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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品温如言》

_38 书海沧生 (当代)
  转身,看着四周,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条有名的商业街好像隐约大概变破了。
  只除了,参天的大树依旧森森郁郁,翠色yu滴。
  而树后的研究所,若隐,若不现。
  阿衡揉了揉眼,看看街道,行人很少,但是,最近流行白衬衫了吗,为什么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一律白衬衫外加蓝短裤,啊,还有黑色横梁的自行车……
  阿衡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越来越狐疑。
  大家看着她的眼神,跟看怪物一样。
  阿衡低头,短袖风衣,仔裤,没什么吧。
  走到幼儿园的时候,却又冷汗了,什么时候这里都变成了平房。
  年初,思莞才从腰包掏出赞助费帮外甥的幼儿园盖楼。原因,主要是,他觉得他们兄弟一帮小时候没少干欺男霸女组团抢劫的事儿,靠赞助费摆平幼儿园小老师的不在少数,觉得言小宝是言希儿子他外甥,基因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体贴外甥,掏钱掏得很是大方。
  阿衡从铁门走进去的时候,黑云慢慢压下,一片片好像蛟鳞,大雨迫在眉睫。
  四处八方,空无一人,寂寂寞寞。
  目光所及,滑梯,转椅,跷跷板,平衡木,还有……秋千。
  她松了一口气,走到秋千旁,弯腰,轻轻开口,小乖,怎么还没回家?姥姥没接你么?
  他坐在秋千上晃晃荡荡,小小的身子忽然停了。
  抬了小脑袋,是西瓜皮,看着她,很奇怪的表情。
  阿衡蹲下身子,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笑了,宝,什么时候剃的头,是不是姥姥拿推子给推的?
  阿衡去法国两天,一直隔着电话跟言先生言小宝缠绵,小宝说爸爸给我洗头又洗到眼里了姑姑做的奶茶真是这个世界最难喝的东西舅舅相亲又失败了,于是眼泪汪汪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叽叽咕咕拉拉扯扯一大堆,并没有提头发被剃了。
  秋千上的孩子看着她,大眼睛很平静,撇了撇小嘴,你是人贩子吗,要拐我吗,我家很穷,我妈早不要我了……
  阿衡以为儿子闹脾气,笑了,抱起他,轻咳,是是,言小朋友,我要拐你,把你卖了^_^
  孩子好奇,皱眉,你知道我姓什么?!
  阿衡亲亲他的额头,亲昵道,怎么办呢,不姓言,跟妈妈姓温好不好。
  孩子使劲推她,你胡说什么,我妈妈不姓温,思莞那个跟屁虫才姓温。
  阿衡捏孩子鼻子,没礼貌,舅舅的名字也敢乱喊,下次再调皮,妈妈打。
  孩子睁大眼睛,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放开我,神经病。
  阿衡抱紧了孩子,把额探到他额上,喃喃自语,没发烧啊,怎么了,这孩子。
  小家伙忽然僵硬了,大眼睛在很近很近的距离和阿衡对视,他说喂,快放我下来,一会儿我爷爷来了,看到你拐卖我,会打死你的。他很凶的,真的。
  阿衡恍然,啊,是你们幼儿园话剧的台词是不是……呃,哦,我好怕,不要打我,啊……这么接词行吗宝。
  幼儿园这两天排话剧。
  温衡一直在关注着。主要是,她觉得儿子隐约犯了跟他爹一样的毛病,除了好看,没别的用。所以也许大概,在话剧上,有些天赋呢。
  小家伙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个疯子。
  阿衡嗯,点头,我疯了,言魔王。
  她儿子据说演魔王。
  阿衡欢天喜地,幻想自己当上星妈的场景。
  她抱着他,朝幼儿园外走。
  她问,小乖,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孩子费老大劲儿却挣不开,翻翻白眼,扮了个鬼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衡笑了,说,妈妈小时候想要以后吃上红烧肉,你在在舅舅想和普通人一样跑跑跳跳,现在都实现了诶,说吧说吧,说了就能实现了。
