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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底稿

_2 张鸣 (当代)
文人的舌头是惹祸的根苗,也是谋生的工具。姑不论众多三家村学究、私塾的教书先生,无日不赖这根舌头为自家换取衣食,就是那些混到庙堂之上的士大夫,无论晋升还是保级,舌头都是离不了的。我们曾经有过游说得官的年代,那时候的张仪,在被人暴打一顿之后,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舌头还在吗?有了舌头,就挡不住人家滔天的富贵。后来得官之途改道了,从推荐变成考试,但做官的人,还得要会说话。
做官首先要建言,对政务提出建议和看法。建言当然可以通过文字的方式,但开会的时候,总要说话,这时候面对面的对话,显然更要紧些。其次是拍马,拍马也一样可以有文字的形式,但直接拍,当面拍,毕竟立竿见影,喜笑颜开。其三是“忽悠”,想法让别人相信你,同意你的看法。这当然非得直接而且当面才会有效。
不过,但凡要说话,就有风险,马屁也有拍到马腿上的时候。某些居心叵测的皇帝,比如朱温和朱元璋,还经常设套引诱臣子来拍,然后安个欺君的罪名杀了。比如朱温就曾经跟臣子说,柳木做车轴好。臣子马上附和道:当然好。朱温马上大怒:你们玩我,柳木怎么能做车轴,车轴必须用枣木做!于是附和的倒霉鬼就真的变了鬼。至于建言和忽悠,危险就更大,尤其是面对君主的时候,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了哪根龙须,人家龙颜大怒,自家吃饭的家伙就没了。所以,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镛说,做官要多磕头,少说话。少说话还是得说,为了防止说错,唐朝的苏味道告诉你要“模棱”,含含糊糊,藏头缩尾,到处留下活扣,见机行事,看风转舵。这些说话的“经验”,一提起来大家就痛心疾首,大批特批,说实在的,其实这些招数,多半是皇帝老儿逼出来的,又要让人说,说错了就要挨整,不想点辙可怎么混呢。
最惹祸的舌头,是跟领导过不去的那种。上司说东,他偏说西,上司说西瓜好,他偏说南瓜也不错。中国文人因为管不住舌头活生生就下了割舌地狱的,不知有多少,但是,不吸取教训的,就是断不了根。这样的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觉得皇帝做的不对,给皇帝提意见的,学名叫诤谏;一种是自说自话,发非常奇异可怪之论,不仅皇帝听了不顺耳,连一般人听了都受不了。第一种比较常见,在明朝之前,朝廷里设有专门官员,专职干这个。但别的官员如果想要说点什么,在理论上也是可以的。这种事情,平常往往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在非常时期,或者赶上了非常之人,就动静特别地大。比如东汉后半段,外戚、宦官换着专权,把官爵拿出来当街叫卖,于是自命清流的士大夫受不了,前赴后继地出来说话,太学生们也跟着起哄,闹学潮,一浪接一浪。害得朝廷不得不动用专政工具,打的打,杀的杀,抄的抄,赶的赶。明朝中叶以后,宦官再一次专权,这一次更厉害,干脆做了“立皇帝”,士大夫又嚷了起来,结社集会,不依不饶。当然朝廷也更有办法,干脆扒了裤子当廷打屁股,一直打到稀烂,断了气。
然而,真正令统治者感到不舒服的舌头,是那种虽然未必就具体的朝政说三道四,但是却对统治意识形态不敬的,所谓,“得罪名教”者。东汉的王充,非孔刺孟,由于当时法网不严,让他滑了过去。接下来孔融仗着自己是圣人之后,混说什么父子之间有什么亲情道义,当爹的制造孩子,当初无非是出于情欲,而子之于母,就像瓶子里面盛东西,东西出来了就两不相干。结果被曹操办了,连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一并提前见乃祖去也。明朝的李贽,读了几本佛经,就混说乱道,说《论语》《孟子》无非是圣人门下的懵懂弟子胡乱记的笔记,有头无尾,残缺不全。更令人不堪的是,虽然历代都儒表法里,行申(不害)、韩(非)之政,但却不能说破,偏这个李贽,公开说申韩的好话,硬是扯下了政治的遮羞布。于是,李贽以古稀之年,被捉将官里去,断送了老头皮。清朝文字狱最盛,但绝大多数无非是皇帝自己神经过敏,白日见鬼,只有吕留良、曾静案,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吕留良在讲学中高扬民族大义,鼓吹反清,虽然未必得罪名教,但在华夷之辨上,戳了雍正皇帝的肺管子,于是,已经死掉的吕留良被锉骨扬灰,吕氏一族,满门抄斩。
看来,文人最大的祸患,在于有一条不合时宜,而且又能说出点名堂的舌头,把这样的舌头割了喂狗,天下就太平了。
变戏法里的政治
在中国的佛教传播史上,有两个人功劳最大,由于他们翻译的佛经数量巨大,所以又被称为古代的翻译大师。这两个人,离我们近一点的是玄奘,远一点的是个外国人,名叫鸠摩罗什。鸠摩罗什来华的时代,是魏晋乱世,那个时候,虽说理论上佛教已经东来,但实际上并没有生根。好在乱世给了这种很能给人心理治疗的宗教,一个传播的好机会,而外来的传教人也大多有点除了翻译以外的本事。
人们都知道鸠摩罗什是个翻译家,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佛经都署着这位大师的大名,但是,在那个时候,鸠摩罗什给人的印象,却是个法术无边的魔术大师,在乎他翻译的人,反倒没几个。人们信佛,尤其是东晋时期北朝的统治者信佛,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大师魔术的征服力。那个时候世界还没有出个捣乱的拳王阿里,人们不明白魔术其实跟神通法力没有什么关系,固执地相信,那变幻莫测的魔术,是神通广大的佛的力量在起作用。
不过,即使是被人们视为佛的化身的鸠摩罗什,也没有想到,为传播佛法而弄的玄虚,居然给他这个出家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好事”。那时,北朝后秦皇帝姚兴,也是鸠摩罗什大师的信徒之一,这个胡人皇帝,对鸠摩罗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天忽发奇想,打算为大师做点什么。当他有了主意之后,派人请来了大师,对大师说,你这么聪明,没有老婆,种子怎么传下去?只听皇帝手一拍,十个美女从幕后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姚兴强将这些美女塞给鸠摩罗什,让大和尚离开寺庙,另拨房舍居住,一点价钱都不许还。
不知为了佛教传播的大计,大师不得不委曲求全呢,还是大师到底也是血肉之躯,扛不住诸美女的强力诱惑(那个时候的鲜卑女子,雪白而且艳丽,根本没有汉人的礼法讲究,开放得近乎放肆),反正作为出家人(比丘)的鸠摩罗什笑纳了皇帝的美意。至于是安享艳福了呢,还是像《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一样,将美女关在后院,看也不看一眼,则不得而知。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前者,因为这么一来,后秦的众多和尚不免心猿意马,再也打不住禅了,大家纷纷提出性要求,说你是大师享受十个,我们有一个两个总是可以的。面对和尚们的群体性事件,大师很镇定,将众僧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现在手里有一把针,你们谁能把针吃下去,就可以跟我一样,做不到,大家还回去老老实实打坐参禅。众僧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只见鸠摩罗什把针一口吞了下去,面不改色。大家见了,自叹弗如,既然享不了那个艳福,回去念经去吧,也顺便保住了自己的清誉,没有让寺院变成花和尚的大本营。
当然,鸠摩罗什的绝活,其实是魔术。这种魔术,今天即使是档次最低的魔术师也变得精熟,可是在当时,却不仅骗来了美女,而且慑服了众多的僧人,维持了寺院政局的稳定。无独有偶,一千多年之后,临到了中国人晦气的时代,西方洋人打上门来,欺负起来就没个完。突然之间,某些中国人感到愤怒了,从家里的箱子底里翻出了些据说是祖传的宝贝,说是可以让洋人的枪炮打上穿不透,甚至干脆就把它们闭住,对此,大家多少有些将信将疑。于是,高人们站出来了,要给大家露一手看看。台子搭好了,这边一人持枪,那边一人袒着肚子,一番舞弄并演说后,拿枪的这个,终于抬起了枪,瞄准了那个露肚皮的,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枪响,这边枪口冒了股青烟,那边露肚皮的手里多了一颗弹丸。原来,放枪的枪里是空包弹,而弹丸早就在接枪的人身上,枪一响,则到了手中。——又是一个变魔术的。
这回魔术的政治作用可大,绝非当年吞针可比,不仅稳定了义和团的军心,而且动员了千千万万个老百姓起来杀洋灭教,跟洋鬼子对着干。只是戏法虽然变得高明,但义和团毕竟不能真的刀枪不入,被动员起来的老百姓,当真的碰上洋鬼子的真枪真炮的时候,还是一个个地倒下去。
看来,政治就是政治,把戏法给掺和进去,可能有一时之效,一旦坏事,就坏大发了。
神仙与皇帝
天上的神与地上的君王,哪个大?如果问中世纪的西方人,答案无疑是非常明确的,虽说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但天上的神高于人间的君主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任何一个君主,即使像拿破仑一世这样跋扈的家伙,加冕的时候也要由教皇代表上帝来给他戴上皇冠。可是,在中国,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中国有很多的神,还有仙,以及来自于佛教的佛和菩萨,虽然细讲起来他们之间是有差别的,但在普通中国人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些超人的家伙,都差不多,江南的农民一概名之曰菩萨。但凡是个神仙,就有点超乎人类的本事,不仅可以长生不死,而且可以福人祸人(不然人干嘛要去求他们呢)。而皇帝虽说威势赫赫,但毕竟跟一般人一样,也生老病死,不然干嘛一个接一个地驾崩。可是,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皇帝就是大于神仙,而且不仅大一点点,连西来的佛祖也不能例外,必须服从皇权。
