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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评传》作者:李敖、汪荣祖

_8 李敖 (当代)
这篇书告中最可注意的是,他用了“假令共党果能由此觉悟”的字眼,这是他在二十一天前元旦文告中所没有的。蒋介石在元旦文告中,只暗示了共产党没有“和平的诚意”,但还没有明指共产党罪该“觉悟”。这一字眼,显然跟他回白崇禧电文中“假令共党确能幡然悔祸”如出一辙,由此可见蒋介石的心态。所谓“悔祸”,是比悔过更严重的字眼,悔过不过是表示后悔自己犯了过失,“悔祸”却表示自己造成了祸乱。《左传》?穴隐公十一年?雪说:“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毋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柳宗元《柳先生集》?穴逐毕方文?雪说:“祝融悔祸兮,回禄屏气。”这些都显示了“悔祸”的真义。蒋介石用到这种字眼,显然自己仍以胜利者自居、仍以优势者自居、仍以高高在上者自居。因为在常识上,只有居于这种地位的人,才会要求别人“悔祸”也?选
对蒋介石这一心态,当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穴John Leighton Stuart?雪,后来在回忆录《在中国五十年》?穴Fifty Years in China?雪第十章《没有实现的梦》?穴The Dream That Did Not Come True?雪里,曾加旁观者清的论列。司徒雷登说蒋介石的“引退谋和书告”“大礼而论,这是一篇严肃而庄重声明,但也具有致命性的缺点,那就是他以一个权力强大的统治者的仁慈立场来对付兴兵作乱的叛徒,同时也漠视政府本身所处的绝望境况。”?穴On the whole?熏it was a dignified and noble statement.But it had the fatal flaw of assuming the gracious attitude of a powerful ruler in dealing with troublesome rebels and of ignoring the desperate plight of his government.?雪这种评论,真可说一针见血。——在敌人强大到兵临城下的时刻,兵败山倒的统治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悠然以胜利者、优势者、高高在上者的口吻书告天下,这种对比、这种奇异、这种气派,真可说是古今所无了!
司徒雷登没有指出的是,他摆出这种奇异气派之后,立即要李宗仁去承担后果。然而要别人承担责任,又不肯把总统职位让给别人,书告中既未提辞职也不提引退,更不是副总统继任总统职位,而是“代行职权”。既是“代行”,即可随时中止“代行”,为复行视事留下伏笔。所以李宗仁要求修改为:“由李副总统继任执行总统职权”,并强调蒋介石的总统退职文告,如不加以修正,不可发表。蒋在电话中满口答应修改,但第二天见报时,却仍是未改的旧稿。同时刊出李签字而未细读的代拟文告如下: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我打败,你悔祸 3
总统蒋公轸念国家之艰危,顾恤人民之痛苦,促成和平之早日实现,决然引退。宗仁依据中华民国宪法第四十九条之规定,代行总统职权,自揣庸愚,膺兹重任,曷胜惶恐。惟是宗仁追随总统革命二十余年,深知其处事持躬悉以国家人民为重,而对于个人之进退出处,严谨光明,心志既决不可移易。宗仁仰承督责,不容辞谢,惟有勖勉将事,效忠国家,冀使中枢之政务不坠,而总统救国救民之志业有成。所望我全体军民抒诚合作,文武官吏各安职守,精诚团结,一德同心,本和平建国之方针,为民主自由而努力,国家民族实利赖之。?穴《李宗仁回忆录》下册,页九O二至九O三?雪
替人代拟的文告仍不忘一再歌颂自己,煞是有趣,代拟的目的显然要借李宗仁自己的嘴巴说出,仅仅是“代行总统职权”,想玩弄李氏于股掌之间。更使李气愤的是,蒋介石给他安排的秘书长吴忠信以总统名义将此二项文告通令全国,盖上总统大印,而李事前一无所知。李宗仁把吴忠信找来,说:“礼卿兄,这份通令发出去,我为什么事先毫无所闻?”吴忠信说:“这是蒋先生的意思,要我发出后再通知你。”李总统说:“蒋先生已经下野了,他还要指挥你发通令不让我知道?”吴忠信说:“你是知道蒋先生的,蒋先生要我这样办,我又怎能不办?”李欲以不就职来抗议,吴竟以“特务横行”来威胁。在代发文告、代发通令以后,李总统又控制不了行政院,行政院长孙科居然在蒋介石的指挥下,把行政院搬了家,从南京搬到广州去。结果消息传出去之后,“群情激昂,议论纷纷”,白崇禧甚至借汉高祖的话说:“要做就做真皇帝,切不要做假皇帝?选”然而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老实忠厚的李宗仁反而泄了气,觉得不应该在危难之际,计较什么代不代,就这样平息了这场风波,遂于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四日,由居正监誓,就任代总统。
蒋介石下台之后,立即回到奉化溪口老家,他已六十二岁,虽不得已离开总统宝座,但仍然拥有国民党总裁的名号,凭其实力以及早已安排好的人事,足可遥控一切,而令李代总统莫可奈何。
蒋介石于下台之前的重要人事部署,包括一九四九年元旦任命陈诚为台湾省主席,兼台湾警备总司令,元月十八日任命汤恩伯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随后又任命朱绍良为福州绥靖公署主任、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宋子文为广东省主席、余汉谋为广州绥靖公署主任,以及蒋经国为台湾省党部主任委员。这位行将解职的元首毫不客气地把剩下的国民党半壁江山,结结实实地置于自己亲信的掌握之中。通过人事的布局,蒋虽是在野之身,仍然可以控制经济、调动部队、影响政治。事实上,蒋一回到溪口,溪口就成为国民党的政治中枢,军政要员纷至沓来,车水马龙。家中并设有七部电台,随时发号施令,遥控一切。在南京的代总统李宗仁即使不愿当傀儡,亦只好无可奈何地被架空。我们从《李宗仁回忆录》中可知,凡江防部署、新内阁的组织、处置要员如扣押浙江省主席陈仪等,都是溪口蒋介石的决定,南京的李宗仁无法做主。
最严重的是,蒋自称为了和谈而下野,要李宗仁出山主和,但退居溪口没有几天,就从奉化命令党、政、军、特首领“必须作战到底”,这不是暗中破坏和平吗?及和谈破裂,蒋命汤恩伯守上海,破坏李之江防计划,在李看来蒋之部署等于是开门揖盗。之后,蒋又暗中破坏李宗仁与白崇禧保卫大西南的计划。李、白拟“把汤恩伯的主力移至浙赣线和南浔线,与华中部队约四十万人成为犄角,以固守湘、赣,防止敌军侵入西南”。?穴《李宗仁回忆录》,页九四二至九四三?雪蒋早已决定退守台湾,但如果为了“党国”,至少不应拆李的台,然而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全无助李防卫西南之意愿。且不说西南乃桂系的基地,若战而胜之,更张桂系声势以及代总统的威望;若战而败之,势将影响其台湾的布局。蒋氏为公抑或为私,于此可见。李宗仁说,蒋有意整他,让他早日垮台,不无道理。
李宗仁逃离南京后,不去广州,直赴桂林。至此国民党政权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蒋仍暗中操纵如故。李在桂乃约集李品仙、甘介侯、程思远等拟定甲乙两个方案,甲案要蒋出洋,乙案要蒋交出权力来。?穴参阅《程思远回忆录》?雪五月二日,白崇禧、居正、阎锡山、李文范等前往桂林,请李宗仁回粤主政,当晚拟就一份《谈话记录》油印本,今藏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珍本和手稿室张发奎档。全文如下:
一、自宗仁代行总统职权后,鉴于频年战祸,民苦已深,弭战求和,成为举国一致之渴望,而以往政府一切军事、政治、经济之失败,其根因所在,即由于政治之不修明,贪污腐化,遍于全国,遂造成今日民怨沸腾,士气消沉,全盘糜烂之恶果。故自主政之日起,为顺从民意,针对时弊,决以谋取和平与革新政治为当前两大急务,以冀有所匡救。讵料时经三月,虽殚精竭虑以赴,而事与愿违,终致毫无成效。和谈失败,固由于中共所提条件过于苛刻,然我方内部意志之不统一、步骤之不能一致,如政府谋和措施之不能执行,未能示人以诚,亦不能不承认为一重大因素。至于革新政治一端,终以形格势禁,因之三个月来之努力,悉已付诸虚牝,此皆由于宗仁德薄能鲜,不克建树事功,实应首先引咎自责者。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我打败,你悔祸 4
二、现共军已渡过长江,首都沦陷,沪杭危急,局势已临万分严重之最后关头。基于以往三个月来事实证明,宗仁难继续膺此艰巨,更自信在此情形之下,绝无转危为安之能力。为今之计,与其使宗仁徒拥虚位,无俾实效,莫若即日起,自请解除代总统职权,仍由总裁复位,负责处理一切,俾事权统一,命令贯彻。宗仁身为国民党员,与总裁久共患难,绝不敢存临危退避之心,仍当竭尽协助之能力,并拟以副总统之资格,出国从事国民外交活动,争取国际援助。此种办法,在国际上固不乏先例,而依据目前之局势,并确乎有此需要,同时宗仁既可获得为国家效力之机会,亦可与总裁之工作收分工合作之效。
三、如总裁坚持其引退之初志,必欲宗仁继续负责,根据过去三个月来失败之经验,为保障今后政府之命令能彻底贯彻,达到整饬部队,革新政治之要求,完成吾人反共救国之使命,则有数事必先获得总裁之同意并实行者,兹分列于次:
?穴一?雪宪法上规定关于军政人事及凡属于总统职权者,宗仁应有绝对自由调整之权。
?穴二?雪所有前移存台湾之国家银行金银外汇,请总裁同意由政府命令运回。
?穴三?雪所有移存台湾之美援军械,请总裁同意由政府命令运回,配拨各部使用。
?穴四?雪所有军队一律听从国防部之调遣,违者由政府依法惩处。
?穴五?雪为确立宪政精神,避免党内人事纠纷,应停止训政时期以党御政之制度,例如最近成立非常委员会之拟议,应请打消,所有党内决定,只能作为对政府之建议。
?穴六?雪前据居觉生先生由溪口归来报告,总裁曾表示,为个人打算,以去国愈快、离国愈远为最好,现时危事急,需要外援迫切,拟请总裁招携怀远,俾收内外合作之效。
四、以上六项,必须能确切做到,宗仁始能领导政府,负责尽其最后之努力,否则惟有自请解除代总统职权,以免贻误党国。
李宗仁终于痛定思痛,向蒋摊牌,以此《谈话记录》为《哀的美敦书》,促蒋“去国愈快、离国愈远为最好”。这份“最后通牒”派专机送呈在上海的蒋介石?穴见李宗仁致张发奎函,藏纽约哥大特藏室?雪。蒋之回答极妙,他完全不承认幕后操纵,说得冠冕堂皇,如谓:“总统职务既由李氏行使,则关于军政、人事,代总统依据宪法有自由调整之权,任何人不能违反”云云,所以前五项要求,他认为当然之事,似乎是说根本多此一问。至于最后一项要他出国,他又耍起赖来,说是:
且在过去,彼等主和,乃指我妨害和平,要求下野。今日和谈失败,又责我以牵制政府之罪,强我出国,并赋我以对外求援之责。如果将来外援不至,中又将负妨害外交,牵制政府之咎。国内既不许立足,国外亦无法容身。中为民主国之自由国民,不意国尚未亡,而置身无所,至于此极?选?穴见张发奎档?雪
他坚称不敢“任何逾越分际、干涉政治之行动”。否认之余,并且说:“今日国难益急,而德邻兄对中隔膜至此,诚非始料之所及,而过去之协助政府者,已被认为牵制政府,故中惟有遁世远引,对于政治一切不复闻问。”果如是乎?显非由衷之言。权力在其手中,话尽可说得漂亮,依然我行我素,李宗仁还是莫可奈何,只好抱病离国赴美就医去也。蒋介石打了败仗,要毛泽东“悔祸”于前,要李宗仁“背黑锅”于后,亦云奇矣。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怎样谋杀杨虎城 1
蒋介石下野,准备动身离京前,李宗仁见到这样一幕:
这时于右任忽然老态龙钟地追上去,口里喊着:“总统?选总统?选”蒋先生稍停问何事。于右任说:“为和谈方便起见,可否请总统在离京之前,下个手令把张学良、杨虎城放出来?”蒋先生只把手向后一撒说:“你找德邻办去?选”说毕,便加快脚步走了。拖着一大把胡须的七十老人于右任,在众人注视之下,慢慢地走回,大家这才黯然地离开会场。?穴《李宗仁回忆录》,页八九八?雪
蒋介石的心情已经不佳,不知趣的于大胡子提起不愉快的往事,恼怒之情溢于言表,“找德邻办去”是最好的推托,人在他特务手中,德邻办得了吗?可怜于右老,碰了一鼻子灰。再度显示:蒋介石人下野,权不下野,退居溪口的“一介平民”仍可拘押政治犯,拘押之不足,还可谋杀。杨虎城就是在重庆解放前,被特务谋杀的,从本人到次子、从次子到小女儿、到秘书宋绮云夫妇和他们的小孩子?穴两个小孩子都不到十岁?雪、到副官阎继明、到警卫员张醒民,都被乱刀扎死。特务替主子杀人,而李宗仁代总统不知道,足证特务完全是蒋介石私人的特务。
蒋介石对西安事变两主角张学良、杨虎城,恨杨尤甚于张。他起先一直认为杨是主谋,后经敢作敢当的张学良一再申明他是主谋,甚至说杨是受他之累。蒋氏《苏俄在中国》说:“此事最出人意料之外的一点,就是其主动者,实是张学良的本身,而首先提出此一劫持主张者,则为杨虎城。且其事前,并未与共党就此事有任何商量。”?穴《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九卷,页七十一?雪虽然终于接受张是“主动”者,但仍要说杨首先提出劫持主张者。蒋恨杨,因杨于西安事变后并不乖乖地“悔祸”,还要嘴硬、还要揭蒋的疮疤。
张学良陪蒋回京后,立中“连环套”,被蒋背信强留下来。张学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被军法大审后第二天?穴一九三七年元旦?雪,西安人民游行向蒋介石抗议,杨虎城发表《告民众书》。在这篇《告民众书》里,显然在张学良被军法大审的气氛下、在西安人民的群情愤激下,杨虎城竭力在自制、在力持大体,肯定了“西安事变”的正确导向、肯定了蒋介石“对于我们的主张完全采纳了”,他对蒋自食不咎既往的诺言而军法大审张学良的事,避开不提,这样做,显然是留有余地,以便善后。
但是,在这种公开的《告民众书》以外,杨虎城对张学良的处境,并非避开不提,而是据理力争,他在致电表示“汉公亲送委座入都,蹈刑辟而若甘,示大义于天下,果有人心,能不感动?选乃竟扣留汉公,纵兵西进”后,又在一月五日致电蒋介石说:“此间情形,张副司令一日不归,即西北军民一日不安。”两天以后?穴一月七日?雪,蒋介石回电,虽然保证说稍缓即为张学良“复权”,可是事实上,张学良的公权,却一连近六十年都没被恢复。杨虎城等人当年的疑虑,自非无因。这种疑虑的细节,在他们一月五日的“歌电”中,有详细说明。就在一月五日同一天,国民党发表黄埔嫡系的顾祝同为西安行营主任、孙蔚如为陕西省政府主席、王树常为甘肃绥靖主任,杨虎城、于学忠撤职留任。同一天西安各救亡团体举行联合大会,要求释放张学良。到了二月五日,杨虎城等人发表《和平宣言》,再度拆穿国民党的无信与不识大体。在杨虎城等人“谨此宣言”之后十天?穴二月十五日?雪,国民党三中全会开会了,杨虎城、于学忠也做了“提议实行改组政府、收容各党各派人才、停止一切内战等八项办法,以求全国一致积极抗敌”的提案,但是三中全会却决议说:“不问其内容如何,惟既出以叛逆之行为及威胁之方式,显系托词造乱,实国法军纪所不容,应不予置理,以绝效尤。”——国民党显然蛮不讲理了,“不问其内容如何”,一律要蛮干到底了。
蒋介石蛮干的方式是彻底消灭东北军和西北军中的十七路军。东北军方面,他告诉东北军说:你们不要在陕西了,你们到江苏、安徽北边去,并把安徽省主席给你们挑。结果东北军开到了苏北皖北,除了以于学忠为江苏绥靖主任外,安徽省主席却食言而肥了,至于西北军方面,他告诉西北军说:你们也不要在陕西了,你们到甘肃去,并把甘肃省主席给你们挑。虽然如此,把杨虎城赶出国门,却在所必行。四月二十七日,杨虎城被迫辞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及十七路军总指挥职务,准备离开西安。六月十六日,国民党发布了这样的命令:
