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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二号房

_5 綠痕 (当代)
  她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我不需打扮。」当个大夫哪需要花枝招展?她看的是病,又不是专程开门给人看。
  左刚还是有办法顺著她的话说下去,「你本来就够美了,当然不需要打扮,这只是娱乐一下你自己而已。」她哪需要在别人的面前打扮得美美的?他会这麽做,纯粹只是为了他的福利著想而已,至於其他的男人?哼,他才不给看。
  难得没有浇他一盆冷水,也没出声反对,蔺言只是在他有耐心地等待她的首肯时,冷不防地问。
  「你出钱?」
  低首看著那张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娇颜,再回想起她是怎麽将东翁坑到无语问苍天後,十分认命的左刚,也只能心痛地向她垂首。
  「是……」
  
  炎夏的骄阳,将卧龙街的石板路晒得烫热,应付完正午用饭的一波人潮,总算是清闲下来後,东翁才叫来丹心,想叫她替她看著店面,好让他去午睡一会儿,就在这时,一骨碌自本馆内冲出来的鞑靼,摆著张铁青的脸,以一副大事不妙的德行冲至柜台前。
  「东翁,蔺姑娘的义医馆被砸了!」
  东翁撇撇嘴,当下什麽午睡的心情都没了,懒懒地踱回柜台内,他打开扇子边扇凉边问。
  「哪个呆子干的?」虽然他早就预料到引起其他医馆民怨的蔺言定会有此下场,但没想到却来得这麽快。
  「散朝侍郎大人!」身兼门房和众房客保镖的鞑靼,忙不迭地报上那个派了大批人马特地跑来砸馆人的官名。
  东翁一手抚著额,「果然是个呆子……」上回是因多了个左刚碍事,所以蔺言才没动手,这下可好,居然再去惹蔺言?那家伙就那麽想看蔺言的本性吗?
  「他说,蔺姑娘要是不看他家的公子,那麽蔺姑娘也休想再为他人看诊!」只能眼睁睁看著他们拆房砸物的鞑靼,情急地对一脸万事不急的东翁再报。
  东翁不怎麽期待地问:「十四巷的有什麽反应?」
  「面无表情。」
  「嗯……」他点点头,「那就是火冒三丈了。」
  「另外……」鞑靼边说边一手指向外头,「散朝侍郎大人,也已派人包围了咱们这间客栈。」
  东翁绕高了两眉,「他围这做啥?」这关他家客栈什麽事啊?
  「他说他要拆栈。」
  早就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的东翁,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唉,就是有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蛋……」为什麽那些想找碴的家伙,每回都不先进来看一下客栈里头那道高高挂著「奉旨开业」的圣旨?想拆栈?那岂不是等於想拆皇帝亲自给的招牌?
  算算时间,这几日总是一早就去一扇门,午後就回栈的左刚,也快回栈了,万一左刚回来见著了这回事,又知他们对蔺言干了什麽好事後,那恐怕……愈想愈觉得头痛的东翁,无力地朝丹心勾勾指。
  「丹心,天字一号房的近来身子可好?」好吧,既然这回事左刚是闹定也会闹得更大,那他就拉尊房客来替左刚收拾善後。
  「死不了。」被蔺言看过两回,也喝过六日苦到不行的药汤後,已经拒绝再就诊的侯爷大人,近来气色可能是打从他入栈以来最好的。
  「那就叫他出来见见客。」散朝侍郎,当官的是吗?很好,他就让这个当官的瞧瞧陛下最为宠爱的当红臣子生得是啥德行,反正家里那尊在朝中红翻天的房客成天闲著也是闲著,此时不派上他来找找乐子,更待何时?
  丹心不以为然地摇首,「侯爷不见客的。」向来只有人胆战心惊地去见步青云,从来没有步青云亲自出来见人的。
  东翁邪邪一笑,「你就同他说,有人不信邪,嫌命太长,说千里侯是贪官污吏、无道王朝中的毒瘤,因此非替天行道拆他千里侯的招牌不可。」那个姓步的就同姓蔺的一样,全都是见不得有人挑衅的一派……呵呵,他最爱玩挑拨是非这一套了。
  「是。」丹心想了想,也觉得这招肯定管用。
  在丹心回去本馆後,愈想愈觉得他奸诈的鞑靼,两眼忍不住瞟向他。
  「东翁,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阴险?」简直就跟那尊千里侯大人有得比。
  东翁笑咪咪地一手撑著下颔,望著外头的大批人马准备看戏。
  「客气了,大家都这麽说。」开什麽玩笑,他们以为在家中住了一大堆怪房客的他,是怎麽有法子压下那票房客专心当掌柜的?这些年大风大浪见多了,这种芝麻小事,他哪可能没法一手摆平?
  自一扇门回来,才回到卧龙街,就被汹涌的人潮堵得回不了家,好不容易才挤过重重的人群回到客栈里,左刚纳闷地指著外头一堆穿著官服包围了整座客栈的人们。
  「东翁,那堆人是谁?」
  「当官的。」他好整以暇地道:「同时也是来找十四巷碴的,他们拆了蔺言的义医馆。」
  左刚大喝一声,「什麽?」
  「大概是因你和姓蔺的把他给惹毛了吧,人家是当官的,注重的是脸面,因此他当然会来这讨回他的面子啦。」东翁在他变了张脸开始发火时,再把矛头指向他和蔺言。
  下一刻,生性冲动的左刚,即如东翁所愿,二话不说地冲出店外,朝著外头坐在轿子里的散朝侍郎扬声喝问。
  「大人,蔺姑娘犯了您哪一条哪一桩?您凭什麽拆了她的义医馆?」蔺言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这才辛辛苦苦地把她的义医馆给经营起来?而这两日前找过她一回碴的家伙,这回居然做得更过火?
