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安之若素,躬身道,“百官酒兴方酣,齐颂陛下圣明。”
刘彻冷哼了一声,示意身边内侍推开了舱窗。水面上冷冽的秋风吹进来,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却神清气爽。纵声笑道,“好风光。可惜司马相如却不在了,否则定有好赋呈上。”
杨得意打蛇随棍上,微笑上前道。“司马大人虽然不在。外面可有不少喜词赋之士,不如陛下令他们写来?”
“免了吧。”刘彻负手道,“都要靠他们么。朕自幼习诗书,又岂不能自己写一篇呢?”
“那是,陛下文采斐然,奴婢是知道的。”杨得意连忙恭维,着书笔支准备了上好的纸张笔墨。摊开了居在案上。
楼船中流击辑。河水素波扬起。船上鼓瑟吹箫,觥筹交错,欣欣然热闹若鲜花着锦。秋风吹过。吹拂岸边萧瑟的获草。
初离长安时,才刚入秋。田野里一片青绿。彼时阿娇尚在他身边,欣然而笑。到如今,却已经是深秋了。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一行大雁从遥远地天际向南方飞去。
刘彻负手站在窗前,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道落兮雁南归。”渐渐地,于这极其的欢乐中生出一些悯悯的悲意。
他多年来身居高位,豪情壮志。从不回头,极少有这伤春悲秋的时候。少年时与阿娇琴瑟相和,却依旧在心里翻覆着自己的心思。到后来废后雷霆之怒,阿娇不堪承受。二人终于不再相见。
少年时,因了时局,毫无犹豫的选择背弃孩提时的诺言,从未想过后悔。而人到中年。他已经可以一手创造左右大汉地格局,却固执的将她圈在身边,执意修补当年的裂痕,不放她离去。后悔么?他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重覆当初的旧辙。身在帝王地高位,那些缠绵的情丝,和大汉万里河山相比,分量太轻。可是,无数个夜里拥着那个娴静淡然的女子,看她在熟睡中还要轻轻皱了眉,不是不心疼的。心疼她曾因那伤害受的苦楚,因此容忍了她的若即若离。
年复一年,渐渐明了,他的心中,是有那个女子的。却不知道,那个女子楔进他的灵魂多么深。日日在身边,虽觉畅意,却没有太多感触。一朝分离,方知思念如影随行,看了什么样地美人,也失了颜色。
他素知自己无情,却不知,再无情的人,还是有一颗心。冷了心肠,自然可以冷眼看所有不相干的人生生死死。但那个人本来就在心里,到如今,除非将自己的心也挖出一块,否则,再难割舍。
再无情的帝王,也还是一个人。而一个人,生来就是会爱,恨,喜,怒,与,思念的。
“兰有唏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阿娇此时在临汾,大约在做什么呢?他心下略微念着,口中依旧在吟,“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挥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时光有着世人无法抗衡的力量。少年时意气风发,以为没有什么,是身在帝王高位地他得不到了。到了如今,渐渐上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会感慨韶华易逝,而他们,抵额相对,仿佛依稀是少年时琴瑟相和的样子,彼此却都清楚,回不到当初。
渐渐的,不复少壮。白发会染霜英雄的鬓角。再美的美人儿,到了迟暮,不过是一团白骨。这是人世间的悲伤,帝王,英雄,还是美人,都无可奈何。
辞句悲壮雄浑,书笔吏耸然动容,起身拱手道,“陛下,此辞题为何呢?”
刘彻默然片刻,慨然道,“就叫《秋风辞》吧。”
郡守曹鸣在舱外,屏声听了刘彻吟诗,进来参拜道,“臣参见陛下。”又赞道,“今日听陛下吟《秋风辞》,方知陛下才学,愧杀司马相如一千词赋大家。”
此话实在奉承太过,刘彻听了反而不喜,冷笑问道,“朕问你,你治下之地如何?”
曹鸣连忙伏下身去,恭敬道,“臣接陛下旨意行事,治下一切安好。只是,”他犹豫道,“若汾水泛滥成灾,则百姓会流离失所。”
黄河上的水患,的确是大汉的顽疾。刘彻皱了皱眉,道,“你先退下吧。”
“是。”曹鸣躬身退下,琢磨着刘彻方才吟的那句“兰有焉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若有所思。急忙遣了仆从下船。将治下最美的几个良家少女招来。嘱咐道,“若是得陛下青睬,便是我的荣幸,也是你们地荣幸。”
那些少女不过是小家碧玉,有伺候君王地机会,都是不胜之喜,一个个红了脸。施礼道,“多谢曹大人。”
守护陛下的侍卫神情有些怪异,但是这种事不得上意。倒也不好轻易拦的,曹鸣带了女子来到舱前。正要禀告,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道,“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尊贵少女从舱后绕出来,丽色极殊,将曹鸣千挑万选的女子都比下去一大截。
“参见悦宁公主。”身边的宫人俱都行礼。
曹鸣也拜了下去,在未出阁地公主面前,不敢乱说,只好含蓄道。“见陛下旅途劳顿,特选了几个心灵手巧的民女伺候。”
“免了吧。”刘初淡淡冷笑,“我父皇身边奴婢众多,何必再叨扰民间。”
“这,”曹鸣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不解事还是特意阻挠,他听闻皇帝此行没有带什么随行妃子。只料此事必成的。毕竟绝色少女,几个男人能轻易拒绝地。却不料出来阻止的,不是什么受宠妃嫔,反而是一个公主。能让陛下带在身边地,必是极受宠的公主了。但此事与公主利益并无冲突,又有哪个公主敢冒犯父君的权威呢。
“奴婢参见悦宁公主。”舱门开处,杨得意出来,暗暗好笑。知道皇帝如今想念陈娘娘,多半不想见这些女子的。着意点醒曹鸣,道,“陛下写了信,要奴婢选了好手,飞马传到临汾,请陈娘娘亲启。”
刘初眼睛一亮,道,“杨公公等等,我也写一封,你一并交给我娘亲。”
“奴婢谨遵公主命,”杨得意颔首道,“还请公主快些写吧。”
刘初欲要离开,却看着曹鸣,咬着唇,神情为难。杨得意一笑,道,“奴婢省得。”
曹鸣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知道此次是弄巧成拙了。
“曹大人,”杨得意微笑道,“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快马传信,不过日半,便到了临汾。陈阿娇接过了信,拆开看,却见上好的云签上,是熟悉俊逸的字,笔力道劲,直欲破纸背,笔法却有些柔软,显见写字之人当时心情柔软祥和。
“卿见字如晤,
汾水九月风疾,于上宴百官。观秋风落木,北雁南归,心有所感,故作辞一首速寄卿。”
便是那首史上有名的《秋风辞》了。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阿娇冷了两遍,心旌有些动荡,暗自稳住。又拆了刘初的信看,刘初的信依旧是一片天真烂漫,匆促而成,诉说了思念之情,最后补了一句,今天又拦下了一群想要蛊惑父皇地女人。
她啼笑皆非,吩咐成续道,“你让来使先休息一夜,一会子我回了信,让他一并带回。”
成续安然退下,她便再没有心思吹篷了。翻覆着想自己的心思。
上官灵收了篷,起身微笑道,“娘娘要回信给陛下的话,不知灵儿可有这个荣幸,为娘娘研墨呢?”
阿娇轻轻应了一声,取了上好的雪花笺,展在案上,提起笔,一瞬间却茫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那个人,正当豪情壮志之年,却写下这等感伤年华的词赋。个中滋味,耐人追寻。
而那首颇负盛名的《秋风辞》,她从前也读过,除了讶然了一番这个千古一帝的文采居然不差后,不过只当是纸上地一首普通的诗。而如今刘彻将它寄给自己,一字一句与己相关,重新沉吟,心里熨贴,感慨便翻诵而上,截然不同。
砚台上流出漆黑的墨汁,上官灵耐心的研着墨,望着阿娇的微微低垂的侧脸,嫣然问道,“娘娘很爱陛下吧?”
