是为了最大限度提升舞者的技艺而设计的——所以,霓裳阁虽然还是你曾经到来的位置,但已经完全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来自无聊老臣的品行操守的指责,安心欣赏歌舞吧。”
风司冥“嗯”了一声,脸上忍不住又红了一红。
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带着红晕的如玉面庞,青梵心中轻轻叹一口气,随即浮起微笑。若说许妈妈一声大叫后见他出现在霓裳阁自己没有两分惊吓,那绝对是在说谎。作为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文人雅士聚集地之一的霓裳阁,只怕不出一日,冥王心仪阁中歌姬之类的消息便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上方无忌一番调笑刺探,并有自己两句对答,对于他为何会从六合居来到霓裳阁,得出的答案显然只能是“巧合”二字。想到近一年来宁平轩一众年轻人想方设法希图改变冥王威严深沉不容亲近的形象,再对比此刻身旁少年腼腆羞涩忐忑无措的面容神情,青梵心中颇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不风流枉少年,也许,偶然闯闯祸出出格,反而更能得到民众支持和喜爱。
不过,一切都必须循序渐进。除了那一次与上方未神争斗忘形,从来不涉足民间娱乐的靖宁亲王,战场杀伐之外,需要慢慢熟悉并习成擅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感觉到身边少年骤然急促的呼吸和激动难抑的情绪,青梵猛然回神看向舞台中央骤然突出飞旋的一抹艳红,平和含笑的目光里也禁不住升起激赏。
这个红儿,总是知道怎样最能讨自己欢心啊!
就算这一刻,硬生生将雍容浮华的霓裳羽衣舞成天魔……
正文 第二章 俏影芳踪谁家(中)
“无射给公子献茶。”
瞥一眼规规矩矩捧杯行礼的钟无射,青梵微笑着将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来。示意小厮给钟无射、燕微雨两人加了绣墩座位,这才伸手接过茶杯。方才轻轻咂了一口,身边红影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然将茶杯从他手中夺下。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张开左臂,花弄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腿上,一边顺势伏进青梵怀里一边捏着杯子娇笑道:“公子可只许喝这一点点!”
青梵微微笑着点一点头,抬目见钟无射秀美的面上飞红一片,心中顿时不觉失笑。霓裳阁的规矩,每次逢到自己这种完全可以用“一掷千金”来形容的包场,歌舞琴曲的伶人献艺完毕后须得向包场的客人表达谢意。钟无射虽然在阁中也算小有名气,但单从出演霓裳羽衣舞的角色她不过一个小小琴师,若非花弄影和许妈妈有意,平日演出包场绝对轮不到她来献茶答谢。钟无射性情宁静,自己留连霓裳阁与一众歌儿舞女相处无拘,与她却是少有言语往来,见她此刻对自己与花弄影的调笑反应颇为生涩,青梵心中倒是颇有两分歉意。
“青梵便是好艳福,看着人心里痒痒啊!”上方无忌懒洋洋笑着,一边向钟无射丢给媚眼,“喂,青梵是给红丫头霸住了,我这边倒是空着等姑娘敬茶呢!”
“驸马!”“无忌公子!”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厢房里已然响起两声呼喝。
看一眼风司冥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呼喝吓到了的表情,目光又极快地在红着脸的钟无射身上一转,燕微雨颇为惊讶又若有所悟地点一点头,随即浅笑着从钟无射手上取下斟满茶水的杯子随手搁到桌上,一边风姿绰约地转到上方无忌身边。“无忌公子啊,你薄情的名声早从西陵的东西二都传到承安,姐妹们也都知道公子无忌百无顾忌,可是就这么当着微雨的面,”伸出一只纤细秀美的手指戳向上方无忌胸口,一双媚眼顿时现出水润光华,“您这里到底还有没有心啊?!”
见燕微雨深情款款地走近上方无忌心中便暗觉不妙,等她这一番似嗔还怨的话说完,看到厢房中另外几人表情上方无忌顿时头痛难当:风司冥和钟无射显然都是初次见识这般场面,而碍着自己质子驸马的身份地位以及“无忌公子”一贯的名声,看两人的眼色神情就知道此刻心中已经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偏偏唯一知道自己心思的青梵一脸似笑非笑作壁上观的表情,上方无忌再一次感叹自己是真的交友不淑。
不过相交数年,青梵护短的脾气也不是不知道。再暗叹一口气,上方无忌笑着摇一摇头,一手揽住燕微雨的腰拉她在自己身边绣墩上坐下。“我这不就是逗逗六姑娘么?虽然名叫无忌,我到底还是君子,绝不掠人之美。”故意顿住,一双蓝色眼睛笑吟吟看向风司冥,“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怎么会不知道六姑娘是为谁而来呢?”