兹派杨虎城为欧美考察军事专员,此令。
就这样的,在东北军“擒贼擒王”之后,西北军十七路军也“群龙失首”。杨虎城预定五月二十七日上午离开西安,消息传出,西安人民、十七路军部队、西安各救国团体、各学校师生,都涌到机场,去送别他,很多人流下眼泪。他到上海后,一些学生们还到终南山麓,采集了许多故乡花草,分别贴在几本纪念册上,写上热情的句子,远道送了给他,表示人民对他的怀念,他们似乎预感到:杨将军是很难再回来了?选
杨虎城是六月二十九日出国的,出国后第八天,就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他在十一日电宋子文,说:“日寇进迫,国将不国,噩耗传来,五中痛愤。弟以革命军人,何忍此时逍遥国外, 拟由旧金山返国抗敌,祈转陈委座。”十四日抵旧金山,接宋子文回电说:“以目前情况观之,请稍缓返国。”不让他回来。这天他在旧金山发表书面谈话,说: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怎样谋杀杨虎城 2
我是一个革命军人、一个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强烈的信徒。参加革命已逾二十五年。我完全看透日本帝国主义一贯侵华的来历和动向。保卫国土是军人的职责,我一直是坚决抵抗日本侵略者。这次卢沟桥事变,是危及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我怎能置身事外、流连忘返?即拟兼程回国,请求任务,执行战斗,为国效死?选
杨虎城在国外,前后三次致电蒋介石,请求让他共赴国难,但是蒋介石没有复电。杨虎城不得已,再电宋子文,宋子文回电说:“兹值全国抗战,各方同志均纷纷集合,共赴国难,兄虽未奉电召,弟意宜自动回国。”于是杨虎城不疑有他,就从欧洲转到香港。哪知十一月二十六日,杨虎城的船刚刚靠到码头,特务头子戴笠就派特务蒋国光、谢瀛洲、杨彬、戴德“欢迎”,从此他身边就总有了带家伙的。四天以后?穴十一月三十日?雪,他离港飞汉口,在汉口拜访老上司于右任,正准备吃饭,带家伙的过来说,蒋介石要在南昌见他,请他立刻成行。他饭也没吃,就赶到南昌,可是南昌不是南昌,而是虎穴,从此以后,他就被非法关起来了,一关就是十二年?选这位国民党中首先倡导抗日的名将,一天抗日也不让他参与,而是像张学良一样“坐穿牢底”了?选张杨都不能为抗日而抗日,注定要为抗日而坐牢。杨不但“坐穿牢底”,并且在国民党自大陆撤退前,还把他非法加以残杀,残杀是秘密进行的,由于周养浩说话了,残杀的经过情形才大白于世。根据香港报刊登出的《访周养浩谈杨虎城之死》,是这样的:
周养浩先生是浙江江山县人,同国民党的特务首领戴笠、毛人凤分属同乡。也是由于戴笠的介绍,周养浩在一九三二年在上海法学院法律系毕业后,于一九三三年加入了国民党早年的特务组织——复兴社特务处。当时监督周养浩宣誓加入这特务组织的,就是现在还在台湾担任国民党中央委员的唐纵。从那时起,到一九四九年被俘,周养浩为国民党干了十六年的特务工作。特别是在一九四九年。
一九四九年是国民党在大陆大撤退这一年,在大撤退时候,在各地都有大破坏与大屠杀,尤以在重庆、成都、昆明等西南地区为最。周养浩就在这时候“临危受命”,担任了重庆卫戍总司令部保防处处长、保密局西南特区副区长等职,执行特务头子毛人凤的命令,其中包括了谋害杨虎城的案件。
本来到一九四六年,抗战既已胜利,政治协商会议召开了,共产党方面,提出释放张学良、杨虎城、罗世文、车耀先等政治犯的要求,但是国民党阳奉阴违。杨虎城被自贵州息烽监狱移送到重庆杨家山,杨夫人不久不堪精神折磨而逝世。蒋介石下野后,李宗仁曾下令释放政治犯,在重庆的杨森不敢做主,叫周养浩打长途电话给在上海的毛人凤。毛人凤也不敢做主,就去请示在溪口已是一介平民的蒋介石,但此一平民竟悍然不顾“代总统”释杨的命令。当李宗仁派飞机去接杨,特务们奉蒋命把杨转移到贵阳。杨本不肯转移,但由于信任周养浩,即由周陪往贵阳,杨氏秘书宋绮云、宋妻徐丽芳、幼子宋振中,以及两个副官阎继明和张醒民同行。杨虎城一行到贵阳后,住在黔灵山麒麟阁,这是一九四九年二月的事。到了这年八月,共产党攻下长沙,整个西南都动摇了,国民党安排大撤退,项目众多,其中之一,就是向杨虎城下毒手,展开“我倒霉,你也休想活”的大作业。毛人凤在重庆召开秘密会议,宣誓效忠蒋总裁,周养浩也在场。决定再命周把杨等骗回重庆,到中美合作所内松林坡“戴公祠”执行杀害任务。“戴公祠”顾名思义,是纪念戴笠的祠堂,祠堂是封建的玩意儿,为什么整天喊革命的国民党这样封建?其实它就是这么封建?选“戴公祠”原是“中美合作所”中的豪华建筑,是戴笠专为蒋介石修建的,戴笠死后,就在里面设了灵牌,改叫“戴公祠”。这座“戴公祠”随着大陆丢掉而丢掉以后,国民党又在台北近郊观音山建了另一座“戴公祠”,另在芝山岩建了“雨农图书馆”、“雨农小学”、“戴雨农先生纪念馆”,据情报局出版的《戴雨农先生年谱》,他们还对戴笠“塑像设祀”呢?选还以继承戴笠事业的“郑介民及毛人凤两故局长陪祀”呢?选还以“军统局保密局情报局之革命先烈曾澈、吴赓恕、麻克敌、江志强、冯运修……配享”呢?选“塑像设祀”也、“陪祀”也、“配享”也,这是全套孔庙的体制呢?选这未免太“僭越”了吧?但是,想到明朝东厂人物为魏忠贤盖祠堂,也拟制于孔庙,倒真也见怪不怪了呢?选
周养浩这次以蒋介石要接见杨虎城,然后飞往台湾为由,把杨骗回重庆。在特务队长张鹄的带引下,杨氏一行走进了“戴公祠”。张鹄说: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怎样谋杀杨虎城 3
杨虎城将军的儿子拯中,双手捧着盛满他母亲杨夫人的骨灰箱子紧跟在后面。这一年,他才十七八岁,但是头发已经花白。这时早已监视着他们的刽子手杨进兴、熊祥等人,怕杨拯中有所反抗,所以决定分别在不同房间同时向他们下手。当杨拯中走上石级、步入正房的一间卧室时,杨进兴从后迅速以匕首刺入他的腰间,他惨叫了一声:“爸?选”还来不及挣扎就倒了下来。这时走在前面的杨虎城已知有异,正想转回头来看一看,但是说时迟,那时快,经验丰富的刽子手已把刺刀刺进了他的腹部。杨虎城将军挣扎了几下,也倒了下来。
杨虎城父子被惨杀后,杨氏秘书宋绮云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到达时,也先后被匕首刺杀。两个小孩子虽跪地求饶,特务还是不放过,死于血泊之中。两个小孩是杨虎城的八岁小女儿,和秘书宋绮云夫妇的儿子?穴一说是女儿?雪不到十岁的宋振中,他们小小年纪,无辜惨死,最令人心恸。?穴参阅沈醉《军统内幕》,页二二三至二三九?雪
杨虎城是九月六日?穴一说是十七日?雪被已下了野的蒋介石命令特务残杀的,毛人凤还向杀人特务传示“蒋总裁将会论功行赏”。杨虎城被残杀后两个多月?穴十一月三十日?雪,国民党丢掉了重庆,当然也丢掉了他们的“戴公祠”。重庆丢掉后的第二天?穴十二月一日?雪,从被俘的“戴公祠”附近十一名警卫口里,得到了一点线索,于是杨虎城的遗体就给挖掘了出来。因为脸上已被镪水烧烂了,无法辨认,乃找来旧西北军十七路军的一些干部来验尸,最后证明没错,于是这一血案的真相也就曝白于世。——世界真的知道了:“西安事变”的另一主角,就这样惨死了?选杨虎城一代豪杰,因反对政治黑暗而参加革命;因参加革命而守死不变;因守死不变而为国民党稳住西北江山;因要求蒋介石抗日救国而家破人亡、长年坐牢后,又惨死刀下。他在青年时代,有一首诗自誓:
西北山高水又长,
男儿岂能老故乡?
黄河后浪推前浪,
跳上浪头干一场?选
最后,他一世男儿,凶死他乡,在大干一场后,付出了永远偿还不完的血债。在蒋介石兵败山倒之时,仍不忘把他杀掉、把他十七岁小儿子杀掉、把他八岁小女儿杀掉,然后逃到台湾。如今,国民党在浪花尽处,已经离黄河日远,但是“戴公祠”的刀光血影、“戴公祠”的烛照香熏,却是人们愈来愈近的血祭。
蒋介石一共下野三次,每次都要杀大将以泄愤,第一次杀王天培,第二次杀邓演达,这第三次最凶恶,不仅杀大将,还要杀大将的子女、秘书夫妇以及副官们。由此可知,蒋介石固然是共产党名单中的第一号战犯,也是凡有良知者心目中的杀人犯、罪及无辜的杀人犯。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从巧取黄金到豪夺黄金 1
八年抗战间,有两个数字是惊人增长的。一个是人民死伤的数字,一个是货币发行与物价上涨的数字。货币自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四日起施行法币政策,由于蒋介石自私自利的货币政策,强行其不兑现纸币——法币。法币的币信,本就不良,“当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前夕,法币发行总额还只有十四亿元;在八年抗战期间,四大家族打着抗日的招牌,利用法币来进一步垄断全国经济,搜刮人民财富,因而通货不断膨胀,到了日本投降前夜,法币发行额即已达五千亿元。一九四六年三月,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发动反共战争以后,随着国民党军事危机的日益严重,经济危机也日益加剧,到一九四七年四月,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法币发行额即陡增至十六万亿元以上;最后到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日以金圆券代替法币的当时,法币发行额竟达到六百六十万亿元,等于抗战前夕发行额的四十七万倍,而物价则较抗战前上涨三千四百九十二万倍。”?穴资耀华《国民党政府法币的崩溃》?雪这种货币大贬值,物价漫天涨的局面,在古往今来的世界史上,也属罕见。其实这些数字还只是远景,若看大特写,更是要得。——以它宣告结束前最后一天的发行额计,就高达六百零四万六千四百二十七亿七千六百一十八万二千元?选这种天文数字,连当年德国马克的震惊世界大贬值都望币莫及呢?选
法币政策是蒋介石印一纸钞票骗中国人民手中的白银,把白银收归政府所有,其实这还不算最精彩的,最精彩的还在后面的金圆券政策。蒋介石又印一纸钞票骗中国人手中的黄金。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蒋介石政府突然公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了金圆券,规定金圆券一元,折合旧法币三百万元。相当美金零点二五元,同时限期收兑金、银、法币。老百姓不准私存黄金,抓到了会要命,于是全国黄金尽入公有。中国老百姓真好欺负,一九三五年,实行法币那一次,首先领教了国民党政府的厉害。抗战以后,政府不能保护人民,老百姓沦为敌伪遗民,日本鬼子为贬低币值,将法币兑换日本军用票或伪钞,兑换率从军用票一比法币二点一滚成一比十点四,最后禁用法币,全用伪钞。不料抗战胜利后,政府又将伪钞以伪钞二百比法币一的显然不公道的兑换率,回吃老百姓一口。到了金圆券一元比法币三百万元现出,前后几年,老百姓的私有积蓄全给一一兑光。
金圆券最初发行的四十天内,政府以纸易金,兑换到黄金美钞逾三亿美金,这是全国老百姓多年战乱的最后劫余,等于大家掏空腰包,都爱国了。
金圆券发行同时,又实行限价,物价限以八月十九日为准,为保限价成功,蒋介石分在上海、天津、广州派经济管制大员督导,检举或查抄投机居奇、扣押或枪决奸商巨贾,雷厉风行,耸动中外。但是,正如当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穴John Leighton Stuart?雪所说的,在“以警察国家的方法来压制经济定律”?穴an attempt to repress economic laws by police state methods?雪。经济定律岂是警察压制得了的?
蒋介石以金圆券政策巧取中国人民手中的黄金,首要都市是上海,派出去的经济管制督导员是他的账房即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事实上是由副督导员蒋经国一手包办。蒋经国在上海代他老子演了一出“打虎戏”,据当时上海联合银行总经理戴立庵《金圆券发行后蒋介石在上海勒逼金银外汇的回忆》,他早就看出“蒋介石在南京纪念周上的威吓和蒋经国在上海乐义饭店形同强盗绑票的胁迫”,方法是“父子串双簧”,口气就是向他们认定的有钱老虎示威:“你们究竟要命还是要钱?选”但是,一方面警察力量压制不了经济定律,他方面老虎原来他们蒋家集团自己也有份。自己既然也是虎虎虎,又何能打得下去?寿充一《蒋经国上海“打虎”记》提到孔祥熙的儿子孔令侃拔枪拒检,与蒋经国闹僵,孔令侃
便去南京向姨妈求援,宋美龄专程到沪,曾约蒋经国到永嘉路孔宅谈判,表兄弟相持不下,闹得很僵,宋氏姐妹没法,施出最后的撒手锏,由宋美龄拍一急电给在北平的蒋介石,叫他立即乘专机南下,处理上海发生的紧急大事。蒋南来当天,宋美龄向蒋多方说明原委,谊属姻亲的事,两家有共同利害,家丑不宜外扬等,得蒋首肯。第二天蒋召蒋经国晋见,训了一顿,叫他打消查抄之事,蒋经国无可奈何,只有让这只天字第一号的“大老虎”逍遥法外,一天风云也就烟消云散了。
周一志《上海金圆券案之一幕》中更记录了蒋介石训子的细节:
经过宋美龄一夜的“攻势”,次晨蒋经国进入蒋介石卧室,大约半小时出来,即现出垂头丧气的表情。接着蒋介石出来接见文武大员,说:“人人都有亲戚,叫亲戚大大丢脸的事情,请你们各位想一想,谁又能够真正铁面无私呢?我看这个案子打消了吧?选”大家一听此言,只得诺诺而退。这次胜利属于宋美龄。蒋经国经过这件事的打击,仰天长叹道:“我只有先在家尽孝,尔后对国尽忠了?选”小蒋因此辞职,上海人从此看不起他,金圆券更一跌再跌,市场出现抢购货物高潮。结果搞得死了人买棺材也得由棺材店派伙计去“验明正身”,以免有人囤积棺材。小花园一带的女鞋,连清朝以来几十年最老式的不论大脚小脚穿的各种鞋,都被抢购一空。
蒋经国在这年十一月初《上月反省录》中自道: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从巧取黄金到豪夺黄金 2
金圆券发行数目之大,造成了十月初的所谓抢购运动。由此而发生市场波动,一天不如一天的坏下去了,自己感觉到用下去的力量,已不十分有效了,在经济方面讲,是因为金圆券发行的数字太大,到处都是钞票,而这许多钞票,都是无路可走,所以造成了市场的混乱,吴蕴如来信说:“官吏白做了两个月的工作,民众白吃了两个月的苦,并且穷的愈穷,而富的还是一样的富。”这几句话说得太心痛,同时亦够刺激了,想起八九月间,人人拿美钞黄金来兑换金圆券时候的情况,以及今天金圆券的贬值,实在太使自己难过了,每次想起人家将金钞兑了之后,今天是如何的在怨恨我,真是惭愧万分,为了表明自己的责任心,并将向政府自请处分,并对上海市民表示歉意,以明责任。总之七十天的工夫,花了不少的心血,亦并不是白花的,读了一部经济学,得了许多痛苦的教训……
好可怕的蒋氏父子的“经济学”?选祸国殃民到这步田地,这是哪门子“经济学”?选“经济学”是要在高等学府里读的,岂可在十里洋场上带着警察去读?蒋介石把国家金融命脉交到自称“粗人”?穴蒋经国到上海中央银行正式办公时自称,见其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三日记?雪的儿子的手里,此真“儿戏”了?选
追随蒋经国打虎的共犯王升,在《经国先生无私无畏的人格》中回忆:“限价一放,一个月的薪水,拿到的金圆券,到了第二天,那就只能吃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国家就不能收拾。”其实,这话还太保留了的。岂止一个月的薪水变成“一碗豆浆、几根油条”,贬值的严重,其实连一碗、几根都买不到了。蒋经国的老师吴敬恒,在金圆券初行之时,“尚为万元之富翁”,但是,一场币制改革下来,最后换到新台币一百四十七元而已?选?穴张文伯《吴稚晖先生传记》,页一八六?雪——连蒋家的忠仆都被害得家破人穷如此,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依然黄金,几家能够耶?
