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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架》作者+雪小禅完结

_5 雪小禅 (当代)
  不,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我坐地铁,来到外滩,来到黄浦江边。这里,曾经是我们来上海之后第一个来的地方,我们曾经对着黄浦江发誓: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曾经那么相信爱情的誓言,就像我相信陈北方的爱情。
  我的心里这么疼这么疼,这说明,我这么这么地爱着他。不爱我怎么会心疼?爱情,说到底,还是一件心疼的事情。如果你一直心疼,说明你一直在爱,什么时候麻木了冷漠了,那么才是爱情过去了,才是爱已凉。
  江边的风很大,我有些冷,我裹紧了衣衫,把这件有些肥大的白衬衣使劲裹了裹,然后,我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跑得太累了,我想歇一会儿。
  夜的霓虹灯亮了起来,盛世的烟火多么让人沉醉,我却只感觉到凉。是的,我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听我说就行了。
  我走向公用电话亭。
  然后想也没有想,我把电话打给了喜芽。
  通了。
  是我,我说。
  你怎么了?喜芽问。
  仅仅两个字,她就知道我有事了。
  和陈北方吵架了?她轻声细语地一问。这一问,是导火索,是催化剂,我只觉得天崩地裂,眼泪如洪水滔天。我一边哽咽一边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说完了,问,你说,喜芽,他应该不应该死?
  不应该,喜芽说。
  你偏向他!
  喜芽说,傻瓜,爱是一把手中的细沙,握得越紧,流得越快,最后,会一无所有。你对陈北方的爱是捆绑,他现在觉得甜蜜,有一天会觉得窒息。
  我不同意,难道爱还会累吗?
  不是越爱越难分越难舍吗?
  喜芽劝我,爱情的最初有青木瓜的味道,有淡淡的香和青涩,到浓烈时就感觉不到涩了,到最后又会回到原来的淡淡的香。
  算了算了,我说,不想听你的大理论。
  也听不了了,我的钱全打光了,手机没电了。我去哪里?我到哪里去?
  感觉到冷和孤单,还有寂寞,还有清冷。爱到深处,原来是寂寞。我走走停停,不知到哪里去。夜已经深了,我要走回学校去吗?
  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陈北方此时正发疯一样地找我。他居然打电话给喜芽给叶画画,喜芽告诉了他,我在外滩,在一个电话亭边。
  于是,他在黑夜中奔向外滩。
  而我一个人正对着黄浦江水流眼泪。
  夜的风吹得我浑身发冷。难道真的是我要求太多了么?如果我爱一个人,我还会再去参加另一个暗恋者的生日宴会么?我问着自己。
  答案是,我不会。
  这就是说,我爱得比陈北方深。
  可是,我舍得不要他吗?我问了又问。答案是肯定的:我舍不得。
  所以,当陈北方叫我时,当我再度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时,我缓缓地转过头,所有的委屈在刹那间化成我的眼泪,喷薄而出。
  薄荷,他一步步走向我。
  而我居然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我可以跑开,可以打他,可以骂他。
  可是我说的是:陈北方,原谅我。
  我居然说的是原谅我。我怕他生气了,怕他不要我了,我搅了局掀翻了桌子,他脱掉夹克给我披上,然后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这个动作多么忧伤,它的温暖顺着陈北方手指的方向流向我,我只觉得浑身一股热流……我说,我嫉妒你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何况段晓昨又暗恋你,何况你又没告诉我,何况我觉得你是我……我的,我一个人的……我哽咽着,一字一字地说,我吃醋了,生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紧紧地抱着我。薄荷,你不知道,即使你生气时发疯时,那个样子都是全世界的女孩子都没有的,那是只有薄荷才有的样子!
  讨厌!我破涕为笑了。
  不讨厌!
  讨厌!
  不讨厌!
  我们争着,我还要争下去。他低下头,突然以迅速的如闪电一样的速度的吻住我,旋转而湿润,温暖而潮湿。我回应着他,我们紧紧相拥,在春天的夜晚,在黄埔江边。
  也许所有恋人的争吵都抵不过这短暂的一吻吧。我们和好了,不过十分钟。
第44节:只有你拥有(2)
  他说段晓昨真的暗恋他,一直想来送他东西,包括笔记本电脑。
  你动过心没有?
