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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33 柳折眉 (当代)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风司冥朗声大笑。
风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长笑出声;顺手将握在手中的雕弓丢给上方雅臣,一边伸手去解方才背到身后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抢上一步,双手奉上满满的箭筒,“定王殿下,请借一步,更换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脸上兀自含笑,注视着一身靛袍银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说道,“皇甫将军,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那两道目光过于明亮,明亮得甚至几乎可以掩去其中饱含审视的锐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里众人熟知的大陆各国王族成员的评价,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属于“异类”的皇子被列为必须以全部心力应对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骄傲和军人好胜而自制的气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荡加上久在朝堂磨砺出的细致精明,矛盾然而和谐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计的上方无忌更难把握——
西陵战败,虽然胤轩帝表现出一派宽容平等的姿态,但是作为使团主持的上方无忌必须处处小心、克制忍让。而与北洛到底有所牵连的上方雅臣却完全没有顾虑,面对胤轩帝的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道还击都迅速有力,甚至屡屡抢到上风——这一隐忍一主动的配合,与念安帝国书中冷静平和不卑不亢的气度恰成呼应,在气势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场大战乃是自己亲身经历,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机,自己定然不相信这是胜败分明的双方的相会。但,也惟有如此,才不愧为千年古国神之西陵,才不愧为主上花费心思无数、亲自布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回避自己视线,但随即坦然直视,目光中毫不掩饰欣赏与钦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马来,两边自有随侍急急递上描金绘彩的精致辔头鞍鞯,上方雅臣接过,亲手为马儿一一佩好,这才重新一跃上马。目光在身边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随后转向皇甫雷岸,“有劳将军前方引路。”
三人三骑快速奔到高台王旗之下,风胥然和上方无忌早已迎到台前。
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齐在马上行礼,朗声道,“谢皇上赐此宝马。”“谢陛下赐马。”
风胥然微微一笑挥一挥手,“谢青梵吧——是他送与朕的好马,朕不过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站在胤轩帝右侧的青梵含笑欠身,“两位殿下不必多礼——真要道谢,猎场上倾心参与,尽显两位殿下风姿便是最大谢礼了。”说罢抬头看向马场之后茂密山林。
风司冥顿时回首,却见风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韩临渊等一众将领已然进入马场,开始他们会猎第一项——驯马。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下)
日方过午。
胤轩帝坐在高台宝座之上,不时向近前林间非、和苏说些什么,偶尔望一望端坐客席的上方无忌,脸上笑容便加深一分;手指在描金扶手上轻轻敲打,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围场中众人每猎获一件猎物,无论大小,消息都会由遍布林场各处的侍卫快马呈报到胤轩帝阶前。会猎开始至此刻,上方雅臣和胤轩帝的皇七子风司磊猎获野物的件数最多,两人各以十四头猎物的数目遥遥领先,而众人焦急看好的九皇子风司冥却至今没有半点斩获。此时下午会猎之赛已然开始,上方无忌时时留意风胥然脸色表情,却不见胤轩帝显出丝毫异样,心下不由更是狐疑。有心下得高台由从人随侍与上方雅臣传递消息询问情况,但胤轩帝目光不时扫来,他也只能正色肃容耐心应对。
“……青梵陪安王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只见一身青衣的温文男子对着自己笑容亲切平和,上方无忌随即听风胥然呵呵而笑,“青梵说得是。拘了大家一个上午,连午膳都陪着朕用不得放松,确是为难你们一帮子年轻人了。林爱卿,你便陪着使团众人往宗熙蓝子枚他们那边议论议论文辞章句,今天晚上朕可要看到你们的佳作。”摆手示意林间非免礼,风胥然已然转向上方无忌,“朕听说青梵同安王殿下颇有故交,此次重逢定有许多话说,那便去吧——只是青梵……人不风流枉少年。”
原本眉目含笑向自己行来的青年脚下猛然一个趔趄,但习武娴熟的身子立时弹起,回头望向风胥然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然而胤轩帝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意摆一摆手,“投壶射箭、飞板毽球,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专等你去教呢。”
得到这个不算注解的注解,注意到其中那个被刻意强调的“专”字,青梵忍不住挑挑眉梢,扯扯嘴角,随即向风胥然躬一躬身:“青梵遵命。”说罢大大方方携住上方无忌的手,只是动作快得让包括林间非、上方无忌在内高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听到背后风胥然忍不住的轻声嘻笑,青梵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过人的耳力来,脚下飞快,竟是半拖着他离开高台。
“胤轩帝方才所言……”
一语未毕,身边一道锐利目光已然扫过,上方无忌顿时闭上了嘴,任着青衣的青年带着自己向高台后一片鲜花锦绣的平地。“会猎的规矩向来是君臣同乐,不拘文武不问长幼不分贵贱高低,但允宫妃女眷同行北洛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自然是为了西陵特使、显赫尊贵的安王上方无忌殿下。”
“无痕……”
“柳青梵、柳大人,或者柳太傅。”
“柳大人……青梵。”
冷静得不带半分情绪的黑色眸子凝视了上方无忌片刻,“相信安王殿下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念安帝陛下的心意胤轩帝非常了解,但很多事情并非单纯利益就可以成为合作的唯一基础。和约需要一个比利益更稳固、更亲密的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关键在殿下身上。”
上方无忌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平视眼前青年,嘴角微扬,“是的,上方无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身份和目的。”
“那么青梵不得不说,殿下这两日的表现……太冷淡了。”
上方无忌不由冷笑一声:“相信柳青梵大人比上方无忌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主导权不在上方无忌手中。”
“身为西陵使团的主持、念安帝亲自委任的持节使,如果殿下都没有把握主导权,那么西陵使节团里还有其他人可以做主吗?”回以一个比他更没有温度的微笑,青梵黑色的眸子闪出危险的光芒。
终究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强大能够对周围一切造成的压力……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柳青梵——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制住心中抑制不住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青蓝色的眸子努力迎上那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那么太傅大人希望上方无忌怎么做?”
