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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_7 考琳·麦卡洛 (澳)
  可是,这孩子几乎过了24小时才落地,而梅吉出于筋疲力尽和疼痛,几乎死将过去。史密斯大夫给她用了大量的鸦片酊,以他那种老派之见。鸦片酊依然是最好的东西。她好象在随着飞速旋转的恶梦而晕眩着,梦魇中虚虚实实的东西的撕扭纠缠着,利爪抓、铁叉戳、号哭、哀鸣、狂吼,搅成了一团。有时,当痛苦的呼喊高起来的时候,拉尔夫的脸会在片刻间缩在一起,然后又舒展开来。但是她一直记着。他就在这里。她知道。有他在这里守望着,她和孩子都不会死的。
  史密斯大夫暂时休息了一会儿,留下助产上独自在那里照应。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些东西,来了一点儿有劲头的兰姆酒,并且发现其他的人都还没有草率地想到梅吉会死。他听着安妮和路迪讲述有关她的事情,他们认为把这些事告诉他是明智的。
  "你是对的,安妮"他说道。"那段马背上的生活也许就是她现在碰上的麻烦的原因之一。对那些必须经常骑马的女人来说,跨鞍出行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分腿跨马使肌肉的发育不正常。"
  "我听说,这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大主教温和地说道。
  史密斯大夫恶狠狠地望着他。他不喜欢天主教教士,认为他们是一群假充圣人的、满日胡言的傻瓜。
  "随你怎么想吧。"他说。"不过。请告诉我,大人,如果事情到了非在梅吉的生命和婴儿的生命之间进行选择的关头,您的问心无愧的建议是什么?"
  "大夫,教会在这一点上是不会动摇的。不能做什么选择、既不能以婴儿的死来挽救母亲,也不能以母亲的死来拯救婴儿。"他也对史密斯医生回报一个恶狠狠的微笑。"但是,大夫,假如事情到了那种地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挽救梅吉,让那婴儿到地狱去。"
  史密斯大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你真了不起!放心吧,我不会把您说的活到处乱传的。不过,到目前为止,婴儿是活了,我也看不出要发生什么死人的事。"
  可是,安妮心中却在暗想着,倘若这孩子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会怎样回答,大主教?"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当傍晚的太阳黯然地在薄雾弥漫的巴特莱·弗里尔山上空渐渐西沉的时候,史密斯大大从卧室里走出米。
  "唔,完事了。"他带着几分满意说道。"虽然梅吉还有许多麻烦,不过,她会安然无恙的。那婴儿是个皮包骨头的、虚弱的女孩子,5磅重,脑袋特别大,她那叫人极讨厌的头发和她那股脾气倒是很般配,以前我在新生婴儿中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你就是用斧子也休想弄死那个家伙,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差点就要试试了。"
  路迪喜洋洋地打开了他保存的一瓶香槟洒,他们八个人手拿着斟得满满的玻璃杯站在那里;教士、医牛、助产士、农场主和跛子一起为那位母亲和她的那个尖叫着的、怪脾气的婴儿的健康和幸福而干杯。今天是6月的第一大,是澳大利亚冬季的第一天。
  来了一位护士顶替助产士,并且留在这里,直到宣布梅吉完全脱离危险时为止。大夫和助产士走了,安妮路迪和大主教则去看望梅吉去了。
  她躺在双人床上,显得那样可怜、消瘦。拉尔夫大主教不得不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深深地压住--他验证着这种痛苦,忍受着这种痛苦的折磨。梅吉,我那忍受着折磨、筋疲力尽的梅吉……我会永远爱你的,但是我不会给你象卢克·奥尼尔的那种爱的,尽管心里充满了嫉妒。
  躺在墙边那个柳条摇蓝中的小人儿只知道断断续续地号哭。根本没有理会那围站在一旁、低头凝视着她的那些人的关注。她不满地哭喊着,不停地哭喊着。护士把她和摇篮一起抬了起来,放进了指定作她的儿童室的那个房间。
  "她的肺部肯定没有任何毛病。"拉尔夫人大主教面带微笑坐在床边上,拿起梅吉那没有血色的手。
  "我想,她不是很愿意活的。"梅吉向他报以微笑,说道。他显得老多了!他还是象以前那样结实,那样温和,但是老多了,她把头转向安妮和路迪,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我亲爱的好朋友!要是没有你们,我能做些什么呢,卢克有信儿吗?"
  "我接到了一封电报,说他太忙,来不了,但是希望你运气好。"
  "真难为他了。"梅吉说道。
  安妮很快地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亲爱的,我们让你留下和大主教说说话,我想你们有许多旧话要叙叙的。"她靠在路迪的身上,向那护士勾了勾手指,那护士正呆呆地望着这位教士,好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来吧、内蒂,和我们一块儿喝杯茶。要是梅吉需要你,大人会告诉你的。"
  "你打算给你这个吵吵嚷嚷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当门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问道。
  "朱丝婷。"
  "这个名字很好,可你为什么选中了这个名字呢?"
  "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不想要她吧,梅吉?"
  她的脸皱缩在一起,似乎只剩下了那双眼睛;那眼睛显得十分柔和,闪动着迷茫的光,既没有恨,也没有爱。"我觉得我想要她,是的。我很想要她。为了得到她我耍过手腕。但是在怀她的时候,除了觉得她不想要我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我觉得,朱丝婷将来不会是我的,也不会是卢克或其他任何人的。我想,她永远属于她自己。"
  "我得走了,梅吉。"他和蔼地说道。
  现在,这双眼睛更加凄楚,更加明亮了,她的嘴撅成了一种不愉快的样子。"我就等着这句话呢!真有意思,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生都是匆匆离去,不是吗?"
  他躲过了这个话题、"梅吉,别这样心酸。想到你这个样子,我真不忍离去。不管以前你遇到什么样的事,你总是保持着你的可爱,这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惹人喜爱的东西。为了这个,你不要改变这种气质,不要变得冷酷起来。我知道,当想到卢克毫不关心,来都不来的时候,一定是很可怕的,但是不要改变你的性格。你再也不会成为我的梅吉了。"
  但是她仍然半带怨恨地看着他。"哦,别胡诌了,拉尔夫!我不是你的梅吉,从来就不是!你不想要我,把我送给了他,送给了卢壳。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是圣人不是修女?哦,我不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这些年来,我爱着你,也想忘掉你。可是,当后来我嫁给了一个我认为有点儿象你的男人时,他却不想要我,也不需要我、去求一个男人,让他要我,得到我。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她开始啜泣起来,尽力在压抑着;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细纹,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他知道,这些细纹不会留在她脸上的、只要她一恢复健康便会平复。
  "卢克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也不是一个不可爱的人,"她接着说道。"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们全都一样,就象是毛茸茸的大飞蛾、在一块透明得眼睛看不到的玻璃后面。为了追求一团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你们真的想法飞进了玻璃之中,使落在火中烧死了。可是。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蛾子。你明白这些吗?想要得到这些吗?不!你们又回身去追求那火焰,毫无意义地扑打着翅膀,直到把自己烧死了事!"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她思想的这一面。她是一直就有这种想法的,还是由于她的这种可们的困境和被遗弃才使她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呢"梅吉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几乎没有用心地听她说了些什么;她竟然说出了这些话,这使他心烦意乱,也无法理解这些话是由于孤独和内疚才说出来的。
  "你还记得我离开德罗海达那天夜里你送你的我的朵玫瑰花吗?"他柔声问道。
  "是的,我记得。"声音失去了生气,那双眼睛上没有凄婉之光、现在,这眼光就象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那样地盯着他,象她母亲的眼睛那样毫无表情,呆滞失神。
  "我仍然保存着它,在我的弥撒书里,每一次我看到那种颜色的玫瑰时,就想到了你。梅吉,我爱你。你就是我的玫瑰,是我的生活中最美丽的人的形象和最美好的怀念。"
  她的嘴角又往下一沉。眼中间动着紧张而又激烈的眼光,这眼光里含有怨恨的神色。"一种形象和怀念!一种人的形象和怀念!是的,完全正确,我对你不过就是如此!你除了是罗曼蒂克的、充满了梦想的傻瓜之外,什么都不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你对生活除了我称之为飞蛾的概念之外,什么都没有难怪你成了一名教名!你过不了普普通通的生活,假如你是个普通人的话,你还不如普通人卢克呢!"
  "你说你爱我,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只是嘴上说说你脑子里记住的那些词儿罢了,因为你认为它们说起来好听!我无法回答的是,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想想办,没有我们女人也过得下去。这正是你们愿意做的事,对吗?你应当想个办法解决互相嫁娶的问题,你就会快乐非凡了!"
  "梅吉,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哦,去吧!我不想看到你!拉尔夫,你把那件东西,你那珍贵的玫瑰花忘掉吧--它是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带刺的荆棘!"
  他离开了房间,连头都没回。
  对那封能知他已经成了一个体重5磅、名叫朱丝婷的女孩子的骄傲的父亲的电报,卢克根本就没耐烦做一个答复。梅吉慢慢地恢复了,那孩子也长得壮了一些。也许,如果梅吉想法喂她的话,她和这个骨瘦如柴、脾气很大的小东西的关系能更和睦一些;但是,卢克如此喜欢吮吸的那对丰满的乳房却滴奶不出。她想,这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公平。她只是按照风俗习惯所要求的那样,克尽职责地给这个红脸红头发的小东西换衣服,用奶瓶喂她,等待着心中开始产生某种美妙而激越的感情。可这种感情从来没有产生过;她觉得自己没有遍吻张小脸的愿望,也不愿紧紧捏着那小小的手指或做些当母亲喜欢为婴儿干的那些无数种傻事,梅吉觉得她不象是她的孩子,这孩子也不想得到她或需要她,正如她对它的感觉一样。它!它!她!她!她甚至连应该它为她都记不住。
  路迪和安妮决没有想到梅吉会不喜欢朱丝婷,她对朱丝婷的感情还不如她对她母亲生的那些小弟弟呢,不管朱纯正婷什么时候哭喊,梅吉一定是在旁边,将她抱起来,低声地哼唱着,摇着她,没有任何一个婴儿的身上比她更干爽,更舒服了。奇怪的是,朱丝婷好象并不愿意被人抱起来或听着哼唱;要是把她独自撂在一边,她反倒很快就安静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外表也变得好看了。她那婴儿的皮肤上的赤红已经消失,变得透明了,可以看见那细细的蓝色的血管、这透明的皮肤和那红色的头发相配,她那对小胳膊小腿儿长得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她的头发开始卷曲,变得浓密起来,从此使显出了和她的外祖父帕迪的头发一模一样的桀骛不驯的形状。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看看她的眼睛会变成什么颜色。路迪打赌说会变成她父亲那样的蓝色,安妮认为会变成象她母亲那样的灰色,而梅吉没有定见。可是,朱丝婷的眼睛却完全自成一路,一点儿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六个星期的时候,那双眼睛开始起变化,到第九个星期的时候,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眸子最后定型了。谁都没见过任何东西象她那双眼睛。虹膜的最外边是一圈深深灰色,但是虹膜本身却十分浅,既说不上是蓝色,也就不上是灰色;能够说得出来的最接近的颜色就是某种银白色。这是一双眼神专注,叫人不自在的,不象人的眼睛,颇有些象睁眼瞎;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显然朱丝婷是非常好看的。
  尽管史密斯大夫没有提到这一点,但是当她出生的时候,他对她脑袋之大感到担心,在她生命的头六个月,他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头。他感到迷惑,尤其是在看到那双奇怪的眼睛之后,不知她的脑之中是否也许有他依然称之为水的东西,尽管时下的教科书上称之为脑各液,可是,朱丝婷显然并未有任何大脑机能不全或脑畸形之苦,只是头很大而已。随着她的成长,身体其他部分多多少少与之相匹配了。
  卢克仍然呆在外面。梅吉曾三番五次地给他写信,但是他既不回信,也不回来看看他的孩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感到高兴;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也不认为他会对这个是他女儿的古怪的小东西着迷。倘若朱丝婷是个大胖儿子,他或许会发发慈悲,但是梅吉非常满意的是,她不是个儿子。她的出生证明了了不起的卢克·奥尼尔并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顺为假若他是这样的人,那他肯定除了生儿子以外,什么都不会生的。
  这孩子比梅吉要胖得多,从出生的磨难中恢复得也快。到四个月的时候,她不常哭了。当她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开始自己和自己开心了,乱拨乱捏着挂在伸手所及的地方的亮闪闪的彩色珠子。但是,她从来不对任何人笑,甚至煞费苦心地做出许多可笑的姿势也逗不笑她。
  雨季提前在10月份就来了,这是一个十分潮湿的雨季。湿度升到了百分之百,并且停在了那里;每天总有几个小时大雨狂啸着,抽打着黑米尔霍克,使红色的土壤变得稀烂,淋透了甘蔗,注满了又宽又深的邓洛伊河。但是河水并没有漫出来,因为这条河很短,水很快就流进了大海。朱丝婷躺在摇蓝里,透过那双古怪的眼睛凝视着她的世界;梅吉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望着巴特莱·弗里尔山在密密的雨幕中时隐时现。
  太阳出来了,地面上腾起了蜿蜒的汽雾,湿淋淋的甘蔗闪着亮,象钻古一样折射出了七色,河流宛如一条全色的巨蛇。随后,突在出出一道双层彩虹,挂在天穹之上,两道弯弯的彩虹完美无缺,和阴沉沉的、深蓝色的云层相比。显得色彩绚丽;那云层只能使北昆士兰的景色显得暗淡,朦胧。在北昆士兰州,一切都摆脱不了一种淡淡的红色,梅吉认为她已经明白为什么基兰博的乡村是一片灰黄了;北昆士兰也是一种色彩独占上风啊!