她闻言一怔,不由看了看上官灵,少女的面上有着纯然的好奇和向往,单纯而又宁馨。
“为什么这么说呢?”秋风从窗间吹入,烛光摇晃,她在烛影中淡淡问道。
“因为,”上官灵抿唇羞涩的笑了笑,“娘娘的神情很柔和啊。”
爱么?她抿唇,微微的笑了笑,沉吟了片刻,在签瓮纸上写下娟秀蕴籍的字迹。对着烛火缄了信,吩咐道,“明晨交给传信的内侍。”
窗外,秋夜未央。
御前总管杨得意站在行宫中陛下寝殿前叹了口气,前两天,陛下从汾水上的楼船下来,住进了行宫。在收到从临汾报来的陈娘娘的消息后,脸色一直阴沉,脾气也变的暴躁,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连他都被训斥了好些次.
不知道,手中的这封信,送了进去,陛下心情是会好转呢,还是发更大的脾气。
“陛下”,他打起帘子,躬身进来,禀道,“临汾送来了陈娘娘的亲笔书函.”
刘彻正在观看太子刘陌从千里外的长安送来的待御审的政务,闻言沉默了片刻,方道,“递上来吧。”
息岚阁最上等的雪花笺纸,仿佛还沾染着佳人指间的温度,展开来,凑在烛火下,字迹盈盈如玉,比少年时的跳脱,多了份内敛沉静。
杨得意觑着刘彻面上的神色变换,似乎是有些怒气,心中方咯噔了一下,却又有了些许欢喜,变换极快,到最后,咬牙道,“杨得意,你吩咐下去,车马仪仗照常回长安,让上官桀带几个心腹侍卫,随朕立时回临汾。”
“这,”杨得意目瞪口呆,饶他自诩了解君王,也不曾料到刘彻会做出如此出人预料的决定,慌忙劝道,“这样是否太危险。”却渐渐低了声音,看刘彻的脸色,竟是一意孤行,听不得劝了。只得问道,“那悦宁公主呢?”
“初儿,”刘彻楞了一楞,道,“让她随车马慢慢走吧.她身子弱,又骑不得马。”
杨得意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字,卷帘出去的时候。深思的眼晴瞥过案上陈娘娘的书信,不知道。陈娘娘究竟写了什么,让这个多年历练喜怒不形于色地帝王变了颜色,这般冲动。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
十七琴瑟和,对镜描辱工妆。
十九立中宫,椒房天下重。
甘一君心转,新人美如玉。
笑语枕在耳,迟迟不肯信。
甘九遭背弃,唤君君不回。
金屋从此覆,唯余泪不休。
倏而到今夏,随君出长安。
君应在天涯,妾出珠帘望。
十年与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当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难轻赎。
夜深长思君,不觉天欲晓。”
刘彻在心底慢慢沉吟着这首诗,回头问道,“从此处到临汾,飞马奔驰,要走多久?”
“大约一天半吧。”上官桀答道。帝王出巡,走地是极慢的,前次送信后,两日里不过走了快马小半天的路,而刘彻身为君王,也不可能如内侍一样一路快马加鞭。这样估计。倒也差不多。
因为是私下走,身为御前总管的杨得意便不得离开。刘彻不过带了几个侍卫,近午时赶到临汾,到了城东别院,阿娇却并不在。新招的下人不认识人,吭吭哧哧的不肯说出主子去处。
刘彻站在门外,等的不耐烦,正要发作.却听下人道,“上官小姐过来了。”
上官云一身锦衫,皱眉挥了帘子出来。道,“吵吵闹闹地,怎么回事?”
“云妹。”上官桀远远见了,连忙,制止她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上前低声道,“陛下来了,注意一些。”
上官云这才看见众人拥簇中的黑衣男子,远远见了一个侧影,便觉气势逼人,心下怪异,喃喃道,“怎么可能?”
陛下,不应当在东巡归来途连中么?
上官桀却不理会她,皱眉问道,“怎么只有你在?夫人和阿灵呢?”
上官云口吃了半晌,方道,“夫人带阿灵他们出去了,大约在往东地飞鸟湖那。”
上官桀应了一声,暗恼上官云不成器,不懂得抓住机会,跟着陈娘娘出去,博得阿娇欢心,狠狠瞪了她一眼,然而此时却不是训斥的时候,回头望向刘彻,见刘彻早已远远听见,头也不回地折出别院,向东而去。连忙追了过去。
“上官小姐。”方才的下人看的心惊胆战,怯怯的指着刘彻的背影问道,“那人是谁啊?”
上官云语塞良久,险些落下泪来,恨恨道,“就是你家主子啦.”跺脚回房,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向东行了一程路,刘彻远远的便见了一泓湖水。深秋时分,又不似宫室有专人打理,便显出一片冷草牵云的衰败来。其湖占地宽广,一眼望去,却不见欲寻之人的踪影。正要吩咐上官狴下去寻人,却听得不远处几声短促地篷声。人语细细,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其中一个淡雅的声音,听得分明,却是阿娇无疑了。
刘彻暗暗叹了一声,他抛下大队人马,飞马奔驰到临汾,不过是想早些见到阿娇。到如今人在眼前,却反而不急了。带了人慢慢走过去。
湖边茂盛到人高的芦苇后,路经泥泞,往边上有一片菊田。其时荷花败落,连荷叶也残破的没有了形状。零丁的农人踩了水下田抠莲藕,其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却是个中年农妇,扬声喊道,“龙夫人,你回去吧,这儿太脏,弄脏了你的衣裳,可就不好。”
“没事啦,钱大婶,”阿娇微笑应道,“我再等一会儿。”
“我倒不知道,”宁澈迎风而站,道,“龙夫人有这样的兴致,喜欢看他们劳作。”
她地面容不禁有些沉下,瞥了瞥他洁净一如簇新的白裳下摆,若有所思,道,“我爱往哪儿。关宁公子什么事?”
“其实。”宁澈倒也不恼,径自悠然道,“我身为士子,本不该过问商贾之事。只是,自幼父母双亡,为养家迫不得己。好在这些年桑司农掌管国家钱粮事,从商虽遭人看轻。倒也可以寻一条生路。”
他提到桑弘羊,阿娇有了些兴趣,问道。“那如今桑司农致力的与身毒的贸易,宁公子可有兴趣。”
宁澈叹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我虽无父母,但念及父母临去时对我地期许,身毒万里之遥,还是不轻易涉险地好。”
世人都有奉亲之情,阿娇便有些恻然,道,“对不住。不知道令尊,令堂……。”
“无事。”宁澈豁达一笑,“建元年黄河改道,黎民死伤无数。如我父母这般,还不知繁几呢。”
“黄河改道?”阿娇一愣。
“是啊。”宁澈淡淡感慨,“你看这临汾城,便是在汾水边。黄河若再泛滥,这临汾城里,便要死伤无数呢。”
“上官二小姐,”缥紫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暗中拉拉上官灵的衣袂,轻声道,“太阳很大呢,夫人什么时候才回去?”
