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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15 辛夷坞 (当代)
方灯说:“假如我不顾情分,就不止一走了之了。难道我为傅七做的得还不够?至于你,阿照,我又欠了你什么?”
“姐,我不想你走。”阿照摇晃着方灯的手臂,就像小时候那样,“姓陆的给你下了什么迷药?我要去找他算账。”
“你别胡闹,这事和陆一没有关系,是我做的决定。”方灯警告道。
“你不知道七哥有多难过。”
“他难过?我就不难过?我一辈子只能为他而活?我受够了,现在只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你撞见我和明子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劝我的?你让我赶紧断了和她的联系。我听了你的话,可轮到你自己,你又是怎么做的?”
“这是两码事!”方灯发现在阿照面前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阿照吼道:“有什么不同?我可以放弃明子,姓陆的就那么重要?”
“你爱贾明子吗?你只不过是在玩火!”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什么是爱?你爱姓陆的,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没有你那么自私,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只有你和七哥,我们的情分谊比任何东西都宝贵。”
方灯不是第一次见识阿照的偏执。也许只有受够了孤独的人才容易对某种情感特别地依赖和狂热,阿照对于他想象中的“家”是如此,她曾经对于傅七不也是这样?
“我现在和你说不清楚。你和贾明子的事,就当是我做错了。你要是爱她,就别松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愿意用一辈子陪你,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个人才值得你付出。”
阿照仿佛没有听见方灯的话,依旧不依不饶地说:“我只问你一句。姐,你真的要跟他走?”
“是!”方灯答得简单干脆,她拿下了阿照的手,“你已经不小了,根本就不再需要我。人不可能永远是小时候那个样子。阿照,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假如还珍惜那点情分,就趁它还没彻底耗尽,各自散了吧。离得远,至少还剩点念想,否则……”
“要是我求你呢?”阿照咬牙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红了眼眶。
方灯别过脸去,不想看他现在这副模样,狠下心说:“对不起,阿照,我不可能再回头了。你走吧。”
她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只得自己先转身离开。
“姐!我从小没爹没妈,在孤儿院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总想着,早点死了才好,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后来我遇到了你,还有七哥,你们对我那么好,我才觉得活着有意义,我有亲人了。我的家就是你们,你一走,我的家就散了!”
阿照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方灯没有回头,迟早他也会醒过来,发现真正的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们不是家人,只不过是一起走过夜路的同伴,她走了,他才会长大,找到属于他的归依。
第三十三章石头做的心
阿照在崔敏行的场子里灌闷酒。崔敏行劝他:“大白天的喝那么多,当心傅先生知道了要不高兴。”
阿照推了他一把,“老东西,别废话。怕我付不起酒钱?我七哥不在,况且,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有什么想不通的事,说出来,看老哥哥我能不能帮你一把,我好歹多活了几十年。”崔敏行和颜悦色道。
“你能帮个屁!”阿照不耐烦地说,“你能让我姐回头?”他咕噜噜地又灌下一大杯,“我七哥都办不到。我那样求她,她都不理。”
“原来还是为了方小姐的事。哎,我早就提醒过你,那时你们都不当回事。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一变了心意,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崔敏行啧啧有声地感叹道。
“这事不怪我姐,都是姓陆的挑唆。”阿照听到旁人这样说方灯,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忍不住要出言维护。
崔敏行作势轻扇自己的嘴,“好好好,都是我瞎说。姓陆的就是你姐新找的男人?”
“别提他。我恨不得捏死他!”阿照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搞不懂我姐怎么想的,那个陆一连给我七哥提鞋都不配。”
“那当然,他拿什么和傅先生比。可惜呀,你姐偏偏中了他的迷魂药。傅先生嘴上不说,心里该难受了。”崔敏行附和道。
“到现在我都想不通,她怎么能说走就走!”阿照负气地将眼前的空酒杯一推,吧台上的东西呼啦啦倒了一片,服务员赶紧上来收拾,崔敏行给了个眼色,让手下的人走开。
“说起来也是,你们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在,方小姐她这么绝情,别说傅先生和你,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看了都觉得惋惜。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怎么挽回?我七哥都说了让她走,我搞不懂他们闹什么,明明心里都舍不得,还不让我插手!”