  孩子愣了,他沉思了一会儿,低头,点着小手,说我想做大房子。我做的房子,比所有人的都好看。
  阿衡说我能问为什么吗。
  孩子两只小手开得大大的,说我做得很大很大,这样,我喜欢的所有人都可以住在里面。
  阿衡若有所思。
  小家伙眼睛定定看着她,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很奇怪是不是。
  阿衡笑了,不,如果你盖好了,能请我去做客么。
  孩子摸她的笑眼,看了很久,他说,妈妈都像你这样吗。
  阿衡老脸挂不住,红了,温和开口,怎么,妈妈这样不好吗,那小乖想要什么样的妈妈。
  孩子忽然抱住了她的颈,低声,有些落寞地开口,不,你这样,就好。你的小乖丢了吗,我跟你说,我妈妈也丢了。
  阿衡轻轻抚着孩子软软的背,温柔开口,我一直都在,不要担心。
  小家伙许久,没有说话。
  阿衡抱着他,向前走,忽然想起在法国买的巧克力,掏出,递给孩子。
  孩子却推开她的手,我讨厌吃甜的,我爷爷说,吃甜食的孩子都是坏孩子。
  阿衡笑眯眯,把巧克力塞到他嘴里,笨蛋,多好吃的东西啊,妈妈小时候想吃都没钱买。
  孩子舔了舔,然后,板着脸说,太甜,真难吃。
  他作势要吐,阿衡却皱眉,从小家伙嘴里哺过巧克力,嚼了嚼,纳闷,还行吧没多甜。
  小孩儿却呆滞了,看着她,戳戳,疯子,脏不脏。
  阿衡啊,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从他嘴里劫走巧克力的事儿,扑哧笑了,早干嘛去了,你一岁那会儿,妈妈天天喂你饭,吃你口水的事儿还少啊。小时候口水比现在还多来着O(∩_∩)O~。
  小家伙挠挠瓜皮头,脸红了,鼓鼓腮帮,说疯子。
  阿衡捏他脸,说你喊我什么。
  他忽然感到耳朵上有冰凉触动,抬头,说,疯子,下雨了。
  阿衡啊,夏日的雨,已经铺天盖地袭来。
  雨滴,砸落,重大,晕开。
  阿衡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手臂挡着小小的脑袋,在雨中疾奔。
  雨水起了雾,家的方向一路泥泞。
  他被圈在一方温暖的怀抱,第一次,感到自己弱小。
  很久了,雨水顺着这个女人的下巴滴落,很久很久了,雨水也滴到了脸上,零落的声响,碎玉一般。
  小孩子很寂寞,往怀抱中努力地抵了抵,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他在雨里哭泣,妈妈,妈妈,我很想你。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妈妈妈妈,你很讨厌我吗。
  妈妈。
  从未有如此的绝望,在得到如此温柔的别人的母亲的怀抱后。
  孩子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眼,狠狠地咬了阿衡一口。
  他咬她的手臂,像是对着仇人。
  年方五岁的孩子。
  而立之年的女人。
  他几乎感到口中的腥咸。
  阿衡吃痛,放下他,批起外套罩在两人头上,她的脸颊上,有雨水滴过。
  宝,你怎么了。
  孩子很古怪,脸上挂着泪,却笑了,脸色微红,双颊堆起两个小粉团儿。他说,我想吃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你是大人,所以,有钱的吧?
  阿衡啊,你不是你说吃腻了吗,爸爸老带你吃那个。
  他说,我从来没有跟……妈妈一起吃过。
  妈妈两个字,他说得极不自在。
  阿衡点点头,又抱起他,说,不过,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在家里会等急的。
  阿衡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愣了。
  半晌,才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惊愕,喜悦,激动,苦涩,眼中划过许多不明晰的东西。
  她步子依旧很快,沉思许久,却笑了。她眯着眼,轻问,你现在,已经喜欢吃排骨了么?