上官灵身为大家小姐,随时庶出,并不受宠,也不曾到这田野处驻足。这些日子随着阿娇行走,虽然陌生,但也不乏新鲜,平心而论,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此时左右看着水色,漫不经心道,“总要再一会儿吧。”忽然语塞,看着身后缓缓行来的那群人。
她虽是官家小姐,却没有那个荣幸,见过未央宫里至尊帝王。但此时见了素性高傲的嫡兄毕恭毕敬的跟在来人身后,便隐隐猜出了来人身份。虽然白忖机敏,却毕竟只是个十三岁地小女孩,张口结舌之间,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回身唤陈娘娘,手足无措了刻,连忙去扯陈阿娇的衣袖。
阿娇回过头来,见了那个人,怔了片刻。虽然她性子淡薄,却不曾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他。
潮涌莫名的情绪在瞬间淹没了她,分不清是思念,还是感动。刘彻远远地便见着阿娇怔了半晌,忽然破颜一笑,向他奔来。顾不得心下的阴沉情绪与疑虑,连忙唤道,“小心。”退了一步,拥她入怀。
路上那么泥泞,若是不慎滑例,可不是闹着玩地。
然而阿娇的笑容灿烂,尚未收起。元光年后,刘彻便很少看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仿佛云破日出,光芒万丈,让他移不开眼。
阿娇环住他的肩,欲要唤,却又止住,想了想,轻声唤了一声,“彻儿,”方心满意足。
他怔了一怔,问道,“你唤的是什么?”
身后,宁澈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思,微笑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龙先生了。大仰大名。”
刘彻怔了一怔,见怀中阿娇轻轻呀了一声,欲要退开。然而这是她第一次“投怀送抱”,刘彻如何肯放,将她环在身边,冷冷一笑,道,“不敢当。”
钱大婶远远望过来,见了这边情景,虽在劳作,却忍不住好奇,爽朗笑道,“龙夫人,你夫君回来了。和你站在一处,倒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农人善意的笑声表示着真切的祝福。
阿娇微微低了头,略红了脸。刘彻看的好笑,这才往意到触手地衣裳不如往日细致柔软,果如来人所报,是一般平民的衣裳,很是普通。然而阿娇的清贵又岂是一件衣裳遮的住的,因了这样,第一眼看见阿娇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仔细看,方见阿娇少了一分华贵,多了一分清新。肌肤因了经了阳光照射,显出一种浅浅的蜜色,越发娇美难言。他与阿娇分别近月,已经是思念不己,此时更是口干舌燥,不欲多做纠缠,握紧了阿娇地手,道,“先回去吧。”
阿娇怔了怔,抬眉见刘彻眸中炙人的热度,不禁有些了悟,轻轻应了一声。宫人们极是安静,不敢发话,俱都随着皇帝向回走。
上官桀因了刘彻临去时的眼神,便落在后边。见庶妹上官灵扯着表带,看着前面行去的帝妃二人,神情有些奇异,一些茫然,一些欣羡,不由唤道,“阿灵,怎么了。”
上官灵低下头去,轻轻应了声“没事。”亦随着阿娇去了。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何况,近月的分离刚刚让刘彻与陈阿娇理清了些许彼此之间纵横杂乱的感情,思念深重。回到别院,刘彻挥退了一应侍从,揽佳人入怀,轻柔拆下她束发的玉咎,一头青丝如瀑般流泻而下,近到拂过他的面,尚余着一缕极清雅的发香。她哧的一笑,嫣然问道,“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呢?”眼波流动婉转,愈发娇美难言。
刘彻心头微微一窘,他素性爱美人,可是数次将他逼到做出连自己都觉得冲动的行为的,只有一个陈阿娇。然而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微笑道,“娇娇难道猜不出来?”
当日写那首诗遥寄给他,不过是因为,既然自己在心烦,自然也要拉他下水,不能好过了去。却没有想到,他会抛了那车马仪仗,亲自来临汾见他。然而他这样做,平心而论,她心里却是欢喜的。有一个男人为了你,抛开了正事,策马来见你,但凡女子,心里多半是要欢欣的,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本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人。
“可是,”她方要再说,刘彻却已经按捺不住,低低道,“其他的事,等会再说吧。”低头吻住她娇艳的唇。他的吻霸道而又炙热,她很快就招架不住,与他倒在榻上。
她只觉得自己便像一只在茫茫孤洋里飘荡的孤舟,每一次大浪涌来,都觉得要灭顶,然而他却一次次掀起更大的浪涛,让她无法招架。
在榻上厮磨到傍晚,刘彻方起身。穿戴齐整后。柔声对已经醒了,精神却懒懒的阿娇道,“你再睡一会儿吧。”转首吩咐绿衣道,“留在这儿照顾娘娘。”
绿衣心下欢喜,微笑的屈着膝道,“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御前总管杨得意不在,唯一跟着皇帝回来地内侍小容守在内室帘外。见刘彻出来,连忙躬身道,“郎中令上官桀跪在院内。说是无能有负陛下意旨,特来请罪。”
刘彻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回来之前示意上官桀盯住那个叫宁澈地士子。此时扬眉冷笑道,“不过是一个士子,他上官桀都看不住。朕还要他做什么?”
“陛下说的是,”小容躬身恭敬道,“只是上官大人……”
见到阿娇,刘彻心情本已平复。然而此时念及邸报上对宁澈的提及事迹,不觉怒火攻心,回身甩袖道,“让他到大堂来见我。”
上官桀进了大堂。看着上座上端坐着的帝王正俯首喝茶,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下咯噔了一下,知道此事不谐,跪下禀道,“罪臣上官桀,参见陛下。”
刘彻沉默了片刻。方道,“说说看吧。你堂堂的大汉郎中令,这临汾城内能供你调遣的期门军也有近百,如何让一介士子走脱?”
“那宁澈想来并不是普通士子。”上官桀低头禀道,“因为陛下并没有明确吩咐如何处置此人,臣不过带了数个侍卫缀着他,见他回了家,吹了一会篷,便停了。臣并未在意,只不过与人守着他家。不想很久不见动静,这才进去查探,却早已不见踪迹,只在他家发现了地道,通向城郊。”
“庸才,”刘彻怒极,掷出手中杯盏,砸向上官桀。上官桀不敢退避,额上硬生生受了一击,立刻见了血痕,连带茶水茶叶泼了他一身,极其狼狈。刘彻尚不解恨,道,“将他叉出去,连那几个不长进的侍卫,都责罚十杖。”
房中,陈阿娇亦醒了,由绿衣服侍洗浴,听了院中杖责声与闷哼声,不由问道,“外面怎么了?”
“听说上官大人奉陛下命调查宁公子,结果被宁公子在眼皮底下失了踪影,正受杖责呢。”绿衣不忍道,又凑近阿娇,用极轻地声音道,“陛下倒是与娘娘所见相同,这宁公子果然有些门道,不是普通人。”
陈阿娇淡笑不语,别的不说,那日在飞鸟湖旁,路径泥泞,纵是她与刘彻,下裳亦不免染上泥泞。宁澈惯穿白衣,想来有些洁癖,然而不经意的小毛病最会泄露一个人。一个普通士子,能在遍地泥泞里保持衣裳洁白么?
“其实,”绿衣又道,“飞泓已经缀着宁公子,上官大人本不必受罚地。”
陈阿娇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澈,绿衣不禁惴惴,“娘娘,奴婢说错了什么了么?”
她淡淡道,“飞泓的事,不可对人提及。”
“为什么?”绿衣问道,“娘娘不是和陛下和好了么?若能安抚陛下地怒气,何乐而不为?”
“因为,”她站在帘后,起身穿衣,“陛下不仅是我的夫君,他也是大汉的陛下。若他派去的人没有办到的事,我却办到了。等于是在扫他的面子,他纵然不说,心中也会不悦的。”
尤其,此事因她而起。
“怎么能够那样能?”绿衣不服气道。“上官大人走的是官面明道儿,飞泓却是江湖上混的好手,如何比?”
“反正你记得,不要提。”她点了点绿衣地鼻,道。
“好么。”绿衣应道,又问,“陛下既然回来了,娘娘如今是穿新制的衣裳,还是穿从宫中带来的衣裳?”