  没有。
  再说一遍。
  真没有,一台笔记本就能把我收编了,我也太不值钱了。
  可是,这次生日,她说了几次。最后一次,她在操场上拦住陈北方,夜晚有夹竹桃的芬芳,段晓昨站在暗影里,几乎有眼泪:其实,其实我只想让你参加我十九岁的生日,此后,我再也不会有十九岁。
  陈北方终于答应了她。
  并且,他花一百块钱给段晓昨买了一支钢笔,他说,想来想去,送口红香水你肯定得闹,我心里也觉得过不去呀。想想,除了送你,我不能送别的女人这种东西,所以,干脆送个五六十年代的东西,反正也没有人用钢笔了,去参加人家生日宴会,不送东西又不合适,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郁闷。哼哼,居然还送笔,什么时候给我送一个?我又吃醋了。
  你呀,就是小性子,内外不分。
  其实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是你的,只有你拥有,陈北方说。
  什么?
  陈北方指了指他自己:我。
  我笑了,他有这个本事,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说了,他是我的化骨绵掌,他能把我满腔愤怒化成一腔春水。
  我们几乎走了一夜,到天亮时,我累极了。
  走到一个早点摊上,他买了豆腐脑和烧卖,然后说,吃,吃饱了才有劲想我恨我。
  我才不想你了,我有点挑衅地说。
  那我想你,我专门负责想你。
  以后,不许理那个段晓昨了。
  不理了。
  真不理了,否则我还闹。
  你呀,小心眼,同学之间得说话吧,我不会上她的当。她是我的阶级敌人,行了吧?陈北方用手指弹了我一下,你是个吃醋的小马驹,一生气就踢人,以后,当了我老婆可咋办?
  可是你知道那个段晓昨漂亮大方开朗风情啊,而且父母还是外交官,她还爱你。
  可我不爱她呀,我心里呀,只有那个又青涩又绵软又任性又腼腆的傻女孩,她的名字,叫夏薄荷。
  我的手里,正拿着一个晶晶亮的烧卖。我低下头,看到烧卖上有一滴更晶晶亮的东西,它正顺利着烧卖的纹路流下来。
  我爱你,陈北方。我在心里说,一直爱,永远爱,到死。
  陈北方教给了我一句西班牙语t’e mo。
  这个西班牙语的高材生总是在生气时一溜溜地说西班牙语。我问他为什么不说中国话,他说,说中国话得把你气死。
  我终于明白,他在用西班牙语骂我。
  可他说得最多的是t’e mo。
  特别是再见的时候。
  我问他这句什么意思,他说你傻瓜呀,当然是“再见”的意思。我说他每次在我转身时都说t’e mo呢,于是,在和他分手的时候我也说这句,我们俩总是挥着手说,t’e
mo,t’e mo,t’e mo。
  当然,最感人的一幕总是出其不意的。
  比如他突然出现在我楼下,兵临城下的感觉。他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是从师哥师姐那里淘来的,白衬衣,粗麻的裤子,因为高而瘦,那裤子在风中飘荡起来,用我们宿舍老五的话说,你家男人,颇有几分薄姿啊,你如果不要了,送我们。
  好啊好啊,我说,什么时候我换了新的就送给你们。
  当然,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第45节:只有你拥有(3)
  这个只属于我的男子,我前生今世迷恋的男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怎么可能啊。除非我化成了骨灰,除非我们之间的爱情随一江春水东流了。
  那是一棵硕大的樱花树,他一手抚着把,一脚斜跨着,对着三楼窗口嚷着,那靠近窗口的人就是我,白色的带着蓝色小花的窗帘往外飞着。陈北方说,再过多少年,他也忘记不了那窗帘,好像我在飞向他一样。
  而他在楼下喊着,夏薄荷,夏薄荷。
  很多女生伸出头去,她们会看到一个玉树临风的男生,他站在樱花树下,绝色倾城。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怎么能够忘记?
  他的手里,有买给我的小包,有城隍庙的花生米,有新款的内衣,有护舒宝……我说他,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给一个女孩子买这些呢?可是,他买了,一直买。记得第一次买给我护舒宝,他递给我,脸红了,然后说,看看用这个牌子行不行,广告上看到了。
  即使内衣,他也知道什么尺寸。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穿36A?
