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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_《蓝蝴蝶之吻》吸血盟第一部

_7 张小娴 (当代)
‘贝贝,你说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壮胆。
但梦三这时已经悄悄溜到大寝室外面,他拿着昨天在绿发老女巫那儿买的洋囡囡,等蓝月儿醒来送给她。
他耐心地等着,想像她待会儿看到可爱的洋囡囡会幸福地笑起来。她很少笑。终于,他看见她从大寝室走出来,身上披着斗篷,一脸忧愁,行色匆匆,他连忙把那个洋囡囡藏在背后。
“有事吗”他关切地问。
“我去见一个朋友”她边说边拉起帽兜遮光。她很少这么早起来,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诉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大妈妈的舱房那儿,问她要了些退烧的草药。
大妈妈把药裹好,问她说:“是昨天闯进歌厅来的那个小丑吧”
蓝月儿点点头,心里暗忖,大妈妈真厉害,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那双眼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妈妈比吸血鬼还要聪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大妈妈把药放到她手里,说:“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过药,感激地看了大妈妈一眼,匆匆出去。
大妈妈想起了母亲以前跟她说过,要是枫叶一夜之间开遍,那儿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她刚刚在蓝月儿脸上看到了爱情,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的爱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蓝月儿和那个小丑的结局比枫叶凄凉。
12
蓝月儿把草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露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皮肤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床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药,悄声对他说:“吃了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脱下被汗水渗硬的衣服,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床,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流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满星星的小丑服挂在床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脱下身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脱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胸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 语。
“嘘”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满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跳到另一个,学着他们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这小房问成了他们梦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蓝蝴蝶飘飘飞来,在星尘之间慢舞。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轻巧如小鸟的羽毛,她的牙齿禁不住在那儿厮磨。
13
蓝月儿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毛床上,牙齿打战,忍受着骨头抽痛和遍体像被虫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声,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价。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气自己,心绪难安,妙妮偏偏把那个跳舞女郎八音盒打开来放在床头,人睡着很久了,凄凉的乐音依然回响着,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她是谁?五年来,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蓝月儿。燕孤行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应该相信,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故人。
但她又为何要回到他身边?她不回去,那个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可他早一点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不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才会爱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爱情,她就无权追寻吗?她不是比她们都要强大吗?她甚至能杀人,虽然那个人死不足惜。但是,难保下一次,她不会杀一个好人。为了存活,她吸无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这一切,还会爱她吗?他还敢碰她吗?
终于,她嘶呜了一声,低唤:“幅儿。”
一直倒挂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朝她飞来,她两只颤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缓缓飞起来,带着她飞出大寝室。
她太虚弱了,要吸许多许多的鲜血来恢复元气。
蝠儿带着她来到那片红艳如血的枫林,把她放在一棵枫树下面,她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温驯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阴森森的枫林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吸口气说。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会不会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放过,吸他的血?想到这里,她很激动,满怀焦虑,那种焦虑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动,闻到人的味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在一棵枫树后面欢爱,发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唇动了动,哼出的歌引来了四只蓝蝴蝶在林间盘旋飞绕,朝那棵爱情的枫树飘去。
她缓缓抬头,微笑望着蝠儿,赞赏它找到这个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乐而皱成一团。
那双在枫树后面亲热的少男少女并没有看到蓝蝴蝶飞舞。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方,又以为颈子上的叮咬是恋人热情的啄吻。
