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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2 辛夷坞 (当代)
“别人从来都不搭理她,她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跟来跟去。”
方灯看了傅镜殊一眼,他面色冷淡,一言不发。
方灯咬着下唇,身体里某个早已被厚厚武装起来的部位开始有些疼了。
他当然是和她不同的,但她一直想的是,生活中有这样不同的存在是多么好的事,仿佛在泥潭里还能嗅到云端的花香。殊不知这在别人眼里恰恰是最具讽刺意味的地方,云端的花需要来自于臭泥潭的向往吗?方灯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站出来提醒,她是人人得而辱之的方血脓的女儿,属于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肮脏恶臭的;而傅镜殊呢,他的好,不只她方灯,别人也看得见。正因为这云泥之别,所以她的热情和奢望才显得格外可笑可怜。
“你说她装了那一袋子的泥巴想要干什么……”
“滚!”方灯忽然爆发出来的声音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她咬着牙冷笑道:“你们别忘了我是脑子有毛病的人。”
人人都厌恶有毛病的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和有毛病的人硬碰硬较真。果然,身边的声音消停了不少,有人怏怏地离开了。
然而那个充满挑衅欲望的男孩却没有走,他撇着嘴笑道:“我倒觉得你们好是正常的,反正是一家人,血脓女儿和血脓妹妹的野种,都是一个窝里的老鼠!”
“你有种再说一次!”方灯说这话时反而看上去平静了许多。
“我说错了吗,一个窝里的老……”
方灯身子刚一动,傅镜殊立即抄住了她的胳膊。
“够了。”他既像是劝方灯,又像是对那男孩说。方灯从他脸上看不到被激怒的神情,即使对方同样也用恶毒的话语羞辱着他,他浑身上下却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感。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在那男孩把嘴闭上之前,抓了一把袋子里的塘泥,迅速地糊进那张洋洋自得的嘴里。
男孩依旧张着嘴,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污泥,毫无预兆地弯腰呕吐了起来。
后面的事态变得无比混乱,男孩吐得天昏地暗,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成年人,方灯很快被人揪住了,然后又陆续赶来了学校的老师和男孩的家长。
男孩的父母看上去还算体面,瞧见儿子的惨状心疼不已,他父亲简单地向路人问了原委,体态丰腴的母亲红着眼朝方灯扑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眼看要扇到脸上,方灯被人揪住躲闪不及,只得闭上了眼睛,却久久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和羞辱降临。
傅镜殊截住了男孩母亲的手,平静地叫了声“二嫂”。
那年近四旬的女人脸上闪过尴尬、愤恨、厌恶和犹疑,僵持了一会儿,终究恨恨地将手收了回去。
接着方灯一行人都被带回了学校,老师将她单独拖到一间小办公室严厉斥责了一番,说是要找她的家长。方灯倒不怕这个,她还没从傅镜殊那句“二嫂”中回过神来。
也是回到学校之后,从老师的训斥中她才知道被她糊了一嘴塘泥的男孩叫傅至时,难怪……原来他们都是傅家的人。但为什么傅至时一家没有住进傅家园,而且无论是儿子还是父母,他们看向傅镜殊的眼神都并无亲人之间的友爱和善意?
直到晚上八点多,方灯的班主任才确定不会有家长来领走这个闯祸的学生了,于是再三警告,并让她写了检讨,才肯放她回家。方灯有些意外,池塘淤泥的味道她很清楚,以傅至时的骄横,吃了这个大亏,他们一家人居然也没再找她麻烦。要说他们是看在傅镜殊的面子上就此算了,她也不信,他们若是如此顾忌傅镜殊,傅至时身为晚辈也不敢随意口出恶言。
方灯伴着自己路灯下的影子回家,经过之前闹事的地方,垃圾筐和那袋塘泥也被人收走了。方学农也刚回来,眯着眼睛问女儿吃了饭没有。方灯摇头,他举着酒瓶笑着问她要不要来两口,方灯刷地拉上了自己床前的布帘。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对面的傅家园平静如故。方灯不知哪来的火气,中午放学后到外边找了叠旧报纸,把出租屋里唯一的破窗糊了个严严实实,小屋里顿时黑黢黢的。
方学农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喃喃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接下来的日子,方灯放学就自顾回家,巷子里遇见傅镜殊,她就装作不认识一样迅速从他身边走过去,更没有再爬墙去找他说话。她有些明白了,傅镜殊也许不讨厌她,但也仅此而已,也许他就是这个样子,不会与谁特别亲昵,也不会特别讨厌谁。他不会刻意驱赶墙边的流浪狗,可是也不会伸手去抚摸它的头,因为他也知道,那狗身上是脏的。从这点上来说,他和外面的其他人并无分别。方灯满腔热情只余下透心凉。
第四章佛祖脚上血
把傅镜殊摒弃在生活之外,方灯好像重新认识了瓜荫洲。以往她只看到他的背影,现在才发现回家的小巷子两旁美人蕉都开花了,肥厚油绿的叶子上衬着斑斓的大花,无论是嫩黄还是殷红色的,都带着种妖冶而浓烈的鲜艳。她最喜欢摘下美人蕉的花去吮里面的蜜,甜滋滋的。另外,放学后用不着惦记傅家园的围墙,她就自己做了个网兜去捞池塘里的鱼,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抓个十几条,回家用油炸了,方学农最爱用这个来下酒,每逢见到都“好闺女”叫个不停。
