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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的孤独

曹乃谦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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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的孤独》(我和善缘和尚)
我九岁那年的秋天,我们家要从草帽巷儿搬到泥洹寺去住。那天我趴在煤油灯底下做作业,灯头又长出了小蘑菇似的灯花儿。我妈拿剪刀把灯花儿剪掉说:“日往后咱们就要有电灯了,你就可以亮堂堂的做作业了。”我抬头看她。她笑笑地说,咱们就要搬家了。我问往哪儿搬,她说大西街的泥洹寺。说着,她一下子严肃起来,冲我说:“搬到新院你不要害。”我说我不害。她说:“你要害我就往断打你的狗腿。”我说噢。后来又说着说着我才知道,这个叫泥洹寺的地方原来是个庙院,里面还有个老和尚。不用说,我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盼呀盼,盼到了搬家的这一天。
爹爹拉着小平车,妈妈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护着车上的东西。我像只快乐的小狗,蹦蹦跳跳的跟着他们,有时在左有时在右,有时跑在前边有时又落在后头。斜挎着的书包一颠一颠的拍打着我的屁股,好像在催我快点儿走。
我真想对路上的人们喊:“喂!你们看,我们这是搬家呢。我们就要搬到庙院去住。庙里还有个老和尚呢。喂!人们,人们。”
我太高兴了,我想让所有的人们都知道我们家的这件大喜事。
我就走就想,想想想我们院和尚叫个什么,可想了半天想不起。我问过好几回了,他们也告给我好几回了,可我就是记不住。我只好又问我妈,我妈骂我笨家伙。我爹停下车来就擦汗就跟我说:“善缘,善缘。善良的善,缘分的缘。”
善良是什么意思呢?缘分又是什么意思呢?老师没教过这两个词。我就只好死记了。善缘。善缘。善缘!真别扭。我们学校就没有姓善的。可能和尚的名字就该这么别。要不人家的头顶上有亮疤点子,别人就没有呢?我想问问善缘和尚头顶上有几个疤点点,没问。心说这就要见面了,数数就知道了。
泥洹寺在一进西门路南的第一个巷里,巷儿不深。只有一个高坡大门正对巷口,山门楼外,左边和右边各蹲着一只石狮子。它俩转过头你看我我看你的,好像还在笑。
“杀---”我呼喊着向它们冲去。
“噌噌噌”三下两下我就骑在了右边那只的脖子上,左手扳住它的头,扬起右胳膊在空中绕圆圈儿,假装是骑兵挥战刀。在我妈的喝喊声中,我从狮子身上倒溜下来。用双手推开沉重的大门,抬高腿,迈过石门槛,两脚一并,“嗵!”一声,越过三级台阶儿,蹦在院里。
“扑喇喇……”猛地一阵响。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几只灰鸽子被我惊吓着,从院角飞上了屋脊梁。它们都歪着小脑袋,用一只眼盯我,脖子还都一伸一缩的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心想这是在骂我。我气了,低头找石头,想打它们。但是方砖墁的地出了个别的砖缝儿长着些已经发黄的小草外,找不见个能扔上房的东西。我冲它们扬手,还“噢儿噢儿”地怪叫。它们这才扑扇着翅膀一齐飞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它们。它们一定是嫌我讨厌,把家搬到了远远的地方。
我们家东西少,除了几个肥皂箱香烟箱放米放面外,还有一个裱着报纸的木条条包装箱用来放衣裳,别的就是瓶瓶罐罐和水缸了。我爹又回了一趟草帽巷儿,拉来了炭和生火柴,还有扇火的风箱。我们的家这就算搬完了。我们家就是这么的简陋。
我一进屋就圪吧圪吧拉着拉灭耍电灯,我妈说看闪了泡子的,我才不敢再耍了。我跟我妈说啥时候要往着拉你就叫我拉。那几日每次往着灯往灭拉灯,都是我的事儿。
我妈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那天她给我们做了油炸糕。可能就是这顿油炸糕的过,我们再没搬过家,一直住在这个叫做泥洹寺的庙院里。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年了。
跟和尚同住一个院,我觉得很是新鲜,也很兴奋。但让我弄不明白的是,搬进快半个月了,连个和尚的鬼影儿也没看见。只见隔个两三日,送水的贾大爷给往后院送一担水,还有个白胡子小老头噔噔的用拐棍敲着地面,也来过那么几次。就是不见善缘的面。我问爹爹妈妈才知道,原来善缘和尚对于我们这些凡人的进住十分反感,因此钻进后院不想看见我们。难怪在搬家之前爹爹和妈妈就对我再三再四的叮嘱,不准这不准那,其中一条就是不准进后院。我问过为啥。我妈说不准你进就是不准你进,要进就打断你狗腿。我最怕我妈了。我知道我妈说得出就能做得到。我统共才有两条腿,打断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就说噢,我不进。
连着两个星期日的上午十一点,我听见后院传出敲击钟的声音。每次都是一下,“当儿……”我还想等第二下,等不住。我觉得敲一下太有点孤零零,可就是没有第二声。我妈说天天的这个时候都在敲。我问说这敲钟是在干什么,为啥只敲一下。我妈说你问我我问谁,我哪能知道。我真想知道。我真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和尚,但看情况不进后院的话,这辈子就甭想能见到他。
爹爹妈妈到旧院儿串门去了,留下我看门,让好好做作业。为了能对得起电灯,为了能让我好好学习,在我爹的一再说动下,我妈才勉强同意,让我爹给买回个新炕桌。这天我正趴在红油漆新炕桌上做作业,来了六七个同学找我玩儿。我知道他们主要是想看看光头和尚,还想看看金身佛爷,还想听听那一下孤独的钟声。我告给他们说外院没佛爷,和尚又钻在后院从不出来,想听钟声得等到十一点。
“不出来?不上街买菜打粮?那他吃啥?”外号叫鼻涕棒儿的家伙脑子挺灵,想起了这么个重要的问题来质问我。
“啥也不吃,光喝水。”我说。
“光喝水?能活?他又不是鱼。”他就往里吸鼻涕就问。
“能活。”我毫不脸红地坚持着。
我这一胡嚼不要紧,他们非要进后院看看这个不吃东西光喝水就能活的神人。越说别了别了,他们越要看。我一看拦不住,只好承认说我妈知道了会往断打我的腿。
“你妈不让你进,又没说不让我们进。”又是鼻涕棒儿反应快,“再说你妈又不在家。再说啥东西看一眼又不是说就能看坏。”
我让他说得没话回答了。
“你要怕你别进。我们进。”他说。
凭啥?你们进完,和尚告了我妈,还是我挨打。干脆要进都进。商量了一阵后,大伙儿排成一行,由我打头,鼻涕棒儿殿后,一个个缩着脖子,放轻脚步,跨进了通向后院的圆门洞儿,顺着墙根,耗子似的溜进后院儿。
后院比前院宽敞多了,有我们学校少半个操场那么大。东南角有棵高大的槐树,雀儿们从这个枝头倒在那个枝头,来回地跳喳喳地叫。燕儿们在南大殿的房檐下急速的穿来又穿去。在它们的吵闹声掩护下,我们顺利地溜到了南大殿门前。但一上台阶就乱了套。七手八脚把用铁链条锁着的高大门扇推开道巴掌宽的缝儿。你挤我我压你,一齐伸长脖子跷起脚尖,争着向门缝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可我们还没看出个什么情由,突然听得背后一声吼喝:
“呔!”