一句话说得燕微雨和花弄影两个同时娇笑,而钟无射和风司冥则是涨得面孔通红。青梵微微叹一口气,忍不住摇头轻笑。“无忌,莫仗着年纪便欺负人。”一边说着一边放开花弄影,从伺候的小厮端的茶盘里取过最后的一杯茶放到钟无射手里。“敬过第三杯茶,今天就可以了。”
钟无射身子一怔,顿时抬起眼定定看向青梵。见他眉眼舒展,笑容温文和煦,绯红的面孔突然微微白了一白,钟无射随即低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一个“是”字,这才双手捧杯转向风司冥。
上方无忌惊讶地发现这一瞬间钟无射的变化:方才还娇媚羞涩的女子突然敛去了惶恐无措,周身像是笼罩了一层月光般淡定清冷。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眉眼之间已然浮上了波澜不惊的自若从容。“无射给殿下敬茶,谢殿下一路护行之恩。”清泠如滚珠碎玉的声音在一片妩媚笙歌的霓裳阁显得异常与众不同,“殿下光临,满堂生辉。”
凝视着眼前清泠宁静的女子,风司冥也迅速摆脱了一时的羞涩尴尬。稳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少年俊逸秀美的面孔露出宜人的微笑。“好茶。”
“谢殿下夸赞。”优雅地行一个礼,钟无射动作轻快地将三只茶杯收起,随后退到门边。“客人还有吩咐么?”
目光在风司冥面上扫过,青梵淡淡一笑:“好了,你去罢。”
见厢房门被轻巧地合上,上方无忌顿时瞪大了眼睛。“无痕!”
“无忌有微雨陪着还不够么?”清浅地笑着,青梵自顾自转向风司冥,“这个花朝真算是玩得疯了,明天卯时还能到宁平轩?”
“司冥擅自作主,停一日公务。”
“原本就是你作主,哪里有什么擅自不擅自?”顿了一顿,幽深眸子凝视面容沉静的少年片刻,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宫里宴会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是时候回去了。”
风司冥立刻起身:“听太傅吩咐。”
瞥一眼上方无忌近乎“怨毒”的表情,青梵笑一笑也站起身来,一边向花弄影和燕微雨点一点头道:“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着无忌公子——微雨,记着,薄情郎也怕痴缠女,今天天时地利,机会不要放过了。”
燕微雨闻言喜笑颜开,上方无忌顿时大叫起来:“无痕你真要我回去没法和若璃交待?!”
“这个就是你的问题了。”青梵淡淡笑着,只是眼底透露出一抹深藏的戏谑。“司冥,我们走。”
风司冥匆匆看了满脸不敢置信表情的上方无忌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但随即一扭头紧紧跟上青梵。厢房门一合,将上方无忌几乎可以用“绝望”形容的“你们——”两字牢牢关在房内。

时到午夜,放河灯逛夜市的人群已经基本散去。承安的大道上虽然道路两旁兀自有不少蜡烛花灯,地上更是无数彩纸花屑显出灯市热闹的余韵,但此刻空旷无人的街道衬着清朗如水的月光,却让人心中越发的清冷沉静。
风司冥微微皱了下早已蹙起的眉,终于停下了脚步。
方才人声鼎沸喧闹如腾的文亨桥下水波盈盈,星辉与远处水流上缓缓飘摇的点点河灯辉映。半步之外,一身惯常青色长袍的柳青梵在桥中央静静站立,明朗月光照出他脸上比桥下河水更平静的表情。
半步之遥……深吸一口气,风司冥缓缓放开长袍宽袖下紧握的拳头,脸上慢慢浮出不带任何含意的淡淡笑容。“方才,便是在这里,拜金莲、抢福星,也是在这里遇到钟姑娘的。”
青梵微微一笑:“所以,福星抢到了?”
“我只想帮她把手灯投到金莲花灯里面。”顿了一顿,风司冥移开目光,看向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澄江河水。“抢福星之后花朝灯会差不多就结束了,这样我才送她回霓裳阁——就算是京城,夜里也不是完全不会出事的,我想。”
“京师的治安一向是大殿下负责,你是第一次协理这项事务,已经很用心了。”
“今天灯会过去之后,下面十天只是普通的夜市。但为保市集秩序安全,还是下令让巡检司加强巡逻警戒,增加出来的六个班次人数不够的直接从皇城禁卫军当日轮空的值守军士抽调。因为禁卫军的薪俸是按总数而非班次放给,所以这一次所需的士薪还由禁卫军发出。但是下午户部的回文,却说大皇兄已经从九门督司那边批出一千三百两供花朝节安全守卫的额外用度。”
凝视着风司冥只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从容的侧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殿下是如何处理的?”