大约十来天后,方灯原以为早被扫街工人清走的垃圾筐蹊跷地重新出现在出租屋的过道口,里面还有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化肥编织袋。她纳闷地朝傅家园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她记起这一段时间以来,小巷里似乎都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塘泥气味。
第二天,方灯在学校做值日回得晚了,走到老杜的杂货店门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回头,对面小楼上半开的窗帘又被人忽然拉上了。她从家里提了桶和网兜打算继续去池塘边碰运气,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叫她。
“方灯你过来。”
声音是那个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却是破天荒,连带方灯都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了。她做出很不经意的样子回头。
“干什么?”
“你进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方灯这才注意到傅家园长年累月铁将军把守的铁门竟然是半开的,傅镜殊站在门内。她离奇地联想起小时候不知哪里听来的鬼故事:小孩被人用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引进了某个洞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来。
“不!有话快说。”
她站在门外生硬地回答道。
他没有马上开口,慢性子就是这样惹人厌。要是再耽搁下去,天一黑,池塘边就不那么安全了。方灯面露不耐,却没有挪脚。
“这是给你的。”
循着傅镜殊的目光,方灯看他脚边摆着一盆花,好像是……美人蕉?
“哈,谁种这个!”方灯用讥笑掩饰她的惊讶。美人蕉是她认得的为数不多的花之一,岛上随处可见,都是野生野长,没听说谁家有意去种它,还放进了那样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花盆里。
傅镜殊说:“我从路边移进盆里的,用你给的花泥。”
“难怪那么臭!”方灯故意吸了吸鼻子。
“开始是有点气味,不过晒干了再碾碎,用来种花肥力很足。我挑了最好的一盆,你拿回去浇浇水就好。”
方灯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要。”
傅镜殊也不恼,笑着说:“你气性真不小。”
方灯低头去扯网兜上的线头,漠然道:“我那里不是养花的地方。”她的住处和他不同,别说花园,就连个窗台都欠奉,人都快没有立足之地,哪来养花的闲情。
“这也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只要……”
“你就让它长在墙角不就行了,何必浪费一个花盆……和心思?”
“你不是喜欢?”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舒缓妥帖,让人很难硬起心肠拒绝。
方灯却忽然烦躁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喜欢?我喜欢吃了它,嚼碎,再吐出来!”
“那你就拿回去把它吃了。”傅镜殊说得也无比自然,方灯开始觉得把他激怒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吃。”她信口说道。本来心里有气,到头却像是自己在胡搅蛮缠。方灯并不讨厌这盆花,甚至也不是真的讨厌种花的人。只不过她清楚这盆花就算捧回去,没多久就会被她父亲扔了,然后再把花盆当成装呕吐物的绝佳容器。花虽不值钱,但既然另眼相待将它重新移植,就该对它好一点。
傅镜殊也想了想,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不如我先替它主人照顾着它?”
“随便。”
方灯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她会宁愿这花被她父亲糟蹋了,也要捧回去好好看它一个晚上。她在天黑前赶到了池塘边,却连只蝌蚪都没有抓住。
一无所获地回到出租屋,她还在懊恼想不起来他今天究竟和自己说了几句话,却见老杜夫妇都站在杂货店门口看热闹。对面傅家园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不时有说话和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少见的热闹。
方灯满心狐疑地驻足观望,过了一会儿,几个赤膊的男人纷纷抬着重物走出来,其中有柱子,有石凳石桌,还有几件看上去和古董无异的家具。
“小心点,都给我小心点,别磕坏了!”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旁照看叮咛着,面有得色。方灯认得,那是傅至时的父亲。
阴沉着脸站在门边的瘸脚老人是老崔,手里还拿着纸笔,每抬出一件东西他就在纸上划一道。
“站住!这个花架是二楼的,不在我们说好的东西里面。”走在最后的是傅至时的母亲,也就是傅镜殊口中的“二嫂”。她手里提着个造型精巧的木制品,被老崔毫不含糊地拦了下来。
“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谁说这是二楼的,明明就摆在楼梯中间。”那妇人看来并没有把老崔放在眼里,冷笑两声,“再说了,就算是二楼的又怎么样?这整个傅家园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当年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破园丁,当然现在你还是,什么时候轮到你发话?”