金圆券演变到抢购与贬值,有离奇的画面出现。先是全国发生了抢购物资的风潮。上海的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被抢购一空,人心惶惶,天下大乱。接着金圆券高速贬值,贬值得物价不但早晚不同,甚至一小时内都不同。市面商店本来挂上牌子,上写“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后来变动太大,价目表要随时改贴。那时李敖是初中一年级学生,在饭店吃碗面,进门的价钱和出门就不一样。前一次价目表上的墨汁还没干,新的价目又贴上去了。这种目睹怪现状,真二千年所未有也?选
金圆券发行不到三个月,十一月十一日,政府全无办法了,出尔反尔,又准人民持有金圆外币了,并同意以金银券兑回,但是比率却高于三个月前政府买进的五倍?选用的是抗战期间黄金储蓄和美金公债的老套,失信于民,自不消说。但是老百姓即使大吃亏、特吃亏,也宁要黄金,不敢再领教金圆券了。于是,向黄浦滩中央银行挤兑黄金的大浪潮,就立刻展开。
上海那时戒严宵禁,老百姓只好在头天晚上,藏身在黄浦滩四周,或在陋巷里、或在舢板内,等待清早五点的解除宵禁。清早五点一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就从四面八方蜂拥中央银行,争取优先兑换。顿时万头攒动,水泄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锐部队——“飞行太保”骑在马上,挥动皮鞭打人,可是都无济于事,每天被挤死踩死挤伤踩伤的,随处可见。李敖那时去买书,经过黄浦滩,已无法在马路上通过,只有踩着舢板,绕水而行。这种目睹怪现状,也真二千年所未也?选
据当时的一篇纪录——罗雅谷写的《人海战术挤兑黄金》,有这样的几段:
据说打仗有所谓“人海战术”,我没有看见过,也不能想象,用人海战术挤兑黄金,包围中中交农的四行堡垒,击溃政府的金圆券无限制兑换黄金政策,我却亲眼看到了。
伟大的场面?选在上海的黄浦江边,交通完全阻塞了,各种车辆浸没在人的海里,每家国家银行门前,成千上万的人民,紧紧地挨挤着;有普通人,男的女的,有穿制服的军警,还有爬在窗上的,践踏在人群的肩头,向前窜去的。紧挤得大家不能动颤,要喘口气,得先把旁人推一下。白的水蒸气,是汗水的蒸发,从人堆中冉冉上升,好像在蒸馒头或煮米饭。有人昏过去了,仍给前后左右的人群挤着向前去,倒不下来,也就淹死在人海中了。十二月二十四日那一天,这样死的人一共有九个,受了伤的,有的给医院的救护车载去了,有的坐在路旁休息一下,又挤进人海去了。
政府想用少数黄金,维持金圆券不跌价的政策,就给这样的人海战术打垮了。
从货币学观点看,金圆券的发行,根本是违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没有现金准备金的情况下,大肆发行,是典型的卖空;收兑黄金美钞,又是典型的买空。买空卖空于先,自然出尔反尔于后。最后中央银行库存的黄金,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作戡乱,以慰民望”的大道理,抢运到台湾,作为新台币发行的准备金了。国民党说这些黄金安定了台湾人事,但却不说这些黄金丢掉了大陆民心?选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从巧取黄金到豪夺黄金 3
王升又回忆:
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一个下午,我集合两千多名打虎干部,等经国先生回来讲话,可是到了六点钟他人还没来,我就打个长途电话到南京,我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曾经痛哭过的声音;我想他曾经力争,但最后没有办法,限价一开放,经济全面崩溃,国家就这样更加困难了。所以在上海管经济,是在最危险、最困难的情形之下,没人敢这样做,他这样做了。
当然,我们总是要回去的,我们相信,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绝不会忘记上海老百姓的这笔钱。
我们一定要双倍、十倍还给上海的老百姓,我们一定要为上海做一番伟大的事业。
如今,蒋氏父子龙尸已烂、王升共犯牛皮已老,他们纵使“绝不会忘记上海老百姓的这笔钱”,但是,不论是魂兮归来或人兮归来,上海的老百姓还敢领教这些“武松”么?
金圆券的最后下场是贬值速度远超过法币,据中央信托局储蓄处经理祝世康《孔祥熙、王云五与通货膨胀》的统计:“截至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解放时,金圆券的总发行数字达到八十万亿元。金圆券的贬值程度在不到十个月的期间内,竟超过法币在十四年内贬值速度的一百倍。”两种劣币大比赛之下,法币又算老几呢?英国十六世纪即有“葛来舍定律”?穴Gresham’s law?雪出现,昭告世人“劣币驱逐良币”?穴bad money drives out good?雪这一真理,举世经济学家无不奉行,但是,他们的经济学全“错”了,原来金圆券最后劣得驱逐了自己。——当五十万面额最后出现的时候,蒋介石的中央印制厂终于不胜负荷了。原来印出那一张纸,成本就不止五十万了。古往今来的经济学家,谁也没想到“劣币驱逐劣币”竟可一至于此?选从这种角度看,蒋氏父子的确有他们一套“上海经济学”,虽然金圆券上鼻青眼肿,但在“经济学”上却趾高气扬,他们推翻了四百年的“葛来舍定律”?选
当然,蒋氏父子以“上海经济学”作恶,一定有其帮凶,凶首即为财政部长王云五。王云五晚年在《岫庐八十自述》中坦承其事,还引傅斯年等鼓励他的信以自炫,可谓老而无良,同时也反证了傅斯年对经济的无知。据寿充一《王云五与金圆券》的调查,帮凶有二人最突出,就是部长王云五和次长徐柏园。该文初步判断是:“关于金圆券方案的起草,王、徐是合谋的,当初发动的是徐,后来卖劲的是王。”此说应属不实。徐柏园固非善类,但经济学常识应优于蒋氏父子与王云五,人又滑头,他岂敢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他一辈子给蒋介石小心翼翼做账房,垂老被蒋彦士、李焕弄得含冤莫白。这种连金碗案都吓破胆的胆小鬼,还敢出主意搞金圆券吗?
斯特林·西格雷夫?穴Sterling Seagrave?雪在畅销的《宋家王朝》 ?穴The Soong Dynasty?雪第二十章中,叙述蒋介石如何于一九四九年二月,以下野之身,急着将国库黄金私运到台北等等。西格雷夫虽然洞彻隐微,但是毕竟因为他是洋鬼子,对中国事情还是难免隔了一层。例如他说一九四九年四月,“蒋介石来上海的真正原因,是请求大耳杜和青帮协助他劫掠‘中国银行’”。这话就不对。因为事实上,一九四九年时的蒋介石,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蒋介石了,他要“劫掠‘中国银行’”,实在无须“大耳杜?穴杜月笙?雪和青帮”的“协助”。西格雷夫说“国民党部队在银行四周好几条街道外就设立警戒线”,试问可以这样动员大量军队的人,还须靠黑社会来“协助”“劫掠”银行吗?又如西格雷夫说:“蒋介石的劫掠中国银行的计划,执行得非常谨慎小心。一艘脏兮兮的货船,停泊在国泰饭店对面的海滨路旁。船上的苦力,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实都是第一流的海军士兵伪装的。”这话也不对。因为事实上,当时派出去的根本是军舰,而非“一艘脏兮兮的货船”。又如西格雷夫说被“劫掠”的是“中国银行”,这话也不对。因为事实上,根本不是“中国银行”而是“中央银行”……凡此种种瑕疵,都是这本《宋家王朝》美中不足的地方。不过西格雷夫所写的这一“劫掠”事件,值得细加追究、寻其来龙去脉,颇有奇趣。
有关这一事件,在蒋经国这年的日记——《危急存亡之秋》里,不乏蛛丝马迹可寻。一九四九年二月十日条下说:
中央银行金银之转运于安全地带,是一个重要的工作。但以少数金融财政主管当局,最初对此不甚了解,故经过种种之接洽、说明与布置,直至今日,始能将大部分金银运存台湾和厦门,上海只留二十万两黄金,此种同胞血汗之结晶,如不能负责保存,妥善使用,而供诸无谓浪费,乃至资匪,那是一种很大的罪恶。
三月十一日条下:
……运至台厦的存金,李宗仁必欲全部动用。
三月二十二日条下:
李宗仁发动部分立法委员,要求政府将所存台厦现金运回,期作半年之用,用完了事。此种卑劣阴谋,不惜断送国脉民命,且以之资匪以为快也,可痛?选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从巧取黄金到豪夺黄金 4
五月三日条下:
当此风雨飘摇,人心浮动,而忠贞之士正力挽危局之时,李宗仁突由桂林致函父亲谈人事、军权、财政等“条件”。他要索取已经运到台湾的库存黄金,并且要父亲不再过问国事,建议最好“早日出国”。父亲内心痛楚之余,因李代总统之误会与猜疑,如此其深,乃函复何院长,请转达李代总统及中央诸同志。函中首请李代总统立即莅临广州,领导政府。第二说明政治改革非二三个月短时间所能收效,必须树德养望,开诚取信,持之以久,行之以恒。第三说明其本人无复职之意。第四对于李氏六项要求之前五项,做如下之答复:
“一、总统职权既由李氏行使,则关于军政人事,代总统依据宪法有自由调整之权,任何人不能违反。二、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存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后,未尝再行与闻。一切出纳收支皆依常规进行,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簿册俱在,尽可稽考。任何人亦不能无理干涉,妄支分文……”
蒋经国的日记中,最令我们注意的是这五月三日收录的蒋介石对李总统“答复”的第二项。蒋介石说:“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存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这些“答复”,只消对照起蒋经国二月十日的日记来,就证明与事实不符。二月十日正是“大部分金银运存台湾和厦门”之日,但是蒋介石是一月二十一日不在职的,他不在职后二十一天,居然“国库所存金银”还能脱离李总统的控制,“转移”而去,这不是天下怪事吗?若说蒋介石“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那么谁又有这样的斗胆、这样的权力和武装,能够“转移”国库呢?区区中央银行总裁自己吗?区区财政部长吗?谁相信呢?何况,蒋经国在《我的父亲》一书中,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蛛丝马迹:
关于李宗仁来信所提到的库存黄金的搬运经过,我应该附带在这里说一说: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父亲就派我们几个人到上海去,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临行的时候,父亲又再三嘱咐我们:“千万要守秘密?选”因为早已预料,李宗仁一定要以库存黄金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后来这一批黄金是很顺利地运到台湾了。政府在搬迁来台的初期,如果没有这批黄金来弥补,财政和经济情形早已不堪设想了。
蒋经国又说:
库存黄金到达台湾之后,父亲又记起还有一箱国家的珠宝,存放在中央信托局;命令我们再赶到上海去,劝信托局把这一箱珠宝也运到台湾。
在这里,蒋经国清楚地透露了: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就是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也就是蒋介石不在职后九十多天,他还能以非总统的“平民”身份,“派”蒋经国等“几个人”到了上海,“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选并且一搬再搬,连最后“一箱珠宝”都不放过?选试问这是“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金银转移”的行为吗?说“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谁相信呢?何况,在前国民党“新闻局长”董显光的《蒋总统传》中,写出的,就全是蒋介石“引退之后”的杰作。
董显光说:
二月间有一机会可从行将胜利的“共党”手中夺回国家的重要资产。蒋总统深信大陆不免于沦陷,乃以国民党总裁的地位,命令干练而可靠之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以免将来沦入敌手。这些存金到了台湾,于必要之时,将可支持政府抗“共”。俞鸿钧立即遵命办理,此项存金运输遂于二月二十日完成。李宗仁闻此消息,异常懊怒。蒋总统原来也恐此项存金留在李氏手上,难免不为劳而无功的和谈,增加一件交易的标的。幸而蒋总统把这些存金在不动声色之下迅速转移地点,李氏遂未能先占一着。
照董显光的说法,真使我们开了眼界?选原来“中华民国”虽进入了“宪政”时代,居然还有一个党的“蒋总裁”,以该党“总裁的地位”,可以命令“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选
在蒋经国的白纸黑字以外,从其他参与人的事迹里,也可找到蛛丝马迹。俞鸿钧曾任上海市长、一九四四年继孔祥熙为财政部长、一九四五年复兼中央银行总裁。一九四八年内阁改组,专任中央银行总裁。一九四九年蒋介石下台前两天?穴一月十九日?雪,他离开中央银行总裁职务,由副总裁刘驷业继任。换句话说,他这时已非中央银行总裁,但仍“毅然排除各方非难阻挠,密将全部库存黄金,于数夕之间,以海关巡舰悉数运台”。?穴《新会俞先生鸿钧事略》,《俞鸿钧先生纪念集》?雪俞鸿钧好像是在中央银行总裁任内合法密运库存黄金似的,其实这是瞒天过海,因为那时他已没有公职。?穴见彦远《俞鸿钧先生的风范》,一九六O年六月二日《联合报》?雪以没有公职的一介平民,居然可以主持搬运国库中的黄金,这不是奇事吗?这又是什么法治呢?又据于文华《恸失良师益友》?穴一九六O年六月二日《自立晚报》?雪一文访问严家淦的记录:
严氏说到来台湾的数年间,我们在财政上并没有遭遇到多大困难的原因,都是俞先生对国家的贡献。三十八年初,总统引退,国家的全部黄金数百万两,当时都存在上海,代总统李宗仁却禁止搬运,俞氏乃破除一切困难,从上海的中央银行把一箱一箱黄金运来台湾,妥藏在台湾银行的保险库里。四十三年六月一日,他出掌行政院,组织“财经内阁”,以崇法务实的精神,深为国人敬仰。由于这位财政阁揆,才使国家最阴晦的时期,在财政上未遭遇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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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反证当时密运黄金时,曾受到“代总统李宗仁”的“禁止搬运”,以总统之尊竟不能阻止一没有公职的私人搬运国库中的黄金,可见这种私人已经横行到什么程度。如果没有蒋介石幕后撑腰,私人敢吗?能吗?蒋介石给俞鸿钧的考语是“崇法务实”,看了俞鸿钧干的事,“务实”或有之,“崇法”可就十万八千里了吧?再看王康《平凡中的伟大》?穴一九六O年六月二日《中央日报》?雪一文记录:
三十八年初,总统引退,国家的全部黄金数百万两,当时都存在上海,代总统李宗仁却禁止搬运,如上海一旦不守,而这批黄金落入共匪之手,则国家的损失将更惨重,俞氏不声不响,与当时任台湾省主席的陈副总统函电密商,决定将黄金全部运台,在某一个深夜里,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密令军舰一艘,停泊在上海黄浦滩央行附近的码头边,央行附近的街道临时戒严,一箱一箱的黄金,悄悄运上军舰,在天未破晓以前,该军舰已驶出吴淞口,以最大的速率驶向基隆。两天以后,陈主席打电报给俞氏,全部黄金已妥藏在台湾银行的保险库里,坐在外滩央行总裁办公室里的俞氏,这时才感觉肩膀上的万钧重担豁然减轻。
俞鸿钧死后,纪念文字中透露他主持搬运国库中的黄金,只提到在台湾接应的严家淦。严当时正担任台湾省政府财政厅长,经手帮着整理自大陆撤运来台的央行物资和黄金?穴于文华《恸失良师益友》,一九六O年六月二日《自立晚报》?雪,却漏提了在上海搬运的“总教头”吴嵩庆。吴是蒋介石军委会机要室秘书出身,兼任密本股长,掌理蒋介石与全国政要将领间密电本的编制与配发,极受蒋介石信任。后来又做宋美龄的秘书、做航委会主任秘书。随后再任粮秣司司长、军需署副署长、兵役部经理处长、湖北省财政厅长、职勤总部财务署长。到台湾后,且做上“联勤总部副总司令”,另担任唐荣铁工厂董事长十二年,以至退休。他在《嵩庆八十自述》中,绝不提他在上海搬运国库中的黄金事,真能守秘密。不料他的一个手下詹特芳,写《蒋介石盗取黄金银元及外币的经过》,给他泄了底。詹特芳回忆:
吴是一个内线人物,对外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地位也并不算高,但是他却可以通过侍从室的关系与蒋本人搭上钩。当然也不会为桂系所拉去。蒋规定:所有这些硬通货,全部由蒋本人亲自掌握,吴对蒋个人负责,有关开支调运及分配等事项的报告,直接送蒋本人亲批,不由任何人转,发款一定要见到蒋本人亲笔批条,才能办理。……由于这些工作关系,使我逐步了解一点蒋介石核心层的内幕及黄金、银元的盗用情况。
关于当时的“盗用”细账据詹特芳回忆,共有“外币”、“黄金”、“银元”三大部分。在“外币”部分,詹特芳说“约合八千万美元”?穴这个数字,詹是听吴嵩庆口头谈的,外币提出后,马上就交给台湾银行了?雪,因为当时“实际谁都明白,大陆已经站不住脚了。因此,设法将台币与金圆券脱离关系,台币直接与美钞挂上钩,有外汇牌价,金圆券在台湾不能流通,这样大陆与台湾就形成两个国家银行了,蒋政权就可以在大陆上毫无顾忌地发行金圆券。每撤退一地,人民手中的金圆券,只是废纸一张,不会影响台湾的金融。台币的准备金从何而来?主要是这次提取的外币”。“台湾由陈诚在那里主管,李宗仁根本无法染指”。在“黄金”部分,詹特芳说:“中央银行原报告有九十万两,经过这次彻底核对,实存九十二万两,多出二万两,绝大部分是金块,每块十余斤至二十余斤不等,块面刻有成色及重量字样。”“另外还有黄金四千二百余两,据说这是蒋介石私人存的,为了便于记载,我们将它立为专户,称为特种黄金存款,而黄金实物仍混在一起。这本来是个掩耳盗铃的事。蒋介石自取得统治权后,早已化家为国,又进而化国为家了。如这次他一下台,马上就将中央银行的全部黄金、银元及外币提走,这是根据银行规定的哪一条?历来蒋批发的不少私人赠款,还不都是在国库的金银中支出吗?穴四千二百余两,一直未动?雪?”在“银元”部分,詹特芳说:“约计三千万元。”在据一九八九年出版的《上海党史资料通讯》?穴第九期?雪所载,前后运走三批,合计黄金二百七十七点五万余两、银元一千五百二十万枚、美金一千五百三十七万余元。此外,汤恩伯又拿走黄金十九点八万余两、银元一百二十万枚。