  身为散朝侍郎的欧得进大人,在左刚冒出来替蔺言出头时,起身走出轿外,并命人替他打伞遮阳後,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词当著左刚的面说出。
  「她不为我儿看诊!」
  左刚愈听心火愈盛,「就这样?」
  他用力将衣袖一拂,「若她不为我儿看诊,那往後,她也休想再替任何人看诊!」
  左刚二话不说地抽出捕刀,一刀甩出去,刀身就笔直地插在他身旁的轿门上,吓坏了欧得进,也让四下身著官服的人们纷纷拔出刀指向他。
  左刚狠狠地瞪向他,「我方才没听清楚,大人若不介意,那就请您再说一回。」
  「我……」
  「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完全无视於四下的人马,左刚边说边走至轿前抽回捕刀,再别过脸横他一眼,「蔺姑娘有她的规矩,迫她为人看病,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所能使出来的伎俩?」
  「东翁……」站在里头为左刚紧张不已的鞑靼,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希望他能快点去阻止左刚。
  「慢。」东翁不疾不徐地以一扇敲著他的脑袋,「耐心点。」不急不急,只要再多等个几句话,就可以进入足以让步青云耍花样的主题了。
  摆出当官架式的欧得进,一双老眼微眯,不客气地看著一身捕快装扮都还未换下的左刚。
  「你是什麽东西?」
  左刚也不怕他知道,「一扇门总捕头,左刚。」
  「不过是个总捕头,竟敢教训起老夫?」在官阶上占了上风的欧得进,不可一世地扬高了下颔,「你可知老夫是谁?」
  「不知道。」
  「老夫乃散朝待郎!」
  「哟——」尖酸刻薄的语调,在欧得进报上官名後,登时自客栈里传来,「我还以为是哪个生了三头六臂的,原来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小小芝麻官。」
  「大胆!」欧得进随即转头朝里头大嚷。
  被丹心请出来的步青云,整个人半倚在柜台边,发也没束冠、衣衫也不拉整好,只是掏出一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著凉风。
  「啧,好些年没听人敢同我说这句话了,你说是不?」步青云心情很好地晾高了眼眉,微侧过眼看向东翁。
  「我就说他嫌命太长嘛。」东翁点点头,顺手为他奉上一碗凉茶。
  步青云指指外头,「就这个不想活的胆敢来这找我的碴?」
  「对,方才同你喊大胆的那个,就是带头的。」东翁边向他说明也边向外头的人马说一声,「忘了向你们介绍,此乃千里侯大人是也。」
  那个以专门克死人而出名的千里侯步青云?
  所有人在听到那如雷贯耳的名号後,速速转首瞥看向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步青云一眼,而後集体大大往後退了数步,并在这大热天里开始发抖。
  「这种小角色,你就不能自个儿打发吗?」难得出来见人,没想到却没什麽搞头也没哈大阵仗,这让步青云不禁有些埋怨。
  「因为他们说……」东翁不慌不忙地激励他的斗志,「区区一名千里侯,他们还看不进眼里。」
  「是吗?」步青云的声调当下冷到骨子里。
  「我们哪有这麽说啊!」外头的众人忙不迭地大声喊冤。
  「散朝侍郎……」将手中的纸扇一收,步青云想了想,冷笑地走至大门前,「原来是欧得进欧大人啊!」
  「侯……侯爷。」在朝中从没倒楣抽中生死签,也压根就不想在有生之年见到步青云的他,怯怯懦懦地低声应著。
  步青云朝他勾勾指,「欧大人,你,认为你的命很硬吗?」
  「我……」不得不上前的欧得进,独自站在店门外,不时抹著一头的冷汗。
  「侯爷,他们不但找你和东翁的碴,他们还顺道也找了左捕头和蔺姑娘的麻烦。」逮著了机会,鞑靼忙著替人火上添油,好出出一肚子怨气。
  「是谁说……」步青云听了两眼微眯,不悦地压低了嗓,「本侯允许有人动我家邻居来著的?」他家的左刚,是他专门在打发时间时耍著玩的,而那个害他连喝了好几日苦药的蔺言,则是曾把他从鬼门关前给救过一回……他都还没回敬蔺言一下,这家伙,凭什麽同他抢人玩?
  「我、我们现下就走!」恨不能插翅快快离开这里的欧得进,马上转身扬手要众人快走。
  「慢。」可惜的是,已被惹毛的步青云并不愿放人。
  欲走不得,又得罪不起千里侯,全身隐隐颤抖的欧得进,满面惶恐地瞧著不再冷笑,只是面无表情的他。
  「你以为,这里是由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他都大老远走出他的天字一号房了,在没找到乐子前,他怎可能就这麽算了?
  「侯爷……」
  「一号房的。」东翁走出柜台,低声在步青云的耳畔说了几句後,再一脸没事样地退回柜台旁。
  「笔墨。」步青云朝後伸出一手,早就准备好的东翁立即奉上。
  站在外头,根本就瞧不清步青云在那张纸上写了些什麽,欧得进才伸长了脖子想偷看一眼,快速落笔写完的步青云已将纸张摺妥装进信封里,再交给一旁专门跑腿的鞑靼。
  「鞑靼,明日日落前,我要拿到圣旨。」
  「是。」
  圣旨?脸色几乎是青了一半的欧得进,在鞑靼步出店外走至一旁的马房里牵出一匹快马,翻身坐上马背後,才想命人拦下他,不料步青云却阴沉地朝所有人低吼。
  「现下,全都给我进来坐下!」
  「侯……侯爷?」大批被迫挤进客栈里头并各自找好位子坐下的人们,心慌意乱地看著那个披头散发的步青云。
  步青云一脚踩在客椅上,「千里侯的招牌也不看一下,就大剌刺的跑来我家想拆房子?」
  「我……」很是後悔没打听清楚步青云也住在此处的欧得进,仰首看了以克死人出名的步青云一眼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本侯希望,贵府已事先打理好大人您的後事了。」
  
  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自从义医馆被人砸了那日起,即将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人的蔺言,次日在她仍想著该如何重新来过时,自她家後院的客房处,却传来阵阵敲敲打打和吆喝的声音,原以为又有人不死心上门来想再砸义医馆的她,连忙冲出主屋,但就在她跑至那个已经被毁的义医馆前时,她满面意外地瞧著眼前一大堆正在为她发挥劳力,替她重建义医馆的人们。
  愕然地瞧了好半天後,刺目的艳阳下,蔺言在那一个个身穿捕衣的人群中,眼熟地认出左刚高大的背影,这让她忍不住回想起,在她欲再次犯下杀孽亲手杀了湛月时,是左刚及时阻止了她。在她被那个散朝侍郎派人架走时,十万火急跑来救她的是左刚,而听丹心说,昨日在知道她的义医馆被拆了後,头一个替她出头的,仍是左刚,没想到,现下替她动手流汗的,也还是左刚……
  千头万绪因他而在心底兜转个不停,她难堪地望著左刚的背影,很想躲,又很想走上前去问问左刚,为什麽他甘心为她做至如此?
