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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倪萍

_3 倪萍 (当代)
全国各地都在闹革命。青岛因为是沿海城市,各显要的机关、单位、街道都
挂上了大幅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大
人们都在说:要打仗了,台湾老蒋要打过来了。我们家当时住在信号山的半
山腰上,有消息说市里决定要把这座山挖空,将来好住人,藏人。整个青岛
人心惶惶,政府提出疏散人口,我妈妈担心万一打起仗来,我和哥哥没人照
顾,就把我们送回了水门口。
我和哥哥又回到童年的天堂,开始了乡村小学生活。这次回去,我发现
水晨哥变了,变得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最不能让我理解的是他十几岁了,
却不上学,偶尔在学校门口遇见他,他也总是躲闪着。好几次我想问他,又
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天暗灰暗灰的。在农村,下雨就不上课了。我
从小就是个急性子人,去找水晨哥,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不上学!我把自
己最心爱的小人书《三毛流浪记》送给他。我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水晨
哥,你们不认字的同学,只能看小人书上的画了,这本书送给你吧!”谁料,
水晨哥站起身扭头就走了。我气哭了,“人家好心好意,真不知好歹!”打
那以后,我和水晨哥的来往就少了,我从心里瞧不起他了,不认字,胸无大
志,将来有什么用?没出息。至今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多讨厌多浅薄的小姑
娘。因为不久我就知道了,不是水晨哥不愿意上学,而是村里不让坏分子的
孩子读书!真对不起,水晨哥,原谅我那时的不懂事吧,我那时太无礼了,
我一定真正地伤害你了。
经历了和水晨哥那次“别扭”之后,十二岁的我仿佛突然长大了,再见
了水晨哥,我总是迎上前,亲热热地叫他。我竭力做出在我们之间任何事都
没发生过的神情。水晨哥却不再抬头看我。
阴历的七月初七,相传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农村是很
讲究的。姥姥因为我在,格外重视,头天晚上就把面发好了。姥姥东家跑,
西家借,把村里最好看的卡花模子都借来了,有小鱼的,有莲花的,有小猴
小狗的。姥姥一边烙花饼,一边把它们串起来,卡花可以染成五颜六色,煞
是鲜艳。串在一起挂在脖颈上,那感觉真比当今女孩子戴的项链还好看。姥
姥给我做的这个“项链”是可以美也可以吃的,那一天,我真是美得不知姓
什么。
夜幕下,凉风习习,我和姥姥一同趴在院墙上和水晨哥一家叙闲聊杂。
我手里拿着一个大鱼卡花,我指着鱼肚子上的两个字告诉水晨哥:“这两个
字念
feng(丰)shou(收)。”我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又犯了,水晨哥的脸一
下子暗了,他倔犟地走开了。
后来,我听小姨说,在他家的厢房里,水晨哥写了满满一墙的:丰收。
1969年的农村,还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舅舅在村里当第一生产队的
队长。秋收大忙的时候,他们一整天都在地里。到了中午,各家都派人上山
送饭,那时的我已经算姥姥家有用的人了。每天晌午,太阳的影子就要和苹
果树对正时,我就抄起扁担,一罐水在前,一个小藤筐在后,挑着上山。舅

舅的午饭通常都是一碗萝卜菜,三个玉米面饼子。上山送饭是我最喜欢做的
一件事。一路上,肥嘟嘟的蚂蚱猛飞起来跌跌撞撞的,总往我脸上、身上冲。
老鸦无所顾忌地呱呱叫着,一起一伏地飞远,还有秋凤吹动杂草的簌簌响声,
都好听极了。
舅的午饭通常都是一碗萝卜菜,三个玉米面饼子。上山送饭是我最喜欢做的
一件事。一路上,肥嘟嘟的蚂蚱猛飞起来跌跌撞撞的,总往我脸上、身上冲。
老鸦无所顾忌地呱呱叫着,一起一伏地飞远,还有秋凤吹动杂草的簌簌响声,
都好听极了。
再后来,我回青岛上中学了,就很少回水门口了,但我常常惦记着水晨
哥,他不认字将来怎么生活?放一辈子牛,一辈子就耗在农村?不知怎么了,
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
上高中的那年暑假,我又一次回到了水门口。水晨哥竟然结婚了!天啊,
他结婚了!他才二十二岁!
