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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化后是春天

_7 目非 (当代)
  他说,就你。孩子的妈。
  她有些惘然。
  他说你过来。拉她到卧室,那里有一桢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怀里,笑得很灿烂。她眼睛突然有点湿。在蒙蒙的湿雾中,她忽然看出了几分哀悼的意味。经过那么多事,她再也不会灿烂如昨日。
  你看。他打开一个抽屉,里面都是她送给他的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个古怪的火柴盒,一块嶙峋的卵石,一枚银戒指,几颗玻璃球……
  他保存着。他保存着所有的记忆,可是为什么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头,无奈地笑,说:想软化我的心吗?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够硬。
  他说是吗,让我看看。
  突拉她入怀。唇触着她的发,呢喃说,语声,我想你,我每天想你。现在,只有我们,我们回到过去,好吗?
  她僵硬着。
  他低下头要吻她时,她忽然说:
  你是想跟我做吗?如果跟我做,就是你千方百计拉我到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同意。你知道感情我们没有了。
  他身体吃惊似地凝住了,旋即松开她,说:语声,你知不知道这话很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勉强你,我知道我勉强,你也不会怎样,但是,我从没想勉强你,我那时想,我一点委屈都不想给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愿活。所以,我一直忍。身体,不错,我很渴望,因为爱你。但是,如果没有心,那我也不必要。怎样的身体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拥有语声心的那个身体。是语声。我的语声。你知道我根本忍受不了你跟冯至鸣在一起,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怎样的惩罚我都接受,可是你真的,宁愿跟他在一起,宁愿他,也不愿我碰你。你真的,真的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他忽然很难过。
  她看着他,同样很难过。往事横亘其中。抛不下,要不得,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说:时候不早,你休息吧。明天我送你走。
  说着,出去。她呆呆地。
  过会,他给她一件他的棉衬衣,说:卫生间就在旁边。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做一点。
  她的确有些饿,晚上没吃什么,倒是伤了很多神。也不愿看他沮丧,说:给我下点面条。
  他点了下头。
  她洗过澡,穿了他的衣服,恍惚想以前,在爱之巢,她经常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里有烟草味,干烈的,有点呛,跟冯至鸣的清淡不一样。
  转而又想起冯至鸣,这个夜晚,他怎么度过,他是不是一定觉得她和陈剑会重续前缘。
  他做了面。
  她吃。说:你不吃一点。
  他说吃不下。也不饿。
  她就吃。说:手艺仍旧不错。给史大小姐做过吗?
  他没说话。
  她索性也说开。
  听说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虑?史若吟总比文语声漂亮。有了史家的帮助,你想做什么不成。
  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不能。史若吟爱你吗?被她爱上总是挺麻烦的。以后,不会像方圆那样好对付。不过,陈剑是谁,也不是像姓冯的那样好对付。
  你闭嘴。
  说到你痛处了。你能说你对史家的财产一点不动心?不动心,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双入对,摆明了有想法。骗别人骗不了我。
  他忽然拽她的手,拖她出来,很强悍地说:是啊,你看得真清楚,跟我8年,你真的很了解我,一个卑鄙无耻,凶狠狡诈,无恶不作的家伙,是不是!就不顾她反抗地吻上去。吻得霸道无比。
  她推。推不掉。但也没多久,他主动放开了她,凄凉说:语声,我在你心里越来越像个魔鬼是吗?
  别过头。突然地萧索。仿佛一下子苍老。
  她很不忍,他对她从来是掏心窝子的好。哪怕伤害她了。
  他又回过头,说:你大概真不爱我了,吻你的时候我感觉不出热度。算了,语声。你想怎样怎样,离开我也行,爱别人也行,我没办法了,就算我欠你的,再也还不起。
  他眼角蒙蒙地湿。
  又别过头,大踏步进入其中一间房,将自己关住。
  她想她真不爱他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撕裂;如果爱,又怎么爱得起。心里茫然无比,看着那紧闭的门,也毛糙糙的难过。
  一夜无眠。一早,他送她去饭店。
  默哀一般的沉静。
  快到的时候,他说: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说,真的。在另一个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会关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会告诉自己,咳,这么厉害的小子可是文语声以前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无限伤感,然后说:语声,好好过,一定要找一个好好对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样,会为你做饭,给你盖被子,给你买零食,每天给你很多电话提醒你不要丢三落四。
  语声死命地点头,眼泪却还是出来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明明还有爱。却无可如何。
  她抽纸巾,给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泪,是热的。陈剑绝对不是坏人。陈剑是她爱过的人。她会记他一辈子,在心里。她想。于是笑。就像很对得起他。
  告别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戒指。说给她买的。想求婚来着。用不着,让她留个纪念。
  她带了试了试,在早晨璀璨的光线下,钻面闪闪的,却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说。我有空就戴。戴的时候想起陈剑。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脸上一点点摩挲。终于,点头,说:小丫头,一定要幸福。谁欺负你,告诉我。不快乐,来找我。陈剑永远属于语声。
  语声眦着牙,想停住泪意,却又哭了。只能匆忙地跑进饭店。
  没有走成功。刘总说,既然来了,就呆个把天走。
  没别的事,她陪他游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日,在郊区的一个宾馆下榻。晚间,陪刘总游了会泳。而后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渐入梦境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挣扎了一会,她去开门。刘总站在门口,推门就进来。脸上是腻腻的笑,说:语声,一直很喜欢你。回去后,你就升任我的助理。薪资不会低。我会对你好。我们……说着就扑过来抱她。语声连忙躲,说不行。刘总,你自重。
  怎么不行。他却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赶她。情形很乱,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扑到了。在他动手动脚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嗷地叫了声,手一松,她趁势跑了出去。
  穿着睡衣。在宾馆的园子里踯躅。冷得不行,却又不敢回去。
  踌躇了几下,去服务台借电话打。
  打给谁呢?她犹豫又犹豫。第一个浮起来的人她迅速灭掉了,因为愧疚。然后试着拨了秦心的号。
  秦心听得她声音,一下嚷嚷起来:你这家伙还记得我啊,都以为你与我们恩断义绝了呢?
