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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12 柳折眉 (当代)

看着那道远比同龄人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军营,林间非心中其实毫无把握。
然而谁能够想到,短短两年,那个容貌过分秀美的小皇子便让“冥王”之名威震四方,手下号称冥王军的无敌铁骑更是所向披靡?
东炎蠢蠢欲动,西陵虎视眈眈,“玉螭宫之变”为两大国提供了等待良久的出兵时机,挟兵百万东西夹击,竟颇有一举侵吞北洛之势。但毕竟孟安、轩辕皓等名将犹在,而新入军中的墨扬、韩临渊、多马、言邑更是表现出色。仗打得并不轻松,但终究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然而墨扬等人却常想起当年获得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司徒雅臣,庆幸他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正是这个时候,初入军中的风司冥开始展露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和源自皇族的威严沉稳和凌厉狠决。
以不足五千疲敝之师,困东炎万人于绝谷,断水焚山,红莲火海竟无一人逃脱——当轩辕皓率北洛大军赶到,如血残阳下修罗地狱的惨状令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心惊不已,而一身黑色战袍的风司冥却只是面对绝谷负手微笑。
绝谷一役,“冥王”之名传遍西云大陆。
不用常规战法正面应敌,而是在龙行天际的流动转移中打击敌人;以区区三千人马游走于战场,神鬼莫测的行动令敌军闻名惊心,训练有素的军士在主将强力的控制下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对于风司冥而言,这实在是受制于自己所率军士数量而不得不采取的战法,但在不了解的外人看来,却是这位出身高贵的少年皇子天才与自信的最好展示。所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冥王旗下聚集起北洛军中最优秀的军人:军衔官职并非最高,但绝对都是富有实力不容取代的存在;尤其是飞羽将军多马的加入,更使得“冥王军”成为北洛军中毫无疑问的最强铁骑。
作为亚德蓝草原会战转折点的绝谷之战,和三个月后的野狼谷之役,真正树立起风司冥在军中的威信。独特的训练兵士的方法,战场上变化万千的用兵手段,还有在征战中显现出来的高超的武艺和身先士卒的勇猛无畏,不但征服了素来以力量为尊的普通军士,更拉近了和他们的距离。由风司冥亲自调教出来的冥王军士兵无不对他忠心耿耿生死相托,平日军营里兵将谈论起这位年轻的皇子来众人亦是在敬畏之中透露出深深的叹服——虽然按照北洛的律法凡是年满十四的皇子都必须在军中效力三年,但除了风司冥以外真正站到战场前线的却是一个都没有,更不用提某些受到皇帝特别宠爱的皇子只在皇城禁卫军中充当虚职了。而皇子中唯一真正从军的大殿下风司文,也只是掌管兵部以下近卫军的部分。从军的宗室皇亲本来就代表着皇帝朝廷对待军队的态度,和最基层的官兵吃住同行为国征战,始终站在最前线迎接敌人的风司冥用铁一般的事实打消了众人偏见,无疑成为北洛军基层士兵最大的精神动力。
林间非知道,这位从小便有着高度天家之人自觉的皇子,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着自己的使命。因此十二岁的他便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危险却也最安全的道路,并在远离擎云宫的地方将自己一切真正的才华能力全部发挥出来——他是为北洛赢得了胜利,是为他的父王、北洛的君主赢得了胜利,但更是为他自己赢得了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胜利。
所以,冥王军声威远扬。
但“冥王”的神秘却与日俱增。
黑色的战甲、银色的面具,只露出夜一般深沉的无情眼眸,闪烁出冰冷的光芒。初入军队的兵士往往被那清冷得过分的目光镇住了身形,战马上沉稳矫健的挺拔身姿和威严冷静的口令呼喝时常让人们忘记他真正的年龄,而被面具覆盖起来的真实面容,便是冥王军内部的高级将领也很少真正见过。
只有孟安、轩辕皓、多马、林间非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是年纪愈长姿容愈美的风司冥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美丽的容貌在军队当中毫无用处,但风司冥更厌恶人们因此而产生的柔弱无力需要保护的错觉。到得后来,黑色战袍银色面具渐渐成为冥王的标志,即使是在军中朝堂最了解最熟知的几个人面前他也拒绝取下面具;几次回到京城述职受封,甚至连皇帝风胥然也默许了他在国君驾前这样的无礼举动。
从风司冥的身上可以再清楚不过地看到青梵多年精心教导的成果,只是他着力打磨的那种天家人特有的任性似乎非常地顽固——自己是没有权力提醒风司冥不可过于招摇的,林间非为这一点非常地无力。青梵是因为信任自己而将这位小皇子托付给了他,他必须达成至交好友的心愿。但,他从没有一次感觉像现在这样艰难。
本来以为是被皇帝放弃了的皇子,此刻却得到人们最多的注意,轻轻松松地在本已激烈非常的太子权位争夺中投下一颗巨石,林间非不得不承认帝王心术的深沉。
李寂曾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风胥然,但眼下的情景却让林间非又一次见识到了作为帝王的风胥然的绝对威严和权谋。
