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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阿来

_4 阿来 (当代)
  "就要发生了。"
  "土司可不要听这样的话。"
  "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于是,前带兵官就一点没有军人的样子,像一个天生的管家一样,屁颠颠地跑到土司房前通报去了。要不是他亲自出马,土司是不会见活佛的。管家进去的时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家说:"济嘎活佛看你来了。"
  "这家伙还想教训我吗?"
  "他来对你讲讲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养在经堂里的喇嘛:"我们的喇嘛们,门巴他们不知道来给我讲讲吗?"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意,有很多种的猜测和解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么办呢?土司从这笑容里看出点什么来了,说:"那我就见见活佛吧。"土司这时给情欲和种种古怪的现象弄得心烦意乱,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问:"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还该亲自出去接他。"
  土司顺从地穿好靴子,到楼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从下面向土司仰起了他的笑脸。土司说:"啊,活佛来了,你要怎样教训我。"
  活佛在梯级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气,说:"为了你江山永固,为了黑头藏民的幸福,话轻话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说:"我听你的,活佛你上来吧。"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擂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最初的跳动刚一开始,活佛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张了张嘴巴,也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碌碌地滚到下一层楼面上去了。大地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土司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气的是,倒地之前,他还想对活佛喊一句什么话,所以,倒地时,话没有喊出来,却把自己的舌头咬伤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个官寨就要倒下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堆木头、石块和粘土罢了。好在这摇晃很快就过去了。土司吐掉口里的鲜血,站起身来,看见活佛着楼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觉得这个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诚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从下面拉了上来,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暂而有力的汹涌把河上的小桥冲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还耸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这里,桥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脸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上来,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气说:"天哪,我干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的脚前跪下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说:"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了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
  第三章
  8.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媚、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婴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末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集。
  黄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黄特派员的人干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干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抠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用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晤晤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并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试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她还说,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我肉里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摇晃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官寨跟前了。广场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的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干净的东西吓跑了。以后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吧。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要是不会就教他几句。"
  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黄特派员送的烟枪,点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装烟具的那个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泡用的扦子。
  卓玛赶紧说:"我有一个朋友,手艺很好,叫他来重新做些吧。"
  母亲问:"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家伙。"
  桑吉卓玛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阳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金光灿灿。屋子里却明显地暗下来。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的房子里见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玛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开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声。这一声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对母亲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的恐惧。两个女人都急忙问我,少爷怎么了。
  卓玛还用她温软的手搂住我的脑袋。
  我背着手走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便用变声期的嗓门说:"天黑了,点灯!"
  土司太太骂道:"天黑了,还不点灯!"
  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我回过身去,扼着手腕对卓玛说:"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这一来,卓玛眼里又对我流动着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着她口里的香气。痛的地方变成痒,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转脸对母亲说:"太太,我看少爷今天特别像一个少爷。照这样子,将来是他当麦其土司也说不定。"
  这句话听了叫人高兴。尽管我不可能是这片领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将来的土司也不会是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表明这句话使她十分受用。但她骂道:"什么不知深浅的话!"
  土司进来了,问:"什么话不知深浅?"
  母亲就说:"两个孩子说胡话呢。"
  土司坚持要听听两个孩子说了怎样的胡话。母亲脸上出现了刚才侍女对我做出的诣媚表情:"你不生气我才说。"
  父亲坐在太太烟榻上,双手撑住膝头,说:"讲!"