  体谅我嘛。我也没办法。别生气了啊。语声哄。又说,帮个忙,我现在昌平,你来一趟好不好,我这地打不到车。大略把自己受骚扰之事说了说。
  现在?秦心叫,这么晚,打车去郊区很危险的。
  借一辆吗?老罗有车。
  我想想办法。
  那我等你。
  放下电话,语声就坐在大堂等。心里乱糟糟的,就这样抛了这份工作走了?合适么?可不这样,怎么去面对他?她做不到坦然自若,即便厚颜跟回去了,恐怕以后那小鞋也够她穿的……
  风从开着的大门堂而皇之地游进来,然后一头扎进她单薄的睡衣,与她肌肤来个贴身拥抱。冷得刺骨。她哆嗦了一下,只有抱紧自己再抱紧自己。
  等了差不多有一万年,秦心还未到。她焦躁起来,准备到门口张望。
  刚步出门,整个人彻底呆住。真是活见鬼了。迎着她走过来的人,居然是冯至鸣。身姿洒落,表情倨傲。神智再怎么恍惚也不可能看走眼。他,他,怎么来这个地方?下意识想躲,已经躲闪不及,她不得不装点出傻笑,话却一句说不出。
  他靠她近些,眯着眼不屑地打量她,仿佛她来自外太空,片刻后才翕动嘴,说:哪个房间?
  什么?
  那个混帐住哪个房间。
  你,你是来……
  说啊。他似乎怒气冲冲。
  哦,我住802,帮我取一下行李。你不要多事。
  话还未交代完,他已直接向电梯迈去。
  她愣一下,追过去。电梯门已合上。坐了旁边一辆上。刚出电梯门,就听一声惨叫,她连忙奔过去,在刘总的房间,刘总已被击倒在地,正哎哟哟叫唤,眼睛发乌,鼻子哒哒流血。冯至鸣似未解恨,一拳又要上去,语声赶忙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谁让你打人了。然后上去扶刘总,说:对不起,我没让他打你。他性子比较躁,你多多包涵。又拿了纸巾给他擦血。
  冯至鸣上去就扯了她手中的纸,拽起她就走。
  她说你发神经啊。
  他只顾拉她,到她房间,猛地甩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膝盖撞得生疼。
  她说:你,疯了么?
  他说:是疯了。眼睛里似还有火气,噌噌燃烧。
  她不语,揉着膝站起来,说:你请回吧。
  他说:怎么,我来了你很失望?
  她不理他。他继续说:干什么假惺惺地不找陈剑?
  她忍无可忍,吼,神经病,你管不着。
  这时秦心来电话,说:冯大公子到了没,语声,一时借不到车就想……还没完,语声就朝她吼,我不认你这个朋友,谁都可以找怎么偏就找了这个王八蛋。啪,挂电话。
  他嘴角突然展出了一丝笑,说:骂得好。
  你给我滚。她说。
  他说很抱歉,我从没学过滚,除非你示范一遍。上去拿她的行李箱。
  她说:干什么?