“连着所有关于花朝事务的调整和建议公文直接呈阅上去,对这件事没有特殊处理。”见青梵沉吟不语,风司冥低垂了双眼继续静静说道。“皇城禁卫薪俸之弊由来已久,且牵扯众多,暂时还不能随意动作,是恐稍有不慎便起干戈。”
青梵微微点一点头,默然不语:以禁卫军人数而非具体班次来计算审核并发放薪酬,就和八旗兵丁将领“吃空额”一样。但事关皇城禁卫军却是不比其他军队,禁卫军士身份尊荣又无须上阵迎敌,因而多有宗亲权贵子孙;加之此制自风氏立国行到如今,历代行事几成惯例,若要改制,关连实在太过复杂,故而明知为弊一时却无法入手处理。风司冥久在军中深知此事关系利害,因此这番抽调禁卫军军士,其中种种处理思考已经十分周全合理;而此刻建议既被大皇子风司文驳回,文书上呈胤轩帝便是一个剖白自身的手段。
只是两人心中皆知如此做法虽然最合乎个人地位身份,但对这件事情的本身却是没有任何作用和影响。青梵一直协助胤轩帝风胥然致力于各项改革,千头万绪也条理分明,但到底还是不能面面俱到绝无遗漏。此刻被风司冥一语提醒,又联想到风司文九门督司在钱粮上种种非常权限,心中猛然一动,脸上顿时显露出十分的严肃表情。一时桥上两人陷入沉默。
小心查看一下他的脸色,风司冥心中有些微微懊恼,但随即轻轻摇一下头挥去心头情绪,淡淡笑一下道:“今日花朝正日,夜市灯会,巡检司到现在的报告还是很好,百姓应该算是过了一个好节。”
听出他语气中真正的轻松欣慰,青梵不由也是微笑颔首:“确实不错。虽然殿下因为担着责任没有入宫参与皇后娘娘的家宴有些可惜,但百姓的实惠得宜才是最重要的。殿下为国为民尽责,想来王妃也会体谅殿下,并为百姓心怀感激的。”
花朝节尤其春花朝,是西云大陆民俗民风之中重要的团圆节日。本来今日徐皇后在宫中设下家宴,请胤轩帝所有的皇子并王妃皇孙出席。但风司冥既然领旨同大皇子风司文共同负责此次节日京师治安,这是他成年大礼之后被委派的第一桩正式政务,当着最为热闹的花朝正日自然不能擅离职守,因此今日皇后的宴会只有与风司冥大婚刚刚一个月的秋原佩兰独自出席。秋原佩兰确是名门之后——靳西秋原氏本是风姓王族分出的一脉,而弟弟秋原镜叶也是前途光明的青年朝臣,但到底只是生长在普通富庶人家的孩子。就算婚前她在太阿神宫以及祈年殿接受了皇子正妃的一系列皇室教育,刚刚新婚就要求独自一人出席如此庄严隆重的正式场合,确实是十分的为难了。听青梵此刻话语提及,想起妻子言行举止间近乎天性的温雅贤淑,风司冥不由浮出隐约笑意。但目光转动,见青梵正对着空中朗月的面容,清明畅澈的眼底像是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怀,风司冥突觉喉头一窒,随即泄气似的狠狠扭过头。“太傅。”
“什么事?”
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为什么您和上方驸马会在那里?今日是家宴,倾城皇姐还有身孕,就算只是一场和亲他上方无忌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思绪兀自在秋原佩兰身上的青梵闻言顿时一怔。无言地看着难得露出激动情绪的风司冥,青梵下意识地伸手捉摩起腰间一块团龙玉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摇一摇头:“这里不是说话处,司冥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风司冥浑身一凛,颜色神情顿时流露出隐隐的兴奋。捕捉到他每一个表情变化,青梵不由又是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一看周围,“这里……去你的靖王府吧。”
正文 第二章 俏影芳踪谁家(下)
虽然已经过了二更,靖宁王府却是灯火通明,离着小半条街都可看见王府门口照壁前提着灯笼四下张望的小厮。见风司冥同柳青梵一齐回来,久候的王府仆从顿时忙碌成一片,更有王府长史苏清急急赶过来伺候。
苏清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原本同他异母兄长苏远一同在太学读书。但胤轩九年苏远得中殿生后,苏清竟是一改寻常用功,坚决不愿参试入朝为官,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其中原因。苏辰民性情古板端方,痛打庶子,又将其禁闭在家。太学一众学士教师知闻后苦苦劝解,苏辰民却一意不听,直到胤轩帝插手事情才算勉强解决。但经过这一场风波,苏清却意外得到胤轩帝赏识,他立志不肯为官,胤轩帝便前后委任了两处皇庄总管之职。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战事结束,九皇子风司冥得胜回京封为靖宁亲王,胤轩帝特旨为尚未行过成年冠礼的他建立独立的王府。但迁居不到一月,王府原本的总管伍茅就大意失职,风司冥一本奏上当即被胤轩帝罢免。其后胤轩帝反复挑选,最后才选中苏清继任靖王府总管。苏清头脑精明为人谨慎,果然很得风司冥喜爱,又见他长于笔墨,竟是干脆免了他总管职务,重新委任了王府长史一职。
苏清虽然百般不愿涉身官场,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谢恩就任,为风司冥处理各类文书,安排每日的日程细节,有时甚至要代为接见酬答访客。胤轩帝的赏识加上靖亲王对他毫不掩饰的倚重,让苏清虽不为官、不入朝,但大名无人不知,竟是比普通的京官更有身份。苏清却是更加谨慎小心注重言行,当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又极有分寸气度。此刻看到他急忙忙地迎上来,柳青梵不由微微一笑,侧头向风司冥低声道:“府里有这么一个人,皇帝这次倒真是有心了。”
风司冥却只是淡淡回了一眼,溜出一句“不如交曳巷柳府兰卿。”见他微微一愕,也不等青梵答话,脚下加快两步,一边提步进府一边向王府总管郭绣道,“王妃从宫里下来了?”
“是。初更的时候凤仪宫安公公奉了皇后娘娘懿旨、用宫里的车子送王妃回来的。王妃一直在堂上等着王爷。”
听风司冥语气平淡中颇有些不愉,郭绣连忙恭恭敬敬回答,一边偷眼看向他身后的柳青梵。却被风司冥看个正着,顿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边苏清已然开口:“郭总管,还不赶快通告了王妃,再传了茶果点心并醒酒之物?!”