对视半晌,青梵猛然转过身子,语声冷静无波,“倾城公主德容俱佳,聪慧敏睿,堪为君子良配。”
“柳太傅好会说话!倾城公主堪为良配,吉昌公主难道便是上不得堂的蒲柳糟糠?就算国家战败不得不为质求全,到底还是皇子公主的身份!”上方无忌手臂下垂贴在身侧,双拳紧握,却掩饰不住身子的微微颤抖。
“吉昌公主果与我北洛联姻,自然会有与她尊贵公主身份相配的正妃地位——”
“但绝不会是靖宁王妃,是不是?!”
青梵浑身一震,“不错!”
静默片刻,上方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自然不错!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万世之帝如何会要一个出身卑微无权无势、反而会在各种国事决策上处处掣肘的他国公主为皇后!但是柳青梵,难道你便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留情分地算计周全,甚至连你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子都算计到十二万分?你要用吉昌去毁掉风司廷最后一丝争夺帝位的机会,你便不担心被你设计了杀掉亲生母亲和兄长的风若璃被我说动了联合风司廷与你的靖宁王爷为敌?”
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冷酷的微笑,青梵的声音突然变得丝一般柔滑:“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是璃贵妃和八皇子风司退自寻死路,怎是被柳青梵设计?便算是真的被引诱被设计,以自身为诱饵的也不是柳青梵,而是柳青梵的父亲、胤轩帝最亲近信任的御医柳衍。”
上方无忌不由退后一步。
“西陵的探子暗哨确实非常优秀非常出色,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可惜再出色的探子又如何?以雍容高贵上国自居的千年神之西陵哪里适合做这些阴谋诡计?还是让君雾臣接手了西陵大大小小的事务比较好。”看到上方无忌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青梵冷冷笑一声,“继承金裟殿大祭司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当政的三十年间在西陵秘密出入了多少次吧?可叹溪酃被一个所谓的命运缚住了手脚心智,明知道是敌人还要处处为他掩去痕迹,就连西陵王朝的暗流都被他糊弄过去……否则,你以为一个风花雪月的痕公子、一个妙手着春的无痕公子就能够轻轻松松动摇了西陵上方氏的千年基业?”
“柳青梵,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上方未神选了你做两国和约的质子,那你就安安分分做个质子,做我倾城公主的好丈夫、胤轩帝陛下的好女婿、众位风姓皇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你的祖国再不是西陵,你的命运从此与西陵无干。”
“你……”
“上方无忌的脾气,我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了解了小半;上方雅臣的脾气,就算是第一次认识的人也可以轻松了解大半。而上方未神的脾气,”青梵淡淡笑了一笑,也不去看上方无忌,负着手缓步而行,“高洁性傲、坚刚不可夺志,偏又能忍辱负重,做最好的选择和决定。西陵之于北洛战场上必败无疑,但他绝不会让我在其他方面也轻易赢了去——要让他拱手天下,怕是海枯石烂都没有可能,身为西陵皇子又对他深含歉疚感激之心的你,自然就是他此刻最好的棋子。”
上方无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重新有了血色,“以区区一介质子的身份……柳太傅未免高估小王的能力手段了。”
青梵一个转身,定定凝视上方无忌双眼,“高估安王殿下没有什么坏处,但低估了念安帝陛下柳青梵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这句话带给他,我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这句话他已经知道的——罗伦秀民带回来的书信,他亲自当朝宣读,‘如天之怒则有万钧雷霆,百万伏尸血流飘杵而在所不惜’。大郑宫中上方王族、淇陟朝堂上上下下,无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威胁。”上方无忌突然露出一个极迷魅的惑人微笑,声音也带了三分不羁而随意的笑意,“柳青梵、柳太傅、柳大人,你的警告我已经收到并且牢牢记住,所以我们可以动身去取悦胤轩帝所说的擎云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了么?”