  他看我一眼,傻丫头,我们常常拥抱;再说,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子,眼睛就是尺寸!是啊,爱上一个人,眼睛就是尺子了,刷拉一下拉过去,我就知道,我的陈北方,他的腰围是二尺四,他的鞋子要穿到43,他的裤子要三尺三寸半……我还知道,他的手掌放上我的手掌恰恰好,而我们最最迷恋的动作是十指相扣,就这样牵着手,一直散步。
  如果坐在他的单车,我会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因为我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醉人的清新。我想,我是先爱上他的味道再爱上他的人吧?因为他,我也喜欢用薄荷,所有的洗涤用品,无一例外。
  二十岁,我的二十岁生日就要到了。
  九月二十一日,是我的生日。
  处女座,一个追求完美的星座。
  我故意不提醒他,哼,记得段晓昨的生日,不记得我的。给人家买钢笔,给我买什么?越来越不像话了,已经十天没出现了,就是一个破短信,真是要上房揭瓦了!
  懒得理他。
  班里活动也多,宿舍里正忙着给老三相亲,来自青岛的一个小伙子每天出现在325宿舍门口,简直比时钟还准。在上海打工,和老三是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就是为了老三才来的上海,下了班,第一站,325,从不误点。
  爱情这件事情,从来不卑微。
  青岛小伙子对我说,夏薄荷,你告诉老三,我这一辈子只爱她。为了她,我会尽力打拼。我想,这句话是真心的,有这句话,够了。
  老三。她心里最脆弱的一点我知道,就是这小伙子没考上大学,她曾经说,如果他和陈北方一样多好啊,我能不同意吗?
  这都什么年代了啊,我劝她说,爱上一个人,还管他做什么吗?
  如果陈北方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工作的人,你要吗?
  要,我一秒钟都没有迟疑。
  爱上他,哪怕他遭遇再多艰难险阻,哪怕他拐了瞎了傻了,我也要。老三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哎,太难了。
  我相信爱情,即使全世界都不再相信爱情了,我也相信,因为爱情的美好如一场春雨。好爱情是一场春雨,弥足珍贵,在你久旱的心上细细密密地淋,虽然绵长,可是湿地三尺,一生不忘。
  好爱情是一片暖阳,在你最冷的时候,温暖你的心你的肺,让你感觉到冬天里不冷,心里面好像有个小火炉,一直温暖着,热乎着。
第46节:只有你拥有(4)
  好爱情是一碗陈年的汤,什么时候喝都滋养你,而且年头越久,越会历久弥香。这碗汤里,夹杂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夹杂了你和她的所有记忆,夹杂了青春里的爱情和芬芳,你可以忘掉爱情,你却忘不掉爱情的这碗汤。
  好爱情是一条小溪,流过时,涤清心里的尘沙,并且,你愿意和小溪一起去找大海,即使再有多少艰难险阻亦不怕。
  好爱情能让一个平常的男子成为君王,即使不是别人的君王,也是她的君王。好爱情能让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成为公主,即使不是别人的公主,也是他的公主,他忽然变得玉树临风,她忽然变得清秀飘逸。好的爱情,很容易让人变得比从前好看十倍。
  好爱情是一场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开花了。
  是,这是我的爱情观,而陈北方给我的爱情,是整个春天,吹到哪里,哪里都是花。
  我一直相信,这场爱情是我一生的醉,再也不会更改。所以,他晚来半分钟,我便闹,所以,他少发短信,我便撒娇,这次我真生气了。
  十天,整整十天,他没有出现!
  九月二十一日,终于到来。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在上海,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生日的人。
  中午,在食堂买了面条,吃的时候,眼泪掉到碗里。二十岁的寂寞生日,没有生日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礼物,甚至,没有祝福。
  晚上,仍然是。
  我没有食欲,吃不下去,一个人去校园的小亭子里散步。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那么,我自己祝好了。
  我要惩罚他的粗心!
  一定要!
  怎么求也不行!
  我决定了,关掉手机,不理他了!不给机会了!
  就在我想关掉手机的一个刹那,他的电话来了!
  接,还是不接?
  心一软,接了。
  在哪里?他怯怯地问。
  不要你管!我负气地说。
  到底在哪里?我受伤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受伤了?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倒是我忽然急了起来,顾不得生气了,一边拿着电话一边往回跑。陈北方说,他在我宿舍的樱花树下。
  我在往回走,我说,别急,我马上来。
  暗影里,看到他,他也看到我,我们几乎是同时扑向了对方——是的,扑。
  他身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他笑笑,我刚打完架回来,我打赢了,嘿嘿!