  12月初的二天,安妮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坐在她的身边,望着她,啊,她是这样的瘦,毫无生气!就是那头可爱的金发也显得枯涩了。
  "梅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干了什么错事,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干了,我希望在你说不之前,至少先听我说两句。"
  梅吉从彩虹那里转过身来,微笑着。"安妮,你的话听起来这样一本正经!我必须听些什么呢?"
  "我和路迪为你感到担忧。自从朱丝婷出世,你就没有完全恢复起来,而现在雨季来了,你显得更糟糕了。你不吃东西,体重也下降了。我一直认为这里的气候不适合你,但是,既然没做出什么让你厌烦的事,你就应该设法适应这种气候。我们现在觉得你面带病容,除非采取些措施,不然你就真会得病的。"
  她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两三个星期之前,给我在旅游部门工作的一位朋友写了信,定下让你去度个假。别因为花销的问题提出反对意见,这既不会使卢克也不会使我们破费的。教士给我们寄来了一笔数目很大的支票给你用,而你哥哥给我们寄来了另一张支票,供你和孩子用--我认为他是暗示让你回家去呆一段--这也是德罗海达所有人的意思。经过我们的商讨以后,我和路迪断定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用这些钱的一部分让你去度个假。可是我认为回德罗海达的家中去度假不合适。我和路迪觉得你需要的是能有一段思考的时间。朱丝婷不去,我们不去,卢克不去,也不到德罗海达去。梅吉,你以前独身行动过吗?到了你独自行动的时候了。因此,我们已经在麦特劳克岛给你订了一幢小别野,两个月的时间,从1月初到3月初。我和路迪会照看朱丝婷的。你知道,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哪怕我们有一点点为她担心,记住我们的话,我们都会马上通知你、那个岛上有电话。所以,把你叫回来用不了多长时间。"
  彩虹已经消失,太阳也不见了;又要开始下雨了。
  "安妮。过去的三年中,要不是为了你和路迪的话,我早就疯了。这你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会在夜里醒来,心里在想,如果卢克把我和一些不厚道的人放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你们比卢克还要关心我呀。"
  "废话!要是卢克把你和没有同情心的人放在一起,你大概早就回德罗海达了,谁说得准呢?也许那是最好的办法。"
  "不。这种事对卢克来说是不愉快的,可是留在这里干活时我来说要好得多。"
  雨已经开始缓缓地越过迷蒙的甘蔗田,就象是一把灰色的砍刀,刀锋所过之处一切都看不见了。
  "你说得对,我身体不好,"梅吉说道。"自从怀上朱丝婷,我的身体就不行了。我极力想恢复起来,但我想一个人到了一个关头。就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了。哦,安妮,我厌倦透了,沮丧透了!对朱丝婷来说,我连个好母亲都不是,对不住她。我是把她带到世上的人,她并没有要求我这样。但是,最让我沮丧的是卢克连一个让我们使他幸福的机会都不给。他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也不愿意让我为他置个家,他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我不爱他--我从来没有象一个女人当爱她所嫁的男人那样爱过他。也许他从言语中觉察到了。假如我曾经爱过他的话,也许他的行动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怎么能怪他呢?我想,我只能怪自己。"
  "你爱的是大主教,对吗?"
  "哦,从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我就爱他了!他来的时候,我对他太无情了。可怜的拉尔夫!我没有权利说我对他讲的那番话,你知道,这是因为他从来都不赞成这件事。我希望他能有时间去理解当时我是处在痛苦中,筋疲力尽,十分不幸。当时我只是在想,按理说那应该是他的孩子。可那永远不会是,也决不可能是他的孩子。这不公平!新教的牧师可以结婚,为什么天主教徒就不行?用不着费劲告诉我,牧师对他们的教众的关心跟教士不一样,因为我不会相信你的话。我遇到过没心肝的教士和杰出的牧师。但是,由于教士的禁欲主义,我不得不离开拉尔夫,和别的人建立家庭,过日子,给别人生孩子。安妮。有些事你知道吗?象拉尔夫那样的人认为打破誓言是一种可习的罪孽。我恨教会认为我爱拉尔夫或他爱我是犯罪的。"
  "出去一段时间吧,梅吉。休息休息,吃些东西,睡睡觉,不要发愁。然后,当你回来的时候,也许就能有某种方式劝卢克去买下那牧场,而不是口头说说了。我知道你不爱他,可是我想,假如他给你一个机会,你也许和他在一起就会幸福的。"
  那双灰色的眼睛和落在房子周围的滂沱大雨的颜色是一样的。雨声渐大,到了震的地步,落在铁皮的屋顶上,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喧响。
  "但那也不过如此,安妮!我和卢克到艾瑟顿高原的时候,我至少已经弄明白,只要他还有劲割甘蔗,就不会离开它的。他热爱这种生活,实际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喜欢和象他那样有力气的、不愿受束缚的人在一起,喜欢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现在我开始这样想,他压根儿就是个流浪者。要是他被甘蔗弄得过于筋疲力竭,别的什么干不了的时候,他才需要一个女人,才需要欢乐。我怎么形容好呢?卢克是这样一种男人,如果他能从食品箱里吃到东西,能睡在地板上,他就实在是没什么可想的了。你不明白吗?人们无法象感染一个喜欢美好事物的人那样去感染他,在为他不喜欢美好的东西。有时我想,他藐视美好、漂亮的东西。它们太柔和了,会使他变得软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魅力去改变他眼下的生活道路。"
  她不耐烦地把眼瞟了一下廊庑的顶棚,好象对那震耳的声音感到厌倦。"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坚强到足以忍耐未来十年或十五年无家无业的孤寂,或者不管多长时间,直到卢克干不动的时候为止。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粗野的人。但是,我想要一个家!我希望朱丝婷有弟弟、妹妹,希望擦拭掉我自己家具上有灰尘,希望为我自己的窗子做窗帘在自己的炉子上给自己的男人做饭。哦,安妮,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没有抱负,没有智慧,也没受过教育,你是了解的。我所希望的就是一个丈夫,孩子,我自己的家,和来自某个人的一点点爱。"
  安妮掏出了手绢,擦着眼睛,又竭力想笑。"咱们俩是一对多么爱流泪的人啊!可是我能理解,梅吉,真的能理解。我和路迪结婚十三年了,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幸福的事。我在5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使我变成了这副样子。我确信没有人会来照顾我了。他们也不照顾我,上帝明鉴。遇上路迪的时候,我是30岁,靠教书过日子。他比我小10岁。当你说他爱我,想娶我的时候,我无法把他的话当真。梅吉,毁掉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子的生活有多可怕呀!有五年时间,我用一种你无法想象的直截了当的恶劣态度对待他,可是,他还是热心地往我这儿跑。于是,我就嫁给了他,我得到了幸福。路迪说他也感到幸福,可我不敢肯定。他经做出了许多让步,包括孩子。这些年来,他显得比我还老,可怜的人。"
  "安妮,这是由于生活和气候的缘故。"
  雨就像它开始那样,又突然停了,水汽氤氲的天空中又出现了五彩缤纷的彩虹。轻飘的云层里淡紫色的巴特莱·弗里尔山隐约可见。
  梅吉又说道:"我会去的。我很感激你想到了这个,也许我需要的就是这个。可是,你肯定朱丝婷不会出现太大的麻烦吗?"
  "天哪,不会的!路迪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安娜·玛丽亚--在你之前她常常给我干活--有个妹妹,叫安齐亚塔,她想到汤斯威尔去干保育工作。但是3月份之前她还满不了16岁,最近几天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因此,你离开的时候,她打算到这里来。她也是一个有经验的保姆,在台梭里奥的苏格兰人那儿看过一大群孩子哩。"
  "麦特劳克岛在什么地方?"
  "就在大巴里尔礁的威斯特森底,在降灵节航道附近。是个非常清静幽僻的地方,我想,那是度蜜月最好的胜地。你是知道这类事的--不住中心饭店,而是住小别墅。你用不着非到喧闹的餐厅去吃饭,也用不着客客气气地和那些根本谈不来的人交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差不多阒无人迹,因为有夏季旋风的危险。雨季并不是个问题,但似乎谁也不愿意夏天到珊瑚礁上去。也许因为在珊湖礁上的人大部分人都是从悉尼或墨尔本来的,所以他们宁愿留在原地度过愉快的夏季。南方人早在三年之前就把6月、7月和8月岛上的度假别墅预定完了。"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13章
  1937年的最后一天,梅吉坐火车到汤斯威尔去了。尽管她的假期刚刚开始,但她已经感到好多了,因为她已经把邓洛伊那种糖蜜的臭气甩在了身后。汤斯威尔是北昆士兰最大的拓居地,是一个繁荣的市镇,数千居民住在建于桩基上的白色房子里。由于火车和船衔接得很紧,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个城市。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往码头赶,来不及想什么,梅吉并不感到遗憾。经过那年她跨越塔斯马的那次可怕的航行之后,她决不愿意坐比"韦汉号"还要小得多的船,进行36小时的航行。
  但是,在碧绿的、风浪轻柔的水面上航行,其滋味大不相同,而她已经26岁,不是10岁了。空气正处在两个旋风之间,海浪懒洋洋的:尽管刚刚日当中午,可是梅吉却放倒头,睡了一个没有做梦的好觉,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钟,端着一杯茶和一盘普普通通甜饼干的服务员把她叫醒。
  甲板上,又是一番不同的澳大利亚景致。高远晴朗的天空上发着柔和而暗淡的光,东方的海平线上泛起了一抹粉红的、珠光般的绚丽光芒,直到太阳离开了海平线。初升时的药光消散了,白昼来了。轮船无声无息地在清纯的水面上滑行着,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几(口寻)①处紫色的礁窟,鱼儿活跃的身影倏忽游过。远处的海面绿中透蓝,点点深紫色处是覆盖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无论从哪一边看,它们都象是岸边长满了棕榈、铺满了耀眼白沙的岛屿;就象礁石上会长出水晶一样浑然天成--就好象是覆盖着丛林的、山岭纵横的岛屿或平原。灌木丛生的礁岛略高出水面。
  ①一(口寻)合1.829米。--译注
  "平坦的岛屿是真正的珊瑚岛,"一个般员解释道。"如果它们呈环形或封闭成珊瑚湖,便叫做环礁,但如果只是高出海面的礁块,就叫做珊瑚礁。这些小山似的岛屿是山峰的顶部,但是,它们依然被珊瑚礁包围,并且形成了环礁。"
  "麦特劳克岛在哪儿?"梅吉问道。
  他不解地望着她;独自一个女人到保麦特劳克这样度蜜月的岛上去度假,在词语上是一种矛盾。"现在我们正驶向威斯特森底的降灵节航道,然后驶向太平洋边缘的岛礁。来自数百英里以外深太平洋的激浪就象直达快车似地冲击着麦特劳克岛的海岸,声若轰雷,你连想想事情都办不到。你能想象在这样的海浪上航行是什么滋味吗?"船员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我们将在日落前到达麦特劳克岛。太太。"
  日落前一小时,这艘小轮船在冲向岸边又退回来的浪中穿行着;岸边浪花飞涌,在东边的天际腾起高高的水雾。细长的桩子上的栈桥从岛礁上伸出了半英里,任凭低海潮的冲刷。那些基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在摇晃着、栈桥后面是又高又陡的海岸线,它完全不象梅吉想象的那样充满了热带的绚丽景致。一个老头儿站在那里等候着,帮且她从船上走到栈桥上,从一个海员的手里接过了她的箱子。
  "你好,奥尼尔太太,"他向她致意。"我是罗布·沃尔特。希望你的丈夫最终也能有机会到敝地。每年的这个时候。麦特劳克岛上的人不太多。这里实际上是一个过冬的胜地。"
  他们一起沿着摇动的厚木板走去,露出海面的珊瑚没入了残阳的夕照,没入了有点儿吓人的海,海面上反射出深红色的泡沫发出的驳杂缤纷的光。
  "退潮了,不然你的旅行就要吃点苦头啦。看见东边那个水雾飞溅的地方吗?那就是大巴里尔礁的边缘。在麦特劳克这里,因为紧靠着它才幸免于难的;那边惊涛拍岸的时候,你会觉得岛身总是在晃动似的。"他帮助她上了一辆小汽车。"这里是麦特劳克的迎风面--显得有点儿荒凉、冷清,是吗?可是等你看到了背风面,啊!那里可妙极啦。"
  他们沿着麦特劳克岛上一条狭窄的道路、吱吱嘎嘎地碾着碎珊瑚,以毫无顾忌的速度飞驶着,对于本岛唯一的一辆小车来说,这种速度是自然而然的。他们穿过棕榈树和浓密的下层林丛,路的一侧耸立着一座山,这座山横跨岛背,约四英里长。
  "哦。真漂亮啊!"梅吉说逍。
  他们已经驶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路沿着环礁湖岸边的松散的沙地环岛一周;这片湖水呈新月形。洼了下去,远处是飞溅的白色的浪花,海在那甲被环礁湖边缘h令人目眩神迷的地带阻隔开来,瑚珊礁怀抱里的水面却是一派宁静,波澜不兴,就象是一面青铜色的光洁的银镜。
  "本岛宽4英里,长3英里。"她的导游解释道。他们驶过一幢错错落落的白房子,它有着深深的廊和橱窗式的窗户。"这是百货商店。"他带着一种主人的炫耀之情说道。"我和女主人住在那里,我可以奉告,她对于一个女人独自到达儿来是不太高兴的。认为我会勾引人家,她会这样说的。不过我们还是按旅游局的安排去办吧。你还是住在一处完全宁静幽雅的地方为好,把你安排得离我们住的地方远些,女主人就会平静一些的。你住的那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仅有的一对夫妇住在另外一边、你可以光着身子在那里玩乐--没人会看到你你住在那里的时候,女主人不会让我走出她的视线之外。你要是需要什么,只要抓起电话就成了,我会给你带来的,但我决不会一直走到你住的地方去。不管女主人乐意不乐意,我每天日落的时候要来拜访你一次,只是为了确定你是否平安无事。你最好在那个时间呆在屋子里上--穿上合适的衣服,以防女主人万一骑马赶来。"
  这小别墅是一层三间的房子,独自占有一片白色的沙滩。两座陡然伸入海中的山尖峙着海滩,道路在这里到了尽头。房子内部十分朴素,但是很舒适。这座岛自身能发电,因此,这里有一只小电冰箱,有电灯,主人答应过会有的电话,甚至还有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呢。厕所是冲水式的,浴室里有新鲜水;舒适实用的现代化设备比德罗海达和黑米尔霍克还要多;梅吉觉得很有趣地想道。一眼就可以看出,大部分主顾都是从悉尼或墨尔本来的,他们十分习惯过文明生活,无法离开这些东西。
  在罗布急急忙忙赶回到位多疑的女主人身边时,只剩下梅吉独自一人;她没有打开行李。先查看了一下她的领地。这张双人床比她新婚之夜时的那张睡榻要舒服得多。另一方面,这是一个真正的蜜月天堂,顾客们所想要的一件东西就是一张体体面面的床;邓尼客店的顾客通常都是酩酊大醉的,对凸凹不平的弹簧也就不在乎了。冰箱和架空的食品橱里都塞满了食物,柜台上放着一大篮香蕉、西番茄果、菠萝和芒果。她没有什么理由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个星期,梅吉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无事可做。她既没有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疲劳,也没有发觉正是邓洛伊的气候伤了她的胃口。在那张舒适的床上,她一向下就能睡着,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个小时。从离开德罗海达以后,食物就没有过这样的诱惑力、说实话,除了浴缸之外,这里是吃芒果最理想的地方,这些芒果汁水四流。由于她这片小小的海滩是在环礁湖之内,所以海面静如明镜,波澜不兴,非常浅。这一切她都喜欢。游泳她一下子都来不了,但是在盐分如此之高的水中,海水好象能把她浮起来,她开始实验起来了;当她一次能漂浮十秒钟的时候,真是欣喜若狂。摆脱地面拉力的念头使她渴望象鱼那样往来自如。
  因此,倘若说她因为没有伴侣而感到沮丧的话,好只是因为她想求某人教她游泳而不得。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一个人独居独处,真是妙不可言。安妮太对了!在她的一生中,房子里总是有人的。而没有人在屋里是如此令人心怡神驰,感到绝对的宁静。她丝毫没有觉得孤寂,妈不想安妮和路迪,也不想朱丝婷和卢克,而且是三年以来头一次没有怀念德罗海达。老罗布从不打扰她的隐居,只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把车吱吱嘎嘎地顺着道路开到能看到她从游廊上友好地招手的地方,确信她没有不妙的迹象,然后便掉转车头,悠闲而去。他那位漂亮得惊人的女主人不祥地骑着马,挎着枪。有一次,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准备用他那条玻璃钢底的船带住在这里的那对夫妇出海,她是否愿意一行?