老崔微微佝偻着腰,声音不轻不重却不无讽刺,“你们住在这里?我十三岁顶替我父亲进傅家园,今年我七十三。脚瘸了,耳背了,脑子却还没糊涂。早在十多年前你们大房维仁先生还在的时候,就按手印把大房名下那份房产卖给了我们郑太太。这房子你一刻都没住过,里面的东西没一样是你们的。”
“哟!‘你们’郑太太。你老人家叫得可真亲。我们大房是落魄了,你有本事跟着‘你们’郑太太到大马去吃香喝辣呀。只可惜呀,三房的人是在外头过得有滋有味,可人家未必记得有你这号人物。”傅至时的母亲看打扮也像个知识女性,恼羞成怒之下说话也不含糊。她拍着自己的脑袋尖声道:“我差点忘了,你走了上哪再去找只看门狗守住这破园子,顺便照顾那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野种。”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方灯还是听见了。二楼的灯亮着,方灯真希望这个时候最好一阵风刮过,把那句恶毒的话吹走,不要传入他的耳朵里,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那么说。
老崔毕竟年纪大了,哪里争得过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一激动胸腔里好像藏了个风箱。他喘着粗气道:“有本事你们就别厚着脸皮伸手要三房的接济,没有郑太太,你们家前几年建得了新房?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们也没说过三叔婆什么,这些东西不也是你们答应的嘛!”傅至时的父亲出来打着圆场。
“答应?”老崔声音抬高了,“你们光知道用下三滥的手段占便宜!”
“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用得着你多嘴?”妇人不顾丈夫的劝阻,非要争一口气,“有本事你就打越洋电话向三叔婆告状去啊,她要诚心管这档破事,也不会把人和院子都丢给你这老不死的不管不顾。”
“你嘴利,你嘴利!任你说一千道一万,住在里面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园子主人,你们拿走他没同意的东西,就算一根草,也是偷!小偷!下三滥的货,难怪你们大房……”
“你说谁?大房怎么了……”
“别吵了。”眼看就要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忽然被打断,仿佛一瓢冷水骤然浇进热锅里。傅镜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子的榕树下,朝门口的人说道:“崔伯你去休息吧。二哥二嫂,东西你们拿走——人也走。”
老崔叹了口气,掉头回到院子里。那妇人还打算说点什么,她丈夫用力扯了扯她衣服下摆,朝她摆摆头,像是示意她见好就收。他们背后肆无忌惮地嘲笑傅镜殊,当着面却不得不留几分余地。虽然他多数是不气不恼,客客气气,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撕不下脸皮闹到底。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待。”妇人说。
男人拉着妻子往回走,顺便没好气地朝杂货店门口的老杜夫妇还有方灯道:“滚开!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
方灯再次轻车熟路地爬上傅家园围墙时,傅镜殊正和老崔一块弯腰收拾仿佛被台风扫过的园子。刚才那拨人搬东西的时候踩坏了好几丛花,还有两盆架子上的盆栽被碰倒了,花盆碎成几瓣,泥撒了一地。他逐一将它们收拾,扶正花架的手势温柔而小心。更让方灯诧异的是,枯井边原本那座半塌的小凉亭彻底被拆毁了,里面的石桌石凳被搬得一空。她记得傅镜殊在凉亭边画画,在石桌上摆弄花草的样子,心里替他难过了起来。
这回老崔也发现了方灯,喝道:“谁家的野孩子?那是你随便坐的地方?还不快点下去?快给我走!”
傅镜殊闻言直起腰来,看着方灯忽然笑了。他笑的模样让方灯想到了梦里看到他身后的那片澄碧天空,这使她相信,也许傅至时一家的小人行径并不能伤害到他。
老崔看到了傅镜殊的笑,有些讶然,很快,想必他昏花的老眼也认出了墙上的人,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低声对傅镜殊说:“我累了,先去睡了。”
等到老崔走远,方灯扑通一声跳进了院子里。傅镜殊说:“你当心脚下,别一不留神摔成了失足少年,嗯,应该是失足少女。”
方灯见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背靠着那只石狐。
“这个他们没搬走?”
