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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14 柳折眉 (当代)
“恢复先前的金色?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么?”无痕凝视着上方未神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意味深长地微笑了,“我是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以前的样子,但,眼下这个样子却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无痕公子,你不是西陵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外貌对尤其是皇子的我们有多么重要。话音消失在上方无忌警告的目光下,上方雅臣微微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
“太子。”见上方未神难得的神游表情,上方无忌不由开口唤道。
被他一语惊回心神,上方未神扯出一个笑容:“无痕公子已经尽力,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再不会多求什么了。”定了定神,“对本宫还朝之事是否暂行保密,五皇弟、六皇弟以为如何?”
上方无忌沉吟片刻,“若如往日,殿下此刻还朝实是西陵之幸,但……臣弟以为,眼下局势动荡不明,人心混乱,皇上又抱恙休朝,贸然现身只怕于殿下不利。”
“五皇弟这样说,看来大皇兄目前还支撑得住。”上方未神微笑了一下,但随后低下了头,“朝中虽然混乱,宗室受到接连的伤害,尤其是皇上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但这些对朝政的整体大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有的布政施道还在稳定的进行之中。最大的麻烦,应该是来自于北方的战场上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无痕突然站了起来,“无忌,我累了。”
被突然打断,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上方无忌微笑起来:“确是我疏忽了。”说着高声向屋外喊自己府中总管,“丛融,云石轩收拾好了吗?”
应声而入的丛融向众人行过礼,这才对上方无忌躬身道,“按殿下以前的吩咐,无痕公子一到就将云石轩收拾起来;现在已经安排好,可以请公子洗漱安歇了。”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无忌你体内毒性才解,须得好生调养,太过劳累对康复没有任何好处。”说着又转向上方未神,“太子殿下,您的眼睛刚刚复明,最近两天切忌用眼过度。”步出屋门,突然回头向微微一笑,“淇陟冬季历来多雨少风,而近日多风,两位殿下身子不适,这两天……还是少出门为妙。”

云石轩。
这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最得他喜爱,禁制也最为森严的院落。除了几个被指定了专门负责此处杂务的仆役,皇子府中旁人一概不得入内。云石轩中布置极其精巧雅致,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显示出一份别样的清静幽然的意趣——将这里作为无痕的居所,上方无忌对他格外尊待的心思不言自明,府中仆役自然深知此理,尽是用心伺候,不敢稍有打扰。所以听到几乎可以用“放肆”来形容的推门声,无痕向身边随侍的柳残影微微点头,随即站起身来。
“无痕,又在看医书了吗?”
“是,六皇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无痕微笑着迎向上方雅臣。“外面这么大的雨,六殿下此刻前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叫我雅臣。”大剌剌地在正中雕花椅上坐下,上方雅臣接过无痕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太子刚刚起了,五哥正在书房和他讨论,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听五哥说无痕你下得一手好棋,这不,正好来找你下两盘。”
上方未神没有回自己的太子府,而是留在上方无忌这里方便和养伤的他时时议论。上方雅臣口中的“起了”一词流露出的再明显不过的不满让无痕淡淡一笑,“我只和无忌手谈过两局。”伸手取过棋盘棋子,“殿下棋力如何?让殿下三子可以么?”
上方雅臣顿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指颤抖着点向无痕的鼻子,“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五哥也不敢给我让子!”
“那么,来者为客,殿下先行吧。”将黑子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无痕嘴角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叫我雅臣!”上方雅臣气鼓鼓地拍下第一粒棋子,“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样嚣张的气势,这样骄傲的宣告,配合上这样天真的语气神态……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胤轩九年获得北洛大比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呢。相比于那时的上方雅臣,他的棋力却是大进,此刻见他斜睨着自己的挑衅眼神,无痕不由嘴角微扬,随即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上方雅臣不同于西陵王族的黑色眸子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是个机会!
拈着黑子的手便要落下,猛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上方雅臣不由陡然一凛。
那个时候……
青色长袍的少年,闪烁着异常凌厉光芒的幽深眼眸突然隐去一切慑人的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似轻描淡写的落子,内中却暗藏玄机,当自己察觉到少年的真实意图,棋盘上已经是风云变幻,大势尽落他人掌握。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体会到什么叫无可隐藏。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了解了什么叫神乎其技。
而眼前这个总是笑容温和的无痕公子,一贯温润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深不见底,在纠结缠斗的棋盘上使出那样的一招——不十分的强硬,也不是很糟糕的应手,对于局势的控制相对于之前的步步进逼总显得略略弱势了一些,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他的棋力只到这里?还是有什么深远的伏笔?