  孩子纳闷,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阿衡笑了,看着他,俯拾间,过分柔和。
  她把他抱到了屋檐上搭有燕子窝的杂货店下避雨。看了看钱夹中的纸币,苦笑。
  低头,手上只有光华灼灼的婚戒。
  紫梅印。
  她想了想,又抱着孩子到了三十年的老店珠宝店,二十多年前,这里已经小有名气。
  她把戒指卖了,拿了钱。
  他跟着她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个女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动作。
  依他平时跟着大人所见,这个人的戒指要值不少钱,肯定不是现在被珠宝店压下的这样的低价。
  他问她为什么。
  阿衡笑了,眼珠如漆墨一样。她伸手,牢牢握住他,温和开口,走吧。
  天晴了,夜在水色中,明媚。
  她说自己不认得路,孩子好奇,你不是B市人么。
  阿衡含笑点头,不过,我先生是。
  他带着她在夜色中穿梭,走到有许多孩子和父母的快餐店,爷爷不喜欢他来这些地方,也不允许李妈带他来。倒是思莞达夷常常同他讲,里面有多好,让他有些好奇。
  于是,顺手诓骗了眼前这个有些疯有些傻乱认儿子的外乡女人。
  孩子推玻璃门,身子小,推不开。
  阿衡莞尔,帮他推开。
  里侧有小小的儿童乐园,有许多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得满头大汗。
  大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握着的她的手,却越来越紧。
  阿衡凝视着他,轻轻叹气。
  他在害怕。安全感这种东西,果然,是从小时候就没有的吗。
  阿衡用戒指换来的钱买了许多吃食,每样都有一份,带他坐到乐园的对侧。
  他吃东西时很有教养,即使眼睛是说不出的欢喜。
  阿衡拿勺子把圣代抹到了他鼻子上,看着他笑。
  他有样学样,却更上一层楼,除了圣代,还有土豆泥,小手沾了许多,抹到了阿衡脸上。
  看着她,得意地咬着勺子歪头笑。
  他的话突然变得很多。孩子说,我跟你说,我们幼儿园的张老师可讨厌了,她总是敲我的头。今天,妞妞抢走了我的哨子,在课上吹,被老师发现了,她不骂妞妞,却敲我的头。今天放学,我故意躲在厕所里,她忘了我,到时候回园子,我爷爷看不到我,会杀了她的哈哈。
  阿衡黑线,捏他的鼻子,怎么这么坏。
  孩子鼓腮,我喜欢的小阿姨被张老师赶走了,没人喜欢我,抱我回家,给我念故事听了。
  阿衡说,思莞和达夷呢,他们呢。
  孩子撇嘴,他们早就被爸妈接走了,卑鄙的家伙,都不等着我,还兄弟呢,以后盖房子不让他们住。
  阿衡呵呵笑了,不说话。
  孩子眨巴眼睛,你是不是喜欢别人喊你妈妈,要不要我喊一声。
  阿衡窘迫,却依旧温和,你不要乱喊,我断然成不了你的妈妈。
  孩子低头,咬着汉堡,神色淡了起来。
  阿衡抚了抚他的发,怜惜开口,你不要放到心上。我不是不喜欢你才不让你喊,事实上,怎么说呢……
  孩子抬头,笑,没关系,你是好人,和小阿姨一样的好。
  固定的电视新闻播报,陌生而年轻的播音员,说三十分钟后首都会发生小地震,不会有震感,请市民安心。
  阿衡想起自己在研究所的那阵晕眩,似有所悟,看着眼前孩子的面孔,表情益发复杂起来。
  三十分钟。
  孩子没有察觉,看着小乐园玩着各种玩具的孩子,眼睛一直亮着。
  阿衡把他抱到小乐园里,看着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得热闹。
  他时常不安回头,却总是一瞬间,便看到这个女人温柔含笑的目光。
  她一直这样看着他,让他大概隐约觉得这便是妈妈的感觉了,可是,却又有些不同。
  他微小的词汇量中形容不出的不同。
  他走出小小的乐园,这样小小的孩子,柔和清澈了眼睛,问她,你要不要看我跳拍手舞,我刚学的。
  【拍拍手,你好不好。
  弯腰,放到小小的背后,举起,拍一拍,我是好宝宝,看没看到。