“大概他们觉得它又沉又不值钱。”
他的花架上还有几盆新移植的美人蕉,其中一盆还开着花,他把几朵花都摘了下来,递给方灯,“给你,小孩子都爱吃这个。”
“说得你好像很老一样,不就比我大两岁,充什么老头子?”方灯接过来仰起头三下两下把花里的蜜吸得干干净净,笑嘻嘻的,目光流转。她拍拍身后的石狐,问:“莫非你不是人,是石狐狸变的?这玩意儿都是成双成对的,要不怎么会只剩下一只?别人都说上了岁数的东西会有灵性,变成各种精怪。我早觉得你不像人了。”
“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傅镜殊看着被方灯扔到一边的美人蕉,笑着说:“美人蕉又叫虞美人,按照佛教的说法,它是佛祖脚趾上的鲜血幻化成的。你整天都吃这个,说不定也有灵性,会变成一只狐狸。”
“为什么你变成人,我倒变成了狐狸?”方灯细想他的话,越想越恶心,“你是说我一直在舔佛祖的脚趾头?”
“你看,我就说你有了悟性。”
方灯捡起脚边的残花朝他扔过去,“傅镜殊,你这坏蛋!”
他歪头避过,学她坐在石狐的另一侧,“咦,难得你没有乱喊我的名字。”
“傅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方灯嘴里顶回去,心里却早就不生气了。
“为什么你放任他们像强盗一样搬走你的东西?”她说完心里忽然有了个让她害怕的答案,于是有些惊慌地试探道:“……因为你让他们拿走了那些东西,小王八蛋傅至时的家人才没有找我的麻烦?”
傅镜殊说:“他们总会找到理由从这里顺走东西。不过也无所谓,去年风刮倒一棵玉兰就砸坏了凉亭,前年西楼也彻底崩塌了。即使没有傅至时他们一家,这院子也在一天天破败,说不定什么时候,东楼也成一堆烂砖破木头。”
他说得云淡风轻,方灯却懊恼到一句话也不想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解气的举动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恨不得把臭泥糊到自己嘴里。
傅镜殊见她面色黯然地沉默,猜透了她在想什么,用手里玩耍着的狗尾巴草扫过她的鼻尖,“要你操什么心?该去的让它去,会来的自然来。”
“他们真的是你的亲人吗?”方灯闷闷地说。
狗尾巴草在他手上颤巍巍地点头。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道:“老崔叫我小七,是因为我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他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叫了,老思想转不过弯,不肯叫我名字,但是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再老爷少爷地叫。我也不是什么大少爷,老崔带大的我,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那你真正的父亲呢?他为什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朱颜姑姑说他去了国外。”方灯自悔失言,她忘了朱颜对于傅七来说是个不可触及的禁忌。
果然,他连提都不愿提那个名字,没有接方灯的话。
“傅至时他爸叫傅镜纯,他的祖父和我祖父是亲兄弟,我曾祖傅学程一共有三儿一女。大房儿子傅传本,二房儿子傅传格,三房儿子傅传声,女儿叫傅传云。”
“我知道你的曾祖父,老师在历史课上提过他,还有傅传声,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傅传云……是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钢琴家?”方灯说着不禁悠然神往,想到那些个在近代史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的故人都在他的族谱里,在他的血脉中,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傅镜殊点了点头,“曾祖父的三个儿子里,大儿子传本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遗腹子维仁,也就是傅至时的祖父,我的大伯父。大伯父由寡母带大,没有同胞兄弟姐妹,他是个本分厚道的好人,心不在经商,他年轻的时候家里还好,但他一直在岛上的中学任课,大房的产业也多半交给三房代为打理。解放前,傅家举家迁往海外,大伯父不肯走,理由是他根在这里,一辈子教书育人,清白处事,不管时局怎么变化也于他无损。事实上后来他吃了很大的苦头,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代替外头的傅家人受过。”
“他为什么把名下的傅家园产业卖给了郑太太,郑太太是谁?”