  和谁打架了?我紧张地问,你要疯么?要让我急死么?怎么回事?我一连串地问。早就忘记生日,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我不在乎了,只要他好好的就好了。他受伤了,眼睛也让人打青了,我恨不得找那个人玩命去。
  没事,他满不在乎地说,来,伸出手。
  我伸出手。
  他拿起我的手,这个无名指,我一直向往它,向往有一天它戴上我的戒指。今天,这个梦想实现了。说着,他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在暗夜里,我借着微光,还是觉得那钻石一闪,破了夜空,好美的钻戒!
  当我纤细的手指戴上钻戒时,他吻了一下它,然后小声说:宝贝,生日快乐。
  眼泪,不争气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我死死地抱住他,打着他,我说,我以为……以为你忘记了啊。
  哪敢忘记?你是我的小姑奶奶,忘了还不杀了我,知道我这十天干什么去了?帮忙出一本书,翻译校对,没看到我瘦了,说好了给五千块,结果今天只给三千,我和他们打了起来,动了手。钱拿到手了,立马去谢瑞麟,买了最小克拉的钻戒,如果钱多,我就买大克拉的。薄荷,相信我,我会给你买大克拉的,一定会!早晚有大大克拉的!
第47节:只有你拥有(5)
  你是为给我买钻戒和你打架?
  是啊,他们不给钱,只能揍他们!因为这帮家伙言而无信。
  我摸着他的脸,微微地肿了。他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他打完架就跑到商店给我买戒指,他记得我的生日,要在今天送我一枚戒指。
  这样就套住了你,别想跑了。
  我想说什么,却觉得哽咽着,我想表达,却觉得无以表达。
  我的小爱人!我心里叫着他,我一定会对你好,一定会好一辈子。我拉着他的手,走,我们去吃饭吧。
  先在这棵树下许个愿吧。
  好,我说。
  我闭上眼睛,一直念的是: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睁开眼睛,他正微笑着看着我。
  你许的什么愿?我深情地问他。
  他贴进我耳朵说:我要和你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子,男孩儿像我,女孩也像我,因为我比你长得好看……
  哇——我挥了一拳过去,他哎一声,我又抱住他,他趁机搂了我,然后一张热热的唇压下来。
  有人呢,我小声说。
  不管,让他们看,陈北方说。
第48节:半支探戈(1)
  [半支探戈]
  兰州的春天好像来得晚。
  黄河解冻了,喜芽喜欢站在黄河边,看着一江春水东流。雪落黄河时,黄河知道她的难过,春雨落到黄河时,黄河知道她的伤感。
  黄河边有很多风车,这个城市好像多了一种古朴的味道。她站在风车前,看着对面的山,看着黄河上的桥,还有山上的那些花,樱花,苹果花,杏花开了梨花开。花儿在春天努力地开,可喜芽的寂寞是一样的。
  喜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林与飞了。
  林与飞和叶婀娜好了以后,他们不再参加同乡会,同乡会的温度渐渐凉下去,林与飞不去了以后,喜芽也不再去了。
  她仍然是胖乎乎的,戴着黑边眼镜,永远的运动衣。薄荷总来电话,不是和陈北方吵了,就是好得不得了,这对沉溺于爱情的小恋人啊,让她非常羡慕。她多想有这样一个男友,和他吵和他闹,可是没有。她始终是一个人的战争,暗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爱情,与他人有什么关系呢?