“无忌公子风流潇洒天下皆知……殿下的表情应该更加生动一些。”眉眼瞬间舒展开来,露出一个人们所熟知的青衣太傅的温雅宽和的笑容,青梵如高台上胤轩帝面前一般笑吟吟携住上方无忌的手,“我想公主他们应该已经等急了。”

投壶、射箭,这是为不善弓马而又必须参与会猎的文臣专门设下的项目。大肚方口的箭壶,三十五步远两尺直径的箭靶,特制的牛角弓,只消一般以上的眼力、腕力,加上一定的技巧,便是普通女子也可以玩得尽兴,何况是素日习惯了文人雅士玩笑自嘲的一众文臣。离开了威严压制的胤轩帝,众人皆是放松了心情玩乐,偶然一人一语引起相互的玩笑戏谑也是充满了文辞机锋,面对如此上方无忌自然是如鱼得水,连带着西陵使团的其他下官也渐渐放开了矜持谨慎,开始了真正的“两国同乐”。
虽然是没有多少竞技性的活动,但随着观众越来越多,尤其是当一群衣衫华美的少女出现在射箭场边,场中气氛便悄然转变。
“原来林相也热衷这些……”
听到少年凑到身边并以刚好足够让自己听到的声音嘀咕,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镜叶,去吩咐大宫监魏伦魏公公,准备两副给宫内女眷用的新弓,马上送到这边来。”
“是!”秋原镜叶条件反射地挺身直立回答,但随即问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再准备两副新的飞板,并着绳网、毽球送来;还有,挑十五个会踢足球的小太监,一起到这边待命。”秋原镜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继续说道,“顺便去那边幼马场把凡是藏书殿读书的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皇子和侍读都叫过来。”
秋原镜叶呆了一呆,随即飞奔而去。
望着他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站起身,拂一拂衣衫上实际不存在的灰尘,随后缓步向射箭场走去。
“太傅!”“柳太傅!”一个十来岁大做皇族打扮的孩子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努力向人群前挤,被青梵一手一个抓起来拎到人群外边。两个孩子极是灵秀,脆生生两句“太傅”加上乖巧讨好的笑脸,青梵顿时只能笑着摇摇头,“亦瑾,想要看得清楚待在那边彩帐下就是,带着亦琪这般乱跑,就不怕挤坏了?”
十一岁的风亦瑾露出与其父二皇子风司宁一般无二的稳重笑容,“回太傅的话,彩帐锦幔之下是倾城、映萝两位皇姑母并着几位郡主,亦瑾考虑着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才带了亦琪皇妹出来。”
看着女孩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之后又是用力点头附和,青梵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那怎么不见亦璋、亦琛?”
“亦琛身子弱,一到围场就被皇祖母派人带过去了。”不等风亦琪开口,风亦瑾抢着回答道,“亦璋喜欢习武喜欢射猎,缠了大将军一路,孟将军最后只得允了他随行就近观看父王他们驯马会猎。”
风司廷的皇子公主,除了病弱的亦琛之外,亦璋亦琪这对双胞胎就没有一个性子相像父母的……青梵伸手按住额角,“这么说了,亦琪是为了不打扰你皇姑母观看未来姑丈,这才央求了你亦瑾皇兄特意带了你出来,顺便就近帮你父王观看西陵安王爷好猜测未来母妃模样品性的?”
“父王说那才不是母妃……”风亦琪一语未毕,惊觉自己吐出实话,双手一下子按住嘴巴,一双瞪着青梵的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旁边风亦瑾一边忍笑一边抬起头,和风亦琪一起用十分恳求的目光看着青梵。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无可奈何摇摇头,“亦琪,这是国事……别胡闹。”
“亦璋说,如果她敢对我们有半点不好,他就要像九皇叔那样,当大将军率兵踏平西陵。”
童言无忌,却往往说出残酷的事实;但孩童需要引导,尤其是在一个习惯以周围人意志见解为自己意志见解并自以为高明的年纪。琼华郡主去世时亦璋亦琪虽已能记事,但四岁未满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七岁的孩子到达如此“爱憎分明”的地步。眉头一紧旋即放开,青梵微微俯下身,伸手抚上风亦琪的头,“亦琪觉得亦璋说得对?”
“……我不知道。”双手拧着衣角,小公主显出一副为难表情,“父王说他会有一位新的王妃,但不是我们的新母妃,我们也不需要叫她母妃。亦璋说绝对不可以喜欢她,亦琛却说如果是父王的王妃我们一定要像对待母亲那样敬重她爱戴她……”
“那亦琪的想法呢?”
“如果她人好、对父王也好的话……”
“从一个人的亲人朋友身上可以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性情。亦琪从吉昌公主的兄长安王爷上方无忌身上看到什么?我听说她是一位仁慈温雅的公主。”
风亦琪犹豫一下,抓住青梵衣襟,“太傅,是不是父王一定要娶新的王妃?”