  为了她这种人,真的值得吗?
  她不明白,左刚明知道她是个什麽样的人,也知道她不欲人知的背景,她更是没从给过他什麽好脸色看,可他怎都不因此而退缩或是改变初衷?她从没给过他什麽,最多,也只是救了他的小命两回而已,而他,却总是不停的给她……
  心中百感交集的她,总觉得喉际因那道总是挡在她面前的背影而哽涩得疼痛,她很想出声喊住他,要他别再为了她做什麽事了,可是一想到他那张总是无怨无悔的笑颜,她就怎麽也说不出口。
  「蔺言?」将梁柱扶正後,停下来稍事休息的左刚,回过头来,就见她盯著他发呆。
  她清了清嗓子,在他走至她面前时,努力保持著不变的音调。
  「你在做什麽?」
  他一把抹去额上的汗水,「帮你重新盖一个义医馆呀。」既是被拆了,那就重建一个嘛,等著上门找她看诊的人可多了,他可不能拖著这事让人苦等。
  「我没要你帮忙。」看著他已被汗水沁湿一身的衣裳,她有些不忍。
  左刚咧嘴朝她直笑,「我自愿的。」
  她将手往旁一指,「他们呢?」
  「非自愿的……」被迫来此做苦工的众家捕头,站在烫人的日头底下,含泪地齐声答道。
  「你们说什麽?」左刚不满地瞪著那票他手底下的捕头。
  「我们很乐意效劳……」深怕左刚又连著十来日不肯回一扇门,领著一堆捕头来盖房子的邢净,只好率众人改口。
  「你别在这晒日。」左刚瞧她也被晒出些许汗水,忙推著娇小的她到远处能遮荫的屋檐下,「乖乖的,在这待著,我们会尽快把你的义医馆给盖好。」
  「头儿……」被烈日晒了快一日的众人,也很想要有那种清凉待遇。
  左刚横他们一眼,「闭嘴,快点干活!」
  在左刚又加入众人,蹲在墙边忙著砌砖时,手捧著一只龙纹端盘,上头放了一卷金色卷轴的鞑靼,在屋後找著了蔺言後,上前将端盘捧给她。
  「蔺姑娘,这张圣旨是千里侯特意请来给你的。」在有了这玩意後,相信往後再也没人敢砸她的义医馆了。
  她有些搞不清楚,「给我的?」
  「嗯。」鞑靼在她迟迟没有拿过圣旨时,乾脆擅自替她打开那卷圣旨,让她瞧瞧上头写了些什麽。
  她瞪著上头斗大的四字,「奉旨开业?」那个步青云究竟是对皇帝说了什麽?
  「这玩意东翁也有一张。」鞑靼习以为常地耸耸肩,「对了,侯爷说,日後若有人敢上门找碴,亮出这张圣旨还不管用的话,尽管亮出他的名号去吓人就是。」
  「我知道了……」
  「那这没我的事了,我还得去外头拉客做生意。」办完这件小事的他,还得快点回去客栈里头帮忙,以免东翁又忙翻了天。
  「鞑靼。」她忽地叫住他,「替我转告千里侯一声。」
  鞑靼原以为接下来他将会听到,打进栈以来从没谢过什麽人的她,会脱口说出对步青云感谢那类的词汇,岂料,他听到的却是……
  「就算是这样,他的看诊费,也一样不会降价。」脾气死硬的她,感激归感激,但她定规矩照样不变。
  「……」
第八章
  「解开你的卸武式。」
  方自一扇门里忙完了一大堆待他处理的案件後,打道回府的左刚,在走至卧龙街附近的偏僻巷弄时,那个他曾经放她一马,已有一阵子不见的湛月,像是早就在这等了许久般,在他一踏进巷里没多久,便自暗处跳出来堵住他的去路。
  左刚揉了揉眼,然後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瞪著早已是武功全失的湛月。
  「你……居然还敢找上我?」她是不是逍遥日子过厌了,或是不想活了,所以想去蹲蹲苦牢,再被推出午门外一刀给砍了?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湛月当然也知道找上他得冒上很大的风险,可是只要他的卸武式一日不解,她就得继续当个什麽武功都没有的废人。
  「听是听见了,只是……」左刚为难地搔搔发,「我没习过。」
  她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什麽?」
  「这招,普天之下就只有那个盟主大人才会解。」他无奈地摊摊两掌,「听说这可是他家的家传绝学,所以解式之法,不传外人。」他也不想只学一半啊,谁教盟主大人说什麽都不肯再教。
  「你……」
  「你若闲著,那就快去找盟主大人商量看看吧,不过我个人是认为,你能找得著他的机会很小就是了。」还想早点回栈去缠著蔺言的他,懒得同她搅和,只是挥挥手恭送她。
  「慢著!」
  「你是要他慢著,还是我慢著?」跟踪左刚多日的天水一色,无声无息地站在她的身後问。
  一回头惊见天水一色就近在眼前,湛月在来得及拔腿就跑之前,天水一色不慌不忙地一手握住她的掌腕,在将她扯回来时,再次在她的胸坎上不留情地击出一掌。
  左刚在天水一色出手更狠之前,一手按住他的臂膀。
  「喂,蔺言说她自个儿会清理门户。」
  天水一色挑眉反问:「你希望你的蔺姑娘再杀人吗?」说起来,他也算是好心了,替自己赚来一大票赏金之馀,也省了那个蔺言的一笔杀孽。
  「不希望。」左刚想了想,不情不愿地扁著嘴。
  「那这个功劳我就代你领了。」挨了一记佛手印,眼下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湛月,也只能任由天水一色拎著她的衣领准备送回六扇门。
  左刚不满地瞪著专捡现成的同僚,「次次都这样……」
  也知道被他怨很久的天水一色,回首瞄了他一眼,再缓缓踱回他的面前。
  「好吧,看在你又替我赚了个功劳的份上,我就免费告诉你一个消息。」不要说他都不照顾同僚,另外两笔赏金,他就牺牲点,让这个还欠人诊金没还的同僚去赚。