  透过玻璃钢看着下面那千姿万态、精巧优美、脆而易碎的世界,就好象买门票进入了一个耳目一新的陌生的星球。令人神爽、亲切宜人的海水中漂浮着各种精美优雅的生物。她发现,活珊瑚的颜色并不象商店柜台上当礼品摆着的那样鲜艳夺目。它们是淡粉色、米色和蓝灰色的,每一个球形部和枝杈的周围都摇曳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彩虹色,就象是一种清晰的辉光、12英寸宽的大海葵的边缘飘动着蓝色、红色、桔黄或紫色的触手;带回槽的白色海蛐子象石块一样大,逗弄着粗心大意的考察者们。通过它们那多毛的唇部隐隐约约地观察它里面那色彩富丽、动个不停的东西,心里干着急;镶着红边的扇形生物在水流中歪向了一边;海藻那艳绿色的条带散乱而飘逸地舞动着。船上的四个人看到了一条美人鱼,谁都没有感到意外:它那光滑的胸部发着微光,拖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闪着亮的尾巴,松散低垂地披着花朵一般的、令人目眩的毛,带着动人的微笑嘲讽地向着航海者们发出了使人心迷神摇的咒语①。可是还有鱼呢!它们就象是活生生的闪光的宝石,成千上万地飞速游过。圆的象中国的灯笼,细长的象枪弹,披着五颜六色的鳞片一生气勃勃地闪着斑斓的光;可分解光线的海水也被搅得五彩缤纷,金黄和深红的鳞片象熊熊的火焰、银蓝色的鳞片显得阴冷,有些令人目眩的碎纹鳞囊比鹦鹉的皮色还要炫丽。这里有鼻尖如针的颔针鱼,扁鼻子的鞍(鱼康)鱼,牙齿尖利的梭鱼。一条鱼泡呈海绵状的红的半隐半现地潜藏在洞穴之中;有一次,一条光滑、灰色的小鲨鱼无声无息的在他们的下方游动着,好象在那儿定住了似的。
  ①希腊神话传说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过往的海员,使他们迷航触礁而亡。后来传说此种海怪是美人鱼。--译注
  "不过别担心,"罗布说道。"我们这儿太靠南了,不会有青海蜇的,如果说在这片珊瑚礁地区有什么东西会使你丧命的话,最可能的就是一种小石鱼。不穿鞋可千万别在珊瑚礁上走。"
  是的,梅吉很高兴她能出海,不过,她并不渴望再去,也不想和罗面布来的那对夫妻交朋友。她浸在海水下,在阳光下散步,躺着。真是怪透了,她甚至都不想找书读,因为这里似乎总有一些有趣的东西可看。
  她已经采纳了罗布的建议,不再穿衣服了。起初要是一个小树枝"啪"地响一声,或一只椰子象枪弹一样从树上落下来的时候,她就象一只在微风中嗅到了野狗气味的兔子,飞也似地在身上盖上一块东西。可是,经过几大独得其乐的索居之后,她开始真正感觉到不会有任何人到她的附近了。确实象罗布说过的那样,这里完全是一个幽僻隔绝之地,害羞腼腆是多余的。在小路上散步,躺在沙滩上,在温暖而多盐的水中涉行;她开始感到就象一只生来就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突然被放到了一个柔和的、充满阳光、广阔而又令人欢快的地方。
  离开了菲,离开了她的哥哥,离开了卢克,离开了那支配着她整个生活的严酷的现实,梅吉发现了一种纯粹的悠闲;脑子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成形或未成形的新奇的念头。她一生中第一次在意念中没有对要干这个活儿或那个活儿放心不下,她很惊奇地发觉,身体总是处于繁忙之中是对人类所能发挥出来的全面的精神活跃是最有效的阻碍。
  几年前,拉尔夫神父曾问她想什么,她回答说:"爹爹、妈妈、鲍勃、杰克、休吉、斯图、小弟弟们、弗兰克、德罗海达、房子、干活儿和降雨。她没有说到他。但是,在心里总是把他放在这串名单的第一位。现在,又加上了朱丝婷、卢克、路迪、安妮、甘蔗、思乡、降雨。当然,后来她发现永恒的安慰是在书里。但是这些东西只是在夹缠不清的、毫无联系的一团紊乱之中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又消失无踪的;她没有机会,也没有这种训练,使她能安静地坐下来,想一想她梅吉·克利里,梅吉·奥尼尔是何许人?她想要是是到什么?她认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她为她缺科学家训练而感到哀伤,因为没有时间矫正自己,完全是由于疏忽而造成的。但是,这里却有时间,有宁静,身体健康,闲散,百无牵挂;她可以躺在沙滩上,试着思索一下了。
  哦,拉尔夫啊。一丝绝望的苦笑。这可不是个好开头,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拉尔夫就象是上帝;一切都与他相始终。自从他蹲在尘土飞扬的基里车站广场,双手抱起她的那天傍晚起,拉尔夫就存在了,尽管在她的有生之年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是,在她行将人墓的最后刻,她想到的似乎很可能就是他、多可怕啊,一个人能意味着如此之多的东西,有如此之重要的意义。
  她曾对安妮说过什么来着?她的愿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个丈夫,孩子,一个自己的家,有个人让她去爱。这些要求好象井不过分,毕竟大多数女人都得了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满意足地得到这些的呢?梅吉认为她会这样的,因为她要获得的这些是如此艰难。
  承认它吧,梅吉·克利里。梅吉·奥尼尔。你想得到的人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而你却偏偏得不到他。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他似乎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毁灭了你。那么,好吧。假如爱一个男人这类的事办不到,那么就得去爱孩子,而你所接受的爱得来自那些孩子。这也就是说,要轮到爱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了。
  啊,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不,不仁慈的上帝!除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拉尔夫,上帝为我做过些什么呢?上帝和我,我们互相不喜欢。而你对某些事情不了解吗,上帝?象过去那样,你并没有恐吓我。但我多么畏惧你,畏惧你的惩罚啊!由于畏惧你,我一生都在走着一条笔直而狭窄的小路。然而上帝给我带来了什么呢?一丝一毫也没有,尽管对你书中的每一条戒律我都凛遵不违、你是个骗子,上帝,是个令人畏惧的恶神。但是,你再也吓不住我了。因为我应该恨的不是拉尔夫,而你是。都是你的过错,不是可怜的拉尔夫的。他只是在对你的恐惧之中生活着,就象我以前那样。他居然能爱你,我真不理解。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值得热爱。
  然而,我怎么能使我的爱在一个爱上帝的男人身上停步不前呢?不管我们如何艰苦努力,我似乎无法不爱他。他是一轮明月,我正在为他空抛泪。哦,梅吉·奥尼尔,你千万不能为这轮明月而哭泣了,它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必须满足于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你要不反手段地使卢克放弃那可恶的甘蔗,和他一起在那连树木都不见的地方一起生活。你应当告诉基里银行的经理,你将灭的进项应当记在你自己的名下,你要用这笔钱在那没设树林的家园中获得卢克不打算向你提供的舒适和方便。你要用它来使卢克的孩子们得到正规的教育,确保他们永远不缺钱用。
  也就是说一切就是这样了,梅吉·奥尼尔。我是梅吉·奥尼尔,不是梅吉·德·布里克萨特里,连听起来都有些怪气。我倒情愿成为梅格翰·德·布里克萨特,连听起来都有些怪气。我倒情愿成为梅格翰·德·布里克萨特了,我一直就讨厌梅格翰这个名字。哦,我会为那些不是拉尔夫的孩子而懊悔吗?问题就在这里,是吗?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自己说吧: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梅吉·奥尼尔,你不会囿于一个你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和孩子的梦幻。
  喂!就这样跟你自己说!回忆已经过去的事,那些必须埋葬的事是没有用的。将来就是这么回事,将来是属于卢克和卢克的孩子们。它不属于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他属于过去。
  梅吉在沙滩上翻了个身,哭了起来,自从她3岁以来还没有这样哭过呢:嚎啕恸哭,只有螃蟹和小鸟在倾听着她那凄凉哀婉的恸哭。
  安妮·穆勒是有意选择麦特劳克岛的,打算在她可能的时候把卢克送来。梅吉尚在路途上的时候,她就给卢克拍了一封电报,说梅吉极其需要他,请他回来。从天性上来说,她并不打算干扰其他人的生活,但是她爱梅吉,可怜梅吉,溺爱那个梅吉生的、父亲是卢克的、令人棘手而又任性的小东西。朱丝婷必须有个家,有双亲。看到她将会离开是令人伤心的,但这总比目前的局面要好。
  两天之后,卢克来了。他是在去悉尼的殖民制糖公司的路上顺道来的,所以,中途弯一弯,他没有大多的时间。到了该他看看这孩子的时候了;要是个男孩子的话,那这孩子一出生他就会来的;但是传来的消息是个女孩,他觉得晦气透了。要是梅吉坚持要生孩子的话,那至少得到买下金南那的牧场的那天再说呀。女孩子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能把一个男人吃穷。等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就会给其他什么人干活儿去,而不象男孩子那样,在他的老父亲晚年之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梅格怎么样了?"他一边往前廊走,一边问道。"我希望她没什么吧?"
  "你希望。不,她没什么毛病。我一会儿就会告诉你的。但是,先来看看你那漂亮的女儿。"
  他低头凝视着那婴儿,嘻嘻笑着,觉得很有趣儿,可是没动什么感情,安妮想。
  "她的眼睛怪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呢,"他说道。"我不知道它们象谁?"
  "梅吉说,据她所知,不象她家里的任何人。"
  "也不象我。这个逗人的小东西,她是个返祖的人。她看上去不太高兴,是吗?"