四只蓝蝴蝶飞了回来,因吸饱了血而低飞了一些。蓝月儿颤动着干枯的嘴唇,四只蓝蝴蝶合拢起来,八片翅膀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栖在她唇上,把鲜血往她嘴里吐。
顷刻间,她的骨头没那么痛了。她吃到了别人的欢爱,那种滋味比鲜血悠长,让她心灵悸动,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当蝴蝶纷纷飞走,她润了润嘴唇,侧身躺着,胳膊肘支着头,底下有风,她浮了起来,姿势就像跟枕畔的人说话。
直到那双男女嬉笑着走出枫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她依然那样浮着,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云,在林间缭绕,想念着燕孤行,也想念着她初始的爱情和那种心跳扑扑的感觉。
太快乐了,她又唱起歌来,蓝蝴蝶在她发鬓之间飞舞。那歌词是她自已编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相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瞎编的歌,听来竟像五年前在野树林中听到那一男一女两把声音阴森的诵唱,而今却全无恐怖气氛。
她漂浮着,脚踝上有亮光环绕,灿烂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蓝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吸血鬼之后,只要她愿意,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星月、夜风、晚雨、重雾、火焰……她也能召唤晚间的生物:蝙蝠、猫头鹰、萤火虫、夜蝴蝶、山猫、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着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萤火虫。她甚至召唤尸妖,也许还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尝试召唤她母亲白若兰的幽灵,却召来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尸妖向她匍伏,嚅嚅却又带点自傲地告诉她说: “幽灵不是这一路的,他们有如微蚁,没有力量,只是一个虚影”
她脚踝上的磷大翻飞。几只披着血红色羽毛的猫头鹰在枫树之间捉迷藏,谁也没捉到谁,其中一只松毛阔脸的,栖在枝头,黑色圆眼睛诡异地笑。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唱着,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不是忘了,是爱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神采飞扬地离开旅馆,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要是蜜蜂这时看到他,也会以为他嘴上黏着的是花蜜。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没有小货摊。他买了一张黄牛票去听蓝月儿唱歌,想给她一个惊喜。门票已经卖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兜售黄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歌厅外面一如前天那样挤满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旧卖着不老药,他们都认不出他。那个卖青春蜜糖的养蜂人就更认不出他了,他整颗脑袋都覆满蜜蜂,根本没睁眼看过任何人。
一只小蜜蜂从养蜂人脸上飞到燕孤行的唇边嗡嗡叫,他侧过头去避开,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叫他。
他吓了一跳,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回头,看看是谁叫他。
“原来你长这么帅!”那个卖洋囡囡的绿发女巫怜爱地看着他。
他礼貌地跟她点点头,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观众一个个进场,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那个皮包骨小子骗了他,他买的黄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数第二排,他稍微生气,但脸上很快又挂着笑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一径微微笑着。
舞台上的灯火亮起,那两个买他八音盒的双胞胎首先出场,跳着热情的舞步,他一径笑着。其他歌女在台上唱着凄楚的情歌,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到蓝月儿出场了,他连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听着她唱歌,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看起来像女王。七弦琴为她独奏,那个弹琴的小子,姿态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里想,有点酸酸的。他坐这么远,蓝月儿不可能看见他,他本来想悄悄朝她挥挥手,又怕打扰了她。他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几次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身影,脸上一径挂着幸福的微笑。
散场之后,袅袅余音在歌厅四周维绕。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后台的出口处。
一排由黑色小马拖着的马车在那儿等着。歌舞团的人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登上马车离去。他看到那对双胞胎边说着悄悄话边上车。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矜贵又有气派,披着毛皮镶边的紫红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瞥了他一眼。那辆马车并没有立刻驶走。
蓝月儿为什么还不出来?他心里多么渴望看到她,紧张得笑容凝在脸上。
终于,她出来了,身上裹着亮晶晶的蓝丝绒斗篷,领口缀着一个漂亮的珍珠扣环,好像早知道他在这儿似的,却仍然惊讶地朝他送来一瞥,点点头。
“你唱得很好。”他说。
“谢谢你”她脸上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反应,看他的神情也有点陌生。
“我没事了”他告诉她说,脸上笑容有点震颤。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跟她说,但他迟疑了。
“那就好”她简短的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礼物,于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样,熟练又灵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珠,修地变出一个系了蓝色蝴蝶结的小盒子来,递给她,带着微笑说:“送给你。 ”
她好像对他那小小的魔术毫不惊讶,只是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没打开来,似乎没打算要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谢谢你。”
他好失望,想说的话在口里消逝。