同学们一转身“咚咚咚咚”就向外院逃。刚才嚷嚷最凶的说要看和尚看佛爷的那个鼻涕棒儿,比兔子还蹦得快。
说的话大偷跑的步大。跑什么,你们不是要看和尚吗?和尚出来了你们却跑。我才不跑呢。
我的鞋后跟不知让谁给踩掉了。我蹲下来把鞋跟抽起。这当儿,我把稍微也有点紧张的情绪镇静下来。我妈常说我二舅,平素别惹事,遇事别怕事。我就是用我妈教育二舅的说法,做出副满不在乎不害怕的样子,故意放慢脚步,不慌不忙向外走。眼光还始终没离开现在正屋门前“佛法无边”匾下的那光头老汉。
他松松垮垮穿着件没领子的斜襟灰大褂,黑中式裤子的裆鼓鼓囊囊拖得很低。齐膝盖的灰布长腰袜子把裤脚裹在里面,带鼻梁的黑布鞋上的污垢,把鞋抹得明光锃亮。他是中等个子身体不胖的老头。满是皱纹的瘦长脸没一跟胡子,连胡子茬儿也看不出。因为生着气,小猪眼瞪得圆圆的。然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似乎从来没合在过一起的,向外翻卷着的厚嘴唇。
我的老天爷,我的久已渴望想见着的善缘和尚哟。闹了半天你竟是这般的模样。不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佛貌岸然,而且简直是丑得日怪。我这才明白他为啥老躲在后院,他是丑得不敢见人。幸好同学们顾着跑,没来得及看他这个丑样子,要不,到了学校那可就有的说了。
想是这么想,但好奇心没得到满足的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跟他说个话什么的。想知道他除了会怒冲冲的“呔”那么一声外,还有在每天的中午十一点敲那一声钟外,别的还有啥能耐。
那天我在厕所和他碰着了。他的很长的蓝布裤带在脖子上搭着,像两根大辫子。他在小便。我觉得该跟他老人家打声招呼,于是说:“善爷爷,您尿尿呢?”他没理我,自管自的尿,他尿的很没力量,临结束时,那尿基本上全都流滴在了鼓鼓囊囊的裤裆上。我说:“善爷爷,你看你都尿裤子上了。”他还没理我,就系裤子就看墙。我听得哗哗啦啦响,是他裤带上拴着的那串铜的铁的钥匙在抖动。钥匙们都被磨得亮亮的,铜的闪金光,铁的闪银光。见他不理睬我,我只好出去了。
我领同学进后院,善缘没告我。因为我妈从没提过这事,更没往断打我的狗腿。这样,我的胆子就大了许多。独自偷偷地进过几次后院。不知他是没发现,还是仍像在厕所那样,懒得理睬我。反正是没在我背后来那一声“呔”。
南大殿叫“大雄宝殿”。里面有五个很高很大的泥塑佛像。他们都坐在很高的砖台上,砖台是连着的,像一条通头大炕。佛像们都是土哄哄的,落满着灰尘。身上的金漆一片一片的尽卷曲起来,有的干脆就掉了下去,露出泥皮。我去看望过几次,他们都是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发呆。他们眼皮都没怎么往起撩,一副春困秋乏夏瞌睡的那种样子。
我还趴在玻璃角上偷看过两回善缘。两次都是听见敲钟以后,我想看看他敲钟是在做什么。两次看到的都是他在吃饭。饭碗放在锅台沿上,他坐着扇火用的马扎凳,身子向前倾,就着碗吃东西。他那种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姥姥村的愣金,愣金是个老汉,没儿女养活,就在村里向各家讨吃。他一天只吃一顿中午饭,今儿这家明儿那家轮着来。他从不上人们炕,从来就是坐着小板凳趴在炕沿上吃。善缘的这种吃法和愣金老汉一样。我不由得觉得他很可怜。自偷看了善缘吃饭,我就不再记恨他的那一声无理的“呔”了。
我家的房租费是通过善缘和尚转交佛教会的。那次我妈让我把房费给他送过去。我认为这可是个好差事。怕她改变了主意说,要不等你爹回来送哇。我接过钱拔腿就往后院跑。反正你再叫我我就假装没听见。
跑到“佛法无边”匾下,定住脚喘了几口气,这才拉开单扇风门,又推开了双扇儿的里门。进了里门是间堂屋。我看了看,对面的和左右的加起来,还有三个门。我猜想他可能在西房,那两个中午我偷看他吃饭,他都是在西房。正准备进左手的门,听见右边的门里传出清脆的“叭儿、叭儿”的声音。我就推门进去了。原来他在东房正跟那个常找他的白胡子下围棋。
善缘执白,白胡子执黑。他们都在盯着棋盘动脑筋。白胡子就思考就让手中的两个棋子儿不断地相叩击,发出“叭儿、叭儿”的声响。善缘盘着腿,两只手同时在搓摸脚心。左手搓右脚,右手搓左脚,随着搓摸的动作,身子在前后摇晃。
没等他问我,我赶快叫了声善爷爷,同时把钱搁在炕上,并告诉他说是我家的房钱。他没抬头,只把眼光从棋盘上斜着瞟向我。我以为我没交待清楚,就又详细地说了一遍:“善爷爷,刚才我妈把钱给给我,让我把我们家的房钱给给您,让您再给给佛爷会。”
“哈……”白胡子老头放声大笑,胡子还抖一抖的。
我不知道他笑个什么劲儿,只知道他不是因为走了好棋才这么高兴。他分明是在笑我。我让他笑得有点发毛。
“小孩儿。是佛教会,不是佛爷会。要叫师父,不能叫爷爷。懂了吗?”白胡子笑着说。
我爹我妈称他师父,我怎么也能称他师父呢?我很纳闷。但我没把我的疑问提出来,只点点头。
“好孩子。是个好孩子。”白胡子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儿。不疼。
看看善缘,他圆张着厚嘴唇,样子是在笑,却没出声。见我看他,他又马上绷起脸,两手更使劲地搓摸他的俩脚心。我姥姥说手心发痒,有客人。他这脚心发痒,该算是什么呢?是不是为了赢棋,能帮着动脑筋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见他那灰色的布袜子,脏得已经快看不出是灰色的了。那他就更不该这么死劲地不住的搓来搓去。
下围棋下象棋,我都懂得一点儿。是二舅舅教的。二舅舅在大同煤校念书,吹拉弹唱琴棋诗画他都能行。当时我家就有一副围棋,是二舅舅用木匠使用的那种泥子做成的。和善缘和尚这云子那就不能比了。
当善缘的一个白子放在边线上,为了讨好他,我就惊惊咋咋地喝彩说:“好!金鸡独立得好!”白胡子侧头看我,惊奇的“嗯?”了一声说:“小小年纪居然也懂得对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善缘虽没说什么,但我偷偷看他的表情,猜出他对我的多嘴并不讨厌。要知道,我是夸他呢。
从那以后,只要看见白胡子进了后院,隔上那么一会儿,估摸着他们开盘了,我就也溜进去,立在一旁观战。我还常常不失时机地来几句“好棋好棋”、“厉害厉害”等等的评价。肯定,我大部分都是在说善缘好。我这也不算是瞎恭维。实际上,善缘的围棋棋力确实比白胡子强。
他们也下象棋。后来我发现,这原来是有规律的。凡是白胡子赢了围棋,那就开始下象棋。反过来,善缘要是赢了象棋,那就开始下围棋。这就是说,白胡子好下象棋,善缘好下围棋。我还发现,他们下围棋时都是文文雅雅的,一下象棋就都粗鲁开了。白胡子不再文绉绉的说话了,善缘也顾不得慢条斯理的搓脚心儿了。白胡子“妈的妈的”骂,善缘“娘呀的娘呀的”骂。善缘骂“娘呀的”的时候把“娘呀”这两个音连成一个音,以“娘”当声母以“呀”作韵母,发出一个特别的音,他以为这样一改,就不算是骂脏话了。激烈的时候他们都还要在“妈的”和“娘呀的”前边加个“日你”。善缘又很特别的把“日”发成“热”。我当时就认为他的这种处理,带点虚伪。
象棋盘是铁的,白底蓝条条,搪瓷面。他们把棋砣儿摔得啪啪响,有时候竟能摔得把别的棋砣从棋盘上蹦起来。要落不到原处,正好耍奸。他说是在这个位置上他说是在那个位置上,就像打架似的争吵。