崔敏行面露诧异,“你是真不知道?”
“什么意思?”阿照用发红的眼睛扫了崔敏行一眼。
“傅先生那也是没有办法。”崔敏行压低声音,“本来我不打算多嘴的,不过看你这么在意,我们又是忘年……”
“他妈的你少废话,快说,你知道什么?”阿照重重放下酒杯。
崔敏行悻悻一笑,“有些事你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在傅先生面前提起,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当傅先生愿意放他们走?我听说姓陆的手上还有一份与傅先生身世有关的资料。”
“这怎么可能。”阿照隐约知道一些关于傅镜殊隐晦身世的传闻,但他从不打听,也不想知道真相,在他心里,无论傅镜殊是什么人,都永远是他七哥。据他所知,姐姐应该是从陆一那里得到了七哥想要的东西。
崔敏行飞快地看了看周遭,这才低声道:“方小姐和傅先生闹翻的时候,亲口用这个来要挟傅先生,要不我怎么说,女人都靠不住呢?”
“你放屁!”阿照难以置信。姐姐曾经那样对七哥掏心掏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七哥,但他相信,姐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唉,你别不信。”崔敏行咂嘴道,“要不是傅先生私下让我去方小姐的住处和姓陆的那里都找过一遍,我也不会相信。傅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你姐姐做得再出格,他也下不了狠心去对付她,方小姐就是拿准了这一点。你说,到了这种地步,她说要走,傅先生能不放吗?”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阿照想不相信都难,呆了好一阵,又想起七哥酒后的失落和无奈……难怪了!
“我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女人啊,一听到甜言蜜语就昏了头。要我说,这也不是方小姐的本意……”
“没错,我姐不会这样的,一定是陆一的主意!是他挑唆我姐和七哥反目,都是他!”阿照喝多了,充满血丝的眼里全是恨意。
崔敏行叹气,“那是,要是没有他,你们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阿照紧紧地握着酒杯,几欲将它捏碎。他满腔的怒火,全部的不忿仿佛都找到了宣泄口。崔敏行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他清醒的时候未必想得这么明白。全怪姓陆的,是他拆散了姐姐和七哥,也是他让他们好端端的生活被打破了。要是这世界上没有了那该死的家伙,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阿照用力把酒杯往地上一掼,清脆的碎裂声让他热血沸腾。他不顾崔敏行在背后声声呼唤,一阵疾风似的冲了出去。
方灯和陆一拿到了签证,两人都松了口气。这样一来,离开的日子也就近了,行李都已打包就绪,他们特意去了一趟陆一的大姑家,当做最后的道别。他们毕竟对他有抚养之情,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大姑一家把陆一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知道他要走,自然是万般舍不得。从他们家出来,陆一虽不说什么,但方灯能看出他心里不好受,开着车,一路说些轻松的事,好让他心情好转。
陆一也知道方灯用心良苦,想着两人的未来,渐渐的,亲人离别之痛也被冲淡了不少,两人相互提醒着还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带走的。陆一老是舍不下他那一堆游戏光碟和正版CD,方灯直埋怨他傻气,说说笑笑就到了租住地附近。
方灯说:“还好租约要到期了,明天我就去找房东结算房租,机票也订好了,你手机上有没有收到信息?”
她看着前方,许久没有听到陆一的回答,转过头去看他在干什么,却见他手里拿着个方形的小盒子,一脸犹豫。
“这是什么?”方灯好奇地问。
陆一脸色发红,“一个小礼物,准备了好一阵,本来想等到出发那天再给你的。”
“还藏着掖着。”方灯笑着伸出手,“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陆一把盒子递到方灯手里,方灯把车停靠在路边,当即就想打开来看。
“不会是戒指吧?如果是,那还真沉得有点可怕。”方灯打趣道。
“不是,戒指归戒指,这只是个小礼物。”陆一见她急不可待地去撕包装纸,脸红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地说,“你就不能等到我不在的时候再慢慢看?”