  他另手揽住她,说:走了。不会还留恋那老家伙。
  她推开他的手。
  他拉住她胳膊。很紧。又是强盗一样。
  她说:放开啊,我还有东西没收拾。
  最后还是愤愤地跟了他走。
  进了车。彼此没有言语。听外面淅沥桫椤响,原来下起小雨。雨声柔和,渐渐平息了两人的郁躁之气。
  过会,语声说:你为什么打人。
  他说:心里不爽,正愁没地发泄。
  她愣了愣,说:对不起。上次。
  他哼了下。目光很冷。
  她知道他最不爱听这类话。可是别的她说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
  车子驶在进城的高速上。开得很快。车灯将前路照亮,雨丝在昏沉的灯光中无头苍蝇一样飞。就像她现在,不过一只无头苍蝇。他要他们走到哪里去?语声,你要你们走到哪里去。你要你走到哪里去?头都痛了,却一筹莫展。
  半小时后,进了四环,雨已经收敛。城市的灯光亮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有种过滤后的安静。
  经过一片林子,大约是个公园。语声说:停一下好么?冯至鸣,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车里太局促,我们到外面说。
  靠边停。两人下车来。
  果然是个公园,只是门关着,他们进不去。便在围墙下站着。天空翻滚着浓云,又被风吹散,有点水墨画的效果。脚下踩的是石板路,被雨浸润,在路灯的照射下,散着透亮的光。
  他说:抽烟可以吗?她说:请便。
  他点烟,吸,吐,连贯优雅,烟雾袅娜,慢慢散于黑暗中。
  什么事?说。他声音很冷漠。
  她没看他,对着剥落的围墙,说:还记得广州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只想我们的身体做朋友,不要心。冯至鸣,我此刻答应你。
  你的意思是你只出卖身体?
  你别说那么难听。她涨红脸。
  他说:哪有那什么还要贞节牌坊的。
  她扭头走。
  他拉住她,近距离地看她,眼睛似笑非笑,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郁。看得人发紧。她不由垂下头。他说:你那意思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无论怎样,你的心是埋葬了。
  她想说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会更好。在感情给不起时,我不想你伤害。她没说出来。
  他忽然木然点头,说:我真的很悲哀。但是接受了。那么,我们彼此都不要心。只是身体。
  只是身体。她轻轻的跟了句,听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他掐掉烟,找了垃圾筒扔掉,而后上车。她踌躇了几步,也上。说:随便找家旅馆给我停下。
  他开车。一阵后说:我邀请我身体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并不邀请你。
  她说:几日?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们愿意处几日几日。
  她撇了撇嘴,还是笑了,说:挺煞有介事的,不就是留我吗?我是我身体的主人。也好,我两年未到北京了,也想见见朋友,那我呆个三日。
  3日太少,一个礼拜吧。
  4日。
  6日。
  5日。
  成交。
  他们相视笑了。第一次,她看到他和她一样笑得清明。没有云翳。
  可实际上,他们心上的阴翳是那么深,那么深。
  22
  车到他寓所附近,她忽然说:那什么,周围有没有便利店?
  你要买什么?他瞥她一眼。
  她看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无辜说:那个,我,我,那个,你应该明白嘛。
  他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么应该明白。说完却即刻明白了,默不作声将车倒了出去。
  不久后,找到一家便利超市。她笑盈盈地下去,有意无意对他作了个鬼脸,仿佛讥笑他诡计破产。
  足足抽掉了一支烟,她才姗姗出来。拎了两大袋东西,他不知道除了卫生用品,她还都买了些啥。
  上车后,她开了一袋酸奶,说:我有点饿,还有就是我经常会饿,所以给自己储备点粮食,我知道你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睡觉前要不吃点东西睡不着。开始吸酸奶。吸的时候还边看他脸色。
  他说看什么。
  她仿佛抑制不住欢喜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他说:你好像很高兴?
  她说,高兴呀,高兴得不得了,我想它大概也很高兴,一听说要入住冯大公子家,就忍不住提前一周来见世面了。嘿嘿。说着说着,又乐了。哧溜溜吸酸奶。
  他说,欢迎之至。你的朋友,无论什么我都欢迎。
  好啊。她说,我希望它呆长一点。
  我也这么想,个把月要嫌短呢,就长年住下。你用什么牌子,我可以储存一仓库。
  她一口酸奶快喷出来,说:冯至鸣,要我死啊,你怎么这么恶毒。
  到屋里。她环顾一圈,赔笑说:冯至鸣,让我睡地上吧。你这地板看着特舒服,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哦不,第二次到你这来时,就想在地板上撒个野,这原木看着跟刚砍下似的,睡上去一定会觉得宛如置身大森林。我要靠近窗户这一块,晚上还能看看月亮。怎么样,划给我吧。
  他说:哦不,森林里野兽比较多,梦游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你踩死。
  她说:这里只有一头,我小心点好了。又狡黠地翻眼珠子,说: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利用价值。
  他露出邪笑,说:我未必要追求终极价值。
  她的脸腾地红了,咬牙切齿了一阵,将她的一堆宝贝零食转移到床头柜上,说:我晚上吃东西,你别以为是老鼠,还有不许你跟我抢。
  他说,咳,难道陈剑还跟你抢垃圾食品。
  她不理他,转过身去码零食,一层一层,却码得心不在焉。
  陈剑给她买过形形色色的零食,自己却从不好吃,但有次她给他一个果冻,他吸溜到嘴中,忽然觉得又很好吃又好玩,就坐着把一袋“徐福记”全吃光,他说,小时候吃过的唯一零食就是炒西瓜子,因为籽太小,他从来就只是囫囵嚼一嚼。看一个大男人小孩一样快乐地吸果冻,她心里划出了一种近似于疼惜的感觉。此后,她会把她所有爱吃的东西让他尝,可他只是对果冻情有独钟。有次生日她给他个超级大果冻,他说,要跟别人说女朋友的生日礼物是果冻,别人会笑死的。但是我喜欢。每个人都会特定的喜欢一样东西,一种口味,一个人。你是那个符合我口味的果冻——而后拥过她,说:就这样被我吃掉。啪,留给她一记甜蜜的吻。
  冯至鸣看她恍惚,轻敲了她一记毛栗,说: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脑里想什么,从现在开始,把与我无关的人、事统统过滤掉。
  她呆呆说哦。蹲下来,收拾行李,一阵后,才反应过来,摸着自己的脑壳,说:你干什么打我,敲脑袋容易笨。小时候我爸都不敢敲我脑袋。
  他说:你反正都处在笨的范畴,很笨跟一般笨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她垂下头,没跟他计较。
  其实他倒希望她跟他计较,踢他一脚也行,这个样子反而证明她还处在零食和陈剑的某种错综记忆中,便陡然有些不悦。四仰八叉躺一边怔怔看她理衣物。
  她拿了衣服,说:挂哪里?
