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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何时老

_44 佚名(当代)
  我学会了许多事情。
  第一件事情。
  在一个以征服你为乐的人面前,不要挣扎,不要皱眉,不要哭泣,也不要过激地对抗,否则,只会刺激他的欲望。
  我,除了第一天,再没有表情。沉默地顺从,做一个木头。
  他想听的话,我冷冷地说,他想做的事,我沉默配合,慢慢地,他失去了兴趣。渐渐地我察觉,他在不得不降职外调时选择这个城市,是为了一个女人,可那是谁,我不知道。但我谢谢她,谢谢她满足他。可他有时候想起陈静,还是要折磨我。他说,陈静的骨灰,他能给,就能拿回来,还有妈妈死了之后,他也有办法让她们天各一方……他不是人!
  第二件事情。
  郁杰,我不能认识你,不能让他发现你,不能。我恨他,也怕他。郁杰,郁杰,他问我,有没有像妈妈和陈静一样,有红颜知己,如果有,他会找到那个人,像爸爸一样享齐人之福。
  第三件事情。
  你曾经劝我把头发盘起来,可那是你认得我的标志,我舍不得将它紧紧盘住。有一天,我在家里,路过他的身边,他拽住我的头发,说很漂亮,比金子还漂亮……从此,我把头发盘起来,直到有一天,我能自由地面对你。
  我盘得紧紧的,舍不得剪掉,怕忘了自己在你心里的样子。
  第四件事情。
  我不想生他的孩子。妈妈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尹挚被抱走,不会绝情地逼迫陈静,致使她绝望失常。
  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你要我回头,我们能够回头,我不要像妈妈一样,被子女牵绊。即使我的身体已经不完整,至少我还有自由,能跟随你离开的自由。
  所以,我吞食了水银。是小时候听别人说过会导致不孕的方法,我照做了。还好,真的有效。他带我去检查,为什么没有怀孕,医生说,我有问题。他气疯了,我笑了。
  郁杰,即使你不再要我,我也仍然自由。有一天,他栽了,我还可以自由地,思念你,爱你,怀念我们的曾经。
  第五件事情。
  我知道,现在无法摆脱他。他说,会让尹挚没有生路。郁杰,我见识过他的可怕,如果妈妈会死,你会爱上别人忘记我,那么,我要保护尹挚,这是我存在的价值。
  所以,我要忍。
  第六件事情。
  不能回忆。不管是她们的痛苦,还是我们的甜蜜。
  回忆会令我有情绪波动,令我有表情,会刺激他探询我的思想的兴趣。所以,我不能回忆,甚至,不能思考。
  第七件事情。
  有多少痛苦,自己承受,不要倾诉。
  无论什么人,她们无力帮你又不敢面对你的痛苦的时候,会恼羞成怒,想不到解决恶人的办法,反而会转而指责攻击弱势的你。就连妈妈,也是这样。
  指责我,就像指责同样情况下更加无能的她们自己。
  还有很多事情,教会我怎么活下去,等待有一天,可以不伤害任何人离开他……离开这肮脏的生活。我不属于他,从来不,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自己是干净的。但,我不能让他太明显地感觉我不属于他,否则,他会伤害我。没有人能保护我,我必须保护自己。
  我不想死,我有活的权利。即使钱大有这样低贱龌龊的生物,也不能把我逼死。你也不能,爱你却不能伴随你的绝望,也不能。
  我要活下去,自由地再见你。
  
  郁杰……
  原谅我不告而别。我希望你恨我,多于爱我。留下关于我的憎恨回忆,你会比较愿意去遗忘我。我爱你,在你遗忘之后的岁月里,安静地爱你。
  妈妈说,你去家里找我,一次次地求她……郁杰,你知道吗?我害怕这样的你,像当年绝望的陈静。
  可妈妈好像忘了,她说,陈静每天在她身边,等她回家。她越来越忙,说要挣很多钱,留给我,让大学中途肄业的我,能在钱大有倒台后有独立生活的资本。
  钱大有会倒台吗?会的!我相信。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何况,是他这种人。
  可是郁杰,你不要来,不要招惹他。
  尹挚说,你休学了,为什么?不要是为了找我,在我自由之前,你不要来找到我。尹挚会考这边学校的研究生,他会来我身边保护我。
  郁杰,不要来,忘了我。
  求你!