“嗯,这个待会我会告诉你的。解放后没几年,傅家园里住的就不是傅家人了,政府把它收为公有。听老崔说,最多的时候这里挤进了二十几户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时的热闹,正门花园里都是棚屋。”
方灯嗤笑道:“笑话,你是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从小就过得那么‘热闹’,现在也住得不怎么‘孤单’。说不定当时的二十几户人里就有我祖上的哪门亲戚。”
傅镜殊轻声地笑了,继续叙述他的家族往事。
“后来,政府落实侨房政策,又把这房子还给了傅家,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才陆续搬走。当时西侧大屋已经惨不忍睹,我现在住的东楼因为面积不如西边,住的人稍微少一些,但也残旧得可怜。大伯父一家已经在外面住了二十几年,他们被折腾得彻底地怕了,不愿再和任何家族有关的事沾上关系,而且他们的家底也早就没了。所以维仁大伯父临终前,做主把大房名下仅存的产业,也就是傅家园的部分产权卖给了三房的管事人,我祖父的妻子郑太太。”
“祖父的妻子”这个词听着就一阵别扭,方灯知其中有异,怕触及他的禁区,不敢再随便发问。
“签字画押之后,傅家园就彻底和大房没关系了。傅镜纯还有个哥哥,维仁伯父死后,他们兄弟傅至时他家就用卖房的钱各自下海,结果。大儿子去了北方,据说过得还不错。傅镜纯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最惨的时候被人追债追得连家都不敢回。好在改革开放后他们和外面的傅家人也有了联系,二房三房都知道大房过得不易,时常接济一些,所以他们一家比岛上大多数人过得都好。”
“那他们就是白眼狼!”方灯想到傅至时一家人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
“谁不想清高矜贵,都是现实逼的,他们是穷怕了,恨不得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我猜他们家心里不是没有怨恨过,同样是姓傅,海外的亲人还在过着好日子,他们却替一家人受罪。”
“那也不能拿你来出气啊!”
“欺弱怕强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傅镜殊淡淡地说,“那些给他们接济的,他们自然不敢怎么样。我给不了他们任何东西,这很正常。”
“接下来是二房。二房傅传格一家要简单得多,我曾祖父有过一个姨太太,只生了傅传云一个女儿,为了怕这位姨太太她膝下无依,曾祖父做主把账房大主管的小儿子过继到她房下。”
“呀,那就是说二房傅传格不是你曾祖父亲生的。?”
“没错,但是曾祖父待他和亲生骨肉没有分别,他也一直非常孝顺。二房傅传格信教,娶了当时台湾岛望族邱家的女儿,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接手了曾祖父在台的全盘生意,经营米业,曾富甲一方。二房有四子二女,是傅家人丁最兴旺的一支。”
“可惜再怎么样他身上流着的也不是真正傅家的血,难怪三房坐大。”方灯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以我说你是小狐狸,什么你都知道几分。”傅镜殊用狗尾巴草驱赶两人面颊边的蚊子,“虽然宗谱上他们是铁板钉钉的傅家人,但是二房也知道自己毕竟不是正统血脉,所以从傅传格那一代开始就长期居住台湾,一心一意在那边扎了根。傅家园这个祖宅虽然有他们一份,其实他们也没住过几天,家族里的事务也很少主动过问,大房没落后,就唯三房马首是瞻。他们记着我曾祖的恩情,在台湾桃园据说有一座和祖宅格局大同小异的院子,也叫傅家园。说是仿造,不过现在另一个傅家园一定比这里要好上许多倍。二房后人众多,我也是偶尔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听说多半不经商了,不是从医,就是搞艺术的,大多过得还不错。”
方灯从没听过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但看他的样子并不厌烦,仿佛他也需要这样一场回忆和倾诉。听他说话对于方灯来说是一种享受,连院子里飞舞的蚊蝇也没那么讨厌了。
“三房傅传声就是你的祖父吧,他的名气一点也不比你曾祖父小呢。”
“我祖父傅传声是曾祖最小的儿子,大太太嫡出,视同珍宝。他也争气,从小勤奋善算,聪明果敢,最有曾祖父当年风范,所以曾祖父也最疼爱他。二十岁那年,祖父在家族安排下娶了马来西亚一个拿督的女儿,姓郑,也就是现在大家说的郑太太。婚后他正式代父打理生意,继承了公业,把木材和橡胶生意做得更大。除了我曾祖打拼下来的基业,他自己还购置帆船,开拓船务。那是傅家最鼎盛的时候,岁入万金,富极一时,祖宅也是在他手上重新翻新,重整了花园,加盖东楼,供自家三房妻小居住。我祖父字风涛,东楼当时又叫做风涛别院,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你祖父有几房妻妾?几个儿子?”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方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三房不如二房人丁兴旺。我祖父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仍旧健在的郑太太。”
方灯纳闷道:“怎么会……”
傅镜殊当真就像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总是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他顺着方灯的话说道:“郑太太也是个奇女子,人品才貌不逊于我祖父。她是家里独女,为人精明,手腕玲珑,在娘家待嫁时说话就很有分量。她带着巨额的嫁妆来到傅家。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娘家的助益,傅家在南洋不可能至今四代不衰。我祖父生前也很敬重她……”