见风司冥脸色略有霁和,苏清随即转向青梵,长长一礼:“柳太傅初到王府,请容许小人苏清代为引路。”
青梵颔首微笑,缓缓跟在他身后,心中对苏清好感又增一分:当初是自己为风司冥行的迁居之礼,但这两年他却是第一次真正进入这靖宁王府,用“初到”一词倒极是妥贴。身为大司正他政务颇多,每日不在宫禁便是传谟阁,出了宫则自在交曳巷的柳府和畅柳湖畔的红尘自扰居,逢到有事风司冥自然会去寻他,竟没有一次要他亲自赶上门来。相比之下,胤轩帝赐给他的交曳巷的府邸风司冥倒是三天两头便要光顾一次……猛然明白了风司冥心中纠缠绕结,青梵不由暗自摇头苦笑。
柳府是当初按着自己太学学士官阶派下的府邸,但当时他随柳衍居住清心苑,柳府便一直闲置。胤轩十八年他与风司冥一同回京后,胤轩帝特旨为他翻修了府邸并赐下一众仆从,其中更有两女一男三名侍寝。他素来知道胤轩帝心思手段,将三名侍寝分别派了府中其他职位,另选了畅柳湖畔红尘自扰居做每日的休息之地,两年来从不在交曳巷留宿过夜。而平日下朝或是从传谟阁下来却会有意识将未完事务带到那里,需要拜会求见他的官员也都要先在这里投递拜贴。在他刻意安排布置培养下,座落在交曳巷的柳府彻底变成只作公事处置和朝中人情往来的“大司正府”。此刻见风司冥不去考虑自己脱离胤轩帝眼线窥视的苦心,也不想着平日在红尘居中的教导,却突然对自己是不是主动过府上门执着起来,青梵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一路大步前行的背影,张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心中叹息,耳边却传来一声耳语般的问话:“太傅大人,方才造次,听到王爷之说。却不知在柳太傅眼中,苏清与兰卿相比,如何?”
青梵眉头微蹙看向身边低眉垂目的苏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惊讶。他虽不在府中生活,对府中状况以及一众仆从却无不了如指掌。兰卿原是男侍,得知他识文断字便教总管全方维让他在帐房做些计算的工作。为着他为人细致做事认真,很快就提为副总管。到大司正府上拜访求见的朝臣官员和各方人士颇多,兰卿常帮着全方维待客应答,自己见他性情柔和谈吐识礼,便索性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他在柳府时间越少,兰卿出面待客就越多,朝野无人不知柳府长史兰卿之名,京城众人更将他并与靖王府苏清并称“长史二清(卿)”。兰卿既是自己看中的长史,评价自然不低;苏清虽是初识,心中却已有好感——两人都是胤轩帝特意选出放在自己与风司冥身边,苏清此刻这一问却是彻底给他提了醒。当下微微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擅其场,或能切磋兼美则是大佳。”
苏清尚未答话,前面的风司冥却是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苏清你嘀嘀咕咕什么?这些事情原是不妨大声问出来,难道堂堂靖宁王府长史,也如坊间仆妇碎嘴小气么?”
“司冥殿下。”见苏清被一句话逼得僵在当场,青梵暗暗叹一口气,走上两步,目光在那张略显生硬的倔犟面孔上停了片刻。风司冥先是昂然对视,但很快泄气低头,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了,赶快到堂上吧,别让佩兰久等了。”
垂着手跟在青梵身后,低垂了眉眼的风司冥极好地掩饰了心中波动。步入王府正堂,一身宫装的秋原佩兰早已迎了上来。“佩兰见过太傅大人,王爷……”嗅见隐隐的酒气,秋原佩兰连忙吩咐随侍丫鬟,“茉莉,快送茶水和醒酒汤来!”
青梵站在一旁,也不入座,看秋原佩兰替风司冥褪了沾染微微酒醺之气的正装袍服再披上居家的轻薄长衫。郭绣捧了醒酒汤上来,秋原佩兰亲自端了碗盏奉给风司冥,然后才转身向青梵敛衽行礼,一边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茶盘。“太傅大人,请用茶。”
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接过杯子坐下。
“佩兰,我有些事情同太傅商议,你先回屋去吧……不要等我了。”
“是的王爷。”佩兰微微一笑,又向青梵行了一礼这才领着侍女丫鬟退往后堂,同时撤走了伺候在正堂外的普通仆役。苏清和郭绣两人分别给青梵与风司冥斟满茶杯,再剔亮了堂上灯烛,随后悄然退下。
见青梵凝视堂上灯火辉煌的一丈红,风司冥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此刻堂中,共有一百一十七点灯火。”
“司冥殿下看得很分明。”青梵淡淡笑着,端起茶杯撇过薄薄的茶沫,随后才凑到唇边小咂一口。
“灯火均在眼前,虽有跳跃然而终归固定有形,只要清心凝神自然数得分明。”抬起眼凝视那道青色身影,风司冥静静说道。“许多事情,因为不在眼前便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
青梵微微一笑:“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不问王妃宫中筵席景况?”