  "她怎么能显得高兴呢?"她气冲冲地说道,极力压着自己的火气。"她没见过她的父亲,没有一个单正的家。要是你继续这样干的话,在她长大之前是不会有这种可能性的。"
  "我正在攒钱呢,安妮!"他抗议道,
  "废话!我知道你已经有多少钱了。我在伏特兹堡的朋友们常常给我寄当地的报纸,我看到过一些广告,南边有比金南那近得多、富饶得多的产业。现在是经济萧条、卢克!你可以用比你在银行现存的少得多的数目买下一片非常棒的地方,这你是了解的。"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现在经济萧条正在继续。而且,西边从琼尼到艾德这片地区旱得出奇。干旱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可还是根本不下雨,一滴雨也没有。我立刻就敢打赌,德罗海达正在受旱灾的危害,因此。你认为温顿和布莱克奥一带的旱情会怎样呢?不,我想我应该等一等。"
  "等到土地的价格在风调雨顺的季节里涨起来?算了吧,卢克!现在到买地的时候了!加上梅吉每年可以保证有2000镑的收入,就是一次十年大旱你也能等下去的!只要别在地上种牧草就行了。靠梅吉的2000镑过日子,一直等到雨下来,然后再把你的牧草种上。"
  "我还没做好离开甘蔗的准备呢。"他依然在盯着他女儿那奇异的目光,固执地说道。
  "终于说实话了,对吗?你干嘛要承认呢,卢克?你不想结婚,倒挺愿意按目前这样子生活、吃苦,和男人们厮混在一起,干活干到把五脏六腑都累出来,就象我认识的每个澳大利亚男人那样!这个乱七八糟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男人在有老婆孩子的情况下,宁愿和另一些男人一起过日子吗?倘若他们真的需要的是单身汉的生活,那他们干嘛要结婚呢?你知道在邓尼有多少被遗弃的妻子在孤独地过着一分钱掰两半花的牛活,竭尽全力把她们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抚养成人吗?哦,他只不过是在甘蔗田里,他会回来的,你知道,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时间罢了。哈!每一次邮车来的时候,她们都站在前门,等待着邮件,巴望着那个坏种能给她们一点点钱。可大多数情况下,他没有寄来,有时也寄来一些--可不够用,但总算是有点儿东西能使生活继续下去!"
  她大为光火,浑身直哆嗦,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里在熠熠发光。"你知道吗?我在《布甲斯班邮报》上看到,在文明世界,澳大利亚的弃妇的百分比最高。这是我们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东西--这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纪录!"
  "安静点儿,安妮!我并没有抛弃梅格;她很安全,也没有饿肚皮嘛。你是怎么啦?"
  "我为你对待你妻子的方法感到恶心。就是这么回事!看在敬爱的上帝的份上,卢克,成熟一些吧,暂时负起你的责任吧!你有一个妻子和孩子!你应该为她们安个家--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别做一个该死的陌路人!"
  "会的,会的!可是现在还不行;我必须继续在甘蔗日里干两三年,这是肯定无疑。我不想说我要靠梅格供养,这就是在情况变得好起来之前我所做的事情。"
  安妮蔑然地撒了撤嘴。"哼,要看涨啊!你是为了她的钱才和她结婚的,是吗?"
  他那张棕色的脸涨得紫红。他不愿看着她。"我承认钱能成事,但是,我聚她是因为我喜欢她胜过其他任何人。"
  "你喜欢她!那么爱不爱她?"
  "爱!什么是爱?除了女人在想象中臆造之外,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就是这样。"他从儿童床上和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上转过身来。他不敢肯定长着那样眼睛的人会不明白刚才的那番话。"要是你告诉我的话讲得差不多了的话,那么梅格在哪儿?"
  "她身体不好,我把她送出去一段时间。哦,别慌!没有用你的钱。我希望我能规劝你去和她碰面。但是我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办不到的,阿恩和我正在赶路,今晚要到悉尼去。"
  "梅吉回来的时候,我对她说什么呢?"
  他耸了耸肩膀,巴不得赶紧离开。"我管不着。哦,告诉她再多等一段时间吧。现在,在家庭事务上她已经先行了一步,要是儿子就好说了。"
  安妮靠在墙上支撑着身子,俯向柳条摇篮,抱起了那婴儿,随后设法施着脚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卢克没有动一动去帮帮她,或接过那孩子的意思;他看上去好象怕他的女儿。
  "去吧,卢克!不要抛弃你已经得到的东西。我看着你不舒服。回到该死的阿恩、该死的甘蔗和累死人的活儿那去吧!"
  他在门口停了停。"她管这孩子叫什么?我把她的名字忘记了。"
  "朱丝婷,朱丝婷,朱丝婷!"
  "无聊的名字,"他说着,便去了。
  安妮把朱丝婷放在床上。老泪纵横、除了路迪。所有的男人都该死,他们该死!只有路迪身上那种温柔、多情善感、似乎是女人般的性格才使她去爱吗?卢克说得对吗?难道这只是女人想象中的虚构吗?或者这是某种唯有女人才能体地到的感情,还是女人对男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哪个女人也拉不住卢克,没有一个女人曾经办到这一点。他所需要的,女人无法给他。
  可是第二天,她就平静下来了,不再觉得她是徒劳无益的了。那天早晨接到了梅吉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一说她对麦特劳克岛渐渐热心起来了,而且她身体如何如何好。从信里可以看出一些令人欣慰的东西。梅吉觉得好多了。当雨季开始好转时,她就会回来的,而且能正视她的生活了。可是,安妮决意不把卢克的事告诉她。
  在安妮用牙叼着装满了孩子的必需品--干净的尿布,爽身粉盒和玩具--的小篮子蹒跚地向外走去时,南希--这是安农齐娅塔的简称--便抱着朱丝婷走到了前廊上。她坐在一把藤椅上,从南希手中接过孩子,开始用南希已温好的莱克托根奶瓶喂她。这叫人心情愉快。生活是非常快乐的。她已竭尽全力要使卢克明白情理,假如她失败了,那至少意味着梅吉和朱丝婷将在黑米尔霍克多呆上一段时间。她不怀疑,梅吉最终将认识到,要挽救她和卢克的关系是无望的,随后便会返回德罗海达。但是,安妮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一辆红色的英国赛车在通往邓尼的道路上轰鸣着,爬上了长长的、陡峭的车道。这是一辆崭新而昂贵的汽车,它的机壳上罩着皮套,银色的排气管和鲜红的漆面闪闪发光。有那么一阵工夫,她没有认出从低矮的车间中跳下来的男人是谁,因为他身穿昆士兰的服装,除了一条短裤外什么都没穿。天哪,这个多英俊呐!她想着,赞赏地打量着他。当他一步跨过两级台阶走上来的时候,她隐约地想起了什么。我希望路迪不要吃那么多,他就有可能和这个小伙子有几分相象了。现在,看上去他可不象是个毛头小伙儿了--瞧他那不可思议的染霜的双鬓吧--但是,在这种活计吃紧的时候,我还从没见过一个蔗工呢。
  当那双沉静而冷淡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时,她知道他是何许人了。
  "我的天哪!"她说道,婴儿的奶瓶落到了地上。
  他将奶瓶捡起来,递给了她,然后靠在了走廊的栏杆上,面对着她:"没事儿。橡皮奶头没有碰到地面,你可以接着喂她。"
  那孩子恰好因为失去了那个必需品而开始抖动,安妮把橡皮奶头塞进了她的嘴里,这才缓过劲儿来讲话,"哦,大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被逗笑了。"我得说,你看上去不怎么象一位大主教。你以前也不大像,即使是穿上了适合的衣装。在我的心目中,总觉得不管哪个宗教派别的大主教一定是又胖、又自得。"
  "眼下,我不是一个大主教,只是一个正在度假的教士,因此。你可以叫我拉尔夫。我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家伙让梅吉遇上了那么大的麻烦吗?我可以抱抱她吗?我想,我能设法以适当的角度拿着这个奶瓶的。"
  他坐进了安妮旁边的一把椅子中,接过了孩子和奶瓶,继续喂她,他的腿随随便便地交叉着。
  "梅吉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朱丝婷吗?"
  "是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老大爷呀,看看她头发的颜色吧!完全和他外祖父的头发一样。"
  "梅吉也是这么说的。我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将来别长满一脸雀斑,不过,我想她会这样的。"
  "唔,梅吉就是那种红头发的人,可是她没有雀斑,尽管梅吉的肤色和纹理与她不同,更暗一些。"他放下了空奶瓶,让那孩子直直地坐在他的膝盖上,面对着他,让她弯腰致敬,并且开始有节奏地使劲抚摩她的后背。"在我执何任务时,有时不得不去访问天主教的孤儿院,所以,我和孩子们倒颇有些实际的交往。我所喜欢的那个孤儿院的风萨修女说,这是抚摩婴儿的后背让他打嗝的唯一法。把孩子放在肩头上,孩子的身体就不能充分地向前弯曲,嗝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的,而且在打嗝的时候常常会带出许多奶来,让婴儿这样的中间弯着身子,就能把奶抑制住,而让气体出来。"好像是证实他的论点似的,朱丝婷打了个大嗝儿,可是肚里的食物却没有出来。他大笑起来,又抚摩起来,当再也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便把她舒舒服服地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多么让人能以置信的怪眼睛啊!极其动人,对吗?梅吉确实生了一个非常寻常的娃娃。"
  "那也无济于事。可是,你会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神父?"
  "我喜欢婴儿和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欣赏他们对我来说比较容易办到,因为我无需担负父亲们的那些不愉快的责任。"
  "不,这是因为你象路迪。你身上有一点儿女人的东西。"
  显然,平日性格孤僻的朱丝婷回报了他的爱抚、她已经睡着了。拉尔夫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从自己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开波斯坦牌香烟。
  "喂,把烟给我,我替你点上。"
  "梅吉在哪儿?"他问道,从她手中接过一支燃着的香烟,"谢谢。对不起,请给你自己取一支吧。"
  "她不在这里。她还从来没象生朱丝婷的时候那样糟糕过呢,似乎是雨季的到来使她终于垮了下去。于是,我和路迪把她送到外面去住两个月。她大概在3月初回来;还要再往七个星期呢。"
  在安妮讲话的当儿,她已觉察到他神色的变化;仿佛他的打算和得到某种殊快乐的指望突然之间全都化为乌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第二次没有找到她而说再见了……去雅典时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时,我离去了一年,那次本来是要在那里呆更长时间的。自从帕迪和斯图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德罗海达。可是,当要离去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能没见梅吉就离开澳大利亚。可她已经结婚了,走了。我想去追她,可是我知道这对她或卢克都不合理。这次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要去哪儿?"
  "去罗马,去梵蒂冈。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已经接替了不久前去世的蒙泰坎迪红衣主教的职位。我早就知道他要召我去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荣幸,而且还不止这样。我无法拒绝前去。"
  "你要离开多久?"
  "哦,我想,很久。在欧洲,仗打得很激烈,尽管战争似乎离这里很远。罗马教廷需要召回它所拥有的每一个外交家,感谢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我被归入了外交家之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结成了紧密的同盟,他们是一丘之貉。不知为什么,梵蒂冈却不得不把大主教和法西斯主义这两种完全对产的意识形态调和起来。这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我的德语讲得很好。在雅典的时候,我学会了希腊语,在罗马的时候,学会了意大利语。我还能流利地讲法语和西班牙语。"他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有一种语言的天才,并且精心地修炼这种才能。我的调动是势在必然的。"
  "嗯,大人,除非你明大就启程,不然你还是可以见到梅吉。"
  安妮还没来得及往下想想,话已经嘣出来了。在他离开之前为什么梅吉不能见他一面呢?尤其是在他行将离去很长时间的时候--他似乎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头转向了她。那双漂亮而冷漠的蓝眼睛显得十分聪慧,要愚弄他是难上难。哦,是的,他是个天生的外交家!他对她说的话,以及她思想深处想到的每一条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听到他的回答。可是,有很久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外面那绿莹莹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涨满了水的河边。他忘记了睡在他臂弯里的孩子,他入迷地盯着他的侧影--那眼睑的曲线、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坚定的下巴。在他漩望着这片景色的时候,他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争我斗?爱情、愿望、责任、权术、意志力、渴望,怎样进行复杂的平衡?他正在头脑中进行权衡,哪种力量和哪种力量在进行抗争呢?他的手把香烟举到了唇边;安妮看见他的手指的颤抖,她大声地吁了一口气。那么,他并不是个冷漠的人。
  大约有十分钟,他什么也没说。安妮又给他点了一支开波斯坦牌纸烟,递给他。换下了那个已经燃完的烟蒂。他又沉着地抽了起来,他的凝视一次也没有离开远山和大空低压的雨季的云层。
  "她在哪儿?"随后。他以一种完全平平常常的声音问道,在把第一个烟蒂从前廊的栏杆上扔出去之后,又把第二个烟蒂扔了去。
  这回轮到她考虑了。他的决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推上这样的方向,这方向将导致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位置,或要得到什么--这样做对吗?她完全忠实于梅吉;老实讲,这个男人发生什么事,她是丝毫也不关心的。从他的情况看来,一点儿也不比卢克强。在干完那种男人的事以后抬腿就走了,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打算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他们使女人无休无止地流连于某种梦想,也许这种梦想只存在于糊涂人的头脑之中。郁闷的、充满糖蜜味的空气中除了炼糖场冒出的烟在飘动之外,眼空无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这个,他愿意在追求这种虚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失去敏锐的辨别力。安妮开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对梅吉的爱是胜过一切的;但那使是为了她,拉尔夫也不愿危及他升迁的机会,这机会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抓到手。不,即使为了她,他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因此,假若她回答说,梅吉在某个人们熙来攘往的旅馆,在那里他有可能被认出来,他是不会去的。谁也没他清楚,他不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唇。开口说道:
  "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一个小别墅里。"
  "在什么地方?"
  "麦特劳克岛。那是靠近降灵节航道的一个疗养胜地,那里是为隐居独处而特别设计的。此外,每年的这个时候,那儿几乎没有一个人。"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别担心,没有人会看到你的。"
  "多让人放心呀,"他非常轻地将那睡着的孩子从怀里移了出来,递给安妮。"谢谢你,"他说道,向台阶走去,随后,他又转过身来,眼里闪着哀婉动人的光。"你错了,"他说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这外就没有别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灵魂不道德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
  "或者使你自己灵魂变得不道德,对吗?那么,你最好象卢克·奥尼尔那样吧;他巴不得这样做呢。这样做你肯定不会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丑的。"
  "要是卢先突然出现该怎么办呢?"