  附耳听了一阵後,左刚不语地竖紧了眉心。
  天水一色拉拉湛月的衣领,「这下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吧?」
  「成交。」
  
  出动一扇门的捕头们,不过两日左刚就将蔺言被砸的医馆给盖好,蔺言在药房里清点了被捣毁损失泰半的药材後,在这日天色一黑,早已掌握住剩下那两名自天牢逃出要犯目前行踪的她,即身著黑衣隐身在黑夜里,以上乘的轻功全力赶至那个她预估应可堵到人的地点。
  位在城外偏远的林子里,墨色正浓的四下,突兀地出现一只不该出现在此的灯笼,大老远就瞧见灯笼红融融光芒的她,先是缓下了步伐,在不出半点声响地来到灯笼的附近後,她意外地瞧著蹲坐在林子里,依靠著手中灯笼所散放出的光芒,不断在发抖的左刚。
  在他还抖个不停时,蔺言走至他身後,怎麽也想不通怕黑的他怎会这麽巧的出现在这里。
  「你怎会在这?」
  透过天水一色给的消息,早她一步来这等人的左刚,虽然身子抖得有如风中落叶,但他回首看向她的目光,却一点都不意外。
  「等你。」他这回牺牲可大了。
  「怕黑就快回去,我有事要办。」蔺言看不过眼地走上前,一把将蹲在地上的他拉起。
  「杀人吗?」左刚弯低了身子,眼对眼地看著她。
  「谁告诉你的?」不愿在这时接触他那种目光的她,连忙别过脸。
  「别看我笨虽笨,好歹我也是个捕头。」她找人的功夫一流,但吃另一行饭的他,有个天水一色在他背後帮衬著,自然也不差。
  蔺言两手环著胸,「怎麽,你想抢生意?」
  「不。」左刚摇摇头,反而指向她,「抢生意的,应当是你。」
  「我?」
  「没错,早在你之前,我就已经放出风声说我要把那两颗人头放在午门前交差了,因此,你少来同我抢。」天水一色那日是说,他们要是再不快点把剩下的那两颗要犯的人头带去给总府衙门的话,限他们期限破案的总府衙门,定会摆脸色给他们看,所以他也只好苦命点,来这办一办正事顺便阻止她杀人。
  蔺言冷淡地问:「你不让?」他又不像她急需著用钱。
  「不让。」他很难得在她面前摆起固执不顺她的意。
  不想与他在这耗下去,省得待会可能经过这里的那两人会因此而跑了,不想出手伤他的蔺言,只好向他吐实。
  「我需要那两笔赏金。」
  「我知道。」他伸手拍拍她的头顶,注意到林子外远处的动静时,他忙将她推至一旁,「喏,我等的人来了,麻烦一下,让让。」
  「左刚……」
  「既然你已不干杀手那行了,那麽,我还是老话一句。」他回过头对她交代,「你就别再趟这些浑水,回家专心当你的大夫吧。」
  「你以为,凭你一人,会是他们的对手?」若两人联手,他要怎麽办?他是又想欠她诊金吗?
  为了她话里的担心,左刚著实在心头乐上了一会,半晌,他正经八百地将脸一板,同她说得很不客气。
  「那当然!」他的武艺虽然是远远及不上她,但排在他下头的人,可多著很呢,至少林子外头的那两个就是。
  「慢——」她伸出一手,但没来得及捉住飞快冲出林子的他。
  老早就打听清楚,吞月城一扇门总捕头,有著怕黑的要命弱点後,在吞月城里躲了一阵,却因一扇门日日都派人出门搜捕他们,在苦躲著追兵而无法再犯下案子糊口的两人,索性把心一横,刻意趁夜想在左刚无法出门的这时分逃离吞月城,改去别的城镇。
  匆忙踩在林子外草地上的两道步伐,却在一抹熟悉的黑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急急停住脚步。
  「哟,赶路呀?」左刚提高灯笼照清了他们的面容,「才在吞月城里待了一阵而已,别那麽急著走嘛。」
  「左刚?」也同时看清楚他的面容的两人,怎麽也没想到传闻中怕黑的他居然会在这时出现。
  「对。」他将灯笼往草地上一插,朝他们笑得很热情,「不知你俩有没有空?我想请你们到一扇门里坐坐。」
  「没空!」他俩齐声答道,其中一人先是对他亮出一柄镶有九个铁环的大刀,另一人则是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际的长剑。
  「慢著。」左刚抬高两掌,「我个人是希望能直接将你们带回一扇门,因此能不动手的话是最好,你俩就配合点成不成?」他可不想又再出刀,然後一个不小心就又砍了别人指定的人头。
  划过他耳边的刀风,下一刻随即削下左刚的一截发,迎面而来的利尖也直刺向他的心窝……
  看样子,眼前的这两位仁兄是不愿与他谈谈了,左刚叹了口气,一手握住其中一人的掌腕,硬是将他的剑插回剑鞘里,而後头也不回地朝後重踹一脚,正中另一个打算将他给劈成两半的人。
  「好吧,那我就不罗唆了。」他朝被按住剑不能抽剑而出的人笑了笑,随即大步退开他并一手按向腰间的捕刀。
  伸手拨开林间的密叶,蔺言无言地看著每回出刀砍人,都会准确砍到人的左刚,这一回下手算是轻了,只在他们的腹部砍过一刀後,就收工将捕刀给收回刀鞘里。
  「邢净。」走回插著灯笼的地方提起灯笼後,他朝另一处的林子弹弹指。
  大半夜被左刚叫来,拖著一夥捕头同来的邢净,窸窸窣窣穿过林子,以稀奇到不行的目光,注视著他家那个怕黑怕到已经有恐惧症的头儿。
  左刚指指躺在地上呻吟的两人,「把那两个交至总府衙门换成现银,然後再交至有间客栈,叫那个东翁将现银全都送至十四巷。」
  邢净怎麽也想不通地摇摇头,「是……」他家头儿是不怕黑了,还是前阵子喝错蔺言给的药了?