  ……
  “哼!木头!不会说话也不能生养,连眉头都不晓得皱一下,娶你回家不如买一块木头!”钱大有走出房间,看一眼露台上沉默的雪白身影,像冬日顽固的冰雕,令人生厌。他鄙夷地走了。
  尹执心一动不动,看着眼里虚无的景致。
  ……
  其实,她们,很可怜,因为那些遭遇。她们也很可敬,因为那些坚持。
  尹挚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里,翻看着其他学系的研究报告,一整年,慢慢地,对妈妈和姐姐的感觉由抵触转为同情。
  他想知道所有的故事,可不好问妈妈,而姐姐,再不肯说话。他会哭会笑的姐姐,变成了沉默的冰霜,嫁给了那个他讨厌的姐夫。
  妈妈说,别问姐姐为什么嫁,如果他还想姐姐活着的话。
  他所知道的,只有那天在姐姐房门外断断续续听见的情节,其中的一些片段,他曾经参与其中,可脑海中根本没有印象。
  于是,他只能把这些传来的言辞转述给郁杰,并且,违背了妈妈和姐姐的叮嘱,告知郁杰联系姐姐的方式。因为,就在他考上L大研究生之后回来的这个寒假,已经休学很久的郁杰还在寻找姐姐,她浑身散发着不舍的坚持和思念的忧伤,令他动容。
  至少,她们是彼此的希望——尹挚这样认为。
  ……
  她找到了她。
  郁杰复学,考试,做了尹挚的师妹,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
  通过老父亲的关系网,郁杰了解过钱大有这个人,她知道,不要说他们年轻一辈,就是她父亲,要动钱大有,也是以卵击石。
  钱大有目前官虽然不算大,但他的钱像金绳索,捆住了许多人,做他的铜墙铁壁,他不光彩的历史令他爬不高,这铜墙铁壁却必须保证他不摔跤。
  否则就是铁索连舟,火烧曹营。
  所以她们要等,等一个时机。
  因为尹执心不孕,钱大有特别防范她的交往对象,到了变态的地步,即使不要她,也要彻查她,仔细而残酷地。
  尹执心没有朋友,除了弟弟。
  忽然出现的郁杰,势必引起钱大有的关注。
  尹执心不敢要郁杰放弃,不敢决绝地不见——她记得当年,就是因为妈妈的决绝,陈静才绝望。她开始和钱大有同僚的妻子们交往,学车,学打麻将,用妈妈给的钱开了餐馆……在郁杰想要见她的时候,她使她成为对钱大有来说不显眼的一个部分。
  尹执心谨慎地防备着,防备钱大有的疯狂变态,也守护着郁杰的心,她不能让郁杰重蹈陈静的覆辙。与其让她孤独绝望,她宁愿跟她一同隐忍盼望。
  在一起,以她们能够的方式。
  她要给她希望。
  她也同时拥有了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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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菱——邻边 ...
  最可爱的还是你,我的笨蛋……
  她轻轻地吻孩子的额头,看着那泪痕犹在的安静睡脸,终于略有些放松。略拢一拢被子,她把脸贴向孩子温暖柔软的肩线,一手搂着孩子的小圆腰,一手轻轻又紧紧地和孩子的手十指相扣,这才安心地沉沉睡去。
  梦里都是她的吻,和她绵延的缠绕捆绑……她轻轻地笑,想问她的孩子:你什么时候做了江洋大盗,飞檐走壁地闯进我的梦里,连一丁点儿独处的时光也不给我?