詹特芳又回忆“盗用”经过说:
以上这些人民血汗,经由吴嵩庆以军费名义全部提走后,其中黄金及银元用了一艘海军兵舰,由上海运到厦门,在厦门存放了一个短时期,又移至台湾。当时具体负责这件工作的人,有财务署收支司副司长董德成、总务科长李光烈等,但他们都是临时抽调的,有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其中内幕。
照《中华民国宪法》规定,蒋介石当时依第四十九条交出总统职务,已不是总统而是平民。这是常识,毋庸多说。就连蒋介石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他发表《为南京撤守告全国同胞书》?穴即《和平绝望奋斗到底》?雪,就说他“引退于野”,“为国民一分子”。但是上述实际行事,已可看到,这个“国民一分子”可真权势显赫?选他居然可以越过总统,直接搬走国库中的黄金?选对这一行为,对照起当时“宪政”体制下的总统李宗仁的回忆,就别有会心了。据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口述《李宗仁回忆录》,李宗仁说: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从巧取黄金到豪夺黄金 6
使我不能有丝毫作为的第一项基本原因,便是蒋先生在决定引退之时,即已准备放弃大陆,退保台湾……为布置这一退路,蒋先生于三十七年?穴一九四八?雪十二月二十九日突然命令孙科的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主席。……陈诚上任后,蒋先生便密令将国库所存全部银元、黄金、美钞运台。因自民国三十七年八月“金圆券”发行之后,民间所藏的银元、黄金、美钞为政府一网打尽。……各项总计约在美金五亿上下。……因此在我就任代总统之日,手头一文不名,为维持军饷,安定民心,曾命行政院饬财政部将运台的国库银元金钞运回一部分备用。但是在台负保管责任的陈诚奉蒋暗示,竟做充耳不闻的无言抗命。
李宗仁也指出,蒋介石引退后,在溪口故里建立了七座电台,随意指挥军队。蒋介石在《引退谋和书告》中呼吁“务望全国军民暨各级政府共矢精诚,同心一德,翊赞李副总统”,话既这样说,说这话的本人,当不例外。可惜的是,他在兵权和财权方面,都给“李副总统”来个金蝉脱壳、釜底抽薪,最后兵撤走了、黄金运走了,还说“下野之人,不干预军国大事”?选好一个“共矢精诚,同心一德”?选好一个“翊赞”?选这可真是中国现代史、中国宪政史、中国政党史上的最大谑画与笑话。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非法复职 1
蒋介石总裁国民党,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党内同志除几片凤毛、几只麟角之外,莫不匍匐畏惧,希旨承风。即使凤毛麟角也要有所凭借,如胡汉民与汪精卫靠元老资格,如冯玉祥与李宗仁则靠握有兵柄,尔后能说声“不”,有所抗争。在这些抗争中,蒋介石与李宗仁之间最具戏剧性,对国民党的影响也最大。蒋、李诚心合作并不足以挡住中共席卷之势,但蒋、李斗争无疑为中共席卷再助一臂之力。
抗战胜利之后,蒋介石召开国民大会,选举正副总统。蒋当总统固不在话下,但他雅不欲李宗仁当副总统,而李居然选上,使蒋大为不快,乃不惜玩弄副总统于股掌,如在就职典礼的服饰上玩小动作?穴《李宗仁回忆录》,页八七O至八七一?雪等等。徐蚌?穴淮海?雪会战大败后,蒋介石被迫下台,李宗仁依法继任,但蒋仍幕后操纵,不令其为正式的继任总统而是“代总统”。和谈失败后,李宗仁想在长江以南部署战事,而蒋却不断扯后腿,私下命令,军经主力撤退台湾,以保守个人的实力。李宗仁指挥不动,成了背黑锅的空头代总统,只好抱病赴美就医,这些情况在《李宗仁回忆录》中,有毫不讳言的陈述。李氏的回忆录固然有其一己之见,但撰写者是史学家唐德刚,经过考订的工夫,有很高的可信度。
《李宗仁回忆录》中也提到蒋介石非法复职事,早在国府迁至广州时,“黄埔系将领及蒋先生夹袋中的政客已有请蒋先生复职的企图”,至撤退到重庆后,此一企图更是表面化,CC和政学系控制的报纸公然称呼蒋为总统。蒋氏“复职”,最便捷的方法,当然是由李宗仁劝进,但李岂肯“劝进”哉?李氏回忆道:
我不愿劝进的原因,并非对名位有何恋栈。我只是觉得,第一,蒋先生欺人太甚。我原劝他不应灰心引退,我本人尤坚决表示不愿出任总统,他迫我为之。在我任内,他却又处处在幕后操纵,并将国库金银擅运台北。先纵敌渡江,后瓦解湘、赣、粤、桂的防御。如今政府重迁,国亡无日,他居然又企图“复辟”,置宪法于不顾,未免欺人太甚。再者,我觉得蒋政权的垮台,多半是由于蒋先生玩弄国家名器、目无法统、一味独裁孤行之所致。如今国已将亡,他仍至死不悟。宪法既予我以总统职权,我绝不能助纣为虐,违反宪法与一平民私相授受。我虽知道我反对亦无用,蒋必然要复出无疑,但是我维护国家名器的原则却不能让步。?穴页九九三?雪
蒋介石在重庆没有“复辟”成功,但到台湾之后,已是实际上的独裁者。不过为了面子问题,以及顾忌美国人的态度,一时未敢贸然行事,仍希望李宗仁的合作。居正孙女居蜜为我们提供几封李宗仁致居正的未刊函电,可补《回忆录》中所说之不足。第一封长函全文如下:
觉生先生勋右:
病中承令爱惠临,并携来手教,欣慰无似。自弟出国疗治胃病,不意转瞬间,西南半壁竟遭赤匪席卷,举世震骇,群情悲愤,今国军孤悬台、琼,既无饷械,复乏外援,闻美国政府对我总裁成见极深,曾一再声明不以军事援助台湾,近更公开嘲骂。在此情形下,吾党负责同志应警惕国家之危亡,不再感情用事,权衡利害,改弦更张,以挽回既失之民心,俾友邦对我增加信心,乐于相助,倘仍固步自封,一意孤行,逆料美国民主党主政期间有效援助,绝无希望,则反攻大陆,扫荡赤氛,更为空谈,即希冀固守台琼,势亦难持久,言念及此,不寒而栗,凡有血气、爱党忧国之士,谅有同感。日前接监察院哿电,对弟似有误会,颇为惋惜。察其言外之音,别有作用,醉翁之意,路人可知。本党二十余年来政治暗潮中,此种现象屡见不鲜,固不足怪。际兹国脉如缕,民不聊生,且政情复杂,积弊已深,虽思革新,与民更始,无奈障碍横生,阻力重重,名为元首,实等傀儡,尸位素餐,如坐针毡,有何留恋权位之足云?每感蝼蚁无能,难胜重任,早拟引退,以谢国人,无如再四思维,弟若下野,依法由行政院长代行职权,为时仅限三月。今既无法召开国大选举总统,则代理如逾三月法定期间,即为违宪。或曰可敦请蒋公复职,殊不知弟所代者为总统职权,而非代理蒋公本人,国家名器何能私相授受,譬如宣统逊位后,贸然复辟,国人群起声讨之,专制帝皇尚不能视国家为私产,蒋公首倡制宪,安可自负毁宪之责,弟何忍为个人安逸计,而陷本党于创法始而毁法终?少数同志倡斯说者,不仅毫无宪法常识,抑且故意歪曲理论,以乱视听,实属荒谬,贻害至深,国事败坏至此,诚非偶然也。先生明达,未卜以为然否?弟创口虽已平复,惟元气大伤,尚需休养一个时期,现正与美国朝野接洽反共复国计划。盖美国虽对我政府现状措施表示不满,然在其反苏政策下,并未放弃中国,事在人为,宜群策群力以图之,国家前途尚大有可为也。纸短情长,笔难尽意,敬祈不贻在远,时赐教言,以匡不逮, 此顺叩
勋安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非法复职 2
李宗仁 拜启二月六日
此函仅署二月六日。李宗仁于民国三十八年?穴一九四九?雪十二月八日自香港飞抵纽约就医,此函当写于一九五O年的二月六日。函中主旨显然是针对台北方面压迫他“让贤”而发,故有“何留恋权位之足云”之语,但他反对蒋介石复职,讥之谓复辟,他更不能将国家名器私相授受,坚持他护宪的立场。居正当时在台北仍是“监察委员”,与李宗仁熟识,李曾提名居为“行政院长”,因一票之差而未成,李出国前,居亦曾至香港相见。李驰函居,也是兼复监察院的“责难”。总之,蒋介石虽据有实权,李宗仁仍拥有名器,坚不相让。
这封长函,当然不仅仅是给居正看的,蒋介石必然知悉此函的内容。但台北当局仍不死心,发动李宗仁在台旧部白崇禧、李晶仙等人,屡电催促李代总统回台,如李返台,自会入蒋彀中,于是李又于二月二十一日自纽约发哿电给台北“总统府”邱昌渭秘书长。电文是:
密。迩来健生、鹤龄、煦苍、旭初、任夫诸兄对仁行止,屡电申述,仁以病尚未痊?穴愈?雪,医嘱不能长途旅行,个人地位无所留恋,惟必须采取合理合法途径,方免违宪之咎,国事至此,安可再生枝节,自暴弱点,以快敌人?仁已于巧日托孔庸之兄将此意转达台方,希兄与各方接洽,从速寻求于宪法上说得过去之方法,仁自可采纳,若图利用宣传,肆意攻击,则仁当依据宪法公告中外,于国家、于私谊,将两蒙其害,宗仁哿。?穴原件?雪
其实,此时李宗仁的病体已大致复元,未尝不能做长途旅行,但他知蒋氏用意,自然不会贸然返台,他在《回忆录》中说得很清楚:
在这种局面下,我如贸然回台,则无异自投罗网,任其摆布,蒋的第一着必然是迫我“劝进”,等他“复正大位”之后,我将来的命运如何,就很难逆料了。以蒋先生过去对我衔恨之深,我一旦失去自由,恐欲求为张汉卿?穴学良?雪第二也不可得了。个人牺牲不足惜。然对国脉民命究有何补??穴页一OO三?雪
李宗仁既不上当,仍重申不恋栈、不违宪的立场。蒋介石知李宗仁不可动摇,乃不顾一切于三月一日在台北复职。复职之后,应该只有蒋“总统”,没有李“总统”了,但美国总统杜鲁门却仍以总统之礼接待李宗仁。国府驻美“大使”顾维钧承蒋意旨,企图以李为“副总统”作介,为美国务院所否定,杜鲁门并向记者说:“我以总统身份请他?穴李?雪,我就应称呼他为总统。”?穴见同书,页一OO九?雪这是美国政府故意给蒋介石难堪,替李宗仁出了一口气。三月二日,杜鲁门午宴邀请李宗仁,李自纽约拍电报给台北总统府,特别乐道此事:
台北总统府昌渭兄转觉生、右任、百川、敬之、岳军、理卿、亮畴、辞修、骝先、铁城、墨三、至柔、永清、兰友、彦诸兄。密。仁昨到华府,事前顾大使已奉台方令,通知国务院以副总统名义代表蒋先生往聘,但杜总统向记者宣称仍以代总统地位对仁招待午宴,席间与杜总统及国务卿、国防部长畅谈甚欢,举杯互祝。三人均称仁为李大总统。餐后杜单独与仁谈话,不令顾参加,内容未便于函电中奉告。特闻。宗仁,江。?穴原件?雪
电函中一再说美国政府以总统相称,以无视蒋氏复职,当然不仅仅是给那些国民党大员看的,也是给蒋看的。这一招可说是李宗仁对蒋介石一再作弄的最后反击,以证复职的非法,一个“临去秋波”?选
杜鲁门如此做法,也可略见他对蒋氏之深恶痛绝。然而由于反共与冷战,美国终亦不得不与狼共舞,美援不断送到蒋介石独裁下的台湾了。
四年以后的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蒋介石又利用在台湾的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第六次大会讨论监察院提“弹劾副总统李宗仁违法失职案”,才以一四八六票对八十三票,通过罢免了他。但是,“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他最后用回到大陆的行动,答复了他不屑答复的一切。其实他早已“副总统”继承为“总统”了,他又没有自己退回到“副总统”的职务上来,再罢免他已不存在的“副总统”,又是演一场戏而已。
第十一部分:作弄李宗仁非法复职 3
国民党宣传众口一声,说蒋介石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台后,副总统李宗仁只是代总统,不是总统,但在中外有识之士眼中,却明明认为李宗仁是总统,而蒋介石下台后已是平民。既已为“国民一分子”了,说回头重任总统就重任总统,而不依《中华民国宪法》规定的程序,自然是站不住的。因为蒋介石下台明明是《中华民国宪法》第四十九条“总统缺位”的情况,纵李宗仁在美构成“缺位”,依法仍应“由行政院长代行其职权”,再“依本宪法第三十条之规定,召集国民大会临时会,补选总统副总统。”既然宪法硬性规定如此、既然当时已“由行政院长代行其职权”?穴行政院长是阎锡山?雪,则蒋介石的复职,即属违宪。
一九五O年三月一日,蒋介石在《复行视事文告》中说:“李代总统自去年十一月积劳致疾,出国疗养,迄今健康未复,返旆无期,于是全体军民对国事惶惑不安,而各级民意机关对中正责望尤切。中正许身革命四十余年,生死荣辱早已置诸度外,进退出处,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际此存亡危急之时期,已无推诿责任之可能。爰于三月一日复行视事,继续行使总统职权。”?穴《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三十二卷,页二五四至二五五?雪事实上,李宗仁当时是开刀割十二指肠发炎,他在一九五O年一月间,健康已大致复元。他能在蒋介石复职第二天就去白宫做客,足证所谓“健康未复,返旆无期”之说,不能成立。萨孟武《中国宪法新论》里说:“林纪东教授把第四十九条分析为四种场合:一、总统缺位,二、总统及副总统均缺位,三、总统因故不能视事,四、总统及副总统均因故不能视事。缺位谓因死亡辞职或罢免等,无法再于任期内行使职权。因故不能视事谓卧病或出国等,暂时不能行使职权。”李宗仁当时才真是符合总统“不能视事”条件的人。若照《中华民国宪法》延续“不能视事”的情况,理应由行政院长“代行其职权”,再由立法院院长于三个月内?穴第五十一条?雪,召集国民大会临时会,补选总统副总统?穴第三十条第一项第一款及第二项?雪,以补足原任总统未满的任期为止,绝无“国民一分子”蒋介石突然复职之理。
中外有识之士眼中明明认为李宗仁是总统,是不乏证据的。李敖藏有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七日胡适给李宗仁信的原本,信封上明写“敬乞代呈李大总统”?穴H.E.The President of China?雪,信中也明写“德公总统赐鉴”。原文是:
德公总统赐鉴:
今午因宿约出门,无法赶到机场迎候大驾,十分歉疚。昨曾托郭复初兄?穴现仍住公所在医院,一一五四号?雪转达歉意,想已达尊览。顷见友人赫德曼夫人,她说,医院特邀她去照料我公住院初期看护的事,我很高兴托她代带短信,欢迎我公与夫人同行诸友,并祝我公早日康复?选赫德曼夫人曾看护我七十七日,其人最老成谨慎,可以完全信任。主持诊断的医士梅伦尼先生也是我的老友,最同情于中国,可以完全信任。匆匆敬祝
痊安
胡适 敬上三十八年十二月七日
明午去美京,明晚在彼有演说,两三日后可回纽约。
敝寓电话是Bu-8-5199
适附上
李敖还藏有胡适当时给李宗仁的一张名片,原文是:
德公总统赐鉴:
明天大驾飞到,适因有宿约,不能到机场奉迎,十分抱歉。敬留字奉候大安。
胡适 敬上
在这些文证里,足见李宗仁在有识之士胡适眼中,是道道地地的“总统”、是“李大总统”,并不是什么“副总统”或“代总统”?选蒋介石非法复职已是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亡命又亡国 1
蒋介石下野原是情非得已,在国内,徐蚌惨败,精锐尽失,权力基础大受冲击;在国外,美国总统杜鲁门态度冷淡,宋美龄出访,毫无成就。国内外局势既已大大不利,和谈的呼声又甚嚣尘上,然而蒋介石又如何能厚颜再与共产党和谈呢?所以只有叫李宗仁出来顶。但这位下野的平民竟能使“代总统”的权力架空,照样以总裁的头衔行“总统”之实权,和谈代表出发前还须先到溪口,向他请示,国民党内部于是更加纷乱,和谈一破裂,共军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横渡长江,不到两天,南京就被解放。亲蒋的美国司徒大使,故意不走,意欲与中共对话,果然与燕京的黄华见了面,并得知毛泽东、周恩来欢迎他以私人身份访平,他亦有意,并积极进行,只因美国国务院反对而未果。但司徒坚持不去广州,直接自南京飞返华府述职,结束了他的大使生涯?穴参阅Rea & Brewer ed.,the For- gotten Ambassador,P.316—317,325,333,341?雪,他显然不愿意再给蒋介石抬轿子了。蒋介石得知南京易手,第二天下午就决定离开溪口。
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别,竟是蒋氏父子永别故里。蒋经国在这一天的日记中,显然已有预感:“溪口为祖宗墓庐所在,今一旦抛别,其沉痛心情,更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蒋氏父子一行于当日下午抵达宁海县东北角的团堧村入海,先乘竹排,再改坐汽艇,登上久已等候的太康舰。?穴参阅王舜祁《蒋介石引退溪口始末》,载《拆穿蒋介石》,页五四五至五四七?雪
太康舰把蒋介石送到上海,召集汤恩伯以下军官训话,表示要亲自指挥大上海保卫战,再度侈谈与城共存亡,及至五月二十五日,共军攻入上海,即乘静江号军舰逃出,再从澎湖马公坐飞机飞往台湾,于六月一日在高雄降落。当时蒋已成惊弓之鸟,降落后却不敢下机。孙立人将军晚年亲口告诉汪荣祖,他曾亲自上飞机报告蒋,“这里都是自己人”,蒋才下机。休息数日后,转往台北草山第一宾馆居住。据侍卫室特别警卫组中校警卫区长赵秉钰的回忆,蒋听说是草山,大发脾气,不甘心“落草为寇”,乃下令改称“阳明山”。?穴见《追随蒋介石逃台的点滴回忆》,载《拆穿蒋介石》,页五六二?雪当时闽粤重镇均先后为共军所占,台湾的二二八事变才发生两年,大有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感。
蒋介石为了稳定内部,以国民党总裁名义,别组办公室,以便指挥、调遣与安保。对外则于七月出访菲律宾的委里诺总统,以及于八月往见韩国的李承晚总统,想组成一个国际反共联盟。但是由于美国国务卿艾奇逊不感兴趣,乃无疾而终。 ?穴见Crozier?熏The Man Who Lost China,P.340?雪不过他在台北至少暂时站稳脚跟,他于下野之前,早已有所布置,省主席是心腹陈诚,国库黄金亦已私运抵达,在广州的国民政府无从“染指”。
七月中旬,阎锡山在广州继何应钦“组阁”,计划坚守湘南粤北,以保住广东。适于此时,蒋介石突率大批随员从台北飞抵广州,以国民党中常会名义通过设立“中央非常委员会”,自任主席,代总统反居副主席。此一组织显然成为太上政府,掌握最高权力,直接控制党、政、军、经大权。蒋虽然尚未复职,但“非常委员会”由他主持,一切实已完成复归其个人独裁之下,诸如在军事方面,他擅自撤走吴琏兵团、延宕刘安琪兵团,使防守广东徒托空言;在财政方面,他控制存台金钞,使广州国府求之不得,穷于应付,仍不免大军缺粮,通货膨胀。更彰明昭著的是,他可以一介“平民”,以手令叫汤恩伯撤福建省主席朱绍良的职,并立即押解来台,形同绑架,而代总统李宗仁行政院长阎锡山事前均不知情,独断独行连法统都不顾了。
蒋介石把兵调走,把钱扣在台北,破坏了防卫两广的部署,令粤籍将领十分愤慨,特别是张发奎一再建议李宗仁,趁蒋于穗台之间飞来飞去之时,乘机把他扣起来,怎奈忠厚的李宗仁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穴参阅《李宗仁回忆录》,页六五四至六五五?雪其实,“其人之道”是平民乱政,破坏军事部署,李宗仁大可以“总统”的职权,将其拘留,付诸司法机关公平审理,何至于“徒招恶名”呢?