继亚德蓝会战后的萨科敕会战、孩儿岭之役、攻克贝南城池阗解围……史册上冥王军留下的也许会是一串串常胜不败的辉煌记录,但是对于它的主帅风司冥,战场或许远比人们想象的来得轻松安全。
明天便是大军还师的重要日子,也是半年来风司冥的第一次回京。“比照太子还朝的一切礼仪”,风胥然简简单单看似随意的一个吩咐,林间非眼里看到的,却是擎云宫的又一场腥风血雨。
不能继续失神下去了,传谟阁中,还有着无数大军回师的细节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处理。
回眸,无意间扫到案上玉瓶中的一枝弱柳青青,林间非不由微微苦笑。
间非,你可知道有一位持着羊脂玉瓶、尽观天下悲苦声音的慈悲女神?她手中净瓶插着清净柳枝,瓶里每一滴水都可以化做解救天下的甘霖……
那个浅笑着将柳枝插进玉瓶的青年,此刻却又在哪里?
◎~◎~◎
胤轩十三年七月,玉螭宫之变。国丈徐密等私拥皇八子司退逼宫谋逆。帝震怒。圈风司退,废螭贵妃。诛首犯徐密等一十七人,流、徒从犯官员及族属七百九十七人,凡上朝廷从事官员自黜三等。
胤轩十三年七月,太子太傅柳青梵告退还乡。
胤轩十三年七月,帝禁清心苑。
胤轩十三年八月,皇九子风司冥自请从军。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元月,上朝廷首辅,宰相黄无溪、郑磊上表请辞。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二月,帝任命原奏事御史大夫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
三月,任原户部从事官宗熙为户部侍郎,原工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任原禁军督尉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
五月,任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奏事御史蓝子枚为刑部主事。
六月,任原五都巡检副督尉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
胤轩十四年二月,东炎、西陵合兵二十五万,由丰门、豫关入侵,连弥等四郡十七城失守。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上表请辞。帝允之。令其子孟安接任父职,率军二十万应敌。
胤轩十四年八月,亚德蓝草原会战。胜。收服隗郡、弁州。
胤轩十四年十一月,野狼谷之役。大胜。所失城池全部收服。九皇子风司冥军中尊号“冥王”,建“冥王军”。
胤轩十五年四月,萨科敕会战。胜。东炎、西陵兵退。大军回师。
胤轩十五年十月,东炎再度入侵丰门。帝命轩辕皓为大将,率军十五万应敌。
十二月,孩儿岭之役。冥王军大胜。
胤轩十六年一月,风司冥率军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四月,合兵再度击退东炎大军。
胤轩十六年九月,风司冥奉诏回京。帝令比照太子还朝礼仪,百官城外六里相迎。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正文 第三章 素衣莫叹风尘
西陵。
临瞿。
醉梦阁。
取意“醉生梦死”的西陵醉梦阁,是与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昊阳山浮云轩齐名的西云四大名楼之一。
北洛的六合居,君离尘一副“问香止步,知味垂涎”的对联道尽其间美食,而与北洛首辅君氏一脉相传的士子文采更令天下知名。邀月楼座落于东炎帝都华阳,是兼具着行宫和百姓进言门路功能的华居,一派恢宏的皇家气度使人印象深刻。昊阳山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秉持着武林公心道门见证着高手之间的切磋,处处散发出豪爽刚健的江湖意气。而西陵的醉梦阁却是所有到达过此地的人心中最无法忘怀的记忆,因为,西陵东都临瞿的醉梦阁里,有着无双的歌舞和绝色的男女。
玉喉能歌,红袖善舞,软语解颐,温香宜趣,直令见者销魂,此生只愿长向酒间花丛……真正的销金窟、夺魂处,便是所谓的天人境、神仙府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错,四大名楼之一的醉梦阁,正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青楼。
人们传说,醉梦阁聚集了天上地下最美丽的男女,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便是得到九天仙子也非难事;但没有万贯家私,却是没人敢上醉梦阁一行——耽于美色而倾家荡产的人,在醉梦阁早是司空见惯。而倚仗着西陵丞王的强大势力的醉梦阁老板凤九生,更是从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高傲男人。
所以,由凤九生亲自引路的客人,顿时引起一片私语。
金发、青眸,端正俊美的面容,一身华贵的长袍绣满各色的蝴蝶,却不显半分庸俗和脂粉气息。在雅间坐下,青年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凤老板,这位是新任的玉台大夫卢琛卢大人。今日是第一次来,一定要给我好好招待。”不等身后中年男子开口便继续说道,“我还有事,一会儿便不奉陪了。”
凤九生会意地微笑颔首,“三公子放心,九生自不敢怠慢了贵客。”
青年微微一笑,随即起身离去。目送他背影消失,凤九生这才转向卢琛,嘴角微扬,“听说卢大人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不知是也不是?”