我们知道,故宫和颐和园里都有专给帝后演戏的上中下三层戏台,戏台之所以有三层,大抵是为了展示天上、地面和地下的世界。每逢皇帝生日,祝寿戏总是要演的,在这些戏里,神、仙、佛祖外加菩萨罗汉之类的角色是断然少不了的,每出戏到结束时,最热烈的场面是,上中下三层戏台上,所有的神仙,甚至连外来的佛祖都一起向皇上叩首祝寿,三呼万岁。戏台上的神仙拜皇帝,不仅仅是戏子们献媚,也是社会现实的写照。中国的神仙,一半是宗教的神职人员通过“专业化途径”制造的,一半是老百姓土法上马炮制出来的。有的来源于人间的英雄人物,比如关帝(关羽)、文昌帝君(张恶子);有的来源于动物,比如真武大帝(龟蛇);有的来源于山川河流,比如东岳大帝、河伯;当然也有一些是老百姓胡乱造出来的,比如江南的五通神、五猖神。有的时候胡制乱造虽然也有根据,不过,由于造的人不讲究,结果往往很荒唐。比如有的地方有五撮须相公庙,不用说,供的神叫五撮须相公;经过考证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五撮须相公,是伍子胥。还有的地方有杜十姨庙,里面有大姨、二姨等一系列女神,共十位;然而仔细考证才知道,原来这个庙是供杜甫的,杜甫曾经当过左拾遗的官,所以又被称为杜拾遗,老百姓弄不懂拾遗是个什么东西,以讹传讹,最后变成了十姨。
不管这些神仙是怎么造出来的,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加封,名气就大不起来。比如妈祖,原来不过是福建民间的一个不大的跟渔船航运有关的神,只因诞生不久,赶上南宋偏安东南,因此很快得到“皇封”,而且逐年封号升格,最后升到“天后”,结果成了中国沿海各地最有名的神仙。关公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偏爱《三国演义》的满人皇帝入关后的大力加封,他也不至于变成“大帝”,变得比他的主公刘备还有地位。
中国的神仙接受皇帝的册封,就像皇帝麾下的文臣武将受封领赏一般,说起来好像有点别扭,但中国的现实就是如此。神权小于皇权,而且不只小一点。当初佛教初入国门,和尚们还有点“洋脾气”,宣称“沙门不敬王者”,可是没过多久,就心平气和地对皇权低眉顺眼地称臣了。高僧大德,如果能够被皇帝封为国师或者上人,都是值得所在寺庙几代夸耀的事情。
中国的政治权力,即使在古代,也是法力无边的,连神仙也要让上三分,不,十分,而且神权还要得到政权的承认。
帝王之尊
中国的皇帝据说是最威严的,这种威严一方面与中国长期的专制的历史有关,一方面与我们特有的学术文化有极大的干系。后者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如果没有法家和儒家的书生们的捧臭脚,以及理学的滥觞,皇帝不大可能像后来那样高耸入云,直至被罩在可望不可及的烟雾中。
在秦以前,中国还没有皇帝只有王或者“天子”的时候,王不过是诸侯的共主,很像是各国联盟的主席,权威相当有限。夏朝号称有万国,商的诸侯也有上千,周的属国最少,据说也有八百,实际上夏商周都不可能真正控制这些属国,近的还能去巡狩一下,远的也就随它去了。都说周幽王是周朝由盛转衰的转折,昏庸的周幽王为博爱妃一笑,烽火戏诸侯,最终还是断送了自家的小命。不过,仅仅被天子戏弄了几次,诸侯就敢不发兵勤王,可见天子之威也不过尔尔。
春秋战国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有时候,感觉世上最牛气的不是五霸或者七雄,而是身怀文武艺的士人,奔走于诸侯之间,谁给的钱多、爵高、位重,就给谁干。合则留,不合则走,此处不养爷,自有留爷处。双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客客气气的,更多的时候反倒是处在臣子地位的人更不客气,常常直言不讳地让诸侯下不来台。
秦始皇据说很神气,可惜昙花一现,现在已无从考证其朝仪的盛与简。接下来的刘邦就很不像样子,打了天下以后,众武夫在朝堂之上就喝酒撒泼,大呼小叫,甚至拔剑击柱,就差没有把殿堂拆了。还亏了儒生孙叔通为他制朝仪,才让这老儿过了皇帝瘾,得意洋洋地说,我今日才知道做皇帝是这么神气。再也不提当年拿儒冠撒尿的事儿。
中国的皇帝制度是从秦始皇开始的。还在战国后期,脚一跺天下乱颤的秦王已经嫌称王不过瘾了,于是就有了秦国与齐国并称东帝西帝的提议,不知天高地厚的齐王还真的动了心,亏了“义不帝秦”的鲁仲连居中游说,这事才算拉倒。在灭了六国,将一群六国的嫔妃都收到咸阳之后,秦王嬴政再也按捺不住地飘飘然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做王了,牛气冲天地吩咐几个臣子给他议个配得上他的旷世奇功的名号。现成的马屁哪有不会拍的道理,丞相王绾和廷尉李斯大概翻了几天古书,终于在传说中的半神半人的“三皇”那里找来一顶大帽子,说是三皇中最神的是泰皇,建议嬴政自称“泰皇”。然而嬴政并不满意,他从“泰皇”那里取了个“皇”字,再从五帝那里取来了“帝”字,合成一个非驴非马的“皇帝”(其实就是关公战秦琼)。跟着“皇帝”的还有一大堆讲究:皇帝自称“朕”,命为“制”,令为“诏”,皇帝的大印叫“玺”,走到哪儿叫“幸”,包括跟女人睡觉。嬴政自称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皇帝的名号虽然打出来了,但是皇帝之尊的威严却不是一天可以确立的。后世所谓的君主专有的称谓,像“君”、“朕”、“万岁”等等,在汉朝还是大家胡称乱叫。郡太守关起门来自称“君”,将自家的衙门说成“本朝”如何如何,好像也是司空见惯。顾炎武曾提到,“汉时有以郡守之尊,称为本朝者,尹宙碑云,纲纪本朝是也。丹阳太守郭ND261碑,君之弟薨,归葬旧陵。东观汉纪云,岁旦,郡门下掾奉觞上寿,吏皆称万岁。”显然那时的人们并不认为这样做不妥,不然就不会刻在石头碑上,否则岂不是“石”证如山,明摆着让人抓小辫子吗?
时代虽然进入了汉朝,但毕竟分封制在中国已经实行了几千年,郡太守虽然不过是王朝的地方行政官员,但人们依然习惯于把这些在一方说一不二的人当成诸侯来看。加上郡里的属吏又往往是太守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郡县里的曹掾们对于他们的长官确实有君臣之义,当国家真正的君主与他们的顶头上司发生矛盾时,他们向着谁还真难说。像东汉末年那样只把太守当回事,甚至为之死节,而将皇帝置之度外的情况,也许并不是一天造成的。北宋的苏洵曾经说过:“古者诸侯,臣妾其境内,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其后诸侯虽废,而自汉至唐,犹有相君之势者,其辟署之权,盖犹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高坐堂上,州县之吏,拜于堂下。”看来这真是有道理,可惜此老说这话时,太守们早已风光不再了,人们说话也再不敢口没遮拦。
帝王之尊,其实是渐积而成的,制度的日益致密,越来越强调“强干弱枝”,地方的权力不仅日见其小,而且受到种种限制:皇帝与臣子之间,在礼仪上前者地位日见其隆,后者日见其卑。阳崇儒家,骨子里却笃信法家的历代帝王们,更倾向于把自家罩在神秘的迷雾之中,与臣子们保持距离。当然臣子们也很凑趣,除了几个异端分子之外,大家一窝蜂地起哄“尊王”,弄得至少在读书人眼里,皇帝越来越神,到了韩愈喊出“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时候,大家说话就必须小心翼翼了。
宰相的座位
所谓宰相的座位,不是说宰相家里或者官邸里的,而是宰相在上朝时的座位。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古代题材的影视剧中,看见不论是什么朝代,上朝时所有的大臣,包括宰相在内规规矩矩地分班肃立,而皇帝则高高在上,踞坐在龙椅上,听大臣们低眉顺目地奏报。这些场景无疑又气派又好看,但却不都是真的。
在宋朝以前,上朝时宰相是有座位的。魏晋之前,三公就是宰相,“三公坐而论道”,上朝没有坐的地方哪儿行呢?皇帝坐得,他们也坐得。东晋第一个皇帝司马睿登基,居然要拉丞相王导与他同坐龙床(那时候还没引进椅子),丞相不仅有座,而且要和皇帝平起平坐,引得外间纷传:“王与马共天下”。这种君弱臣强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南北朝结束。隋唐兴起,皇帝虽然牛气了许多,但执政的宰相依然不弱,这个时代以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长官为宰相,这些宰相们在朝堂之上依然有座位,而且可以跟皇帝争三争四地唠叨。
宰相们的地位高,权力大,责任也重。有时候,赶上个天灾人祸,什么大旱啦,涝灾啦,地震啦,宰相也要负责任,丢掉乌纱。就算是皇帝不下令免职,知趣的,自己就悄然隐去。因为自古传说,执政者是要承担调和阴阳之责的,有灾异,古人就认为是阴阳不协,原因是宰相没有做好工作,所以他们要丢乌纱。
宰相没上朝座位,据说始于宋太祖赵匡胤。有的说法是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正式登基的第二天,从后周继承下来的宰相范质上朝奏事,开始还坐着讲,正讲着,赵匡胤突然打断他说,你先不用讲了,把文稿拿我看看。范质遂起身把文稿捧给他看,赵匡胤说,我老眼昏花,你再拿近一点。范质就又凑近了一点。等皇帝看完了,范质再想坐下,却发现椅子已经没了。原来趁范质站起来的时候,皇帝悄悄让宦官把椅子搬走了。范老儿也没有办法,只好站着。从此以后,宰相上殿就再也没了座位。这种说法多少有点玄,把赵匡胤说得像个市井无赖,或者乡下的顽童,居然在朝廷上干这种骗人起立偷偷撤椅子的勾当。如果要是真的话,那么范老先生说不定会来个大屁股墩,非闹得朝上大乱不可。赵匡胤虽然是武夫军汉出身,对读书人却还尊重,头脑也相当清楚,想来不至于当众这样胡闹。
比较起来,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说是范质自以为是前朝旧臣,不是赵匡胤的亲信,所以宰相当得不踏实,因而自我贬损,主动要求上朝不设座,不上茶。赵匡胤也就顺水推舟,以后遂成定例。然而,范质的马屁并没有保住他的地位,不久宰相就被那个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取代了。
从此以后,宰相乃至整个朝臣们的地位就每况愈下,明清连宰相也不设了,皇帝老儿自家一个人既做皇帝又当宰相,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自家忙不过来,就找人帮忙,于是有了内阁,清代将内阁虚置,另设军机处。内阁和军机处虽然干的都是过去宰相的事,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从官制上讲,这些机构都是临时性质,人员都是从别的衙门中抽调过来的。所有人的本职都是原来的官,他们入阁或者入军机,本质上不过是给皇帝做幕僚,出出主意,打打下手,没有丝毫的专断处置之权。从工作程序上讲,有宰相的时候,各地公文先经过宰相,然后再报皇帝,宰相处理公务的时候余地较大;而内阁军机时代,所有公文先经皇帝,然后下发内阁与军机处理,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上面。所以,阁老与军机大臣非但与从前的三公不能比,就是与宋朝没了座位的宰相也比不了。赵普当宰相的时候,有时赵匡胤想要添置点东西,赵普不点头,就是什么也添不成。气得赵匡胤哇哇直叫,说我没做皇帝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做了皇帝,反倒不如从前了。