“你这么神秘,我现在反而非看不可了。”他还从没有像这样正式地送过她东西,方灯十分好奇陆一这样的人会在礼物盒子里藏着什么,该不会是个游戏人物模型吧?
盒子拆到一半,陆一还是坐不住了。正好停车位置的前方十几米处有家便利店,他忙着解开安全带,“你慢慢看,我去给你买点喝的。”
方灯笑了,买喝的是假,不好意思亲眼看她打开礼物才是真。
“害什么羞呀?”
“我先提醒你,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看归看,不许嘲笑我。”陆一红着脸警告道,不等方灯回答,匆匆推开车门逃了出去。
方灯笑着摇头,掀开了盒子。出乎她的意料,里面是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想来原本卖相是不错的,只是存放在盒子里的时间长了,表皮有些萎缩。
方灯把苹果拿在手里,嗅了嗅,味道依旧香甜。她怎么会不明白陆一送给她这个的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苹果,对她而言,是压垮过去执念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在他那里,却是开启明天幸福的钥匙。
她注意到,盒子底部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有工整的手写字体,应该是陆一的字迹。方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居然是一首小诗,真够书呆子气的,也难怪他不好意思当着面让她看见。
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地长大。
你手里握着的那把花,
不也是四月种下的种子,
六月才开的吗?
如今,我种下满心窝的种子,
至少有一两颗,能生根发芽。
开的花是你不要采的,
不是爱,至少是一点点喜欢吧。
即使我死去,坟前的那朵紫罗兰,
你总会瞧它一眼,
你这一眼,抵过我千般苦恼了。
死算什么,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方灯默念了一遍,心里说,这真是傻透了。可她抬起头,却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那眼里有笃定的幸福,也有满满的安心。
她摇下车窗,探出头去看那个傻瓜回来了没有。果然,陆一手里端着两杯饮料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方灯不用看也能猜到,他的纸杯里装着的一定是芬达。他总说,小的时候,家里不让多喝饮料,每当有高兴的事,餐桌上才会出现一瓶芬达,他喜欢那个橘子味道,以至于后来他都养成了一种习惯,高兴的时候,就给自己买一杯,还非让方灯也陪着一起喝。方灯老是取笑他,小孩子才喝这些东西,她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最喜欢的只有烈酒。现在她把酒戒了,他还没戒掉他奇怪的芬达癖好。
陆一也感觉到方灯的张望,举起装满饮料的纸杯朝她晃了晃。他们都能想到接下来的画面,他一定会好说歹说地哄她喝几口,她会一个劲地嘲笑他,但最后还是抵不过地喝下那杯甜腻腻的玩意儿。
方灯还决定了,等他回来,她一定要当面怪声怪气地把那首诗念一遍,就是想看看他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捏着那张卡片,不怀好意地在窗口挥了挥。陆一走近了,脸上的表情也更为清晰,他看到她的动作,低下头去,开始不好意思地笑。他应该多笑的,微笑的时候,他嘴角的小酒窝让人忍不住去戳戳它。
方灯的手已经蠢蠢欲动,就在陆一走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银灰色的车风驰电掣般从前方直冲过来,方灯根本来不及看清,只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是剧烈而尖锐的刹车声。那辆车短暂停下了数秒,又飞快地发动,继续歪歪斜斜地向前驶去。
方灯脑子空白一片,凭着一股本能踩了脚油门紧跟上前,她开的是好车,又如同不要命一般,很快车头就撞上了那辆陌生的银灰色轿车。剧烈的撞击感让两辆车都为之一震,前方车辆的驾驶人仓皇回头,那一霎,方灯看清了对方的脸,只觉得眼前一黑。
迟疑的瞬间,尾部受创不轻的肇事车辆迅速拐向了左边的路口,不管不顾的,撞飞了路边的隔离墩也没有使得他放缓车速。方灯惦记着陆一,无心再追,当即调头,回到刚才的地方。
马路正中央有个趴伏着的身躯,一动不动。已经有路过的行人纷纷从四周聚拢过来。方灯走下车,一个个拨开挡在身前的好事者,步步朝众人围观的中心靠近。