但,感觉,棋盘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忍不住抬头凝视无痕微微含笑的面庞,却惊讶地发现那沉静的眉眼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心头陡然一震,手中棋子竟不知落到何处是好。
“殿下?”
强自定一定心神,上方雅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无痕身上。
抬头看了上方雅臣一眼,无痕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眉眼微垂,随即在棋盘黑子集中之处打入一粒白子。
“啊——”
上方雅臣忍不住惊叫起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看似孤军深入,却因为自己对之前一手的应对牵制住了所有可能的变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深入敌阵的那枚白子无法提掉,而自己的大龙……已经完全被白子扼住了咽喉。
“我认输了……”
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见上方雅臣还是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无痕不由微微一笑。“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步棋都有特别的用意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本来的用意就是混淆视线乱中取利,因为始终胶着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打开了。”
上方雅臣陡然站起,冲出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提起精致的瓷壶,“残影,西陵的六皇子……一点都没变呢。”
从黑暗中突然现身的玄衣青年微笑着接过瓷壶为他将茶杯斟满,一边恭恭敬敬地递到无痕手里,“少主不也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在酒壶里装竹青茶么?”
正文 第九章 漫漫夜长(上)
西陵淇陟 五皇子府
四十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可以处理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足以让自己将淇陟渐渐脱轨的局势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听着上方无忌平静无波的声音向自己报告连日调查的结果,上方未神绝色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三天以来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朝中几员对自己始终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后无不痛哭流涕大喊“为殿下效忠万死不辞”。而掌握着京畿防务重任的上将军司徒雷却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来回应自己的试探。
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场。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继续承认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关键。
毕竟在那个位置上稳坐二十年,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皇子当然不可以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学会掌握和善加运用对于朝政绝大部分实际事务的主事权,对于国储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炼。身为未来的西陵国君,支持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众本来就占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为中毒而变成了恶魔的外貌,那些实际利益的牵绊也会让人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掌握着两万禁军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郑宫风云变幻的飘摇不定,选择最安全的效忠对象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虽然对他的旁观态度感到些许的失望,但至少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备来自于皇城禁军和驻扎在淇陟西北栖沙校场军队的危险。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禁军尚未被幕后策乱之人所游说收买。而三日来传回的邸报,也都明确地反应了这一点。
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气:只要禁军不动,淇陟的局面再混乱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担忧的,却是皇帝上方朔离的病情。
惊恐忧思,致使龙体违和;而淇陟天气变幻无常,也使得龙体久病不愈。这是太医院给出的答复,但宫内传出的上方朔离的症状,却让上方未神大为疑惑。微热,气虚多汗,常神思不属;心悸,时有晕眩发生;食水厚味,乐舞重色;频繁临幸宫妃——半年来上方朔离作为国君的偏嗜益发严重,便是在此刻的养病中间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后宫走动,而为了迎合国君的后宫妃嫔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顾静心调养的医嘱。
那个英明矍铄的西陵君主,临到老来竟会真的作出这般傻事么?上方雅臣不敢说出的疑问,上方未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纵然有着染病作为借口,但就这样放任国都的混乱,实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风。太子失踪却依然照常举行冬令祭,安王和一众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顺势停朝,命令皇长子监国却不令其他皇子辅政,除了京师禁军还在无形之间加强了对皇城禁宫的控制戒备……难道,他竟是故意造成这样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却又符合了上方朔离一贯的行事。
虽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云大陆却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者为尊,能够在风雨中存活下来的才是西陵承认的主人。这样的一个环境天地,身处其间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命令上方无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乱幕后人的阵脚;最重要的是敌暗我明,在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率先发动掌握主导权,是和上方无忌、大祭司溪酃彻夜讨论确定下来的结论。
仔细思考推敲了九王爷、四皇子、六王爷先后遇刺中毒的情况,在联想起自己绝对不愿回首的经历,推断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心惊。
如果真如此,那么……上方凛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雨停了。”
白色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笑着,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长的手指上竟停着一只玉色的大蝴蝶。
凝视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样的温柔。
“雨停了,风却还在响。”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动着,无痕的嘴角边是一抹清淡浅泊的笑,“辽阔大洋上滔天的风暴,山谷密林里一只蝴蝶拍动翅膀——我听说过这样的因果关系。我们把它叫做……‘蝴蝶效应’。”
手指轻轻一弹,蝴蝶顿时蹁跹而去。
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低下头的冲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无痕平静的目光。
“无忌说,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的身份。”