从明朝开始,这种宰相的风光就再也不能出现在内阁和军机处的大臣们身上了,倒是某些宦官可以有近似的威风。明代原本帮皇帝打点笔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由于皇帝的昏庸和懒惰,居然取得了代皇帝批奏折的“朱批权”,成了“立皇帝”。朝臣们包括内阁首辅和首席军机大臣,上朝议事只能“跪奏”,在朝堂之上,想站着说话必须有皇帝的恩准才行。皇权的地位,在臣子们的“五体投地”中达到了最高点。
女祸与女主
女祸是中国历史上为正统的史学家所痛心疾首的事情。一般来讲,女祸,大多是指人主为女人所惑,以至干了许多倒行逆施,自己祸害自己的事;比如商纣之于妲己,周幽之于褒姒,夫差之于西施等等一长串帝王和宠幸的女子。好在人们很快就已经知道了,这种所谓的女祸,不过是为蠢男人和昏男人开脱的一种借口,所以渐渐地高唱女祸论的人少了起来。只是老百姓抓住不放,依然是坚定的女祸论者,民间戏剧里的“王帽子”(帝王)每每被西宫娘娘迷得五迷三道的,每每拿忠臣开刀。
然而,虽然将板子全都打在女人的屁股上,并不很让人信服,但认为女人低能和道德低下的成见,至少在传统社会里还是很有市场的。由于巫术思维的作怪,人们甚至还认为,女性掌权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所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实际上,这种成见是维护父系宗法制度的一种必然的社会意识。在任何社会里,只要某种社会意识足够地根深蒂固,那么它自然就会变成一种人们行为的根据。在传统政治制度的选择中,人们一直非常注意避免女人进入政治中枢,尽可能不给女人在政治结构中留下任何位置。
但是,所谓人类毕竟是由男人和女人两大部分组成的。女人的地位无论再怎么低,她们也是整个社会人群的一半,所以,无论男人们怎么样煞费苦心,也没法完全堵住女人介入政治的渠道。皇帝的妈和皇帝的老婆都是女人,当皇帝怕他妈(也可能有俄底浦斯情结)或者怕老婆(包括小老婆)的时候,或者特别喜欢他妈和老婆时,女人干政恐怕就不可避免了。自汉以后,历朝代都宣称以孝治国,以至于炮制出了《孝经》和《二十四孝图》。当老皇帝早死,小皇帝年纪尚幼,或者即使年纪不小但性格懦弱时,如果正好赶上皇帝的妈又有足够的政治野心,事情就非麻烦不可。当妈的非要出来说三道四,碍于“孝道”的大帽子,谁也拿她没辙。传统的政治制度规定不许女人干政,但却没有,也没有办法规定,一旦女人以皇帝的母亲面目出现干政的时候,做儿子的应该怎样制止她。汉武帝曾经采取了一个非常残忍的下下策,每立太子的时候,将太子的亲生母亲杀掉。这个一直让许许多多冬烘的老先生称道的举措,实际上残无人道之极,那个被处死的钩弋夫人之所以要死,只因为她为皇帝生了一个让他还满意的儿子。这样做,实际上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孝道上的大难题,杀母的仇人是父亲,一个孝字掰成两半,怎么想怎么做都是错。大概由于这种原因,后来的君主再也没有勇气效法前贤(晚清痛恨西太后的稗史“史官”,竟然说咸丰也有过效法汉武帝对付钩弋夫人的遗诏,虽然说得解气,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太后临朝也就蕃衍不绝。东汉孝道讲得最凶,太后临朝称制的也最多。
至于由于皇帝怕老婆而导致女主当家的,历史上虽然不多,但确实轰轰烈烈地存在过。隋文帝害怕独孤后,不惟在女色方面缩手缩脚,国家大政如果人家想干涉的话,他老兄也得听几句;小儿子把大儿子从太子宝座上挤掉,据说就有皇后的功劳,因为独孤后特别讨厌男人有新宠,而太子恰恰过不了美人关,于是小儿子就如是这般地在老妈面前下蛆。当然,比起唐高宗李治来,隋文帝还真是小巫见大巫,怕老婆怕得不够水平,人家武家大小姐做皇后的时候就敢跟皇帝平起平坐,并称“二圣”;丈夫一伸腿,居然连国号都改了,自己做了皇帝,让以后的所有大男人都忘不了她。
女人干政好不好,如果按传统当然不是好事,书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说女人干政就跟母鸡打鸣一样,是不祥之兆。当然,这只是男人为维护男权统治的一种借口,其实没那么回事,那些著名的女主像吕后、武则天,都没有给国家带来什么不寻常灾祸。女人干政治虽说不见得比男人干得更好,可也未必就比男人更差。至少,我们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在中国历史上,最昏庸最残暴的统治者并不是女主。太后临朝也不尽是目光短浅的妇人之见,历史上也不乏为人为政都不错的太后。比如东汉章帝时的马太后,留给后人的口碑就相当好,在后世的史家看来,她甚至比章帝这个大男人要高明得多,也贤明得多。问题是,女人在政治上的作为,实际上是与男人无法类比的,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两者根本就不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岂止不在一个起跑线上,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个时代的女人,参与政治的机会对于绝大多数而言,几乎是等于零,有“为祸”朝政可能的,也就是数量非常少的那一群人。而这些人挣得到这种地位,恐怕有相当的因素在于其容貌和风姿,凑巧才干、智慧和机遇外加容貌都非常出色的那么几个脱颖而出,怎么可能与浩浩荡荡的帝王将相衮衮诸公相比呢?尽管如此,出了一个武则天,也够让男人吓一跳的了,而且这一跳一直到今天还在颤动。
应该说明的是,无论是太后临朝,还是女皇帝出山,都丝毫不意味着女人地位的提高,甚至都不能说是女人真正意义上的主政参政。她们不过是以男人的方式,按男性世界的规则来进行统治。有些太后的背后实际上还有许多男人(外戚,即她们的娘家人)在操纵。如果不按着男人世界的规则行事,那么她们连一天也统治不下去。其实她们这样做也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一种无形压力下的惯性动作,连号称雄才大略的武则天也不例外。武则天自己当了皇帝,也的确把自己当成了皇帝,而且是当成了男性皇帝,她不仅在上朝时要像男性皇帝一样发号施令,在后宫也要如男性皇帝一般地享受,包括性的享受。当臣子对她的性生活提意见时,她绝无一般女人一触即跳的暴怒,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因为一个男性好皇帝也会允许臣下就这方面的事进谏的。如果不是掉进了男性规则的陷阱里不能自拔,聪明如许的武则天怎么会在继承问题上死活想不开,硬是让“居心叵测”的大臣们给绕了进去。传给武家人吧,虽然“皇姓”传下去了,但那只是自己的侄子,非亲生骨肉,世上断没有祭祀姑姑的道理;传给自己的儿子吧,自己倒是可以安享血食,可大周的天下就又姓李了。真是两难。其实,只要换一个思路,这种所谓的两难就根本不存在了,把皇位传给女儿,然后让她姓武,以后世世代代都按母系传承,如此大周也保住了,武家天下也可以延续了。当然,在整个中国都是父系世界时,就她这一家这么干,即使贵为天子,也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况且,武则天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男性规则的逻辑已经将所有女性套牢了,即使聪明如武则天,也跳不出来。
翰林与弄臣
在中国古代社会相当多的时间里,翰林一直是个令人羡慕的头衔。明清两朝,科举考试的金字塔的最后一层殿试,凡是名次靠前的都要入翰林。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按例成为正式翰林,即翰林院修撰与编修,其余的则是见习翰林,翰林院庶吉士。只有极少数的人殿在三甲,却因朝考优异也被选入翰林的,比如曾国藩,还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
翰林的官衔并不大,除了少数几个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是五品之外,其余的概为“七品芝麻官”。但是翰林很牛气,一是表现在“面”上,做了翰林,虽然只七品也可以挂朝珠,著貂褂,而其他的官只有到了五品方有资格挂珠,三品才可以著貂褂。二则是实惠——升迁特快,前程远大。翰林外放(出京做地方官)被称为“老虎班”,升得特别快,一般正式的翰林经过京察之后,可以直接以七品知县升为四品的知府;几年功夫,如果不出意外,就可以爬到省一级的按察使或者布政使,进而独当一面的巡抚和总督。就是见习翰林,考试不合格而外放出京,升得也比一般进士快一些,因为那些由翰林出身的大员总会对他们高看一眼。就是留在京城的,虽然比起外放的人升得慢一点,但只要一进太子詹事府(明代有实事可做,而清代由于不立太子,所以没有具体事务,但机构仍存),用不着“下放锻炼”,几年功夫就可以直接升为各部的侍郎(副部长)和尚书(部长),绝非其他出身者所敢望其项背。翰林出身的人不仅在官场上升得快,而且在多数情况下,只有他们才有望爬到最高层。明代的中枢机构内阁的前身,就是帮朱元璋办事的几个翰林,所以后来非翰林出身的人一般就入不了阁。内阁是明代的最高决策中心,能混上“阁老”,是有明一朝做官的人人都巴望的事情。清代的内阁虽然没有实权,但入阁者地位却最尊,所以人人都看着眼热。同样,不是翰林出身,也入不了阁,而入不了阁,死后的谥号,就加不上个“文”字(清代)。清代大概只有左宗棠一个例外,以举人的身份入了阁。近代大大有名的几个人物,像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之所以被称为林文忠、曾文正、李文忠,就是他们都出身翰林,而且有大学士的头衔。而且事实上,清代的实际中枢机构军机处里,满人除外,汉人军机不是翰林出身的也非常少。
翰林还有两个非常的机遇,是其他出身的人所巴望不上的。一是可以教皇子们读书和陪皇帝读书,前者实际上成了皇家的“西席”(私人老师),在对“师道”颇为看重的古代,显然地位非比寻常;后者等于皇帝的清客或者幕僚,地位虽说不高,但是总在皇帝身边,不论大事小事都能说上话。清代翰林如果挂上了“南书房上行走”、“上书房行走”的头衔,不亚于一步登天,成为可以接近皇帝的“秘书”,只要对应得当,不愁日后没有高官可做,大轿可乘。清代自打康熙起,皇帝读书的地方南书房就是一个隐型的决策中心,进到里头“行走”一番,自有无穷的好处。翰林的第二种机遇是被派出去当各省乡试的主考和副主考,或者出任各省的学政,主持一省的学校事务。这种差事,实际上是掌握了读书人能否进入士阶层的大门的钥匙,进了门(中了秀才)能不能参加乡试,他也说了算。凡是得了这种差事的人,都尊荣得了不得,主考副主考是皇帝的钦差,各地官员迎送必须是最高规格的;学政虽然品级不高,有的地方甚至就是翰林编修直接去做,但是官虽仅仅七品,到任时总督或者巡抚得亲自迎接,因为他们做的是最清高的学务大事。平时省级官员议事,学政与督抚平行,知府以下均对之持属员之礼,尽管这些人可能都比学政官阶高。因为学政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钦差,但却被视同钦差。获得这种机遇的翰林,由于干的是主持考试选拔人才的活计,所以凡是由他们选拔出来最后又登第的科甲之士,都算是他们的门生。以后门生出息了,互相标榜,水涨船高,个人的势力就起来了。