她蹲在那个身躯旁,轻轻地将他翻转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大量的血沫不断地从他的口鼻处涌出,止都止不住,身下,还有一大片逐渐晕染开的猩红色血迹,混合着打翻的芬达那橘红色的液体。这一幕竟出奇地熟悉。
方灯双膝软倒,跌坐在马路上,抱起他绵软的身躯。不远处仿佛有人在喊:“快打120!”还有别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耳边全被他浊重的呼吸声填满,手里那张卡片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脱手,浸在了血渍中,字迹变得模糊难辨。
陆一尚有一丝神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她,想伸手,哪里还能动弹。方灯有一种错觉,他似乎竭力地在朝她露出笑脸,却换来身体更急促的抽搐。她徒劳地想去帮他擦拭,他嘴里喃喃着什么,自己也听不清,只知道她的半个人也被血染红了,在冬日里,鲜血是那么的温暖,只可惜被风一吹,又迅速变得冰凉彻骨。
他的心跳,她一度还感觉得到,渐渐地变得微弱了。
方灯记得陆一曾说过,如果小狐狸可以掏出心给石狐,那云雀也可以把心给小狐狸,大不了等上一千年。
那时方灯回答他,谁也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人人都只有一颗心,她再也不想看到谁掏空了自己,大不了,他们将心来换。
然而他们都没有猜到命运赋予这个故事的结局。
小狐狸终于被云雀的歌声打动,它在自己的胸腔中填了颗石头,自以为心又开始跳动,又有了重生的力量。它说,不要再有牺牲,你把心给我,我也交出我的。
云雀就先把心哺给了它。小狐狸随即也把自己的心捧出胸膛,这时才发现那还是颗冰冷坚固的石头,先前的温热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梦境错觉。云雀失去了心脏,唱完最后一首歌,死在了小狐狸的面前。
陆一说,他相信美好的东西,相信世界一定存在公平和正义,善良和勇敢的人会得到幸福。然而在救护车到来的前一分钟,他在方灯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恍恍惚惚中,方灯好像感觉到有人来扶她,有人试图将冰冷僵硬的身体从她怀里移走。凝固的血液仿佛封住了她所有的感官。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天地在她面前轰然倒塌,连海上最后一丝光也彻底地熄灭,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
第三十四章拿什么偿还
方灯好像漂浮在黑色的海上,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彼岸,没有尽头,只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似乎在前方,又像在身后,她拿不出一丁点儿挣扎的气力,只能随着起伏的浪潮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了周身的火热,唯有额头是冰凉的。耳畔那个声音逐渐放大,变得清晰。一定是更深的一场梦境,那个声音竟然让她想起许多年未见的老崔。
“小七,你还是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护士照看着……”
留在方灯记忆中的老崔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这个在傅家园度过了将近一辈子的老园丁总喜欢朝墙头上晃腿的方灯吹胡子瞪眼,高声喊:“下来,下来!像什么样子!”
那时他已经是个老头了,现在耳边这声音听起来只会更加苍老无力。老崔不是应该在很遥远的地方,享受着他的“小七”为他安排的安逸晚年?
方灯没有听见有人回应老崔的话,只是有一双手不断地更换着她额头的冰毛巾,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道疲倦。
她或许又睡过去了一阵,再度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低声细语。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说是没有创伤的痕迹,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昏睡那么长时间……”
“小七,你不要急,听医生把话说完。”
“该做的身体检查我们都已经做过,病人……”
“病人?你们至少告诉我她有什么病?”
“行了,小七,有话我们出去说,让她好好休息……”
……
门被人打开又掩上,声音渐渐远去,方灯动了动手指头,她不想睁开眼睛,不想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不要!