我一下子愣了。姥姥却说挺好的,省得一辈子打光棍。水晨哥会找一个
什么样的媳妇?我急于想知道。
水晨哥的新房紧挨着水晨妈东屋,屋子不大,收拾得整洁,利落。四床
簇新的被子摆在炕上最显眼的位置,一辆新自行车摆在屋子中间,此外,就
没什么了。
水晨哥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黑红的脸,小平头,一身石头般硬的肌
肉,他穿一件深色的背心,背厚厚的,只是堂堂一米七八的个子不那么挺拨,
他的背有些驼了。水晨哥见我来了,眼睛里全是高兴:
“小萍妹,你越长越高了..”
“嫂子哪?”话都出口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从来没叫过谁嫂子..
“你嫂子上山了。”水晨哥回答得很自然。
“哪个村的?”
“咱村后街的。”
“谁啊?”
“等子。”
“是喜来家的那个等子?”
“嗯。”
我简直不敢相信,等子会成为水晨哥的媳妇。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皮
肤又黑又粗,鼠灰的头发天生有些卷,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她只有一只眼,
另一只眼是因为她小时候得麻疹时弄瞎的,现在装了个玻璃球假眼。我无法
接受这一事实。
水晨哥为什么要娶她呢?我痛苦地问姥姥。姥姥认定菜里虫菜里活,命
跟命不一样,姥姥又告诉我等子是带着特殊的“嫁妆”来到水晨家的。等子
的叔叔是村干部,她爹又是大队会计,当时提亲时就把条件讲好了,贫农的
女儿嫁给富农,水晨哥家的弟弟妹妹就可以上学。
水晨哥所失去的,或者毋宁说是被人剥夺了的基本生存权利使他默默地
忍受成习惯了,他对生命有了另外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他还是他,没早没

晚地干着活。
晚地干着活。
再见到水晨哥,是十几年后了。我已调到中央电视台做了主持人。也是
一个夏天,我和哥哥一起来到了水门口。因为村里这时家家早有了电视机,
我的到来在村里就成事了。人们奔走相告,不大的工夫,舅舅家的院子里就
站满了人,许多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我根本不认识,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
或是当年姥姥的邻居我还有些面熟,大多都叫不出名字了,只有等子嫂我一
眼就从人群中认出来了,她还是那么不好看,却一脸的善良、淳朴。
我上前从人堆里把她拉出来,“等子嫂,你好吗?”
“萍妹还记得我,瞧我这脏样。”
等子嫂变化不大,岁月几乎没有给她特别的印记。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女
孩,脸盘、身架都像水晨哥,一双女儿穿得干干净净,小脸洗得白白的,头
发梳得光光亮亮的,我一见便有说不出的喜欢。看到孩子如同看到了水晨哥
现今的生活。
“你爸爸呢?”我问十岁的大女儿。
“爸开拖拉机上崖头了。”我心里再一次感受到一阵阵不可名状的失落:
这次又见不到水晨哥了。没成想,就在我若有所矢要离开水门口的时候,水
晨哥回来了。
水晨哥老了,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眉心皱着,因
为风吹日晒,皮肤又粗又黑,再也看不到水晨哥当年光亮的额头了。他见到
我显得非常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那儿放似的,我心里一酸,霎时眼泪盈满
了眼眶..我忘不了儿时我喀嚓喀嚓大嚼着水晨哥家伏苹果的情景..
我和水晨哥面对面站着,他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我的脸,水晨哥童年时留
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这会儿见到他,有那么一种隔开了的,疏远了的感觉。
我和水晨哥又能聊些什么呢?说的全是没用的废话,记忆里留下的是我离开
水门口时,水晨哥站在村口送我,他像钉子钉在那里。
回青岛的路上,我们的话题全都是关于水晨哥的。舅舅告诉我水晨哥太
有福气了,水晨媳妇家里地里一把手,一年到头忙,水晨哥和孩子一天三顿
麦子面,偶尔吃个地瓜就算尝“鲜”了,水门口没有像水晨哥这么享福的了。
大家都知道,水晨媳妇这些年没吃过一顿好饭。水晨媳妇穿的绒裤,补的补
丁都把原来的绒面盖住了,没人见她扯过一身新衣服,可水晨哥这些年穿得
板板正正。等子以她的美丽爱情浇灌了水晨哥那多年受伤的心灵,一对好人
哪!