卢琛一怔,严肃端正的面具随即打得粉碎。“凤老板果然好消息。”
“卢大人说哪里的话呢?九生就是再笨,也知道此刻阁里的红倌儿是谁送进来的。既然是三公子亲自带大人来……”凤九生抿唇一笑,顿时满室生春,“也该是让大人尝尝味道的时候啦!”

费力地推开身上昏迷的赤裸男人,只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趴在紫檀木床头喘息片刻,落到实地的脚步还是浮软异常,猛然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只能强侧了身子跌倒在满地衣衫丝帛的碎片之中。
因为醉梦阁特制药物的关系,进入此地来一个月的他身上早已没有了什么力气。好容易凑齐起原料配成类似迷药的药粉将急色的嫖客迷倒,此刻绝不能再因为受伤昏迷耽误大计:出逃的机会只有这一个,而他,绝不放弃!
抽出床铺底下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底衣,尽管质地异常柔软,动作也极其小心,穿着的时候还是牵动了满身的伤——性事前对对方施加一点一点的凌辱,似乎是那无用的男人的恶趣,但却是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做下手脚。用力咬住下唇阻止几乎抑止不住的呻吟,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向北的雕花格子窗。
醉梦阁本是依水而建,引入醴江支流弥河之水,构造出这本应独属于温润南方的水榭亭台的园林美景。而自己所在的摘星楼位于全阁东北角,院墙之外正是滔滔弥河。
不足一丈的距离,从前的自己哪里会放在眼里?但此刻的身体,就连一步的挪动,几乎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细碎而洁白的牙齿蹂躏着薄薄的唇,鲜血映着惨白的脸色,竟有一种异常娇媚妖艳的感觉。
但那双幽蓝的眸子,却闪烁出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要离开、什么都无法阻止!
西陵东都临瞿十里繁华、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人们没有听到,春寒料峭的夜风中,重物落水的声音。

冰寒刺骨的河水惊醒了神志,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开始划动手脚。
——这是弥河,穿临瞿而过,折向西南进入北洛,最后汇入沧澜江的支流宜江。北洛商业发达,各国商人往来其间,纵是此刻的局部战争状态,也没有禁止商队的通行,甚至充分利用了这些商队向各国购买战争的各种消耗品,尤其是大量的粮食。而这,正是大陆其他国家无法拥有的眼界和胆识。
为头脑中自动演绎的这一段苦笑三声:看来无论经历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皇子本性啊!在那个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位子上坐得太久,连思维都被训练得完全符合国君的模式,即使是在如眼下这般根本无法自保的情境下,都会自觉自动地考虑国家政务得失……
或许,正是以为自己在那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久到忘记了天家只有胜利者而没有必然和绝对,才导致了今天如此悲惨的结局。无所谓究竟是谁出的手,也无所谓醉梦阁到底是何人的手下,唯一的结果,就是这一次自己陷入了真正的危险——武功尽失、身中媚毒、甚至沦为青楼小倌嫖客手中的玩物;外界不知自己生死,想也可知朝中局势定然一片混乱;边境上僵持的总体战局,事实上却是屡战屡败折损无数……但最可怕的,却是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宫,月见散的效力,就要完全失去了!
身为西陵太子,自然是上方王族的纯血儿。一头金黄色的柔发,一双天水蓝的清眸,一抹艳如点朱的红唇,一段弱若流水的身材——融和了男子的刚强和女性的秀美,世人眼里的上方未神,是完美如神衹的所在。
但又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上方未神,既没有金发,也没有蓝眸?