“这,”阿娇犹豫了一会,道,“有始有终吧。等离了临汾,却不要将这些衣服带回去了。 ”
这不过是她从富贵繁华的长安出来,偷喘的一口气,圆一圆一个田圆梦。梦醒了,天明了,便回去,梦境中的事,抹了干净,了无痕迹。
绿衣点了点头,挑了一件青色衣裳,替她换上。
出了房,下了廊。便见刘彻一身黑色衣裳。负手站在院中瓜果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了她的衣裳,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面上却笑意盈盈,道。“娇娇醒了?”
“那么大动静,我要再不醒,可就不好了。”她微笑道。“彻儿在看什么?”
刘彻地眸亮了一亮,执起她的手。道,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这些瓜果,想到民生而已。昔文皇帝有言,‘农事为天下之本’,实乃至理。 朕打了这些年地仗,似乎也要顾一顾民生了。”
“陛下能这样想,”她欣然道,“也是百姓之福。不过……。”
她尚未说下去,却见缥紫过来禀报道,“陛下,陈娘娘,”她进宫不久,虽然陈阿娇待她亲善,却少见皇帝地。如今在刘彻面前不免瑟瑟,勉强说完,“那位钱大婶来访,想见一见娘娘。门下不知如何处理,让我来禀报一声。”
够资格求见陈阿娇的,临汾城不是没有,只是不会是一介农妇。何况,她并不知道陈娘娘身份。陈娘娘在外面遇见了人,如何对待亲善,是陈娘娘自己的事。但他们到了别院,就不一样了。
“是吗?”陈阿娇有些讶异,放开刘彻的手,嫣然道,“请她进来吧。”
“龙夫人,”农家里彼此亲善,闲暇时串串门,最是常见的。他们搬来此住的不久,众人着他们气度不凡,又兼不知底细,本持观望态度。然而陈阿娇与人亲善,颇得人好感。钱大婶今日又见了人家夫婿归来团聚,干完了农活回家想了想,抓了些东西就来拜访祝贺,然而院中龙家下人的气势脸色却让她战战兢兢,见了陈阿娇才喘了口气,微笑道,“今日见龙先生回来,正巧新抠了藕,挑了些白嫩地,送过来,给贤夫妇当下酒茉,也算是贺你们夫妻团聚。”
阿娇眨了眨眼,感觉倒是很新奇,无论是前些还是今生,倒还没有收过不相干的人的礼。极是感念钱大婶地心意,接过篮子道,“那就多谢大婶了。不过,我也不曾能白收你的东西。”回身吩咐道,“缥紫,去拿些钱来。”
离刘彻远了,缥紫便恢复了灵动,吁了口气,屈膝一笑去了。
“不用了。”钱大婶捏手笑道,“农家这个时候,最多地就是藕,不值几个钱的。哪敢收夫人的。”
陈阿娇嫣然道,“可巧,我家最多的就是五铢钱了,不值大婶一篮藕的。”
一席话说的钱大婶也笑了,道,“既如此,那我也就收了。”远远的看了刘彻一眼,凑近阿娇道,“龙夫人,你的夫君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难得又疼你,要惜福呢。”
阿娇听得又一笑,远走了钱大婶,将藕篮交给缥紫,吩咐道,“给厨下地人,让他们晚上做来当晚膳吧。”
缥紫应了一声是字,轻轻退下。
“看来,”身后传来刘彻戏谑的声音,却原来刘彻趁着她交待缥紫的时候,已经缓缓走近,道,“若不是朕来的及时,再过些日子阿娇便真的要成农妇了呢。”
她扑哧一笑,回身正色道,“既然如此,东巡返回的仪仗还要几天才能到临汾。不知道这几天里,陛下可愿陪阿娇扮一扮农夫呢?”
刘彻怔了一下,望着她,徐徐道,“卿所愿,朕不辞也。”
上官桀挨杖罚之时,上官云与上官灵都在别院之中。上官云从房中推了窗着,远远的见了哥哥面上惨白,更是哀呼连连,不觉泪水涔涔而下,听得上官灵在身后轻轻叹了一声,回声怒道,“那也是你地哥哥,你为何没有半点衰伤?”
“姐姐这样说就不对了。”上官灵垂眸道,“姐姐焉知妹妹没有难过?只是难过了,一定要像姐姐那样哭么?我们还是先讨了伤药,待会为哥哥上药吧。”
上官云压下心底火气,自去讨了伤药,与上官灵来到上官桀下榻的地方。
上官桀上完药后,趴在榻上,叹道,“云妹,做哥哥的千辛万苦为你们两个挣下如此机会,你身为长姐,怎么还没有灵妹聪慧,白白放过了呢?”
上官灵站在上官云身后,闻言一怔,咀嚼着灵妹两个字,淡淡一笑。
从前都只唤她阿灵的,现在,改换心思了么?
上官云恨恨瞪了上官灵一眼,委屈道,“我做不来那样的事。”
她是大家小姐,自诩琴棋书画,都不逊于人。便是陈娘娘最擅长的琵琶,也能精通。本来踌躇满志,却不料陈娘娘根本不是按牌理出牌的主。
上官桀暗叹一声,想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也怪爹娘和自己将她宠坏,意兴阑栅道,“你们都回去吧。”
上官云忍气回房,终于对上官灵吼道,“你得意了吧。不过是庶出女儿,却得到陈娘娘赏识,连哥哥都另眼相待,终于踏过我一头,得意了啊。可是委屈自己讨好人家,有什么了不起?”
“姐姐这话说差了。”却不料上官灵摇摇头道,“第一,娘娘虽然不见得喜欢姐姐,但待妹妹也是一般,看不出喜恶来。第二,姐姐觉得出身高贵,不肯与平民为伍,却不知道真正高贵的人,如陈娘娘,无论行何事,还是高贵之人。纵然陛下亲眼所见,不还是对娘娘宠爱有加?姐姐太在乎此节,却是着相了。第三,我从来不觉得委屈。”
“娘娘行事,虽然出人意料,这一个月里,我跟她到处行走,行平生所未行之事,只觉畅快,对她更加敬佩,没有半点委屈。”
上官云一怔,看着这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妹妹,眼神陌生。仿佛那不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
皇帝的仪仗车马沿着汾水方向缓缓行了一天,近晚的时候到了晋中地界。御前总管杨得意宣陛下意旨,在晋中歇一夜,待来日再继续启程。
一袭宝蓝色衣裳的少女从御辇上跳了下来,杨得意连忙迎了上来,唤道,“公主殿下车马劳累了一天,先进行宫歇下吧。”
刘初眉毛一扬,就要发作,然而思及什么,终究忍了下来,冷哼一声,越过杨得意,进了行宫。
晋中官员为迎接御驾,下足了功夫。这行宫寝殿整理的虽没有长安城中的未央建章二宫繁华,却也是颇说的过去了。莫愁伺候了刘初梳洗,觑着这个一向脾气和善的小公主一脸阴郁之色,小心翼翼的说,“陛下也是念着公主身子不好,又不能骑马。这才没有带公主走的。”
“可是人家也很想娘亲啊。”刘初气苦道,“平日里说什么千疼万疼我,到了关键关头,还是抛下我一走了之。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算是见识到了。”
“话不是那么说的。”莫愁啼笑皆非,谨慎的望了望四周,叮嘱道, “这话莫让他人听了。否则,陛下就算最是宠爱公主,也不会轻饶的。”
“本来就是。”她坐在锦榻上,越想越是心灰,“本来出长安的时候,哥哥就不在身边;到了临汾,娘亲病了,不能前行。如今连父皇都丢下我了。到最后,竟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御驾仪仗中回京。”
她平不下来心气,起身道,“我到外面走走。不许着人跟过来。”
出了寝殿。徒留莫愁在身后呼唤。一阵秋风吹过来,刘初清醒了些,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听见廊下一件豪迈的笑声,“冠军候有你这样的弟弟,倒也可慰平生。”
笑声有着丝丝缕缕地熟悉,然而更让她熟悉到骨子里去地却是那个久未有人提过的名号。到如今,扯了出来,还是一阵疼痛。
站在廊角望下去。廊下遍植着嘉树。到了深秋,叶落枯黄。唯有数株松柏,尚持盈盈绿色。一对少年面对着站在树下,背朝着她的那个人背脊宽广,有丝熟悉,却一时想不出是谁。对面的少年似乎闻声,微微仰起头来,看见她,神情一愣,眸底闪过一丝异色。眉目竟是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三分,无比清秀。
少年躬身拜了下去,“臣,大夫霍光,参见悦宁公主。”
前面的少年连忙回了过来,眉眼飞扬,却是曾在太子刘陌宫中见过的金日单。他亦按规矩下拜。虽低了首,声音里都进出一种不羁来。
“免了吧。”刘初望着那两个少年,抿唇一笑,慢慢记起那年在冠罕候霍去病病榻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彼时他比如今还要小着几岁。
还未长成,却已经有着清秀地容颜。
“这位是我的异母弟弟,霍光。”霍哥哥如是说。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见霍哥哥。
若干日后,冠军候霍去病遽亡。
如果霍去病没有死去,她会渐渐和这个少年熟稔。然而命运开了她一个玩笑。霍哥哥去世后,她虽无比悲痛,却从未想过见一见霍嬗,或是霍光。不仅仅是因为怕见了彼此伤心,更因了,再她心中,霍哥哥就是霍哥哥,不是任何人能够代替的了一丝半毫地。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或是弟弟。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些属于她地伤感往事,面上却淡淡问着,“霍大人怎么和金大人撞上了呢?”