“我听出来了,你祖父怕老婆!”方灯笑着拍手,自觉不妥,又拉了个鬼脸。
傅镜殊似笑非笑,“总之,郑太太一直是我祖父的贤内助。不过……婚后几年她连生了一儿一女都夭折了,之后很长时间无所出。”
“然后呢……”
“四十年代末,国内局势渐渐明朗。我祖父同意郑太太的提议,将三房暂时迁往大马。二房一直都在宝岛台湾,傅家园里除了大房,还有两个负责看管园子的下人。”
“我是问你祖父后来是不是有了别的孩子?”方灯想说的是,她其实只关心傅镜殊的身世和命运,别的统统与她无关。
“你就是沉不住气。”傅镜殊笑话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解放前夕,傅家三房,实际上也就是继承公业的傅家本家举家外迁,人和值钱东西基本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园丁,也就是老崔,和一个丫鬟,还有……丫鬟肚子里的孩子。”
“那就是你父亲?”方灯说罢就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她脑子一热就犯傻。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真要那样,傅七绝对是驻颜有术的妖怪小心翼翼地问。
傅镜殊支着额头笑,“方灯,真有你的。”他的笑容总是很浅,一瞬就散了,“那是我父亲没错,他叫傅维忍。”
“为什么别人会相信那是主人家的儿子,而不是丫鬟和园丁生的。”方灯暗暗祈祷老崔听不见她的话。
“因为丫鬟和园丁老崔是两姐弟。一年后我祖父亲自来信承认了这个儿子,还托大房的人多多照顾他。他本打算缓几年等到郑太太那边心境更平和就把那对母子接过去,没想到一转眼时局就不允许了,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方灯说:“那个丫鬟当初被留下来看院子,也是郑太太的主意吧。”
傅镜殊答道:“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很傻。不过还好聪明的时间比较多。丫鬟叫小春,大家都叫她小春姑娘。她是我祖父乳娘的女儿,比他大五岁。”
方灯张嘴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后来这个小春姑娘,也就是你亲祖母也去了大马?”
“不,她死了。原本也可能是去得了的吧。毕竟小春姑娘生下的也是我祖父唯一的血脉,没想到郑太太寻遍寻名医终于得偿所愿,在三十五35岁之后又生了一对龙凤胎。所以,不愿意再接他们过去。直到十多年前我祖父去世,临终交代郑太太一定要把我父亲傅维忍带回大马好好栽培。郑太太念着几十年夫妻恩情,才最终同意了。”傅镜殊将这些事用寥寥数语带过。
“小春姑娘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没跟你父亲一块去大马?”
“你问题太多了。我没有去,是因为郑太太只答应了把我祖父的‘儿子’带往大马,并不包括其他任何人。”
“你也是其他人?”她隐隐觉得其中的缘由必定和朱颜姑姑有关,否则傅维忍也不可能丢下妻儿独自远走,但方灯不敢问这个。
傅镜殊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让他开口。
“你还没被蚊子咬够吗?我不想明天到学校被人以为脸上长麻子。”他转开了话题。
方灯扭过头去看他。院子角落有一盏昏黄的灯,灯下的傅七面色如常,但方灯看得很清楚,他那双大多数时候都无比清明的眼睛里此时透出了些许迷茫,仿佛还随着他先前的追述迷失在旧时光里。
“那我回去了,我的脸好痒。”方灯走到墙根,又回头对他说了一句,“真好,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她没头没脑的话让傅镜殊有些惊讶。
方灯点头道:“你的家人就好像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难怪大家都说傅家是这岛上最了不起的家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觉得很骄傲。”
傅镜殊把手里捏了一晚上的狗尾巴草扔进草丛里,自我解嘲地笑了,话语里不无落寞,“你真觉得除了这个姓氏,我和原本住在这座宅子里的傅家人还是一样的吗?”
“当然!”方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说不定你会比他们更好……你看,你会画画,还会种花。”她好像也觉得自己说得乱七八糟的,挠了挠头,笑着说:“反正我也不认识别的活着的傅家人,除了你——傅至时那个小王八和他的一家子不算,他们不配,就好像凤凰窝里生出的黄鼠狼,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方灯说完已经窸窸窣窣地爬到上了墙头,姿态并不雅观。她义正词严地说别人偷鸡摸狗,自己倒好像体面地从主人家款款离去一般。双脚在另一端利索地落地时,方灯还有些闹不明白目送她消失的傅镜殊在笑什么。他坐着的地方光线是那么黯淡,但那个笑容却亮得像屋檐上的月光。
或许一切都出自于她的想象。
第五章我赢了吗
第二天早上,方灯撕掉糊在破窗上的报纸,习惯性地朝斜对面小楼上的那扇窗望去。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窗台上多了一盆美人蕉,盆底湿漉漉的,似乎刚浇过水,油绿肥厚的叶片中绽开了娇黄色的花。
一旁竹床上睡着的方学农被报纸撕开后透进来的光惊醒了,单手遮着眼睛坐起来,嘟囔着,“大清早地傻笑什么?”