就在这紧要关头,蒋介石还要离间李?穴宗仁?雪白?穴崇禧?雪。白氏反共心切,保卫两广之心更切,经蒋一番慰勉,动之以情,白尽释前嫌,信其诚恳,促李归政于蒋,真心合作。最后白崇禧显然误信蒋介石晚来的“诚恳”,失败后前往台湾与蒋共患难,结果不但当不上官,还遭到冷漠与歧视而又不得离境,郁郁以终。
广州撤退之前,李宗仁忍无可忍,把蒋介石约来,严厉地教训了他一顿,一五一十数说他过去的过失和罪恶。蒋最初显得“紧张尴尬”,接着“唔唔诺诺”,尔后“面色转现轻松”,令李大感意外,原以为“必定要反唇相稽”,“大闹一番”,最后竟是“含笑道歉”。?穴见《李宗仁回忆录》,页六六○?雪这种反常以及与其性格决然相反的表现,未必如李宗仁所说,由于以元首的名器压服了一生专横的蒋氏,很可能由于多少年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有所批评,突如其来的“严厉教训”,令他初感惊诧,继觉新鲜。李氏有备而来,所举事证确凿无疑,使六十二岁的蒋介石天良一闪,问心有愧,反而有被申斥后若释重负的轻松。这当然远远谈不上痛改前非,蒋介石毕竟还是专横至死。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亡命又亡国 2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同月十二日共军已临广州市郊,“国民政府”再迁重庆。蒋介石嫡系部队接管四川防务,李宗仁怕被逼劝进,甚至失去自由,乃决定出国就医,于十一月十三日离渝。翌日,蒋飞渝想部署西南保卫战,但军心民心早已涣散,同月二十九日重庆市内已闻炮声。蒋介石父子在危城中,虽有专机“美龄号”等候,仍有一段异常的亡命经历。蒋经国在《一位平凡的伟人》一文中说,蒋介石“起身赶到机场”,沿途并无阻碍,说是当“座车走到半路的时候,街道已经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水泄不通,汽车无法通过,父亲只好下车步行,走回寓所”。显然走回的目的地是“寓所”而不是“机场”。董显光在《蒋总统传》中说法相同。然而蒋经国在《危急存亡之秋》一文中的说法,则是“下午十时,林园后面已枪声大作,我只好向父亲告实情,希望早离此危险地区。同时罗广文自前线回来报告,知其军力已被匪部击散。而周围各兵工厂爆炸之声又四起,连续不绝。此时山洞林园前,汽车拥挤,路不通行,混乱嘈杂,前所未有。故不能再事稽延,乃决定赴机场宿营。途中为车辆阻塞者三次,无法前进,父亲不得已,乃下车步行,通过后改乘吉普车前进,午夜始达机场,即登中美号专机夜宿”,则是沿途已有阻碍了。
蒋介石死后,国民党《中央日报》出版《领袖精神万古常新》一书,收有秦孝仪的一篇《蒋总统的思想、生活、操持》文中说:
领袖的行动,平时为着安全关系,虽然有车护从,但机动而简单。除阅兵大典必需的礼节之外,从不曾用摩托车、警笛、宪警开道过,在重庆危急的时候,车辆壅塞,寸步难移,但是清楚了是领袖的车子以后,大家都自动在困难的情形下把路让开。他真是贯彻了他从小所认为的“大总统应该和平民一样”的观点。
照秦孝仪的说法,则承认沿途有阻碍是实,但是并不是蒋经国所说的“父亲不得已,乃下车步行”,而是根本没下车。为什么没下车呢?因为“清楚了是领袖的车子以后,大家都自动在困难的情形下把路让开”。壅塞于途的难民潮居然会“自动让开”,绝不合乎逃难的原理与常情。不管怎样,蒋氏父子到头来是走成了。他们“下午十时”出发,“赶到机场,已经是午夜十二时了”。这两小时中,“途中为车辆阻塞者三次,无法前进。父亲不得已,乃下车步行,通过后改乘吉普车前进”。果真如此吗?还是秦孝仪所说的,蒋介石一直坐在车子里,并没下车步行呢?
我们从《毛故上将人凤先生哀思录》中,见到王蒲臣有一篇《悼念毛先生》,说是“运用了特种技术”使蒋介石到了机场,文章中已明说“就是领袖的车子也无法通过”,但如果真是蒋经国所说的“乃下车步行”,步行就是步行,步行能叫“特种技术”吗?由此可见,这一“特种技术”,恐怕是见不了人的吧?恐怕是不宜流传青史的吧?“徐蚌会战”时,国民党大将胡琏逃亡,他的“特种技术”是和战车连长甘义三、副连长周名琴等人,乘坐战车“突围”,战车是何等威风的东西,什么也挡不住它,见人就压,压死人活该,最后“突围”成功了。我不知道毛人凤的“特种技术”是不是根本就是战车。若不是战车,那又将是什么呢?江南《蒋经国传》说:“当衣复恩驾驶的中美号专机临空之际,由江口过江的解放军,距重庆白市驿机场仅十公里,战时陪都半小时后失陷。”只要有“特种技术”在,任何英雄都可在半小时前从容脱险。——“特种技术”大矣哉?选古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此蒋得脱几冤魂呢?
蒋介石得脱后,飞往成都,于十二月七日将“国府”迁至台北,三天之后,逃回台北,从此与大陆永别,一去兮不复返矣。从此台北成为小朝廷的偏安之区,国民党欲说还休,究竟不好意思在南京丢后,径称台北是“首都”,不过为了维持小朝廷的国家假象,称台北为“首都”,却又极为必要。这怎么办呢?无奈之下,只好假造外电,说华侨四海归心,视台北为“首都”云云。回想中国历史,商朝前后六百四十年,也不过迁都十二次;唐朝二百八十九年,也不过迁都五次。商朝平均五十三年迁都一次,唐朝比较密集,但唐玄宗、唐德宗离开首都,都不过一年即回;唐代宗离开首都,不过半年即回;唐昭宗离开首都,不过两年即回;最长的唐僖宗离开首都,也不过五年即回。并且他们是五个皇帝责任分担的,不像二十多年的蒋政权搞得“首都”、“行都”、“陪都”迁个不停,形成前无古人的场面。
亡命之余,蒋介石又自承亡国。他于一九五O年三月十三日,在“阳明山庄”讲“复职的使命与目的”,就有这么一段: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亡命又亡国 3
我自去年一月下野以后,到年底止,为时不满一年,大陆各省已经全部沦陷。今天我们实已到了亡国的境地了?选但是今天到台湾来的人,无论文武干部,好像并无亡国之痛的感觉,无论心理上和态度上还是和过去在大陆一样,大多数人还是只知个人的权利,不顾党国的前途。如果长此下去,连这最后的基地——台湾,亦都不能确保了?选所以我今天特别提醒大家,我们的中华民国到去年年终就随大陆沦陷而已经灭亡了?选我们今天都已成了亡国之民,而还不自觉,岂不可痛?我们一般同志如果今日还有气节和血心,那就应该以“恢复中华民国”来做我们今后共同奋斗的目标。?穴先总统蒋公全集》,页一九五六?雪
蒋介石说得很清楚:“中华民国”早在“去年?穴一九四九?雪年终”就“灭亡”了,这不是“亡国”又是什么?遗憾的也许是必须逃到偏远的海岛上来亡国。当年陈布雷曾环顾钟山的壮丽,向往归隐或归葬于鸡鸣寺或灵谷寺?穴参阅陶永标《尸谏——蒋介石秘书陈布雷自杀经过》,一九八三年四月《七十年代》?雪果然于南京也要失去的前夜,凄然自杀。灵谷寺、鸡鸣寺,都是六朝的名刹。灵谷寺是宋文帝元嘉年间?穴五世纪?雪宝志禅师盖的,最早叫道林寺。梁武帝天监十三年?穴五一四?雪,他以社稷存亡,问于志公,志公回答说:“贫僧塔坏,陛下社稷随坏。”后来志公死了,梁武帝怕志公的预言成真,赶忙改以石塔代替木塔,以防塔坏,不料工程做了一半,就“亡国”了。梁武帝饿死的地点,就近鸡鸣寺,鸡鸣寺是当时同泰寺的故址,寺的东边有坡道通城,俗称为台城,八十六岁的梁武帝即殉国于此。陈布雷选上这两座古寺而寄情、而流连、而殉死南京,真选得无独有偶了?选宋人题灵谷寺,说是:“六帝园林堕劫灰,独余灵谷葬崔嵬,行人指点云间鹤,唤得齐梁一梦回。”其实,在南京的蒋政权连“堕劫灰”的六朝都不如了,因为六朝至少还在原地“亡国”,蒋政权连“亡国”都要亡到海岛上来了。
“中华民国”原是国名,是“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取的一个国名。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定都南京,迁了国都、改了国歌、换了国旗、变了政体,成为一党专政。章太炎就公开说中华民国亡了,并自称“民国遗民”。所以国民党的“中华民国”,实际上已是第二共和了。一九四九年,毛泽东定都北京,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就是第三共和之兴,取代亡了的第二共和。蒋介石亦于毛泽东建国五个多月后自承亡国,万里寄踪的萧公权教授亦在海外以“亡国大夫”自称了。最不可思议的是,蒋介石亡命之余、亡国之后,不但不下诏罪己,居然把自己升为五星上将,与麦帅相俦。失国而封帅,应该是史无前例吧?选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1
蒋介石失去大陆,在美国的反共右派分子鼓噪下,杜鲁门也替蒋背上“失去中国”的黑锅。但杜鲁门是不服气的,当毛泽东宣布建国之后,他于一九五O年一月四日白宫记者招待会上,明确宣布不再介入中国内战,不再给在台湾的蒋介石任何军援,甚至将自台湾撤侨,显然是要放弃蒋介石了。
事实上,根据美国的情报与判断,在中共即将展开的庞大攻势,台湾是无法保得住的。美国虽不愿见台湾赤化,但是大势已去,无可奈何花落去,至少杜鲁门政府已准备接受无可逆转的事实,承认新中国也势所必至。蒋介石对此心知肚明,他有一封五月二十八日给胡适的信?穴亲笔函藏胡适纪念馆?雪,从内容看应是一九五O年,他最关切的不是美国物资援助,而是希望美国不要承认中共,希望胡适与顾维钧“大使”在这一方面努力。可见此刻连蒋介石都怕美国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了。
……二战后,朝鲜自日本独立,由美、苏两霸权以三十八度线分割南北韩,犹如汉界楚河,金日成的越界立即使老美认为是共产势力的南进,认为金日成不过是“唐老鸭”,斯大林才是迪斯尼?穴Walter Disney?雪。杜鲁门不仅断然出兵,而且为了阻止共产主义在亚洲的扩张,派第七舰队巡逻台湾海峡。这一下子,老美又介入中国内战了,激怒中共抗美,抗美之不足,接着援朝,最后在朝鲜半岛上大打特打起来,北京与华府成为死敌,关系恶化二十年之久,更不能谈承认的问题了。
此一转机是蒋介石事前不曾料到的,诚如他的驻韩“大使”邵毓麟所说:“我们面临的中共军事威胁,以及友邦美国遗弃我,与承认匪伪的外交危机,已因韩战爆发而局势大变,露出一线转机。”?穴《使韩回忆录》?雪,司徒雷登在回忆录里的言外之意,亦认为若非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势必要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穴Staurt,FiFty Years in China,P.273—275?雪不过,在一线转机真正到来之前,尚有一番惊险。当彭德怀统率的中国志愿军逼使美军仓皇南撤,使美军遭遇到“史无前例”的惨败时,联合国曾有请中共停战,然后把台澎交给中共的提议,但毛泽东不肯于和议开始之前停战,最后攻势受阻,形成拉锯战,不分上下,自然不会再把台湾送上门去,蒋介石在台湾才真正有了“安全保障”。
不过,蒋介石并不以受到美国的保护而满足,更希望美国卷入反共的世界大战,以帮助他反攻大陆,复国雪耻。所以朝鲜战争一爆发,他就表示可派出三个精锐师参战,以便参与反共战争。蒋愿意出兵,不惜牺牲,而别人居然不要。帮南韩作战的联军主要是美军,但也有一些别国军队,如英国已承认中共,当然不肯与蒋介石的军队并肩作战。不过,最主要的是杜鲁门根本不予考虑。当问起他是否仔细考虑过蒋介石派兵朝鲜的问题,杜说:
仔细个屁?选他的军队会有什么用?那些军队从来不曾能够他妈的打好仗。我们给他价值三亿五千万的军备,结果他的五百万人向北平与南京之间的三十万共军投降。然后共军用这些装备把蒋介石及其徒众赶出中国。我告诉你,“他从来就不像个样子”?选?穴He never was any damn good.?雪?穴Miller?熏Plain Speaking?熏P.282—283?雪
可见朝鲜战争爆发之后,杜鲁门对华政策虽有所改变,但对蒋之鄙夷不屑却依然如故。美国军方派麦克阿瑟到台湾告诉蒋,用他的军队“不适合”。这位高傲自大的麦帅应该把这一消息带到,然而在蒋面前真正说了些什么,只有他们二人与上帝知道。麦离台后,蒋的发言人却说蒋麦二氏意见完全一致。这个一致,显然是麦帅虽也不要蒋出兵朝鲜,却鼓励蒋反攻大陆。这是有违杜鲁门的政策的,所以杜鲁门特别派哈里曼?穴Averell Hardman?雪去东京找麦克阿瑟谈,告诫蒋有以台湾为跳板反攻大陆的渴望。麦说并无意让蒋把美国拖入国共内战,更重申服从总统命令乃军人的天职,但不久麦又声言说要鼓励蒋介石。杜命令麦撤销声明,但声明已经传播。等到中共跨过鸭绿江,右派政客公开支持麦克阿瑟鼓励蒋反攻的论调,麦也一再擅作主张要求动用蒋军,还要轰炸东北,扩大战争。?穴参阅Miller,Plain Speaking,Ch.24?雪不过,蒋介石所盼望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正是杜鲁门极力要避免的,遂不顾任何政治后果,炒了麦克阿瑟的鱿鱼。
一九五二年的美国大选,艾森豪威尔?穴Dwight Eisenhower?雪将军当选总统,使反共的共和党东山再起,新总统于一九五三年二月的国会咨文中,说明不再限制蒋介石对中国大陆的军事活动,而艾森豪威尔的国务卿杜勒斯?穴John F. Dulles?雪更是冷战时期的反共健将,对反共的蒋介石特具好感,独裁不独裁、民主不民主,也就无所谓了。此一发展卒有一九五四年底的《中美共同防御条约》,为蒋介石提供军事上的保护伞,同时也拴住蒋,不准他随便反攻大陆,把美国卷入。?穴参阅Kirkendall,A Global Power,P.104?雪总之,老美又来帮蒋介石的忙了,到六十年代为止,又提供了四十余亿美援;到七十年代底为止,一贯承认蒋“政府”为“惟一合法的中国政府”。蒋介石在台湾终于安定了下来,在全球冷战对抗的夹缝里安定了下来,享受他一生中少有的长期安定。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2
安定固然,但并不安分。他知道老美最气他用人惟私,认为是失去大陆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撤退到台湾之后,为了赢得老美的青睐,一方面把老美不喜欢的CC头子陈立夫充了军,我们从司徒雷登拍给国务院的电文可知,他一再向蒋建议陈立夫离华赴美考察政党政治,并曾要求“解散CC派”?穴dissolution of the cc clique?雪?穴见Rea & Brewer ed.,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131,137,288?雪,另一方面起用了吴国桢当省主席,孙立人当陆军总司令,以示用人惟才、惟公,并表示民主开明。就是由老美自己来选任此文武两要职,亦非吴、孙二人莫属。但是老美帮定蒋之后,吴、孙二人原对外作用已小,而对内的问题立即浮上台面。民主开明、有才有能并不有利于权力的掌握,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文一武建立了声望与权势,即使动摇不了他自己的地位,必将成为儿子经国走向权力之路的拦路虎。处置吴、孙,于艾森豪威尔上台后即已开始酝酿,岂偶然哉?选知道事件的根源,有助于明白事件的表象。
吴国桢是湖北佬,生于一九O三年,清华出身,一九二六年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博士,翌年回国做官。抗战胜利后出任上海特别市市长,当大陆局势逆转,逃难到台湾的国民党大员不知凡几,而吴国桢官运仍然亨通,当上了“行政院”“政务委员”兼台湾省“主席”,显因合乎老美的论才标准。但是这一任省“主席”干下来,却跟国民党党中央结了梁子,最后终以辞职闻。在他辞职前,一会儿请病假、一会儿递辞呈,已经暗潮汹涌,这一暗潮内幕,我们至今不清楚,大概政见之争者少,权力斗争者多。