  他努了努衣柜。
  她打开,里面全是琳琅的大牌,她有点犹豫,说:我本来觉得我的衣服还过得去,跟你一比,简直没法看,就像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挺不般配吧。
  他懒散地说:你那意思,脱了会比较般配?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瞪他一眼。死命地扯手里一条压得皱皱巴巴的裙子,说:宝贝,人穷志不短,别愁眉不展。拨拉了几下,衣服居然听话得被拉直。
  时间差不离,各自洗洗睡。
  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她裹了被子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装睡,仿佛还在作垂死挣扎。他笑了笑,一把抱她上床。
  怀抱着心爱的女人,被同一张被子簇拥的时候,他心里的幸福感还是像做梦一样渗了出来,他轻飘如羽毛,晃晃悠悠坠入梦乡。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的幸福感依旧不散。直接的后果是签批同意了员工今春的出境游。即便开令人头疼的董事会,他也始终笑盈盈的,间或走神。想早上,趴在床上研究她的睡相。她睡觉的姿势像一条搁浅在滩上的死鱼,头尾弓着,如果骨头再柔软些,估计可以触碰到,只不过是一条死得很幸福的鱼,她很爱笑,眼睛跟两弯香蕉似的,嘴却嘟着,似乎很惊讶。鼻子圆滚滚蹲在中间,像个看门的小狗,他忍不住轻轻摁了下。她吸溜了下,翻个身,却没开门……
  他轻手轻脚起床,打电话给她订了早餐,然后上班。一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接起,居然是她。她说你是不是刚到?他说你怎么知道?她得意地笑说:我神机妙算。不过你开得有点快了,以后要慢一点。他说,你知道我走?她说早知道了,还知道你看了我很长时间,我都不好意思睁开眼。恩,既然你到了,我接着睡。她原来也惦记他,他很欢喜,心里柔柔地荡起涟漪。
  至鸣,你什么意见?父亲忽问他。
  他哦了声,收回一肚子的绮念,回归冷冰冰的会议氛围。知道还在商量星辰的事。心内略计划一番,说:我一直有收购意向。
  星辰科技是陈剑的公司,目前惹上大麻烦,因为研发上的投机被跨国大企业SK起诉,涉及知识产权方方面面。如果没有可行的方法,破产指日可待。他决定收购,只是基于HU3的亲缘关系,他要把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到手。当然一旦拿下势必要相应承担起星辰的巨额债务。这正是其他董事激烈反对的。
  “HU3的重新回归有利于形成垄断局面,而且陈剑这几年在品牌上下足了工夫,撇开债务,他的后续发展力也颇为强健。我主张到时以入股的形式替对方偿还赔偿金,同时达到控股目的。陈剑有他的长处,可以继续留用。”他说。
  “话虽如此,其实HU3只是星辰中的一块,星辰其他的几个在投项目更像一只只张口吃钱的怪兽,前景很不明朗。”有人置疑。
  “另外,陈剑后面有史氏支撑,是否破产还有待观察。”
  ……
  几番争执后,此事又一次搁置。
  第二项议题,是全力以赴争取德国PE的大单。冯至鸣简要说了下目前的准备方案和竞标策略。又是一项颇为棘手的事。全国一线二线的网络服务商都在为这块诱人的蛋糕倾尽全力,斗智斗勇。
  会议结束后,父亲跟他说:晚上回家吃饭,杜叔叔一家登门造访。
  我晚上有事。他推脱。
  必须参加。再重要的事也放下。父亲斩钉截铁。他的命令从没人违抗。
  给语声打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有点嘈杂。
  他说:你在哪?
  她说,超市。我买了一堆东西。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他为不能吃到她的东西感到难过。静默了会,说:晚上我有点事,你自己吃。我找个人去超市接你回好吗?