  "没有那种机会。他已经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会回来的。他能够知道梅吉在麦特劳克岛的唯一途径就是我,而我是不会告诉他的,大人。"
  "梅吉盼着卢克去吗?"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亲爱的,不。"
  "我不会伤害她的。"他坚持说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会儿,就是这样。"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实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话,那反倒会使她少受许多伤害,
  当老罗布的汽车噼噼啪啪地沿着道路而来时,梅吉正站在小别墅的廊庑下,扬起一只手,表示一切如意,什么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车的地方,准备倒车,但是在他还未倒车之前,一个穿着短裤,衬衫和凉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手里提着箱子。
  "嗬--奥尼尔太太!"当他走过来时,罗布大喊大叫着。
  但是梅吉决不会再把卢克·奥尼尔和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搞错了。那不是卢克,即使离得很远,光线也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也不会弄错。在他沿着道路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他已经断定,他毕竟还是想得到她了。他在这种地方和她会面,并自和卢克·奥尼尔,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双腿,头脑,还是心脏。这是拉尔夫索求她来了,为什么她不能动感情呢?为什么她不顺着路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为什么做不到见到他时除了欣喜若狂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这是拉尔夫,他就是那个她想从生活中驱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试图把这个事实从她的头脑中抹去吗?他该死!他该死!为什么当她终于开始把他从思想中赶出去--如果说还没有从心中赶出去--的时候、他偏偏来了呢?哦,这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她不知所措,浑身冒汗,生气发怒。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等着,望着那优美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
  "哈罗,拉尔夫。"她咬着牙关说道,没有看他。
  "哈罗,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进来吧。你想喝杯热茶吗?"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他走进了起居室,依然没有看他。
  "就喝杯茶吧。"他说道。他也和她一样不自然。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望着她。她把一只电热壶的插头插上,从放在水槽上的一个水热水器中往电热壶里倒满了水,顾自忙着外餐具柜里取出茶杯和托盘。她把一个装着阿落兹饼干的、5磅重的大铁罐递给了他。他从里面抓出了两三把家常小甜饼,放在了一个盘子里。电热壶开了,她便把热水全都倒了出来,用勺子往里放着松散的茶叶,又用沸腾的水将它注满。她端着放满了甜饼的盘子和茶壶,他跟在她身后,拿着茶杯和托碟,回到了起居室。
  这三个房间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边通往卧室,另一边通往厨房、厨房的旁边是浴室。这就是说,这幢房子有两个廊子,一个面向道路,另一个面向海滩。天完全黑了,热带地区黑得就已这样突然。但是,从敞开的滑门中穿过的空气却充满了海浪溅起的水点。远处。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涛声阵阵,柔和而温暖的风穿过来,穿过去。
  尽管两个人连一块饼干都吃不下去,但他们都在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沉默一直延续到喝完茶。他转过眼去盯着她,而她还是继续凝神着面向道路的那个廊门外的一株生气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榈树。
  "怎么啦,梅吉?"他问道。他的话是那样的慈爱,温柔,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仿佛要被这种痛苦折磨死似的。这是一句成年男人对小姑娘的熟悉的问话。他根本不是到麦特劳克岛来看望这个女人的,而是来看望这个孩子的。他爱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从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讨厌这个女人了。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充满了惊讶,痛恨和怒火;甚至现在他还是这样!时间停滞了,她就这样盯着他,而他则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着这成年女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对安妮·穆勒讲的话殆非虚言。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别无其他意思。尽管他爱她,但是他不打算成为她的情人。他只是来看看她,和她谈谈,作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与此同时,试图将她对他那种绵绵无尽期的迷恋之根挖掉。他认为,只要他能看到这条根完全暴露出来。他会获得精神手段把它彻底铲除的。
  要使他自己适应一个乳房丰满、腰如杨柳、臀部腴圆的梅吉真是太难了;但他已经适应了,因为当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刻,就好象看见了一泓青水,在圣殿之灯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种愿望和一个幽灵紧紧地吸引着他,使他解脱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恼地起了变化的身体之内,这些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他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存在的时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经起了变化的身体,使那身体对他有吸引力了。
  检验一下他自己对她的种种愿望和梦望,他从未怀疑,在她生朱丝婷那天,对他受得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之前,她也是同样对他怀有种种愿望和梦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后,他不是把她的举动归之于她所经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对精神的折磨比对肉体的折磨更大。现在,看到她终于表现出来的这种感情,他马上就明白当她摆脱了童年的眼光,而开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玛丽·卡森的生日宴会以后,在墓地发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表现出特殊的注意,因为这样人们会认为他对她表现出了一种男人的兴趣。她那时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理解的东西;随后她转开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转回来的时候,那种表情就不见了。现在他明白了,从那时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时候,她的吻并不是那种仓促的、怯懦的亲吻,就像他吻她那样。后来,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却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养着这些幻象,尽可能把它们塞进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道路,就象苦行僧穿着马毛衬衣那样,须臾不可离。而她始终把他当作女人爱情的对象,把她的爱给了他。
  他承认,从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时候起,他就想从肉体上得到她了,但是这种愿望从来没有象他对她的爱那样使他苦恼;他把这两者是分开来看的,是有所区别的,并不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她,这个可怜的、误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儿,在这个特殊的怪念头下却从来没有死过心。
  这时候,只要有任何办法离开麦特劳克岛,他都会象依瑞特斯飞快地从复仇三女神身边离开那样离开她的①。但是他无法离开这个岛屿。他宁愿毫无意义地在黑夜里漫游,也没确勇气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办,怎样才能补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确实爱她!而且,假如我爱她的话。那一定是因为她现在这种样子,而不是因为她停留在青少年时的那种样子。我一直爱着的是她身上那些富于女子气质的东西;这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负。因此,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实际是怎样,就怎样看待她,而不是把她当做多年前的样子。十六年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十六年啊……我已经45岁了,她是26岁,我们俩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还远未成熟啊。
  ①据希腊神话。阿加门农和克吕秦涅斯特拉的儿子俄瑞特斯为了给父亲报仇,杀死了他的母亲。黑夜的女儿、复仇三女神专门惩罚杀死母亲的人,她们追击着俄瑞特斯,使他到处狂奔,处于疯狂状态。--译注
  在我走出罗布的汽车时,你就认为是这么回事了。你以为我终于让步了。但是还没有容你缓口气,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就象扯下了一块陈年破布拟地扯下了你的这种幻想的面纱哦,梅吉!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啊?我怎么能这样鲁莽,这样以我为中心呢?我来看你别无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会使你心伤欲碎的话。这些年来,我们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爱着呀。
  她依然在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赧、羞辱,但是,当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令人绝望的怜悯的表情时,她似乎发觉她大错而特错了,对此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不止如此呢!事实是,他已经知道她的过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带着被他击破的自尊从这里跑开!她刚一想到这里,就拿出了行动,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赶紧逃跑。
  她还没跑到廊子里,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冲力使她猛地转了过来,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两下。为保持他灵魂完美的令人苦恼的斗争,意志对愿望的长期压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辈子的努力在顷刻间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种浑沌状态的生发、弥漫,在这种状态中,理智屈从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体的热情中泯灭。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双臂痉挛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弯下了头,用自己的嘴探寻着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种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搂着他的双臂就双象无法忍受他离去似的;那个样子仿佛连骨头都酥了;她就象沉沉黑夜那样神秘莫测。绯缠着回忆和愿望,不愉快的记忆和不愉快的愿望。这些年来他一定是渴望着这个,渴望着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认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当作女人来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们走过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过去的,不过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经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们怎么能把我培养得只会从幼稚的观点来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时间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而是开始从他的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真正的时间更为真实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觉到她,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她是另外一个实体。他想使她最终并永远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他身上的一种嫁接物,而不是一种总让人觉得她是独立存在的共生物。从此,他再也不能说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皱和其间的缝隙是什么滋味了。确实,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的,囚为他也是为了她而创造出来的。16年来,他左右着她,塑造着她,而根本没有想到他是在这样做,更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忘记了他曾经放弃了她,而另外一个男人却把结局给与了她,这个结局本来是由他开头。并且是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来品尝这结局的,她是他垮台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创造物,这是一场梦,他情愿永远不从这梦境中醒过来;只要他是个男人,具有一个男人的身体,就情愿永远也不醒过来。哦。亲爱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种理想和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还长时间地把她当成一种理想和孩子。但为什么非得到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为一个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某种伟大得多的东西,某种超乎仅仅成为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东西。然而,他的命运毕竟在这里,在他的手下,浑身微微颤抖着。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个男人,永远是一个男人。老天爷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这种命运吗?我是一个男人,永远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间去追求神性,这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吗?我们断然弃绝了一种大可辩驳地证明我们是男人的行为。
  他用胳臂搂着她的头,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那平静的、微微发亮的脸庞,望着她那亚赛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张着,气喘吁吁,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哦哦"声。她的胳臂和腿绕在他的身上,就象是把他和她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柔滑、壮健,使他神荡魂摇。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颊贴着她那柔软的面颊,沉浸在一个男人在与命运博斗的那种令人发狂而又气恼的紧张状态之中。他的脑子感到晕眩、颓丧,变成了一团漆黑,失却了光明;因为有那么片刻、他好象置身于阳光下,随即那光辉渐趋暗淡,变成了灰色,终于消失了。这就是作了一个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这并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于最后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于寂然而凄凉地认识到:这种痴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开她。现在,在他占有她的时候不忍放开她;他是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就象一个在荒凉的海中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似的。过了一会儿,在一次相类似的、迅速到来的高潮中,他的情绪又活跃上涨起来,再次屈服于那谜一般的命运。这是男人的命运。
  什么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种生活中的幸事,一种暂息吗?是一种死的模仿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讨厌事吗?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抵挡不住,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着了还在占有着。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自己睡着。不知怎的,她觉得,她一旦放松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那么当那再度恢复这种意识的时候,他就会从她的意识中消失。只有等他醒来,那寡言的、美丽的嘴首先说几句话之后,她才能入睡。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他会后悔吗?她给他的快乐能抵得过他所丢弃的东西吗?这么多年了,他和这种快乐搏斗着,也让她和他一起搏斗;她几乎无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于今天这一夜,以及由于他长期拒绝她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而产生的痛苦,他还是有些话会讲的。
  她幸福极了,比经历了记忆中的任何乐事都要感到幸福。从他把她从门边拉回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成了一种富于诗意的身体接触,就变成了一种胳臂、手、皮肤和纯粹快乐的举动了。我生来就是为他的、只为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卢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实证明,由于他在她的身体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给他;这对她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他决不会后悔的,决不会的。哦,他的痛苦!有几次她似乎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就好象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样,以致于有助于她的快乐感;她的痛苦中有着某种公正的报应。
  他醒来了;她低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蓝色的眼睛中爱情依然如故。自从孩提时代起这种爱就温暖着她,给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深深的、隐约可见的疲倦,这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灵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醒来时看到有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先前的性行为更使他感到亲切,着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联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恋。就像充满了大海气味的轻盈而虚涉的空气,就象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么一阵子,他就象插上了一对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羁的翅膀的翱翔着:一个翅膀是由于放弃了与她搏斗的戒律后产生的宽慰,另一个翅膀是放弃了这场长期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该死的战斗这后的平静。他发现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恶战过一场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终我必须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体。
  你卷进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个象我这样的教士的骄傲是多么虚假,多么自为以是。我象金星那样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象金星一样落下来了。在玛丽·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纯洁、服从,甚至穷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谦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对我毫无意义,也许还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时觉得我爱她远过爱你。这就是你的惩罚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怀疑过她,而你呢?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幽灵,一个小丑,我怎能爱一个小丑呢?然而我却爱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话,我要上游个泳,然后做早饭。"他特别想说点什么话,于是便说道。他觉得她贴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来做早饭。在这里什么都不用穿,谁也不会来的。"
  "真是个天堂!"他两腿一转,离开了床。他坐了起来,伸了伸四肢,"这是一个美丽清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床,就已经使她油然而生别离的痛苦了。当他向对着海滩的门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时候,她躺在那里望着他。他转过身来,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来吗?咱们可以一块儿吃早饭。"
  涨潮了,礁石已经被淹没,凌晨的太阳很热,但吹个不停的海风却十分凉爽。草叶低垂在渐次消失的、已经看不出是沙滩的沙子上,在那里,螃蟹和昆虫匆匆忙忙地寻觅着食物。
  "我觉得,以前我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说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样的时候,世界也显得不一样了。
  于是,她说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世界,你说呢?这才是咱们的世界,只要它持续下去。"
  "卢克是个什么样的人?"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
  她偏着头,考虑了一下。"外表不象我能前想的那样和你那么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别怀念你,还没有习惯没有你而过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给他是由于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么样,我当时打定主意要嫁给某个人,而他比别人都要强。我并不是指这个人有价值,长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种女人们认为应该在丈夫身上发现的令人满意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难确认什么,我能够确认的也许就是他长得很象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脸抽动一下。"梅吉,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我想经这样的吧。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是这样想的。在卢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认为需要女人是软弱的表现。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觉,我是说需要,真正地需要。"
  "就算承认这一点,那你还想得到我们吗?"
  她耸了耸肩,略带着几分怜悯地笑了笑。"哦,拉尔夫!我并不是说那是无足轻重的;那当然会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这样。我是个傻瓜,在无法根除你们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却偏偏空耗心思,试图去根除,我最好的办法是利用这种弱点,而不是无视它的存在。因为我也有愿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象你和卢克这样的人,或许我本不该象现在这样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来应该嫁给一个象爹爹那样好心、厚道、朴实的人,嫁给一个确实想得到我,并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个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参孙①的特点,在你和卢克这样的男人身上也有这种特点。只不过在你们的身上显得更突出。"
  ①《圣经》中的人物,以身强力壮而著称。--译注
  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受了凌辱;他微笑着。"聪明的梅吉!"