我的心完全可以放下了。
是啊,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水晨哥,我只想让从不间断的惦念陪我到
永远。真像季节与季节之间的交替那样自然,我极其渴望为水晨哥做一些什
么,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病。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默默地祈祷上苍:愿好人一生平安。
我的祈祷没有奏效,好人也不能一生平安。今年春天,母亲又从青岛打
来电话,水晨哥在青岛最有权威的山大医院被宣判了死刑,最多也只能活两
三个月了。医院劝他们早点出院,省得人财两空。水晨媳妇哭着向主治大夫
说:“我就是去要饭,也要保住水晨。”母亲说,送他回家的时候,水晨连

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顺着脸流个不停。他是放心不下他的两个孩子和他那
可怜的媳妇。母亲安慰他:“放心吧,孩子有我们大家,还有她小萍姑姑,
她一定会帮她们。”水晨哥点了点头。
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顺着脸流个不停。他是放心不下他的两个孩子和他那
可怜的媳妇。母亲安慰他:“放心吧,孩子有我们大家,还有她小萍姑姑,
她一定会帮她们。”水晨哥点了点头。

这不能算是初恋
这不能算是初恋
——莎士比亚
这真的不能算是我的初恋。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姓谷,因为个子高,同学们都叫他谷风机。我那时
在班上的女生中也是个子最高的,所以班上站队的时候,我俩总是站在最后
一排,胳膊靠着胳膊,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有时做广播体操伸展运动时,
手臂总是碰到一起,我们从来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去到老师那儿告状,我们
彼此笑笑,好像都嫌自己胳膊太长了。
谷风机的数学很好,数学老师就特别喜欢他。数学老师姓冯,白白胖胖
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满眼的智慧,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冯老师有一对
特别细小的辫子。有一次,我看谷风机上课不注意听讲,在桌子上画冯老师
那两条小辫子。干嘛注意女老师的辫子?一向不爱告状的我,就莫名其妙地
告诉了冯老师,结果冯老师把我批了一顿,“你不用管人家上课画什么,你
看看人家考试的分数,你再看看你,整天马马虎虎,不是落一个小数点就是
忘了填得数,我倒情愿你也画,你给我考个一百分。”从那个时候起,我心
里就暗暗下决心,数学一定要超过谷风机,但终也没能超过。浑然不觉之中,
谷风机开始在我心中有位置了,时不时我也爱瞟上他一眼。
夏天来了,我们班野营拉练,谷风机被分配在炊事班,据说是他自己要
求的。那是个又苦又累又不讨好的差事,为此我们老师还表扬了他,说他专
捡重担挑在肩,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知为什么,谷风机竟然站起来,当
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他到炊事班,主要想学学做饭,回家好照顾他奶奶,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生气了。
谷风机和我们同学都不一样,他的父母在很远的三线工作,青岛只有他
和年迈的奶奶住在港务局大院的一栋楼里。他平时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
在教室里愣神,下了课,同学们都出去疯一会儿,他总是不动,班上的集体
活动他也很少参加。我只记得他放了学后,老爱一个人拿着球去操场,一玩
就玩到很晚。那时我就想,如果太阳永远不下山该有多好啊。每次看到他只
身独影的样子,我小小的心灵竟会涌出一股同情感。
五年级我开始当班长了。有一次班会开晚了,班主任让男生送女生,谷
风机提出要送我,我当时又慌又窘。那会儿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不住港务局
大院,对于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我们家和学校的距离简直是太远了。因为学
校在观象山,我们家在信号山,我每天都要从这个山头走向那个山头。那晚,
走出学校的门,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谷风机跟在我后头大约有十几米。一
路上,我一直低着头走路,好像马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现在想来多可
笑,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送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真要遇上什么事,那十二岁的
孩子又能干嘛?可那时不一样,我骄傲地在前面走着,谷风机勇敢地在后面
跟着。快到我们家门口了,我停下来等他:“你回去吧!”谷风机脸上都出
汗了,“你们家这么远,你干嘛不转学,江苏路小学不更近吗?”他还没等
我回答,转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真觉得他很像个大人。