  她说,不用,我打车。打车更方便。
  他说,别忘了我可以给你报。我尽早回来。
  她说,真没关系。你忙你的。
  他说:你最好说有关系,最好跟我怄怄气。
  咳,她说,你这人好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冯至鸣,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怕不怕。
  他笑了笑。
  回家晚宴,他有点如坐针毡。
  两年来,家里一直在为他的婚事奔忙,介绍了不下一打的名门淑媛,然而相处不了一周,往往鸡飞蛋打。父母自然不会知道是他的苛刻。心里既容不得别人,便绝对不可能将关系提升哪怕一步。做朋友做得无趣,只有好言好散。就是这样。
  家里本来没把念头打到杜若身上去,虽说是世交,但杜若年纪也实在太小。但是,两家一次聚会,杜若却表现得对他颇为亲近,四双眼睛一盯,就不约而同地转到联姻上去了。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年龄的落差又算什么呢。
  于是怂恿。他没有完全抗拒,是因为那丫头偶尔笑起的时候像极了某人。柔软的,狡黠的。就像他日日看的那幅画。
  两年了,她不会知道他的心那么苦。想忘而不能,想见而不得。
  只有在她的画里迷失。
  “冯至鸣,好好看,那里面有个秘密。”
  “什么?”
  “不告诉你。”
  那狡诈而调皮的笑,如春风如细雨,他被一再侵袭而至淹没。
  是的,他奢望有一份爱,也这么幻想。
  他抱着它沉睡。两年了,没敢去找她,只是怕一见到她这个信念就会早早崩塌。
  有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有一种爱注定要深埋在心中。在时间的流光中,成为一段胶片。只成全自己的悲喜人生。
  他曾想,他们的际遇大抵就这样了。碰上,走过,留下些不一样的余音各自消化。
  于是,在杜若的微笑中恍惚的时候,他容忍了自己超越以往尺度的交往。
  杜若,他不陌生,只是,女大十八变,他回国后见到的她已经不是原先记忆中的黄毛丫头。清雅脱俗的面容,斯文优雅的气度,现在的杜若一举一动都在向淑媛靠近。可他并不喜欢这样没有自我没有个性的成长,生命应该张扬,特别是在她这样的年龄。于是,他时常会指点她放纵自己。她很喜欢他的某些主意,有时候犯了禁,譬如翘了课,譬如瞒了家里去酒吧了,譬如去参加了志愿活动,她都会告诉他,有点让他分享她成长的意思。
  他们有时候更像兄妹,教导与聆听式的。清清淡淡似乎也没什么杂质。
  只是有一次,他似乎才意识到她终归也只是个雌性动物。
  她邀他去他们学校艺术节演奏,推脱不了,去了。
  那日演奏是拉响了高潮。
  他奏的是曾经为语声弹过的曲子,那个时候,心意未明,他同意她提出做朋友的建议。那曲子有点失落,正如他的内心,在演奏中,他感觉出了自己蓬勃的渴望,加深了追逐的念头。自然,虽然付出所有,不爱终究不爱,像坚固的城池,无法摧垮。
  重新弹起的时候,他内心仿佛重过了一遍以往,直至黯然神伤。
  结束后他匆匆出门。出去的时候,风呼呼地扫荡。叶片跟着废弃的塑料袋、纸片一起扬起来。
  讨厌啦,又起风。杜若在旁边说,同时用手护住了乱舞的长发。
  他们要步行到学校门口才能上车。
  你弹得真好,谢谢你给我面子。她看他一眼,又说。
  不谢。你魅力大。
  她甜甜一笑,说,刚才好多女生都嫉妒我。你为什么不给她们签个名呢?
  从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我喜欢融化在人群中。他说。
  哪会,你这样的人,实在太显眼了。
  他淡淡笑了笑。风刮得更急。他看她在风中踉跄,绅士地伸出一只手。她略有点羞涩的笑一笑,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他拉着她走。她时不时偷觑他,在他目光落过来时,又将一个人的甜蜜收回到肚子里。
  你很喜欢音乐?她说。
  是。他回。
  一直以来,音乐对他来说是无趣生存的一个通气口,他以此发泄内心的狂郁和焦躁,抒发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
  他喜欢和着音乐瞬间的迷失,在音乐的翅膀下,他飞向另一个天堂,那里是天籁一样的纯净,没有纷争,没有欺诈,自我像花草一样肆意生长,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光华。
  但是现在,他的人生大约只剩了音乐。不知是可悲还是庆幸。
  音乐很美好。会让你发现纯净的东西。他说。
  恩,什么是纯净的,爱情是吗?她转过脸,这时候的笑有一点点狡黠,几分像她。他看了很久,看得她两颊生晕,慢慢转下头。
  他说:我想真正的爱情会纯净。只不过真的东西,向来很少。所以,别期望了。
  她低低说:我想要。
  他说:你还小。有资格幻想。
  她猛然抬头,说:我并不小,我快20岁了。
  是,不小。他调侃她,20岁在古代可以有至少两个孩子。
  她脸又红了,却甜甜地笑,属于豆蔻般少女的笑,芬芳而美丽。
  到校门口。她忽然停住,说:你着急回吗?