滴答,滴答……那是静脉注射的药水在输液管中滴落的声音,方灯做过护士,她对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空旷的房间内,因为有了这样的声响,更显得无比静寂。
又有人推开门走到了床前,不是换药水的医护人员,他坐到了床畔,耳语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这个声音对于方灯来说很陌生,不是“他”,而应该是“她”。
“听说你也在这家医院,我……顺道来看看你。你睡了很久。昏迷的人能不能听到声音?即使听到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我是谁吧,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人。而你……你是他的姐姐,也是傅镜殊很在乎的人。我一直很好奇,你长得什么样子?你对我有过好奇心吗?”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声音低柔软糯,颇为动人。方灯任她自言自语,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又闯祸了,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做事老是那么冲动。我帮不了他,这事轮不到我管,但是我知道他很后悔。我说过再也不理他的事,可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还是不好受。可能我还要更多的时间去修炼,即使每天都看到他,也当他是个陌生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停顿了一阵,又继续轻声道:“有时我反而羡慕你,虽然我知道他只把你当姐姐,可你这个姐姐对他而言比很多人都重要,我说他不懂得爱,只知道像没断奶的孩子那样依赖最熟悉的人,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对于傅镜殊来说,你一定也很重要,他陪了你那么多天,傅家园动工那天他也没去。他不爱我,当然,我也不爱他,我们至少都没有欺骗对方,这也算是做夫妻的义务吧?”
方灯听到了极低的一声叹息,她一定压抑坏了,才会疯狂到选择向一个昏睡中的人倾诉。
“你会不会因为我和傅镜殊的婚事而恨我呢?其实也没什么。我妈常跟我说,对于男人而言,爱情是奢侈品,原配才是空气,是水,哦,还有人说是盐。不管是什么,好像做了别人名正言顺的妻子,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听起来好像很重要的样子,其实都是拿来哄自己开心的。什么水啊,空气啊,盐啊,现实中哪里没有?谁都不缺这些东西,反而奢侈品才需要煞费苦心。我妈自己都可以为一个铂金包等上一年,对于男人来说,一件奢侈品不抵得过成千上万吨盐?”
“你别嫌我虚伪,是,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要给孩子一个家,让他从小在有爱的环境中长大,那么等到他成年后,他的感情世界才是健全的,才懂得去爱,去付出,不像他们……我希望我生个女儿,女人天生比男人会爱,你看那些男人,不管他们情场上怎么得意,在爱情上,他们都像个生手。你觉得傅镜殊爱你吗?我问过他,他不答。要是问一个孩子爱不爱吃米饭,他多半也是说不爱的,每天满满地盛上来,摆在他面前,他没有挨饿过……他们都一样!”
“明子小姐?”老崔的声音带着惊讶,“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今天来找周医生检查,顺便过来看看。崔伯,都说了好多遍,不要叫我明子小姐,你叫我明子就可以了。”
“你现在不应该在医院里久待,我送你出去搭车。”老崔还是那么固执,“跟我来,明子小姐。”
病床上的方灯依旧疲惫,但她知道自己的神智在一点点变得清醒,这对她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退烧了?”有人在触碰她的额头,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体温,“你们先出去,我在这里就好。”
她身上的被子被人轻轻地掖了掖,有人趴伏在她的床侧。她的手无声地握紧,可她不能醒,也不想醒。
又是一夜过去,清晨的病房里无比忙碌,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在她身上徒劳地做着各种检查。
“小七,公司有人找你。”
“我知道,你也回去吧,年纪大了就不要硬撑着,这里我应付得来。”
医生翻看了方灯的眼睛,纳闷地对护士说:“奇怪,按说应该醒了……”
他们都走后,方灯想要动一动僵硬的身体,然而,她闻到了一股鸡肉粥的味道。这味道忽然让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尖锐的疼痛。只有一个人最喜欢给她买那家店的粥,出事前的每一个画面顷刻间如同快进的电影,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重放,撞击的闷响,前方车辆里猛然回头的那张脸,围观者的声浪,由热变冷的血……
方灯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去克制全身上下的颤抖,仿佛要把她焚烧殆尽的恨意和入骨的疼痛在体内撕咬着,叫嚣着,几欲挣脱这虚弱的躯壳。
来人并没有多言,放下了粥,在床前默立了一阵,转身要走。
“阿照……”这是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一个垂死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然而这极度微弱的呼唤足以让病房里的另一个人立刻回头,奔至床前。
“姐,你叫我?你醒了!”阿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去叫人……你等着,我去告诉七哥……”
“别走,阿照,我饿了。”方灯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努力地适应陌生的光线。
“好,我不走,饿了好。我喂你吃点东西。”她被扶了起来,逐渐聚焦的视线中有一张喜极而泣的脸。
阿照坐在床边,端起粥,小心地吹着上面的热气,伸手抹去了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刚凑近方灯,她毫无预兆地抬手一掀,热腾腾的一碗粥全糊到了阿照的脸上。
“啊!”