  恰在腰间,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拍拍手,你好不好。
  合拢,歪头,放在耳下,拍一拍,我是好宝宝,看没看到。
  恰在腰间,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阿衡看着他,忽然,眼中就有了泪。
  她笑了,抱起他,亲昵地抵着他的额,说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带着他走出玻璃门,小小的孩子对她表示着亲密,不停地唱着拍手歌,红灯亮了,他还在蹦蹦跳跳。
  阿衡伸手,把他拉回怀中,喃喃,小心,言希。
  孩子愣了,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叫言希……
  阿衡缩紧怀抱,恍若未闻,叹气,我很担心你,言希,你知不知道。
  他点头,说对不起,我知道。
  阿衡看着手表,分针逐渐的靠拢,却苦笑起来,不,你不知道。
  时空扭曲,她才有这样的机会。
  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儿子。
  而是她的丈夫。
  她从看到自己的手机消失的时间和信号就已经醒悟过来。白衬衫,带横梁的自行车,未兴盛的商业街,还是平房的幼儿园。
  还有,才五岁的她的丈夫。
  她不曾参与的一切的开始。
  悲伤,痛苦,年轮齿序,红尘的车印还未从他身上碾过。
  他未做了土,做了尘,做了匹诺曹,做了阿衡的言希。
  她不知道自己和丈夫的初见,原来早已发生。
  不是十五岁的少女和十七岁的少年。
  言希呵言希,少年轻狂的男子,尚未拉开粉色的窗帘。
  错乱的时空,这么荒唐。
  现在是一九八六年。故事尚未开始的遥远时空。
  远处提醒时间的钟声,蓦地响起。
  脚下有些微的震动,钟声悠长绵延,震耳发聩。
  阿衡却抱紧了小言希,温声开口,我说的话,你记清楚。
  如果,三年后,你遇见一个叫陆流的人,不管他多好,离他远一些。
  如果,十二年后,你遇见一个叫温衡的人,不管你看着她有多不忍心,如果,着实不喜欢,便当邻家姑娘看待。
  她有些极缠人的小心思,如果,逼着你选择,不要理会,只选你一见钟情的女子。女子如果叫楚云,这很好。
  如果不是楚云,也无妨,她要够独一无二,才配得上你的深情无双。
  言希,我给了你这许多如果。
  如果,因此,我们的姻缘就此打断。可是,你有避开宿命平安幸福的权利。
  这是你的妻子给你的权利。
  是以大爱,是以见放。
  小小的孩子,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身上温暖的重负却一瞬间减轻。
  他抬眼,本来一直抱着他的女子已经消失。
  天上的星子,依旧眨着眼。
  身旁的空气,如若不是还流淌着松香。
  大抵,是梦。
  ***************************分割线********************
  阿衡再次走到园子里,她的丈夫和孩子站在夜色的榕树下等待。
  他牵着儿子的手,向她走来。
  微笑,肩头落了夏日红花。他的眼睛明亮沉稳,你回来了,宝宝。
  三十一岁的丈夫。
  一切未有丝毫偏差。
  阿衡抬手,手上的梅钻徐徐晕染芬芳。
  ENDING
  很久以后,她问,言希,紫梅印源自哪里。
  言希说,哦,一家珠宝店送到慈善晚会的,听说开了二三十年。
  她吞吞吐吐,言希,你小时候遇到过一个请你吃麦当劳的女人吗。
  言希不以为意,笑了,兴许呢。骗我的人,我一向记不大清。
  谁还记得,有个人在他耳畔温柔低喃,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而后,消失无踪。
  阿衡窝进他的怀里,微微闭上眼睛,唇角含笑。
《番外》3 陆流(一)
这是一场盛世。
与我无关。
————题记
左手,还是右手。
  我迅速移动双手,繁复瞬影,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笑了,瞥了一眼——陆流,你几岁了,还玩这个。
  猜一猜。