  他看着她。
  她捋了捋发,说:我们再走走。你知道前面这条路种的是什么花吗?丁香。紫色的丁香。虽然现在没有开,但是你可以想象嘛。
  他明白她的意思。说:风很大。
  她说,我不介意。
  他说,好。那走一下。
  她靠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贴着他的身子,说:过分么?
  是第一次,她挽住他,像一个女人。
  他心里忽然渗出一丝酸涩。那个人,他用了全部力气爱的人,从来没有这样依恋地偎过他。
  他没拒绝,说:我很荣幸。
  沉默地走。
  沉默有各自的含义。
  她享受甜蜜的充实,他回味爱的荒诞。
  空气里都是风声。像哭泣。隐隐有一点雨意润湿在天地间。
  走到苏州桥附近的时候,雨终于无可避免的泼洒起来。
  躲一下雨?去那边咖啡座?他提议。
  买一把伞,好吗?她却说。
  路边有卖伞的。她过去买了一把。
  撑起来,交给他。他明白她的意思,拉她进伞。
  她仰着脸说:你的气息很好闻。
  他点点头。是的,有人说过他的气息像草木。
  她说,你有女朋友么?
  他说:没。
  她说:怎么可能?
  他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说,你这样的人?想要谁没有。
  他想,爱从来不是用条件可以换来的。
  一定是你太苛刻。横竖看不中人。她笑他。
  他说,我在爱情里是瞎子。
  她歪了头,说:我不信。但是,我喜欢,瞎子。
  他顿了下,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没有拒绝。如果婚姻是自己的必须,那么杜若未必是个不好的选择。
  此后的关系,略有点升格。但也仅止于拉拉手而已。就像哥哥对妹妹也会这么做的,出于爱惜。
  家长们却一片情形看好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在背后未必不把婚姻提上日程安排。杜若虽在读书,他却已经32岁,必须为这个家留下子嗣。他又一次嘲讽的觉得,他的人生如机器,甚至交配都有定点的安排。
  这天的家宴是有点正式的。不再是世交的身份,而是未来姻亲。
  他稍微寒暄了下,没说什么话;杜若也没多话,大概害羞。两家大人却笑逐言开,俨然亲家相称。
  不久后,他对杜若说:我们走吧。
  走?杜若一惊。
  他已经站起来,拉了杜若跟家长们告辞,大人们见两人一起出去,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车开出一阵后,冯至鸣说:杜若,我今晚有个事,我先送你回家。
  什么事?比我重要么?
  小女孩居然也会问比我重要么,证明也不小。冯至鸣想是不是要编个谎,结果是不。杜若还小,这么小让她承受谎言的伤害显然不大地道。他不知道其实真实有时候比谎言的杀伤力更大。
  他说:我家来了个客人,我想去陪她。你知道把客人一个人甩在家不大礼貌。
  那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们一起共餐呢?
  恩,有时候不方便。
  是女的?
  是的。
  杜若抿了嘴,脸微微有些白。过一会,勉力笑道:好,你送我回家吧。我会跟我妈妈说我肚子痛提前回来了。
  谢谢你。他说,忽然觉得有点歉疚。
  沉默。
  不久到她家。她家院子里种满了蔷薇。粉色的花影在月光中参差。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散开来。
  他们出车。他说:不送你进去了。再见。
  她仰着脸呆呆看他,精致的脸容上有一抹月光笼下的阴影。
  Min。她叫他的英文昵称。
  恩?
  刚才我想了一路,那个人,就是那个现在在等你的人,你喜欢她么?她神情有点不安。
  他踌躇了会,说:是。
  她头很快垂下去了,身子有点颤。
  他说:对不起杜若,我,太老了。不见得适合你。
  她突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中已经有晶亮的东西。
  他有点不忍,女孩子的眼泪对男人来说从来是致命的武器。他控制住波动,说,杜若,你很可爱,跟你一起也很舒服。可你应该有更青春的伴侣,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但她很快用手抹掉,笑着说:Min,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以前,我总会想,我就要做你未婚妻了,可你从来没吻过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为这个有时候会一晚上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她眼泪又出来。
  他揽过她,抹掉她的眼泪,而后俯下身,吻了她脸颊上那抹忧郁的月光。
  她睁开眼,依然忧郁,看了他一阵,转身消失在花丛中。
  他仰头,微微叹了口气。天上横空来了一片云,把月遮蔽。风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忽然窜出来,遗下恶作剧的笑声。
  语声此刻在他身边,她说只是身体,可是他从来要把心给她。
  给过之后再收回时,那心上又该多几条伤痕,却终要无怨无悔。爱情,从来是一个不能去盘算只能纵身跃下的陷阱。
  23
  赶到家,打开门,屋里一团凝固的漆黑。他不免慌了下,难道她,走了?拧亮灯,看见沙发上有她的手机和外衣,心才定一下。他叫:语声。语声。没回音。跟他玩捉迷藏么?他找。
  而后在靠窗的床沿看到两条腿,她居然睡着了,大半个身子滚到了床底下。他一把拖她出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说:你回了?