我太好看他俩下棋了。真红火,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正是由于有我在旁边观战,他们才下得那么认真,好像赢房赢地似的。如果没有我在旁边,他们对输赢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起初,我挺高兴。因为去过好多好多次善缘家看下棋,他都没撵我走。我很觉得给面子。可后来我才意识到,善缘和尚一直都是不理睬我,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看一下。好像我压根儿也没在跟前站着似的。
善缘和尚是城南雨村人,姓田。他是半道出的家。听说他在解放前老担着担子进城卖菜,主要是卖青椒和红辣椒。解放后他才出家当了和尚的。
善缘有个侄孙叫田方悦,比我大五岁,家住农村,在大同三中上学。他住校。学校吃不好,有时就到善缘这儿问问有啥营生干需要帮着做,实际上是想混顿饭,打打牙祭。那天我又进后院儿看下棋,正碰见善缘数落他,嫌他又馋又懒,好偷东西吃不说,眼里还没活儿,从不主动去清扫清扫佛堂。
佛堂就在一进堂屋的对面那个门的里头。这我是知道的,但就是没进过。早就想瞧瞧里面是个啥样子,可就是没有机会。偷进,又不敢,怕让善缘逮住告了我妈
听善缘这么一骂,把我给提醒了。我说:“走,我跟你清扫去。”说着我就拉住方悦出了东房。
嗨呀呀!佛堂真是个好地方。里面尽是好东西。屋顶横挂着黄布条幅,上面绣着黑字:佛光普照。横幅两面对称地悬着帷幔,吊着莲幡,莲幡上写着楹联。正中的佛台上是站着的、坐着的,穿铠甲的、披斗篷的各路神圣,但我却不认得尽是哪位和哪位。问方悦,他也是两眼墨黑,一个也不认得。很长很长的供桌上摆着好多种法器。别的叫不来是什么。大的二大的还有小的三种木鱼我是认得的。最大的足有我家两截蒸饭笼那么大。我拿起棰儿想敲,没敢,又搁下。方悦把眼睛对住大木鱼的嘴看看说,好。说着就把大木鱼抱起,头朝下从嘴里倒出两半片饼干还有些渣末儿。我说是你偷放进去的?他说是耗子,他把饼干渣末拨在手心里让我吃,我不吃。他说你不吃我吃。说着用舌头三下两下就舔光了。也不怕吃住耗子粪。木鱼旁边还有个我们家和面盆似的黑亮黑亮的铁盔子,我拿手指一弹,“嗡儿——”的就响了。方悦赶快用两手握住铁盔的边沿,那嗡声才没有继续下去。我回想起刚才的那声余音很像在几次的中午听到的那种。问方悦,他说每天中午吃饭前他三爷敲的就是刚才的那个盔子。
供桌前面的地下摆着三个蒲团。正当中的那个还有红布垫。我先就“嗵”地跪倒在上头给神圣们磕了一头。方悦就说我的姿势不对着呢。于是他就怎么的怎么的教了我一番。还说这就叫“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照着他的,我在每个跪垫上都来了一遍“顶礼膜拜、五体投地”,每回还都说句“阿弥陀佛”。
悄没声的玩了一阵后,我觉得该办正事了。我俩又扫又掸又洗又擦,认认真真的把佛堂清扫个过儿。累得我满身汗。临出佛堂,方悦悄悄给我手里塞勒几个红枣。我知道他这是偷的,他自己准定是留了许多。我说我不我不,他说没事没事,怕善缘听着,我只好赶快装进裤兜,又用手从外按了按。但是我还是怕善缘看出我兜里有东西,出了佛堂就要回家。一推堂屋门,善缘在东房里喊:“招人!”
坏了!
“到西房洗洗脸再走。”
我这才松了口气。
哈啊!他主动和我说话了,而且还知道我的小名儿。为这,我高兴了好些天。还在家里把这事儿告给我爹妈,到了班里又添油加醋的和同学们说了一遍又一遍。还说和尚给了我两兜红枣。
慢慢的,我和善缘和尚熟悉起来。我经常乘着帮他清扫佛堂时,或者是在厨房帮他拉风箱做饭时,打问些佛家的轶事,窥探些殿内的机密。日久天长,我增长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
比如,和尚们的佛祖如来,他为什么不是光头?而且还像烫了发似的。原来释迦牟尼当初是位尼泊尔王子,而尼泊尔人的头发大都是那样的。再比如,和尚们为什么要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呢?因为佛教在一开始就有“苦行”这一戒条,传道时四处拣拾破布块,缝纳成一大片,披在身上遮风挡雨。传道的和尚都这模样,后来作为一种特征,就演化成袈裟了。而乞食化斋时手中的打狗棒也就作为一个标志,成为后来的锡杖了。
我问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他们三个算不算出家人。善缘说他们是唐僧的徒弟,当然是出家人。我问他们三个为什么不见穿袈裟拄锡杖呢?善缘说他们三个是行者,行者是专门干杂役活儿的出家人。可以不打坐不念经,只吃素就行,用不着穿袈裟拄锡杖。我问说韭菜葱蒜又不是荤的,和尚为什么不吃这些呢?善缘说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当年鲁智深吃完狗肉把骨头埋在地下后长出来的,吃不得,吃不得,吃了就要乱性,我问啥叫乱性。他想了想说乱性嘛,就是本来性格很好,后来就不好了就乱套了。我也想了想说,您和白胡子爷爷下围棋就没乱性。我本还想继续说:“您们下象棋就乱性了,就好像吃了韭菜葱蒜似的。”话到嘴边,打住没说。
我问他每天中午十一点敲的那是什么钟。他说那是磬儿。我问敲磬干什么,他说那是庙院里招集众僧用斋的信号,本来是该敲钟的,可泥洹寺没钟,就用磬儿顶了。我问为啥吃晚饭不敲磬儿呢。他说佛祖规定一天只吃一顿饭,所以晚上就不该敲了。这时我想起他晚上吃饭老是黑灯瞎火儿的,那一定是怕佛祖知道他多吃了一顿,才那么黑洞洞的在偷吃。有天我见他黑摸着洗锅,我就故意套着问他是不是为了省电钱。他回答说:“出家人忌杀生,要做到怜鼠常留食,惜蛾不点灯。”我没听懂他这句话是在说啥,见我没听明白,他又给用大白话做了个解释。这一下我明白了,说“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剩下的饭都是留给耗子吃的。”
“胡说!我家没耗子。”他恼了。说完,只管做自己的事,把我晾在一旁。我心想:你家没耗子,可电灯又不会烧死蛾,那你说,怜鼠常留食,惜蛾不点灯,不就等于白说了?但看他神色不对,我悄悄溜走了。
我得出个教训:提问题不能牵涉到他本人。至于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比如观音菩萨是男是女,阿弥陀佛如何解释,后殿塑像尊姓大名,小和尚是不是尼姑所生,等等,等等,问啥都回答。而且答案永远是现成的。当时我有点怀疑,他究竟是啥也都懂呢,还是哄我啥也不懂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这两种情况都存在。最起码韭菜葱蒜并不是鲁智深以后才有的。人的性格变好变坏和吃不吃韭菜葱蒜根本没关系。
佛堂的东西和西面的两堵山墙上画着好些鬼整治人的画儿。有的被倒载在大石磨盘上围了磨的。有被人高的木板夹住,再从头到脚给拉了大锯,把尸体分成两半的。有被扔在到山上,身子的这儿那儿都穿出尖刃。有被放进大油锅里炸油糕似的煎熬了的。有被抽筋的有被剥皮的,有被割舌的有被剜眼的。这些,都还是由青面獠牙凶恶的鬼们来执行。真是太可怕了。
那次打扫佛堂时我指着壁画问:“师父您说出家人忌杀生,但这些画儿可太杀生了。佛堂里咋就画这?”他说:“这正是告诉人们活在阳界要修德要行善,要不死后就会在地狱里受酷刑。”
“师父,莫非真有地狱真有鬼?”