长长的袖低垂着,双手妥帖地敛在身边,此刻的无痕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温和,但上方未神却能够感觉到周围陡然变化的空气。缓缓地,幽黑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我都可以证明。”
“溪酃大祭司传来的消息,因为有意将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经有人说我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是注定将西陵引向亡国之人。而那些坚信着上方未神的虔诚的信徒,则以为这只是一个恶魔的诅咒。金裟殿众位祭司在请求西蒙伊斯神的判决之后,认为必须经过确认王族血脉的仪式才能够定下结论——如果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爱提丝女神的血脉,那么,金裟殿将重新赋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宠。”
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毒药没有被诅咒的话,失去的发色会很快回来。这是祭司们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无痕能够帮我——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处理好一切。”
无痕微微笑了。“我没有见过金发蓝眸的殿下,我只见过银发紫眸的重华。”
听到“重华”这个名字,上方未神顿时呼吸一窒。凝视着无痕夜一般的沉静黑眸,他终于低下了头。“仙树村里的恩情无法报答……甚至连此刻最后的自保,都必须在恢复‘殿下’这个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说过,我所见到的殿下,是最真实的殿下。”
长发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惊地瞪视着他。
“请保持殿下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将是您无法负担得起的代价。”

压迫力。
雷礼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无言对立的两个人产生的巨大的压迫力。
是那种无需语言,只要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静稳实的身形,纵然不出一语,单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气,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惊悚臣服。
上方未神毕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银发紫眸,锦衣宽袍,虽然是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诅咒,绝代的风华仍然动摇世人。而比金发蓝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机前散发出来的王者的气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从来都是笑得清浅温文的无痕公子竟也发出与之不相上下的气魄,实在是令雷礼斯深深惊愕。
五皇子喜爱结交江湖朋友,身为他侍卫队长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被他留在身边的。纵然身手还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却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眼里。无痕公子步履轻盈行动沉稳,看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少年却是武艺高强,便是自己也无完全把握取胜。当时只以为是大家公子的排场气势,或者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的诸多麻烦,却没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年轻公子竟会拥有这样深厚的气魄。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第一次,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眼力产生怀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驰只为回报一个承诺;回春妙手,解开连医术精妙的慕天都无法化解的剧毒,笑容浅淡从容之间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际悄然退开,平静地在云石轩里读书抚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之无关的超凡出尘……
本以为无痕公子当真跳出红尘之外,却陡然发觉那双幽黑眼眸中闪亮的火焰。
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们了。躬身道,“太子殿下、无痕公子,五殿下请两位过去欣竹轩。”
率先敛回目光,无痕向他微微颔首。“那么麻烦侍卫长领路了。”
踏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多日阴雨使得空气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间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头衣服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意。
欣竹轩,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除了云石轩外最爱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园里排开的一溜各色的望月兰,还有满桌的精致酒菜,再看看满脸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节,年有四,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今天是冬花朝吧?西云大陆人都说花朝节对月祈愿,其誓必应。难得一片混乱中上方无忌竟还记得这样的节日。只是,花朝节的祈愿,真的能应验么?
四人在桌边坐下,亲自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上方无忌微笑道:“无痕你说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备下的都是极淡的花酿清酒——今日花朝,我们也当放松一下不是?”
小巧的荷叶杯里盛着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无痕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杯子,却不喝。
“怎么了,痕……”
话音未落,长剑凌冽的寒气已经逼到上方无忌咽喉。
正文 第九章 漫漫夜长(下)
变生肘腋。
上方雅臣反应奇速,一只酒杯将剑尖套了个正准。酒杯被剑气击碎的瞬间他已拉上方无忌退后三尺有余,一柄青锋剑随手抖开,径取对方门面要害。
雷礼斯则挺剑架开另一柄指向上方未神的大刀。
一派和乐融融的欣竹轩,霎那间刀光剑影。
上方无忌命人精心收集来的异种望月兰枝折花落,精雅的冰玉盆被往来呼啸的剑气刀风劈得粉碎,惊惶失措的丫鬟小奴抱着头蜷缩在墙脚,强咬着牙关却是不敢有半点声音。
黑色夜行衣的刺客,黑布蒙住的脸只能看到精光闪亮的冰冷眼睛。几声呼啸之后,上方无忌府中的侍卫顿时被突然出现的大群黑衣人压制得全无闲暇旁骛——纯粹直接的杀人手段让五皇子府内鲜少实战经验的侍卫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杀手”,什么叫“见血封喉”。
混乱的欣竹轩,却有一个人沉静如常。
修长的手指拈着精巧的荷叶杯,白衣的青年用情人一般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杯中浅浅的清酒竟是不起半点波澜。
高大的黑衣人首领眼里顿时射出冷谲的光。
轻拢满捻抹复挑,青年一只修长白皙的左手仿佛鼓瑟抚琴,全然的漫不经心之间,手指所指之处或是同伴要害,或是同伴前后侧应进攻方向。握住酒杯的手沉稳如岳,却是最好的抛掷暗器的手势——无论什么人要偷袭他身后的上方无忌,都会将根本没有防护的身子主动放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剑轻震,竟是一阵龙吟。
兀自和王府侍卫缠斗的其他来袭者差不多同时身子一震,顿时急急向来时的那堵粉墙倒退。而那高大的黑衣人则是揉身而上,眨眼便欺到无痕身前。
一声淡淡的叹息。
无痕站起身子,夜一般幽深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被月写影柳残影双剑制住的黑衣人。
“都已经闻出迷迭香,为什么还要上来送死?”