“禀公主,”金日单骤然抱拳道,“臣曾与冠军候有一面之缘,对冠军候甚是佩服。听闻霍大人为冠军候幼弟,便说了会话。霍大人才思敏捷,倒果然是人杰的。”
记忆中,霍去病的五官不可说不漂亮,毕竟父母都是出挑的美人。但是人们看上去,第一眼注意到的,绝对不是他的漂亮。而是他刀削斧凿的气势,踏马匈奴的豪壮。
从这个角度上说,霍光,一点点都不像他的哥哥。
她这样想着,问道,“霍大人武艺如何?”
“这,”霍光迟疑了片刻,方道,“略通皮毛。”
刘初抿了枫唇,回身道,“出来吧。”
两个侍卫从角落里走出,拱手道,“参见公主。”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公主如何知道我等跟在后面?”
“我并没有察觉。”刘初微笑道,“我只知道,杨得意绝对不敢放任我独自一人在这行宫中行走。”
“你,”她指了指那个问话地侍卫,道,“将佩刀交给霍大人。”转脸对另一个沉默的侍卫道,“你去试一试霍大人的功夫。”
“记住,”少女语含深意的吩咐,“不要留手,也不能伤到霍大人。”
霍光无奈接过陌刀,与侍卫过招。然而他武艺的确生疏。支撑了片刻,连刘初都已经看出,他左支右拙的处境。
暗暗的叹了口气,压抑住眉间地失望,他竟然连这点地方,都不像他。
然而即使他与那个人一样豪情万丈,勇武善战,那又如何,他依然不是他。
那个独一无二的他,仿如正午阳先一样灿烂的他,早就不在了。
刘初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道,“算了,你回去吧。”
霍光将陌刀奉还给侍卫,颇有些不服气,然而看着神游明显已到物外的少女眉宇间的伤痛,却只得叹了口气,颓然去了。
“你不可以这样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个声音,愕然抬头,看见金日单微笑的脸。
金日单的笑容亦像太阳。如果说。霍去病地身姿是正午地阳光。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去。金日单褪去了浑身的刺后的笑容,就像冬目的阳光,暖煦的让人不想放手。
“你……”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为何还在这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金日单微笑道,“与公,你是大汉地公主,我只是小小的朝臣。不该管你的事。但与私,我是阿陌地好友。你却是阿陌放在心里疼手上捧的宝贝妹妹,我不能看着你沉陷伤痛。”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地手,在行宫里奔跑。往来或有宫人,尽皆侧目。然而悦宁公主是陛下最宠的公主。她并无异议,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他带她来到马厩,指着拴在其中的骏马,道,“你看看这些马。”
“金日单你什么意思。”刘初奋开甩开他的手,怒道,“天下人都知道我俱马。你却偏偏带我来看这些马。”
她转身欲走,金日单却在她身后悠然道,“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悦宁公主有两个心结。一是冠军候霍去病,另一就是上林苑事变,是不是?”
刘初脚步一滞,并不回头,冷笑道,“是哥哥告诉你的。他待你可真赤诚。”
“皇家无私闻。”他淡淡一笑,慢慢道。“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私闻。”
“我们匈奴人信仰的是长生天的狼。但最忠实的伙伴,却是奔驰的骏马。”金日单轻轻道,“马通人性,它若是忠诚于一个人,是终生都不会变地。在战场上,战马只懂得向前,从不回头看。”
“而悦宁公主,你又何必拘泥于过往,便再也不肯向前看了呢。”
“而上林苑事变,是人祸,不是马之罪。公主因此惧了马,实在是有些冤枉了马了。”
“你说的倒轻巧。”刘初反唇相讥。
你没有经历过,你的娘亲为了救你,骑上了骏马,飞驰赶过,斩去了马首。
血溅在她的身上,血染在娘亲的裙上。一样的红,一样的新鲜。
她其实并不怕那些溅在身上地马血。大汉皇帝的女儿,若连这点勇气胆量都没有,如何对的起先祖浴血打下的天下。
她其实,一直在自责。虽然是有人陷害,但娘亲是为了救她,才失去了骨肉,才……伤了身体,调养了经年,也不见起色,还是易乏易困。
“公主倒是可以放心的,”金日单微笑道,“臣出身草原,自信力气马术,都此阿陌好的多。臣为你掌马,牵着马在行宫中走一圈。如何?”
“这,”她咬着唇,有些跃跃欲试,却始终敌不过心中的恐惧。
“不要怕。”他柔声劝道,加了草料喂马,道,“马性温顺,你试试看。”
刘初学着他,抓了一把草料,递到马嘴边,那粟色马顺着她的手吃了草,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吃吃的笑,望着马的眼晴,那里面,一片纯良。
“看久了,会落泪的。”他在后面,抱拳道。
她真的险些落泪了,连忙掩饰过去,回头看他,问道,“你真的保证,能为我牵住马?”
他一怔,随即快活的大笑,“自然。”
金日单当着她的面检查了马鞍,为马佩上。搀着她上了马。那马轻轻打了个响鼻,似乎知道背上少女的娇贵与小心翼翼,温顺的在金日单的牵引下走了大半个行宫。
刘初渐渐放松下来,喊道,“好了,停吧。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 ”
金日单一笑停了马,扶她下来。道,“如何。”
刘初心里欢喜,面上却不想显露出来,只淡淡道了一声,“不错。”
马儿被放开僵绳。随意在边上吃草。
金日单面色平和,忽然一变,连忙上前,拉开了马。
“怎么了?”刘初不解问道。
金日单蹲下去,捡起一枚带锯齿的草叶,“这种草草原上叫做马上疯。据说马儿吃了它,稍受一些刺激,就会发疯的。中原人不比匈奴人养放牧,知道的不多。我本以为只有匈奴有此草,没想到,晋中也有。”
刘初的脸色一变,“你说的是真的?”