“信则有不信则无。”
“师父您信有呢还是信没有呢?”
糟了。又涉及他本人了。我吐了下舌头,屏住气等他发作。但偷偷观察,看样子他这次不计较。只说:“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绕弯了半天,信不信有地狱信不信有鬼,他没往明说。
我倒想起个好主意。他不是说不怕鬼敲门吗?我倒要试试他。
前些日我二舅舅跟同学借了个照相机。给我们全家照完,他就领我到野地寻找镜头。在西门外五里店那儿,我和火车照完相后,见烂坟滩有个死人的骷髅。我把骷髅脑瓜蛋扛在肩上让舅舅给来一张,他说看你妈骂呀,我说不让她知道。舅舅就给我和骷髅瓜来了一张。结果他哄了我,只是空按了一下曝光钮。照完,为了吓唬路来路过的火车上的那些胆小的乘客,我把那颗骷髅瓜稳在了一个离铁道又近而且又很突出的土堆上。
善缘说它不怕鬼敲门,我就想起了这颗让风吹日晒或白森森的骷髅瓜了。过了几天,我就把那个骷髅瓜找回来。在半夜善缘送走白胡子后,估计快要灭灯时,我把它放在他家门口的窗台沿上。
我噔噔噔轻轻敲了三下门,就躲在房拐角,探出头等着看好戏。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可能是没听见敲门声,就把灯拉灭了。
刷地一下,整个后院一点儿光亮也没有,黑得就连我自个儿也看不见自个儿在哪里。
大槐树的叶子沙沙沙沙响。有只蟋蟀在院墙外的什么地方,像电影里常有的夜景那样,在悉悉悉悉吹口哨儿。大殿角檐下的破风铃在叮儿叮儿响着,就像是谁在故意地摇。说不清是远处还是近处,好像有脚步声嚓踏嚓踏向我走来。
我感到腰脊髓嗖地给冷麻到头皮上。但我没往走逃。我给自个儿打气说:“我妈说过,算卦先生算出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的大鬼小鬼敢近我的身。我的胆子最大最大!什么都不怕!”
我“呸”地冲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又摸到门前。这回我还加了点新花样儿。先是怪里怪气地打了一下口哨,而后又捏着嗓子,“依依吱吱”的学了几声想象中的鬼叫。最后“哗哒哗哒”猛劲拉拽了两声风门。风门从里关死了,哗哒声显得很古怪。做完这些,我摸着墙,快速地躲回到屋拐角。
这次善缘听着了,问了声谁后就把灯给拉着。走出堂屋,拉开里门,推开风门。
“骨碌……咚!”
骷髅瓜被风门给推得滚到窗台底下。
“嗯?”他先是一怔,后弯腰用双手把骷髅捧到窗前,凑到窗帘缝儿透出的灯光下。我想象着下面的情境会是:善缘他“啊”地大叫一声,同时把手里的东西扔掉,好像那东西把他的手烫着了似的。但实际并不是这样。
当时他借着亮光弄清楚是什么后,摇摇头说了声“善哉善哉”就把骷髅瓜随手搁在了院窗台上。他返进西房摸黑洗了洗手,又回到了东房拉灭灯睡了。
第二天,我装着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没做过的样子,返进后院。窗台上没有了那个东西。到了他家,他笑眯眯的,左偏一下头右偏一下头,看我。我努力地沉着气,把脸绷住,问说师父今儿咋这么高兴。他说你看这是个啥。说着把门一关,露出门背后的黄布圆包裹。
“这是啥这是啥,怪吓人的。”我就躲就说。
“哈啊——招人招供啦。他没往开打就知道怪吓人的。哈啊——招人招供啦。”善缘像个小孩子似的拍着手嚷嚷着,哈哈地笑。把我笑得不好意思地背转了头。结果我又看见后墙正面挂着的那帧卷轴画儿,画的是大肚弥勒佛,两边配着童体书法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慈颜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那敞着怀露着胸的弥勒佛望着我也在哈哈大笑。以前我没觉出这个大肚佛笑的这么厉害,而且还哈哈哈笑出了声响。
我忍不住了,说了声“您家真热”,提起黄包裹就往外跑。跑出城门,好像还能听见善缘和大肚佛的笑声。
连着两天,我都不好意思进后院。第三天晚上,善缘在我家门口把我爹叫出去了。
要告我?我侧起耳朵听,听不着他们说什么。
我爹回来说再隔几天就是四月八,师父要过庙会,邀我们全家都去吃饭。
善缘和尚的饭我多吃过。味道和我家的不一样。说不出是种什么味道,但我觉得很香很香。
起初我以为是光叫我们一家,到初七那天才知道原来要请好多好多的人。光帮忙的就来了七八个。
前院搭了帆布篷,砌了大灶台,从南大殿抬出几个大水缸,一担一担的都担满了水。方悦给劈了好些些柴,砸出好些些炭块儿。我这儿那儿的到处插手,乱帮忙。
庙会那天我妈给我换了身新衣裳,蓝裤白衬衣,还系着新红领巾。到了学校,同学们都觉得我失笑,问我你这是干啥呀,打扮的干眼骨净的,又不是过节。我说就是过节呀。鼻涕棒儿说那你说说今儿是什么节。我故意卖着关子说:“四月八呀。”
“四月八算什么节?”
“庙会呀!”
“庙会?”