吴国桢虽然丢掉了“省主席”,但是一官匏系,仍旧保留了“政务委员”。他不想干,前后五次请辞,可是都不为蒋介石所准,显因剩余价值未失,他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愿到美国一行。因为只是不快,并没闹僵,他的美国之行就被批准了。吴国桢带着老婆去美国后,一开始尚没说什么,不料台北这方面发生了“总统府秘书长”王世杰“蒙混舞弊,不尽职守”案,王世杰被撤职,有贪污之说,牵连到吴国桢。吴国桢正在美国坐冷板凳,愈坐愈不是滋味,心有未甘,乃写好启事稿,寄到台北各报辟谣。台北各报不敢登,送呈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其昀;张其昀也不敢登,送呈蒋介石;蒋介石看了,说不必登了。吴国桢再由他在台北的父亲出面,再送稿到台北各报,请求刊登,各报一律拒登,吴国桢火了,在美国亮了一手,逼蒋介石登,蒋介石无奈,勉强登在一九五四年二月七日《中央日报》上。启事是一月十五日的日期,可是拖了二十三天才登出,蒋介石以为可息事宁人,但太迟了,吴国桢已在二月七日同一天,发表了指摘国民党的话,十六日又继之以再。不过这种批评,尚称空洞,如“不民主”、“过于专权”,以及“若干人士竟认为与共产主义作战,必须采用共产主义的方法”等等,说来说去,尚不落实证,不料国民党中CC派要做秀,也为了不甘让吴国桢这样神气的辟谣,乃决定予以制裁,方式是由吴国桢在南开的老同学“立法院院长”张道藩出面,在“立法院”开刀。二月二十六日,张道藩以“立法委员”身份提出质询,二十七日即见报。可是吴国桢厉害,当天就加以反击,二十七日有芝加哥合众社电及二十八日有纽约中央社电。同一天,吴国桢又扩大战场,发出致国民代表大会函一件,其中指责蒋政府之“一党专政”、“军队党化”、“特务横行”、“人权无保障”、“言论不自由”、“思想控制”等等,并建议“国民大会”查明国民党经费来源、取消军中党组织、限制特务机关权力、追究抑制言论自由的责任、撤销青年救国团等等,无不针对蒋氏父子而来。这封信,经“国民大会”秘书处根据主席团决议,在三月十日分发给每位国大代表,全信语气,显而易见已经不若《吴国桢启事》那样客气了。
吴国桢发出这封信后,台北的国民党还不知厉害,张道藩在三月四日召开记者招待会,大揭吴国桢疮疤,可是效果适得其反。《自由中国》第十卷第六期有朱启葆《吴国桢事件发展中的平议》,评论张道藩之笨,可是,张道藩之笨,是国民党之笨,国民党之笨,是蒋介石之笨,是一笨不可收拾的。蒋介石在吴国桢的反击下,像是日正当中走在马路中间的一只鸭子,头昏脑涨,笨态百出。最后发现张道藩式政客不足以御奸,于是祭出曲学阿世的知识分子来,大家来做秀,这就是所谓大学教授联名驳斥吴国桢事件。联名是三月十七日见报的,首先是国立台湾大学毛子水、沈刚伯等七十五名教授出场。接着是师范大学?穴当时叫“台湾省立师范学院”?雪黄君璧、郭廷以等五十九名教授出场。蒋介石统治下知识分子的没有个性,在这两封联名文件里,已经昭然若揭。知识分子们不知拉自己的野屎,反倒忙着给国民党擦屁股,口口声声替国民党回护,还怀疑吴国桢的品格。大学教授们怪吴国桢在台湾不讲话,在美国才讲话,但是照国民党的体制,吴国桢能讲话吗?敢讲话吗?自己做不到的事,又何能苛责于吴国桢?至于所谓台湾言论自由“都可畅所欲言”、有“集会结社自由”,以及为政工制度、救国团制度回护等话,自然都是曲学阿世之笔,高等知识分子如此护航,所得结果,只是另一场笨戏而已。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3
在三月十七日的同一天,蒋介石颁布命令如下:
据行政院呈,“本院政务委员吴国桢于去年五月借病请假美赴,托故不归,自本年二月以来,竟连续散播荒诞言论,多方诋毁政府,企图淆乱国际视听,破坏反攻复国大计,拟请予以撤职处分。另据各方报告,该员前在台湾省政府主席任内多有违法与渎职之处,自应一并依法查明究办。请鉴核明令示遵”等情。查该吴国桢历任政府高职官史,负重要要责者二十余年,乃出国甫及数月即背叛国家诬蔑政府,妄图分化国军,离间人民与政府及侨胞与祖国之关系,居心叵测,罪迹显著,应即将所任行政院政务委员一职,予以撤免,以振纲纪。至所报该吴国桢前在台湾省政府主席任内,违法与渎职情事,并应依法彻查究办。此令。
在老头子说话的同一天,国民大会通过临时动议“请政府撤职查办吴国桢案”,第二天国民党《中央日报》说:“该案系一审查委员会提出之审查报告所列三件提案合并讨论之结果。三件提案是:一、章慎言等二十一人提:吴国桢身为现任官吏,在美竟公然发表荒谬言论,诋毁政府,迹近叛国,应予严厉制裁案。二、方念谐等三十四人提:建议政府对诬蔑政府之现任政务委员吴国桢,立予撤职查办以振纲纪案。三、向大蕃等三十二人提:行政院政务委员吴国桢诋毁政府,有损国誉,影响反攻复国前途。至深且巨,建议政府将该员迅即吊销护照,勒令回国依法处办,如违即予明令撤职通缉归案,以维国纪而正官常案。经第一审查委员会就上述三案合并审查,提出审查意见三点:一、查吴国桢系借口政见不同,在国外散播流言,掩饰其在台湾省政府主席任内之种种不法行为,送请政府明令撤免其政务委员职务。二、请政府彻查吴国桢在台湾省政府主席任内之各种不法行为,依法究办。三、请政府饬令吴国桢迅即回国听候查办。昨晨会中,讨论该案时,经全场代表一致无异议通过。”四月一日,国民党“对外秘密,列入交代”的《中央》半月刊上,已登出中央委员会党纪处分代电,全文是:
各级党部:查党员吴国桢在美发表荒谬言论,肆意诋毁本党及政府,违反党纪,经中央决议:“吴国桢开除党籍,并交从政主管同志依法查办。”除分电外,即希一体知照,为要?选中央委员会纪印。
尽管蒋介石在台湾声讨吴国桢,撤职他、彻查他、究办他、开除他,并要他“你给我回来”,可是吴国桢哪里在乎,他在三天后?穴三月二十日?雪,又发信给国民党中央社纽约分社,原信如下:
敬启者:
查日来贵社在台湾及海外各处,散播台湾方面有组织的对桢之恶意宣传,兹谨将桢于本日上蒋总统函一件,抄送贵社,即请贵社转送总社及各分社,各办事处照样发表。如贵社不允照办,则当依法控诉,要求赔偿名誉损失二百万元美金?穴以华侨一千三百万及台湾八百五十万人计,本应超过此数,姑从宽以二百万元计算?雪。桢得此款后,除诉讼必需费用外,余款四分之三将归还美国政府,其余四分之一则捐由在美侨胞,共同组织基金保管委员会,作为救济流亡中国知识青年之用,桢绝不取分文。此函并限于本月二十五日以前答复。否则即进行法律手续,此致
中央社纽约办事处?穴“中华民国”驻纽约“总领事馆”转交?雪
吴国桢启 三月二十日
吴国桢这种一个人对一个集团的大缠斗,就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展开着。最后,吴国桢拿出撒手锏,他说你们逼我,我可真要举出实证来了。于是,他亮了一手,公布了一点国民党党中央要他作恶的手迹与密件,像一颗原子弹似的,从天空上丢了下来。这下子蒋介石寒了,知道娄子给捅大了。原来吴国桢手里藏有秘密武器。吴国桢是惹不起的。于是台北方面一声令下,全部挞伐一夕停止,宋美龄秘密赶赴美国见吴国桢,费尽了口舌,才摆平了吴国桢事件。最后,吴国桢的儿子也被准许离开台湾了。
蒋介石整不了吴国桢,无奈之余,只好央胡适出面,跟吴国桢做另一层次的论辩。于是吴国桢和胡适在美国打开了笔仗。八月三日,胡适给吴国桢信,颇多曲学阿世之笔,其中为蒋介石做打手的痕迹已极明显。以胡适的职位,他从何看得到“二百六十九件判决书”?又从何看得到吴国桢的“亲笔签名”?这当然是国民党提供材料的?选以胡适对国民党组织的了解,他当然知道吴国桢对安全系统的力量是有限的、是挂名的、是画行的,当时“台湾省政府主席”兼“台湾保安司令部司令”,只是名为“司令”,实权绝不在“主席”手中,胡适明明知道,又何能苛责于吴国桢?说吴国桢是“一个道义的懦夫”。这对吴国桢是不公平的,因为跟蒋介石走的、做官的,又有哪一个不是“道义的懦夫”?不是这种“懦夫”,又何来高官可做?胡适如此倒因为果,殷海光就责问过胡适,说吴国桢说的,都是真话,都是我们想说的话,为什么胡先生要如此为国民党护航?殷海光说,胡适晚年变成一个大乡愿,至少在吴国桢事件上,胡适真的是乡愿。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4
吴国桢是高级知识分子,跟着蒋介石下面做官,进入国民 党权力核心,扶同为恶,同流合污,坏事自然有份。当他已经不在其位后,开始窝里反,反得实在有心机,我们可以视他有“赎罪”心态。蒋介石及其国民党低估了窝里反的人对它的伤害。吴国桢虽未被打倒,但形同放逐,蒋介石多少还是有点收获,为儿子经国除去了一个心腹之患。
吴国桢事件发生之后,紧接着的是孙立人事件。孙将军是国民党集团中最杰出的将领,学历之深,无人可及;练兵之精,无人可及;战功之高,无人可及;身上弹孔之多,无人可及;国际性声誉之隆,也无人可及。他从小感受到外侮,立志要雪耻,清华、普渡两名校毕业之后,投笔从戎。自美国弗吉尼亚军校学成,回国后南征北讨,脱颖而出,但受制于蒋介石的嫡系,一再被黄埔军头排挤。蒋介石落魄到台湾之后,为争取美援,打出孙立人牌,然而当鸟尽弓藏之时,便以冤案软禁孙立人。
能够洞悉蒋介石性格的人,便知孙案伏机极早,早到孙立人的出身。孙既非黄埔又比黄埔杰出,已注定了他被排挤、被嫉妒的“原罪”。再加上他的国际声望,赢得美国名将史迪威、艾森豪威尔、巴顿、麦克阿瑟等的礼遇与敬重,更令忌才多疑的蒋介石不安与猜忌。一旦情况稍稳,就把良将拉下马来。拉下马要靠罪名,于是冤案出矣。
孙立人军事素养深厚,技高一筹,印缅作战,出奇兵、打硬仗,反攻缅北时,得“东方隆美尔”的美誉,获英国皇家奖章,成为世界级的名将,战后被邀赴欧洲战场巡视,蒋介石麾下无人可望项背。国共内战,孙立人在东北打得顺利,忽遭黄埔排挤,最后被送到台湾训练新兵,让黄埔军头去立功,孰知立功不成,反而惨败,纷纷撤退来台。孙立人在台内有新兵,外有美国支持,“要枪给枪、要钱给钱”,一如韩信,他有“反”的大好机会,而由于忠于蒋介石之一念而不“反”,忠于上级,也如韩信。孙立人“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令上级不安,也如韩信;他“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弄得“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人告公反”,也如韩信。至于看不起其他将军,韩信“生乃与 ?眼樊?演哙等为伍”,孙立人“生乃与黄埔系军头等为伍”,更是一如韩信了。所不同的是,韩信的下场是身首异处、家夷三族;孙立人只是身囚台中、冤气难伸,家属奉陪,卖“将军花”维生而已。
一九九四年二月台北《新新闻》周刊第三六一、三六二合刊本,以醒目的标题,长篇报道所谓“孙立人案的大发现”、“CIA机密档案惊人揭露”、“独家报道美国中情局最新解密档案”,认为“在美政客、将领鼓吹下,孙立人答应与美发动兵变”云云,好像是落实了孙立人的兵变。其实,所谓“最新解密档案”,美国学者早已利用了;所谓“独家报道”的主要论述,实自一九九O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的康明思?穴Bruce Cumings?雪著《韩战的起源》?穴Cumings,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雪一书下卷,有关孙立人部分抄译而来。这些解密的档案不过显示美方单方面的意愿,腊斯克有一度想驱蒋之后,把台湾置于麦帅控制之下?穴见Schaller,Douglas Mac Arthur P.179?雪迟至一九五O年六月十九日,美国国务院的文件犹谓:
美国应该经由最可信赖的私人密使告诉孙立人,假如他愿意搞政变以便置台岛于其军事控制之下,美国政府准备为他提供必需的军事援助与意见。?穴译自Cumings, 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P.508?雪
朝鲜战争于六月二十五日爆发,朝鲜战争一爆发美国已转而又支持蒋介石,至战争发生前夕的六月十九日,美方仍在单方面示意、仍用假设语气,并无孙立人正面回应的迹象?选孙立人之所以一再被美方一厢情愿地看中,诚如康明思所说,“由于孙曾在弗吉尼亚军校受训以及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穴Cumings,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Vol.2.P.534?雪之故,当年美国驻台北“代办”斯特朗?穴Robert Strong?雪曾告诉康明思,前美驻台北领事克伦茨?穴Kenneth Krentz?雪于一九四九年年底与孙立人接触并告诉他,假如同意控制“国民政府”,美方将全力支持他,但是“孙断然拒绝如此做”?穴Sun flately refused to do so.?雪。 ?穴见同书,页五三四,参阅页八七二,注八十五?雪其他档案资料中所谓孙立人的“正面反应”,不过是“据报”、“传闻”或“假设性方案”之类,惟一较为具体的所谓证据是根据腊斯克?穴Dean Rusk?雪的回忆: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5
一九五O年六月初,腊斯克收到一封秘密又亲自交来的台湾卫戍司令孙立人将军所写的便笺……孙有一惊人的建议:他将要领导兵变逐蒋。此一兵变的含义不明,但孙要求美国的支持,至少默认。假如孙取得权力,他将中止政府中的贪污,亦会比蒋介石之对付共产党更具弹性。此事需要总统来决定。腊斯克销毁了孙氏便笺以防止可能的泄密,因知若蒋发现,孙会被处死。然后他去见艾奇逊,艾答应与杜鲁门商谈此事。然而当总统做出决定之前,北朝鲜进攻南韩。此一变局很可能挽救了蒋政权,因为此后蒋介石获得美国进一步的支持。?穴见Schoenbaum?熏Waging Peace and War?熏P.209?雪
这一段话破绽累累,且不论孙立人既有人传话?穴第七舰队司令柯克上将?雪,竟然会写一便笺留下痕迹与把柄,已不可思议。腊斯克既谓此事由总统决定,竟然不让总统杜鲁门以及国务卿艾奇逊看秘笺,就径自销毁,更不可思议。试想阴谋密件有几件不涉及人命,如果孙立人不怕死留下把柄,腊斯克又何爱乎孙将军之一命?亦有违常情。再说腊斯克于六月初得孙秘笺,而国务院文件显示迟至六月十九日,尚在试图告诉孙立人美方意图,试探孙立人是否愿意,正可破腊斯克之谰言。美方看中孙立人及其示意既可确定,而腊斯克反谓孙有求于美方,岂其然哉?美方倒蒋意图甚明,又一再向孙示意,即使由孙说出,亦不至于令腊斯克感到“吃惊”?穴startling?雪,已露马脚。康明思到底是一有见识的学者,立即怀疑“腊斯克有嫁祸于孙之意图”?穴Rusk may wish to place the onus for the Couq on Sun?雪?穴见Cumings?熏The Origins of the Korean War?熏P.537?雪,以卸华府的责任。然而仍有一些学者继续驰骋想象,以事出有因,遽下论断,甚至说,孙立人已着手兵变,蒋介石调刘安琪自海南岛回师制止。当蒋责问孙,孙谓乃中共挑拨,蒋接受之,而孙遂放弃其计划云云?穴McGlothlen?熏Controlling the Wanes,P.105?雪,何异信口开河?《新新闻》周刊虽也注意到康明思的怀疑,却仍然肯定确有此一秘笺,顺流而下还要妄改腊斯克收到秘笺的时间为六月下旬而非六月初?穴见该刊,页二十九、三十?雪,还要侈言“以本刊抽丝剥茧、爬梳核实,终于发掘到历史真相,拨开长达四十年的政治迷雾”。?穴同上,页十八?雪剥了什么茧?爬了什么梳?档案虽然解密,竟不会解读,孙立人何辜?选
其实,蒋介石未撤退到台湾之前,美国早已想放弃他,认为再多给美援亦无济于事,所以一再要求他让贤,或完全授权给有能力的人。美国人当面向蒋一再提及这些,并不是什么秘密。蒋介石第三次下野固然由于徐蚌失利,美国的压力也是主要原因。美国人看上孙立人亦非秘密,事实上无论就军事素养、能力以及战功而言,国民党将领中实无出其右者,并非仅仅是曾经留美之故。真正的历史真相是,孙立人虽然满腹牢骚,瞧不起黄埔,不把蒋经国放在眼里,但因一念之差仍然效忠蒋介石。孙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O年间有足够的时间与条件联美倒蒋,更何况李宗仁也想除蒋。蒋当时虽幕后操纵,毕竟是下了野,失去了名分,既有美国的全力支持,里应外合,于蒋亡命之际倒之,实易如反掌。萧公权教授曾说过,他于一九四九年秋天离台赴美前,因与孙立人乃清华旧友,过从甚密,孙于周末照例派吉普车来接,无话不谈。谈到牢骚处,萧戏说若有决心,愿草檄文,而孙终无决心,更无意倒蒋,故萧氏谓“孙将军有勇无谋”,无谋者,没有政治野心之谓也,亦可为孙未尝对美方有所谓正面回应的旁证。
孙立人于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O年代可倒蒋而不愿倒蒋,蒋于一九五五年孙无以倒蒋时,竟以莫须有之罪名指孙欲以兵变倒蒋,实欲借故除孙耳,可谓狠者胜、善者冤也。
从历史定位看,孙立人案的种种冤情,确如岳飞案。岳飞案的成立关键是凭“众证结案,而武穆竟无服辞云”。这就是说,全凭别人的旁证咬岳飞,并没有岳飞自己承认的证据,孙立人也是“无服辞”,真是古今同调;岳飞案的罪名是“措置别做擘划”,孙立人案中的罪名是“明告叛乱计划”,也是古今同调;岳飞案中的罪名是“指斥乘舆”,孙立人案中的罪名是“辱骂元首”,也是古今同调。岳飞案中的元凶赵构杀岳飞以免直捣黄龙,迎回两宫;孙案的元凶蒋介石囚禁孙立人以免妨碍太子接班,更是古今同调。最妙的,岳飞本人并没“依军法施行”,而是以“诏狱”“特赐死”;孙立人本人也没“依军法施行”,而是“另案办理”,以手令特赐在家软禁,也是古今同调。岳飞手下的张宪、岳云等都“依军法施行”;孙立人手下的郭廷亮、江云锦等也都受军法审判,也是古今同调。所不同的是,岳飞案中有罪犯“送二千里外州军编管”;台湾太小了,只好送几百里外绿岛编管了。汪荣祖有诗为证: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老美又来帮忙了 6