  「我不需要施舍。」在邢净领著人扛走要犯後,蔺言走至他的面前站定。
  他早准备好说词了,「我没施舍,我只是在付我所欠的医药费。」
  「太多了。」
  左刚轻点她的鼻尖,「剩下的就存著吧,我想日後我会用得著的。」倘若每日清早她都踹他或掌他巴掌,他就有理由又去赖著她叫她治了。
  难道他以後还想再中毒或是受更重的伤?蔺言愈听他的话眉心就皱得愈紧。
  「蔺言。」左刚在她面无表情拂袖就要走时,伸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还有事?」
  「你知不知道,人生是可以重新来过的?」他慢慢将她拉回他的身边,再一手轻抚著她美好的脸庞,「不管过去发生了何事,只要改走另一条路,其实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感觉到他掌心如昔的温暖,蔺言在他扬高了灯笼想看清她的面容时,忍不住垂下眼眉。
  若是人生可以重来过,也可以像个无忧的孩子憧憬著美丽的远方……这种事,他以为她没有想过吗?这些年来,她不知已在心底祈求过多少回,渴盼上天能让她的人生重新来过,可现实依旧是现实,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挽回一切,当然也不可能将过往一笔勾销。
  「若我找不到路呢?」
  他笑了笑,说得好简单,「那就像我一样,提著灯,努力的把它给找出来呀。」
  「犯下的错呢?那些罪,又该怎麽办?」
  「这错这罪,是谁定的?」他在她又开始往心底的死胡同里钻时,左刚一手抬起她的下颔,歪著头问;「你说,杀百人与救一人,谁的功劳较高?」
  功劳?杀人也有功劳可言?她不以为然地摇首,转身要走时,左刚在她身後叹了口长气,探出一手,稍稍使劲将她按在他的怀里,再低首看著明明就一直很想得到他人的原谅,可是却连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她。
  若是无人开口对她说这句话,那就由他来对她说吧。
  「当你救了一个人之後,哪怕过往再错再坏,你就已经把罪都赎清了。」
  眼洼中泪水早就已乾涸的蔺言,背对著他靠在他的胸前,在被身後的身子温暖了整个人後,感伤地将他那句听来似是云淡风清的话,倾尽全力留在心底。因为,或许对别人来说,这话,并不怎麽重要,可对她来说,它就像一颗倒流进她心底的眼泪,湿透了她的伤怀,和她的难以自容,并且还给她一个她苦苦追找回的自己。
  盼望了那麽多年,或许,她在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吧。
  这一句,终於飘进她的耳底,贴至她的心房,命她把所有罪疚都放下,要她饶过自己,放自己一马,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去证明放下屠刀这个选择没有错的一句话。
  当你救了一人之後……你就已经把罪都赎清了。
  哽咽得难以成言的她,在这刻,彷佛看见以往那个罪仇高筑,步步走来艰辛,却又不时刺痛她的心的台阶,而在这句话赦免了她之後,她不再需要一步一沧桑地朝著似永无止境的长阶往上爬,却又苦苦得不到个解脱。
  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为了今日的这句话,她等了多久,多苦……
  她哽著嗓,「你很蠢,还是个很笨的好人,你知道吗?」
  「每个人都这麽说。」他很久之前就有自知之明了。
  「……谢谢你。」
  「谢我什麽?」因为夜里的风儿穿过草原,他一时没听清她那几不可闻的耳语。
  蔺言压下满怀的错杂心绪,拨开他环著她肩膀的大手,笔直走向前。
  「当我没说。」没听到就算了。
  「什麽什麽?」左刚连忙追在她身後,「再说一回嘛,我方才真的没听清楚。」
  「回家。」她深吸了口气,回头朝他勾勾指。
  「那刚才——」
  她不怀好意地瞄向他手中的灯笼。
  「再多说一字,我就把灯笼熄掉。」她这辈子从没谢过什麽人,因此,好话她才不说第二回。
  被她一恫喝,这才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努力克服恐惧来到这的左刚,左瞧右瞧了四下,登时两手紧紧握著灯笼,浑身抖个不停地紧跟在她的身後,就怕她会把他扔在这片黑暗里。
  「给你。」在他手中灯笼里的烛焰都快被他抖熄时,看了就觉得有些受不了的蔺言叹了口气,主动朝他伸出一手。
  如获特赦的左刚,飞快地握紧她的小手,完全都没注意到他的力道会把她拧疼。
  「别再抖了。」蔺言以另一手拍向他的额头要他镇定,再牵紧这个一到夜里就胆小无用的男人,然後,带著无法克制恐惧的他,一路抖回家。
  
  排开云儿层层叠叠的阻碍,月儿高挂在湛蓝的星海里,夜里徐来的清风,将叶梢吹拂得沙沙作响,当叶影摇曳之际,天顶的云朵已远然流离。
  在这夜,极其难得的,打从蔺言住进有间客栈後,夜夜都被迫熄灯的天字二号房,整房灯火通明,而在隔邻,总是只点一盏油灯的地字十号房,今夜却是灯火俱熄。
  住在客栈里的所有住户,全都认为不是蔺言转性格了,就是左刚终於打败了她的坚持,讨回了他夜里绝不可或缺的光明。
  但左刚却不这麽想。
  置身在自己的天字二号房内,虽然厅房里点了十来盏腊烛、屋里屋外也挂了一大堆的灯笼,可他也不知怎地,就是浑身不自在,看著一室的灯火辉煌,他突然发现,他想念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一小盏照亮某张面容的油灯。
  坐不住、睡不著,也不知隔壁的蔺言是怎了,左刚忍抑地待在自宅里一个时辰後,便再也待不下去地走出外头,连翻过两面墙,快步走进一屋幽暗的地字十号房里。
  走进主屋轻轻推开门扉,在那间夜里蔺言总待在那看书的书房里,敞开的窗扇,将月光洒满一地,静静流曳在坐在窗边仰月而看的蔺言身上。
  左刚默然走至她的身边,靠在窗边没挡住外头的光影,只是一迳地瞧著这张不再躲至暗处,总算走出阴影的月下容颜。
  「月光有我美吗?」过了很久後,双眼始终没有看著他的蔺言,轻声地问。
  「没有。」
  「你不怕黑了吗?」她今晚已把他的光明还给他了,他还敢过来?