  也好,就让你填满所有的时间吧,我们都不必去理会旁人,旁人的眼光,或者旁人的故事,旁人的欢喜,或者旁人的伤悲。
  粤然在梦里流泪,因为她看见了苏航的眼泪,在郁杰的家里,在尹执心的故事里,那些沉默的眼泪。尹执心的故事,听的人可以有很多,但真正能分享的,只有郁杰。苏航的眼泪,是为她,为她们自己。
  为人生和爱情的所有可能。
  无论将来什么样,我就是要存在你的生命里,像你霸道地占有我的梦境一般。梦里和你顺境逆境走过,陪你千山万水飞越,亲爱的,我爱你,爱得不想去思考别人的故事里有什么样的哀伤和如何强烈的渴望,我爱你,只愿意想着你。
  粤然嘲笑自己,在梦里,居然也能欲望升腾……孩子的吻过于逼真,真得就像是不在梦里,真得让她的疲惫都被撩动起来,变成对亲密的向往……嘿!你真是坏孩子!连在梦里也这么不规矩。
  忽然觉得脸上有温热转为微凉的水滴滑落腮边,真切得就像孩子此刻就伏贴在她的身上流泪……连身体感知的温度,也像是真的。
  孩子的吻又落下来,湿润的,温暖地,轻轻柔柔,拨动她睡梦中的安宁。粤然在梦里想着,想看一看,吻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的表情。
  她试着去看,看见黑夜明灭无色的浅光之中,一双晶亮的眼睛,正闪动着痴缠爱恋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原来,不是梦。
  “你醒了。”苏航停下亲吻轻声问爱人,脸上泛着柔暖的浅笑。忽然醒转,黑暗令她觉得夜太深,她要确定爱人在身边,于是不加克制地亲吻纠缠,惊扰爱人的清梦。
  粤然翻一个身,把孩子拥在怀里,皱眉:“你终于肯说话了?为了别人的故事对我沉默整个晚上,算怎么回事?”她不是生气,是担心,几乎要揍郁杰一顿——如果不是那家伙已经又哭又笑不甚正常的话。
  “我只是沉默,但没有不理你。”苏航小声说着,吻上粤然的唇。可她的温柔没能缠住爱人,粤然躲开了她的亲吻,她只看见她大眼睛里暧昧不明的笑意。“干什么啊?”她暗暗地伸手掐爱人的腰。
  “还没吻够?”虽然她自己是觉得没够,但她要弄清楚为什么——尹执心的故事很让人伤怀,甚至不想面对,这孩子听着一直哭个不住,但等人家讲完了,她却不管不顾地在连拥抱都不敢的尹执心和郁杰面前抱着自己,流着泪吻个不住……那些吻里的绝望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吞噬,经由唇舌传递的深情又几乎把她的自持全部消融。
  她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郁杰和尹执心当时的表情。
  “人家讲完一段伤心往事,你不安慰朋友,反而拉着我表演浓情蜜意,不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她亲亲孩子的眼角眉梢,发现那眼里闪现无辜的神光真实而诚恳。
  她看着爱人俏丽的脸庞,忍受着心底涌动着的执着爱念,温暖的声音忽而低沉:“我没有办法安慰她们,只想确定,你就在我身边,我们能无所顾忌地相爱。粤然,我们不要管别人,谁也不要管,我只要看着你,你只要看着我,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尹执心的痛太残忍,陈静的疯狂太真切,她简直不敢去思考或者想像,哪怕只是一点点。她只要粤然,只要守护粤然,其他的,她无力也不想顾及。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无所顾忌地爱你。哪怕你暂时离开或者不在,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在,我就要忘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道义规条旁人的束缚请求,只要抱着你,和你在一起。”苏航说着,又轻轻地发抖。她不能说尹执心错,无法说尹执心错,但如果要粤然像郁杰一样难过痛苦,她真的宁愿自己做什么都不顾的恶人。
  她知道。她知道孩子是因为懂得尹执心的选择,所以才害怕,善良的人总是被许多事情牵绊,所幸,她的孩子断不会在爱情里先人后己自我牺牲——因为她的孩子永远不舍得牺牲她的爱。“苏航,如果有什么事情会令你觉得放弃我才是对的,那件事情一定是错的,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正确。记住!”这次换她吻上她的唇。
  她在她的吻里轻轻点头。
  我会记得,不管命运如何转弯回旋,要一直爱你,被你爱,和你相爱。
  ……