月见散可以改变人的容色,但每一剂的药效却只有十天。而自己,却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服用了。镜中的眸子已经由水蓝转向幽深,不出三天就会显出本来的颜色;而月前兀自灿如阳光的金发,也正自变浅变淡。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多年来缠绕自己的禁言警告……或许,这副容貌,本来就是夺命的诅咒。
冰冷的河水、益发沉重的手脚、目光所及茫茫无尽的黑暗……失去了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上方未神顿时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正文 第四章 寂静武陵村
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在针刺般剧烈疼痛。而正是这种刺骨的难耐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活着,情况应该十分恶劣,只是还活着而已……
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活着的幸运,还是叹息活着的不幸。
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什么地方的床上——如果是醉梦阁,那他一定会在聚齐起力气的第一时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醉梦阁那股甜香而糜烂的气息。而是一种清淡得几乎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青草野花的清香,给人自然而安逸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就这样愉快地睡下去……
心中陡然一凛,不容许自己在任何时候沉溺的他猛然坐起,而完全忘记了浑身痛麻非常——结果,自然地,抬起不过半尺的身子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喂,即使醒了也用不着发出这么大响声提醒我嘛!”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真是佩服你哪,居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是睡死了呢!”
少女独有的轻快活泼而带着三分娇气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是你救了我,姑娘?”
“废话!当然是有人救了你,不然你还以为这里是轮回殿不成?塔尔那家伙又老又丑,你是那只眼睛看见姑娘和他有半点相象啊!”
居然将大陆人人敬畏的死神称为“那家伙”,而且评价为“又老又丑”,看来救了自己的人当真是非常的不同呢……少女轻快的声音有着极佳的传染力,便是自己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里这么黑,很抱歉没法看清姑娘的长相呢。”
“没关系……啊——”少女突然尖叫一声,“你再说一遍!”
“这里这么黑……”自己经历也算极丰,但如此般漆黑得完全不见半点光亮的地方,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呢。“夜里也不点蜡烛吗?”
“你说什么哪,天这么亮点什么蜡烛啊——”少女突然噎住,“你以为……现在是晚上?什么——”只听她一声极尖极响的大叫,随即传来桌椅碰撞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人夺门而出的巨大响声。
困惑地眨眨眼,随即明白地垂下睫羽。原来会这么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似乎完全塞满,又似乎空无一物。
稳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几乎是反射性地,他坐直了身子,却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你最好不要乱动。”耳中传来平稳而温和的声音,“现在的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呀——”
少女满是焦急的清脆声音传来,他不由露出一丝感动的微笑。
“我同你说过几遍了,丫头?要解开他中的‘锁心蛊’,除了以毒攻毒别无他法。真是的,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各自毒性环环相扣不说,居然还有见鬼的春药‘十丈软红’,再加上月见草残留的毒性……‘黄泉’用下去虽能尽解他身上蛊药媚毒,但那般强大的毒性在体内冲撞,任是个铁人也得去了半条命,何况他之前还被人废了武功?眼睛本是人体最柔软的器官,禁受不住也是自然。”
男子的声音稳定依旧,虽然语气平和,却有一种令人冷静的威严意味。他知道,与其说是讲给少女,倒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他将自己所中毒药一一道出,心中却是惊骇非常:这些毒药皆是极其稀有,月见草更是秘藏禁药,他不但可以一一辨认,甚至说已经解去自己身上绝无解药的蛊毒和媚毒……若非习惯了克制情绪,只怕自己早是大叫了出来。
“那他的眼睛还能好吗?”
“得”的一声轻响,想是男子敲在少女头上,“笨丫头,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他身上其他毒素既除,拔除‘黄泉’毒性自然便能恢复视力,就是任何一个白痴都知道这个道理——”
“哇哇哇哇……坏痕,居然说人家连白痴都不如……”
“云,将这聒噪的丫头给我丢出去!”
“好!”