  「照怕不误。」虽然他的恐惧感仍是挥之不去,但很难得能够欣赏月光的他,心跳却出奇的平静。
  「那你为何又跳过墙来?」
  「夜里见不著你的脸,我睡不著……」都好一段日子了,自她住进来後,他夜夜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而每夜在合眼前,或夜半惊醒睁开眼时,看到的,也都是她的脸,今晚少了她,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入睡。
  蔺言轻轻应了一声,不想再多话,也不想赶他,她只是坐著不动,仰起美丽的颈子,继续看向那轮不再让她感到害怕的明月。
  看著她虽静然不动,可仍旧显露出来的万姿千态,那种难以言喻的美,使得筛落过窗棂的月色顿时相形失色。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存在,即使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仍旧排山倒海向他袭来,而她,就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偶尔扇了扇眼睫,挑动了他的心底最深处的震荡之际,又再别过眼,目光流离失所地看著四下。
  她不像大红绚烂的花朵,努力盛开弥漫一室的馨香,她只是另一道清冷投入室内的月光,淡淡的莹亮,不去照亮她的四周,也不照亮外头的天际,独自的自私,也让走进她世界里的人,独自的拥有。
  在这夜见著与以往不同的蔺言之前,他曾经以为,吸引他靠近她的,是责任、是惊艳、是迷乱困惑、是痴缠著迷,他却没有想过,那其实只是在他下定决心之後,忘了迷途知返,一往深情的沉沦。
  「就算是会被打死,我也甘心了……」左刚长叹一声,在她看向他时走至她的面前,弯下身子两手捧起她的脸庞,低首亲吻著那双嫣唇。
  温柔的触感,像抚过草原的春阳,暖融融的,再自她的嘴边漾开,印在她的眉心、她的眼、她的颊上,她闭著眼感觉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气息,并没因他的轻薄而有任何举动。
  「你不想杀了我吗?」心跳得飞快,他勉强捺下、心中的冲动,哑声地问。
  「我懒。」
  他听了,忍不住又低首偷来几个香吻,在他伸手搂住她时,她突然问。
  「你所谓的负责,是如何负责?」
  「好好爱你。」他两手揽著她的腰,跪坐在她的面前,想也不想地就应著。
  她疑惑地低下头看著他的眼,「爱我?」
  「当然。」在他的音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
  「自何时起?」她试著努力回想,在认识他以来,他是否曾对她说过这种话,或是为她做出以爱为名的事。
  左刚点点头,「自我对你说出我会对你负责起。」有事他挡、有伤他挨,打他把话说出口後,他就已决定无论如何,他永远都会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承担一切。
  「什麽?」脸上终於有点表情的蔺言,呆愣愣地问。
  他反而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一个男人对女人负起责任唯一的法子,不就是要好好爱她吗?」
  「谁告诉你的?」到底……是谁带坏这家伙的?是谁灌输他这种不良观念的?
  「祖训如此。」左刚清清嗓子,一脸正经地向她宣布。
  她忍不住垂下一边的肩头……他家的祖宗,究竟是怎麽教育後代的?该不会也像东翁的祖先般,用同样那套亏到不行的教法吧?难道都不怕夜里有缺陷的左刚,在抱错人後必须对不该负责的人负责吗?
  她一手抚著额,「我若是其丑无比或是天生就有残疾呢?」
  「那就要认。」老早就接受这观念的他,两手搂紧她的腰後,将头搁在她的膝上。
  「认?」她听了忙捧起他的脸,当下有种想要用力摇摇他脑袋瓜的冲动。
  「对。」他不疾不徐地说明,还朝她伸出一指,「我家祖宗有交代,当我们对女人说出会负责後,日後,眼里就只能有一个女人。」
  「那其他的女人呢?」她愈问愈觉得能够接受这种祖训的他,心脏实在是很坚强。
  他郑重地点头,「都不是人。」
  「……」她彻底呆掉。
  「一日一我许下了承诺後,日後,就不许另娶、不可负心,更不能抛弃或变心。」趁她还没回神时,左刚顺便替她介绍起祖宗规定的其他条款。
  蔺言愕然扬高音量,「你这麽三从四德?」
  「因为我家祖宗有交代——」他才想解释,却被愈听愈头大的她挥手打断。
  「行了行了……」
  「不行,我怕我要是没说个仔细你会听不懂。」万一她以为他是随随便便就对人负责的人怎麽办?他得让她知道他是很专情专一的。
  蔺言忍不住打心底深深替他庆幸,那日在山中他抱到的不是个满脸麻花,或是年纪老迈的老太婆,但她才替他的好运道捏了把冷汗时,一记又贴回她唇上的热吻,马上让她回过神来。
  「我问你,若我不要你负责呢?」她一把推开他的脸,省得像要把她的脸都亲透透的他,又把唇瓣给贴在她的脸上。
  「我会一直缠到你肯让我负责的。」他顿了顿,再把头靠在她的膝上拚命磨蹭。
  蔺言揪著他的发,逼他抬起头,冷声地问。
  「若我要休夫呢?」
  「不怎麽办,那我就只能守活寡啊。」他很哀怨地扁著嘴,对於这点也是莫可奈何。
  「若我不愿生子呢?」也不想想她年纪都多大了,他还……
  「那我就只好绝後啦……」左刚随口应著,一会想起她说了什麽後,他慌张地问:「等等,你说什麽,你不肯生?」
  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话题给拐带到不知哪去了的她,一手拍在他的额际上。
  「停。」被他带坏了,离题太远。
  「那……」尝过几次甜头,食髓知味的他,在又直起身子想要吻向她时,她突然一手拎著他的衣领,站起身,一路拖著他走向自家大门,再一脚将他给踢出门外。
  无端端又被踢出来的左刚,满面无辜地拍著她家大门。
  「蔺言?」他又是说错哪句话或是哪个字了?
  靠在门板上,深深吐了口气後,蔺言一手抚著胸口,生平头一回觉得,里头的心跳,竟会为了他的几句话和那张待她诚心虔意的面容,而跳得那麽难以控制。
  愈理愈乱的情丝,直在她心底交缠,始终都拆解不开,过了许久後,她抬首望向夜空,喃喃自问。
  「他是你专程派来克我的吗?」
  
  燕鸟即将归巢,近傍晚时分,放著一屋子客人而不做生意,偷偷打开本馆黑色大门一隅,蹲在门边偷看了一会,却始终都不明白的鞑靼,满心纳闷地瞧著正在巷中对峙的那三人。
  「里头的那是做什麽?」他们三个干啥都摆出一脸杀人样?