阿照被迷了眼,还来不及去擦,方灯疯了一样扑身向前,用输液管在他的脖子上迅速地缠绕了两圈,再猛然收紧。挂输液瓶的支架被带倒,砸在阿照的身上,他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喉间一窒,喊也喊不出来,想挣扎一时间又找不准方向,脖子上的东西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无法相信这是病床上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力道,决绝得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像是动物濒死前的爆发,他的姐姐拼尽全力要置他于死地。他徒劳地想要摆脱,床上的方灯也随着他的动作跌倒在地,可她一言未发,从始至终手上也没有半点放松。阿照脸憋得通红,绝望地张开了嘴,空气却逐渐从他的肺部抽离,脑子也开始不清醒了,甚至忘记了抵抗。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就在他已绝望的时刻,喉间突然一松,大口大口的空气灌进火辣辣的喉管,带着腥甜的滋味。阿照迅速回过神来,赶紧抹了把脸,原来竟是输液管承受不住力道断裂开来,他险险捡回一条小命。
方灯喘息得比阿照更为吃力,她已在病床上昏睡多时,刚才拼死一搏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可她还不肯罢休,抓住输液支架就朝阿照的头挥去,只不过这时金属的支架对于她而言太过沉重,举到一半就颓然落地。
阿照跪坐起来想要制住方灯的疯狂,又唯恐自己的动作伤到她,一边闪避,一边哭叫着:“姐,我错了!我那天喝昏了头,我知道错了!”
方灯看向他的眼睛里只有赤裸裸的狂怒和恨意,她在阿照欺身上前压住她手臂的时候,另一只手抓起输液瓶碎裂的玻璃残片径直朝他扎去。阿照堪堪握住玻璃,顺势缴下,虎口被割出了极深的一道伤。他忍痛扔开滴血的玻璃,制住方灯的手,已不知道疼痛的是哪个部位。
“别这样,姐!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只是想教训一下他!真的,我没想要他死!”阿照涕泪俱下,“我知道你恨我,你想要我给他陪葬。死前我也要把话说完,我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这点要求也过分?”
方灯被他制住手脚动弹不得,绝望到了极致,脸上反而像在笑,她断断续续地说:“你没有家……你只不过是个孤儿……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没有家……我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只有一个……呵呵,在贾明子的肚子里……很快她就会嫁给傅七……孩子会叫傅七爸爸,他不会知道你是谁……你到死都是个孤魂野鬼!”
阿照仿佛一时间听不懂方灯的话,整个人呆呆的,压制她的力道却逐渐地松懈了。
病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傅镜殊闻声赶到,身后还有好几个医护人员。他们显然都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短暂的犹疑后,大家都冲了过去,将阿照从方灯身边拉开。
傅镜殊抱起半伏在地板上的方灯,她没有抗拒,眼神空洞,手上除了一道陷入肉里的勒痕,还有无数细小的割伤,大腿也有被玻璃碎片扎伤的痕迹,淡蓝色的病服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就好像她被送进医院那天一样触目惊心。
傅镜殊倒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朝着阿照劈头盖脸地扇了两个耳光。
“你还嫌闯的祸不够?你想逼死她,还是想逼死我?”