  可让她忘掉又有多难。
  她偶尔去找叶婀娜,去找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想遇到林与飞。
  她知道林与飞常常会去找叶婀娜,于是她也常常去。
  偶尔他们会遇到,可是有一次叶婀娜说,喜芽,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喜芽愣了。这句话听起来,很唐突,又很受伤。很让人难以接受,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喜芽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每次来,会给叶婀娜带好看的杂志,叶婀娜喜欢看《瑞丽》和《时尚》,看那上面的化妆品和服饰,然后努力地打扮自己,为了投其所好,喜芽会买一些过期杂志给她。
  这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到林与飞。
  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
  但就是这偶尔也成了不可能。
  叶婀娜不让她来找她了。
  为什么?她小声问,有不为人知的心酸和难过。
  叶婀娜染着手指甲,粉蓝色的,很艳。她的手真好看,喜芽的手不好看,染了会更难看吧,所以,一直素白着。
  叶婀娜吹了吹,那苯的味道就冒了出来。她有些得意地说,林与飞说,怎么喜芽老来,烦不烦?我想,他是不喜欢你的,所以,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你想,你来了我还要应酬你,他来了应酬他,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
  好的,喜芽小声说。
  这声音小得好像没有,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到。
  她转身下楼,下楼之迅速让她难以想象。结果,她跌了下来,她的腿拐了,可是,她仍然坚持着走到站牌底下,下了车,才知道骨头折了。
  她一直没有哭,虽然想哭。
  打上石膏,有同学说通知她家里,她说,不用。
  整个冬天,三个月,她打着石膏,待在宿舍里。别人去上课了,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等同学回来抄笔记,抄得很整齐。虽然三个月没去听课,可是,在期末考试时,她仍然名列前茅。
  春天慢慢来了,喜芽的腿慢慢地好了。
  她更沉默寡言了,不说话,低着头走路。
  她没再去西北民族学院,整天呆在兰州大学的校园里发呆。她还是会常常想起林与飞来,林与飞瘦了没有?还是那么喜欢叶婀娜么?
  如果林与飞不来找她,她想,她是不会去找他的。是的,不会。
  当林与飞出现在她教室门口时,她看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林与飞长得太好看了,好像明星一样,站在教室门口喊她的名字。
  正是初夏,林与飞那天穿了一件薄粉的上衣,有英文字母,喜芽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叶婀娜”三个字英文字母,淡蓝色牛仔裤,黑发飘着。喜芽忘记是怎么走出教室的,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对了,好像走顺了似的。窗外有黄鹂在叫着,空气中传来蔷薇叶子的清香,原来,兰州的夏天也这么美。
  喜芽一直以为自己会记恨林与飞。
  可是她没有。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仍然控制不住的心跳,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天空是蓝的,小公园里安静得很,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你能借我点钱么?
  喜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林与飞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行,她说,多少?说行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半丝迟疑。
  一千。
  行,她说,我给你去取。
  喜芽没有一千,她只有八百。但是,他来找她借钱,一定是有急用,这就是看得起她,哪怕她去借,她也要去!
  半个小时之后,喜芽拿着一千块钱出现,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粒粒,饱满而生动。是的,她因为这点喜悦就很满足了。
  林与飞找她来借钱了!
  居然找她来借钱了!
  想想啊,借钱,那是多难为情的事情。可是,他居然和她张嘴了!
  那天晚上,喜芽一直很兴奋很激动,觉得这是一件让人甜蜜得不得了的事情。她的卡上没钱了,于是,她去学校的公告栏,看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很快她找到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当家教,给附近小区的一个孩子补英语,一个月500,每天两个小时;一个是给学校餐厅帮忙,一个月400,每天一个小时就行。她很快就谈妥了,如果不是林与飞,她不想兼职,只想努力读好书,现在,她想了。
  因为,她怕林与飞再来第二次借钱。
  果然,一个月之后,林与飞又来了。
  还是一千。
  她刚刚到手的钱就借给了他,甚至她没有问半个字。林与飞只是说,我会很快还你的。
  不急,她说,你用吧。
  他走了,背影那么好看。喜芽发现,自己还那么爱他,哪怕是看他一眼,哪怕是他的背影,这一发现,让她心碎。
  她又兼了一份职,是给图书馆帮忙,这又可以多挣一点。
第49节:半支探戈(2)
  她把多余的时间,全用来挣钱了,而挣钱的唯一用途就是借给林与飞。林与飞去干什么了?买股票了?做生意了?她没有问,觉得问了就不对了,就全错了,她只要给。因为如果喜欢,给予就是幸福的,她要的不对,只要他能来,能找她来借钱。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冬天,她借给他大概一万块钱了。
  而林与飞,从来没有还过。
  兰州的冬天来得仿佛分外早,喜芽去给学生补课时,回来摔了一跤,鼻子和脸都肿了。她趴在地上,忽然就哭了,眼泪落到泥里落到雪里,她这是为什么?谁能懂得她?