  他看到地上有一包拆封的薯条,和一本《资本论》,想来是看书的时候睡着了。
  怎么看这个?他拿起书。
  她说:哦,我以前发过誓,要把《资本论》看完的,正好看到你书柜有,反正没事就看了。可真的是看一遍睡一遍,屡试不爽。困啊,几点了?
  十点十分。
  到我睡觉点了,我接着睡。
  好像很怕我?我让你心烦还是意乱?他含着一抹坏笑懒洋洋说。
  她脸噌地红,想起昨晚,自己小兽一样被他紧紧纳入怀里,呼吸相闻,气息相杂,她的身体不争气地灼热,她非常恐慌,试图脱离他的包围,可他力道反加大,那手还不安分的游移。她挣扎着说,别,这不好,我们不要睡在一起。他说,告诉我你想不想我。她说:你呢?他说:还要说么?我现在真的很不欢迎你的朋友。她说,我,我。想告诉他并没有什么朋友,只是跟他开玩笑,止住了。她不想他知道她的渴望。他说,你像块燃烧的小木炭。烫死我了。她将头埋在他胸前,感到非常羞赧,羞赧得想哭。他终于停住了手的放肆,轻抚着她的发,说:我等。其实我们能睡在一张被子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以前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头碰头,肩并肩,像两只潜水艇一样,栖息在夜的港湾,彼此信赖,彼此依靠。多么好。这会我觉得真像做梦。我也觉得像梦。她轻轻说。他说,我们睡吧。最好不要醒。他睡得比她快,不久就有轻微的鼾声传出。她略动了动,抽出了自己。借着淡淡的夜色,她看着他,一张赤诚如孩童的脸,洋溢着吃到糖果的单纯快乐。看得久了,她看出了几分感动。心突然很宁谧,周围散着淡淡的香,仿佛空气中有花在盛开,不久她也迷失过去。
  早上,她知道他在看,不敢睁眼,因为羞赧。她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他的新娘,人与人真的好奇怪,只这一晚,抱着睡了一晚,她的心就像注入了什么酵母似的发生了变化。他走后,她呆呆地想是什么,掐了差不多的点给他电话。挂完以后,才知是依恋。就好像一夜之间,他成了你的人,落在你心上,你必须看管好。
  此刻,她打他一拳,说:再胡说八道,我要走了。
  他捉住她的小手,说,不胡说了,等我很久了?带你去吃饭。
  找了家餐馆,吃了个小肚溜圆。
  出去的时候,她有了精神。说:不如去看场电影消化消化?他点点头。她说:不要去你们那些俱乐部、会所,偌大的厅就光秃秃俩人。看电影就得看着些后脑勺才带劲的。我们去大华吧,我喜欢大华,座位是沙发,可以躺着看。他又点头。
  放的是一部文艺片,非周末,时间又晚,人不算多。三五对情侣,陷在大华那种很有特色的双人沙发里,卿卿我我,本身是戏,影片反成了点缀。
  她因为睡得太多,精神实在太亢奋,烂片也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兴起,转头想与他分享一番时,发现他居然闭着眼,不知是睡觉还是沉思。
  他一定累了吧。白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晚上还要陪她熬夜看电影,自己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她呆呆想。
  便推一下他,说:你困了?
  他睁开眼,说没。
  她说,碰巧不大好看,我们回去吧。
  他说:一定要看完,其实我喜欢电影,这些虚幻的生活,不比我们的生活有意思多。刚,我。
  她说:呵呵,不会对着我想另一个女人吧。
  他笑了笑。
  她说:是真的?你女朋友?你说你有的。
  他不置可否,说:有没有一点不大爽的感觉?又说,别多话了,影响别人。
  她说:没人真看,你听不出四周都是可疑的声音。
  是的,黑暗中暧昧的气息四处可闻。
  他揽过她,说:我们也不要太例外的好。
  她倒推了他,说:还没说完呢,你女朋友是谁啊。
  你啊。
  骗人。
  他吻了她一下,说,那你说我们是什么。
  看完出来的时候,已到午夜。外面似乎刚下过一点雨。街道上湿漉漉的。橙色的灯光映上去,灿亮灿亮。几个夜行的人依偎着过,倒下一串冗长的身影,周围有些被蒙住的喧嚣。仿佛进了中古画家那些阴郁的画中。
  “很奇怪,北京轻易不下雨,可我一来就起劲地下。好像很抬举我啊。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两样东西吗?细雨和月光。小资吧,秦心说我是个伪小资,专享受那些不要花钱的浪漫,轮到要花钱买的品位,如香水什么的,我一概不喜欢。你呢,你喜欢什么?哦,让我猜猜,男人喜欢的,不就是一金钱,二美女吗。”
  他说你是美女么?