暮年不复旧英姿,
一死余哀感此时。
本意沙场争爱国,
岂知衙内每徇私。
伤黄泣李枉囚雪?穴黄氏姊妹与李鸿?雪,
摧骨胸午夜悲?穴闻孙将军被囚禁后,中夜醒来搥胸悲鸣?雪。
难望赵秦平冤曲,
如闻怒发冲冠词。

秉钺专征追马班,
江南浴血气如山。
伤痕累累终无悔,
禁网深深久困闲。
百战功高罕有失,
扬威域外竟成患。
天人共鉴还清白,
又烛东窗构桧奸。
我们不难发现,真正制造冤案的,不是别人,而是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原因是孙立人反对政工制度,与太子为难。世人骂秦桧而不骂宋高宗赵构,是错误的。——没有宋高宗的“旨意”和“苦心”,秦桧扳得倒岳飞吗?真正制造风波亭冤狱的,乃是“领袖”父子自己?选可悲的是,岳飞案是多少年前的历史陈迹,可是孙立人案呢,却是活生生的现代版,并且还有增订版。蒋氏父子的心术,实在超过宋高宗之上多多。因为宋高宗晚年,在让位给儿子宋孝宗后一个月,就由儿子承旨下诏,把岳飞“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予录用”,表示对岳飞的抱歉。可是蒋氏父子呢?在他们有生之年,不但使孙立人一冤到底,甚至在他们死后,未亡人们也照本宣科,不肯平反。
蒋介石败退到台湾,似应痛定思痛,不再CC、不再黄埔了,国民党也要改造了。一时之间,文有吴国桢,武有孙立人,结果仍然是权宜之计。曾几何时,这一对文武,放逐的放逐、囚禁的囚禁,而蒋政权更加“私”了,私到儿子身上去了。吴国桢说老蒋“爱权甚于爱国,爱子甚于爱民”,可称一针见血之见。其实知蒋甚稔的司徒雷登,在回忆录里亦曾指出,对蒋而言,要区分他个人以及他本国的利益,并不容易?穴Staurt,Fifty Years in China,P.276?雪,也就是说公私根本不分。蒋介石自称革命一生,到头来在小岛上建立小朝廷,传子接代,套一句殷海光的口头禅:“这教人从何说起呢?”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思想冰河文化沙漠 1
一九五九年,三位美国学者在台湾实地调查教育文化状况,写了一篇报告,直指台湾是“文化沙漠”?穴cultural desert?雪。台北的“学术权威”李济认为“旁观者清”,心有戚戚焉。他把这三位学者分析“文化沙漠”的成因,归纳为五条:
一、最初接收时,有些训练不够的人做了教授;二、大陆来的学人,精神颓唐不自振作;并且不少失去了读书兴趣的人以教书为临时职业;三、教育界五日京兆的心理,没有做任何长期打算;四、社会里、政治里流行的各种禁忌,因之思想的范围大大地受了限制;五、青年的学者不肯到大学来。?穴“文化沙漠”,《自由中国》第二十一卷第十期?穴一九五九?雪,页三O二?雪
其实,这五条之中,第四条是“纲”,其他都是“目”。“各种禁忌”,乃是政治高压的产物;在政治高压下,思想不仅受到限制,根本受到禁锢,以至于形成冰河状态。思想应该愈活泼、愈有问题愈好,因为活泼的思想才能产生创造文化的智慧,有问题的思想才能使文化进步与繁荣。然而在蒋氏父子的高压下,思想有问题是可以被枪毙的,有几个人敢惹“思想”,当然导致思想的冰河,而文化沙漠正是思想冰河之果。
蒋介石搬运了许多宝贝到台湾,除了国库黄金、故宫国宝等等之外,还有完整的国民党特务。军统、中统之名虽已消失,但其实体更为集中,由蒋经国一手掌管党政特务机构,所统率的特务人员一开始就有五万余名。蒋家的特务到了台湾之后,地小权大,更由于“戒严令”的配合,布下天罗地网,其得心应手为大陆时代所未有。何况作为特务头子的蒋经国,更远非大陆时代的戴笠可比。蒋介石与戴笠只不过是主仆关系,而与经国有父子关系,岂可同日而语?于是特务势力在太子的管辖与指挥下,笼罩全岛。至于一九五O年七月公布的《中国国民党改造方案》,名为“改造”,实系“集权”,把权力更加集中到蒋氏父子手中。至国民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于一九五二年十月召开时,“改造”完成,除蒋介石当然连任总裁外,蒋经国已跻身中央委员,名次仅在陈诚之下。
蒋氏父子初到台湾时,惊魂未定,草木皆兵,为了他们的“安定”,杀戮尤惨。政工干部学校出身的江南?穴刘宜良?雪在所著《蒋经国传》中,有颇为具体的透露,如谓:
位于台北植物园附近的马场町,取代过去南京雨花台的地位。据执教东京立教大学的戴国辉说:“我当时在南海路的建国中学念书,有天我看到一辆卡车,载着七八位犯人,双手背绑,口用白布扎着,大概怕他们声张,一忽儿,传来枪声。我心里想,他们做了革命的烈士了。”翻开五十年前半年的《中央日报》,“匪谍××等数犯,昨日枪决伏法”的标题,一周出现好几次。以“匪嫌”名义,送往青岛东路军人监狱、台东绿岛,或用麻袋捆扎,未经司法程序,丢到海里喂鱼的,不计其数。台北的一位化学工程师陈天民,江苏靖江人,因为出言不慎,告诉投奔他的乡亲们说:“台湾都快解放了,你们还来这里干什么?”经人检举,判刑十五年。陈当然不是“匪谍”,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的指控,充其量,不过是对国民党的统治前途失去信心而已。诺贝尔奖金得主李政道的母亲张明璋女士,和儿子李崇道?穴后来曾担任中兴大学校长?雪因在淡水家中,留宿一位广西大学时候的同窗,卒以“掩护匪谍”,锒铛入狱。?穴页一八三?雪
此一“恐怖世界”即为蒋经国指挥下特务们的“杰作”。在“恐怖世界”里,朝野诚惶诚恐,以蒋氏父子的马首是瞻。特务势力是蒋介石在台湾的权力基础,是蒋经国继承权力的阶梯。
在此一背景下,任何“左”倾思想固然十恶不赦,格杀勿论,连温和的自由主义与民主思想,在蒋氏父子控制下的台湾也绝无容身的空间,其荦荦之大者,就是发生于一九六O年的雷案。雷案的主角雷震字儆寰,原是老国民党员,大陆撤退来台后,与一些拥蒋的自由派分子如胡适、毛子水等办了一份以《自由中国》为名的半月刊。胡适在赴美的船上还替这份杂志写了发刊词,并由胡适担任发行人,后由雷震继任。《自由中国》这一名称是很好的宣传,以别于大陆上的共产中国,许多人便把台湾称作“自由中国”,其实蒋介石的台湾既不“自由”亦不“中国”?选更具讽刺性的是,蒋介石终于把《自由中国》扼杀了,判了雷震十年徒刑。
《自由中国》的宗旨,原是要“支持并督促政府走向进步,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蒋介石在嘴巴上绝对不会反对“自由民主”,但骨子里关切的是巩固权力以及替儿子接班铺路,而这种“关切”往往与自由民主不搭调。《自由中国》的一个主要笔杆子殷海光?穴原名殷福生?雪,原来也是国民党员,后来成为罗素的信徒,大唱英美自由主义思想,自然与封建独裁的现实相扌干格,逐步增强对现实的批评,涉及政治、经济、教育各个层面。一九五四年,《自由中国》批评到蒋经国的“青年救国团”控制青年学生,蒋介石“勃然大怒”之下,于是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亲自开除了雷震的党籍?穴见《雷震回忆录》,页三六O?雪,雷震被迫成为党外人士。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思想冰河文化沙漠 2
《自由中国》在蒋氏父子特务势力的阴影下,生存多年,主要利用了蒋介石为了讨好美国而打出的“民主”招牌,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以“言论自由”之矛攻“党化教育”之盾、以“自由经济”之矛攻“金融管制”之盾、以“多党民主”之矛攻“一党专政”之盾。一九五六年十月是蒋介石的七十大寿,《自由中国》又利用了蒋氏“婉谢祝寿”、“均盼海内外同胞直率抒陈所见”的声明,出刊了《祝寿专号》,对蒋介石个人提出直率而又剀切的建议和批评。专号的社论更明确地劝蒋不要违宪连任总统,并要求党部退出军队,使军队国家化。?穴见第十五卷第九期?雪
面对这些挑战,蒋经国直接控制的国防部总政治部发动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运作,《自由中国》的台柱胡适尤成为“攻击”的大目标。……?穴略——编者?雪胡适在围剿声中,感到回台湾比留在外国更重要,遂于一九五七年年底答应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穴参阅《胡适致赵元任函》,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雪院长一职是由蒋介石圈选的,蒋任命胡为台湾最高学术机关的首长,未尝没有以“高官厚爵”笼络之意,使胡多少有所顾忌,最后胡适果然未能以“去就”争“自由”。
《自由中国》的命运也未因胡适于一九五八年四月回台长住后得到改善。特务们反而由“围剿”进而迫害,而胡适竟要《自由中国》的执笔者多“容忍”,引起殷海光的不满。雷震则在胡适回台以及美国舆论的鼓励下,更向民主的方向迈进,进而要想组织反对党了。至此,蒋介石不再顾民主的招牌,撕破脸皮,命特务制造匪谍案把雷震抓了起来。雷被捕后,胡适不肯主持组党,其他的人在齐世英的影响下主张“稳健”,新党遂胎死腹中。蒋介石达到“杀鸡警猴”的目的。
雷案发生的时候,胡适正在美国,曾公开支持雷震。他回台湾后,蒋介石故意冷落他,农复会主任委员蒋梦麟比他晚回来,却先见到蒋,而胡适却得在“不谈雷案”的约定下,才见到蒋。蒋平常与胡适见面,通常是两人密谈式的,这次却是秘书长、秘书、副官全在的官式谈法,显然是有象征意味、表示有距离了。但是见了面,胡适仍然忍不住要谈雷案,很诚恳地想说明雷案如何在外国产生“很不好的反响”,胡适在一九六O年十一月十八日的日记中说:
总统说:我对雷震能十分容忍,如果他的背后没有匪谍,我绝不会办他。我们的政府是一个反共救国的政府,雷震背后有匪谍,政府不能不办他。我也晓得这案子会在国外发生不利的反响,但一个国家有它的自由、有它的自主权,我们不能不照法律办。这是他在九月十四日对美国西岸报人的谈话,今日重说一遍。
这最后二十五字,写得极见内功?选不温不火,但把蒋对他的态度,画龙点睛了。为了雷案,他显然被蒋介石“见外”了?选不过,胡适在蒋面前一再“盼望此案能够司法审判”,未免书呆?选军法或司法审判,在国民党内定判决结果下,又有何不同?又有什么好争的啊?胡适对蒋介石苦口婆心,而蒋介石居然说:“胡先生同我向来是感情很好的。但是这一两年来,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们政府。”胡适听后,激动了起来,说是话说重了,在这天日记中,犹情见乎辞。胡适“愿意用我道义力量来支持蒋介石先生的政府”始终不渝。他早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蒋政权危急时,力求美国支持蒋作战,且在美国人面前流了泪?穴见司徒雷登函载Rea & Brewer ed., the Forgotten Ambassador,P.292?雪,有点像秦廷之哭。如此拥蒋使他根本没有多少旋转余地,却有无限伤感。他对国民党和党外,都有雾里看花的一派天真。中国政治中像他这种有地位的清客,最后是及身而绝了。最可怜的是,以他最后的苦口婆心,竟连一雷三毛都不能救,他的悲哀,也就可想而知。“雷案”发生后,胡适应该以不回台湾为抗议、以辞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为抗议,这样多少会给蒋介石一些压力。但是胡适回来仍做他的院长,甚至不便去探雷震的监,终于在蒋介石的权威下妥协了。胡适写文章喜欢宣传黄以周“实事求是,莫做调人”的立场,但他自己,却始终未能免于“调人”之讥。
《自由中国》被封闭之后,言论自由更无一点空间,怎么又冒出一个轰动一时的“文星事件”呢?文星书店是一九五二年创办的,《文星》杂志是一九五七年创办的。在《文星》杂志创刊后的前四年里,它只是一个正派而普通的刊物,成绩平平。真正的突破,在李敖进人《文星》以后,自此四年中杂志变色、书店改观。在李敖影响之下,《文星》主张中国走现代化的道路,它的自由、民主、开明、进步、战斗等鲜明色彩,表现在《文星杂志》上、《文星丛刊》上、《文星集刊》上,以及其他大量的出版品上。《文星》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在挖根上苦心焦思、在寻根上慎终追远、在归根上四海一家,定向方面的成绩,实在是思想冰河中的异数,文化沙漠中的奇迹。就这样的,《文星》成为《自由中国》杂志以后,官方眼中钉的递补者。在封杀《文星》的手法里,最耐人寻味的,除了照例扣红帽子外,更利用一批出身共产党或出身左派的人儿,去罗织《文星》。没问题,硬挑出问题,叫做“罗”;罗出问题再予以串连成罪状,叫做“织”。就在这种罗织作业下,《文星》的被迫陨落,也就指日可待了。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思想冰河文化沙漠 3
最有趣的是,当国民党中常会上,小人们向蒋介石报告《文星》闹事应该严办的时候,蒋介石说:“把萧孟能、李敖先给党纪处分。”小人们再说:“但萧孟能、李敖不是党员。”蒋介石说:“萧孟能的父亲萧同兹是啊?选要萧同兹负责?选”萧同兹在国民党里的老面子,延缓了《文星》之被消灭,并不能使《文星》免于被消灭。大祸临头像一张禁网,它是慢慢扣下来的。先是开始查禁《文星》第九十期,那只是一个动手的讯号,杀戒一开,自然就有好戏看。“杀身之祸”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间筹印《文星》第九十九期时发生的。查禁命令,内容洋洋大观,《文星》被停刊一年。但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处分,骨子里,处分却是更严重的,那就是蒋介石下手令:“该书店应即迅速设法予以封闭。”在这一手令下,《文星》被封,就在眼前。不过,《文星》的问题是李敖,如果李敖与《文星》脱钩,《文星》仍然有救。在此一“希望”下,在蒋介石秘书长张群的“党党相护”下,萧同兹向蒋介石上了报告,“为《文星》杂志办理不善,受有停刊处分,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产生不妥倾向,拟即由同兹负责整理,谨报请鉴察”。萧同兹的报告措辞谨惟,虽为《文星》上报告,却处处站在蒋介石利益进言,所谓“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产生不妥倾向”、所谓“近闻海外有‘左’倾分子托于言论自由之说,阴有支援文星,亦恐因此影响政府之威信”等等,都是站在这种立场进言的。报告文字洗炼,是出于李晋芳之手,再经黄少谷改正过的。这种文字,再经张群过目后,认为可以打动蒋介石,于是张群就附上相应的签呈,张群的签呈和萧同兹的报告送到蒋介石面前后,蒋介石在张群、萧同兹、黄少谷、黄杰四个人的老面子下,基于他自己的利益,终于网开一面,批示“可如拟试办”五个字。于是张群得令于一九六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以“极机密最速件”,写信专送给萧同兹,报告佳音。就这样,《文星》由萧同兹“老年人接青年人棒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由萧同兹出面来挡,使《文星》度过险境。但是到了一九六七年,《文星》杂志停刊一年处分已满,依法原可以自动复刊的,但是二月二十三日,国民党中四组以“五六宣五OO三七”号密件致萧同兹,说是“据有关方面会商结果,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文星》杂志不宜复刊”。于是,就在党的命令超过行政命令下,《文星》杂志永不复起。这就好像先用行政命令把你打昏,然后再用党的命令把你杀死。蒋介石纵使一时看老同志的老面子,放过《文星》,但蒋经国率领的一批政战系、情治系、党政系的人们,绝不放过《文星》。因此,萧同兹虽“心力交瘁”的挽救,《文星》改组仍不会成功。拖到一九六八年,官方终于忍不住了,首先,官方开始在税务问题上面找《文星》的麻烦,希望能够查出逃税漏税的证据,用做借口。不料,《文星》早防到这一着,税务机关追查之下,竟发现《文星》连卖一张报纸,都会自动开发票?选在这种简直无懈可击的情况下,官方除非走栽赃嫁祸的路,也就别无他法。于是,官方决定硬来了。