“是的。不是吉昌公主也会是其他的女子,亦琪有特别喜欢的郡主或是其他大人家里的小姐么?”
“那亦琪宁可是陌生的公主……我不喜欢她们对亦琛笑的表情,特别假特别难看。”
孩子果然是敏锐的!青梵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深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前王妃留下两位王子,但小王子风亦琛先天不足自幼疾病缠身,对那些觊觎三皇子妃宝座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家族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便宜。揉一揉风亦琪的头发,青梵原本温和的笑容更多了两分怜惜,“想看得清楚一些就跟着我吧——亦瑾,你去把彩帐锦幔那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叫过来,顺便把这个给映萝公主。”说着将一枚小小的镂着花纹牙圭样的木板递给男孩。
等风亦瑾带着四五个孩子过来,秋原镜叶也急冲冲奔回来复命。青梵向两人含笑点一点头,一边握住风亦琪的手,“亦琪,喜欢飞板毽球么?”
“喜欢……父王说等我和亦琛都再大一些拿得动飞板的时候帮我们做一副最好的毽球。”
“那现在要好好观看别人的比赛,因为‘看’也是学习各种运动技能重要的一环,知道吗?”不去理会秋原镜叶因为过分诧异而近乎诡异的目光,青梵只是站直身向一众王子公主含笑道,“你们也要记住,要学会‘看’,那将是你们以后最常用的一种学习技巧——现在,都跟我来吧。”

飞板毽球,网球、羽毛球、毽子板球的混合体。一副拍子,一颗毽球,两个人三五丈空间就可玩得尽兴;或者拉起特制的格子绳网,两人一组,打牛皮塞裹的小圆皮球或是羽毛编扎胶制的飞球。擎云宫里向来没什么宫人的游戏娱乐,自青梵当年足球风靡宫廷内外后,这种更适合女性的体力要求远较为低的游戏逐渐成为后宫最盛行的游戏,连带着朝中官员并内眷一起沦为这种组合自如的球类游戏的俘虏。这种结果却是连因为条件限制只能靠这种“混合式球”聊胜于无的青梵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擎云宫尤其是后妃们的青睐推崇,推广到官眷朝臣,此刻聚集在射箭场边的一众文臣无不对飞板毽球熟悉之极。因此当众人看到倾城公主风若璃一身紧练裤装,手持专用的金丝球拍走出彩帐时,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
“太傅。”
看着身前端丽秀美的少女,青梵微微一笑,“能为殿下做指导,是柳青梵的荣幸——是飞球么?”
弓箭、箭靶、箭壶早已撤下,训练有素的从人侍官极其熟练迅速地安好绳网然后退到场边。青梵随手从宫监魏伦手中托盘里拿起一颗羽毛制的“飞球”,向上方无忌微笑说道:“飞球轻且飘洒,因此只用单手执拍力量便足够控制;这种牛皮小球相对沉重,用双手握紧球拍击打力量更大速度也更快。至于剩下的毽球则太轻,适合在比较狭窄接近的距离两人游戏。倾城公主平素最擅长飞球,希望今日安王殿下能玩得愉快。”
看一眼风若璃,上方无忌含笑行礼,“全靠柳太傅指教了。”
介绍了最基本的规则,做了几个动作示范,再和上方无忌打了几个回合算是热身,青梵很自然地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倾城绝世的公主自己退到一边。听到风亦琪对上方无忌“他看起来确实不笨”的评价,青梵忍不住好笑,随后踏入秋原镜叶急急让出的坐席,一边向少年轻笑道,“看来镜叶很有孩子缘啊……也许以后你该常去藏书殿行走。”见秋原镜叶顿时呆住,青梵挑一挑眉,“怎么?你的志愿难道是一辈子就局限在三司里么?”
秋原镜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藏书殿是皇子读书之所,每年都要从满朝文武子弟中挑选出的佼佼者作为侍读,但青梵方才所说显然不是这一重意思——
藏书殿不是太学。太学是朝廷开办的最高学堂,自胤轩九年太子太傅柳青梵遵循宗容帝旧旨恢复太学选员规则,选天下资质优良者入学学习,免一切食宿费用;学成参与大比,成为殿生者自然身当官职为朝廷效力,不中者可继续留下参加下一次大比,再不中者则退出太学由选拔推荐者负责交纳几年间的学费食宿。太学有最优秀的师傅,平素课业教授学士皆是学问精深,更有国史馆编修讨论历史,文书阁主持讲解诗文,六部官员指点策论,并有定期的藏书殿听皇子太傅讲授课业,加上同学者皆尽各地细心选拔推荐,水涨船高,在历届大比中太学生可谓占尽先机出尽风头。便是此刻上朝廷宰相林间非,虽属寒门,也是明白无疑的太学生出身。但,牵动天下士子心情的太学终究不能同擎云宫藏书殿相提并论,太学学士也不能且不敢与藏书殿行走职官比肩——能够在藏书殿自由行走,意味着的是皇帝亲自委任、任何人都不可动摇的皇子太傅身份!