同学们尽睁大眼,他们不知道庙会是啥。我告给他们说庙会就是庙里开大会,还告给他们说老和尚要请我们全家去坐席呢。
“念经不?”鼻涕棒儿问。
“用问?”我很瞧不起地瞅了他一眼。
同学们很羡慕地围拢着我问这问那,我也和善缘和尚一样有问必答。答案嘛,大部分是靠猜测,另一部分是靠胡说。可我就是没猜出也没胡说出四月八是如来佛的生日。
放学后,鼻涕棒儿和另几个同学央求我,想要跟着去看红火听念经。我想了想,批准了几个。
“你,你,你,跟我走!”我们一齐撒开腿猛跑,鼻涕棒儿仍然跟兔子似的,蹦在最前头。
院里早挤满了人。足有百十来号。当中也有十多个小孩,看打扮也是来做客的。但那些孩子们一个个拘拘束束猥猥琐琐的,跟在大人屁股后头不敢远走。一股子小家家气。
这天不仅是佛堂,就连老也锁得死死的南大殿也大敞着门。南大殿的西北墙角处有辆新飞鸽自行车。我和同学们说:“那是我爹给我买的,等我上中学骑。我家放不下,师父就说放不下放后殿哇。”我指着自行车后边的木条条包装箱说:“这也是我们家的。师父见我们家没柜子,就把一个很好很好的柜子给了我们。替下这个包装箱放了书,不信你们去看,里面尽书,有我的也有我二舅舅的。”我和他们说这些的意思是,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师父跟我们多好。我还爬上佛台从殿中央的那尊佛像后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让同学们看,还告给他们说这是方悦偷放的。又摸出两本医书说这是方悦偷他三爷的,方悦说他长大也要当医生。我还告给同学们方悦能把和尚的钥匙偷出来,我们经常偷偷到这里耍。
因为南大殿的佛像不好看,我就没让同学们在这里多停留,把他们领到佛堂让他们开开眼界。
我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还跟帮忙的那几个熟人逗笑打闹。碰见白胡子老汉,告给他说下次该耍围棋了。上次结束的时候您输了象棋。白胡子老汉说记着呢记着呢。我来来回回地进了好几趟家,为的是叫人们都看看,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这个院的人。不一会儿人们就尽知道了我的特殊位置,都跟我套近乎。
善缘遇着了我,笑笑地说:“招人,你看看你给招来多少人。”他按了下我的头顶,又忙别的去了。鼻涕棒儿说我:“听见没?老和尚叫你给数数来了多少人。”
我说:“没有呀!”
另两个同学都说:“就是就是。”
我说:“好!那就数数。”
由于人们出出进进的来回走动,我们数了三次都没数清。鼻涕棒儿给想了个办法:先数大男人后数大女人,三数小孩子。然后往一块儿加。我们在数的时候,他还在一旁狐假虎威地给喝令人们不能乱走动。我妈看见了,问我们干啥。我说师父让数人数儿。我妈说要数好好儿数,不要指指点点的,没礼貌。我们就不再指指点点了。
按鼻涕棒儿的方法,果然数成功了。连着两回数儿一样。鼻涕棒儿说,这就说明数对了。我们跑进后院寻着善缘。我和他报告说我们数机明了,共一百零五个人。善缘愣愣的,不知我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善缘说“哦,好,好好。好孩子眼里多会儿也有活儿。”我指着同学们说“数的数儿里没算他们。”善缘说:“那为啥不算呢?”我说:“他们是我的同学,是来听念经的。”善缘说:“算,算。你请来的客人更得算。”
我还想问问清楚,鼻涕棒儿拉住我就走。出了外院坐在旮旯角的一张圆桌前就再不动了,单等开饭。我拿眼一股劲儿瞭我妈,怕骂我瞎狼引儿。无论是我还是我舅舅,一领同学来家,我妈就骂我们瞎狼引儿。这天她顾着帮厨,没注意我们。
席是八个人一桌,一桌六个菜。主食是包子,还有豆腐汤。除了菜,别的不够再添。这年正是头一个饥荒年,大家的肚子都没油水儿,碰到这样的好饭,人们的肚子都像是没了底。光我们桌上的八个小孩就吃了五十多个大包子。
吃完饭一问时间,到点了该上学了。可是鼻涕棒儿说还没听念经呢,不想走。我到后院一打问,人家早念过了,念了一上午,正好在我们放学时人家念完了。下午还念,可我说不能等了,小心老师骂。大家听我这么说也并不很扫兴,因为肚儿圆圆的,比听念经实在。
我们相跟着往学校走。这回吃得不能再跑了,甚至连腰都不能弯。走了一截路,发现鼻涕棒儿不见了。有个同学说他知道,说鼻涕棒儿准是给老奶奶送包子去了。这个同学说吃饭时见鼻涕往怀里装了一个包子。
好你个鼻涕棒儿,偷人!
等鼻涕棒儿一到学校,我上去就搐住他领子:“偷人猴儿!赔爷和尚的包子。”他的脸红红的,不敢跟我反答。同学们过来拉架,给我们调解。最后说定是:放学后他跟我到善缘那儿认不是。
“他还得给师父跪下。”我又强烈要求。同学们都看他。他低着头应承说:“我跪,我跪。”我这才放了他。放学后我连家也没进,照直把他领进后院。一进东房,鼻涕棒儿“扑通”给跪在地上说:“我是个偷人猴儿,我是个偷人猴儿。”
除了善缘,屋里还有几个人。他们都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愤怒地指着鼻涕棒儿指控说,他中午偷了一个包子送回家给他老奶奶吃去了。我还说他是没爹没妈了,要有的话准定会多偷两个。
我不明白的是,善缘不仅仅是没骂他,还夸他说孝子贤孙。还把他拉起来,还从西房拿笼布包了一大兜包子,非让他带回家不可。
鼻涕棒儿哇的一声哭了,就哭就说我再也不偷包子给我奶奶吃了。大人们听了都哈哈笑,鼻涕棒儿也给笑了。笑得“呼哧”一声从鼻孔吹出了个银铃铛儿。
二舅舅回村度完暑假,把我姥姥也接来了。我们家炕小,添个人就挤了,得在地上搭个床铺,可是没木板。我爹就去问善缘看有没有。没想到善缘说,那让招人睡我这儿不就行了。还说铺盖也用不着拿,这里有。我爹回来一说,我们都挺高兴。尤其是我,立马就跑进后院。师父他也性急,我见他已经动手收拾后炕的杂杂乱乱,给我清理地方。
师父他怕我黑夜小便时提不动他那个夜壶,他就把厨房的马扎凳拿过东房,给夜壶当座儿。怕不稳当,又在马扎凳上垫块木板。这下稳了。我们家夜里用的是盆,我没见过这种夜壶。我觉得它很像小卖铺栏柜上摆着的那种放酒的小坛,还很像电影里的土八路们老好埋的那种地雷。我觉得新鲜,先就八叉开腿掏出小狗鸡给尿进去一泡。师父说还有些低,又给换了块厚木板垫上。睡觉前他用块布单儿把大肚弥勒佛给罩住了。我问咋那样,他说平素夜壶是在堂屋放着的,堂屋没佛像。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不再问,每次尿的时候,尽量是背对着后墙。