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五日的下午,警总纠合各路人马,突击搜查《文星》资料室。三天以后?穴一月二十八日?雪,萧同兹座车开始被跟踪;第四天?穴一月二十九日?雪起,《文星》书店门口有“计程车”两部及便衣多人驻守不去。情势发展至此,可见蒋经国他们的确不经过张群,“直接上报而要径自执行”了。萧同兹感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就在二月五日写信给张群,“惶悚待命”了。萧同兹不愧是老于世故的,明明是你蒋介石两面做人、逼我关门,可是我绝口不提一个字,反倒字里行间,哀哀请求你恩准我自我结束。张群收到信后,只好转呈蒋介石,蒋介石批了一个“阅”字,意思是说知道了,你就去停业吧。于是,苟延残喘了两年的《文星》终于还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蒋介石那边决定了《文星》停业,但在蒋经国这边,却照旧一不做二不休开始抓人,以期把案子落实。在《文星》宣告结束的广告与海报出现后,《文星》读者为了抢购、为了抗议,也为了惜别,天天挤满了书店,买个不停,场面之大与声势之壮,也足欣慰,令他人胆寒。到了三月三十一日晚,是《文星》最后一天,正赶上星期日,整日书店挤得水泄不通,其中甚至有国民党大员如陈建中等,也混进来买书而去。十点后萧孟能亲去书店,在慰问中陪读者度过了最后的两小时,到子夜十二点,正式结束。这时书店门口便衣与“计程车”很多,一个特殊身份的“客人”,一直陪到最后,临出店门,还在橱窗前看了好一会儿才走。
星沉之后,《文星》风潮的动力李敖,被封笔、被跟踪、被监视,最后因彭明敏案被诬指为“台独五大中央委员之一”而入冤狱五年半。李敖入狱之前,作家柏杨因刊登大力水手漫画,被指为讥刺蒋氏父子而入黑牢。柏杨原是蒋经国文学侍从之臣,根本无意逆蒋氏父子之鳞,而李敖则是存心对着干的。可见在蒋氏父子眼里,无意也好,有心也罢,只要冒犯了圣颜,就得由特务来收拾,打入黑狱,滥施刑罚来以儆效尤。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思想冰河文化沙漠 4
由此可见,《文星》虽由老国民党员萧同兹来接管,仍然不行,亦就不足为异了,因为赶尽就要杀绝。有人以为雷震若仅书生论政,不去组党,不会出事,亦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胡虚一已举证说明,组党之前,蒋介石就想以高价收买《自由中国》,然被雷震所拒,已触蒋氏之怒?穴胡虚一《雷震与蒋介石交恶述源》,载《清算蒋介石》,页二七七至二八四?雪,所以不组党还是会被封。《自由中国》反对蒋违宪连任,就会被消灭。组党不过是冒犯之一,任何冒犯都会导致同样的命运。
蒋介石从一九五O年三月一日复职起,到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死亡止,前后二十五年之间,他的总统身份,都是非法的。即使蒋介石以强势在一九五O年三月一日复职后,非法总统干到一九六O年,还是出了大问题,因为“中华民国宪法”第四十七条明定:“总统副总统之任期为六年,连选得连任一次。”可见纵使一九六O年以前干的都合宪法,一九六O年到了,既满了两个六年,也不能再超过“连任一次”的限制,也得下台。但一九六O年将届,蒋介石再变花样,以使国大代表加薪到和立委相同等贿选手段,由非法的国民大会通过了修改动员戡乱时期临时修款案,竟通过“动员戡乱时期,总统副总统得连选连任,不受宪法第四十七条连任一次之限制”。一九六O年三月十一日,蒋介石公布了这一条款,十天以后?穴三月二十一日?雪,他就凭这一条款再干上第三任“总统”,以后如法炮制,至死方休了。
在蒋介石一连二十五年的非法总统过程里,一九六O年的一次,是个重要关口,因为这次违宪,比复职那次违宪还明确,照台湾“宪法”第四十七条规定,根本没有第三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包括胡适、张君劢等海内外有识之士,十目所视、十指所指,都不赞成蒋介石再连任,所以蒋介石悍然违宪,必须要费一阵手脚。蒋介石在头一年?穴一九五九年?雪召见钱穆,问以“此次选举,汝是否有反对我连任之意”,就是全盘手脚中的一个小动作。钱穆在蒋介石追问下,挺不起腰杆,否认此事。蒋介石“随即起身向书架取书”,要用书证明钱穆的否认不可靠。钱穆当时即连忙说:“总统勿再检此书,应是我民国三十九年初到香港时所写向政府进忠告,并非为选举总统事而发。”当年钱穆的文章题为《反攻大陆声中向国民政府进一忠告》,登在一九五O年四月二十日香港《民主评论》第一卷第二十期。统观全文,钱穆谈到的,纵全做反对连任解,也不过希望蒋介石功成身退而已。但是蒋氏猜忌之心,居然会在近十年后突然迂回而至,来兴问罪之师。当然,钱穆对蒋介石功成身退的希望,原是一种马屁,第一次假定在抗战胜利后,第二次假定在反攻大陆后,后者尤属一种天方夜谭。但是,纵属假定,蒋介石也是不高兴的,他的素性是大权在握、至死方休的,你叫他“适可而止,急流勇退”,他就会给你颜色看。所以,一九五九年九月召见那一次,钱穆虽以逊谢之态,一再解释,但蒋介石“屡颔首,不做一辞”。最后,虽“已届午刻”,却连一顿饭都不赏钱穆吃。这种小动作,看破以后,都是有文章的。
蒋介石撤退到台湾,不能说不痛定思痛,然而他的“痛定” 是并非民主不够,而是独裁不足,张群先意承旨,早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十六日在总统府大礼堂召开的行政院设计委员会上,公然指出宪法必须修改,陈诚还补充说,“当年结束训政与制订现行宪法因受党外影响”,回到大陆后可研究仍采用训政。最后决定“权在总裁”,做最后的决策?穴见萧同兹未刊日记?雪,日后一再违宪连任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蒋介石发表了《中山楼中华文化堂落成纪念文》?穴收入《先总统蒋公全集》第三册?雪,大唱发扬中华文化的高调,国民党人群起附和,称之为“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此一运动是否复兴了中华文化呢?
事实上,文化其名,政治动机与目标其实。从此一运动发生的时间就可以知道,那是针对毛泽东在大陆上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来的。毛要革文化的命,蒋就要复兴文化给毛看,基本心态就是如此。只是孤岛上的草山老人,力不从心,隔岸观火,杯水车薪而已。
蒋介石倡导的“文化复兴”,其政治性是十分明显的。他本人就毫不隐饰地把中华文化与三民主义挂钩,把孙中山与中华一贯的道统文化挂钩,更侈言:“今日复兴基地之台湾省,实为汇集我中华文物精华惟一之宝库。”?穴《先总统蒋公全集》第三册,页四二三O?雪在蒋介石的政治号召下,全台湾各界人士热烈响应,于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在阳明山成立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通过推行纲领与组织章程,并请蒋介石为会长。一呼百诺,又略见法西斯的臭味矣。
中华文化并没有在文化沙漠中复兴起来,由于复古意味较重,也不可能复兴起来,更与现代化运动有碍而少益,倒是可以勉强称之为反毛反共运动,或重振三民主义运动。蒋介石希望这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运动,但是像当年的“新生活运动”一样,昙花一现,无疾而终。如今蒋氏王朝终结之后,连三民主义都要被取消了、连中国文人都要被视为外国文化了,文化复兴运动之无根,可见一斑。
总之,在政治高压下、思想冰河里、文化沙漠上,蒋介石为所欲为,死而后已,无人可以阻拦。在父亲的荫庇下,蒋经国一再高升,由主任而后部长、部长而后院长、院长而后总统,似乎是水到渠成,实际上莫不是刻意的安排。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屈辱的对日和约 1
一九八七年十一日三十日,日本政府公布了《中日和约》的外交档案。《朝日新闻》在第二天?穴十二月一日?雪以头版头条处理,大意说:日华和约议定书中台湾对日本的赔偿要求,为了表示善意而自动放弃的说法,是蒋介石以德报怨的结果,但是三十日发表的外交文书中,台湾并非爽快放弃,而是以此作为谈判筹码换取条件,过程中显然可见;日方亚洲局长倭岛英二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四日见到张群说:“其他联合国会员国放弃可以,‘中华民国’绝对非要不可。”倭岛英二则说,“贵国”不是宽大在前吗?到了第八次非正式会谈,叶公超却以“绝对机密提案”,表示要向政府建议以“自动放弃方式,换取其他条件”。而所谓其他条件,则是“与旧金山和约规定的联合国会员国同等地位”及承认国府为全中国的代表等。《朝日新闻》的结论是:台湾的政府为了死要面子,争取“大国”的地位,终于为了虚名而放弃一切。日本方面的档案公布和舆论评述,告诉了人们:蒋介石从对日本“以德报怨”到“放弃赔偿”,其中有不足为外人道、但外人却明明知道的心理背景。
根据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中日和约》第十条,明定:“中华民国国民应认为包括依照中华民国在台湾及澎湖所已施行或将来可能施行之法律规章而具有中国国籍之一切台湾及澎湖居民及前属台湾及澎湖之居民及其后裔;中华民国法人应认为包括依照中华民国在台湾及澎湖所已施行或将来可能施行之法律规章所登记之一切法人。”又在“照会第一号”中明定:“本约各条款关于中华民国之一方,应适用于现在中华民国政府控制下或将来在其控制下之全部领土。”以上条文中的关键字就是那个“或”字。照蒋介石的原案,用“或”字则表示他没有控制中国大陆领土的含义,应该用“及”字,换成英文约本是,不能用or,而要用and。但是日本不肯。早在头一年,日本内阁官房长官冈崎胜男就对董显光说过:“我国固极敬重贵国政府,所惜者目前领土仅台湾耳!”如今签约之际,蒋介石自己以“仅台湾耳”的台面,却要日本签下“含大陆也”的条款,日本鬼子当然不肯。事实上,日本根本就不愿同“仅台湾耳”的蒋介石签约,日本的原意是附和英国的提议,“邀中共参加对日议和”。苏联也有志一同。美国不在乎苏联同志,却在乎英国异志。因此美国国务卿杜勒斯赶赴英国,于一九五二年六月十五日,把结果告诉“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顾维钧说:“此次在英与英外相等商议对日和约,余对英主张邀中共参加,坚决反对;而英对美主张中华民国政府参加签字,亦反对甚力。最后,余提折中方案——即由若干国家与日签订多边条约;另由日本自主决定与何方中国商订大致相同之双边和约,英国已表同意。此虽未能满足贵国希望,然十之九成当如贵国之意。”杜勒斯并以严守秘密为嘱,对顾维钧保证:“余知日本政府对贵国态度甚好,必愿与贵国签约,而反对与中共成立关系。”就这样的,一九五二年九月四日,对日媾和会议在旧金山歌剧院开幕了,“中华民国”根本不在邀请之列,签订的《金山和约》自然也和它完全无关。蒋介石脸上无光,只好等日本单独和他签约。所以第二年日本在美国压力下,跟“中华民国”做签约谈判时候,蒋介石就亟思不惜代价,挽回面子了。
日本派来的代表是曾任藏相?穴财政部长?雪的河田烈,这鬼子是台湾通,是酒性发作时,大叫要到北投去的家伙。他原在二次大战时任“台湾拓植株式会社”董事长,是搞亚洲经济侵略的能手。他被派出来同蒋介石政府谈判,早把蒋介石的处境与心态摸得一清二楚。他在台北演的是白脸,黑脸留给东京那边演。谈判过程中,东京那边作弄蒋介石的小动作,一直此起彼落,一会儿说台湾是地方政府非中央政府了、一会儿又说中共如肯他们就同中共签约了、一会儿又推翻前议说有新训令来了、一会儿又把“中华民国”的秘密约本公布了……反反复复,把蒋介石弄得团团转,前后闹了七十天?穴日本在对美国等签约时服服帖帖,只有四天?雪,最后蒋介石乖乖就范——战胜国对战败国乖乖就范。签了。
签的文字中,最醒目的是《议定书》中这样的文字:“为对日本人民表示宽大与友好之意起见,中华民国自动放弃根据金山和约第十四条甲项第一款日本国所应供应之服务之利益。”这意思就是说,关于战败国赔偿问题,战胜国“中华民国”将《金山和约》第十四条所规定的“服务赔偿”予以自动放弃。换句话说,什么赔偿都免啦?选整个的条约中没有提到赔偿条款,这在世界历史上真是空前绝后的。此中屈辱,试看叶公超对日本代表的一段话,便见端倪:
金山和约对战败国之宽大已属史无前例,而我方约稿甚至放弃服务赔偿,是较之金山和约不及则有之,绝无过分之处,有何令贵国难于接受者?自贵我两国开始谈判以来,贵方所提异议者均属金山和约之条文,换言之:贵方所要求者无一而非更改金山条约之提议,是诚有令人难于索解者。
第十二部分:孤岛上的父与子屈辱的对日和约 2
本人日来夜不成寐,阅读史料,至李合肥?穴鸿章?雪春帆楼马关议和一段记载,见李相国?穴鸿章?雪始终出诸至诚,不但尊重日本战胜国之地位,且视日本为朋友。此种高瞻远瞩之精神诚足为法。此次贵我两方交涉,我方未以战败国视贵方,处处着眼中日将来之合作与友谊。我国对贵国作战最久、被祸最深,人命之损失更难数计,依惯例要求赔偿自属当然,今竟并服务赔偿而自动放弃,其欲与贵国永敦睦谊,已极显然。今本人感觉贵方非但不承认我之盟国地位,即相互平等之地位亦尚斤斤计较。
叶公超何能上比《马关条约》?《马关条约》是中国以战败国保持尊严;《中日和约》却是以战胜国受尽屈辱,而这种屈辱,如果蒋介石没有媚骨与私心,是可以不接受的。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议和,丢的是台湾;蒋介石在台湾与日本议和,丢的是中国人胜利者的实质。这种“拙”作,求诸古今中外的为政者,可谓只此一家。
蒋介石在抗战胜利时不同任何中国人商量,单独决定“以德报怨”,在退守台湾时又同党羽群谋佥同“放弃赔偿”。照《中日和约》谈判时日本首席随员木村四郎七的回忆,最初“中华民国”提出的,只是要日本承认他们是“正统政府”等三项,根本没提出赔偿问题,后来加入这一问题,乃是作为谈判筹码换取条件,换到手后,赔偿都可以不要,这不是“沽券”?穴日语“死要面子”?雪,又是什么呢?
事实上,蒋介石正是如此。问题比较复杂的是,他在死要面子之时,对日本又总是一摊媚骨。抗战以前的不必论,抗战期间的也不必论,光看抗战胜利后的一些雨丝风片,就令人叹为观止矣?选以他对日本头号战犯——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为例。冈村宁次以侵略中国总司令之尊,怎么可以被判无罪呢?可是蒋介石硬要判他无罪?选不但要判他无罪,甚至在受降典礼前,把降书内容先给他过目,还“打派司”叫他不必当场献出军刀。另外还特别召见他,问他“贵官健康如何?生活上如有不便之处,希勿客气的告诉我或何总司令”。最后,当蒋介石兵败下野,李宗仁接班,下令逮捕冈村宁次时,冈村宁次还得蒋介石之荫命,快速潜归日本。蒋介石这种“供应之服务之利益”,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服务赔偿”呢?选只可惜竟是战胜者干出来孝敬战败者的?选
跟蒋介石媚骨相伯仲的,是他的私心。……蒋廷黻后来论断说:“个人尽管爱国,但一旦加入政权的争夺,免不了只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争夺,久延下去,国家将卖尽了。”蒋介石从“以德报怨”到“放弃赔偿”,除了对日本的媚骨外,为了保住他的政权,因而私心泛滥,一再丧权辱国而不惜,也是主要原因。蒋介石的不幸是他遇人不淑,对象总是无情无义的日本人,结果纵然一身媚骨,却未能免于被出卖,一九七二年九月,日本外相大平正芳在承认中共时表示:“《中日和约》已失去了它的意义,业已终了。”消息传来,蒋介石灰头土脸可想而知也。最谑画的是,在蒋介石死后,日本人又公布了《中日和约》的秘密文件,进一步出了蒋介石的东洋相。
《中日和约》签订之前,张群对日本代表谈话,说:“在中日战争之前,我们竭力消弭战祸,惜无所成。在日本投降,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但有悲哀警惕之怀,从未以战胜国自居。”好个“从未以战胜国自居”?选如今战败国在《中日和约》上无异是一个战胜国了,看到“中华民国”外交部这一密件?穴《中日和约签订后各国之反应》,一九五二年五月十日?雪,怎不令人浩叹?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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