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小小挣扎,终于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后小心保重身体。”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他双手放在身后,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她是气他前一天说谎吗?还是他们两个而今才真正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见之前以为彼此会有许多话要说,一旦相见,却只有几句寻常的话,大家都被过去的回忆蒙骗了,对重逢怀抱着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时光与现实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
一匹马儿轻轻发出一声嘶鸣,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车。那个弹七弦琴的乐师从后台那扇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去。
“再见了”她说着,缓缓爬上那个披紫红、色斗篷的女人坐着的那辆马车,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那辆小马车的黑色车篷像一只大蝙蝠,带走了她,留下飞扬的尘土。
一只灰色小蝙蝠鼓翅飞翔,跟在那只“大蝙蝠”后面,双双消失在黑夜里。
“走吧”这两个字苦涩地在他心中回响着,这夜他身上没穿小丑服,却觉得自己比平日更像一个小丑。 15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大妈妈的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迷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唇,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白粉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藏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禁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流泄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跳到我们头发里,耳朵旁边,肩膀上,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满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刚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渴望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迷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日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吸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激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毛床上,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床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满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日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但梦三酸涩地想起蓝月儿曾经告诉他,看到风筝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飞愈高,每个人都得抬起脸,手放在额头上这着斜阳的光,眼睛追逐着天空上快要没入远山的风筝。但梦三知道,他要永远把那个洋囡囡藏起来了。
蓝月儿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头戴破帽子,隔着困落日斜照而泛红的河水,朝她这边看,嘴唇有点震颤,好像想告诉她,时间从来就没有溜走,逝去的风筝又飘回来了,惟一的真实就是这一刻。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最古老的承诺。
那些风筝终于在遥远的山脉上消失,护航的鸟儿却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久久地低垂在天边,农夫一直留在田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没升起炊烟,猫头鹰和夜莺以为还不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所以睡着懒觉,直到星星露脸,落日才肯下沉,那是乐城几百年来最长的一个白天。
第四章 情 焰
1
一个初雪翻飞的夜晚,乐城的天空始终流转着同一首歌,那是燕孤行和蓝月儿的牧羊歌。燕孤行把歌放在他做的八音盒里,这些八音盒依照八只蹄子的羊的模样来做,他把它画得比记忆中更可爱,又为它设计了几个不同的姿态,有盘腿坐的,有睡觉的,也有看天空的。然后,他把这些人音盒卖给乐城河畔一家浪漫的商店。
这家名叫“红流苏”的小商店,中央垂吊着一盏深红色有长流苏的大罩灯,把每个进来的人那张脸都映照出亮红的肤色,像微醺似的。店主葛奴奴有一双美丽且深不可测的圆眼睛,她爱在眼窝上涂上酒红色的眼影,眼睛下面罩着红色的面纱,从不脱下来。有人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有人说她其实是女巫,可能已经很老了,只是用魔法把自已变成像二十岁的姑娘,然而,因为她的魔法逐渐失效,所以眼睛以下的皱纹都跑出来了,惟有整天戴着一张面纱。
不管那些传闻怎样说,不会有人否认“红流苏”是一个迷人的地方,这里只卖最称心的东西。
店里有一种泡过熏衣草汁的紫色鞋带,把鞋带穿在鞋孔上,那双鞋子就成了“不迷路鞋”,那么,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沿途都会留下香味,凭着香味,就能找到来时路。
店里也卖一种用毋忘我编成的项圈和带子,给女人套在情人和丈夫的脖子上,牵着他们到处走,直到他们老得不能变心为止,才把他们拴在家里。
那天,葛奴奴一边听着羊儿八音盒,一边对燕孤行说:“这些八音盘可以留下来,它们有回忆的诗韵。”
她说话一贯不带任何感情,但非常坚定,而且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所以,有人说她的货物都下了魔咒,客人一旦走进去,就舍不得空手而回。
没过多久,燕孤行的羊儿八音盒也成了人们在“红流苏”里舍不得不买的东西。在冬雪初降的那个晚上,这些人不约而同将八音盒打开来,让静静天空上回响着那首年少的牧羊歌。
这些八音盒是燕孤行在他芳心桥上的工作间里做的。蓝月儿为他在那儿租了一幢有鹦鹉绿烟囱的红房子,颜色红得像覆盆子。芳心桥位处乐城河上游分支的逐水溪上,有点荒凉,乐城的鸟儿有时会把它忘记。几百年前有份建村的那位大法师的后裔,晚年曾择居于此,而今只留下几幢丢空了的房舍和附近山上的一个樱桃园。再往高处走,便是野树林。蓝月儿喜欢的,正是这种幽深沉静,从这儿更可以遥遥看到停在乐城河上的天鹅船。
“我们虚度了多少光阴啊!”片蓝月儿笑着对燕孤行说。
他们决心追回彼此失散的那段时光,在芳心桥上的房子里,他们在炉火边挨在一起,面对面凝视对方的眼睛,谁首先眨眼睛谁就输了,常常是蓝月儿忍不住笑出来,而燕孤行依然不眨一下眼睛。
“你是天生不会眨眼睛的”她竖起一根指头在他眼前移来移去,笑笑说。
两个人一起吃腌萝卜的时候,总会记起相识的经过,他抢了她半个萝卜。
“所以,你一辈子都欠我半个萝卜”她说。
愈往记忆的深处探索,他们愈发觉彼此是命定的一对。他告诉蓝月儿,失散之后,每到一个城镇或村落,他会把风筝放到天上去。然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的风筝。原来,他一直往西走,蓝月儿却一直往东走,再远的风筝也飞不到她那儿。
“最后,我们竟在北方的古城再见”燕孤行微笑说。
蓝月儿爱陪伴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
那天,他们背靠着背,她问他:“无论我变成什么,你也都爱我吗?”