  "这不是什么聪明智慧,拉尔夫,不过是一般的情理罢了。我根本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这你是了解的。可是,看看我的哥哥们吧。至少我怀疑他们会不会结婚,甚至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们腼腆得厉害,他们害怕女人的威力会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且他们是一个心眼关心妈妈的。"
  光阴荏苒,日夜更迭。甚至连夏日的瓢泼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裸体在雨中漫步还是倾听雨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夏雨也象阳光一样充满了温暖的爱抚。在乌云遮日的时候,他们也去散步,浪迹海滩,戏水作乐,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时,当他不知道他在被别人注视着的时候,梅吉就望着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子里。因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爱弗兰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形象,他的容貌已经漫漫不清了。这里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发上那令人吃惊的霜鬓,高大硬朗的身体,那身体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颀长、肌肉紧绷,然而却梢有些僵硬,不那么灵活了。他转过身来,发现她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便还带着一种难以解脱的悲伤,这是一种在劫难逃的神态。她理解这含蓄的信息,或者说、她认为她能理解;队必须离去了,回到教会和他的职务上去了。也许,他的人生态度再也不会依然如故,但是对他更有用了,因为只有那些曾经失足堕落的人才明了荣枯兴衰之道。
  一天,他们躺在海滩上。西沉的浇日将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红,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离的黄色。他转向了她。
  "梅吉,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不幸过。"
  "我明白,拉尔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爱你的缘由吗?梅吉,你并没想怎么太脱离常规,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识到这一点了吗?我想,我一是意识到了。瞧我那种对金黄色头发的迷恋吧!我很少知道它将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爱你,梅吉。"
  "你要走了吗?"
  "明天,必须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的船将驶向热那亚①了。"
  ①意大利一海港城市。--译注
  "热那亚?"
  "实际上是去罗马,要呆很久,也许是我的后半生。我不敢说。"
  "别担心,拉尔夫,我会让你走,不会有任何大惊小怪的,我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将要离开卢克,回家,回德罗海达去。"
  "啊,亲爱的,个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吧?"
  "不,当然不是。"她说了谎。"你来以前我就打定主意了。卢克不想得到我,不需要我。他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但是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我自己的天地。现在我想,德罗海达将永远是这样的地方。在我当管家妇的家里,对朱丝婷的成长是不适合的,尽管我知道安妮和路迪并不把我当做女管家来看待。但是我会这样想的。而且等朱丝婷长大,懂得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时,她也会这样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将永远不会喜爱那生活,但我要为她尽我所能。所以,我要回德罗海达去。"
  "我会给你写信的,梅吉。"
  "不,不要写信。因为有了这番经历之后,我还需要信吗?在我们之间,我不需要任何可能落到无耻之徒手中的、能危及你的东西。因此,不要写信。要是你能来澳大利亚的话,到德罗海达一访是自然的、是寻常事。不过我要提醒你,拉尔夫,在你这样做之前要三思而后行,世界上只有在两个地方,你是属于我,胜过于上帝--在这里,麦特劳克和德罗海达。"
  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搂着她,遍吻着她那鲜亮的头发。"我由衷地希望我能娶你,再也不和你分开。我不想离开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永远也不能再摆脱你了。我要是没有到麦特劳克来就好了。但是我们已经无法改变我们现在的关系,也许还是这样好。我了解了我自身的许多东西;要是我没有来的话,恐怕我永远不会了解,或面对它的。在竞争中知己总比不知己要好。我爱你,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将来也永远是这样,记住这话吧。"
  罗布先生自从把拉尔夫带到这儿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在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候,他耐心地等待着。显然,他们不是一对儿新婚夫妇,因为他比她来得晚,又去得早。也不是不正当的情人。他们已经结了婚;这情况已全都表现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相爱甚深,确实爱得深。就象他和他的女主人,年龄相差大,但却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再见,梅吉。"
  "再见,拉尔夫,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会的,你也要注意。"
  他低头吻着她;尽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还是紧紧地依偎着他,但是当他猛地推她的手,让她吻他的脖子时,她却把手死死地放在背后,并且一直放在那里。
  他走进了汽车,在罗布掉车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随后,便透过挡风玻璃凝望着前方,一次也没有回头望她。罗布想,能够这样做的人真是少有的男子汉,连一句动听迷人的话都没听他说。他们默默无言地穿过了瓢泼大雨,终于来到麦麦劳克的海边,上了栈桥;当他们握手的时候,罗布望着他的脸,感到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富于男子气,如此哀婉的眼睛。冷漠之情永远从拉尔夫大主教的眼神中消失了。
  当梅吉返回黑米尔霍克的时候,安妮马上就明白,她将要失去梅吉了。是的,同样还是这个梅吉--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变得好得多了。不管拉尔夫大主教在去麦特劳克之前是怎样在心里下定决心的,但是,在麦特劳克,事情终究是按着梅吉的愿望而不是按着他的愿望发展的。在时间方面,亦复如是。
  她把朱丝婷抱在自己的怀中,仿佛她现在才理解生育朱丝婷意味着什么。她微笑着站在那里,一面环视着房间,一边摇晃着那小东西。她的眼睛碰上了安妮的眼睛,显得生气盎然、闪着热情的光芒,使安妮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由于同样的快乐而充满了泪水。
  "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安妮。"
  "哦,感激什么?"
  "感激你送去了拉尔夫。你一定知道,那样就意味着我将要离开卢克了,所以我才这样感激你,亲爱的。哦,你没有想到这样做会使我怎么吧!你知道,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和卢克过下去了。现在,我要回德罗海达,再也不离开那里了。"
  "我真不愿意看到你走,尤其不愿意看到朱丝婷走。可是我为你们俩高兴,梅吉。卢克除了给你不幸之外,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从殖民制糖公司回来过。现在正在因盖姆附近割甘蔗。"
  "我得去看他,告诉他。而且,尽管我很厌恶这种想法,但还是要和他一起睡觉。"
  "什么?"
  那双眼睛在闪光。"不来月经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我的月经向来都很准的。那次月经不来,我就生了朱丝婷。我怀孕了,安妮,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安妮目瞪口呆地望着梅吉,好像以前从来没看透过她似的;也许,她就是没有看透过梅吉。她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地说:"这可能是一场虚惊。"
  但是梅吉自信地摇了摇头。"哦,不会的。我怀孕了。有些事情人们心里偏偏十分有底。"
  "要是你有身孕,那可是遭罪了。"她讪讪地说。
  "哦,安妮,别糊涂啦!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永远不会得到拉尔夫的,我一直就很清楚,我永远得不到拉尔夫。可是,我得到了,得到了!"她大笑说一紧紧地抱着朱丝婷,安妮直害怕那孩子会叫起来,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叫。"我已经得到了教会决不会从拉尔夫身上得到的那部分东西,他的这一部分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通过我,他将继续活下去,因为我知道那将是一个儿子!而那个儿子还会有儿子,他们也将有儿子--我将战胜上帝。我从10岁的时候起,就爱拉尔夫,要是我能活到100岁的话,我依然爱他。但他不是的,可他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安妮,我的!"
  "哦,梅吉!"安妮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激情和亢奋过去了;她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梅吉了。沉静、温柔,但却隐隐地显出一丝针一般坚定的神态和承担许多不幸的能力。现在,安妮小心地走动着,心里才对她把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送到麦特劳克岛这件事感到惊讶。有谁能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呢?安妮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本来就是存在的,它隐藏得这样好,绝难让人起疑。梅吉身上有的远不止是隐隐约约的一丝铁一般的坚定,她通体是铜铸的。
  "梅吉,要是你全心全意地爱我,能替我记住一些事情吗?"
  那双灰眼睛的眼角皱了起来。"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些年来,在我读完了自己的书之后,也把路迪那些大部头的书基本上浏览过了。尤其是那些记载着古希腊传说的书,因为它们使我着迷。人们说,希腊人有一种能描述一切的语言,没有一种人类的处境希腊人没有描述过。"
  "我知道。路迪的书我也看过一些。"
  "那你不记得了吗?希腊人说,从神认为不可理喻地爱某个东西,是一种有违常情的事。你记得吗?他们说,当有人这样爱的时候,众神就会变得嫉妒起来。而且会在这爱的对象开出怒放的花朵时,将它摧折。梅吉,这里面有一种教训。爱得太深。是亵渎神明的。"
  "亵渎神明,安妮,这话说在点子上了!我不会亵渎神明地去爱拉尔夫的孩子的,而是以圣母那样的纯洁地去爱他。"
  安妮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凄切。啊,但她的爱是那样纯洁吗?她爱的对象①,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被杀死了,不是吗?①指圣子耶稣,他是圣母的独子。--译注
  梅吉把朱丝婷放进了摇床,"是那么回事。拉尔夫我得不到,我能得到他的孩子。我觉得……哦,就好像我的一生有了目的,这三年半来真是糟心透了。我当时已经开始认为我的生活没有目标了。"她果断地粲然一笑。"我要尽一切可能保护这孩子,不管我要付出多高的代价。首要的事情就是,任何人,包括卢克在内,都没有权利来怀疑他是我唯一有权给他取名字的人。和卢克睡觉的想法使我恶心,但我会去这样做的,倘若能有助于这孩子,我宁愿和魔鬼睡觉。然后,我将回家去,回德罗海达,并且希望我再也别见到卢克。"她从摇床转过身来,"你和路迪会去看我们吗?德罗海达总是为朋友们敞开大门的。"
  "一年去一次,只要我们活着,你就能每年见到我们的。我和路迪想看着朱丝婷长大。"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14章
  当小火车摇摇晃晃、颠簸着行驶在通往因盖姆的迢迢路程上的时候,只有拉尔夫的孩子这个念头才使梅吉没有丧失勇气。她深信此行不是为了新生活。再与卢克同睡一张床对她一为说真是罪莫大焉;但是,为了拉尔夫的孩子,她确实愿意和魔鬼打交道。
  从实际可行的观点来看,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她是明白的。但是,她已经就自己能够预见到的情况制定了自己的计划。说来也真奇怪,她还得到了路迪的帮助,要对他瞒得严严实实是不可能的,他十分精明。况且安妮又十分信任他。他悲伤地望着梅吉,摇着头,随后便向她出了一些极高明的主意。当然,路迪没有提起她此行的真实目的。但是,他就象大多数博览群书的人那样能熟练地进行推理。
  "在卢克割完甘蔗、筋疲力尽的时候,你不能告诉他你打算离开他。"路迪体贴地说道。"假如你在他情绪好的时候告诉他要好得多,对吗?最好是在他值周铸饭的那个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见他。据传闻,卢克在割甘蔗的那伙人里是最好的厨师--他还是在干低级剪羊工的时候学会做饭的,剪羊工们吃饭要比砍蔗工挑剔。你知道,这就是说做饭不会使他发愁。他也许会发现这就象伐木一样容易。那时,你就会成功,梅吉。当他在工棚厨房干了一个星期之后,真正感到愉快的时候,你再随随便便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看来,梅吉早就不再是个动不动就脸红的人了。她镇静地望着路迪,连脸皮都没红一红。
  "路迪,你能打听到哪个星期轮到卢克做饭吗?要是你们打听不到,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听到?"
  "哦,她太天真啦,"他快活地说道。"我在那里有耳目,梅吉,我会打听到的。"
  当梅吉在外表看起来最体面的因盖姆旅馆里登完记以后,已经是星期日那天的下午了。所有的北昆士兰城镇有一件事是很出名的:每一个街区的四角都有客店。她把她的小箱子放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又循原路回到了那间不惹人喜欢的门厅,找到了一部电话。旅店里有一个参加热身赛的橄榄球队,走道中全是光着膀子、喝得醉醺醺的运动员。他们在她身前身后喝着彩,充满感情地拍拍打打,显然是冲着她的。这时,她已经用上这部电话了。她吓得直发抖;这场冒险中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在这片喧声闹语和近在眼前的醉醺醺的面孔中,她努力地叫着布朗农场,卢克那伙人就在这个农场里割甘蔗。她请求转告卢克,他的妻子在因盖姆,想要见他。老板看她感到害怕,便陪着她走回了她的房间,并且等在那里,直到听见她转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梅吉靠在门上,松了一口气,身上直发软。倘若这就意味着在回到邓尼之前不能再吃到东西的话,她也不愿冒险到餐厅去了。很幸运,旅店老板正好把她安排在女浴室的隔壁,因此,如果有必要的话,她是能走完这段路程的。在她认为她的两腿足以支撑她的时候,便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在了床上。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颤抖着的双腿。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把这件事办成的最好的办法,她心中的一切都在呼唤着,快些,快些!到黑米尔霍克定居之前,她从来没有读到过描写勾引人的书。即使是现在,已经读过了一些详细的描写,她对自己这样做的能力依然没有把握。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开始和卢克说话,这种忐忑不安就会过去的。她的舌头渴望把她对他的真实看法告诉他。但除此之外,带着拉尔夫的孩子返回德罗海达的愿望使她谨慎地咽下了她的话。
  闷热的、甜腻腻的空气使她发抖,她脱去了衣服,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希望除了想使拉尔夫的孩子安全而将要耍的手腕之外,什么都不想。
  当卢克在9点钟独自一人走进旅馆的时候,那些橄榄球运动员根本就没让他感到担忧。大部分运动员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少数几个还能用腿站住的人,除了他们的啤酒杯,什么事都注意不到。
  路迪讲得对极了,在一个星期的炊事工作结束之后,卢克正在休息,极想改变一下生活,浑身上下,一团和气。当布朗的小儿子带着梅吉的口信到工棚去的时候,他正在洗着最后一顿晚餐的碟子,打算骑自行车到因盖姆去,和阿恩以及每星期日都要定期欢饮的伙伴们会面。和梅吉见面正是一件令人惬意的改变;从在艾瑟顿高原度假以来。他发现自己偶尔会想她,只是因为他害收引起她哭诉什么咱们安个自己的家之类的话头,才使他屡次到邓尼附近时,总是躲开黑米尔霍克的。可现在她自己找他来了,而他也一点儿都不反对同床过一夜。于是,他急急忙忙地洗完了盘子。他蹬着自行车出去不到半英里,就有幸地搭上了一辆卡车。可是,当他从搭乘的车上下来,骑着自行车走过三条街区,往梅吉落脚的地方赶去的时候,他原来的某种指望都落空了,所有的药店都打烊了,而他身边没有避孕套。他停了下来。盯着一个满是带着斑斑点点的巧克力和死绿头蝇的橱窗,随后耸了耸肩。哦,他必须抓住机会,那也就是今晚了。要是弄出孩子的话,那这次一定走运,会是个男孩的。
  梅吉听到他的敲门声时,紧张地跳了起来。
  "谁?"她问道。
  "卢克。"传来了他的声音。
  她转动着钥匙,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当卢克将门推开时,她躲在了门后,在人进来的一刹那,她砰地关上了门,站在那里望着他,他也望着她,望着她那已经变大、变圆,比以往更加诱人的乳房,那乳头不再是浅粉色的了,而是由于怀了孩子,变成了紫红色。如果他需要刺激的话,它们是绰绰有余的。他伸手把她抱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一直到天色大亮,她也没说一个字,尽管她的神色欢迎地把自己渴望的情绪弄到了从前他未曾体味过的狂热的程度。现在,她躺在那里,往旁边移了移,令人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他。
  他舒舒服服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清了清嗓子。"梅格,什么事使你到因盖姆来的?"