  他的脚翘在玻璃桌几上,红色的布鞋,还带着泥土。外面刚下过雨。
  他拿着新游戏机,低头玩,无所谓地开口——左手,就左手。
  我把zippo悄悄从左手移到右手,翻开手掌,告诉他——错了。
  他抬眼,眯起,看了看我右手的银色打火机,又低头,说随便。
  言希很爱说随便。
  这是他的习惯,对着我,才有的习惯。
  其实,这很寻常,当你知道他常常对着俊秀的温思莞喊“跟屁虫,快点”
,对着憨直的辛达夷挑眉戏谑——猪,骗你的。
  从幼时,我便和言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一起
恶作剧。
  我们是极好的兄弟。
  小学同学录,人手一本,我们互相传送,全班每人都收了一沓。
  言希写给我的话,很敷衍。他常常嘲笑,兄弟,这个是不熟的人才写的,
是吧。
  ——对他最初的印象?
  ——八岁,宴会,抢他三杯果汁四份排骨五叠鱼子酱还笑,好骗。
  ——他的性格?
  ——顽固,虚伪,软弱,无耻。
  我看完,揉成一团,塞进了桌屉。
  我骂他,言希,你个畜生。
  言希挑眉,你个狗娘养的。
  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如此相处。
  明明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学会国骂京骂三字经,偏偏,还有人,说我长得像
小菩萨。
  正如同十二岁的言希好不容易,端端正正看了会儿黑板,下课后,他前桌
的女生还是会脸红心跳地问——言希,你上课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是不是喜
欢我?
  言希笑得很温和——我喜欢你全家。
  天生招惹桃花的命,没得救。
  我很同情他——总有一天,你会死在烂桃花丛中。
  言希却要笑不笑——你少挖几个坑,我能多活十年。
  十年,十年是多久,够不够他生命中的那个女人抹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也无法预知,日后,会有一个女人存在
十年,我与言希,面目全非。
  而李,则是除了言希之外,和我相处最长时间的人。
  我喊他哥哥,黏着他,温柔和气,处处听话,只是,希望,他在和爷爷汇
报时,淡化言希的存在。
  比如我们形影不离,比如我们打游戏打到睡死在地毯上。
  只要,稍微淡化,只要,没有碍到老爷子的眼。
  李是个有温度的人,虽然被陆家收养,似乎还有那么点儿情味儿,他确实
隐瞒,但手段不高明,事情没有按我想的这样平衡下去。
  老爷子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要把李赶走。
  我那天,哭得当真惨烈,害自己都以为,我与这人感情深厚之极。
  老爷子一直审视着我,看我是否在演戏。
  我不得不疏远了言希,和李走得越发近。
  我默念,兄弟啊兄弟,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不要怪我。
  言希很假惺惺地拉我去紫竹林溜了一圈儿,他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那语气,他说得虚伪,我索性不听。
  那段日子,他确实沉默,我不知道看到旁人的眼中我们是个什么样子,可
这样的言希,确实不是正常的言希。
  他不上课,只顾画画,老师告到言老那里,言希又被饿着肚子关到了一楼
的书房。
  我偷偷摸摸给他送饭,他骂我,你个畜生,怎么才来,饿死老子了。
  我也恼了,言希你个畜生,我给你送饭就不错了,招你了,妈的老子真贱
啊,自个儿跑来让你骂。
  他埋头吃东西,东挑西捡,不爱吃的统统扔到了窗外。
  八岁那年,也是如此的场景。
  我摸他头发,叹息——兄弟,我再挖最后一次坑,成么。
  我手掌中的头发顿了顿,他淡淡笑了——这算良心发现吗,还懂通知一
声。
  我下了狠心,语气却很无奈,我说——言希,我必须出国,离开一段时间
了。这是摆脱我爷爷和我妈,唯一的时机。他们两败俱伤,我才能.....