而皇子太傅,“朝中至重,三班之中位同宰辅”。
秋原镜叶用力摇一摇头,再摇一摇头。
“你没有听错,秋原镜叶。这是我为你治疗痼疾的唯一目的……不要让我后悔。”
耳边传来平静语声中透出的冷冽意味让秋原镜叶瞬间冷静。“镜叶定然不会让老师失望。”顿了一顿,“老师,今日安排,是为了促使两国尽快达成约定?”
“男女恋慕,到底需要媒介。从纯粹的陌生人到无话不谈的好友,时间之外共同的兴趣爱好、共同的经历都是彼此情感最好的催发剂。”尤其是对两个都很了解自己身份责任的年轻男女,就算不是志同道合也能同病相怜不至于相向成仇。婚姻人生大事,原本与单纯的爱恋情痴不同,对于皇室中人情感考量更是少得可怜,不过联姻毕竟还是希望佳偶天成而非缔结怨侣。只是虽然明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自己对他人所说那般简单,但一旦事关情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向身边面现恍然但随即流露怀疑之色的少年微微一笑,“如果佩兰完全无意,我必不至于勉强。”
秋原镜叶顿时面红过耳,“是镜叶自私了。”
“这一点是柳青梵自私,与你无干。”青梵心平气和地说道,“皇子正妃必取世家,或三品以上出身。非是天家重富贵轻贫贱,而是没有足够教养眼识、心胸气度,如何驾御下仆管理府院,进而统领后宫协助帝王?然而贵族千金大臣闺秀必娇生惯养羞怯拘束,或是不知百姓民生的富贵骄纵、盛气凌人,放眼朝中竟是无一个得入我眼。”
秋原镜叶怔住:并非为他所言的理由,也不是为柳青梵在这种人声嘈杂旁听众多的地方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而是为他的解释、特意的解释。“老师……”
“反过来,驸马也是一样。驸马地位与所娶公主的地位紧紧关联。夫凭妻贵,而既入天家,法规律令便容易因上意浮动而处处掣肘,因此绝不能与那些轻狂浮躁一朝腾达之辈。然而公主教养深宫性情娇贵,吃穿用度皆有分寸,若非门当户对必出事故,是以驸马之位可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当年林间非坚辞映萝公主,其中也包含此意。”
感觉开始跟不上青梵思绪,秋原镜叶目光中闪出一点茫然。“老师的意思是……”
“从今日起三年之内凡有上门向你提亲者一概回绝,若是后宫中人或者皇帝陛下亲自提及,你就用这一番话回答。”青梵淡淡笑一笑,望着少年怔愣的眼,一字一顿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不等秋原镜叶回答,青梵已然站立起身,大步走向场中。
“两位殿下的球技非常出色;然而体力耗费,还是休息片刻继续方是。顺便,藏书殿一众也只看得跃跃欲试,想要在人前一展身手,不知两位殿下意下……”
“自然是准的。”剧烈运动后的风若璃容色中少了清冷,神采更是焕发,直视着青梵的双眼光彩熠熠。
青梵微微一笑,向她欠一欠身,又向上方无忌行了半礼,随即双手高举过头顶连击三掌——
如茵碧草上白色皮球旋转如飞,八人一组服色整齐,在春夏之交的和风下奔跑舒展,尽显少年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
“皇上那边……今日会猎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
目光始终凝结在场中奔跑追逐的孩童身影上,青梵头也不回,“说。”
“优胜者是西陵定王爷上方雅臣,共猎获三十二件,其中包括一头鹿王、一头斑豹。准胜者是七皇子风司磊,三十件。”
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青梵?”
依然无声。
就在林间非感觉自己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听青梵轻笑一声,随后淡淡道,“司冥殿下……”
“殿下只猎获了一件猎物……一只玄天狐的幼狐,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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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量十足的一章,后文的话……不要吵,不要急,等眉毛慢慢写来。
顺便,眉毛重要的日子即将到来——生日即是母难日,虽然老妈说眉毛是乖乖的小孩,没太折腾她(因为某个性急的家伙在眉毛还没打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拖出来了,汗……),但是还是要万分感激赐予生命的人。然后,比老妈更充满母性的眉毛(被老妈鄙视,PIA飞),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宝贝更加疼爱怜惜,所以生日正辰的时候也好好照顾你们一下(冥冥,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哟,下一回亲妈这么大方可是要等到明年的12月4日喽……),所以,那个,眉毛要溜回去准备章节了,呵呵呵呵……(想象礼物满天飞的眉毛傻笑着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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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章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上)
西蒙伊斯大神。
这是一尊西斯大神的站立像:通体无瑕的白玉石雕刻著力与美的精致,纵衡的璎珞垂悬在身上,圆形的连串珠链系垂至腿部,头上可见概略的宝冠垂饰,束著的发垂立臂间。与周身华贵繁饰的细腻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像面庞超乎想象的素净,雕塑者惟恐亵渎神明一般,竭力用最简洁的刀法将大神的容颜展示到众人面前:端庄柔和的五官线条流畅自如,超脱飘逸的动人神态却又充满了庄严肃穆之美,微微低敛的眉目之间更有一种洞悉万物包容广大的慈悲怜悯,让人忍不住向无所不能的神明伏身叩拜……
“无忌殿下果然虔诚哪!”