  她转过头来,那双充满了蔑视的大眼睛在凝视着他。
  "喂,是什么事使你到这儿来的?"他着恼地重复道。
  没有回答,只有那镇静而锐利的凝视,好像她不屑于回答他的。经过这一夜之后,这种表情委实荒谬。
  她微笑着,张开了嘴警。"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回家,回德罗海达去。"她说道。
  有那么片刻,他不相信她的话,随后,他贴近了她的脸,发现她的话并非虚言。"为什么?"他问道。
  "我告诉过你,要是你不把我带到悉尼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她说道。
  他的惊愕之态是真真切切的。"可是,梅格!那是18个月之前的夸张的说法呀!而且我体你度过假了,在艾瑟顿阔阔气气地过了他妈的四个星期!除此之外一我花不起钱带你去悉尼呀!"
  "从那时起,你已经去过两次悉尼了,两次都没带我去,她固执地说道。"第一次我可以理解,因为我正怀着朱丝婷,但老天爷知道,自从去年1月的雨季以来,我是可以出去度假的。"
  "哦,基督啊!"
  "卢克,你是个什么样的小气鬼呀,"她温和地说道。"你从你这里拿去了完全属于我的两万镑钱,可是你却舍不得花上区区几镑钱带我去悉尼。你和你的钱!你叫我恶心。"
  "我没有碰那笔钱,"他无力地说道。"钱全在,一分都没动,反而多出来了。"
  "是的,很对,放在银行里一在那里总会这样的。你根本就没打算花它,对吧?你打算崇拜它,就象崇拜一头金牛。承认吧,卢克你是个守财奴。在这笔交易中你真是个不可原谅的白痴!你用连对待两条狗都不如的办法来对待你的妻子和女儿,无视她们的存在,更不要说她们的需要了!你这个自鸣得意、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坏种!"
  他胸色煞白·颤抖着2想从肚子里搜出些话来,尤其是经过昨夜之后,遭到梅格这样的攻击就像被一只苍蝇噎得要死过去似的。她那不公正的谴责使他感到震惊,但是他似乎束手无策没法使她理解他动机的纯正。她就像女人那样只看得见表面的东西,就是不能欣赏在这一切背后的宏伟蓝图。
  于是,他说道:"哦,梅格,"声音里充满了惶惑、绝望、屈从。"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他补充道。"是的,从来没!谁也不能说我对你冷酷无情。谁也不能!你吃得饱,头上屋顶蔽身,你有温暖的
  "哦,是的。"她打断了他的话。"在这件事上我能赞同你。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一个温暖的人。"她摇摇头,大笑起来。"这有什么用?就像是在对牛弹琴。"
  "我也许会说同样话。"
  "当然可以。"梅吉下了床,穿上了她的紧身短裤,冷冷地说道。
  "我不打算和你离婚,"她说。"我不想再结婚了。要是你想离婚的话,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严格地根法律来讲,我也是个有过错的人,对吗?我遗弃了你--或许这个国家的法院至少会这样看的。你和法官可以互相倾吐女人的背叛和忘恩负义的苦水。"
  "我从来没有遗弃你。"你坚持着。
  "卢克,你可以拿着我的两万镑。但是,其他的钱你一分也休想拿到,我将来的进项将用来养朱丝婷,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假如我有幸的话。"
  "原来如此!"他说道。"说来说去你是想再要一个该死的孩子,是吗?这不是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最后的绝笔,一件小礼物,然后带回德罗海达去!另一个该死的孩子,这不是我的意思!决不是我的意思,对吗?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种人罢了!基督啊,这是什么样的欺骗!"
  "大多数男人都在欺骗女人,"她刻毒地说道。"你对我说出了最糟糕的话,卢克,它的严重性你永远不会理解的。高兴起来吧!过去的三年半里,我给你挣的钱比你砍甘蔗挣得还要多。假如再有一个孩子的话,和你毫无利害关系,就是在眼下,我也决不想再看到你,只要我活着,就不想看到你。"
  她穿上了衣服,当她拎起放在门边的手提包和小箱子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手握着门把。
  "卢克,我给你一点儿忠告吧。在你老得冉也割不动甘蔗的时候,给你自己再另找个女人吧,你太贪得无厌了。你的嘴张得大大的,就象吞下了一条大蟒似地整个地吞下了一个女人。唾液虽多,但毕竟不是洪水。"她刻毒地张开手捂在嘴上。"你使我想呕吐!卢克·奥尼尔,了不起的人是我!你一钱不值!"
  她走了以后,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盯了半天那关上的门。随后,他耸了耸肩,开始穿衣服。在北昆士兰,穿衣服用不了多大工夫,只是一条短裤而已,要是他着急的话,他可以乘阿恩和伙计们的车回工棚去。好心的老阿恩,亲爱的老伙计。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傻瓜。性生活是一回事,可男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15章
  梅吉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回来了。她和老布鲁伊·威廉姆斯一起坐着邮政卡车向德罗海达而来,朱丝婷放在她座位旁的一个篮子里。布鲁伊见到她十分高兴,急于想知道她在过去的四年中都做了些什么。但是,当他们接近庄园的时候,他陷入了沉默;推想她一定是希望安安静静地回家。
  又回到了棕色和白色之中,回到了尘土之中,回到了北昆士兰如此缺乏的令人惊叹的纯洁和闲适之中。这里没有恣意横生的植物,再也用不着耗神费力,手脚不停地收拾房间了;这里只有象灿烂的星空一样缓慢转动的老一套的生活。袋鼠比以往更多了。还有那可爱的、匀称的小芸香树,如此丰满、安详,几乎显得忸怩。卡车上空的粉翅鹦鹉在喧闹着,翅膀下露出一片粉红色,鸸鹋在飞奔着。兔子连蹦带跳地从路上跑开,然后蹬起一团白土烟。褪了色的死树干兀立在草原中。森林的蜃景滞留在远方弧形的地平线上,它们是从比班-比班平原上折射过来的。只有那森林底部飘忽不定的影子才说明它们并非真景。乌鸦凄凉地、令人焦虑地聒噪着。这声音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但却从来没有想到会听不到这声音。干燥的秋风卷起朦胧尘雾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而这片草原,大西北银灰色草原就像在感谢天恩似地逶迤直接天穹。
  德罗海达,德罗海达!魔鬼桉和静寂、高大的花椒树上,翻飞着嗡嗡(口营)(口营)的蜜蜂。畜牧围牧和乳黄色砂岩的建筑,迥然一色的绿草坪围绕着大宅。花园里盛开着秋天的花卉,香罗兰和百日草,紫菀和大丽花,金盏草和金盏花、菊花、月季花、玫瑰花。史密斯太太目瞪口呆地站在砾石面的后院里,随后,她便大笑着喊了起来。明妮和凯特跑了过来。筋筋累累的老藤枝象链条一样缠绕着德罗海达的心脏。德罗海达是家,这里就是她的心脏,永远是。
  菲走出来看看她们在这里为什么大惊小怪。
  "哈罗,妈。我回来了。"
  那灰色的眼睛神色未变,但是梅吉从她的眼神里仍然可以看出,妈妈是感到高兴的,只不过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而已。
  "你离开卢克了?"菲问道,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才使史密斯太太和女仆们发觉她是孑然一身回来的。
  "是的。我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去了。他不想要一个家,不想要他的孩子或我。"
  "孩子?"
  "是的。我又要生另一个孩子了。"
  仆人们发出了一片噢噢哟约之声。菲用那审慎的声音说出了她的看法,把高兴压在心底。
  "要是他不想要你,那你回家来是正确的。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你的。"
  这是她旧日的房间,能眺望家内圈地和花园。待新婴儿生下来的时候,就和朱丝婷住在隔壁的房间里。哦,在家里多好啊!