冷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狂狷的笑意,“蚩云崖没有不战而退的手下!只是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请得动‘奈何天’做保镖!”
无痕微微笑了一笑:“有托国之富,有倾城之容,有泼天之势——‘奈何天’从不做亏本生意。”顿了一顿,嘴角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弧度从容说道,“我喜欢讲意气有担当的人,既然今天挑衅我的只有你,你那些同伴就不必留下来了。吩咐他们回去吧……‘奈何天’会给每个人留足半刻钟时间的。”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狠狠咬了咬牙,“蚩之令,退!”
黑衣刺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无痕微微颔首:“想来你的主顾也做得小心谨慎不叫人见面,问你也是白费我工夫。不如这样,告诉我他的价钱,也许我会考虑换个合伙人也说不定?”
“你放过我?”
见到如此惊愕的表情,无痕顿时大笑起来,“天哪!当然放过你……不放过你,谁为我传话?”笑声一收,眉眼间已满是冰冷寒冽的杀气,“告诉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最近淇陟的天气糟糕,躲在家里避雨驱寒最好——若真有哪个不小心被雷劈了风撕了的,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奈何天。
上方未神深深地吸一口气。
自古到今,只要有政权,就必然有一处和朝堂庙堂相对的地方,它被人们称为——“江湖”。
江湖,通常与武林联系紧密。武者尚勇,和西云大陆尚武的风气相应而生,在这个列国割据的时代,拥有独立财力的武人和门派统领着自成体系的江湖,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虽然武人大多只能通过军队缓步上升,看似对国家朝政的影响并不明显,但对治理着一方百姓的君主而言,地方上不时出现一些桀骜不驯的势力集团,绝对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是西云大陆自有主君建国以来,就从未曾有过一国朝廷将江湖抓在手中的先例。不过,巨大的江湖势力对于朝廷有利有弊,问题在于君主如何运用和掌控。乱世之中,各国君主同样需要这样的势力存在:平衡着下层百姓心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挑起武人之间的争斗找到彼此间用兵的理由。
西云大陆最大的江湖势力,也是大陆的第一大门派,是道门。道门弟子数量远逾十数万,在各国都广有门徒,其势力触角可以说已经延伸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本观座落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的分支山脉昊阳山中的道门,一向奉行着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的对大陆列国纷争不予干涉的原则。即使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至交的现任掌教柳衍,当年对风胥然的夺位之举也只是以个人身份涉及其中,完全恪守了道门的规矩。道门讲求悟道知事,天理之道和武技之道的和谐,紫虚宫的武艺更是天下闻名。作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对整个江湖武林的约束力量不可小视。但也正因为其不涉入列国内政的原则,对于倚靠着列国势力的门派武人无从禁忌,一直是作为武林公义的裁断者的超然身份而存在于江湖之中的。
道门之下,有雪山剑、铁雁刀、鹤行拳等众多武林门派,有蝴蝶帮、苍燕门、水阁洞天这样的江湖帮派,也有像北洛墨云堡、东炎赤翎宫这样其实已经属于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武人势力。
西陵、东炎、北洛三国朝廷势力强大,对江湖或者还有很强的制约能力,但对于良、雍、绥这样本身便十分弱小的国家,无法控制的江湖势力掌握着实质上的命脉也是上方未神所清楚知悉的事实。
而在大陆活跃着的江湖和武林之中,总是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
刺客,或者应该说是杀手。
列国分踞,游侠纵横的时代,朝堂宫廷之间的倾轧争斗自不待细说,而纷纷扰扰的江湖,又何尝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于是给了赏金杀手一个最好的生存空间。
没有黑白两道的分界,杀手只是赏金杀人而已。
西云大陆上,江湖中无人不知“蚩云崖”和“奈何天”的名号。