在那个时代的官场上,以上诸多好处中哪怕只有一项,也会令人趋之若鹜,更何况一下子有这么多。所以,凡是抱定学而优则仕的人,莫不以进翰林为荣耀,进了翰林,就意味着文理优长,才干卓著。做翰林,不仅意味着今日的清要,而且预示着他日的显贵。然而,翰林这个官衔在开始出现的时候,光景却大不一样。翰林始创于唐玄宗,严格意义上讲,它不是一种官衔,而是一种行政系统以外的差遣,不讲官阶,更没有官署,说白了就是陪着皇帝玩的,因此当时叫翰林待诏或者翰林供奉。唐朝诗风大盛,从王公贵胄到市井歌妓,人人都喜欢吟诗作赋,皇帝自然也不例外。是真的爱好也罢,附庸风雅也罢,找几个诗做得好的人在身边,总是件赏心悦目的风雅之事,所以,翰林中文学之士占了很大比重。大诗人李白就干过这个“买卖”,至今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位下凡的“太白金星”的种种传奇故事,如李白趁着酒劲让高力士脱靴,叫杨贵妃捧砚之类。是不是真有这样牛气,现在已经无从查对,不过,就算有过类似的事情,大概也是喝醉了仗酒胆干的,醒了以后肯定会后悔。有材料说,有次唐玄宗在便殿开宴,冷不丁地问李白:“朕与天后(即武则天)任人如何?”李白答道:“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唯取其肥大者;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马屁拍得也可以。李白尽管已经屈尊拍马屁了,但是他所梦寐以求的济世安民、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唐玄宗还是一件也不让他沾边。他所能干的,无非是写点新诗给皇帝看看,或者像歌德一样,给普鲁士国王改诗——“洗脏衬衣”。最后李白也急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恃才傲物过了头,结果自然是“赐金还山”,走人完事。
翰林供奉也并不仅仅只有文学这一类,玄宗时有个叫王如ND253的人就“以伎术供奉玄宗”,居然得宠而为女婿求进士及第,玄宗甚至还答应了,只是被主考官挡住了,才没得逞。这个所谓的“伎术”,可能就是魔术杂耍之类的东西。看来,当时所谓的翰林供奉,凡是能让皇帝老儿开心的人都可以列入。李白虽然诗名满天下,但是在唐玄宗那里,其地位和汉武帝跟前的东方朔差不多,一介弄臣而已。正因为如此,李白才可以偶尔放肆一下,皇帝也不会跟他较真儿,从来弄臣都有说话出格的“特权”。看来翰林这种不是官的差使,之所以能够出世,就是因为唐玄宗这个“太平天子”当得太腻,需要找各色人等解闷开心。《新唐书·百官志》云:“翰林院者,待诏之所也。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下至卜医伎术之流,皆直别院,以备燕见。”这里的“燕”就是燕飨,即我们今天所谓的吃喝玩乐。也就是说,平时,这些人得“时刻准备着”,皇帝每到想乐一乐的时候,就把这些人召来,雅一点的就玩诗,俗一点的就吞火走索、变戏法。不光诗赋和伎术,连唱戏的俳优也跟唐玄宗混得精熟,据说,唐玄宗还亲自下场打鼓,至今梨园行还将这位风流天子奉为祖师爷,鼓师的地位也特尊。翰林的这种弄臣身份,直到宋代余风犹存,宋代官制中还有翰林茶酒司之名,与后日的“清要”两个字真是不沾边。
不过,翰林作为纯粹弄臣的时间并不很长,大概是李白还山不久,唐玄宗就开始要那些有文才的翰林帮他起草诏令,批答表疏,将本来属于中书省的活计揽了些过来。也许是因为中书省太忙,以至文书积压,也许是皇帝嫌中书省碍手碍脚,所以把权揽到自己身边,便于控制。显然,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翰林(只能说是某一些)从弄臣变成了帮手,也不好再叫供奉,于是就有了翰林学士的称谓。玄宗之后,随着唐王朝的日益衰落,虽然翰林学士依然是制度外的差事,但事权越来越重,在政治中枢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凡任免将相、册立太子、宣布征伐等诸项重大事务,其诏令均由翰林学士起草。这种诏令用的是白麻纸,以区别于中书省起草的黄麻纸诏书。再到后来,干脆由翰林学士来兼中书舍人(中书省具体负责起草诏令的官),宰相也大多由翰林学士出身。几朝过后,翰林原本弄臣的痕迹也没了,终于演变成了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样子。
好歹都是读书种
在劣绅与藏书家之间
清末民初,湖南湘潭出了位顶风臭十里的人物,名叫叶德辉。此人中过进士,做过吏部主事之类的官,后来不知怎么弃官不做了,回到长沙做起了乡绅。那年头,做乡绅须有乡绅的规矩,不仅要为乡里办点公益,而且行为上也要有点讲究。可是叶德辉不,他要做名士,我行我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名士放浪形骸,不拘礼法,但却不做坏事害人,可叶德辉这个名士,却什么都做:狂嫖滥赌,他做,抢男霸女,他做,囤货积奇,他做,夺人家业,让孤儿寡母扫地出门,他还做。不仅坏,而且阴损。戊戌维新那年,攻击变法最疯狂的,就有他一个。不仅对湖南新政大加阻挠,而且还为政变后的反攻倒算,提供了不少黑材料。康有为打着孔子的旗号变法,大家都心照不宣,就他说康有为“其貌则孔,其心则夷”。清朝覆灭前一年,长沙大饥,他不张罗救灾,却乘机囤积粮食,对长沙的饥民抢米风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把个朝廷查办事端的官员,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革命来得快,也许就办他了。
进入民国之后,叶德辉顽劣如故,甚至变本加厉,逮谁骂谁,以至于袁世凯时代的湖南督军汤芗铭拿了他,要就地正法,后来还是王闿运在袁世凯面前说了句话,才平了事。那时候,人们提到“劣绅”两字,估计十个人有九个会想到叶德辉。60岁以后,此老开始钻研房中术,刊印《素女经》,卖火了一把,赚了不少“贩黄”的钱,而且还收买了若干十五六岁的少女,在家里日日操练。不过,吃过汤屠户的亏,叶德辉开始在军阀身上下功夫。此后湖南走马灯似的换主人,你来我往,谁都要给叶德辉面子,尽管国人皆曰可杀,但再也没有官家来动他了。反过来,长沙的“高尚”社交场所,倒总是有叶德辉的影子,一脸麻子,面目可憎,却高谈阔论,嬉笑怒骂,旁若无人。
叶德辉的晦气,是大革命带来的。1927年北伐军扫过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湖南半是投身革命的唐生智的天下,半是农民协会的天下。在农民运动的冲击下,原来的乡绅大多变了“土豪劣绅”,威风扫地,被戴上高帽子游街的,不知凡几。按道理,在此情形下,叶德辉应该收敛才是,可是这家伙不,依然说三道四。当时湖南农民协会的首领是柳直荀,就是毛泽东答李淑一词中,“我失骄杨君失柳”的那个“柳”,很是能干,农会搞得十分火热,掌握了省团防局的武装,声势浩大,动辄捉了土豪劣绅戴高帽子游街。那时,四乡农民,经常进城开大会。一次,叶德辉对人说,他为农会拟好了一副对子,上联是:“农运宏开,稻粱粟麦黍稷,无非杂种”;下联为:“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尽是畜生”;横披:“斌尖卡傀”,意思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事情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消息走漏,叶德辉被早就恨死了他的农会抓了起来,公审之后,喂了一粒铜花生米,翘辫子了。闻听叶德辉被抓,章太炎发了个电报来求情,说此人固然该杀,但念他是个读书种子,还是饶他一命为好。但电报到的时候,叶已经去西天多时了。
当然,章太炎的说法也不错,叶德辉人虽然坏,却真是个读书种子,不仅书读得多,而且藏书特丰,近代书家,谁人不知景梅阁(叶的藏书楼名)?叶德辉的目录学兼读书札记的《书林清话》,直到今天,依然是此行当的必读书。只是,能读书而且有见识,却掩不了叶德辉的恶行。湖南农运,过火的行为不少,但杀叶德辉,却是他罪有应得。晚清绅士劣化,叶德辉要算是典型,在他身上,反映的是一个转型时代社会中坚层的某种带有典型意义的趋向,只要有转型的形势,类似的堕落就免不了。
革命·诗·酒·佛·女人
将这样几个词堆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似乎都有点不敬。但我下面要说的事情,的确跟这些词都有关系,而且无论如何也提炼不出更合适的题目,所以,只好这样将就了。记得好像“诗·酒·佛”这样的堆砌,本是鲁迅先生打算做论述六朝文学的题目,既然我素来景仰的鲁迅先生都能如此用,我再堆上点别的,凑成一盘,估计也算不得什么。
南社是清末江南文人结的诗社,从一开始就是个大杂烩。上面讲的几个词汇所代表的东西,南社里都有,而且革命,或者说反满的内容,尤其浓烈。这也没办法,谁让清朝皇帝在二百多年里,老是对江南的文人看不上眼,治了又治,压了还压,那么多文字狱,那么多科场案。眼看满清大厦将倾,又有上海的外国租界做掩护,不抓紧时间捣乱,更待何时?捣乱的诗人中,喜欢佛的不少,既喜欢佛也喜欢女人,或者说更喜欢女人的更多。不过,真的做了和尚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苏曼殊,一个是李叔同。
苏曼殊是先做和尚,然后光着头穿西装、闹革命、吃花酒、做诗弄画。李叔同是先穿西装(甚至穿西式的女装演“茶花女”)、闹革命、吃花酒、做诗做画,然后出家当和尚。就做和尚的境界而言,苏曼殊做的是花和尚,而李叔同做的是戒律严格的苦和尚。虽然有这样的不同,但这俩人相同点更多,都才华横溢,学什么像什么,于诗于画,均有可观者。当然,也都很有女人缘,走到哪儿都有女人围着,李叔同出家后,还有女人找上山来,在山门苦等。
从古到今,诗人和诗,都离不开女人。唐朝是诗的王朝,害得后世怎么做,都超不过去。其实,多亏了当时男女界限不严,男男女女凑到一块,浅斟低唱,帽落袜滑,不惟妓家,良家妇女也乐在其中。女诗人鱼玄机,跟男诗友唱和,可以涉及性器官(集句“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说的是某诗人有疝气并用了疝气带);公主可以带着相好,招摇过市,甚至为相好求考官行方便;进士及第,放榜日,得意者一窝蜂拥进妓楼,歌伎舞儿,不仅床上功夫了得,做起诗来也不让须眉,诗人浪漫的,居然有在妓女大腿上写诗的。这种事如果放在后来,不进大狱也得终身禁锢。都说悲愤出诗人,其实女人也培育诗人,如果没有女人,诗人多半是做不出诗来的。所以,苏、李二位招女人喜欢,对近代诗与画的繁荣,的确大有好处。
二位更有佛缘,毕竟他们都遁入了空门。无论是苏曼殊这种花和尚,还是李叔同这种苦行的律宗和尚,在佛教的某种境界里,都是可以成正果的,他们的确也成了正果。