  她还是决定不问。
  元旦的时候,林与飞又来了。
  这次,他执意要请喜芽吃饭。
  真的么?喜芽几乎不相信。
  因为林与飞每次来都匆匆来匆匆走,喜芽挽留过他,希望他尝尝兰大的饭,可是他没有,急匆匆地拿着钱就走了。
  但这次,他说,我想请你吃饭。
  喜芽点着头,近乎惶恐。她甚至想回宿舍换件衣服,这件衣服好像太暗了些,她新买了一条牛仔裤,虽然是杂牌子,可是穿上显得瘦呢。
  走吧,林与飞说。
  喜芽跟在他后面,一前一后。她想和他并排走,可终究没有。她想,林与飞始终就在她的前面,始终。
  他们选择了一个附近的小饭店,大概也是学生开的,干净雅致,有学生手绘的画,还有淡淡的衣草的味道。林与飞挑了一个叫“水云间”的雅间,淡蓝色的椅子,原木的小桌子。服务员进来,林与飞说,你随便点。
  这句话,分外地大气了,喜芽差点哭了。什么时候,她可以随便点菜?
  她的手有些颤抖,她说,我不会点,只会吃。
  这句话,分外地愚蠢了。
  笨,林与飞说。这个“笨”字,在这个雪夜里,带着埋怨又带着宠爱的味道了。
  暖气烧得很热,一层层地扑到脸上。喜芽觉得穿得多了,厚毛衣还穿着,好多女同学为了好看只穿一条保暖内衣,下面就是丝袜呢,她不行,她怕冷。
  喝一点酒,林与飞说。
  好,喜芽点头。
  要科罗娜吧,林与飞征求她的意见。
  白酒吧。
  林与飞倒吓了一跳,这小妮子还喝白酒?
  要五粮春吧,林与飞说,我喝过,口感不错。
  行,喜芽点头,什么都行。
  一瓶五粮春,四个菜,两个人喝酒。喜芽只觉得想喝,因为心里热,倒了一大杯,说了声我敬你,然后一饮而尽,到了肚子里,火辣辣的,胃立刻热了起来。伴着短暂的疼,她感觉到头晕,看着林与飞好像也是几个人了。
  行吗还?林与飞问。
  行,喜芽镇定地说。说是镇定,只是嘴上镇定,眼里心里全乱了。眼里是这个人,心里是这个人,现在,此时此刻,他属于她,是的,他是她的,离他三十公分的距离,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吧。他们看着对方,喜芽忽然趴在桌子上,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委屈,太委屈了。
  她这么爱他。
  他却不喜欢她。
  喜芽感觉有一种温度慢慢伸过来,是林与飞的手。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喜芽感觉巨大的震撼,浑身颤抖起来。她不敢动,怕林与飞的手挪开,她不敢轻易出声,怕惊动了这一刻的温柔!
  那顺着发丝直到心尖的温暖,那片刻的抚摸,让喜芽心里翻江倒海洪水决堤。她感觉到浑身发冷,这冷却又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不能动弹。
第50节:半支探戈(3)
  他们都喝多了。
  外面下着大雪,一片一片,好像童话世界一样。
  树都枯了,天上居然还有星星,林与飞拉着喜芽跑着,一边跑一边嚷。
  他嚷的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世界上,也许本来就有太多为什么。
  最后,他们站在黄河边,坐在风车上看对岸的灯火。黄河雪落,寂静无声。这深深的夜,只有他和她在相互取暖。
  林与飞离得喜芽很近,近到呼吸快扑到脸上来了。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喜芽忽然说,林与飞,我们跳一支舞好吗?跳一支探戈?