“不要啊,痕——哇,你居然真用丢的啊!坏云……”

随着少女声音的远去,屋子顿时恢复了宁静。
沉默片刻,“谢谢公子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云和丫头在河滩上捡了你回来,才顺手权做一回药人试验的。”温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你身上的毒很是麻烦,身体又相当虚弱不能用药石针砭输导,偏偏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毒方法来。‘黄泉’的药性我一直都还不能十分确定,但那样的情况也只得侥幸一试了。初时‘黄泉’和那几味药性相激发作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可怕,几次都以为你会撑不过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轻轻地笑道,“真的很高兴你能够挺过来。”
“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比较好。”
原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会放弃的。无论之前一个月的遭遇多么屈辱不堪,无论武功能否恢复、眼睛是否永远失明,活着,生活便有希望——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突然一阵轻松。
“活着真好。”他又说了一遍。
“是啊,活着真好。”那男子轻轻地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叫重华。”打破微微有些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说道。上方未神,字曦颐,又字重华,只是多年没有人叫过,连自己对这个名字都感到异常的陌生。
“无痕,这里的人都叫我无痕,或是痕。”似乎是觉察到他异样的心绪,无痕轻笑起来,“你是西陵人吧?不过,紫色的眸子真的很少见呢。”
上方未神顿时呆住了。
陡然想起月见散的药性已被解除,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彻底地展露在这个名叫无痕的男子眼前。
紫色的眼眸。
缠绕一生的噩梦。
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竟生出这样一双被妖魔诅咒的紫色眼睛——西陵的上方王族是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生命、收获和艺术的女神爱提丝的后裔,爱提丝被紫眸的妖魔昆司埃特迷惑,奉献出健康的鲜血培养妖魔的魔玉玉髓。得到强大生命力量的妖魔吞噬了爱提丝的灵魂,发动了与西蒙伊斯神的大战。虽然妖魔最后被神击败,爱提丝也获得重生,但从那以后女神的神力便有所衰减,无法保证每年的丰收。紫眸是女神后裔西陵王族的禁忌,而银月色的长发也是妖魔昆司埃特幻化成人类后的标志——如此可怕的样貌,母亲为了保住一族的性命,不惜以美貌同巫医交易,用月见散改变他的容貌。虽然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其实如惊弓之鸟,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也许对自己而言,被视为妖魔的恐惧,远比死亡为甚吧。
但无痕却似完全不知其中利害,只是微笑着说道,“像紫晶一样澄澈纯净的颜色,真的很漂亮呢!”语声里竟流露出一丝怀念似的感叹。
上方未神沉默了。
“这样美丽的眼睛,不适合泪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稳定从容地拭去抑止不住掉落的眼泪,随后,整个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我不介意借给你我的肩头。”

上方未神是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云照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了半年就可以命令我!”本来应该是充满威胁狠决的话语,却被少女语声中天生的娇柔清甜破坏殆尽。“痕的原话是‘留下一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可没说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但痕同样吩咐我们今天日落之前将所有新采的药草分类晾干收好,你以为凭你把蛇皮当蝉蜕、将菃草当甘草的本事做得来这项工作?”
英气勃勃而带着三分笑谑意味的声音,是上次那个叫做阿云、将少女“丢出屋子”的少年。
“我哪里有把菃草当甘草!”
“而且,我明明还记得上次有个家伙偷溜进少爷的药房,把巴豆精当成醒酒粉,害纯叔虚脱了整整三天!何况连痕也说,护理看护的工作,历来就是女孩子的专长。”少年笑吟吟地补充一句,“还是,花弄影你根本不是个女人,倒是和我们一样的‘臭小子’?”