阿照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捂住脸颊,爆发似的大哭道:“打吧,你们都打我,都恨透了我,所有的错事全是我一个人干的!可是我他妈的为了谁!啊?我为了我自己?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大家好,我盼着我们一起共享富贵,过上好的日子,我想我的家人幸福地在一起,这也全错了?你们一个个言不由衷。七哥,我不想我姐走,你敢说这不是你心里希望看到的?”
“我说过这些事不用你管!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傅镜殊也难以再克制,咬牙道,“是我让他们走的!”
“你成全他们?你会后悔的!”阿照本想挑破:你以为我姐还像从前那样,她心里已经没有你了!
这样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面对着守在病床前数日,形容憔悴的傅镜殊,阿照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一拳砸向旁边的墙壁,留下一道血迹。
“我最后悔的是不该派人把你保释出来。你最好自己反省反省,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傅镜殊没有再多说,朝阿照挥了挥手,“你走吧……还愣着干什么,滚!”
阿照推开试图为他包扎伤口的护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
傅镜殊回到方灯身边,已有人将她抬回病床,处理她身上的碎玻璃。她不喊痛,也不吭声,仿佛这躯体也不是自己的。傅镜殊用手拨开她被血和汗凝结在面颊上的头发,发现她看过来的眼神如此陌生。
“别这么看着我行吗?我知道你难受,别什么都憋在心里。方灯,你哭吧,如果哭出来会好一点。”他无力地垂下手,“我保证到此为止,以后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
方灯回以他的是嘴角的冷笑。这辈子她都没听过这么可笑的话。
从小带大视若亲弟的人杀死了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口口声声说不会让别人伤害她的人却彻底地毁了她!
他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她被重新插上了输液管的手背,“别这样,你对我说句话也好。”
方灯低头看着他,轻声道:“傅镜殊,死的人怎么不是你?”
他抬起的脸上透出的灰败和绝望让方灯终于尝到了一丝快意。她笑着笑着,仿佛呛到了自己,咳嗽声带出了眼泪。
“是我错了!”方灯闭上眼,满脸都是冰凉的泪,话语里夹杂着急促的抽气声,听起来支离破碎,“我对他说,不管遇上任何事,都应该睁开眼看着它发生,我以为这是勇敢,我真蠢!为什么那时我不肯闭上眼睛?如果我看不到后来发生的事,那么到最后我记得的会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可是我错了,现在我睁开眼,看到的全是血……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只看得到恐惧,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
傅镜殊用手去顺她的背,只换来她更剧烈的喘息声。
“医生……”他回头叫人。
方灯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从她自己的魔怔中醒过神来,痛哭失声:“傅七,你还给我……还给我……”
“好,我还!你让我拿什么还都可以。”傅镜殊紧紧抱着她,连声应允,虽然他不知道她到底要他偿还的是什么?
是陆一的命?
是她十几年的青春?
还是曾经交付出去的那颗心?