当然,二位跟革命也有缘,他们都是反满革命的鼓吹者,甚至在诗画里,都不忘渗透着革命的意义。显然,革命从来都跟浪漫的诗人有着难解难分的缘分,只是,浪漫的诗人往往不知道革命完了之后做什么。
同样与革命、诗酒、女人和佛都有缘的南社诗人兼画家是钱化佛。此公没有出家,但特别喜欢画佛,只是所画的佛个个都闭着眼睛。人问为什么?他说:我佛慧眼,不要看人间的牛鬼蛇神!钱化佛在辛亥革命时是员勇将,参加过攻打南京制高点天保城的战斗,杀进去的时候,清军做的稀饭尚在,结果便宜了包括钱在内的敢死队。
既然革命后的世界是个佛都不忍看、不愿看的天地,那么诗人皈依佛门,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吴稚晖的两次“冤”的际遇
吴稚晖是个民国怪人。在国民党内,他无疑属于元老级的人物,但其政治表现,却总是二丑模样,半是名士派头,半是玩笑洋相,总也正经不起来。日俄战争期间,留学生在东京开会,吴稚晖上台大骂西太后,骂着骂着,肚子一鼓,裤子掉了下来,提上之后,面不改色,依旧是骂。北伐成功,国民党当了家,吴稚晖成了元老中的元老,而且年逾耳顺,奔七十了,却依然为老不尊,疯癫如故。喜欢穿土布大褂,坐三等车,睡大车店,还特别喜欢在住所周围的空地上方便(吴《斗室铭》有句云:“耸臀草际白,粪味夜来腾”)。极其健谈,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所讲的话庄谐杂出,格外喜欢在脐下三寸左右徘徊,越是有女士在场,就越是卵蛋、精虫的说个不停。为文,最喜欢的东西,一个是嘲笑瘌痢头的《瘌痢经》,一个是一开首便“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的鬼话《何典》。西太后死的时候,吴稚晖写文章去骂,要李莲英伸手扪西太后“干软的乳头”,全不顾人家看了会不会呕吐。
不过,一生嘻嘻哈哈,老不正经,拿肉麻、下流当有趣的吴稚晖,也有不爽的时候。第一次是甲午之后,知识分子闹变法,康有为叫得最凶。公车上书之后,同为举人的吴稚晖慕名去见康有为,说起中国之病,公推“八股”、“鸦片”和“小脚”(缠足)为三害,由是约定,大家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三年后,吴稚晖老实地遵守了约定,没有下场,可是康有为和弟子梁启超却照考不误,康有为还中了进士。吴稚晖一怒之下,一度愤而“反动”,故意跟进步潮流唱反调,为难追求新思潮的学生(时吴在北洋学堂教书),好不容易才回过味来,死活也不肯在北方跟康梁们一起干了,跑到家乡,另起炉灶。后来吴稚晖从康党变成革命党,估计跟这次“上当受骗”很有关系。
吴稚晖的另一次不爽的经历,跟《苏报》案有关。亦宦亦商的陈范接手《苏报》,半出于对朝廷的不满,半出于销路的考虑,将报纸交到了爱国学社里笔和嘴巴都很厉害的一干人手里,吴稚晖也算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在报上大骂皇帝,骂得北京的西太后坐不住椅子,动用国家力量来惩办“乱党”,具体的经手人却是很开明的俞明震。俞明震兵马未动,却先托关系找到了吴稚晖,在出示了朝廷要将《苏报》同仁拿办正法的谕旨之后,却连说“笑话,笑话”,并说他们以后可以多联系,告知了联系的方式,最后暗示,吴稚晖可以出国避一避,去欧洲、美国均可。对于俞明震的卖好,吴稚晖和《苏报》的同仁蔡元培、章士钊、章太炎和邹容等人,开始是当笑话听的,由于有租界的庇护,他们根本没把北京那个老太婆的雷霆之怒当一回事。在此之前,租界当局已经找过他们若干次,并保证说,只要他们不私藏军火,仅仅是批评清政府,没有关系。但是,他们没有估计到的是,即使是西方国家,国家的利益和言论自由的理念比起来,后者依然脆弱得很。当西太后很是认真的时候,已经跟清政府达成了协议,而且有四万万白银的赔款厚利要拿的西方国家,多少都是要给点面子的,尽管这个西太后,刚刚很不人道地把一个“持不同政见者”杖毙掉了。于是,《苏报》案发了,章太炎和邹容进了租界的监狱,虽然在清政府看来是重罪轻判,但毕竟有人受了惩罚。在《苏报》同仁大多避开的同时,吴稚晖走得最远,真的去了英国,全不在意英伦居大不易的花费。
案发后,有消息传出,说章太炎和邹容的入狱,是吴稚晖告的密。当然,这是冤枉的。尽管吴稚晖走得远了点,如果仅仅为了避难,似乎没有必要,但章、邹二人的落网,的确跟吴稚晖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当时办案的人,无论是中国方面的官员还是租界的巡捕房,都没有任何的热情,事还没办,空气早就放了出去,咋呼得地球人都知道了。章与邹的被捕,完全是这两人的自投罗网,找上门去的,大概就是想弄出点事来,好扩大影响。这里面,抓人的和被抓的,没有丁点的秘密可言,当然也就没有密可以告。至于为什么俞明震偏要找上吴稚晖,很可能是因为这些人里,只有吴稚晖是江苏人(还是绅士),而俞恰在江苏做官,身家事业都在江苏。
吴稚晖这两次际遇,的确有点冤,以至于事情过了很久,这位党国的“稚老”,依然忿忿不平。不过,这个“冤”,也反映出吴稚晖其实并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潇洒和狂放,对于自己没有拿到进士的头衔,多少还是有点惋惜,对于清政府,或者说对一切大权在握的人,也有相当清醒的认识。一个《苏报》案,章太炎自投罗网(还是有风险的,毕竟沈荩刚刚被杖毙),而吴稚晖却远走欧罗巴;回来以后,虽然身属革命党,信仰无政府主义,但暴动暗杀的事情(这恰是欧洲无政府主义者的拿手戏)却一点也不沾边,既比不上幕后策划的蔡元培、陈独秀,更比不上亲自动手的吴樾和汪精卫。再以后,我们发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吴稚晖,对于最有权势的那么几个人,却连小骂都没有,无灾无害地做着国民党的中常委。1949年江山易色,蒋介石周围像吴稚晖这样专门舞文弄墨的人,戴季陶自杀了,陈布雷也自杀了,可吴稚晖却活得好好的,吃得下,睡得香,躲到台湾,活到自然死亡。
文人打手的故事
张继是国民党元老,属于文官,不过他的这个文官,在年轻的时候,却以能打闻名。张继当年也是公派留日生,但很早就因受不了日本人的嘲笑,剪了辫子,很为留学监督姚某看不惯,总是说三道四,说得张继性起,约了同为剪辫党的陈独秀、邹容,找个茬子,一个抱腰,一个捧头,一个挥剪,把监督大人的辫子也给咔嚓掉了。监督大人官做不成,张继也只好做革命党了。
说起来,革命党起事的资格,要比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保皇党老得多。但自从保皇党流亡海外,康有为拿着一个假的衣带诏,以一介冒牌的帝师的身份,在海外华人华侨中招摇,居然后来居上,很有市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双方各开大会,往往是保皇党的会人多势众,这次第,令革命党人很是气闷。这个时候,教科书上说,革命党和保皇党开展了一场大辩论,在辩论中,由于主持《清议报》的梁启超这支笔,敌不过主持《民报》的章太炎的那支笔,所以,革命战胜了改良。其实,要论宣传,梁启超的时务体绝对天下独步,怎么可能输给为文古奥的章太炎?原来,这里面另有内情。
在章太炎跟梁启超打笔仗的同时,张继也上场了,他的武器不是羊毫,而是一柄粗大的枣木手杖。每逢保皇党开会,张继便领了若干健将,杀将前去,二话不说,挥杖便打,梁启超们开始还欲与之理论,可是枣木杖招招见肉,秀才遇见兵,只好落荒而逃。只要保皇党人开会,张继不知道便罢,知道便去打,非打得人家鸡飞狗跳而后止。保皇党人虽多,但架不住张继之勇,所以每打必败。当时,同盟会和保皇党人的基地都在日本,而日本警察虽然效率很高,但对这种中国人之间的内讧,根本没有兴趣理会。久而久之,保皇党人的活动在日本都没办法进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至少在声势上,革命战胜了保皇。当时,同盟会有四大打手,张继排行第一。
张继打手的英姿,到了老年,又得到了一次施展的机会。那是1935年,国民党在南京开大会,上海的洪帮受某些势力的指使,派出刺客化装成摄影记者,行刺国民党要人。结果临场的时候蒋介石不在,刺客便对汪精卫下手,刚开一枪,便被两人制住,一人抱腰,一人卡住手腕夺枪。夺枪者为张学良,抱腰者,乃年逾七十的张继。能当刺客,当刺杀国民党要人的刺客,大抵都有两下子,居然被张继一抱而不能动,可见昔日打手不减当年之勇。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打人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打的对象,不是满清亲贵,而是同为流亡海外的文弱同胞,似乎胜之不武。况且,革命也好,改良也罢,不过是手段,目的都是为了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康乐。手段、道路的选择,其实真是需要辩论的。辩论是讲理,不是动蛮,如果靠动粗打架取得了胜利,这个胜利,对于国人意义其实不大。何况,无论主张革命还是改良,保存帝制或否,双方都是在以西方政治为蓝本,区别只是学美国还是学英国,手段是暴力革命还是和平渐进,而目标都是建立西方的代议制政体。可是,在革命和改良的争论中,在革命党和保皇党的角逐中,双方都不能坐下来讲理,辩论实际变成了谩骂,背后还有棒喝党的开打。彼此在对方的眼里,都是最凶恶的敌人,甚至比他们共同痛恨的叶赫那拉氏还要可恨。比较起来,激进的革命党人,似乎又更显得理直气壮。
显然,张继虽然勇,但他不是流氓痞棍,只是一个文人。就当时而言,是自以为他们对,真理在握,才这样勇往直前的。在握的真理,给原本不正当的行为蒙上了一层道德的面纱。
文甘草的故事
在帝制的中国,明清两朝,士大夫能够中进士而且点翰林,是科举途上最荣耀的事情。一般做了翰林之后,仕途最顺,不仅可以有机会外放考官,收若干门生,纳若干“孝敬”,而且升迁特快,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位列卿相。不过,清末,却有两位翰林公参加推翻帝制革命的,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谭延闿。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位谭延闿。谭延闿本是贵胄公子,父亲谭钟麟,本是清末的地方大员,不过面目相当保守,戊戌变法时任两广总督,不惟抵触革新,而且连前任兴办的水师鱼雷学堂也给裁撤了。谭延闿是谭钟麟的晚年得的儿子,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似乎不利于优生,但这个老来子却非常聪明,书读得好,是光绪三十年会试的第一名,即会元。湖南名士王闿运闻之大喜,说是破了湖南的天荒(谭延闿是湖南人,湖南清季二百年没人中过会元)。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老子和儿子唱反调的事特多,老子保守,儿子往往就激进,越是有出息的儿子就越有激进的可能。中进士入翰林之后,谭钟麟死了,回家守制的谭延闿,很快就跟鼓吹改革的立宪派搅在了一起,高票当选湖南谘议局议长。接下来辛亥革命,“山大王”焦达峰做了湖南都督,没多长时间就被刺杀,谭延闿被推上都督的椅子,从此落入“革命阵营”,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国民党阵营的四个省督独立,也有他一份。此后在湘督位置上几番上下,率领残余湘军跟随孙中山东奔西走,参加北伐,时而省长,时而督军,时而总司令,时而军长,最后做到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院长。