  喜芽忽然想起那年的圣诞节,她一直努力地练,努力地练,为的是和林与飞跳一支探戈。可是,那天她却突然闹了肚子,高烧不退,她还买好了漂亮的裙子,还偷了母亲的高跟鞋。可是,她却没有和他能跳一支探戈。
  现在,林与飞就在她面前。
  现在,他们都喝多了。
  她就想和他跳一支探戈。
  就在此时。
  就在此刻。
  林与飞安静而狂热地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
  于是,在深夜,在黄河边,在大雪中,你可以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和一个胖胖矮矮的女孩子在跳舞。他们很认真地在跳,旋转着,跳着,好像漫天的雪花在给他们伴奏,好像世间只有他和她了。还用问林与飞为什么不喜欢她吗?还用问吗?一切是那么的多余啊。
  林与飞脚下一滑,然后摔倒了。
  喜芽也倒了,他们笑了,笑了很久,酒气喷到对方的脸上。笑够了,林与飞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喜芽,为什么你不是叶婀娜?为什么叶婀娜不是你?他抬起她的下巴,有点痴情地问。
  他们只跳了半支探戈。
  喜芽的眼泪哗地流了一脸。
第51节:爱无季(1)
  [爱无季]
  林与飞走了,彻底消失了。
  喜芽从那个晚上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林与飞。林与飞也没有再来借钱,因为没来借钱,喜芽跑到体工大队去找林与飞。那个看门的说,走了,走好几天了,不知去哪里了。把钱借遍了,还欠了我两百块呢。
  他为什么借钱?喜芽终于问。
  交了个女朋友,姓叶,老来,打扮得狐狸精似的,花枝招展,爱花钱。我瞅着就不是个好人,后来,那姑娘被一个有钱人看上了,于是林与飞就发了狂,乱借钱,和那男人拼。结果,到处是债了,呆不下去了,只好跑了,大概得有五六万的样子。对了姑娘,你也是来和他要债的吧?这几天,全是来要债的了。
  喜芽呆了。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这天,她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她要替林与飞还债。她不能让他背着骂名走了,是的,她要替他还。她就说,是林与飞的表妹。
  那几天,她一直待在体工大队,等着那些要债的人们,然后一笔笔记了下来。
  再然后,她给我和叶画画打了电话,让我们有多少钱给她多少钱,她要还债。
  我知道,喜芽是这样纯粹干净而痴情的女子,所以,在她打来电话之后,我和陈北方攒了一万块给她,叶画画也给了她钱,她说,会还你们的,放心。
  后来的两年,喜芽什么也没有干,她在挣钱,疯狂地挣钱。等到她毕业时,她还清了林与飞欠下的所有债,而她所做的这些,林与飞并不知道。
  因为林与飞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叶婀娜都不知道。
  喜芽去找叶婀娜,叶婀娜穿着火红的风衣,露着锁骨和细长的小腿。她还是这么漂亮,可是,眼神里全是风尘的味道。
  林与飞走了,喜芽说。
  他走了,和我有关系吗?叶婀娜很冷漠地说。
  这是那个坐在林与飞的单车前尖叫的女孩子吗?是那个说要和林与飞好好相爱的女孩子吗?
  和你有关系,他给你花了很多钱,他还不起,所以走了,喜芽冷静地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找叶婀娜,是的,她要告诉叶,是因为她林与飞才走的!
  和我没有关系,是他愿意花,是他冤大头!
  空气中,突然传来很响的声音。大家回头看,因为叶婀娜的尖叫充满了整个楼道:你凭什么打我,你有能耐让他爱上你,瞧你又胖又难看又黑又丑,林与飞打死也不会爱上你……
是喜芽打了叶婀娜。
  后来,喜芽都不明白,她的一个耳光是如何打上去的,那样响亮,那样决绝。
  没有办法,她必须替林与飞讨一个公道。
  可是,爱情有公道可言吗?
  有吗?
  此后的两年,她所做的努力,有谁可以懂得?可以看到?可以知晓?有谁呢?
  喜芽,她一直是一只毛虫,努力想变成蝴蝶,所以,她努力地飞着,飞着。
  她不知道多久可以忘掉林与飞。林与飞在她的心里,在她的梦里,甚至她走路时吃饭时发呆时都要想到他。想一个人原来这样疼,疼到骨头缝缝里。白天我想你拿不动针,到夜晚我想你吹不灭灯,原来这入骨的相思是真的!
  真是没办法!