  土司太太把卓玛夸我的那句话说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问:"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
  卓玛走到父亲身后对我摇手,但我还是大声说:"想!"就像士兵大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
  "好啊。"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一碰脚跟,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
  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说,少爷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大叫一声,醒了。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
  第三章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我一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九子,一粒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缎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伯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
  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长辈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你是害怕还是傻?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话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的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脚跟脚爬上去。我的头顶到了小尔依的脚。小尔依回过头来说,到了。他问我,是不是真要打开。他说,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索郎泽郎在底下骂小尔依说他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我看了看小尔依,觉得索郎泽郎骂得对,他那样子确实有点像。小尔依对我说:"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了少爷。"
  两个小厮一个胆大,一个会说话。胆大的目中无人,会体贴上意的胆子又小了一点。我只好两个都喜欢。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独木楼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我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我说:"打开!"小尔依把门上的锁取下来。我听见索郎泽郎也和我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小尔依还是安安静静的,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他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小尔依,还有索郎泽郎都战抖了一下。我们三人走进去,挤在从门口射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服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服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我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服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索郎泽郎大胆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碰到什么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到东边的山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西边的山口也冒出了一个人影。两个小厮要等着看是什么人来了。他们知道任何人只要从路上经过了,就必须到官寨里来。有钱的送钱,有东西的送东西,什么都没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麦其土司听了高兴的话。
  回到楼上,卓玛送上茶来,我叫她给两个小肠也一样倒上。卓玛大不高兴,白我一眼:"我是给下人上茶的吗?"我并不理她,她只好在他俩面前摆上碗,倒上了热茶。我听见她对两个家伙喝斥:"不晓得规矩的东西,敢在少爷面前坐着喝茶!去,到门边站着喝去!"
  这时,外面的看门狗大叫。
  卓玛说:"有生人到了。"
  我说:"是娶你的人来了。"
  她埋下头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惜不是银匠。"
  我想看看这时她的脸色,但楼下响起了通报客人求见的吆喝声。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个小肠一左一右站在身后。这天,我穿的是一件团花图案的锦锻袍子,水红色的腰带,腰刀鞘上是三颗硕大的绿珊瑚。客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我,对我扬了扬手。之后,父亲,之后,哥哥,之后,母亲,麦其土司一家都从房里出来了。在我们这是没有人这样打招呼的,但我还是知道来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样对他扬了扬手。
  等来人上楼,麦其一家已经等在屋里准备好会客了。
  客人进来了。
  我想我看见了妖怪。这个人虽然穿着藏族人宽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脱下帽子,又露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他在路上走出了汗,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问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对着我的耳朵说:"西洋人。"
  "姐姐就在这样人的国家?"
  "差不多吧。"
  来人说的是我们的话。但听起来依然很古怪,不像我们的话,而像他们西洋人的话。他坐那里说啊说啊,终于使麦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着漂在海上的房子从英国来的。他从驴背上取下一座自鸣钟作为献给土司的礼物。母亲和父亲的房里都摆着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这一座因为表面上那一层珐琅而显得更加漂亮。
  这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查尔斯。
  土司点点头,说:"比汉人的名字像我们的名字。"
  大少爷问这个查尔斯:"你路过我们的领地要到那里去?"
  查尔斯眨眨他的蓝眼睛说:"我的目的地就是麦其土司的领地。"
  土司说:"说说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查尔斯说:"我奉了上帝的旨意来这里传布福音。"
  接下来,父亲和查尔斯一起讨论上帝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传教士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而麦其土司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问查尔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说不是,但和佛陀一样也为苦难的众生带来福祉。
  土司觉得两者间区别过于微妙。就像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时,争论的那些问题一样。他们争论的问题有: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少个由旬那么大,这样一片树叶上可以住下多少个得到善果的菩萨,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土司对喇嘛们争论这一类问题是不高兴的。不是觉得繁琐的经院哲学没有意思,而是那样一来就显得土司没有学问了。父亲对黄头发蓝眼睛的查尔斯说:''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传来用印度香熏除客房里霉味的气息。
  母亲击击掌,跛子管家进来,把客人带到客房里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说:"还有一个客人。他不是牵毛驴来的。他牵着一头骡子。"
  果然,门口的狗又疯狂地咬开了。
  父亲,母亲,哥哥都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但我忍受住了他们看我时身上针刺一样的感觉,只说:"看,客人到了。"
  第三章
  10.新教派格鲁巴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朋个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吧。"
  翁波意西说:"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那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地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司的小儿子大张着嘴,不知是专注还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儿子对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缰绳抓住了。他对未来的土司说:"我对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样是属于明天。"
  想不到哥哥说:"你不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一套东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别的喇嘛的。"
  这句话太叫翁波意西吃惊了。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敢于大胆宣称自己不相信至尊无上的佛法。
  大少爷骑着马跑远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悄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拴在腰上,下到乡间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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