他一径点头,说:“即使你变成厉鬼,我也都爱你”
“你不怕鬼吗”她问。
“是你变的就不怕”他回答她说。
有一天,他提起花开魔幻地,笑着对她说:“那时你好固执,坚持要往西走”
“根本没有那个地方,是骗人的”她叹口气说。
花开魔幻地不过是她母亲白若兰瞎编的童话故事罢了,她不会再相信。她哪里也不要去,只想留在燕孤行也在的地方,连大妈妈都成全她。那天,她跟大妈妈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以为大妈妈不会答应,没想到大妈妈竟说:“好吧,这艘天鹅船也是时候休息了”
“只要你快乐就好了”大妈妈对她说。
就因为大妈妈这句话,蓝月儿没离开天鹅船,只是常常到芳心桥那边去看燕孤行,陪着他一整天,回到船上,依然遥遥望着桥上那幢 红房子。
大部分的水手离开了,其他人仍然留在天鹅船上,这儿本来就是他们的住家,他们厌倦了漂泊,也迷上了乐城的繁华。只有但梦三显得落落寡欢。他而今很少到甲板上去了,反而常常独个儿留在音乐室里,回忆他和蓝月儿在这里练歌的幸福时光。
一个欢筵的晚上,他喝了许多柠檬酒,酒后对贝贝说了好多真心话,仿佛那样才不至太痛苦。贝贝同情他,没把他说的一切记在她那本厚厚的“酒后真言簿”里。
“孩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她陪着但梦三一起哭,哭湿了五条围裙,哭肿了的眼睛第二天要用三十个水煮蛋来搓揉消肿。
但梦三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跟贝贝说过话,只觉得贝贝此后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又多了几分默契。
而今,但梦三比往时更珍惜与蓝月儿同台演出的时光,惟有那一刻是全然属于他们两个的。他从没恨她,谁叫他自己是个不完整的人?不管她爱上谁,不管她变成怎样,他也还是爱她,爱到肠子里,那些肠子夜里会低泣。
一天,蓝月儿对他说,声音满是惊叹:“你的琴弹得像魔法,我的歌都追不上你啦。”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苦笑凄然,忽然明白,最好的音乐,是用痛苦来成就的。
2
乐城细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天鹅船上的人都兴奋地涌到甲板看雪,贝贝在那儿放一个大木桶,接住飘下来的雪,用来做冰酒。但梦三独坐音乐室里,手指在七弦琴上飞舞,弹着凄楚的歌。蓝月儿裹上镶毛皮的黑斗篷,悄悄从船上走下堤岸,唤来夜风载她飞翔。她身上被满亮晶晶的雪,赶到芳心桥上的红房子去。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燕孤行在工作间里,给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是怎么来的”他惊讶地问。
“我坐马车来”她撒了个谎。
“那倒奇怪,我没听到马车声”他说。
“下雪了,快来看”她把他拉到窗前,脸凑到窗子上看着外面毛茸茸的雪。
他们两个是头一次一起看雪,也是头一次看到乐城的雪。
“你知道乐城原本叫乌有乡吗”她问他说。
他微笑摇头。
“这场雪可不是海市蜃楼”她的声音像快乐的叹息,接着,她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呵出一朵云的形状,下巴朝他努了努,问他说:“你能呵出比这个更美的图画吗”
他没说话,轻轻在窗子上呵出一颗星星。
她不服气,呵出一棵树,没想到他竟呵出一只小鸟。她呵出一朵花,他使劲呵出一只青蛙。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有点晕眩,他是因为呵气太多,她是因为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
为了确定燕孤行不会再走,她把他那套绽了边的小丑服、油彩和大木箱,全都拿去丢掉。