睡觉时我觉出善缘师父柜里够出的这套新被子有股不好闻的味道。我就说师父您这盖窝有股我们学校传达室的味儿,真难闻。善缘把小猪眼睛往脑后转转,又撩起被子堵在鼻子上,说是小蓝花儿。我说真难闻,一股我们学校传达室的那种脚汗味儿。他说明儿师父给晒晒。第二天他就把被子给搭在院里晒了,可我觉得还有那股味道。
第三天我从学校放中午学回来,见他满头大汗的正在厨房给我洗护裏。大木盆里的水溅泼了一地。他让我帮他往干拧。我俩一人抱住一头,把护裏拧得像马戏团里粗蟒那样,给弓曲盘绕起来。洗完,晒干,套上被子,还有那股传达室味儿。师父想想说那准定是因为被子里的棉花也给钻进了烟草味儿。我说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连棉花套也洗了。师父说有办法有办法。他就点着青铜熏香炉,让檀木香的烟给熏。他很小心很仔细地让檀香烟一处处一处处的熏被子。这下好了,钻进被窝里一股香皂味儿。真好闻。师父他这才认为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还明知故问说:“这回还有传达室的脚汗味儿了没?”我说:“没了。这回是洗脸胰子儿,真好闻。”
四月八庙会那天白胡子老汉吃多了,得了很厉害的胃病,差点儿没活出来,命虽是保住了,但再没精神来和善缘下棋了。没人跟师父下棋,师父就拉住我跟他下。我俩的实力悬殊过大,象棋他让我车马炮,围棋让我六个子。这样的对局已经是很没意思了,但师父他下起来仍是那么有兴致。下象棋时他仍改不了那种叭叭叭摔砣儿的毛病。他一这样,我就说师父您又乱性了。他就不摔了。可是隔一阵儿他又摔,我就又说师父您又乱性了,他就又不摔了。慢慢的,他就把这个坏习惯给去掉了。我知道,他是怕我不跟他玩儿。
我问师父您咋老不念经。他说谁说我不念,你上学不在时我才念。我说是不是怕我听着。他说倒不是怕你听着,我一个人清静,正好看看经书。我说我要是扰乱得您不清静,那我以后就不来了。他赶快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最怕清静了,最怕孤独了。
和师父下棋,我长进很大。象棋懂得了“丢子取势”的道理,围棋学会了“弃子”战术,最使我妈妈奇怪的是,我虽成天下棋,考试成绩却一次比一次考得好。我爹说这是因为下棋把我的脑筋给开动了。那次吃完饭我放下碗筷又准备进后院,看见贾大爷担着水过来了。我问说是给我们家送呢还是给师傅送,他说是给师父送。我就和他相跟着进了后院。
贾大爷把水倒进西房的水缸就靠坐在炕沿上歇缓。他穿的是中式大襟袄儿。脖子底下的桃疙瘩铜扣子吊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大手绢,另一样是步枪的铜子弹帽儿。他从大襟把这两样东西掏出来,先擦汗。擦完汗,把手绢塞进大襟里。从铜子弹帽里拔出根细竹棍儿。细竹棍儿的一头蘸着黑墨。他从西房门框的钉子上取下那块硬纸牌儿,用蘸着黑墨的细竹棍儿在上面点一个点儿。他每天送来一担水,就在那个牌牌上点一个点儿,记着担水的担数。每一个点儿五分钱,一个月跟主雇结一回账。我妈说贾大爷有时候趁人不注意多点一个点儿,我怕他给师父多点了,就监视着他。
这次他把硬纸牌取下来就再也没往门框上挂,也没有像有时候那样,换个新的。他过了东房和师父说:“我不能再担了,你看我的肩。”说着,把脖子下的腋窝的扣子解开了。撩起袄领让师父看他的肩膀。
“不好!断头疮。”师父大惊失怪地叫喊说,”阿弥陀佛,如再迟说几天就没治了。”
我觉得善缘师父这话有点玄乎,不过踩着马扎凳一看,贾大爷的两个肩膀,还有脖子下面的那一圈儿,满是脓血痂,看不见好肉皮。让我觉得又恶心又冷麻。
善缘让贾大爷把上衣褪到腋下,拿竹筷子裹上棉花,蘸了兑了盐和醋的水,擦洗病痂。贾大爷疼得直吸冷气。后来,善缘又从脏兮兮的破布包里拔出些长短不等的银针,一根有一根刺进贾大爷的脖子上和肩上,把贾大爷的脖子和肩膀弄得像刺猬。停了一会儿,善缘又把每根银针都用拇指和食指捻来捻去的往里捅了一大截儿,直捅的贾大爷满头白毛儿汗。捅鼓完,他坐在一旁摇他那把破济公扇子。后来,他大概是坐乏了,让我进佛堂取来一只香炉钵,用手撮着香灰面,撒在脓痂上,还“呸!呸!”的直往病痂上吐唾沫。就撒香灰就吐唾沫,就往出拔针。最后从柜子里取出纱布,把贾大爷的脖根和肩膀给缠裹住。
“咋一下就不疼了。咋一点儿也不疼了。”贾大爷笑着说,“看来我还能担水。”师父说:“别了,歇缓上三两个月,等好利落了再说。”贾大爷说:“不担水,你让我喝西北风?”
师父没言语,在桌子上写出个药方子,从后墙桌子上的红漆匣够出些钱,卷在药方里,说:“这是这个月的水费,你去抓上三剂药,隔十天吃一剂。”
贾大爷接过纸卷儿,展开一看,吓了一跳,说:“这个月水费不到一块,你这是三十块。”师父说:“拿去哇拿去哇。”贾大爷硬是不要,师父硬给,两个人推让了一阵,贾大爷把钱装起了。我看见贾大爷的眼眶里快有泪给流出呀。
贾大爷走后我问师父说:“你咋往脖上唾唾沫。本来就够恶心的了。”师父说:“招人这你就不懂了。香灰最最纯净,能防止感染。唾液能杀菌,就顶是给消消毒。三剂药吃过后,这个病准好。”
后来,贾大爷的病真的好了,但他也不再担水了。他跟女儿到村里住去了。
有些人来看病,善缘是收钱的。他说留就留下哇,买点香香火火。但他从不过问是多少,更不讨价要价,给多少算多少,都搁在那个红漆木匣匣里。
善缘有两个红漆木匣匣,并排摆在卧室的半八仙桌上。一个放钱,另一个放好东西,这两个木匣都上着小铜锁,他当着别人的面从不往开打。对我他是不避讳的。那个放好东西的匣匣里好东西真多。但我不喜见别的,就喜见那串崭新的带穗儿的乌黑闪亮的念珠。
善缘和尚另外还有一串念珠,是在墙上挂着的。当他一个人没事儿时,就把它搭在两手虎口间,手背朝外,用拇指一颗颗的按着顺序往下拨珠珠。他这个当和尚的不怎么念经,没事的时候左不过就这么闭住眼睛拨拨念珠。嘴唇也不见动弹,没有个念经的样子。有天黑夜我做完作业躺进被窝儿,见他又闭上眼拨那珠珠,我问说:“师父您老是拨那,顶念经?”
“拨烦恼。”
“拨烦恼?”