  她忘不掉他,忘不掉喝醉的那次,他和她站在黄河边上,看到大雪落到黄河里。她和他离得只有几厘米,她想抬起头看着他,可是她不敢。
  她记得他身上的味道,带着浓烈的熏衣草的味道。
  她还记得,在走台阶时,他轻轻地扶了她一下。那一下,要多温暖就有多温暖。就像暗恋,要多苦就有多苦。可是,如果那个人给一点点甜蜜,便觉得是蜂蜜一样了。
  有时,她会忘掉林与飞的样子,于是,她努力地想,一点点地想,想得很疼,想得很苦。可是,还是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自己跑三千米,记得林与飞腿折了她煲汤,一煲几个小时,只记得雪落黄河时一个人的孤单。
  最不能忘记的,是她趴在桌子上,他忽然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其实只不过几秒钟时间吧,短到可怜,可却温暖无比。
  是的,温暖无比。
  林与飞走了,她还是常常去体工大队,就是为了感觉一下他。
  有时,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篮球场发呆。林与飞走了以后,她再也不打篮球了,她再也不打了。如果不是因为林与飞,她怎么会打篮球呢,她不喜欢篮球,根本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是的,一点也不喜欢。
  正像她不喜欢叶婀娜,不喜欢。
  可是那时,她却拼命地巴结叶婀娜,为的是靠近林与飞。
  如今,这一切都不需要了。
  后来,叶婀娜找过她两次,她态度淡淡的。最后一次,叶婀娜哭着来了。
  喜芽,我知道你会帮我的,我知道的。
  她态度还是冷淡,她不喜欢这个虚荣贪婪的女孩子。叶婀娜喜欢钱,太喜欢,所以,她轻易会把自己交付出去。叶婀娜的绯闻她的老乡们传来传去,很难听,可是,喜芽不说她,半个字也不说。
第52节:爱无季(2)
  她讨厌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她没有想到叶婀娜会来找她。
  而且是落难之时。
  叶婀娜说,你帮帮我,你得帮帮我。
  她怀孕,那个男子不肯负责,负责又如何?学还是要上下去的,上大学可以生孩子么?当然不能!
  现在,她怀孕了,人瘦得厉害,憔悴死了,自己去医院,她害怕。让别人陪着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她想到的,只是喜芽,唯一的喜芽。这个沉默甚至有些寡言的女子,让叶婀娜觉得稳妥而温暖。是的,喜芽打了她,可她知道,喜芽是个好女孩。
  喜芽什么也没有说,问,钱够么?
  叶婀娜摇头。
  喜芽取了钱,一前一后去医院。当然要去小医院,免得碰到熟人。她们一直有着距离,叶婀娜此时无比孤单,喜芽去交钱,喜芽去问大夫,她老实地待在医院的长椅上,恶心头晕,感觉生不如死。到底什么是爱情呢?她真正喜欢过谁没有?
  她真正喜欢的只有钱,只有虚荣。那些美食,那些漂亮的衣服和装饰。虚荣害死了她,漂亮也害死了她,而喜芽的眼里,有种淡定和坚强,那是她没有的。
  上了手术台,她几乎要晕倒,因为晕血。
  喜芽,她看着她。
  喜芽冲进来,握住她的手,别怕,一会就好,有我呢,别怕。
  是喜芽让她感觉力量和温暖。
  手术后,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喜芽不知哪里去找的炉子,天天煲了烫给她送来,各式各样的骨头汤,还有鱼汤,让她喝红糖水。喜芽说,我妈说,女人就应该多喝红糖水。
  喜芽还是话不多,还是沉默地来沉默地走。可是叶婀娜知道,再过多少年,也再也找不到喜芽这样善良而纯粹的女孩子。
  喜芽知道自己这是犯贱,因为喜欢一个男孩儿,甚至连这个男孩儿喜欢的女孩子也要管,她应该恨叶婀娜才对。可是,她恨不起来,她给叶婀娜煲汤,怕她落下病根,她给她吃很多鸡蛋喝很多红糖水,然后买给她《时尚》和《瑞丽》看。做这些时,她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应该。
  有多少事情是应该呢?
  可是,她觉得这是林与飞的事情,她要替他做。
  婀娜说,喜芽你怎么这么好呢?怎么又傻又好?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傻孩子吗?喜芽呀,我赶上你一半就好了。
  此后,叶婀娜和喜芽成为好朋友。她们常常一起逛街,一起聊天,叶婀娜自怀孕流产之后,性情大变,衣服以素色为主,喜芽说好的她便买,喜芽说不喜欢的,她便放弃。
  她和喜芽一起,找过林与飞,可是,杳无音讯。
  这个她们都曾经喜欢过的男人,已经彻底蒸发了。叶婀娜说,如果你年轻时遇到一个人,请你好好地对待他,不要轻薄了他,否则,自己的良心会过不去。再过多少年,那个人也是你心底的朱砂痣。
  只可惜,在爱着的时候,谁能这样很珍重地对待爱情呢?大家都在忙着爱,甚至,忙着伤害了,时过境迁之后,想再找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已经走远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在原地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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