  鲍勃见到她也很高兴。他越来越像爹了,变成了一个有点驼背的、肌肉发达的人,好象太阳把他的皮肤和骨头都烤变了颜色。他也同样有一种温和的力量。但也许是由于他从来也没有当过一个大家的长者,因此缺乏爹爹那慈父的风度。而且,他也像菲,沉静,富于自制力,感情不形于色,见解不闻于声。梅吉猛然间惊讶地想到,他已经三十过半了,仍然没有成婚。随后,杰克和休吉回来了,他们俩就像和鲍勃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没有他那种权威。他们用腼腆的微笑欢迎梅吉回家。她想,一定是这样的,他们太腼腆了,这是大地的性格,因为大地不需要感情的表达或社交的风度。它只需要他们给予它的东西,那就是默默无言的爱和全心全意的忠顺。
  这天晚上,克利里家的男人全都呆在家里,卸那辆詹斯和帕西在基里装上了玉米的卡车。
  "梅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旱的天,"鲍勃说道。"两年没下雨了,一滴都没下。兔子的祸害比袋鼠还严重,它们吃的草比绵羊和袋鼠加在一起还多。我们想试着人工喂养,可你知道绵羊是怎么回事。"
  梅吉最了解的就是绵羊。它们是一群白痴,连理解生存的基本之道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带毛的贵族老爷们在繁殖选育中完全被培养成了一种智力低下、平平庸庸的畜牲。除了草或从它们天生的环境中割来的灌丛以外,绵羊什么都不吃。但是,这里偏偏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割草来满足上10万只绵羊的需求。
  "我建议,你可以用我吧?"她问道。
  "可以呀!梅吉,要是你还象以前那样骑马在内围场干活的话,就可以多一个男人去割灌丛了。"
  那对双生子的话是对的,他们在家里很快话。14岁的时候,他们永远离开了里佛缪学校,那时,他们还不能以足够的速度跑过这片黑壤平原呢。他们的相貌已经像青少年时代的鲍勃、杰克和休吉了。老派的斜纹布和法兰绒的衣服已经逐渐被大西北牧场主的服装代替:白色的厚毛头斜纹棉腰布,白衬衫,宽边的平顶灰毡帽、平跟的半腰松紧帮马靴,只有那一小撮住在基里棚屋区的土著居民才模仿美国西部的牛仔,穿着流行一时的高跟靴。戴着十加仑重的斯特森帽①。对一个黑壤平原的人来说,这身打扮是一种无用的装腔作势,是异域文化的一部分,一个人穿着高跟靴是无法穿过灌木丛的,而他却不得不常常穿过灌木丛,而一个十加仑重的斯特林帽又太热、太沉了。
  ①一种耷拉着宽帽檐、帽顶很高的帽子。--译注
  栗色牝马和黑阉马已经死了,马厩里空空如也。梅吉坚持说,她骑一匹牧羊马也很好。可鲍勃还是到马丁·金的牧场去为她买了两匹有部分纯种血统的役用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米色牝马,一匹是长腿的栗色阉马。由于某种原因,失去了那匹栗色老牝马对梅吉的打击比她和拉尔夫的分手还要大,这是一种滞后反应,栗色牝马的死似乎使他已离去的事实更显得更刺心,但是,再次到围场上去,骑马带狗,吸着被咩咩叫的羊群踏起的灰尘,望着飞鸟、天空和大地,这真是太好了。
  天干旱很厉害。在梅吉的记忆中,德罗海达的草地总是能设法挺过每次干旱的。但这次就不同了。现在,草地显得斑斑驳驳,在一丛一簇的草之间露出了黑色的地面。地面上网着细密的裂纹,就象是一张张干渴的嘴。弄到这步田地是兔子的过错。她不在的四年里,它们突然在一年之中大大地繁殖了起来。尽管她认为在这之前,它们有许多年情况是很不妙的,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它们的数量远远超出了饱和点。到处都是兔子,它们也吃宝贵的牧草。
  她学会了下兔夹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不愿看到那些可爱的小东西被钢齿弄得血肉模糊。但她是一个相当热爱土地的人,不会在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面前而畏葸不前。在要活下去的名义下开杀戒算不得残酷。
  "上帝惩罚思乡恋井的波米吧,是他第一个把兔子从英国运来的。"鲍勃抱怨地说道。
  兔子不是澳大利亚的土产。它们在解乡愁上的重要性已经造成了这个大陆在生态平衡方面令人十分头疼的问题。在这里,绵羊和牛是不存在这种问题的,这些东西在它们被引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有熟练的吃草的技巧。澳大利亚没有天牛食肉兽来控制兔子的数量,进口的狐狸繁殖不起来。人肯定是一种非天然的食肉者;但是这里人太少,兔子太多了。
  在梅吉的肚子大得不能再骑马之后,她的日子都是在庄园里和史密斯太太、明妮、凯特一起度过的,为那在她肚子蠕动的小家伙做衣服,打毛衣。他(她总是把那小家伙想成"他")是她的一部分,朱丝婷永远不会成为这部分的。她没有受恶心或情绪低落的折磨,急切地盼望把他生下来。也许,部分是由于这个缘故,朱丝婷被忽视了;现在,这个浅色眼珠的小东西已经由一个没头脑的婴儿变成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小姑娘。梅吉发现自己对这个变化过程和这孩子着了迷。从她对朱丝婷淡然处之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了;现在渴望给她女儿以无限的爱,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和她一起笑。被人有礼貌地冷淡是一种打击。可是,朱丝婷正是这样对待她的每一个充满柔情的表示的。
  詹斯和帕西离开里佛缪学校的时候。史密斯太太本打算把他们再置于她的羽翼之下,后来她沮丧地发现,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围场上。于是,史密斯太太便转向了小朱丝婷,并且发觉她也象梅吉那样被拒之于千里之外。朱丝婷似乎不想让人紧抱、亲吻或逗着笑。
  她走路和说话都开始得很早,九个月的时候就会了。她一旦能够用腿站起来,能支配那发音清晰的舌头,就自己走路,能准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顽皮,只是性格极其刚强。关于基因梅吉根本不懂,但是,假如她懂的话,她也许就会知道这是克利里、阿姆斯特朗和奥尼尔血统混合的结果。
  但是,最让人吃惊的是,朱丝婷竟顽固地拒绝微笑或放声大笑。德罗海达的每一个人都曾绞尽脑汁地出怪样,想让她稍稍咧嘴笑笑,但都没有成功。说到这种天生的一本正经,她倒是胜她外祖母一筹。
  10月的第一天,朱丝婷正好16个月的时候,梅吉的儿子的德罗海达降生了,他几乎早生了四个星期,而且使人措手不及。她很厉害地宫缩了两三次,便破水了。他是由刚刚给医生挂完电话的史密斯太太和菲接生的。梅吉几乎没有时间扩张盆骨。疼痛微乎其微,折磨很快就过去了,以前恐怕很少有过这样快的。尽管她不能不感到一阵剧痛,但由于他如此突然地降生到世界上,梅吉还是觉得好极了。生朱丝婷的时候,她的乳房完全是干瘪的,这次奶水却充足得直往外流。这回不再需要奶瓶了。
  他长得真漂亮!个子又大又苗条,完美无缺的小脑壳上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活灵活现的蓝眼睛,这双眼睛后来丝毫也没有改变颜色。它们怎么会变化呢?它们是拉尔夫的眼睛,就像他长着拉尔夫的手,拉尔夫的鼻子和嘴,甚至拉尔夫的脚那样。梅吉未免太过分了,她竟然十分感谢卢克的体材和肤色与拉尔夫十分相像,面貌也十分相像。但是那双手,那眉毛的样子,那毛茸茸的额前发尖,那手指和脚指的形却更像拉尔夫,不像卢克。希望顶好谁都不记得是哪个男人长着这种样子吧。
  "你想好了他的名字吗?"菲问道,孩子好像很喜欢她。
  当她抱着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梅吉望着他,心里十分高兴。妈妈又要去爱了。哦,也许她不会像爱弗兰克那样去爱他,但至少她会产生某种感情的。
  "我打算叫他戴。"
  "多古怪的名字!怎么?这是奥尼尔家族的名字吗?我想你和奥尼尔家的缘分尽了吧?"
  "这和卢克毫无关系。这是他的名字。不是别人的。我讨厌家族的姓氏;这就好像希望把某个不同的人的一部分安到一个新人的身上。我直截了当地管朱丝婷叫朱丝婷,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而我管戴恩叫戴恩也是同样道理。"
  "唔,确实很有道理。"菲应承道。
  梅吉疼得缩了一下,她的乳房奶水过足了。"妈,最好把他给我。哦,我希望他饿了!而且,我希望老布鲁①能把吸奶器拿来。不然,你得开车到基里去买一个。"①布鲁伊的昵称。--译注
  他饿了。他使劲拉着她,拙笨的小嘴把乳房吮得发疼。她低头望着他,望着他那紧闭的眼睛和乌黑的、尖梢金黄的睫毛,望着他那酷肖其父的眉毛和那不停地吮动着的小脸蛋。梅吉爱他爱得心发疼,比他吮奶产生的疼痛还要厉害。
  有他就够了,也只能满足于他一个。我不会再有孩子了。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你爱那个上帝胜于爱我,你决不会知道我从你--从他那里偷来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把戴恩的事告诉你的。哦,我的孩子!把你换到枕头上去要比躺在她的臂弯里舒服得多,也更容易看到他那张完美无暇的小脸儿。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把你的身世泄露出给别人。最不能泄露的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教士,他不会承认你的。那样不是妙极了吗?
  4月初,轮船抵达了热那亚港。拉尔夫大主教在百花怒放、一派地中海春光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乘上了一趟开往罗马的火车,本来他提出要求是可以乘一辆梵蒂冈的小汽车去罗马的,但是,他害怕感觉到教会的气氛再次紧紧地包围他,他想尽可能把这一刻推迟。不朽城①真是名不虚传,他想道他透过出租汽车的窗于凝视着那些钟楼和穹顶,落满了鸽子的广场和罗马的圆柱--它们的柱础已经在地下深埋了好几个世纪。哦,对他来说,它们都是多余的。对他重要的是罗马那称之为梵蒂冈的一部分。在那里,除了豪华的公共建筑外,就是豪华的私邸。
  ①罗马的别称。--译注
  一位穿着黑色和米色相间的长袍的多明我会①修道士领着他穿过了高大的大理石走廊,这里面的青铜雕像和石雕像抵得上一座博物馆。他们经过了一些风格各异的画像。有乔托②的、拉斐尔③的、波堤切利④的、弗拉·安西利科⑤的。他现在是在一位大红衣主教的接待室里,无疑,家境富裕的康提尼-弗契期家族给它可敬的后代子孙们的环境大增光彩。
  ①又称"布道兄弟会",是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13世纪初西班牙人多明我(1170?-1221)所创立。该会成立之后不久,即受罗马教皇委派,主持异端裁判所。--译注
  ②乔托·迪·斑东(1267-1337),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译注
  ③拉斐尔·桑其奥(1483-152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和建筑师--译注
  ④桑德罗·波堤切利(1445一151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译注
  ⑤弗拉·安古利科(1383-1455),俗称古依多·第·彼埃特罗,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僧侣国家。--译注
  维图里奥·斯卡斑扎·迪·康提尼-弗契斯红衣主教坐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里布置着象牙和金制的摆设,色彩富丽的挂毯和画,铺着法国地毯,陈设着法国家具。那只戴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的光滑的小手向他伸了出来,欢迎他。拉尔夫大主教高兴地垂下目光,穿过房间,跪了下来,接住那只手,吻着那戒指:他把自己的面颊贴在那只手上,知道他不能说谎,尽管在他的嘴唇触到超世俗的权力和世俗权威的象征之前他曾打算恢复往日的神态。
  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将另一只手放在那弯下去的肩膀上,向那位修道士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去。随后,当门轻轻地关上时,他的手便从那肩膀向头发上移去,停在了那黑密的头发上,轻轻地把那半挡在前额上的头发向后弄平。这头发已经发生了变化,用不了多久,就不再是乌黑如漆,而是铁灰色了。那弯下的脊背直了起来,两肩向后移,拉尔夫大主教直直地抬头看着他主人的脸。
  啊,起变化了!那张嘴瘪了进去,显得十分痛苦,更加脆弱了;那双颜色、形状和相互搭配如此漂亮、优雅的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那双似乎永远是他身体一部分的眼睛完全不一样了。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总是有一种幻想,认为耶稣的眼睛是蓝色的,和拉尔夫的眼睛一样:镇定,不为他所目睹的一切所动,因而能囊括一切。不过,这也许是一种错误的幻想。没有眼神的表达,一个人怎能感知到人性和自己的痛苦呢?
  "喂,拉尔夫,坐下吧。"
  "阁下,我想忏悔。"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先谈一谈,用英语谈。这些天,到处都是耳朵,不过。感谢耶稣,幸亏没有听得懂英语的耳朵。请坐,拉尔夫。哦,见到你太高兴了!我失去了你那聪慧的忠告、推理能力和你那品质完美的友谊。他们没有给我一个能及我爱你一半的人。"
  他能感觉到自己脑子已经猛地一下子变得发僵了,觉得自己的头脑是在用呆板的语言进行着思维。拉尔夫·德·布里克萨持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地了解一个人在交往中的变化,甚至讲话时语言的变化意味着什么。那些偷听的耳朵对极其流畅的英语口语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在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正对着那穿着鲜红波纹绸的瘦小的身影。这件衣服的色彩变幻不定,鲜红的色泽与其说是其本身色彩醒目,倒不如说它与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
  八个星期来他所感到的极度的厌倦似乎减轻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渴望这次会面。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底,他会被理解、被宽恕的。由于他的失节,由于他的为人处世不像他原来所渴望的那样,由于他使一位风趣、仁慈而又忠实的朋友大失所望,他感到神是明内疚。他的罪孽就在于他走进了这个纯洁的地方时,自己再也不是个纯洁的人了。
  "拉尔夫,我们是教士,但是,在这之前我们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我们没有成为教士之前的东西。尽管我们是孤傲的,但我们也无法逃避这一点。我们是男人,有男人的弱点和失算之处。无论你告诉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们在过去的年代的共事中我对你形成的印象;无论你告诉你什么也不能使我低估你,或减少对你的爱。因为许多年来,我知道,你已经摆脱了我们那种内在的弱点和人性,但是我知道,这种东西肯定在身上苏醒过,因为我们大家同样有过这样的事。甚至连教皇本人亦复如引。他是我们之中最谦恭、最富于人性的人。"
  "我违背了我的誓言,阁下。这是不能轻易宽恕的。这是亵渎神圣。"
  "当你许多年之前接受了玛丽·卡森太大的财产时,你就已经违背了安贫乐穷的誓言。那是遗留给慈善事业和管区众教徒的。不是这样吗?"
  "那么,三个誓言都被破坏了,阁下。"
  "我希望你叫我维图里奥,就像以前那样!拉尔夫,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沮丧。这是我们的耶稣基督的意旨。我想,你也许已经吸取了深刻的教训,这种教训通过危害性较小的途径是学不到的。上帝神秘莫测,他的天机超乎我们可怜的理解力。不过我认为,你所做过的事不是轻佻的,你誓言的遗弃不是无价值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个禀性高傲的人,极其热爱成为一个教士的想法,有强烈的独往独来的意识。你需要这种特殊的教训来压压你那傲骨,使你明白你首先是一个男人,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孤高,这是可以允许的,对吗?"
  "是的,我缺少人情味,并且相信,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渴望成为上帝那样的人。我犯下的罪孽是深重的、不可原谅的。我不能宽恕自己,所以,我怎能希望神的宽恕呢?"
  "这是傲慢,拉尔夫,傲慢!宽恕不是你的职责,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上帝才能宽恕。只有上帝!对于诚心诚意的忏悔,他是会宽恕的。你知道,他曾经宽恕了那些伟大得多的圣徒,以及名符其实的恶棍所犯下的罪孽。你认为恶魔撒旦就不会被宽恕?他在他反叛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宽恕了。他之所以遭罹地狱之苦的命运,是他自己的过错,不是上帝要这样的。他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宁是地狱之王,不作天堂之仆!'因为他不能克服自己的傲慢,不肯使自己的意志服从加一个人的意志,尽管那另一个人就是上帝本人。我不想看到你犯同样的过错,我最亲爱的朋友。人情味是你所缺少的一种素质,但这正是造就一位大圣人一或一个伟大的人的素质。在你没有把宽恕这种事留给上帝上去做之前,你是不会获得真正的人性的。"
  那坚定的脸庞抽动了一下。"是的,我知道您是对的。毫无疑问,我必须承认我的现状,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把我身上现存的这种傲慢彻底根除的人。我忏悔,因而我将坦白,等想宽恕。我确实感到痛悔。"他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流露出了他那审慎的语言所不能表达的--在这个房间里无法表达的--内心冲突。
  "但是,维图里奥,从某种意义上,当时我是无能为力的。我既不能毁灭她,又不愿这灭顶之灾落到我的头上。当时,似乎不存在着选择的问题,因为我确实爱她。这不是她的过错,我从来没有想把这种爱情发展到肉体的程度。你知道,她的命运变得比我的命运更重要了。在那一刻之间,我总是首先考虑到自己,认为我比她更重要,因为找是一个教士,而她则是低人一等的人。但是,我明白我要对她的生存负责……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本来可以让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的,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中,而她已知道这一点。倘若我真的把她从我心中驱除,她是会知道的。那样,她就会成为我无法影响的人了,"他笑了笑,"您知道,我已经坦白了许多情况,我稍稍尝试了一下我自己创造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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