蚩云崖是历时百年的江湖杀手组织,其历史不比大陆任何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短暂几分。“绝心岭上蚩云崖,神仙到此亦无家”,提及西陵境内绝心岭上的蚩云崖,江湖武林中人或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言,或是高声讨伐亟欲除之而后快。二十余年前蚩云崖更是开始明码标价地传出杀手榜,一时间震动整个江湖,甚至声达各国朝野。而那少有的手段狠辣办事绝决,更令人对这一组织深为敬畏。
相对于蚩云崖的大张旗鼓,奈何天却是在短短五年内名动江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也没有人见过它的首领,人们只知道相对于蚩云崖可能存在的任务失败,奈何天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尤其奈何天的行事和承诺都非常的奇异:一旦接下任务,会提前三天通知行动的对象,并在通知写明的时间准时击杀——“塔尔神的使者”,在江湖人口中,奈何天的通知函便是死神的请柬。因为通知函上明确地写出任务动用的人物,江湖才知奈何天有四天七部,皆为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四天”分别为花、云、柳、月;“七部”则取自霓裳七彩,为赤锦、橙衣、黄绮、绿罗、蓝衫、靛绣、紫魅。这些身手绝佳的杀手刺客同时归于奈何天下,又屡屡抢夺蚩云崖的“生意”,自然让两家成为实质上的对手。
身为一国皇子,更是太子之尊,上方未神一直以为江湖之于庙堂,纵不能为朝廷所掌控,也必须被朝堂所排除。若任凭武林势力渗透到朝政各处,对国主的统治显然非常不利;而对于各国常见的倚仗江湖势力夺取权位后的掣肘现象,更是异常惊醒和警惕。此时大郑宫内外局势晦暗不明,江湖武林势力被大肆引入朝堂,本令他十分惊心;但此刻平心考量,却已生出另一番心情。
奈何天,天之昊昊,之子于归,其当奈何。

云石轩外,银发在月华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晕,将纤细修长的身影缓缓笼罩。
短短尺许距离,却似鸿沟万丈。
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将再不能回头。
“若是无痕公子愿意出手就好了。”明明地试探上方无忌,却得到一个对方无奈的笑容。“非是无忌不肯稍尽心力,只是无痕不主动插手的话,就是西蒙伊斯大神也说不动他。”
上方未神绝美的面孔露出深深的苦笑。
他何尝不了解上方无忌的心思?虽然明知道是自欺之举,但维持着这样一个笑容款款相对无拘,可为知交可为益友的距离,对于自幼身处大郑宫的他和自己,实在是太过重要、太过难得。一旦平衡被打破,纵能一时获利,失去的,却可能是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站在平等高度相知相处的人。
无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关键。身为奈何天主人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身份?远远地旁观,以朋友身份从旁指点,在危急之时少少地施以援手,却严守着那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不是蚩云崖的高手枚森直接向他出手挑衅,他一定不会主动涉身到淇陟的一片混乱中来。
欣竹轩的花朝夜宴被突如其来的刺客破坏殆尽,但最重要的,却是打破了数日来那种流动在无痕周身的朦胧暧昧的气氛。轩眉一扬,完全的清冷气息散发出来,便是统御着江湖最神秘杀手组织奈何天的主人。
他说,“请殿下保持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是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严正的警告。
上方无忌与他煮酒而论天下,抚琴而交心声,得他引以为友而相赠信物——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人,保持那份没有利益往来的纯净无争的情谊。得他相救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他的心。纵然有那一夜心绪激荡下的失态,有亲口相告的家人父亲的苦恼,自己之于他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得他救治的“病人”而已。当初的隐瞒,与其说是出于自保的严守秘密,还不如说是不想凭借太子的身份使一切笼罩上以权势结交的阴影。仙树村中他的才华心性强烈地吸引着自己,这样唯一一个让自己愿意并能够用最真实面孔去面对的人,即便他并没有进一步交好的意愿,自己心中也从来没有放弃这一线希望。
但此刻,却让自己如何选择?