谭延闿在国民党内,人缘极好,因他是文官,人称文甘草。中药配伍各有禁忌,惟有甘草跟什么药都能配合一起用。凡被人叫做甘草的人,往往有副特别好的脾气,谭延闿为人之随和,是出了名的。湘督三易上下,每次都安之若素,走之从容。做官时,下属进门不用报告,有座便坐,有烟自取享用,而谭延闿不论什么时候,都和颜悦色,了无怒容。即使被当面羞辱,则装作不闻,即使被部下卖阵,差点做了俘虏,也不过是苦笑着摇摇头而已。所以,他的第二个外号,叫谭婆婆。谭延闿人有名气,字也写得好(要是开门卖的话,完全可以卖个好价),一直做着大官,按道理字不太好求,但湖南各地饭铺酒店,到处都有他的墨宝。随便一个马弁副官,都可以替人求字,谭搭纸费墨,没有二话,也许有些是秘书长之类的代劳,但都得到他的首肯,肯将名义假借的。大革命时期,国共时有摩擦,左派右派,壁垒分明,但是惟有谭延闿,左派当他站在左边,右派当他站在右边,两边的攻击炮火,都擦不到他的边。反过来说,这种人的用处也不大,做到行政院长,也不过是国民党内各个实力派都能接受的作为缓冲用的沙袋,一个军人政权的点缀。
谭延闿登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赶上了一个武人当家的时代,遍地烽火,到处打仗。“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袁世凯语),帮会、土匪、教门也各逞威风,有枪就是草头王,枪多气粗,各以实力说话。谭延闿一介贵胄公子,不幸又是读书种子,中过会元,点过翰林,虽然据说在第一次做都督的时候曾经在武人面前露过一小手——可以双手使枪,而且枪法极准,但依然没有武人拿他当自己人,因为他不是士官系(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也不是保定系(保定军校毕业)。而他自己,也没有亲自下部队,带兵打仗,实现从文人到武将的转变。所以,尽管他当过的官尽是些“武职”,督军、司令、军长之类,但始终成不了一个带兵官,顶着那么多貌似军阀的头衔,却从来掌不了实权。实际上却是秀才遇见兵,不仅有理讲不清,而且很容易被人架空,甚至赶走。
在那个时代,文人混在武人堆里,做幕僚也好,做“长官”也罢,往往带有很大危险性,弄不好就会被上下左右的野心家们给牺牲掉。可是由于谭延闿的好脾气,左右圆通,这种危险对他来说却似乎不存在。下面的武夫可以架空他,出卖他,驱逐他,但却没有人敢冒湖南乡里舆论的大不韪杀掉他。至于上面和左右的武人,由于他的圆通,对人不构成威胁,也会安全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谭延闿是近代的冯道,苟安于乱世,靠的就是心平气和,处世圆通。据说,谭五十岁那年,有人做祝词曰:“茶陵谭氏,五十其年,喝绍兴酒,打太极拳,写几笔严嵩之字,做一生冯道之官,立德立功,两无闻焉。”谭氏闻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连称奇才。说实在的,这祝词虽然刻薄了一点,但对于谭,确实再贴切不过了。
谭延闿的时代,是中国现代的转型时期,可是,转型转成了文官沦为骄兵悍将的摆设,只有像冯道一样,心平气和,唾面自干,才能文运长久,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悲哀。
名士与老妈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事
在过去的时代,大家对读书人的道德要求,一般说来还是满高的。不过,如果一个人被视为名士,情形就变了,好像是有了某种行动的自由,别说出点格,就是荒唐一点,人们也以为当然。凡是名士,好像一齐约好了似的,大抵都将“特权”用在男女之事上,通过纵情声色,放浪形骸,来展示自己的名士风范,所谓自古名士尽风流是也。不过,做名士的风流,往往是牺牲掉仕途前程换来的,也就是说,大凡一个人被人看成是名士,他也就甭打算出将入相,在政界官场一逞身手了。从这个角度说,做名士,往往意味着某种的无奈,不是文名大著而科场蹭蹬,就是别的什么原因断了上进的路。比如明代的唐寅,一个好好的解元,被莫名其妙的科场案搅了进去,从此再也别想考试做官。当然也有这样的事情,人还没有踏入仕途,就玩得过火了,文名与青楼薄幸之名一样大,大到了上达“圣听”的地步,比如宋朝的柳永,当然只好不再应考,做“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则个。
晚清的王闿运,就属于仕途受到挫折,愤而化为名士中的一个人。王很早就中了举(26岁),踏入高级士人行列,虽然几次会试不售,也属正常,那个年月,科考联捷的跟白乌鸦一样地稀少。他的霉运在于才华早露,而且上达中枢,为咸丰皇帝的智囊肃顺看上,收入帐下,成了大清智囊的智囊。而咸丰恰属于那种气性过小,又偏偏赶上多灾多难的皇帝,长毛没有平,英法联军又打上门,两下夹攻,一口气没上来,窝囊死了。咸丰一死,肃顺一时大意,被由于肚皮争气、生下惟一皇子的叶赫那拉氏,联合咸丰的兄弟恭亲王奕ND323搞掉,跟着知遇的先皇去了,王闿运则从此被打上了“肃党”的烙印,不得超生。在中国就是这样,跟错人与站错队,对于文人来说,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着,王闿运站错了队,没有搭上小命已经属于皇恩浩荡了,要想出头,只好等西太后死掉。可是,偏偏这个对头命特长,活了又活,一直统治了四十多年。在这期间,王闿运就只好做名士了。除了传说他曾经劝说过曾国藩自立为帝之外,基本上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
跟其他名士一样,王闿运也有大量的风流韵事,不过王的韵事无关于名妓或者名媛,只跟老妈子有关。大概是由于晚清的名妓,早就没了前朝柳如是、李香君辈的文韵风华,纵然八大胡同的头牌苏州小妞,也不过会点弹词小曲罢了,所以,王大名士不屑在她们身上下功夫;又大概是由于龚自珍的前鉴,为了一个顾太清丢官丢命,或者是清朝高门大户,门禁过严,没机会下手;反正王闿运在传统名士施展风流技能的两个方面,都没有任何成绩,力气都使在了身为佣妇的老妈子身上。
跟那个时代的绅士一样,王闿运享过齐人之福,有妻有妾,不过都较早地死掉了。丧偶的王闿运,根本没有续弦或者再讨个妾的意思。不过,此老虽然七老八十,却有一个年轻人才会有的癖好——每夜非有妇人侍寝不可,否则就难以入睡。王闿运既不打算再要妻妾,又对青楼女子没有兴趣,那么,侍寝的事,就只好由老妈子来承担了。
王闿运的老妈子,最有名的是周妈。其实在周妈之前,也有过别人,可是自从周妈来了以后,“后宫”就是她一人的天下了。王闿运不仅睡非周妈不香,饭非周妈不饱,而且头上的小辫子,非周妈梳理侍弄不舒服,梳理完了,还扎上一个大红的头绳;进入民国之后,依然如此,成为湖南的一景。关键是,此老跟老妈子的事,从不避人,不仅在日记里写(日记都是写给人看的,王闿运自也不能免俗),而且双入双出,甚至当着自己的弟子亲亲热热。清朝完结,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请王闿运进北京做国史馆的馆长,王偕周妈上路,途经武汉,湖北督军王占元请饭,周妈上席,吃得陪座的大人先生们一脸尴尬。到京之后,袁大总统设宴招待,周妈也有座位,而且就在王的旁边。席间,王闿运旁若无人,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周妈碗里夹,连跟总统说话都有一搭无一搭的。
可是周妈也有麻烦,不仅她的儿子和兄弟老上门来要钱(不是应得的佣金,而是额外的钱),而且她自己,有事没事,总要弄出点动静来。此妇虽然仅仅是个乡下的中年寡妇,大字都不认得一个,但天生对政治,尤其是家庭政治,无师自通地门清,如果摆在皇后的位置上,估计又是一个西太后。周妈的政治才能,在王闿运在家做名士、开门授徒的时候,不过展现在把持家政,操纵馆务上,问题还不大。可是一旦王闿运进京做了官,主持一个机构,事情就麻烦了。首先是在国史馆的杂役人员的安排上,周妈要插手——要用自己家乡的亲戚。这倒也有情可原,照顾乡亲和族人,毕竟是国人的通病,只要有人出息了,大家自然会贴上来,要求利益均沾。周妈成了国史馆馆长大人的内宠,虽然无名无份,但“出息”二字还是谈得上的。湖南的老妈子成千上万,有谁能让我们的王大名士睡安稳觉的?可是,糟糕的是,周妈的手越伸越长,有人见识了周妈跟王闿运的亲密,也见识了周妈的神通,于是,只要有事求到王闿运,用得到国史馆,就走周妈的后门,结果害得个原本还算本分的周妈,在京城大出风头。为了方便跟人打交道,据说还有名片,名片上是王闿运的亲笔,上面六个大字:王氏侍佣周妈。虽说名头不响,但管用。世面见得多了,胆子未免越来越大,甚至敢假借王闿运的名义,写信替人求官,率众大闹妓院。闹得京城上下,有点头脸的所在,无人不知有个周妈。终于有一天,周妈纳贿的事败露了,王大名士生了气,要周妈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开始,周妈还抵赖,想顾左右而言他混过去,后来实在赖不过去了,遂就地打滚,又哭又闹,一如泼妇,弄得王大名士无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周妈吃的贿赂吐不出来,周妈引进的人就退不出去。摸着了王闿运的软肋,知道自己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王大名士就得让着他,周妈胆子还大了。最后,一个泱泱大国的国史馆,居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周妈当了家。
幸好,就在王闿运感到有点为难的时候,由他的学生杨度带头闹起来的帝制风潮,已经有点成气候了。有意思的是,在帝制的鼓噪中,有些遗老遗少错会意,以为袁世凯这么闹,是为了让清帝复辟,未免得意忘形,放肆乱叫,其中就有王闿运的学生宋育仁。为了不让帝制运动乱了方向,宋育仁被抓了起来,或者说客客气气地被请到了警察局,然后解递原籍。对于冒冒失失闯祸的弟子,王闿运没有话说,只有叹息,还让周妈送了二十元钱给他。这种捉放曹的把戏,通晓帝王术的王闿运,大概是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老谋深算的他,可不打算糊糊涂涂地蹚这趟混水,于是拿周妈说事,上书袁世凯,说自己“帷薄不修”,约束不了家人,辞掉了国史馆的馆长,没等老袁照准,就夹起行李走人。周妈丢了作威作福、索贿纳贿的机会,很是恨恨,但也没有办法(不识字,没有看住自己的床上人写辞呈),只好跟着王闿运回家。