听到淡淡笑语,上方无忌心下微微一震,却是不动声色继续向神像拜倒,连拜三拜这才站起。随后从容转身,对上风司廷的面孔已是一片温文笑容:“司廷殿下来得真早……无忌刚刚做完规定的早课。”
既然风司廷没有使用各人的封号而是直呼名字,上方无忌也就随着他称呼。望一望他身后,果然一个从人也无,上方无忌不由微微勾起嘴角:作为此次西陵使节团的全程接待者,这近一个月来他与风司廷的交往不可谓不频繁深厚,因为各自身份而彼此自然产生的默契更是令他十分满意。不用王爵尊位称呼,自然就是以纯粹个人身份的往来——异常重视身份礼节、无论何时都力求完美无缺的风司廷不会在任何关系两国事务的公众场合直呼他姓名,哪怕是在西陵使节居住的神宫别院仅有自己与他两人相处的境况。向上方无忌淡淡一笑,上方无忌转身从条案供桌上取了清香点起供在神像前,然后静静望着香烟缭绕中的西斯神像。
顺着他的目光,风司廷凝视了精致的玉雕神像片刻,突然轻声笑道:“殿下瞩目神像,可是有所感触?”
“感触……确实有的。”上方无忌语音抑了一抑,随即顿住。
风司廷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只是望着说话人半侧的背影。
沉默良久,上方无忌才轻轻笑了一声:“感触确实有的——昔年君家宰辅、惊才绝艳的离尘公,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化解三国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六合居上舞剑击琴挥洒自若,谈笑风生间从容定下三国五十年绝不轻举妄动的和平契约!遥想离尘公当日风采,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身为后辈望尘难及万一,怎能不志摇神曳、心想往之?”抬头望向座上真人大小的神像,上方无忌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身向风司廷露出一个微笑。“只是,无忌从没有想到,能够在异国他乡的承安京、北洛的最高神宫太阿神宫的正殿,看到这尊西陵百五十年前最优秀匠人最杰出的作品。”
“神之西陵,自然受大神垂青;神道教宗,北洛不及西陵多矣。”风司廷微微一笑,也走近供桌拈香祝祷之后奉上。“这尊西斯大神像是当年西陵北洛两国友好的见证,庄严神圣清贵高华,是我北洛国宝,理当立于太阿神宫正殿受万众朝拜——无忌殿下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上方无忌也回以微微一笑:“神惠众生,天嘉大人。司廷殿下诚心礼拜,大神会保佑你的。”
风司廷上香之后习惯性地向左侧退后两步,而上方无忌上香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脚步,恰恰站在神像之前,他又是西陵大祭司的身份(他是自幼便决定了奉献神殿的皇子,早在少年时期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取得了祭司资格),这一句话语气庄严说得雍容宽厚,竟是完全的居高临下姿态,神殿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但两人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呵呵笑出声来。
“大神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只怕定是要为我这个小小凡人如此大胆说话暂发雷霆了。”
风司廷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忌莫要多想——若是你果然就此侍奉大神,司廷就要为倾城一大哭了。”
上方无忌笑容一黯但随即恢复,与风司廷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并肩向神殿后走去。他和风司廷两个彼此都听出了对方言语词锋:风司廷刻意询问自己这尊神像来历,根本就是有心当面炫耀。三国局势不比百年之前,赫赫西陵早已失去昔日雄霸光彩。当年君离尘以弱克强、凭着一己筹谋牵制了大陆局势,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令三国君主签下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约,这固然是君离尘传奇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三国之中最弱的北洛以此为契机休养生息强盛国力、进而最终获得足以同西陵东炎抗衡的实力更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西陵北洛两国战事既结胜败分明,西陵遣使北洛议事求和,送上的玉槿凌霄等物无不蕴含一种自敛伏低的意味,对比当年充满神之上国自傲意气的大神像显然是天壤之别。然而,西陵到底是血脉流传千年古国,教宗的巨大势力在崇奉神道的西云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国中大祭司更是身份尊贵崇高,便是摩阳山大神殿主祭司都不能对之半点轻慢,更不用说言行无礼了。上方无忌倚靠特殊身份针锋相对,一句话逼得风司廷没有讨到半点好去,同时也是暗示了神之西陵在大陆神道教宗以及所有崇拜着西蒙伊斯大神的民众百姓心中无可匹敌的地位。他与风司廷都是母贵亲尊的皇子,又都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众人推捧,人世往来早是熟悉无比,一言一行无不谨遵礼仪规范,国事交往更将各人的身份与国家的气度完美的结合,这种暗藏机锋的对话在两人可说是家常便饭。只是……看一看风司廷过分平静的面容,上方无忌一时倒有些吃不准他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无忌殿下在想司廷今日为何而来?”