一阵风过,才知道这个冬季,如此的寒冷。
“无痕公子。”
凝视着茶杯的目光终于抬起,夜一般幽深的黑眸静静看着眼前目光坚毅的绝美男子。无痕缓缓叹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扬,侍立他身后的月写影和柳残影顿时退出屋外。
“请用茶吧,太子殿下。”沉静的面庞上浮起温文的笑容,但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上方未神心中一紧,微微扯动嘴角。“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正文 第十章 只手翻覆,已是风云换
西陵二都,东都临瞿,中都淇陟。
国家的中心,帝王居所的大郑宫座落在淇陟北部地势高拔之处,背靠铭山,四道金水河重重围绕,显示出至高王权的威严气魄。
白玉阶、琉璃瓦,朱墙金殿,漫长的御道两侧是佩刀肃立的宫卫,除了快速行进在御道上的三人被风声淹没的脚步,整个大郑宫几乎处处沉寂无声。
沉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玉涵殿里,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大郑宫中最高权力所在的位置。高高的御座上,微显出病色的西陵君主目光沉沉,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心思。
京都混乱人心不定的时刻,太子的回归本当是最好的稳定时世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被国人视为神子的太子上方未神竟变成了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上方未神没有回宫内的太子殿,而是在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养病的举动更是引来朝臣的一片错愕与惊惶。五天来西陵的朝臣几乎无人得以安枕,但等到病了月余的成治帝发出朝会的命令,一时的安心之后却又是更大的紧张无措。
银发紫眸,妖魔的形容,却比之前不可触及的清灵纯净显得更为高贵凛然——纵然是“被诅咒的王子”,众人还是被这绝代的形貌镇住了。
但,沉静自持的神情,有条不紊的答话,以及目光中不时闪出的威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依然是那个完美的西陵太子。
上方朔离目光深沉,却没有在上方未神身上做任何停留。“无忌,听说你府上两次遭遇刺客,之前还中了剧毒,现在可好?”
“是,父王。”
“那剧毒太医无人能解?”
“是,父王。”
“雅臣请到你的好友为你解毒?”
“是。”上方无忌沉声答道,“正是无痕公子解去儿臣所中剧毒,也是无痕公子救回重伤又中毒的太子。”
“无痕公子……是那位有‘回春手’称号的无痕公子么?朕倒是一直很想见他呢。”见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上方朔离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宣无痕公子上殿。”
宣诏传出,殿门口却是全无动静,朝臣渐渐有些不安似的骚动。
今天的朝会无痕应该早在正殿门外等候的,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向来沉静如上方无忌和上方未神,都不禁有些心慌。当那白色的身影步入玉涵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无痕参见西陵皇帝陛下。”
没有更多的礼数,无痕只是微微地欠一欠身便立直了身子,一向温和含笑的眸子径直对上了上方朔离铁灰蓝色的眼眸。
“你救了朕的无忌皇儿——可想要什么赏赐?”
“五皇子殿下是无痕的好友,救助好友乃是无痕分内之事。”
这样骄傲到几乎无礼的语气姿态——上方雅臣微愕地瞪视无痕,却见他笑容依然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君主。
上方朔离只是微微一笑,“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解的剧毒能够人到病除,如此手段果然不愧‘回春手’的美名!”
“陛下谬奖。”
“无痕公子似乎对朕有所不满?”上方朔离微笑着,笑容中透露出巨大的压力,朝臣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无痕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嘴角微扯,“太子殿下为一国储君,西陵根本之延续,多日来陛下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当此朝堂之上,众臣皆在的场景,只问五皇子殿下之事——陛下的偏心,似乎也太过明显了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

“溪酃,当此情景,身为大祭司的你应该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成治帝终于打破玉涵殿里诡异的宁静。
殿堂正中,溪酃神情肃然而恭敬。“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顿了一顿,“昨天,祁阳山大神殿的使者带来西蒙伊斯的神谕,向爱提丝的后裔发出警告。”
这哪里是神谕?简直是亡国的预言啊!众臣相顾失色。
上方未神身子微晃,但随即又站得稳稳。
成治帝表情半点不动。
“阿克森提纳。”
上朝廷首辅,西陵的宰相乔伊·阿克森提纳稳稳踏上一步。
“启禀陛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昆司埃特对王族发出的诅咒将最先反应在王族最高贵的继承者上。太子殿下遭受到这样的苦难,是我王的不幸,是殿下的不幸,更是西陵百姓的不幸。”忠诚的老臣顽强地迎上成治帝凌厉的目光,“请陛下亲自为太子殿下祈祷,祈求太子殿下所遭的可怕诅咒得到尽快的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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