在晚清和民国,王闿运属于那种才大志高,目无余子的人物,连曾国藩、左宗棠都不在眼里,何况其他。无奈,命运不济,站错了队,只好去做名士,既做名士,心中块垒难平,夺他人之酒杯,无论怎么浇,都是老套子,难解心头那点遗憾,非得有点惊世骇俗之举不足以自显,亲老妈子,实际上算是一种。事实上,王闿运抬举老妈子,除了满足自家性欲之外,还附带有笑骂官绅贬损官场的意思:管你什么大场合,什么高贵的人出席,咱就带周妈一起,款待我,就得款待这个乡下来的粗鄙的仆妇,关键是,我带这个粗妇,还没有任何名义、任何名分,仅仅是贱人老妈子而已。达官贵人,夫人名媛,包括民国总统,一并被捉弄了,又无可奈何,王闿运也正好借此,一出自己不得施展的恶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抬举周妈,跟他找三个匠人做弟子(木匠齐白石、铁匠张仲ND265、铜匠曾招吉),道理是一样的,就是偏要找这些底层的人来和士子做伴,抬举了他们,就贬低了你们。骨子里,他并不真的看得起这些人,比如在日记里,就嘲笑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而在齐白石自己看来,他的诗是第一流的,而画倒在其次)。
  王闿运讨厌当时官场的一切,尤其讨厌春风得意的大人物,但却从来不出恶声,一切厌恶,从嘲谑出之,在近乎恶作剧的戏谑中,发泄着自己的不平。只有在自己亲人遭受磨难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显露出金刚怒目的本来面目。晚年,他最喜爱的女儿所托非人,女婿不仅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而且大搞家庭暴力,对女儿大打出手,女儿写信向他哭诉,他在信旁批道:“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愤愤之情,溢于言表,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他王闿运能够说得出来。显然,无论是游戏人生,还是金刚怒目,在骨子里,他老人家心气还是不平衡,没有看开。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谁又能真的看得开呢?那个时代,作为士大夫,一生志向,大而言之,是治国平天下,内圣外王,说的实在一点,则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科考成败,人称得售与否,也就是说,卖没卖出去,当然真的卖出去,还要看以后的官运如何,或者说卖出了个什么价。既不得售,或者穷守乡里,郁郁而终,或者煮字疗饥,卖文为生,再就是做名士了。比较起来,做名士如果做得巧,做得有水平,日子还算过得最舒服的。不过,做名士必须有条件,条件就是自家得有点本事,而且社会上还要承认,否则脾气和疯气,就都耍不起来。
留辫子的大师
民初的学界,有两位大师级的人物是留辫子的,一位辜鸿铭,一位王国维。两位对于脑袋后面的辫子,都还挺在意,打死都不肯剪了去。王国维的辫子,每天早上都是夫人给梳,据他女儿回忆,有次她娘梳烦了,说:“别人的辫子全剪了,你还留着,多不方便。”王国维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冷冷地说:“留着便是留着了。”辜鸿铭更过分,不仅自己脑后拖着小辫子,连自家雇的黄包车夫,都必须是留辫子的主儿;车夫拉上辜先生跑起来,前面一条大辫子,后面一条小辫子,一左一右,甩得好看煞人。
两位留辫子,从表面上看,都跟前清有那么点关系,可是,洋文说和写都比中国话顺溜的辜鸿铭,留辫子,无非是表示自己特立独行,凡事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喊共和,我偏保皇;别人穿西装,我偏马褂;别人留洋发,我偏留辫子;别人提倡一夫一妻,我偏纳妾,而且还有理论:男人如同茶壶,女人如同茶杯,一个茶壶必须配几个茶杯,而不能一个茶杯配几个茶壶。王国维却不同,他留辫子,真的说明他对前清有感情。民国最初的一二十年,有类似感情的读书人并不在少数,主要是因为民国搞得不好,国家混乱,民生涂炭,大家有点怀旧也是正常的,怀旧不见得是希望复辟,也不见得都是遗老遗少。作为旧学浸润颇深的饱学之士,王国维有怀旧之思,更是情理之中。不过,静安(王国维的字)先生跟一般人的怀旧还有不同,他做过清废帝溥仪的师傅,陪着“皇上”在故宫的南书房读过书。小皇帝不仅对王师傅很尊重,而且还有点感情。静安先生高度近视,吃饭的时候,只能看见眼前的菜,溥仪就替他把其他的菜夹过来。按说,从小受惯了端架子教育的小皇帝,是不大可能如此伺候人的,可是,当时的溥仪已经被洋师傅庄士敦教坏了,而且见过新派人物胡适,会做新诗“匹克,尼克,来江边”,所以,对师傅有点表示也正常。不过这么一来,我们这个天天关在书斋里读书,忠厚到了迂腐的老实头静安先生可就受不住了。小皇帝虽然已经退位,但在法理上,他还是皇帝,并没有变成平民;况且,在那些对清朝有好感的人眼里,皇帝头上的光环并没有褪色多少。所以,小皇帝的这点表示,在静安先生心里,想必份量不轻。
我们知道,1927年6月2日,在北伐进军的凯歌声中,静安先生在颐和园投水自尽。关于先生的死,历来有各种解说,罗振玉说是殉清,还张罗着给王国维请谥号;陈寅恪说是殉文化;梁启超说是由于革命的刺激;甚至解放后还有人说是被罗振玉逼的。其实,罗、陈和梁说的都有道理,王国维的遗书上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事变应该指的就是大革命,1924年冯玉祥逼溥仪出宫的时候,王就在现场。皇帝被逼出宫,肯定算是一辱,而眼下北伐革命又快要到了,所以不能再辱。丈夫不能再辱,典出于李陵,这里,虽然没有君辱臣死的执拗,但要说跟前清没有一点关系,恐难服人。当时大革命的声势,的确有些吓人,叶德辉被处死,固然罪有应得,但此人毕竟是个读书种子,远远听了,未免狐悲兔死,物伤其类,心里发毛。王国维是书斋里的人物,内向而寡言,对外界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可内心的敏感度却相当高。冯玉祥逼宫,据当事人回忆,并无凶险可言,冯也绝对没有伤害废帝的意思,可在王的眼里,却是惊涛骇浪,白刃炸弹。所以,把北伐的到来想像得过于可怕,也是自然的。
后来的人们,大概是出于对王国维的爱护吧,总是回避其对清朝的感情,回避其对大革命的厌恶之情,甚至有意让他跟罗振玉划清界线。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如果不如此,这些就是先生的污点。其实,一个真实的王国维,要比加上如许多好心的遮羞布的大师,要可敬得多。
新时代的旧式拜师礼
在历史上,刘师培要算是一个怪人,他很早就投身革命,而且还相当彻底,连名都改了,叫“光汉”,取光复汉家之义。不仅彻底,而且“进步”神速,在大伙还在张罗排满建立合众政府的时候,他就信仰起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来了,别说政府啦,连婚姻家庭都可以取消。可是后来又变节,投到满人权贵端方门下当幕僚,不再打算“光汉”了。四川保路运动起,端方带兵入川镇压,他也陪着。路上,武昌革命炮响,端方被所带的士兵杀掉,如果不是跑得快,他的小命也没了。辛亥革命后,他又上了杨度的贼船,成为袁世凯帝制的鼓吹者,列名筹安会,结果是名声臭上加臭。
导致刘师培臭上加臭的原因很多,但其中主要的一个,据说是他家有仙妻,仙妻名叫何震,是位中国觉悟最早的新女性。不过,这位新女性对于革命不甚了了,但对于自家的享乐却在意得紧。刘师培是吴中才子,具有江南文人容易犯的毛病,懦弱得一塌糊涂,惧内,对何震这位具有新女性之名的河东狮,百依百顺,而且思想上还跟着走。信仰无政府主义,本是何震拖着刘师培,两人妇唱夫随。废除家庭的高调,原本不过是何震为了名正言顺地红杏出墙,明目张胆地在刘师培眼皮底下,跟情人双入双出,据说刘师培一点脾气都没有。刘师培后来之所以变节,实际上也是何震的情人给牵线搭的桥。
黄侃也是一个怪人,黄的怪,方向主要是狂,世界上没几人他能看得上眼。在北大做教授,上课必骂海内名人,连同属章太炎门下的钱玄同,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自家的名言是“八部书外皆狗屁”,意思是说,历史上的著作,除了《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文选》这八部书,统统不入流。跟《新青年》同人,很是过不去,害得大家都认为他是保守派,其实,他只是狂而已,对站在《新青年》对立面、写文章骂阵的林琴南,他也一样不客气。就是这样一个以狂狷闻名的怪人,在刘师培被主掌北大的蔡元培请来当教授之后,居然登门拜访,请求刘收他为徒,而且择日行了隆重的磕头拜师大礼。
原来,刘师培虽然政治上名声不佳,个人生活中又甘戴绿帽子,可是这个人学问却很好。仪征刘家,治《左传》海内独步,刘师培有家学在身不说,于小学(文字学)也颇有造诣。如果要讲“国学”的话,刘师培是名副其实的嫡传。
正因为如此,蔡元培才请他出山,到北大任教,而黄侃才屈节隆重地拜他为师,虽然两人当年都是革命者。
在当年的一代学人眼里,学问是学问,政治是政治,他们很自觉地将两者分开。断不会因为某人政治上不正确,连其学问也否掉了,不仅不否,只要其人有真学问,他们还真的佩服。黄侃一生之狂傲,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是他却偏偏能跪倒在刘师培脚下叩拜。显然,他拜的不仅仅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学问。
  时代有新旧,学问无新旧。越旧的学问,在新的时代很可能越是值钱。
因“病”而囚的章太炎
稍有近代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二次革命失败之后,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了。这件事,在历史上,既算是章太炎反袁的光荣,也算是袁世凯虐待党人的暴行。不过,章太炎的这份光荣,实际上却是他自己找上门去,从袁世凯手里逼来的。
说实在的,当孙(中山)、黄(兴)等人发动二次革命反袁的时候,章太炎早就跟这些当年的同志分道扬镳了。在民国的最初岁月里,政党分分合合,章太炎虽然都是热心分子,但却一直站在先是同盟会,后为国民党的对立面。他厌恶孙中山,对黄兴不感兴趣,甚至跟原来光复会的同志也貌合神离,倒是对那个被造反的新军士兵从床底下拖出来的黎元洪,有着绝大的热情。所以,在袁世凯压迫国民党的时候,章太炎和他身属的共和党,如果不是帮凶的话,也是袖手旁观的。可是,当袁世凯如愿地当上了正式大总统,不再需要国会这个选举机器了之后,借追缴国民党议员的证书,实际上把个国会废了(够不成半数,无法开会),到这时,醉心于议会政治的梁启超和章太炎等人才如梦方醒,但是木已成舟,悔之莫及。