她亦捡起一枚草叶,走到马奇案。
金日单好奇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马儿睁着纯良的眼睛看着她,她的心儿一软,将手中草叶吹挥,吩咐道,“将它牵回马厩。莫要再乱吃草料了。”
沿着长廊回到寝殿,杨得意正候在殿前,躬声问道,“公主骑马骑的开心么?”
“奴婢知道公主心里不痛快。然而陛下与娘娘不在,这里身份最高的就是公主殿下。还请公主顾全一下大局。至少在御驾到临汾,迎回陛下与娘娘之前,不要露了破绽。”
“杨公公,”刘初回头看着这个父皇身边的御前总管,问道,“公公在父皇身边多少年了?”
杨得意一怔,这一刻,悦宁公主身上威势重重,竟有几分刘彻的影子。
“奴婢从建元年间跟着陛下,到如今,也有几十年了。”
“那么,公公可知,”刘初微笑着问,“未央宫中,李婕妤与邢轻娥祖籍何处?”
“这……”杨得意有些讶异,不知刘初所问为何,想了想道,“刑轻娥与奴婢同乡,都是自蜀而来。李婕妤倒是长安人士。”
“这样啊。”刘初垂下眸,不知道是茫然还是失望,喃喃道,“都没有和晋中有关系么?”
“那倒不是。”杨得意微笑道,“似乎听李婕妤向陛下提过,她的母家济源,似乎就是在这附近的。”
晚风吹过,殿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过了片刻,刘初方抬起头来,看着杨得意,认真的道,“今日我问的,不许和父皇娘亲提起。”
杨得意心中微微一凉,这个最是纯稚可爱的公主,到底也走上未央宫里每个人最终都要走上的道路了么?
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的改变?
然而陛下身边看惯世事人老成精地御前总管只是微微叹了一声。 道“奴婢谨遵公主意旨。”
刘初愣愣看着杨得意慢慢走开。抱着肩走进寝殿。殿内温暖地气息让她一瑟,莫愁连忙迎过来,道,“公主,你总算肯回来了。”看她脸色不佳,担忧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看着莫愁。喃喃道,“我有些冷。”
“冷,”莫愁一愣。伸手试她的额,果然一片冰凉。
时虽近冬。晋中却没有多么寒冷。更何况,公主身上的衣裳并不薄,并没有冷的道理。
莫愁无法可想,只得道,“那奴婢给您拿件厚衣裳来。”
她轻轻应了一声,任由莫愁拿了衣裳为她披上,伺候洗漱。上了榻,想起那一年的上林苑之事。
那件事里。娘亲失去了一个骨肉,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而卫家。失去了最后的圣宠,和皇后地生命。
而那样盛大的事变,最初,不过是因了一匹受惊发狂的马而已。
哥哥告诉她,那是因为当时地太仆之子,与阳石公主有私情的公孙敬声利用父亲职守,在她地马鞍里。置下了利针。
没有人相信他的辩解,毕竟,到最后,马总是发了狂。
那件事情掩过去已经三年多了,无法淡忘的,除了刘据,阳石,还有一个她。
因为,那是他们的错,才导致所爱之人受伤害,无法挽回。
潜藏己久的疑虑隐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在今天被翻了出来,才渐渐清晰。藏在鞍下的针,真的被疏忽大意没有发现么?
还是置鞍的人,刻意纵容了事情发生,坐观陈卫二家此消彼长,渔翁得利。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淡淡地锐利,能使马儿瞬间发疯的草,少有人知,若是用得得当,那可真是高明的一步棋呢。只是,她绝不原谅,那些曾经或者将要利用她来伤害娘亲的人。
“李芷,是么?”刘初轻轻的念着,那个有着娇美容颜却被未央宫渐渐淡忘的女子,似乎亦曾经试图伤害她的哥哥。
“那便新帐旧账一起算吧。”她慢慢想。
千里之外地未央宫里,婕妤李芷正搀着贴身侍女闻心的手,慢慢行在御花园中,远远见了亭台中娉婷的影子,微微一笑,唤道,“刑妹妹,好兴致呢。”
刑箬回过头来,起身相迎,倦倦笑道,“这些日子浑身发懒,便出来吹吹风。”
“哎呀,看起来是比前些日子憔悴些呢。”李芷嫣然道,“不怕,我娘亲送来了一些新进的胭脂,待会送一些到承华殿去。包管妹妹比以前更加漂亮。”
“多谢姐姐好意。”刑箬却悲凉一叹,“只是陛下又不在京中,我打扮给谁看呢?”
就是在了长安城,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吧。
李芷同病相怜,心下一惨,强笑道,“妹妹想多了。”
“母妃。”身后有人唤道。九岁的男孩身着皇子服饰,膝下衣襟却见了些泥泞,一瘸一瘸的走上亭耒,脸色发白。
“宏儿.怎么了?”刑箬心中一紧,连忙迎上去。向着刘闳身后的内侍曲离怒斥道,“你们是怎么照顾皇三子的。”
“不怪他。”刘闳道,“是我要去骑射场骑马,才摔了下来。”
他瞥见李芷,忍痛欲行礼,道,“参见婕妤娘娘。”
“别,”李芷连忙笑道,“皇三子既然有伤,就不必了。”她看了看,道,“好在没有大碍。”
刑箬一阵心疼,训道,“你是皇子,骑术过的去就可以了。何必太痴迷,才有今天。”
“好。”刘闳最是孝顺养母,顺着她的话头应道,“我以后不骑了就中。”
“其实,”他轻轻抱怨道,“也许真是擅长什么才最不提防什么吧。 我平日里骑术最好不过,连太子殿下都不及的。这才大意了,让那马给掀了下来。”
李芷闻言一怔,静静的。若有所思。
“不说了。回承华殿。母妃为你擦药。”刑箬言道,回首嫣然,“李姐姐,那我便先走了。”
“小心些。”李芷点首示意,待她们走远了,方吩咐闻心道,“你晚上唤射月过来。我有消息,让她捎回去。”
这些年,陈阿娇专宠。太子又贤明。她若要打破僵局,从太子刘陌处无着力点。便需冲着陈娘娘来。
纵然是皇子,在后宫中,没有了亲娘护持,便会境地不妙。昔年卫皇后在时,刘据与刘陌同有着嫡皇子的名分,颇能一争。卫皇后一去,卫家便树到糊逊散,刘据也被遣离了君前。
虽然刘陌不会重夏刘据故事,但若陈阿娇不在。他地太子之位,便不再稳当。
人若擅长什么,便最不提防。
李芷抿唇一笑,长长地义指划过掌心。无声自问,陈娘娘,最擅长什么呢?
陈阿娇师从朝天门,朝天门号称医剑双绝。她学医多过学武。于医术一道,当世可称前十。只可惜,医人不自医,又或者,几次伤重,伤了底子,连她的师傅萧方都无法根治,言道,不可轻易再有身孕,否则,母子二人俱伤,殊难医治。陛下心念陈阿娇,特令御医署调制避孕汤药,行房前服用。陈娘娘喝了几日,又自行开了个方子,命御医署日日进奉。
陛下乃当世明君,精明绝情之处,后宫妃嫔,绝不敢轻易冒犯。故虽专宠长门多年,也少有人敢抱怨。但事无绝对,有些事,若有把握做下了无痕迹。也不妨一试。
长安城内,自子夜医馆先后数位坐堂大夫一一远走,渐渐败落后,如今,最富盛名的大夫,当是城南吴春生了。
元鼎四年冬十月,圣驾还在东巡归来途中的一日,吴家医馆迎来了一位夫人。衣裳华丽,从车上下来,向吴春生作了一鞠,递上一张药方。
那纸签上尚盈着淡淡清香,吴春生却无暇注意。愕然道,“这是一张极高明的避孕方子,不仅温和,亦可以滋补女子身子。不知夫人所为何来?”
