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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2 柳折眉 (当代)
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明白无争的陷害栽赃,即使是毫无手段可言的血溅宫墙,即使要让承安京中草木染腥三月不散,他都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想到那场冲天的火,离去之时回头映入眼中的被血色笼罩的承安古城,柳衍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面孔: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明明,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命途中被身份注定的淋漓血色;明明,逼着自己沉默地去习惯,去面对了整整十年……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依然对他周身缠绕的戾气,束手无策。
何况,数年前与君雾臣畅柳湖边长谈的那一日后,自己与他,之间早已没有了毫无芥蒂的信任:他早已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否则,不会在自己全然无知的时刻,布下如此狠辣决绝的一手。
十年,不计凡俗倾心追随,为那份动心乃至动情的相知相投毅然出谷历世放弃清修,十年并肩携手轻骑纵横的快慰,让自己每每几乎便要忘记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更将一门执掌的至尊地位视如粪土。然而这一切的情分,终于被他染满鲜血的双手亲手断绝。
君氏山庄,火海中的修罗地狱,或许……正是大神和历代师祖最后一次的警告。
只是眼前这个孩子……
不过五六岁的大小,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竟然会笑起来,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然而却瞒不过,那无奈悲哀的背后,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第一次,恐惧了。
凝视着兀自在睡梦中的孩子,柳衍无声地叹息。
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君无痕,君雾臣的第五个儿子,庶出,传说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被记入君家族谱。然而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孩子不但不哑,而且,聪慧异常。
何止是聪慧异常?对自己冷笑一笑,柳衍一张俊秀的脸上笑容近乎冷酷。也许这才是君雾臣真正的儿子,与那永远站在众人之上的男人同样的天赋奇才!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便可以道尽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眸,少假时日,会生出怎样震魂摄魄的光彩?然而,他正常成长的机会,已经被那个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脑海中乍然浮现一代宰辅云一般清淡平和的笑容,柳衍心中顿时一紧。
如果,这就是报应……
如果,这就是你的希望……

“……做我的弟子。”
君无痕沉默片刻,从座椅上站起身退后两步,向同行了数日的灰衣男子跪下:“师父。”
柳衍顿时微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从今日起,你便是道门柳青阳的弟子——记住我的名字,柳衍,杨柳如烟的柳,绵延滋荣的衍。青阳是我修行用的辈份名号。”
君无痕点一点头表示明白:虽然对这个已经到来半年有余的世界了解得不够详细,他也明白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眼前这个青年男子显然与君雾臣乃至整个君氏家族纠葛甚深,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悲伤哀愁却分明不是针对被灭门的君家。自己一路言谈举止均是小心谨慎,对他的意图更是反复琢磨揣测,此刻听他提出此般“建议”心中巨石反而放下大半。
至少这个人,眼中的怜惜……是真实的。
君无痕不知道自己默默记忆随后低头的动作在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师父的青年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柳衍强制着自己不去将眼前这个故作坚强却挥不去一身孤寂气息的孩子揽进怀里。“按着大陆拜师的规矩,你既入了我门下,便要随我起名称呼——随我姓柳,名字叫做青梵,可好?”
君无痕微微一怔,抬起头,却望进一双光华闪动的眼眸里。
“柳之青青,安宁清净。”柳衍一边说着,一边蘸着茶水在客栈的桌上写下“青梵”两个字。
原来这里的文字……真的是一样的啊。心上突然滑过这么一道,君无痕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脸上绽开的纯粹无瑕的笑容,柳衍低垂下眉眼,目光在君无痕习惯性抚摸腰间福袋的手上略过。“青梵。”
“是,师父。”
“道门,是西云大陆武林领袖、江湖尊者;门下弟子门徒如云,医术武技博大精深——但授徒方式却向来是由门徒弟子自行选择: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君无痕……柳青梵凝视他片刻,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眼睛微微眯起:“山谷一定很美丽,而且无人打扰?”
柳衍点一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这个身体还太小,小得哪怕是在人护佑之下依然远不足以游历江湖。何况短短数日相处,他早已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有武功,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自己不会嫌漫漫长日无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这个人,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所知所识渊博至此,或许真的是“古代”水土异于“现代”。而对于柳衍的全才,青梵发觉自己在一惊之后竟然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两分欣喜地接受,不由对自己此刻近乎入乡随俗的心态颇为感慨。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便是心理上已然接受了身在异世的现实,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仍是半点都不想放在心上;而君氏山庄中除了真正相识相处的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相处时间越久,越发现这个俊雅清秀的青年男子性情其实非常柔和,素日更是毫无隐藏的真诚坦率。虽然这其中与自己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孩童外形脱不开关系,但青梵同样深知柳衍从不将自己视为普通孩童。然而那双温和眸子看向自己时透露的温柔怜惜始终不变,青梵终于不得不承认,作为师长柳衍确实爱徒心切。
山谷之中,两个人,消去了心上一层芥蒂戒备,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完全可以用“平静”来形容。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
青梵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青梵看书的顺序了。
有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都透露出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明知道青梵素性老成安静,但几句故意而为的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所谓的天命。天命不可改变,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
望着柳衍透露出深深惊讶的眼,青梵笑得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师父你说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纵然牵扯了无数,定下师徒的名分却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为此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师父会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正文 第三章 山中无日月(下)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兀自记得带他入谷前那一趟:自幼拘禁山庄从未见过市集的孩子,精巧稀奇之物目光匆匆扫过,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满足所有的新鲜好奇……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思绪突然飞远:曾经,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这一年来山谷相处自己时常不知不觉便透露出孩童性情,也许真的是习惯了自制的心在给自己寻求补偿吧……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闻言青梵不由一凛,多日的思考一时一起涌上心头:如果真是有特殊原因不能与人接触,那为什么还要……凝视着柳衍:“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羊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师父,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对于青梵这样的孩子,原本就不该在这种事情上争论。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青梵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青梵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青梵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正文 第四章 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青衣男子自然是柳衍,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青阳子,而男孩自然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隐去了君无痕之名的柳青梵。拥有着和自身外形全然不称名字的巨大白虎则是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的幼兽,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或许是君氏遗孤的不凡身世加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青梵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 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青梵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习惯了物质生活的享受,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纵然看得出柳衍眼中的真诚无欺,也知道他是毫无保留地在教导自己关怀自己,但对于柳衍始终近乎隐忍的心思,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微微的隔膜。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而无奈,自己的内心终究不是柳衍眼中的孩童,柳衍却不会明白自己偶然暴露的稚气和童心当中包含着多少真真假假。
但,无论如何,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嘴角不禁扬起微笑。
但,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青梵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静静地对自己微笑。
虽然知道以青梵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青梵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近乎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青梵!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心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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