“倾城皇姐为帝后深爱,景况如何又岂需风司冥操心?宫中家宴必是奉承如潮。若是驸马在侧,众人心中存有芥蒂,却是不能成欢,拂逆了皇后娘娘和乐家庭的一番美意。”微微低垂下头,风司冥语声不带任何波澜,“上方驸马称病,帝后特许在府休养,外和两国邦交之谊,内尊王族名位之分。此事原是心照不宣,然而驸马却在霓裳阁堂而皇之与歌儿舞女饮酒欢乐——便不说藐视帝后旨意有损天家威仪,单是倾城皇姐身怀六甲,于亲情上便是极大损害。经此一夜,五城巡检司必然上报,若再有其他情事沾染,岂非……岂非……”
说到这里,风司冥抬头看一眼青梵,住口不言。
“司冥殿下。”缓缓放下茶杯,青梵看着风司冥表情,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上方无忌身份特殊……或者直说尴尬,因此逢到宫中家宴必以病恙推辞,所谓心照不宣,不过是为了大家便宜。殿下既知如此,为何还有疑问?”
风司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自然,青梵并非不知殿下疑问为谁而出。殿下虽然幼时未得完全天伦安乐,于天家却是自然亲情。殿下心怀仁厚宽广,青梵心中十分欣慰。”见风司冥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转开目光,青梵不由更是微微一笑,随即正色敛容。“然而殿下可知道,正是因为倾城公主身重,上方无忌才不得不更加流连声色,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
“听说殿下最近与三皇子交流来往颇多,王妃大婚礼服的霞帔也由三皇子妃也就是西陵吉昌公主亲手缝制。司冥殿下常过郡王府,三殿下与吉昌公主婚姻生活如何,殿下认为如何?”
风司冥一怔,脸上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三皇子妃性情安娴柔和,很得王府上下敬爱。父皇也很喜爱皇子妃,凤仪宫的各种小宴和聚会也定然邀请皇子妃,甚至还从凤仪宫调了专侍的太医定期到郡王府……”
“便是如此——同是与西陵和亲的皇子与公主,三皇子夫妇虽还未得子,胤轩帝已经在给孙儿女准备名字,而一向得帝后宠爱的倾城公主却只有普通制度上的关注问询。若是没有对比也并无其他引人注目之处,但上方无忌又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各种关连?”青梵淡淡笑着摇一摇头,“司冥,我问你,上方无忌除了是西陵质子、倾城驸马,到底还是什么人?”
“西陵质子、倾城驸马,西陵先帝的儿子、现在念安帝的五皇弟,安王殿下。”
缓缓将自己的茶杯注满:“还有呢?”
风司冥一呆,“还有?”
微笑着看向风司冥,静默片刻,青梵这才静静道:“念安帝已经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这个消息还没到传谟阁吧?”
风司冥顿时站了起来,夜一般的眸子倏然闪出锐利光芒。“太傅?!”
“所以,上方无忌不仅仅是两国盟的质子,也不仅仅是公主的和亲驸马,他更是西陵太子的生父。”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像喝酒一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样,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必须流连声色之所了吗?”
“不仅将上方无忌的两位王子继为皇嗣子,更将嗣子立为一国储君?念安帝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在堂上快速转了两个小圈子,风司冥猛然停住脚步定定看向青梵。“这是,这是上方无忌所以答应成为质子的条件?念安帝无出所以过继王子,更立嗣子为太子,这样哪怕上方无忌在太子争位中落败,他的子嗣血脉一样会在西陵王族中流传下去,甚至取代上方未神而成为下一代西陵君王的上王!可是,可是上方未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安抚上方无忌,这么做的代价……上方未神明明是所有元老世家寄予厚望的帝王,上方王族和夜纣世家的唯一正统皇子,现在这么做他要花多大的力气平息朝堂的争议?”
微笑了一下,青梵只是重新斟满杯子,淡淡咂了一口水,依然没有说话。
“断绝了王族的一切关系来到北洛,以质子的身份成为驸马,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而是得到帝后的喜爱甚至参与北洛朝政。在承安京中一如名字肆行无忌,交朋识友饮酒宴乐丝毫不顾忌质子与驸马的身份,将一个‘无忌公子’的名头远远传扬出去。倾城公主不以为忤,反而还赞叹为‘真性情’,就连皇上都不加多言,朝中事务反而更加器重。众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爱屋及乌,或者帝王宽仁而怀收服之心。”风司冥顿了一顿,眉头紧紧蹙起。“太傅,我从来都以为这一切并非皇上真心,只为西陵事务关系重大,而许多商政谈判有上方无忌当着两国双重身份才能顺成其事。而上方无忌也知此中道理,也知道因为皇上毫不掩饰的倚重朝中众臣多有意见,为了平衡朝野意见才有了种种嚣张举动。可是现在……太傅,我的意思是说,倾城皇姐会怎样?”