女子盈盈一拜道,“我夫家姓秦。夫君也是习过医的,恰我身子虚弱,承了这张方子来。我感念他待我一片赤诚。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也要为他留下一缕子嗣。听说吴先生医术高明,可否指点一二,在此药方中添上一二药物,将避孕功效改为助孕?”
吴春生沉吟半晌,道,“夫人此心可嘉,何不与尊夫明言?”
“我说过多回。”秦夫人叹道,“他只是不应。”
“这可难呢。”吴春生面有难色,“莫说尊夫懂医,就是不懂,见了药渣,也能察觉。更何况,此方精巧,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岂能随意添一二翻改药效?纵是可以,一加下去,汤药色泽味道,都有改变。”
秦夫人见终是无法,叹息而去。
是夜,射月传进消息,言事不谐。
李芷将信笈就着烛火烧掉,心里有些沮丧。这么隐秘的方法,终究无法用么?
再好地药,也有疏忽的时候。若到时陈阿娇又有身孕,只能当作运气不佳,或者这么些日子,总有兴致来了忘了服药的时候。无人会想到,陈娘娘亲自开地避孕药会出差错。论及医术,宫中自萧方离后,还有比陈阿娇更擅医术的人么?纵然陛下惩治了御医署一干人等,面对陈阿娇肚子里地孩子,也只有生下或打掉两种选择,而无论何种选择,多半都能赔上陈阿娇的命。纵然她运气好,真的生下来了,陈家已有皇子,再添一个,对政局并无太大影响。陈阿娇却定是元气大伤,危如累卵了。
“可惜啊,”她叹道,重复着信笺中的话,“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灵光忽然在脑中一闪。
若无法增添药物,减少呢?
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是否意味着,只要稍稍增添或减少某些用药的分量,此药的避孕功效,便会巨减呢?
“闻心,”她扬声唤道,“明日再让射月来一趟。”
“增添或减少用量,”吴春生捋着山羊胡子,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秦夫人,你要想清楚,这样一改,可能会对身子有害呢。”
秦夫人眼圈一红,道,“我若能为夫君留得一儿半女,死也无憾了。”
“好吧。”吴春生叹道,“我再斟酌斟酌,夫人明日来取方。”
秦夫人颔首道,“多谢吴先生。”
出了吴家医馆,她的脸色迅速转寒。侍女看的心惊,唤道,“二夫人。”
她回过头来,吩咐道,“待药到于,过一阵子,在陛下回京之前,将人除了。务必不能让人看出半点蛛丝马脚。”
御驾仪仗从晋中,沿着汾水,又行了五六日,终于到达临汾。
“好了,早早。”陈阿娇逗了刘初好一会儿,刘初才破颜一笑。瞥见刘彻走进来,冷哼一声,又板起了脸。
刘彻暗暗好笑,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谁惹悦宁公主生气了?”
“父皇还说呢。”刘初被激的跳起来,“是谁当日里扔下我私自来见娘亲?”
陈阿娇嫣然一笑,今眼眸觑着刘彻,看他如何应付女儿的怒气。听得刘彻温言道,“算父皇不好,只是,谁教你骑不得马。”
而且,若皇帝与公主一同失去踪影,文武官员多半会察觉吧。
刘初气的眼晴发黑,咬牙发誓此次回京一定要学会骑马,忽然冷静下来,甜甜笑道,“就算如此,父皇也不该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来找娘亲啊。”
“好了。”刘彻一笑,道,“你要如何,直说吧。何必再绕圈子。”
“好。”刘初倒也干脆。伸出手来,玉指纤纤,在刘彻面前晃了晃,道,“我要父皇答应我,以后我若求父皇什么事,父皇一定要应允。”
刘彻怔了怔,不自禁去看阿娇的娇颜。
元光六年,在闻乐楼,阿娇也曾要去他一个承诺。
后来,她用这个承诺换了进出宫廷的自由。
他一笑道,“初儿是朕的宝贝女儿,但凡有求,若是能应。朕自会应。若是不能。便是有此承诺,朕也是不会应允的。何必有此求?”
“那还有那些可应可不应的啊。”刘初却不肯放弃,道,“至少父皇要答应我,到了那一步,要多考虑一下。”
刘彻沉默了片刻,慢慢看着眼前地刘初。不经意地。她已经长到了十五岁,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娇美的眉眼和她的母亲如出一撤,性敏慧和善。无论是幼时游荡江湖,还是后来在未央宫。都被父兄庇护,几乎未经风雨。在他心中,便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然而,她终究是慢慢长大了。
也好。刘彻在心中慢慢道,有些萧瑟。
吾家有女初长成。女孩儿,总是要长成的。便如同,再精力充沛的青年,也要渐渐走近迟暮。
笑意便漫上了刘初地眉眼,欢快道。“多谢父皇。”
元鼎四年冬十一月,圣驾返回帝都长安。紫次东巡,共历时三个月。
太子刘陌率宗亲和留守官员出城迎接。金色的太子冠带下抬起头来,是一张温和沉稳的脸,极是年轻。拜道,“儿臣恭迎父皇。”轻轻地扫过刘彻身边的两个女子,脸上泛起淡而温暖地笑意。
“朕甚慰。”刘彻抬手。让刘陌起身,微笑道,“太子监国老成,不负朕所托。”
“不过是谨遵父皇离开长安前的吩咐罢了。”刘陌道,“父皇和娘亲一路车马劳顿,还请先返回建章宫。”
车马粼粼开动,刘陌瞥见队伍后面两个妙龄少女,微笑拱手道,“多谢两位上官小姐在临汾对我娘亲的照顾。”
上官姐妹是其兄特意从别处别院遣到临汾陪伴陈娘娘,御驾仪仗返回临汾后,便一路随御驾回京。只道从此后便返回从前生活,并无二致。却不料太子殿下果然如传言般事母至孝,竟亲自来谢,不免一阵子足无措。要知道大汉朝如今这位太子殿下,虽年轻俊朗,却是少近女色。但其本身才貌以及日后前景,都让其成为大汉贵族些家少女最理想的夫君。到如今为止,能让他善待的少女,一直只有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悦宁公主刘初。
上官云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女子,很快沉静下来,微红了脸,屈膝回礼,“太子言重。此乃臣女应为,实不敢当。”上官灵亦回了礼,垂眸想,看来哥哥说的果然没错,要想得到这位太子殿下的好感,最有效地办法,就是从陈娘娘处着手。
而近了看,方知刘陌温文沉稳,让人心生倾慕之处,犹在传言之上。
只是,她转身欲登车,瞥了眼望着刘陌背影,眼里犹有一丝梦幻的姐姐,暗暗揣度,如上官云这样的女子,能敲的开刘陌的心么?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却因为其中一人是太子刘陌,事情便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很快在长安城内传了个遍。顷刻间,郎中令上官桀家地两个小姐就被人议论纷纷,声名扶摇直上,尤其是嫡小姐上官云,有人羡之,有人妒之。然而谁让自己老家不在临汾,又或者,没有一个身为郎中令的哥哥,徒叹奈何。
“你们可听说过,”街头巷尾或有些三姑六婆说着闲话,“听说,有好事的世家夫人入宫问了陈娘娘对上官家两个女子的感觉。陈娘娘偏头想了一会儿,分别赠了两个姑娘四字评语。上官家的大小姐,得的是‘皎如明月’,二小姐得的是‘含章秀出’。”
“哗”,围者若叹道,“如此说来,陈娘娘对上官大小姐评价很高喽。说不定,太子殿下真的会纳她为良娣呢。”
“胡说些什么呢。”清欢楼的雅室里,刘初气的跺脚,“娘亲明明是觉得若说的不好,就会毁了一个女孩子一生。这才含蓄说她藏不住丁点心事的。虽然她如何是她家的事,但要我哥哥娶她,等下辈子吧。”
“你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事生气,又何必?”刘陌倒是气定神闲,斟了一杯茶,推给妹妹,叹道,“说来,我倒是不该去谢礼呢。平白惹出些事来。那些人倒无聊,丁点小事也要揪出来说。”
“那也是哥哥人才好,年纪又到了。大家才都盯着看啊。”刘初忽然不气了,盯着他掩口而笑。
“胡说些什么。”刘陌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拉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些闲话?”