“现在你哪里也去不成了,没用毋忘我项圈套着你,已经很好啦”她笑着对他说。
她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燕孤行根本就不会离开她,只怕她会跟着那艘天鹅船离开,或是终于爱上了其中一位痴心的歌迷。
蓝月儿有一个歌迷,是一位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伯爵。三年来,不管歌舞团到哪儿,那位伯爵都会去听她唱歌,从来不会骚扰她,只会默默坐在歌台下。
一天,这位伯爵寄了一张人形的黑色剪纸给蓝月儿,在信上说:“这是我的影子,在我的故乡,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他的灵魂”
蓝月儿和燕孤行为伯爵的影子涂上了漂亮的颜色,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影子”
伤心的伯爵不久之后竟然寄来了一个漂亮的水晶珠,在信上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人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将来。请你收下。另外,感激你为我的影子涂上颜色,它而今看起来快乐多了”
蓝月儿不敢看水晶球,怕会暴露吸血鬼的模样,最后却因为好奇而躲在燕孤行背后偷看,然而,他们在那个水晶珠里看到的将来,竟是而今的模样,就跟照镜子一样。
“没可能的,难道我们都不会老”燕孤行对她说。
他们捧着水晶球研究了很久,始终不明白。
“说不定它是假的,那位伯爵只是想讨你欢心”燕孤行最后下了一个醋劲十足的判断。
第二天,他们把水晶球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水晶球。关于影子一事,不用客气”
那位住在古堡里的伯爵,看到水晶球送回来,很是忧伤。他从这个眩目的球里,看到一个永不会爱上他的蓝月儿。
伯爵再没有寄来什么,他们也把他忘了。芳心桥上积雪的一个晚上,蓝月儿陪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他哼着歌,蓝蝴蝶在炉火旁边飞舞。燕孤行就像死去的小丑魔术师那样,相信万物有时,再好卖的货物,也不能永远卖下去,否则,那个奥秘也会消失。于是,他把新的音乐放在羊儿八音盒里,全是蓝月儿唱过的那些歌,不变的,是回忆的诗韵。
“终有一天,”她微笑对他说,“整个世界都在回忆”
他切割一块铜片时,割破了指头,血泉涌而出,蓝月儿赶紧过去吮吸伤口上的鲜血,原本在炉火边盘旋的蓝蝴蝶,闻到血的腥味,立即鼓翅飞扑过来想吸那只指头上流出来的血,把燕孤行吓了一跳。蓝月儿用手驱赶它们。问燕孤行说:“还痛不痛?
他对她微笑说:“没想到你会吸血,还吸得这么快,真是吸血魔。”
“你才是吸血魔”她不安地说,眼睛深沉地看着他,脊骨发凉。刚才她看到他割伤流血,一心只想到他会痛,此刻却突然怀疑自已是受不住鲜血的诱惑,本性尽露,就像她那些蓝蝴蝶同谋。
燕孤行的血一串串滴到地上,她撕下干净的布条把他那只苍白的指头裹起来,结一个蝴蝶。蓝蝴蝶纸着地上的血,燕孤行没看到。
“以后小心点”她叮嘱他说。
“我故意的”他竖起那只指头,带着孩子气的微笑说,“我喜欢指头上有一个你绑的蝴蝶结。”
她笑了,看着他,无限的甜与爱。他发现地上的血迹不见了,以为是她的鞋底无意中把血擦走了。
3
大雪翻飞的午夜,河堤上那片枫林已经干枯,残枝上覆着厚厚的雪,一只因贪恋乐城的绚烂而忘记南飞的候鸟尸体葬在雪地上,露出一颗小小的不幸的脑袋。一个黑影在雪地的枯叶上站起,高大、敏捷,抓起那只死鸟放到嘴边吸吮,啜饮它冰冷干涸的血,甩甩头,不满足,把死鸟扔掉,朝河边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男人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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