走到神宫庭院中央巨大的玉璃石喷泉边,两人倚着玲珑白玉一般的石栏一齐注目飞珠碎玉的喷泉,风司廷突然轻笑着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无忌此来目的十分简单:皇妹聘定,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行亲善之职。”
上方无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使节团由劭谌洛凯率领着罗伦秀民、步嶟介、毕立方一众和北洛上朝廷宰辅林间非所率朝臣,按着两国主君提出的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事顺序逐一议论。这些涉及到具体操作细节、需要逐字逐句逐条逐项的讨论协商并非“风花雪月诗歌辞赋”的上方无忌的专长,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位协理六部中特定部署的北洛皇子的专长,因此深受胤轩帝青睐倚重的风司廷才可能有闲情走出他的郡王府。想到这里,上方无忌微笑着转向风司廷:“皇兄有心了,无忌这里谢过。”
听到上方无忌骤然改变的称呼,风司廷不由全身一震。注视了眼前笑容诚挚的俊秀面孔片刻,这才慢慢笑起来。“司廷年纪幼小,殿下忒多礼了——若殿下不介意,你我名字相称如何?”
风司廷今年不过二十有七,上方无忌已过而立,但是以倾城公主风若璃夫婿的身份算来,他称风司廷一声“皇兄”再自然不过。见风司廷初来时刻意的张狂尽数收敛,注目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其中谨慎而略带试探的亲近,上方无忌心中忌惮戒备,脸上笑容却越发温和平易。“既然司廷这么说,无忌有僭了。”
风司廷握着石栏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目光从上方无忌脸上转向晶莹剔透的水柱。“无忌可知,倾城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儿?”
“无忌自然知道。胤轩帝陛下愿意以公主下嫁,足见与西陵交好之诚意。”
“那无忌可知,倾城公主,乃是胤轩朝唯一一位获许在藏书殿行走读书的公主?”
“这……无忌寡闻,却是未曾听说。”
“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颜色;但使动容开,一顾倾人城——柳太傅妙笔生华,勾勒的本不尽是颜色形容。若非腹有锦绣言吐珠玑,怎得青衣太傅倾城之叹?”
上方无忌低垂了眉眼:“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得妻如公主,实在是无忌此生唯有之大幸了。”说着抬头微微一笑,“无忌定然不负公主厚爱、胤轩帝陛下期许、司廷亲善美意。”
风司廷眉头一展:“如此自然最好。”顿了一顿,“无忌来承安多日,除去朝觐、议会每日只在神宫祝祷。虽然清修淡定,然而终日长坐是否有些沉闷?承安胜景众多,无忌何不趁此访问时机略作观游?”
听风司廷所言,上方无忌青蓝色的眸子中忍不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西陵使节团自进入北洛境内,胤轩帝便对使团进行了紧密周全的安全保护,到达承安以后使团中人更是上到皇子下到随行仆役都有专人时刻保护——上方无忌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所谓行动尽在保护其实便是胤轩帝的全程监控,身为使节团主持他更是处处谨慎小心,每日待在神宫祈祷祝福,更约束着从众不得有半点放肆恣意。承安作为北洛国都,更是大陆闻名的繁华都市,无论景致风物都令人向往,然而身份所限上方无忌纵然有心也不能任性。此刻听风司廷主动提及承安美景,他不由又是讶异又是欣喜,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将上方无忌的神色表情看在眼里,风司廷忍不住笑起来:“和风煦日,朗朗晴空,畅柳湖当是柳烟袅袅水波浩浩。无忌可有兴致同我湖上一游?”
“无忌……求之不得。”

“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此刻又见这畅柳烟波,承安胜景果然名不虚传。”
承安京西北畅柳湖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着碧柳如烟,正是一年之中最佳景致。岸上绿杨荫里游人往来如织,水面之上点点帆影如浮云浅淡,桨声船歌之中不时有鸳鹭惊起,日光下横斜飘逸,当真是画图难足。
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上方无忌,正与风司廷并肩立在湖上最多也最普通的乌木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风司廷刚要答话,船尾摇桨的老艄公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惹得两人一齐转身注目。只见那老人高高挽起了袖管,露出臂上结实的黑亮肌肉;歌声和着摇桨的动作,虽然嗓音略显沙哑,音律却是铿锵之中自然一份转折优美,引来周围船只上游人一片叫好。
上方无忌连连鼓掌:“好、好、好!好歌好曲更好词!只是此刻正当暮春,天气方朗,老人家何不因时改制?”