方灯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知道自己是笑着的,她讪讪地回了父亲一句,“你喜欢看我一脸晦气?”
方学农捡起昨晚喝完的酒瓶子,倒过来晃了晃,“妈的,又没了。楼下老杜开门了没有?”
“他开不开门我管不着,有本事你自己下去问他要酒。”方灯自顾梳头。
见女儿不买账,方学农脸色更加阴沉,他无意看向女儿视线所对的方向,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我的好闺女怎么一大早笑得跟朵花似的。你看人家,人家拿正眼瞅你了吗?”
“你瞎说什么?”
“难怪连老杜都说你整天像只小浪蹄子一样跟在人家后面,我先前还不信。说出去别丢尽了我的脸……”
方灯毕竟年纪小,被父亲这番话说得脸皮一阵发热,又羞又恼地把梳子朝床上一扔,“丢你的脸,你以为你还有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大早朝我发酒疯,不就想我下楼替你打酒?”
“那你还不赶紧去?”说到酒,方学农什么都忘了。
“老杜的老婆这两天回娘家,说不准他真愿意再赊我两瓶。”方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方学农浑浊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就差没觍着脸叫“好女儿”,方灯却忽然话锋一转,“可我凭什么去给你赊酒,伤了你的脸面可不得了。”
她抱起书包就走,灵敏地绕开方学农试图阻拦她的手。
“敢耍老子?看我不打死你!”他嘴里骂得狠,可宿醉虚浮的脚步如何跟得上方灯,眼看女儿闪下了楼,只得大声叫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贱骨头,眼巴巴的以为能攀上高枝,你和你姑姑一样没什么好下场……”
方灯又是厌恶又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楼道一头的父亲脸涨得通红,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歇斯底里地发疯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清醒还是糊涂的。
“你们以为对面住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不过是一堆野种,都是野种……总有一天老子要扒了他们的皮……”
他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叫骂声渐渐地远了,方灯再了解自己的父亲不过,他嘴上叫嚣得再厉害,通常也不敢冲上来拿她怎么样。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傅家的厌恶是那么根深蒂固,难道是因为朱颜姑姑的缘故?
到了楼下,方灯甩了甩头,远远地朝摆放着美人蕉的那扇窗看了一眼,想借此驱散从父亲那惹来的不快。老杜今天开门还真早,几个附近住的学生一边啃着刚买的面包一边从店里走了出来。
“哟,今天那么早。吃过了吗?今早刚送来的面包,新鲜得很。”老杜殷勤地朝方灯打招呼。家里的凶婆娘不在,所以他显得胆子格外的地大,“你过来尝尝嘛,怕什么,我又没说要你的钱!”
方灯冷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老色鬼还真以为能凭小恩小惠占到便宜。
“真的不要钱?我能尝尝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方灯这才注意到店门口还站着个小不点。那是个瘦小的男孩,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但年龄看上去要比她小好几岁,脸黑糊糊的,鼻孔下挂着的两串鼻涕,随着他时不时的吸鼻忽长忽短。
“你倒想得美,小兔崽子。”老杜不耐烦地驱赶着男孩,男孩的眼睛却仿佛死死地被黏在了柜台里的面包上——早上刚出炉的面包,透明的塑料纸包裹下是烤得焦黄酥香的外皮,那对于渴望它的人来说就是无上的诱惑。
老杜从方灯那受了冷遇,见男孩纹丝不动,心中冒火,想把他推远点,可他身上邋遢,又恐脏了手,便骂道:“馋死你!想吃?找你的上帝要钱去。”
听老杜这么一说,方灯也有些知道这男孩打哪儿冒出来的了。果然,他身上斜背着一个褪色的黑布书包,那是一旁圣恩孤儿院的孩子特有的标志。孤儿院虽有政府和部分民间善款支持,但毕竟收入有限,开支又庞大,里面的孤儿们日子过得清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大多数孩子维持温饱没有问题,在嬷嬷们的打理下衣服破旧好歹还算整洁,像眼前这男孩一般邋遢落魄的并不多。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方灯暗忖,哪里不是弱肉强食?孤儿院也不例外。以这男孩的窝囊瘦弱,不被人欺负嫌弃才是怪事,恐怕平日里嬷嬷们也不待见他,才任他像个小乞丐似的。
方灯自顾尚且不暇,更没多余的同情心分给这种没用的小鬼。离开之前,她听见那男孩瓮声问老杜:“我能不能拿这个和你换?”