  他打断我的话,说行了,随便。
  他笑了,弯眼——在国外,如果你能收敛收敛本性,多交几个没有压力的
朋友。
  我却笃定,言希,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会恨我的。
  一贯地,我爱在他面前虚张声势。八岁时,我板着脸说,言希,我要的从
来不是这样弱小的你;又哪知,言希唱做俱佳,只是装哭,转眼却做了鬼脸—
—知道了。
  不知道,是谁更弱小。
  放下筷子,他坐在书房的转椅上,忽然,眼凉如水,伸出手,攥住我的
颈,使力,微笑问我——害怕吗,告诉我,陆流,你害怕吗。
  我无法呼吸,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他一字一句——为什么,陆流,说说你的理由。
  我说——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兄弟。。。。。。言希,不会。。。。。。
害我。
  他松手,指如玉般白皙,放在窗台。面容高傲着,平淡开口——记住你的
话。我希望,有一天,这句话,也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
  而我,终究,害了他。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疯狂炙热的火焰中,第一次,清楚了,背叛伤的
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无暇自顾,如果想要拥有一个一辈子可以在一起的人,他务必,与我一
般,心硬如铁。
  时常在想,那场大火,如果言希死了,如果他死了,我会后悔吗。
  可是,他熬不过,即便活着,如此弱小,也终究与我陌路。
  而与其是陌路人,还不如是死去的兄弟。
  他说,陆流,我不会恨你。我要站在你面前,即使比你活得长一天,也要
让你亲眼看着我活。
  我趴在他的耳畔,轻声开口——言希,四年,给我四年时间。
  老爷子,终于相信我与言希毫无情义,反而把李留下,当做拿捏我的筹
码。
  我离了国,却没有想到,我妈会如此雷厉风行,把言希打入尘埃中。
  我煞费心思,瞒住了老爷子,却没有瞒住这个女人。
  为什么。
  我问她。
  她却说,儿子,好好收敛你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没有这样在乎一个人。
  我喃喃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兄弟,兄弟,不是筹码,不是交易
品,不是敌人。
  她看着我,同情怜悯,这是一个自诩温柔和蔼的母亲。她很大度,把照片
的底片扔到我的面前——陆流,如果,这些,能让他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你这
个好兄弟,还愿意毁掉吗。
  陆流。
  陆流,问问你的心。
  她说,言希很思念你,很思念。我给了他绝境,他无法回寰,而你,如果
不能击败我和你爷爷,完全地掌握陆氏,就永远没有挽救他的资格。
  她的眼睛,望去了,是深刻的爱意和绝望,深潭一般。
  我留在维也纳。
  黑夜经常做噩梦,有人一寸一寸碾去言希的脊骨,我却站在一旁,静静看
着。
  我无能为力,一直吞食安眠药助眠。
  忘去,睡去。
  认识了陈倦,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照言希的嘱咐,没有压力,与他相处,
常常被他滑稽刻意的装扮逗得大笑。
  这是个美国的孩子,带着美式的开放,行为荒诞肆意。
  他的眼睛很干净,像鸽子。
  他说我,陆流,中国男人可以喜欢男人么。
  我笑,摇头,不知道。
  明白了他的欲望和意图,这相交,这友谊,变得让人惶然难过。
  第一次,不带目的,与人交友,依旧不得善终。他告白,我拒绝,这人愤
而归国。
  吃了安眠药,梦是好梦,在梦中,与看不到模样的人背靠背,他递给幼年
弱小的我红红大大的苹果,那滋味,真香甜。
  我们,相互依偎,汲取余暖。
  母亲在陆氏更加猖獗,大用外戚,上上下下,血流成河。
  爷爷含而不露,递给我几个企划案,问我怎样处理。