这以后,只要班会晚了,就一定是谷风机送我。对此,同学们竟有反映
了。说我们手拉着手走路,说谷风机还到我们家吃过饭。哪有的事?我觉得
委屈,因为那个年月的小孩不能承受这些,我不让谷风机再送了,但是日后

班会结束时,他还是照样跟在我后头,好像从来没听到过同学们议论一样。
“你真的别再送我了。”我跟他急了。他却慢条斯理地低着头说:“我不是
送你,我从这儿爬爬山路锻炼身体。”就这样,他一直送我送到小学毕业。
班会结束时,他还是照样跟在我后头,好像从来没听到过同学们议论一样。
“你真的别再送我了。”我跟他急了。他却慢条斯理地低着头说:“我不是
送你,我从这儿爬爬山路锻炼身体。”就这样,他一直送我送到小学毕业。
上初中,我和谷风机没有分在一个学校,我去了三十九中,他去了十一
中,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我上高中时听说他就业了,因为家里有
一个接班的名额,考虑到他父母不在青岛,就照顾他了。时代真是个大魔方,
人的命运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呀。也许谷风机的奶奶
盼望孙子早点挣钱,早点成家立业,做奶奶的也就可以安详地闭眼了;也许
谷风机没有前瞻的目光,没有想到今日中国会对学历做出这么严格的规定,
总之,谷风机因为只念到初中毕业而奠定了他日后在这个社会中所承受的苦
难,我的痛心在于他本该是一个读完大学都轻松的男儿啊!而今,他只能在
码头上做一名普通的工人。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1987年,在我们离开观象二路小学将近二十年的
时候,我们小学同班的同学竟然开了一次同学会,地点是在金到来家。通知
我的时候,我正在哈尔滨拍《雪城》。青岛——哈尔滨,遥遥千里,我却一
刻也没有停,三天的火车颠得我浑身都散架了,我的心比火车还快,早已飞
回了我的童年。我怀念那些纯洁的友谊,似懂非懂的情愫,甚至包括男女同
学之间稍稍的“亲近”..我真的想不出谷风机现在什么样子了。
“三岁看老,播地看苗”,我们班上的同学基本上没有变化得让你认不
出来,只是不能仔细看,因为越看越不像。我在三十几个同学中一眼就看到
了谷风机,他个子还是我们班最高的。我们握手的时候,我突然脸红了,同
学们都看到了,他们起哄了:“坦白,坦白,你们俩当年好过没有?”
我坦白:“绝对没好过,不信问谷风机。”
男同学又起哄:“让谷风机说,说说没关系,我们也不告诉你媳妇。”
“也算好过吧,因为我觉得她比别的女同学好。”噢,女同学们起哄了。
这起哄的声音又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那会儿下了课,男生女生都各
凑一堆玩,好像谁也不理谁,其实谁都在意谁。淘气的男孩子常把谷风机往
女生堆里推,一边推还一边喊着我的名字..现在想来可笑,可那时候真觉
得委屈。我好几次因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而跑回教室哭。为这,谷风机还和
推他的男同学打过架。我常想,谷风机上中学没有和我上一个学校,是不是
不想再让我受这份罪了?!
晚上,我们几个当年要好的同学没有回家,而是一起去了八大关,总觉
得有许多话还没有说,许多想知道的事还不知道。谷风机也在里边。路上,
金到来悄悄问我:“你说实话,你后来要是不去济南,你要是不当演员,你
就留在青岛和我们一样,你会不会嫁给谷风机?”
说实话,我没有认真地想这个问题。我沉默着。我想,爱应该是既能感
知,又能记忆的。而此时,我只能从金到来的假设中窥探出自己可能的境遇,
它让我发出了一种叹喟,这种叹喟是不能抵达另一颗心灵的。境况的差异,
决定了人的差异,也决定了这种距离成为魅力时,情感的无私与无价。
同学们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了一排,夏天的海风吹得人都醉了。海水爬上

了礁石,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我们一声不响,我们微笑,我们静静地合上
眼睛,风一动不动,月亮悄悄地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童年在这里重新挤成
一团,像浅水中的一排小脚丫,干干净净,汇入蔚蓝的纯洁之中。
了礁石,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我们一声不响,我们微笑,我们静静地合上
眼睛,风一动不动,月亮悄悄地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童年在这里重新挤成
一团,像浅水中的一排小脚丫,干干净净,汇入蔚蓝的纯洁之中。
或许他们是故意留给我和谷风机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一天,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在沙滩上并肩走着,依然是胳膊挨着
胳膊,却没有了小时候那样的坦然了。这么多年彼此没有来往,该说什么,
从哪儿说起?我只知道他在港务局做了一名工人,其它呢?我的心一阵阵地
乱跳,生怕我们之间再说出一些不该说起的话题。
这也是我在故乡的海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并肩散步;月亮在前边牵着我
们走,海浪在后面推着我们行。这真该是一个醉人的夜晚啊,不管是不是恋
人,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挽起他的胳膊,搂起她的腰。
谷风机突然站住了:“你结婚了吧?”