“换个屁!滚远点!别挡了老子做生意。”
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被扔到了方灯身旁,看上去像是只蜻蜓,倒还像模像样,挺精致的,只是不知道他哪来的异想天开,竟以为这玩意儿能从老杜那里换来吃的。
男孩呜咽着去捡他的草蜻蜓,一脸委屈,可是连哭声都压抑着不敢放肆,两条鼻涕在他弯腰时滴落在马路上。方灯摇头走远。
上课时,方灯托腮看着黑板,脑子里却只有那盆美人蕉。美好的一天过得很快,放学做值日她也是哼着歌完成的。
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略微暗了下来,方灯绕进她住处所在的小巷,忽然远远地看见傅至时朝她迎面走来。傅至时的家在小岛的另一面,通常他出现在这一带是为了到老杜的店里买零食。方灯感到一阵厌恶,趁他没注意到自己,赶紧退回和他回家的路相悖的一条小径。她并不是怕那小王八蛋,不愿与他打照面只是不希望自己在他口出恶言的时候按捺不住又起了冲突,到头来反倒给傅镜殊惹麻烦。
岛上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和高高低低的围墙很好地掩饰住了方灯的身形,傅至时如她所料地折向了另一条小路。他并没有留意到十步开外一大丛三角梅后面的方灯,方灯却把他一脸的得瑟和手里把玩的东西看在眼里。
傅至时手里的东西方灯很是眼熟——一只草编的蜻蜓。
待到傅至时走远,方灯才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经过圣恩孤儿院和杂货店相接处的花圃时,她毫不惊讶于那里多了个瑟缩着为失去爱物而抽泣的小可怜虫。
也许是感知到方灯短暂的驻足观望,小可怜虫哭得愈发伤心,可他再悲痛,那哭声也不过是闷在胸膛和鼻腔里的呜咽。受惯了欺负的人,连痛哭都不敢放肆。纵使他低着头,方灯也可以想象那两条仿佛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在可怜巴巴又卑微地伸缩着。
她心里涌起一股夹杂了厌恶和不适的烦躁感。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烂酒鬼的女儿也曾经因为邻家孩子的戏弄嘲笑躲在墙角偷偷地哭,但她很快就学会收起无用的眼泪,悲伤和愤怒应该是化作保护自己的利器,而不是缩在暗处折磨自己的借口。
“他抢你东西你不会揍他吗?”方灯没好气地问。
小可怜虫大概没料到她会和自己说话,抽泣声顿了顿,许久才颤声回道:“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的确,傅至时比他高了不止两个头,别说打架了,恐怕对方只需恐吓一声,便能轻易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走。可方灯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不耐烦地斥道:“就算你打不过他,他打你三拳,你还踢不了他一脚?我不相信他断了你一只手,你还敲不碎他一颗牙!”
小可怜显然被方灯这番话吓到了,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她,连鼻涕都忘了吸,任它颤颤巍巍地挂在下巴上。
“不敢是吧!就是因为你没用,别人才欺负你!”方灯鄙夷地说。
“他……”小可怜满脸是泪,下意识地缩往花圃更深处,“我不敢。”
“哭死你活该!”方灯抛下他往前走了几步,傅至时把玩着草蜻蜓时喜滋滋的模样不断地闪现在眼前,还有不久前他当着众人的面肆无忌惮地嘲笑她和傅镜殊的那副嘴脸……此前眼看着傅至时父母借儿子的事由像强盗一样从傅家园往外搬家私,方灯心里就窝了一把火。她嘴一撇,掉头将小可怜从地上拽了起来。
“有什么不敢的?你跟我来!”
小可怜的身子轻得像落叶,任她牵引着快步流星往前,左行右拐地追了好几个巷子,傅至时漫不经心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方灯见四下无人,天色昏暗,路灯又尚未亮起来,示意身旁的男孩放轻脚步,抄起路边一个空的竹编垃圾篓,狸猫一样几步窜蹿到傅至时身后,趁他来不及回头,迅速将垃圾篓往他头上一罩,脚顺势踩在他的膝盖内侧,毫无防备的傅至时仓促地发出一声“唉哟”,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前扑倒。方灯不等他稳住身子,举起书包将他砸得趴倒在青石路面上。
倒地的傅至时挣脱了罩在头脸处的垃圾篓子,方灯却整个人骑在他身上,见他将脸转过来,就势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他满是灰尘的脸上。
“我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
傅至时忽遭变故,似乎被她这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巴掌打蒙了,居然没喊出声,也没顾上挣扎,只是呆呆地,双眼直勾勾看着骑在他上方的方灯。
“你过来!”方灯催促着一旁发抖的男孩凑近前来,飞快地命令道:“打他,像我刚才一样打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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