挑一挑眉头,青梵搁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若璃不会怎样。”
“但是上方敏淳是——”
“这就是上方无忌的处境,司冥殿下。”淡淡笑一笑,青梵示意风司冥回到座位上,“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却是从另一种方面彻底割断上方无忌和整个上方王族的联系。如果风若璃诞下男嗣,以公主采邑封地加上上方无忌的爵位封地……你知道这对于北洛宗室意味着什么。”
“我有六千采邑,倾城皇姐只有三百。”
“这没有关系。上方无忌想的只是平安地活下去,绝不轻易陷入宗室权位之争。但风若璃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婚前又长期侍奉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虽然北洛并不如西陵一般注重神权,但是神殿对于皇位的正统继承具有的影响力依然是毫无疑问。而来自最古老、最笃奉神道信仰的神之西陵,从小侍奉皇家神殿金裟殿的上方无忌,他是得到摩阳山大神殿承认的正规身份的祭司。”望着那双凝视着自己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必须承认,到承安之后,上方无忌一直都做得很好。”
风司冥也微微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敛了笑容:“便是如此,上方无忌也不该当着我还和霓裳阁的女子……而且太傅也在场。”
见他脸上微显红晕,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将风司冥的茶杯斟满。“正是因为我也在场,朝臣以及谏官才不会随意言语。太宁会盟两国开市通商,涉及事务庞大繁杂,没有上方无忌许多事情实在不好入手。何况我与上方无忌交好,也与念安帝有约……”见风司冥便要开口,青梵伸手摇一摇,见他紧抿了嘴唇这才微笑继续道,“再说霓裳阁与别处不同。北洛虽然开放,号称农商并重,然而‘士农工商’四位的等级次序早在人心,就算有心抬用庶民中出众之士,关系到朝廷之事也必须循序渐进。六合居历来为文人士子所好,而此刻的霓裳阁会集文雅风流,却对商贾末流一视同仁,自然的,里面也有许多来自西陵的商队统领。上方无忌可以做任何需要的事情,见任何想见的人,只要我在场——这就是胤轩帝和上方无忌的心照不宣。”
“太傅,我不知道……”风司冥双手紧紧交握,深深吸一口气才抬头道,“今日在霓裳阁,是司冥冲动了。”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他最近和风司磊走得近才故意发作他,司冥。”青梵终于露出微笑,眼中也闪现出一抹温和神采。“为君者,必须纵观全局,统筹制衡;无论事态发展如何,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一双眼永远看得不够宽不够远,或者能看得足够深远,却不能看得足够周到细致,有的时候冲动才是正常的。但他在霓裳阁那些半真半假、似有心似无意的话,司冥殿下,不要随便拒绝可能的助力。”
“即使我知道上方无忌只是在利用皇子间争夺尽可能保存自己,甚至为几乎没有可能的太上皇生活做准备?”见青梵无奈般的笑容,风司冥摇一摇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的光芒。“太傅,我不会让上方无忌归国的,无论他打算为我、或是真的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他在北洛谋得他想要的东西,特别是在擎云宫的朝堂。”
“事实上,我从来不反对你对上方无忌的任何处置预想。”见风司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青梵轻笑一声:“上方未神同样不会给斗了二十年的强敌机会……所以上方无忌只能是北洛的驸马。”
“我——”风司冥脸上顿时再现懊恼之色。
青梵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明日暂停宁平轩公务,那么就同佩兰一起去拜望一下倾城公主和驸马吧。”
“是,司冥明白了。”避开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风司冥一把端过茶杯大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还有六合居与霓裳阁,以后司冥也会时时过去的。”
微笑着点一点头,搁下茶杯,青梵站起身来。
“太傅,请容司冥相送。”
“不了——”随手拍一拍风司冥肩膀,“佩兰定然没睡,你早些回屋去。”
“不在这一刻。”
看到黑眸中的坚持,青梵摇了摇头,轻笑一下,“就到府门罢。”
风司冥亲手打了灯笼,直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慢回转。坐在方才两人说话的燕来堂上,沉默良久风司冥才静静开口。“苏清,去准备拜帖吧。”
正文 第三章 梁间双双新燕子(上)
疾行的青梵倏然顿下脚步,回眸见远处已望不见靖宁王府的灯火,微微一笑,突然抬头:“月影纯,出来!”
淡淡的月色身影从一条小巷转出,月光下渐渐显出一张刚毅俊朗的男子面容。月影纯微笑着向青梵行一个半礼:“月影纯见过少爷,少爷万福金安。”
“什么‘万福金安’?哪里拣来的无聊废话!”青梵笑着挥一挥手示意他跟在身边。“太久跟在父亲大人身边,身手都差了?虽没有惊动靖王府上下,但那般大意,就不怕周围胤轩帝的耳目探看到?”
月影纯轻笑一声:“少爷果然心细,掌教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青梵顿时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掌教让月影带给您一句话。”
“什么话?”
“万事皆备。”
忍不住伸手按上额头,青梵狠狠瞪向月影纯:“我并不打算对任何人出手,至少现在、在承安不想。”
月影纯静静道:“虽然月影已非影阁执掌,但阁中事务阁主并没有刻意绕过我。少主在西陵的一番布置,月影虽然不敢胡乱猜测主上用意,但是多多少少也是能够体会到一点的。”
深吸一口气,青梵淡淡微笑起来。月影纯也轻轻一笑:“残影也好照影也好,终究都只是少爷的影卫;阁主又常在少爷身边,所以才委托了月影一些事情。少爷现在坐镇一方运筹帷幄,正是用人之时,掌教心中十分挂念。正好月影久在山上闲居无事,惟恐身手有所生疏,掌教特意派了这个职责跟在少爷身边,也是磨练成就月影的意思。”
月影纯一番言语说得青梵只想翻个白眼,但想到动作不雅只能强行忍住。“都是影卫,也都是阁主,我只希望写影以后绝对不要像你这般装腔作势的天生油滑!”