“不是。”刘初的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 “哥哥,你实话告诉我,当年上林苑的事,最后由你接手。我骑的那匹马,真地是因为公孙敬声地针才发狂的么?”
陈年的事被翻出来,刘陌不免有些意外。然而他知道刘初不会无故而问。妹妹终究已经长大,有些事,不是瞒着就好的,日后若轮到她独力抗击风雨,也要先知道一些世事。便道,“也许方有其他可能,但在当下,选择推倒卫家,是对娘亲和我们最好的选择。”
“可是你就能容忍着有人意图伤害娘亲和我么?”刘初扬声问道。
“早早。”刘陌怒声斥道。
刘初冷静下来些,低首道,“对不住。哥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刘陌叹道,“事后我去查上林苑马厩,当时所在的人居然都消失的不见踪影。”
她静静地听着,心慢慢向下沉,如此岂不正是说明,当年的事。另有玄机。
“那人会害我们第一次,就有可能会害我们第二次。”她淡淡道,“不过一次,我就失去了一个弟妹,第二次,我无法想象。”
“放心,”刘陌抚着妹妹的眉,安抚道,“马上疯此事,我听日单说了。虽然没有证据,但多半是她。宫中有父皇威势在,建章宫宫人只听娘亲的话,她无法出什么花招。真要图谋,只能通过家人,我盯死了她地家人,不信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当年,我年纪尚小,无法保护娘亲和你。”刘陌眸光深沉,信誓旦旦道,“如今,我既然长大,就不容任何人再来伤害。”
陛下东巡回京,歇息了三天,便在建章宫举行大宴。飞雪殿上,刘彻与陈阿娇并肩坐在首席,含笑看着下面一片铣筹交错。在刘彻豪气大发,笑声朗朗,连干了几盅新丰酒后,渐渐的,宴上气氛便话跃开来。
刘陌斟了酒,来到陈阿娇身边,恭敬道,“陌儿数月未见娘亲了,敬娘亲一杯吧。”
阿娇自然很是高兴,牵了刘陌的手,含笑问道,“这几个月,陌儿有累到没有?”
“还好。”在娘亲面前,自然是,不需要那么多虚文的,刘陌为娘亲斟了酒,道,“儿子在长安,听了娘亲路上病了,心急如焚。若不是父皇不在,陌儿身为太子不得离京,真要飞奔过去看看才安心了。”
刘彻闻言,不免望了过来,似笑非笑,“陌儿事母孝顺,你娘亲心里定是欣慰的。”
“多谢父皇教诲。”刘陌微笑答道,敬了酒,又与阿娇说了些话,便下去敬一干重臣的酒。太子敬酒,对臣子是无尚光荣。众臣不敢怠慢,俱起身迎候。敬到长信侯柳裔之时,刘陌朗声问道,“不知南宫姑姑近日身子如何?”
柳裔轻轻叹了一声,面现忧郁道,“还是那样子。”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天气进秋开始,便又开始缠绵病榻。刘陌素来喜欢这个姑姑,多次遣了御医去看。却都没有起色,到最后,御医署最年长的御医便言,“长公主便是棵糊边柳,被经年大漠的风沙给吹的渐渐折了。到如今,只有用好药调养着。”
柳裔与刘陌俱都无言,刘昙初归汉家那年,萧方为她看过诊,说地也差不多。也因了此,这些年,刘彻对这个姐姐几乎是但有所求,无所不应。便是无求,也常有赏赐下来,厚重一时京城无冠。
只是,到了如今,刘昙最想要的,不过是多和亲人相处罢了。
上座上,刘彻的目光黯然一沉,轻轻道,“过些日子,朕过府去探望探望皇姐吧。”
“如此,柳裔多谢陛下恩典。”柳裔微微笑道,“长公主定会很开心的。”
元鼎四年末,刘彻携陈阿娇往长信候府探望南宫长公主刘昙。
较之东巡离京前,刘昙的容颜见了憔悴,倚在床上,更显得不禁风吹的清瘦来,咳了几声,面上现出一丝红晕,含笑唤道,“彻儿能来看我,我很是高兴。”
“皇姐说哪里话,”刘彻看着刘昙光景,心下难过,自王太后故去后,在他心中最重的两个女子,一个是阿娇,另一个便是这个为他少年时颇经苦难的皇姐了。元狩二年漠北之战,柳裔迎南宫长公主南归,他以为此后便可好生奉养这位姐姐,以偿她曾受的苦难。却不料刘昙只享了这几年的清福,便缠绵病榻,眼见的步步虚弱下去。
“宁儿,”刘昙慈祥和唤道,六七岁年纪的男孩乖巧的来到病榻前,轻声道,“娘亲,宁儿在这。”
刘昙微微一笑,牵起柳宁的手,道,“还不见过人。”
刘彻见那男孩便回身轻轻跪下,礼节规矩,拜道,“宁儿参见陛下,陈娘娘。”淡淡一笑,正要叫起。却听刘昙摇头道,“错了。宁儿,该唤一声舅舅,舅母。”
“彻儿,”刘昙望着弟弟,轻而正色道,“我今日让宁儿.执的非国礼,而是家礼。宁儿,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话便隐隐有些托孤的意思在里面了,刘彻心里难过,低首看着柳宁清秀的眉目间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暗暗叹了一声,正色道,“朕定会如待平阳侯般待宁儿。”
刘昙唇边便牵起一丝安心的微笑。仍让柳宁执家礼拜了。刘彻受不得房中沉重地气氛。自行出了。刘昙看着他地背影,叹息了一声,方望着阿娇道,“有你在彻儿身边,真好。”
陈阿娇抱起柳宁,闻言微微一笑,道。“昙姐太看重阿娇了。”
“怎么会?”刘昙说了这会子话,有些气喘,歇了片刻。方又道,“彻儿是我弟弟。我清楚他本性,极凉薄无情的。好在有你在他身边,他心中才仍有一丝温情。虽说他本身未必在乎这些,但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觉得现在的他,要幸福些。”
阿娇沉默了片刻,逗着柳宁,想了想,方道。“也许吧。我却觉得,眼前平静的局势,暗里波涛涌动,也不知什么时候掀出来,会是个什么局面。”
“是呢。”刘昙也叹道,含笑看着柳宁,神情柔和。“宁儿虽然没有你的陌儿和初儿聪明机灵,我却宁愿他愚笨些,只要心思纯正,又有彻儿和他爹爹维护,便不会出事。”
柳宁听了母亲不详的话语,在阿娇怀中回过头来,望着母亲,担忧了唤了一声,“娘。”刘昙朝他安抚一笑,道,“没事。”又道,“这些日子我在病榻上无事。自陌儿出使身毒后,身毒地佛教便渐渐传到大汉。裔哥怕我无聊,便译了一些佛书给我。我看了些,觉得很有些道理。”
“是么?”阿娇微笑道,佛能使人静心。柳裔待刘昙,其心深重,不可自喻。只是刘昙尚可以佛经自解,柳裔看着自己的爱妻渐渐身子衰弱,其心悲哭,又能如何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