“拨烦恼。”
“拨烦恼。”
“拨烦恼。拨一圈儿就能拨去一百零八般的烦恼。再拨一圈儿又能拨……”
“哟,师父,哪得那么多烦恼要拨。”我插嘴说。
他停下拨念珠,睁开眼,坐了坐正,“咳儿咔啊”地清了清嗓子,不住口地说了一通话。那大意是:
当一个人生下来的同时,就掉进了苦海之中。有意无意地就产生各种各样的欲望。而欲望正是产生烦恼的渊薮。比如,一个婴儿肚子饿了,产生出想吃东西的欲望,这时,饥饿的烦恼就伴随着他。他身上的被子蹬踢开了,产生出需要温暖的欲望,这时,寒冷的烦恼就伴随着他。吃饱了喝足了,又产生出睡觉的欲望,这样困倦的烦恼又来了。就这样,一个欲望满足了又生出新的欲望。欲望无穷无尽,烦恼便无穷无尽。总而言之统而归之一句话,欲望就是烦恼,烦恼就是欲望。欲望越多烦恼越多,欲望越大烦恼越大。当然,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没有欲望。对于出家人来说,欲望尽量要少些小些,相对而言烦恼也会少些小些。拨念珠时,或寄思于丹田,或用心于鼻息,一切欲望都避而辞之或遗而忘之,这就是随着念珠的轮转,拨去一圈儿又一圈儿的烦恼。
什么欲望烦恼的一大堆,听得我腻味,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点了点头。同时又控制不住自己,用手掌捂着嘴“哇呜哇呜”地舒舒服服打了个大哈欠。
他见我对这不感兴趣,又说:“刚才说的你都可以看做是开玩笑。不过,思神静坐、闭目冥心,倒真的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呢。”
这些我又不想听了,我是想起了红漆匣里的那串新念珠,就说:“师父,拨念珠有这么多好处,我想攒钱买一条,不知哪儿卖,也不知道是多少钱,我能不能买得起。”师父他肯定猜出了我的意思。他说:“想要佛家物,那得对佛主诚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样吧,”他说,“你先从佛堂请一尊小菩萨供奉到你家。而且还得按照佛家规矩所说的那样,‘早朝三叩首,晚拜一炉香,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霜’。你如能坚持半年,这样哇,三个月,这样哇,一个月后我就把红漆匣那串念珠赠给你。”
“当真?”我一下从被窝坐起来。
“我多会儿哄过你?”
“太棒了。”
“但,有个条件。”
“十个也没问题。”
“必须得跟你父母讲好。”
“算话。”我满有把握。
我想要那串念珠,当然不是为了摆脱烦恼,更不是为了益寿延年。这都跟我没关系。我主要是想得到其中的那颗唯一的黄珠珠。
那颗黄珠珠真叫绝。上边儿一个小眼儿,用拇指个食指把珠珠圈住,对着亮光朝小眼儿瞅去,嗬!真是奇怪。你好像不是从小眼儿往里瞅,而是从窗口往外看。只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从天上飘下来,金莲捧足,形貌慈严。手中的那个白瓶瓶插着的柳枝条,似乎在一摇一摇的摆,身后的白云又好像是在山间慢慢的飘动。神极了。
这下可好了。这下我就要有这么个最宝贝的宝贝了。
这一夜我没睡好。越想越高兴越心亮越睡不着。
第二天我很高兴地和我妈把这大好事说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劈头盖脸骂开了,“老家伙没安好心眼儿,想哄颂我孩子跟他当和尚。他见我独子一苗儿,叫我绝后呀……”在家骂完她又跑出院骂。她就是要让后院的善缘师父 听着。臭骂一顿不说,还说从这以后再也不准我进后院儿,要不就往断打我的狗腿。
我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反答,只好走开。这天黑夜,我就睡在了我家的柜顶上。
以前,即使是不在善缘家里睡觉,我一有空儿就跑到后院泡蘑菇,学下棋,学打坐,听他讲佛经故事,让他帮我做作业,直到瞌睡了才回家。现在一下子不让去了,闷头在屋里看小人书,尽管也一页一页地翻着,但却不直到书上说的是啥,画的是啥。
唉——这就是我想要念珠的欲望给我带来的烦恼。这个欲望很大,因此我的烦恼也很大,简直成了痛苦。
善缘师父过去虽然从不进我们家,但他也常站在我家门外喊我,说是让我帮他去做点营生。其实我知道他是自己憋闷了,想让我和他说话解孤单。或者是有啥好吃的了,叫我去吃。这两天,他也不来叫我做营生了。他准定是听到了我妈的辱骂。但是当我在家的时候,他一遭一遭的出外院,路过我家门口,还“啃,啃”的直咳嗽。
后来我爹从姥姥嘴里知道了这件事,这才把我妈劝说得解除了对我的约束。尽管我不再睡硬柜顶,又进后院睡檀香被,可我再也不敢提要念珠请菩萨的事了。
秋天,姥姥回到了乡下,我也就又回到家里住了。
贾大爷不能担水后,善缘师父和我们家的水由方悦给担。方悦不和我们要工钱,我妈把我爹和二舅舅替下的衣裳和鞋帽都给了他,虽说旧了些,但也比他身上的好。方悦放了假要回村,就不能管我们的水了,我爹老下乡,也指不上。
师父说:“咱俩抬。”我说:“噢!”
我妈平素一再吩咐不让我到井房玩,说看掉井里淹死的。她还经常编造说前街刚刚淹死个谁,后街又有个谁刚淹死,吓唬我。我这次有师父领我,我妈一百个放心,就没管我。
水井房就在我家房背后的八乌图井巷。看着巷口墙头的蓝街牌,我问师父为啥叫八乌图,是不是八个乌鸦。他说不对不对,八乌图是清朝满语,吉祥的意思。喝了这个井的水,就能吉祥如意。
担水的人挺多,见我们一老一小来抬水,都觉得挺失笑,都说您们回去哇,一会儿给您送上两担。师父说不麻烦你们了不麻烦你们了。他们就主动的先给我们桶拔满水,又给提到了地平处。
我在前,师父在后。我稍微蹲下些,把担杖架在肩膀上。师父说我让你起你再起,我让你走你再走。我说噢。师父把担杖钩绕在担杖上,两个胳膊把担杖紧紧抱住。
我问:“起呀不着呢?”师父说:“起哇——”
我问:“走呀不着呢?”师父说:“走哇——”
见我们俩人这拿龙捉虎的架势,听我们两人一答一句儿的对话,井房和井台的人们都笑。
师父给我这头让得多,我觉得半点儿也不压得慌,我觉得并不比我上学时挎着的书包沉多少。
到了大门口,我们轻轻的慢慢地把桶放在地下。师父抽出担杖让我拿着。他两手提着桶系,叉开腿一点点地把桶挪在了第一个台阶上。我要上前帮忙,他不让,“看洒身上的看洒身上的。”说着就又上了第二个台阶。他一鼓作气把五个台阶都上去了,才缓歇。缓歇了一会儿,又一鼓作气下了三个台阶,进了院。
这头一桶水,抬进了我们家。第二桶水我硬不停不放,抬进了后院。我们一口气抬了四桶。我抬上了瘾,还想抬。我妈说别了别了。师父说再的再的。
那以后,即便是我爹爹在,我们也不用他。我觉得抬水太好玩了,我就盼着我妈赶快把水用完,我还督促师父把您那袜子洗洗,把您那褂子洗洗,把您那枕头套洗洗。自我们抬上水,师父确实比以前洗得勤了,衣裳比以前干净了。还有就是,绿豆芽也生得勤了,不等吃没又生,不等吃没又给生。还给我们家也股着。我妈不要,让我再给送回去。我就给他送回去了。他结果又给送来了。没进屋,站在门口说:“我那是给招人的。再说,不是招人跟我抬水,还能生绿豆芽?”