不过,章太炎不是梁启超,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他要“为中夏留一线光明”,“挽此危局”(章给弟子和夫人的信),于是新婚不久的他,毅然离开了自己的温柔乡,北上北京,找袁世凯算账来了(时为1913年12月)。于是出现了他的学生鲁迅描绘的一幕:以大勋章为扇坠,大闹总统府。虽然据章太炎当时的新婚夫人汤国梨女士后来说,章太炎并没有大勋章,上京也没有带勋章,但章太炎的闹,确实非同凡响。据当时的《申报》(1914年1月14日)记载,章太炎手持团扇一柄,下系勋章,足踏破官靴,大嚷着要见总统,承宣官(传达)挡驾,则“疯言疯语,大闹不休”。另据官方记载,章太炎则不仅骂了人,还砸了家具什物。
结果不问可知,章太炎被警察带走,在内务总长朱启钤和有“屠夫”称号的京师宪兵头子陆建章的关照下,章太炎被以“疯病”为由,遭到软禁,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囚禁生活。
当然,章太炎并没有疯,他虽然有“章疯子”之名,但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带有戏谑意味的外号,并不是说他真的精神有问题。章太炎此行,其实真的就是想见袁世凯谈个明白,所以,进总统府的时候,还先投了名片,请承宣官转达。虽然名片一尺五寸长,上书三个斗大的字“章炳麟”,但这是他的个人风格;至于足踏破靴之类,不过是章太炎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头,向来如此,更不足以说明他的“疯”。他之所以遭到囚禁,既由于他的身份——不仅跟国民党有老关系,而且属于共和党内的对袁不满的人士,还由于他这一闹——不仅不满,而且有了给政府找麻烦的行动。
不过,章太炎之囚,以后来党人的待遇观之,还是相当优厚的。据刘成禺讲,袁世凯曾经对陆建章定了关于囚章的八条规则,规定起居饮食用款不限,而且毁物骂人,听其自便。东西毁掉了,再买就是。只是除了限制自由外,对见客、谈时局,都有限制,尤其不许有谈时局的文字。章夫人汤国梨也说,章太炎在被囚期间,每月的费用是500元(当时一个警察每月薪水4元左右,大学里最牛的教授,每月不过400元)。这一段,肯定是他一生中最阔气的时光。
尽管待遇优厚,但囚禁毕竟是囚禁,这既是对章疯子闹事的一种惩罚,更是袁世凯对未来可能的“不安定因素”的一种防范。虽然很有违法嫌疑,但作为独裁者来说,倒也常见常用的。当然,章太炎不可能很痛快地就范,他必然也必须反抗,也就是说要接着闹事。作为一个文人,反抗的最佳方式当然是用笔,可是这种文字一个字都出不去,写了也白写。所以,闹,只好找别的办法。办法之一,是拿看押的警察开涮。章太炎是个穷书生,一辈子没钱,生活极其简朴,可是他在软禁期间,居然一口气雇了十几个厨子和仆人(他当然知道这些仆人都是警察改扮的)。而且,大摆其老爷的谱,强迫这些人称呼他为“大人”,他的客人来了,要称呼为老爷,见面要垂手低头,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向他磕头,犯了错,还要罚跪罚钱。为了将这种羞辱落实到位,他甚至强迫这些仆人(警察密探)照这些条件跟他具结,签字画押,害得我们的警察老爷,个个像是签了卖身契。
涮警察密探,解气虽是解气,但毕竟伤不到袁世凯,甚至连陆建章、朱启钤也碰不着;被关着做大人老爷,虽然耳边听取奉承一片,时间长了,也一样气闷。所以,章太炎又开始绝食。不过,章太炎虽然又疯又倔,但此时的绝食,似乎却并非真的以死抗争。无非是借此闹出点动静,制造一些不利于袁世凯的舆论,让这个奸雄难堪。因此,章太炎的绝食,时断时续,一年多下来,也没有死掉,但却让袁世凯头痛不已,派了若干人马来劝,甚至派人打算强行将章夫人汤国梨接来(未果)。
  我们知道,章太炎之囚,一直到袁世凯称帝失败、自己翘了辫子才告结束。这期间,虽然袁世凯少了若干公开骂街的聒噪(一个梁启超已经够受用的了),但章太炎也因此而洗白了自己。民初上当的经历,不再有人提了,自家的形象,复归到昔日的光辉。他的学生在总结他的历史的时候,这段经历,已经带点传奇色彩了。
狗血淋头的文人们
古来文人之厄,莫过于文字狱。大约文人所依仗着的,不过一枝秃笔,不弄点什么在纸上,甚至刻成书,就难受。当然,这一不难受就容易出事。在皇帝的治下,政治上的忌讳是免不了,白纸黑字的议论,如果政治上不正确,又恰好碰上个过敏的主子,再加上若干条鼻子特好使的狗,那么就有可能倒霉。有明一朝,在开始的时候,朱元璋识字无多,文字狱往往都是阿Q式的,自家秃头,忌讳人家说光,偏有那么些小文人对拍马屁特别有兴趣,自投罗网,结果一个接一个地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到后来,随着皇帝的文化水平的提高,文字狱的水准也水涨船高,稍微像点样了。比如李贽放言无忌,捧秦始皇,赞美私奔的卓文君,说伺候了四朝皇帝的冯道的好话,连对孔子都敢说三道四,宣称不一定以其是非为是非。虽然文革时批儒评法的当口,很让江青和梁效们受用,被树为法家的典型,著作还被印成大字本,广为发行,但在李贽活着的时候,给他带来的却是灾祸。——被捉进官里,断送了老头皮。
历朝历代,论起来,还是清朝文字狱最红火,康雍乾盛世百多年,就闹了百多年的文字狱。不仅传统的政治不正确的话题依然,而且又新添了许多敏感领域,不仅狄夷这种字眼犯忌讳,连明、清、朱、红都碰不得如果你不小心说出了一个以前看起来是常见的词组:浊清,皇帝肯定会龙颜大怒,说你把“浊”字加于国号之上,是何心肠?甚至如果你在诗文里多用了几个日月,也可能被人告发,说是别有用心——念念不忘明朝。
不过,要我说,文人最倒霉的,还不是在文字上遭灾,如果真是在文字上触犯了忌讳,尽管断送了老头皮或者不老的头皮,在后人,还多少能赢得几分赞誉,被夸成有勇气,甚至有见识。可是那些被以另外一种名义修理的文人,不仅当时很惨,过后也得不到后人的好评,在今天看来,属于晦气到家了。
清初的吴兆骞就是这样一个倒霉蛋。吴兆骞是明末清初之季,江南有名的才子,这样的才子,在明社为屋之际,尽管没有顾炎武、傅山、张煌言、夏完淳那样的恢复之志,但多少不免有些家国之慨。虽然很快就出来应试,做了顺民,但对于清朝皇帝来说,这种人还是有欠修理的地方,至少为了惩罚江南地区士大夫的不安分,也要弄点名堂杀一杀这些人的傲气。于是,科场案出来了,凡是被举报的考官考生,统统丢了吃饭的家伙,而取中的举子,则被押到北京,俩兵丁拿着大刀看一个,让他们在皇帝面前当场考试。江南才子吴兆骞就是被押解到京,在杀气腾腾的考场上考试的一个倒霉鬼。
一种说法是,从来都娇生惯养的吴兆骞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不免浑身颤抖,握不成笔,结果交了白卷。还有一种说法是,吴兆骞被押进考场之后,傲气陡起,说我吴兆骞考个举人还用受这种气,一字不写,交了白卷。不管哪种说法是对的,反正吴兆骞交了白卷,而且因此被流放到了极边之地,到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给披甲人为奴了,再重一点,就是绞刑了。尽管吴的文名早已上达天听,皇帝应该知道,此人的白卷不代表他只能靠走后门才能考上,但处分依然是这么重。
  吴兆骞在宁古塔的冰天雪地里,背着考试作弊的罪名,一待就是23年。最后还是一班儿老朋友看不下去,托关系托到当时的权相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头上,纳兰惺惺相惜,伸以援手,这才让吴兆骞在暮年回到了家乡。
大学者的“呆气”
但凡有成就的学者,多少都有几分呆气,往往越是在一般人都不成问题的日常小事上,他们恰恰显得十分笨拙,甚至可以说是弱智。比如出门不辨起码的方向,分不清左右,不会接电话等等,若让补白大王郑逸梅说起来,可以有一本厚厚的书。
在中国,这类呆气表现最为严重的,据我所知有两位:一位是章太炎,一位是金岳霖。因为他们两个,一个出门忘了自己家住哪里,一个忘了自己的名字。
章太炎晚年住在上海,靠卖字为生,平时轻易不出门,出门必定有接有送。有次,不知怎么回事老先生自己走了出去,想要回家的时候,叫了辆黄包车,车夫问他去哪里,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家在什么地方,于是对车夫说,我叫章炳麟,就到我家。车夫说,我不认识你。章太炎急了,说,连我你都不认识?你拉上走好了。
金岳霖某天早上起来,突然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没办法,只好去问他的车夫。车夫也大有金先生之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金急了,说,那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称呼我吗?车夫说,他们叫你金博士。金岳霖到此方恍然大悟:哦,我原来叫金岳霖。
过去,国人看待学者的“呆”,大抵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觉得可笑,常常以嘲讽的态度面对学者们闹出的笑话。孔夫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凄凄惶惶,有人嘲笑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实际上就是这种态度的鼻祖。这种态度如果机缘凑巧,跟文人的反智主义倾向结合起来,后果可能非常可怕。文革后期,白卷英雄张铁生冒出来的时候,当权者有一段时间作兴考专家考教授,就是拿一些日常事务来考那些大教授、大专家,结果还真是考出了很多笑话。据说,由此证实了伟大领袖读书越多越愚蠢的论断。
另一种态度是羡慕。因为他们把这种“呆”的表现,当成了有成就学者的象征,是一种值得骄傲的名人逸事。甚至还有人刻意效法,故意制造出一些逸事来,表明自己也属于名学者或者是名人之列。他们忘了,这些大学者的呆事之所以变成了逸事,关键在于他们有成就,而且因为这成就变成了名人。如果光有呆事没有成就,那么只好做呆子。所以,西施捧心是谓美,而东施效颦则不仅是丑,而且是呆了。
其实,这些有名的学者,都是平常人,跟我们大家没有太多的区别,可能智商要稍微高点,但也有限。他们的特别之处,在于精神比较集中,总是把注意力凝聚在一个或几个点上,也就是集中在他们所从事的学术事业上面。显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一个人格外地把精力尤其是注意力,投放到某些方面的时候,其他的方面尤其他们所不在乎的日常琐事,心思投放过少,就未免显得“弱智”了。俄国作家高尔基说过,所谓的才能,其实就是一种对事物的爱好。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只是当爱好变得专注,才真的变成才能。那些名学者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们对某些方面的学问有兴趣,而且能把这种兴趣固化专注起来。当然,也因为这种专注,牺牲了一般人都有的日常生活能力。
我们看学者逸事的时候,哈哈一笑之余,应该有点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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