  「应该是想撕破脸了吧。」也躲在另一角偷看的东翁,扬高了剑眉,心底很清楚天水一色会突然来此的原因是什麽。
  「啊?」
  候在客栈里等著蔺言采药回家的左刚,才尾随著蔺言踏进本馆的巷中,一个近来他与蔺言都不怎麽想见到的同僚,就跟著进入本馆并叫住蔺言,左刚回头瞧了老友一眼,立即将蔺言扯至他的身後。
  「左刚,让开。」天水一色不满地看著他的举动。
  「你来这做啥?」左刚非但不让,反而还将身後的蔺言藏得更好。
  「杀她。」既然苦无罪证可逮她,那,就让他过过瘾,与蔺言交手一回,看看究竟谁才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喔?」搞清楚他来此的目的後,左刚扬起两道浓眉,「你可有任何罪证?」若是封浩没说错的话,那麽这个天水,根本就拿蔺言没辙才是。
  天水一色徐徐地摇首,「我现下不是六扇门总捕头的身分。」
  「那是什麽身分?」
  「对手。」他可不愿他人老在他的身後说,他之所以能拿下杀手界的第一,全都是因蔺言退出江湖之故。
  左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要找对手你不会去找我家的盟主大人啊?」想死还不容易?给他家盟主大人一出手,保证天水会乖乖回家再苦练十年功。
  「靳盟主是正派之人,他不屑与杀手之流交手。」做人很认分的天水一色,知道自己不是靳盟主的对手,於是说得很冠冕堂皇。
  左刚想了想,再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蔺言一眼,而後也不罗唆。
  「既然如此,那由我来代她。」说真格的,真要算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好好跟这个老友打一架了。
  天水一色就是不希望他来搅局,「你又想捞过界?」
  「你不也是?」忍抑很久的左刚,指著他的鼻间开始数落起他,「不好好干你的捕头,没事兼什麽杀手的差?」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这与你无关。」他怔了怔,没料到左刚竟会知道他私底下干的事。
  「当然有关!」左刚嘿嘿直笑,磨刀霍霍地握著拳头,「我要逮你归案。」
  他差点呆掉,「什麽?」有没有搞错?这算是什麽朋友?
  「你都说了,你是杀手,既是如此,那你身後定背著许多命案。」左刚说得一脸义正词严,「我要逮你回一扇门查一查。」
  天水一色被气得哇哇大叫,「姓左的,你的胳臂往她那儿弯?」
  「那当然!」左刚理直气壮地扬高了下颔,「我又不想娶你回家当老婆。」友情固然重要,但事关他命中的真命天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少在这碍事。」没空同他们瞎搅和的蔺言,一手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左刚,只想快点解决掉这个阴魂不散的天水一色。
  「不,这是男人之间的事,碍事的是你。」左刚忙把她给拉回来,还把她给拖到远处的角落去摆著。
  她不悦地眯细了眼,「左刚……」
  「等我收拾掉他後,你再来慢慢瞪我也不嫌迟。」左刚忙碌地朝她挥挥手,「好啦,你先在这边等我。」
  「这可不成。」今日就是冲著蔺言而来的天水一色,在左刚转身时,已来到蔺言的身边。
  「喂。」左刚忙一手按住他的肩,「真要杠上了?」
  天水一色用力哼了口气,「你不也不顾同僚情谊?」他都倒向蔺言那边去了,那还同他客气个什麽?
  「那好。」左刚甩甩拳头,下一刻即毫无预警地在他颊上揍上一记重拳,「臭天水,我老早就想扁你一顿了!」
  「姓左的,你搞哈?我又没欠过你什麽!」被偷袭的天水一色掩著脸,痛得龇牙咧嘴的。
  「谁说没有?」左刚将十指扳得喀喀作响,满面阴沉地步步逼向他,「你利用我领过多少回赏金了?把那些属於我的赏金给我吐出来!」想找蔺言算帐?门都没有,因为老早就想清清旧帐的人是他才对!
  「喂,大家都是同僚,你同我讲什麽钱伤感情?」他先是心虚了一下,然後不以为然地插著腰,「你不会为了她连道义都不讲了吧?」
  趁他还在废话时,已经动作快速闪身至他面前的左刚,扬起拳头,再赏他另外一边脸颊一拳。
  「这一拳是利息。」
  「那这一拳呢?」没料到他竟打真的,在腹部又挨了一记拳头後,天水一色忙跳离他以免又挨打。
  「被你利用的跑路费!」左刚边解释边再起脚,一脚将他给踹得远远的。
  在天水一色也被惹毛,而与左刚轰轰烈烈地在巷子里,你一拳我一脚地开打时,蹲在本馆大门外看戏的鞑靼瞥了瞥当家的一眼。
  「东翁?」不去阻止他们好吗?
  东翁撇撇嘴,「甭管他们,随他们去打。」统统都气血太盛,又闲著没事干,那就让他们打个过瘾。
  「噢……」
  站在原地看了老半天,愈等愈不耐烦的蔺言,在他们都不肯拿出真功夫,只是彼此在讨皮肉痛时,她是很想索性就走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慢慢打,可她才走了一步,却赫见天水一色运上了内劲扬起一掌对准左刚的胸坎,也注意到这一点的左刚,却根本就无意要闪,刻意挨了他一记佛手印,她忍不住想走向左刚。
  挨了一掌,依旧不动如山,面色也没什麽变的左刚,只是以眼示意蔺言不要动,再抬眼看向下毒手的老友。
  「你……」原本以为他会躲过的天水一色,也被他愣愣挨打的举动给吓到了。
  「哪,一掌了。」他拍拍胸坎,话中有话地说著,「这下谁也不欠谁了。」
  「……」就知道他不可能白白挨那一掌。
  左刚不忘把话说在前头,「若你再打蔺言的主意,我保证,下回我绝不会像方才那麽客气。」
  「你这叛徒!」交友不慎,有女人就忘朋友,早知道就不要跟他结拜做兄弟!