生绿豆芽确实也费水。师父没有专门生绿豆芽的家具,他就左一个盆盆再一个钵钵,摆得到处都是。有个方盗盘长着三寸多高的苗苗,绿茵茵的真好看。可我总觉得和绿豆芽不一样,我就问那是啥。他说是豌豆苗。我问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吃。他说为了好看也为了吃。
“啧啧!真长好了。跟野地的青草一样样儿的。”我好心眼儿的奉承着。
“混蛋!”他粗鲁地大声吼喝,“你懂得你妈圪蹴着尿!”
我先是一愣神,紧接住反应上一句:“你的妈站着尿!”
我一摔门就走。一连两天都没到他家。路上碰见也不撩眼皮。第三天,他又在我家门口犯了咳嗽病。
咳嗽你也白咳嗽,你要真的病了才活该。死了我也不心疼。你算什么和尚什么行善的人。你对我妈有意见也不该无缘无故的骂人。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是个假和尚。你怕苍蝇蚊子咬,让我给往死打。你为了上天堂自个儿不动手,叫我下地狱。以后你自己打去吧。你不会念经,就会念几句诗。你不看经书就看医书,为了给人看病好挣钱。人给钱假装不收,最后说是买香火就留下了。你是个假和尚。你还吃过荤呢。那天我在院门口喝油茶让你尝你就尝了,还说挺香挺好喝。当时我妈没敢说,后来告诉我说里面有牛油。你吃荤了。你是个假和尚。你骂牲口话。你和白胡子下象棋时常骂“日你娘呀的日你娘呀的”,这是牲口话。你是假和尚,假和尚。
中午放学回家,他在大门洞截住我,没话找话说:“这两天学校功课紧不紧?”说着,伸手要摸我头顶。我一缩身,从他臂下钻了过去,就跑就说:“你管得事宽!你管我学校的功课紧不紧!”
我爹听见了,说我不懂得礼貌。我说谁叫他平白无故就骂人。我把那天受委屈的事儿跟我爹诉说了一遍,谁知他听后反而批评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吃的东西怎能说成是青草呢?这不等于骂师父是驴吗?师父能不生气?再说,师父七十多岁的人三番五次主动跟你说话,你就更不应该再使小孩子脾气了。
噢,闹了半天错的是我,对的是他。
晚饭后我拿着书和作业本翻到了后院。也学他那种做法,先在门口干咳了几声。又拍打了几下衣服,还弯腰系了系根本用不着重新系的鞋带儿。
他听见了,忙忙开门招呼说:“是招人,快进。看冷的。”我举起书本说:“我有好多字认不得。”他说:“进家,师父教你。”
我俩眼光碰在一起,又赶快离开,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那天我就在他家做的作业。他给我沏了山茶让我喝,说喝了是心亮的,不迷糊。我喝了口,真甜。不知道他在里面搁了多少糖。
回想起来,我和善缘师父就闹过这么一次别扭。从那以后,我俩再没红过脸。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他家做作业,直到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大同一中。
大同一中在城西,离城十多里,不准学生走读,一律住校。一星期才让回次家。
头次去上学的那天早晨,我推着自行车一出大门,见善缘师父就站在狮子旁。他的脸明显的有种惆怅的神色。我学着大人们辞行的样子,向他伸出右手。想说声再见但嗓子眼儿好像堵了什么东西,没说出口。他双手一合,把我的右手紧紧攥住,厚嘴唇一张一张的,喉头一蠕一蠕的,但最终也没说出句话。当我骑车快出巷口时,才听见他在身后拖长声调喊:
“慢点儿骑——靠边儿骑——”
这样的嘱咐爹爹妈妈已对我多次强调过,可出自师父的口,我心里别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和感受,而且把这种滋味和感受一直带到学校,熬过一天又一天。
星期六终于盼来了。
平素学校只开小便门,并有戴执勤袖$2老师把守着。学生出校门必须有班主任的路条。这天下午不到四点,大门里就拥挤着好些些学生。钟点一到,大门打开。学生像放出笼的鸟儿,呼啦啦一声,展开翅膀各飞西东。
路上,善缘师父的吩咐“靠边儿骑,慢点儿骑”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然而我还是飞速地行驶,飞速地回了城,飞速地拐进巷。
我一眼就看见了善缘师父在大门洞站着,就好像他在星期一早晨送我走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似的,一直是左手平遮在眉前,朝大街方面瞭望。当他也看见了我,便跌跌跄跄下了台阶,迎上来。
“不让你快骑不让你快骑,看这汗。”
他掏出那块因老也洗不净而变成灰色的白洋布大手绢,替我擦汗。然后又碍手碍脚的帮着我把自行车推进院里。
“你先回家看看,一会儿到后头吃饭。我跟你妈说好了。”说完他就急匆匆进了后院。
善缘师父的家布置得就像是过大年,炕上铺着新棉毯。佛堂里的那个玲珑别致的青铜焚香炉也摆在桌上,里面已点燃了我最爱闻的檀香木片儿。一缕一缕淡青色的烟从炉的顶嘴儿溢出来,袅袅向上,满屋飘香。
晚饭是我最喜欢吃的熏腐干儿绿豆芽馅儿水饺。他也不怕我乱性,特地为我准备了陈醋香油大蒜泥。小饺子包得真好看,有“麦穗儿”、“莲花儿”、“石榴儿”,还有一排溜尖尾巴的“耗娃儿”。
看着这一溜小耗娃儿,我想起了我头次和同学们今后院的情景了。当时,我们多像这一溜小耗子呢。这个打头的就是我,这个殿后的就是比兔子还跑得快的鼻涕棒儿。
平素师父自个儿吃饭老是马马虎虎的,好像是在哄人。这顿饭他该是下了多大的功夫呢。他和我打赌说,说我吃不了三十个。我知道他这是为了让我吃得多多的饱饱的。因为学校的伙食太差劲儿,又为了让他高兴,我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没缓气儿就吃了三十个。最后用手抓了两个一下塞进嘴里。急得他连声说“愣鬼、愣鬼”。
我赢了。按事先搞好的办,由我出题叫他做。我故意为难他,提出让唱歌儿。没想到他满口应承,连圪啃也不打,扯开嗓子就唱。我只听清一句词:留胡节不辱。明白是这几个字了,可我把意思理解成:留了胡子节就怎么了。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古典名曲《苏武牧羊》。
说实话,他唱得再难听不过了。又像是念经又像是山羊叫,还有股老汉味儿,逗得我捧住肚子笑,笑得半天喘不过气。后墙的大肚弥勒佛也陪着我哈哈笑着。当我抬起头才知道他早出去了。隔了一会儿才返进屋。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我怕你笑坏,躲了会儿。听他这么说,又把我给都笑了。
他提出让我唱:我说我没输呀?他说那我出谜语你猜,猜不出就唱。我们以前也常玩儿猜谜语,我知道他的谜语都挺难。我说:“出两个。猜一个就算我赢。那您还得唱歌。”他说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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