  她说关我什么事。
  他扬着眉说我喜欢的东西,一是语声,二还是语声。
  她笑,说:情圣毕竟是情圣,听得我骨头都酥了。你要哄女孩子肯定一哄一个准。
  他说怎么没哄上你?
  她咬唇,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女孩子,我是老女人,皮糙肉厚,外加百毒不侵。
  他说:如果这道题让陈剑做,他会怎么回答。
  她一下泄气,说:提这个干什么。
  他说:其中只有一个是文语声,的确很真实,但你喜欢么?把你跟别的东西并列。
  她不作声。低头默默走。不错,事业和感情在陈剑眼里都很重要,在只能取一样的情况下,他将她和别的权衡了一下,不管结果是她输她赢,她都无法忍受自己——一个有人格有尊严的人,像物品一样被掂量。无法忍受。他再对她好,她也无法忍受那一刹那的衡量。
  走得很快。
  到长安街。她忽然站住。这是一条伤心的马路,曾经有一次,她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5圈。无知无觉。那时候,她心上最重要的一块东西飞走了。她不知道此生她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想什么?他站在她身后。一起看一辆公交车笨拙地进站离站。
  我曾经从建国门走到复兴门,再从复兴门走到建国门,来回5遍。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
  受了刺激吧。女人的疯狂往往跟男人有关。陈剑吧。他说。
  是,他大婚那晚,我报复了他,从你那里出来。就这么走。走到天亮。然后什么事也没有的去上班。我觉得自己很伟大。她哂笑,看着路面,眼神还是透出了当初的伤。
  为什么选中我报复?他忽然激切地拉住她胳臂。
  她说:对不起。谁叫你把我拉到你那里,谁叫你靠我那么近。
  咳,他手一松,自嘲了下,说,不怨你,大概,命吧,我注定认识你,受你折磨。又笑说:其实我不后悔,痛是痛了点,至少让我知道此生还有我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这么打烊了,不过现在,大约只是打烊前的最后一笔生意。
  她听得难过,手摸索了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就这么一下子,他忽然觉得心又那么活过来了。
  “语声,其实,我想过自杀。那一年,我被父亲逼到美国,他用两个保镖束缚我生活时,我想过死,那时候才14岁,人生的美丽还没展开,我却像看到尽头似的失望透顶。其实,我跟别人一样喜欢很多事,想做建筑设计、想学滑板、打游戏、甚至打架,但没一件可以做。我绝望得很,准备跳金门大桥。还想着朝着太平洋的方向还是大西洋的方向,用平行的姿势还是俯冲的姿势,果敢一点还是优雅一点,没施行,因为被盯得很紧,最终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
  “我一度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不敢做。因为生命没意思了么,怎么挥霍都行。直至遇到你。”
  我?
  是,想好好做事,怕比不过陈剑;珍惜生命,因为还没让你爱上我。当然这些到你走的时候还是绝望了。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被月光罩上,带着模糊的忧愁。
  她更紧地抓住他,说:我,我实在……实在……
  他们已走到了故宫的红墙下。在深重的阴影里,他把她裹到他的风衣里。紧紧地抱着她。
  她说:你像个袋鼠妈妈,好温暖。
  他说:你不知道我一直想保护你。
  她说:我知道了。我此刻听到你的心。你的心不像闹钟,是汩汩流的洪水。
  他说那不是心跳声,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其实我的血经常会沸腾,很热闹。
  我知道。她说。
  静静地抱着,在亘古的红墙下,这个时候,听着细细的风和卷在风里的模糊市声,他们觉出了某种时间的久违。
  真的有吧。那个叫“前生”的寄托了我们向往情感永恒的名词。真挚的情感从来都能够穿越生命的大限,只不过很少有人能碰上吧。
  好久,她仰着头,说:你真的很高啊。你知不知道跟你说话很费劲,总是像在瞻仰伟人,跟你站着吻更叫一费劲,我总觉得我像吊死鬼。
  他说:你以为我好受,低着头,好像喝不到水似的要拼命去够。一够到就是一头扎进水里淹死的样子。
  你喜欢哪种接吻的姿势?
  躺着吧,有感觉就,没感觉,倒一边睡觉。当润唇。
  你好恶心。总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洁癖的,不过你肯定没有,上次,我又脏又臭,你还。
  我从来不歧视性啊。性是人生命力的体现。对能够激起你原始兴奋的人没必要假模假式。
  多么?
  什么?
  让你变成野兽的人?
  他看了她,脸露促狭,说:很感兴趣?要一一排给你听?
  她皱皱眉,对他这种上个床就跟喝了口水的态度很不满,说,稀罕,我只是不想得病。转移话题,说,对哎,冯至鸣,我想你做吊死鬼,让我俯视一把。
  也不待他回应,她揽住他的脖子,纵身一跳,双脚一勾,就攀缘到他身上。这个时候,他的头在她的下巴下,她终于可以傲视他了。她说:你有多高,一米八几?
  六。
  比陈剑还高几公分啊,那我现在有两米了对不对。啊,天安门广场的人像蚂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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