  「对啦,你知道就好。」被骂得不痛不痒的他,只是掏掏耳,再大方地承认。
  满面不情愿的天水一色,瞥了瞥始终没出过手的蔺言,虽是不甘心,但为了这个脾气固执的同僚著想,也不得不就此罢手。
  「看在他的面子上,你的事,往後就算了。」
  「不送。」她还是冷冷淡淡的。
  当天水一色踩著怒气冲冲的步伐走出本馆时,左刚一手抚著胸口,使劲地揉来揉去,一旁的蔺言见了,默然地走上前一把拉开他的衣襟,在他光滑的胸膛上却没见到什麽黑色的五指印时,她佩服地朝左刚摇摇头。
  「你还真是耐打。」居然连佛手印都伤不了他,看来,她是把他看扁得太过分了。
  「习惯了,那家伙的佛手印压根对我起不了作用。」又不是头一回被天水打,加上盟主大人曾要他练过硬气功,所以他才不怕天水一色的绝招。
  抬起他的手腕诊了诊他的脉象,确定他不是在唬她後,蔺言放开他的手,改而对著这个忙著一个劲地跟同僚打架,却完全没注意到时辰的人问。
  「你还不快点回房?」难道他已经克服他的恐惧症了?
  「咦?」
  她一手指向已黑的天顶,「日落了。」
  「哇啊——」
  耳熟的惨叫声再次响遍有间客栈,吓坏了外头正在用膳的客人们之馀,同时也惹出了住在里头的住户们一肚子火气。
  「吵死了!」住在最远那一端的住户,又是抢头一个发难。
  「姓蔺的,你究竟摆平那个捕头了没有?」隔了三条巷子,一道她不太熟的男音,语带埋怨地大声喝问。
  「十四巷的,把他拖回去!」天字一号房的侯爷大人这回直接找祸首。
  「……」为什麽箭靶会从左刚变成她?
  低首看著又整个人巴著她不放的左刚,根据经验,知道再怎麽想甩掉他都只是徒劳,蔺言叹了口气,转身无言地携带著身上的大型废物走回她的房里。
  拖著身後搂紧她不放的男人回到了地字十号房後,蔺言点亮了一盏油灯放在床畔的小桌上,坐上床躺下去,想把身後的男人给压在床上好好睡著,可他睡是睡下了,她却怎麽也扳不开他紧紧扣著她腰际的十指。
  不得不跟著他一块躺在同一张床上後,蔺言侧过身子让他俩都能睡稳,但紧闭著眼的左刚吹拂在她颈後的气息,著实令她觉得有些痒,她只好在他的怀中转过身,将他的手抬高一点,拿他的手臂充当她的枕头後,整个人睡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躺在他怀里不过许久,也被感染了睡意的蔺言,渴睡地垂下眼帘,与那个闭上眼後就直接睡至不知哪一殿的男人,双双一块入睡,而这夜,她没在夜半再被噩梦中的血腥或是那一双怀恨的目光惊醒。
  生平头一回,她,一路安稳熟睡至天明。
第九章
  「我我我……」
  「你?」蔺言纳闷地看著整个人慌乱得手足无措的左刚。
  「你你你……」
  「我?」他到底是想说什麽?
  「那个就是……就是那个……我和你,可能那个……」虽是不结巴了,但左刚说的话还是颠颠倒倒,没个字正常。
  她一拳重重捶向他的头顶,「够了。」
  早晨的曦阳晒进了地字十号房里,一觉醒来,张眼赫然发现蔺言居然与他睡在一块,且他还牢牢抱著她不放,完全忆不起昨夜发生何事的左刚,此时此刻正坐在床上,满头大汗地瞧著在他怀中晚他一步才醒来的蔺言。
  方醒来就听他猛结巴,熟悉的火气再度被他给惹出来,蔺言没好气地翻开薄被下床。
  「蔺言!」左刚在她下了床整理好身上的衣裳时,忙不迭地大声叫住她。
  她懒懒回他一眼,「等你想清楚再说。」
  「昨晚我……我、我有没有对你……」难得整张脸红成一片的他,有点高兴又很害怕地转著手指头,十分希望昨晚他俩真有做出什麽事,可是又很怕一旦他说错什麽字,武功不知高他多少的她,很可能会一掌打死他。
  「怎样?」蔺言朝天翻了个白眼,坐回床畔,两手环著胸,不怎麽有耐心地瞪著他。
  身材高大魁梧的左刚,顿时整个人缩成一团,泛红的面皮也快红得发紫,可他就是迟迟吐不出想问的话。
  唉,看样子,她是不能指望他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或是乾乾脆脆地问她昨夜发生什麽事了……备感无力的蔺言,默默在心中暗忖。
  不过,看他慌成这样,说真的,也挺有趣的。
  她侧首回想了一下,在她昨夜靠进他的怀里睡著後,她一夜无梦,一觉安稳睡到天亮,这麽多年来,她从不曾睡得这麽好……看著他情急想解释的模样,她实在是有点想告诉他,她比谁都了解昨晚发生了何事。
  那就是,他睡他的,她睡她的,两人各自安睡一夜,什麽事,也没发生。
  压根就不想对他解释昨夜情形的蔺言,一手撑著下颔,在眼前这个男人压下满心的慌乱,总算是镇定下来,并像深深下定了决心後,好整以暇地等著听他下一刻可能会说出口的老话。
  「总之,不管我对你做了什麽,我负起责任来的!」心思早就被她摸透的左刚,果然脱口说出的,正是她期待中的陈腔老调。
  她很痛快地颔首,「好。」
  没想到她居然会破天荒的答应,早有心理准备要碰钉子的左刚,反而一下子转不过来。
  「什麽?」她……她终於肯了?
  蔺言以命令的口吻道:「你,要负责任。」
  「我……当真可以?」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还以为他听错了,连忙捏了捏脸颊证实这不是他又常发的春梦一场。
  「可以,但要三从四德。」她坐在床上盘起两腿,将他也挪过来坐正後,一字一句地开始规定他。
  左刚点头如捣蒜,「没问题!」
  「日後,大小事全都由我发落,你只有应声和去做的份。」她瞄他一眼,面上全无讨价还价的馀地。
  「一言为定!」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刚再乐意不过。
  「我若说一,你绝不可道二。」她以指点点他的眉心,郑重地向他告诫。
  「是是是。」早就在心底乐翻天的左刚,哪管她开出来的是什麽条件,只是全盘点头答应下来。
  这男人,真的很好拐……
  「跟我来。」摆平了他後,蔺言一骨碌地跳下床,朝他勾勾指,要他跟她一块出去。
  唯命是从的左刚,在她带著他来到她家的墙边时,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先是抬首看了看隔邻的天字二号房,似乎在估量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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