“天生油滑,又何须装腔作势?既然少爷还以为月影造作,就说明月影到底还是……到底还不是油滑到底的主儿。”
青梵忍俊不禁:“果然姜是老的辣,如此伶俐,只在我府上做一个总管岂不屈才?若是机缘巧合被向来游戏民间又慧眼识才的胤轩帝看中了,你又打算用什么理由推辞?”
月影纯急忙欠身行礼:“月影的命是老爷给的、少爷续的,这辈子剩下的不多一点点时间只求这把老骨头能为少爷做些事情……”
“那我再问你,既然是家父救的你教导的你,那之前怎么没有好好打探,直到这会子才寻到我府上?”青梵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问道。
“自然是因为老爷仁心仁术,救治百姓不肯留名,小的也一直不敢相信救我的兄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居然就是名垂天下三十多年的道门掌教和青衣太傅。”抬起头来,月影纯脸上满是真诚,“直到上个月十六,到昊阳山紫虚宫祝福拜香,这才见到了掌教真容,再三的求恳才得到指点,一路赶进京来投奔少爷。就算人老又常犯糊涂,不过为少爷值个更扫个园之类的总是做得来的。”
“真是滴水不漏……路上都安排好了?”
“只要宫中影卫那边勉强可以交待得过去,胤轩帝自然就如对上方无忌的作为一般心照不宣。”
扯一扯嘴角,青梵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月影,我真不知道你这究竟是帮了谁的忙。难道你不明白胤轩帝有多希望我住回他钦赐的府邸里去?”
“君子坦荡荡,少爷如何就不能住回属于自己的府宅?少爷吃不惯那些饭食,老奴就亲手为少爷伺弄锅灶;少爷喜欢清静悠闲琴棋书画,老奴就给少爷磨墨焚香;少爷怕官眷媒婆之类麻烦,老奴就帮少爷全部挡回去……至于那些上门的朝臣官员,自然有府上的长史书记前去对付,老奴就当个前后传递消息的耳报目线。总归一句话,以后少爷的柳府就安心地全部交给老奴,我保证将少爷日常起居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就连胤轩帝陛下,也挑不出更找不到比我更称职的总管。”
青梵眼中闪出深深的笑意:“月影,你这是摆明了要跟他打擂台呢!”
“就算一直让人耍着当枪使,少爷也该有点自己的脾气,将来开国立朝做天下的决断掌握才有足够的威望声气不是么?”
“开国立朝?决断掌握?月影你好大的胆子啊!”青梵斜了月影一眼,却见他只是跟在身后微笑,一时不由泄气。“我知道你清扫干净了周围,但是有些话就算只当着我说出来也是要命的。再说”抬头望向空中斜月,青梵笑着缓缓摇头,“已经晚了,晚了十三年。无论上方未神是什么态度,北洛改革万事均已入正规,要我亲手毁掉自己十年心血,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情。”
月影静静道:“若少爷真是如此想的,就不该留有任何后路。”
“笼络,是需要实际行动的。柳青梵就是两国和谈盟约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同意合作的保证,柳青梵就是西陵宗室安宁的保证——月影,从公平交易的基本原则看,上方未神要得不多。”微微笑一笑,青梵将双手背在身后。“何况,为君主执掌天下并非柳青梵的理想,更非君无痕之心愿——退路,能够留出一条便是一条。”
听到最后,月影笑了一下:“是月影的错,拉着少爷一下子说得太远了。”
“确实说远了。择日不如撞日,一个大司正府的总管就任应该不需要在查历书问神明,现在就随我一同回府……”说着凝视月影纯。
月影纯连忙凑近欠身:“老奴尹纯,听候少爷吩咐。”
青梵忍不住轻笑一声,连连摆手。“纯叔免礼,这就随本少爷回府!”

最后一次核对了花朝后要一早分送到宗亲府上的礼单,兰卿这才搁下笔,伸手按上隐隐跳动发痛的太阳穴。
坐了片刻,缓缓起身,见小厮已经熬不住地倚在软榻上睡熟,兰卿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扯过一条毯子给小厮披上,这才轻手轻脚走出书房去。
“兰爷又弄到这更天?”巡夜的院丁看见他打了灯笼过来,连忙上前行个礼。“司正大人说了,他不在府里,您就是这府上的半个主子。都知道兰爷勤勉,兰爷可要注意身子才好。”
兰卿微笑着点一点头:除了全方维,府中本无多少人知道他原本确切身份。他谨守了本分小心言行,就算青梵令他一步一步直到任了长史,平日对待府中仆役奴婢也极是平易宽和,众人对他观感也都不坏。此刻听院丁这般说话,兰卿心中不由感激,脸上却只是淡淡微笑。突然心中一动,“确切的,几更了?”
“三更已过,再有小半刻钟该交四更了。兰爷有什么吩咐?”
“没有,只是……”话未说完,忽听前院一阵喧哗。兰卿一怔,立即快步向前赶去。穿过两重垂花门廊,绕过正堂北侧一趟夏屋,踏入正堂的兰卿只觉眼前倏然一片刺眼的明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强适应强烈的光线,兰卿正要抬头细看,堂上正中站立的一道身影已然到了眼前,同时听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这么晚了,兰卿居然还没有休息么?”