“云——照——影——”
听到外面一阵乒呤乓啷杂物乱飞的声音,上方未神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对话中醒来。无痕说过他体内残毒须得半月才能除尽,那时方可将“黄泉”之毒解开恢复光明,但此刻眼前的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他心生烦躁。或许是因为目力的缺失,耳力和身体的感觉都比过去灵敏了十倍。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努力在被允许下床的第三天熟悉了方圆五里内的一切。
这是距离西陵东都临瞿百余里,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青山是大陆中心断云雪山的一条山脉,山脚下是被奉为大陆始神西蒙伊斯诞生地的“圣湖”。事实上,西云大陆是中高周低的地形,中央雪山高耸断云,并衍生出数条山脉,大陆上最长也最重要的两大河流沧澜江和醴江也都是发源于此。圣湖源出的清溪与弥河交汇,所以那日被冲到河滩上的自己才会被到县城看灯的两人“捡”回了这个距离临瞿足有百里的小山村。
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百口人不满。村口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其叶如扇,并有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之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竟是难得的良药;兼之众人皆不知此树年纪几何,索性便提了个“仙树村”的名字。虽然后来村中唯一的大夫无痕说此树名叫“银杏”,却是再没有人想去改过这个名字了。
仙树村很小,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之间自然极其熟悉,多了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下床出门的第一天,上方未神便深刻地体会到了无痕告诉自己所谓“亲如一家”的真实含义。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他是被花弄影和云照影无意捡回,并由无痕医治的病人,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或者是因为山村闭塞的关系,也或者是因为过分淳朴的山里人不讲究信仰,和无痕一样,村民无不对他的紫色眼眸赞美不已,刺激得被昵称为“丫头”的花弄影直嚷着也想要一双紫色眸子。
身为村庄里唯一的大夫,无痕的地位显然是相当高的,这从村民对他说话的语气中便可以听得出来。无痕有村中位置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床铺、最好的被褥……而这些,都是上方未神正在享用的东西。他性子温厚见事公道,说话总是平稳从容不急不缓,虽然年轻却得众人敬重。何况,他的医术不仅仅是高明,几乎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更兼一份医者仁心,对那些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更是免去了绝大部分的药费诊金。短短几天上方未神便听得数位慕名寻访而来的患者在他举手之间药到病除。只是平时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需要采集草药,为村民添置必需的米盐布匹一类生活用品。仙树村虽然在青山脚下圣湖之侧,但山间土地不宜耕作,村民多靠打猎捕鱼为生,女子闲暇时则将从镇上买来的彩线绸布做成香囊荷包一类好补贴家用。如此生活艰苦自不待言,这样的情况下,无痕的药草成为全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也是他赢得村民普遍尊敬的又一大根源。
跟无痕住在一起的,是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问过村里年纪最长的教书先生李存默,才知道被村人昵称为“阿月”的月写影、“阿残”的柳残影、“阿云”的云照影,以及“丫头”的花弄影,竟都是无痕陆续收留的孤儿。花弄影曾经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里是仙树村的“孤儿之家”,无痕主持的收留站。虽然明知是玩笑,但当她随口提及“无家可归”四个字的时候,上方未神还是一阵心痛。
虽然平日几人都是以姓名相称,但还是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地位高低差别——无痕是毫无疑问的“一家之长”,花弄影他们虽是玩笑无拘,说话措辞之间尊卑之分依稀可见,尤其月写影和柳残影最是明显。跟李存默闲谈时无意问到,上方未神这才知道对于他们无痕不仅仅是收留之情更有救命之恩,都是甘愿与他为奴为仆,只是无痕素来不喜欢被称为少爷才禁止了两人的称呼。
无痕精擅医术,于文辞歌赋也颇为喜好,如花弄影的名字便是从他一首随口吟唱出的短歌《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取的。不过李存默却笑着说无痕自己浪费了一笔好文才——因她生来喜欢红色总是一身艳红外裙,无痕常“红儿”、“红丫头”地叫她,听得久了,村民反倒大都忘记了这个文趣雅致的名字。
对于上方未神来说,仙树村中的日子,无疑是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纵然目不视物,心境却是恬淡平和。负责照顾他的花弄影虽然时有莽撞,每每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但同村人平静从容知足常乐的生活一样,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但,这样的生活,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正文 第五章 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由无痕首先打破。
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空地,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花草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激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而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且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并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性情温和内敛,言谈话语平稳自然,无心选用的措辞总是流露出一份自然而然的雍容优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上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异常的温和与从容。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日的庆功会上做的。”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欢这个。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开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身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忽,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大陆文质最盛的国家,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就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强健身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能够一试高低,但师出同门、时常行走于江湖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强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长衫上渐渐显出深色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性。但谁又能够明白……那端顶巅峰之处,却是风疾且劲,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武功早失并不妨碍对他人武艺的分辩认识——这一声叹息中包涵的内家真力让上方未神顿时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禁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身而起,高声吟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水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父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色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摆出防御的姿势,但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身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身为贴身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身边才是。”
心中猛然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担千钧之重,独身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日在侧,见老爷尽日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父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父亲二十年有余,我父子之间事情又最是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无痕似被这个词刺激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纯,我不会答应,我绝不答应!”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衣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内。

高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激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弹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入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色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湿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突然一个使力,顿时感到手上温暖的液体流过。
被突然而来的疼痛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那双没有光彩却清澈透亮的紫眸,却见他脸上满满的沉静与庄严。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身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将手从自己手里抽走,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习惯性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父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乱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压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开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开,让我根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根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根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两年都没有胆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父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么?”低垂着眉眼,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一件温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头,耳边传来他温文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不会丢下我的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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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南园十三首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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