第三十五章回首已成灰
傅家园的修葺工程如火如荼,傅镜殊和贾明子的好事也将至。阿照无可避免地和明子打过几次照面,明子浑似不认识他一般。他本该感到松口气的,七哥都不再提起他和明子的旧事,他哪里敢主动触碰禁忌,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撇清所有,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原先的事只是一场荒唐的意外,如今才算回到正轨。七哥和明子的婚姻即使出于家族利益,看上去也那么般配,他理应奉上祝福,虽然再看到明子绽放笑颜时,心里会偶尔飘过怪异的感觉。
事情本来会朝着大家预料的方向发展,可是他酒醉后亲手造成的一场莽撞而疯狂的事故将一切改变了。阿照恨陆一,但当他得知陆一的死讯时,心里也凉了半截,酒全醒了过来,只余恐惧,他知道自己也完了。即使七哥找人将他保释出来,试图将他的行径掩饰成酒后驾驶造成的意外事故,阿照还是奢望求得方灯的宽恕,然而那天病房里发生的事让他明白,姐姐将永远不会原谅他,七哥也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越不想失去他们,越是亲手葬送了这份亲情。
他没有家了。
而在此同时,濒临疯狂边缘的方灯给他带来了一个无比震惊的消息——明子肚子里有可能怀着他的孩子。
阿照有生以来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世界上的孤儿不止他一个,但七哥、姐姐和院里的其他伙伴,大部分人至少见过他们的父母一面,唯独阿照没有。他在一个冬夜被扔在孤儿院的大门口,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在,他从未与世上任何一个血亲打过照面,只能把唯一给过他温情的方灯和傅镜殊当做了生命中的至亲。
一个小生命,流着和他相同的血液,长得或许还有他的影子,这会是怎样奇妙的存在!
阿照去找明子,她不肯见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有人接。阿照只得给她留了条信息。他不敢打扰明子和七哥的好事,只是想亲耳从明子那里证实,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如果是,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死也值得!
在那条信息里,他约了明子去他们曾去过的那家火锅店见面。他点了一桌的东西,一直等到天黑,夜深。如他意料之中那样,明子并没有来。火锅蒸腾的热气里,只有他茫然而孤独的脸。
火锅店打烊之前,阿照心灰意冷地离开,没想到在渡口附近与刚上岛的傅至时狭路相逢。这时的阿照无心与傅至时纠缠,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仿佛看到了对方脸上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笑意。是了,这王八蛋曾经把他和明子的事捅到七哥那里,心里一定也知道些什么,他在讽刺他的窝囊和无能!
傅至时有什么资格笑话他?
阿照原本就郁结在心中的烦闷化作了重重吐在傅至时脚边的一口唾沫。
“哈巴狗!”他轻狂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傅至时身边是他妆容精致的妻子,看来是下班后两人回岛上看望父母。那口唾沫差一点溅上了傅至时一尘不染的皮鞋,他面色一寒,身边的女人迅速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盯着阿照的眼神像是要从阿照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但到底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渡口和阿照计较,冷冷地错身走开。
阿照回头,看到傅至时走远之后用力甩开了妻子的手。
“狗就是狗,一辈子都要夹着尾巴。”阿照心里暗想道。这样的不战而胜给了他几许快慰,但远远不够。
回到市里,郁郁寡欢的阿照去找崔敏行喝酒,没想到那老东西居然不在。换做平时,崔敏行即使有事,手下的人通报一声,他也会屁颠屁颠地赶来拍马屁。看来姓崔的也听到了风声,知道阿照现在闯了祸,傅镜殊正是恼他的时候,所以也看风使舵地远着他,趁机避避风头。阿照气得牙痒痒,都是帮小人!要不是崔敏行在旁煽风点火,他那天未必会回头去找陆一算账,这才闯下了大祸。
阿照原已下定决心要把酒戒掉,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大家都冲着他来吧,所有的人都恨他也无所谓!他在崔敏行的场子里叫了一堆酒,自己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摆摆走出去的时候,崔敏行的人居然追出去让他买单。
阿照把钱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脸上,大吼着“滚!”
那人听话地滚了,阿照站在夜深的街头,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他吐了一阵,走走停停,又到了方灯最喜欢的那家粥店。明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喝他买的粥了,到了这里,阿照还是习惯性地进去买了碗鸡粥,让老板给他打包,好像这样,家里就会有个等着夜宵的人,他也才有了归处。
拎着粥,还没走出多远,阿照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进了没有路灯的小巷,还来不及回过神,好几双拳头和几条腿纷纷朝他身上招呼过来,他一下子被打蒙了,趴在脏污的路面上动弹不得。
对方见他无力还手,教训够了就扬长而去。阿照哪肯吃这暗亏,吃力地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在四下转了几圈,找到一块废弃在路边的木板就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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