听出这个声音兰卿急忙下跪:“大人回府,兰卿不能早早迎接真是该死。”
青梵微微一笑,随意摆一摆手。“是我回来的晚了。”示意他起身,一边看向这时才匆匆奔进正堂的全方维,“去准备热水——正屋都是收拾好的吧?让人点上香一会儿好睡觉。还有,收拾一间房出来,位置么……就在你的屋子对过好了——以后他就是你的同事搭挡,尹纯。明天,不,今天早上你召集全府的仆役奴婢说明一声,再将各处钥匙还有帐房账目分十日逐次地交割给纯叔。”
包括兰卿在内的堂上众人几乎无一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方维却是表情丝毫不动,欠身行一个礼道:“是的公子,小人这就去办。另外请问公子房内的香是用水安息香么?”
“可以。”
全方维再行一个礼然后稳稳退出去,兰卿这才小心迈上一步。“大人?”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指向月影纯:“兰卿,这是尹纯,从我父亲那里过来的,到这府里伺候我。以后你们会经常遇到,许多事情也要彼此商议相互协助。”
兰卿心里一惊,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一个礼,“尹管家。”
“叫他纯叔就好。”
“是的大人。”兰卿转向青梵,一双眼睛透露出询问,一时却是不敢开口。目光一转,见小厮端了茶盘过来,连忙两步赶过去亲手捧过来奉给青梵。“大人请用茶。”
青梵端了茶杯在手却不就饮,幽深眼眸盯住兰卿:“不错,从今儿开始我要常住府里。”见兰卿端着茶盘的手猛然一个哆嗦,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茶杯搁在几上,“怎么,兰卿不高兴么?”
闻言大惊,急忙下跪:“兰卿不敢!”
“起来!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动不动就下跪。以后我常在府里,你也这么天天碍我的眼么?”见他顿时一脸惶恐随即面色转成惨白,青梵心中微微叹一口气,脸上却是依然淡淡道,“为什么这么晚都没睡?”
“兰卿只是睡得浅……”
“嗯?”
咬一咬牙,兀自跪着的兰卿将头扣到地上。“花朝回赠宗亲的礼物单子,还有给外省各部的公式回文,因为今年多了宁平轩、治郡王府、倾城公主与驸马府、外贸外务专司以及六郡的承旨转运司,所以比往日耗费了更多时间。”
青梵微微蹙着眉听他说完,沉吟片刻:“去对全方维说,多支半个月月钱算是你这一次节日的额外薪酬,还有,今日准一天假。”
兰卿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谢大人……”
“府里没有外客就叫‘公子’,早早改了口我听着也舒服。好了,去吧,去睡觉——我也要歇息去了。”
看着青年缓缓走出正堂的身影,月影纯忍不住轻笑出声。“少爷真是雷厉风行,几句话就把几个能做主的唬得一跳一跳。”
青梵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浅浅咂一口:“他们是还没从我要真正住回这儿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若说做主的人,你看全方维不还是镇静从容得很么?这几日的事情多着呢,你这把‘老骨头’可是真的要好好松动松动了。”
“为少爷做事,老奴绝没有一个‘苦’字‘累’字。”
青梵忍不住一掌拍向月影纯。“少耍嘴——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老奴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伺候少爷洗澡然后睡觉去。少爷,这就请吧!”
看着十分“入戏”的月影纯,青梵突然明白,从小在影阁长大的花弄影,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戏本事了……
正文 第三章 梁间双双新燕子(中)
北洛花朝节的规矩,花朝正日皇帝寅时三刻起,在一国最高祭司引导下于日出之时向最高神宫举行祭祀,取回神宫供奉的泉水,赐福朝臣百官;百官领泉水出宫后,自宫门向各自政务处所沿途以花朝所在的花枝沾水一路播撒,以神明有鉴,必将净涤诚心,恩惠百姓,称为“善生济”。皇后则在宫内最高神殿举行祭祀,收集京畿地区《农时谱例》上所有当令的作物和花卉枝叶向农神明萝女神祭拜,并行“成全礼”允准到达年限的宫人出宫;每个被放出宫的宫人必须当日离开京城,在出城门后将离宫时带走的祭祀用的花叶抛在大路边,表示神明慷慨,是以取用民间,滋养生灵,称为“惠慈济”。而到花朝后第一日酉时,百官大朝献表,向皇帝拜谢花朝福报;后宫中新一批宫人行“入宫式”,宗亲命妇同朝臣官眷携自家种植的花叶向皇后行礼献福。其后帝后在擎云宫中举行大宴,君臣同欢,方是一个完整的花朝节盛况。
看一眼远处堕星湖畔一片笙歌,青梵微微摇一摇头。“写影,回去罢。”
前一晚徐皇后主持的家宴,胤轩帝兴致极高多饮了两杯,虽然大朝是在这一日下午且取消了早上例行的议政,但大宴上胤轩帝显然已是不胜酒力,只稍稍过一遍基本的礼数便回宫休息,留下众臣自行饮乐。青梵名高位尊,众人虽皆知他善饮海量,不得胤轩帝默许到底不敢联合了向他灌酒,于是被他轻轻松松再次逃席出来。循着走熟的道路转出禁城,并顺路巡视了各处宫卫岗哨,最后看到西华门外飞檐挡壁的华贵马车,青梵不由微微挑一挑眉。
果然,风司廷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来。“司廷见过太傅,太傅万安。”
静静看向从风司廷身后转出来的风司宁与风司磊,青梵微微一笑。“三位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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