我赶忙说:“结了。”我们又继续向前走着。
“你也结婚了吧?”我问。
“我早就结了,都有了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太好了,小谷风机吧,女孩都像父亲。”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月
亮也没那么圆了,海浪也退下去了一圈儿。
谷风机依然沉重地走着。“你还不知道吧,我女儿已经死了,才不到一
岁。”
“为什么?”我吃惊地望着他。
“先天性心脏缺血,咽气的那天,大夫让我把她送到太平间,我没去,
而是抱着她来到了海边,就在这个沙滩上走了一宿,一直走到天亮,那时候
我真想抱着她往海里走,让海把我们俩都带走。”我站住了,我看见了谷风
机那双绝望的眼睛。
“你没有孩子吧?你肯定没有这个体会,孩子死了,就像自己死了。”
望着眼前这个承受着巨大悲痛的男人,怎么也联想不到小时候那个谷风
机了。那时候天真的我们对于长大的憧憬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过灾难
来了怎么办?做了父亲以后,女儿死了怎么办?
“别难过了,再生一个吧。”我安慰他。
“你肯定没有做过母亲,孩子对于父母来说,这一个就是这一个,以后
就是生十个也代替不了这一个!”谷风机向着大海、向着我哭诉着。我们伫
立在沙滩上,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痛楚和暖流交织着,它们涌遍了我的
全身,我默默地注视着他,那个时候的我远比恋人更亲切、更自豪,谷风机
是把我当成亲人了啊!
就这样,我一直陪着他走,像小时候他护送我回家一样,我也护送着他
在人生黑暗的路上走一段吧。我陪着他在沙滩上走着,海浪越来越细,已不
去擦碰那些做梦的礁石了,我的那一排同学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等着我们。原
来,大家都知道了谷风机的不幸,也都知道谷风机今天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
沙滩上再走一走,也明白了为什么要让我陪着他走。
如今又过去十年了,愿上天再赐给谷风机一个女儿,他会是这个世界上
最好的父亲。

姥姥(一)
姥姥(一)
——自题
我姥姥是个地道的乡下小脚女人,可她却有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刘鸿
卿。按说在她那年月,女人一般都没有名字,她不仅有而且那么响亮,原因
是她家当时挺富,父亲开了个大染坊,几个兄长都在青岛、烟台一带有买卖
操持。
刘鸿卿命不好,十六岁按照当地的八字风俗,嫁了一个铁匠铺的掌柜—
—我的姥爷倪润太,于是,这辈子他们就再也没离开过穷。姥姥认命,常自
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活着,就已经是造化了。姥姥如此达观,所
以她的日子在水门口村是出了名的红火。
“倪家媳妇好强啊!”知道底细的邻家女人都这么说。每回姥姥听到这
些话,总是抿嘴一笑,挎起挖菜的篮子,一溜小跑地奔向河边,撩起土蓝色
的士林布大褂,一把泪水一把河水地往下抹,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才又挎起
篮子往山上走..
在那不高的山顶上,可以看见娘家的那个村,也只有坐在那儿,她才敢
放声哭一场,末了,她还是自我安慰:人命一尺,难求一丈。
姥姥认命了。
当闺女时的姥姥,在娘家是出了名的巧手。村里谁家闺女出嫁都请她画
个鞋样,绣对枕头什么的,慢慢地她自己也积攒了一些花样。不知多少个圆
月的夜晚,拿出绣满龙凤的鞋样,用心丈量着她那未来的男人..
姥姥说,出嫁的那天她清楚地记着,老天一直阴沉着脸,坐在花轿里的
她不知怎么地,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滴。第一次远离娘家,那滋味真不好受,
送她的两个哥哥一声也不吭,像和谁赌气。只有那吱扭扭的轿子声,在他们
兄妹之间传递着相互的嘱托。
“掀开盖头的那一刹,我眼前当时就黑了,你姥爷家的那间破屋啊,还
赶不上俺娘家的厦子(农村装草用的棚子)!”姥姥这样对我描述她初来倪
家的情景。“倒是看了一眼你姥爷,挺让人宽心的,黑溜溜的脸膛儿,立在
门口像副门板,话不多,一句一个响。”
我问:“那你们后来为什么老吵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姥爷、姥
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只要张嘴就抬杠,谁也不让谁。)
“鸡狗不合,老辈子的话都是有数的。”姥姥属狗,姥爷属鸡。
我又问,“那你们怎么还生那么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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