  他加速步伐,培养我。
  却不知道,再怎么弱小的狼崽子长大了,也会撕人。
  这世界,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太荒唐。
  我常常转到唯一的中文频道,盯着天气预报,首都阴晴雨雾,天色好不
好。
  2000年,无雪。
  从思莞处知道正牌温姑娘回到家,亦接过孙鹏的电话,提到言希的时候,
偶尔,不经意,就挂了这姑娘的名字。
  言希,温衡,成双四字,好似它们原本的天造地设,不见突兀。
  我挂掉电话,心中愈发痛楚,却不知道,痛来自哪里,又有什么心力,去
痛。
  可惜了。
  陆流,言希。
  也曾经如此。
  安眠药的量加大了,陷入黑甜乡时,幼年的我,常常望着苍茫,背后的
人,却不见了踪影。
  年前,我邀四人到维也纳赏雪,独独漏了温衡。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兄弟。
  他抱我,低笑——我还活着,你看。
  我回抱,这样舒服,这样融洽。
  不想去问,他要不要原谅我,或者,这本与我无关。
  与人比肩伫立,何问前尘。
  他总要娶妻,总要生子,总要百年长岁,我们彼时,当了老爷爷,坐在棋
盘前,对笑一局,亦好。
  我妈问我,知道为什么大家爱叫你小菩萨吗。
  我笑,他们青光近视加散光,我怎么知道。
  我妈也笑,你常常容易安逸恬和,如果没有人逼着,永远走不到下一步。
  她给我看了言希和温衡在一起的照片,每一张,都十分清晰。言希温柔宠
溺,张开了无限的暖意,似乎,便等着,这个女孩,一头撞入。
  他就着她的汤勺喝汤,把牙膏挤在她刚清洗过的窗户上扮老爷爷,扯着她
的衣角大笑,嘴张成心形。
  我把这些照片摆在床头,吃过量的安眠药,也无法入睡。
  我终于知道,言希为何待我能不带恨意。
  他极高明,怕彼此这辈子为对方挖坑太多,恨意太多,先抛下我,寻了条
退路。
  他极高明。
  我妈微笑着问我,他这样快乐,又留你一个人,陆流,你要怎么做?
  那些照片再次被冲洗,言希这辈子,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别人践踏他的尊
严和抛弃。
  我第一次看那些照片,指握成拳,依旧抑制不住颤抖,我妈说——这样脏
的东西,不是你该碰的。
  她亲自寄去,把回执扔给了言希。
  言希愣了许久,看懂了回执,很久很久了,就跪在了地毯上,眼睛望着
我,那样惨痛,他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我却几乎能听到他心脏裂开的声音。
  他低喃着阿衡。
  阿衡。
  阿衡。
  阿衡诶。
  一遍遍。
  忽然起身,疯了一般,在雪中,跌跌撞撞。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怕被温衡抛弃。
  那样脏的东西,给那么温柔干净的女孩,遍体鳞伤的言希,想着追回,太
可怕。
  辛达夷看着我和我妈,警戒得像个小兽。
  他和思莞思尔匆忙回国。
  母亲一直自若,微笑着,我回去,还有一出戏。
  陆流,你的东西,只有靠自己,才能抢回来。
  她这么说。
  母亲第三天,打电话,笑了,游戏又增加了些难度,你还敢继续下去么。
  所谓难度,就是指温衡对言希的不离不弃。
  我笑不出来,看着窗外的晴雪,淡淡开口,还由得我不继续吗。
  言希得了癔症,闹得轰轰烈烈,园子让一个病人搅得天翻地覆,利益,亲
情,权衡,他们的戏,从不会落幕。
  我从不怀疑言希会自己走出来,即使听说医生几乎对他判了死刑。
  言希何等高傲,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直处于那样痴傻的状态。
  温衡?
  温衡不过是催化剂。
  没有温衡,结局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我一直这样深信不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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