老艄公呵呵一笑答道:“说小老儿的歌儿词好,这位公子是好学问的。只是教了小老儿这首歌儿的先生说,词曲都是配合成套的,按着曲韵歌词唱才能转得自然不费气力,又符合了手上身上用力使劲,因是不方便修改。”
风司廷顿时轻笑:“一首歌儿还有这等说法?”
“公子是富贵好人家,不知道这手上活计的诀窍。使的动作对了,三分力气十分进度;若是不着窍门,便是累死了也划不出两里水路,如何讨得生活?这歌儿恰是配合了动作,解了闷又合了节拍速率,十分的便宜呢!”一张紫棠色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喜悦快慰,老艄公扳了扳船桨继续道,“其实不改歌词还有个缘故。”
见他顿住,上方无忌更是好奇,急急催道:“什么缘故?”
老艄公顿时哈哈大笑:“公子是外乡人初来京里的是不是?京里的人家,且不说这湖上百来游船桨手,便是井栏边随便两个洗衣淘米的妇人都能随口唱这些歌儿,且是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改——这是我们太傅大人做的歌儿,公子你说又有哪个去改它?”
望着老人亲切中带着油然自傲的爽朗笑容,上方无忌不由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柳青梵柳太傅的大作。”
见他点头微笑,老艄公更是来了精神:“这太傅大人啊就住在湖边上,和宰相大人的府邸半隔水地对着,我们这些湖上摇船打桨的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地见着?但凡见着的,听我们说闲事的也有,诉苦讨主意的也有,总是没有拒绝的!有时候大人归家,心情轻闲了有兴致了,便教我们唱个歌什么的……多少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就巴巴地赶来听我们唱,唱了几遍,还要用纸笔录下来,这么一来必是一二日之间京里的酒楼啊茶馆啊杂用铺子啊就都唱开了。还有那些读书的、太学生之类,按着大人的歌儿也编出许多来,在各处教着唱——不是我冲着外乡来的人自夸,你看这水上百来船上艄公,哪个都是一肚子的歌儿,绝不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强!”
“老丈说得果然有趣。”这一番言语之中有多少不尽不实上方无忌暂且不论,正如无忌公子当年在淇陟、在临瞿的任何一首诗文都会被文人雅士传遍,赫赫大名的青衣太傅自然是承安百姓崇拜的对象。只是,转向风司廷,“柳太傅住在这畅柳湖畔?那我二人……”
“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风司廷会意,点着头含笑答道。
“如此麻烦老丈了。”向老艄公微微颔首,上方无忌表情十分快活。“老丈,方才的歌儿叫做什么?还有别的歌儿么?”
“公子喜欢听,小老儿自然唱给公子。方才那支曲子叫做《桂枝香》,本来就是秋景的曲子,看着湖上云影乱走,日头里禽鸟被惊得四处乱飞才顺嘴唱出来。大人还教了一套《西湖采桑子》的曲子,公子有兴趣听听么?”
上方无忌兴致正高:“好、好、好!你一首一首唱来——也不让你白白受累,司廷兄?”
风司廷心中忍不住暗暗叹气,脸上却堆出满满的笑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老丈,船钱之外,二十个钱一支曲子。我们玩得开心,也不生受了你的好歌儿。”
“既然两位公子这般说,小老儿只把压箱底的歌儿都唱起来了!”
老人爽快,上方无忌脸上表情更是舒畅,风司廷却是腹诽连连:若非当年柳青梵主意,也不会将这畅柳湖划分了区域又特别召租了船家,弄得如今畅柳湖上艄公舵手个个精明如鬼,不但要让人掏钱还要让人掏钱掏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虽然有五城巡检司负责承安京中治安和市场秩序,京城民风也未因为胤轩帝重农兴商的政策而失去基本的淳朴,却处处被柳青梵有意无意调教得极具头脑。而艄公的歌曲、脚夫的号子、商铺卖家吆喝的小令……有无数自诩文人雅士的读书人,以及崇拜青衣太傅的学子,却是无一人知晓这番市井民生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皆是柳青梵刻意安排。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行云却在行舟下,湖中别有天……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人在舟中便是仙……”见上方无忌口中随着老艄公歌曲轻声吟咏不绝,风司廷也只能轻轻摇头。世人眼中风花雪月的无忌公子本当是这般形态,太阿神宫与擎云宫中过分小心谨慎的西陵安亲王反而让自己感觉难以应对;心上既然轻松,言语说话更为流畅自然,倒减去了自己字斟句酌拿腔作势近乎演戏的虚伪感觉。看着上方无忌毫无做作的神情,风司廷脸上渐渐露出淡淡笑意,思绪也随着轻扬的歌声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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