  她像是又重新见到了她,小时候,身上有着薄雾般浅淡温暖的她。虽然,此刻她的温暖里还透着命运和选择赋予的微寒,但依旧令她心里充盈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感动。
  只是不确定。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会过得比较平和,没有这么多挣扎,没有这么多痛苦,是吗?我对你来说,是困扰,还是幸福?”郁杰拥着尹执心瘦小的肩膀,轻声问。
  尹执心沉默半晌,伸手轻碰自己的嘴角,白皙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粉红:“小杰,我在笑?”这几年,她笑过,但看着郁杰,却总是笑不出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希望。
  “是,你在笑。”郁杰在等待尹执心的回答。
  “你对我来说,是希望。小杰,如果你不来找我,挣扎和痛苦,就都是我一个人,但不表示我就会愿意平和。”尹执心冷脆的声音,清楚地说着心底埋藏许久的话。
  “执心……”郁杰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却还在飞沙走石地轻轻翻滚,“你被陈静的事情桎梏,是只为了陈静,还是……”
  尹执心脸上温暖的表情收敛,“小杰,我累了,今天很累。”她何尝不想像苏航一样率性而为?可是她有太多不忍放下的过往将来,里面,也不是没有郁杰。
  郁杰点头。“执心,我会等你。”
  小车驶入别墅区的幽静小路,深夜,仍有保安在巡逻。郁杰下车,对车里的人说:“我会等你。”然后走出小区,自己拦出租车回学校。
  尹执心开门回家,舒心地发现,这凌晨的家中没有丝毫人气。“他没有回来。”她给郁杰发短信告知。似乎也不是为了让她放心,只是,觉得她应该知道。
  郁杰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尹执心的短信,心疼着笑。如果站在旁人的角度,也许她都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放弃,但早已深陷在对尹执心的爱里,她也管不了那些角度的思虑。
  即使会伤害什么人,她也无法放弃爱她。
  更何况,她们没有伤害谁?
  ……
  凌晨三点门铃响,不是劫匪骗子,那就只有钱大有。
  薛晴枫极度不耐烦地披上睡袍,穿过走廊和客厅,去开有四重大锁的双层大门。门外朝里面倒进一张醉醺醺黑黄的老脸,果然就是钱大有。
  “小薛……我来看你……”钱大有看着薛晴枫,咧嘴傻笑,忽然又哭了。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啪!啪!”两声,薛晴枫煽了钱大有两个大耳刮子算是给他醒酒,冷哼一声,拽着这醉汉进屋扔在沙发上,自顾自锁了大门进房间睡觉。
  钱大有在薛晴枫的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恍惚间翻了个身,他咂咂嘴,自己感叹:皮质沙发虽然不够柔软,也比没有人味儿的纯白床铺好得多……
  薛晴枫的家在高层建筑的二十四层,她习惯把露台的落地大窗全开着,让屋外的寒暑全飘进家里,显得她一个人也特别热闹。往常就算秋风呼啸,她也不觉得吵,可是今天,客厅里响着钱大有的呼噜声,她竟然觉得像一头獾猪闯进了家,无端地生厌烦躁。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她才走出客厅,发现钱大有像一只黑瘦的野狗一般蜷缩在自己的沙发上,还没有醒转。恨恨地“哼”了一声,她回身进房,拿出一张毛毯给男人盖上,才好整以暇地歪在他对面的贵妃椅上看电视喝牛奶。
  钱大有迷糊地睁眼,摸摸身上的毛毯,感动地笑:“小薛,早。”
  “早。”薛晴枫冷冷地回应。
  钱大有坐起身,打量冷淡的女人,“小薛,不高兴了?”抬眼看看时钟,他没话找话:“今天没有公务?”
  “公务?”薛晴枫把遥控器摔向钱大有,“李作霖是老狐狸,苏航是小狐狸,梁听是伪君子,这几个人存心对我围追堵截,我还有什么公务?难道要我回头去打几万元上下的小案子?”
  爬高了,看过高远的壮观景致,不是谁都有智慧和能力下得台阶来欣赏小水洼里的丰富多姿。
  二十四楼的风景很好,可钱大有还是得离开,回到平地去。“小薛,别生气,我给你想办法,不是还有北池嘛!”他急急地梳洗,用一直存放在薛晴枫家里的一套洗漱用具,然后就着薛晴枫的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要赶回局里开工作会议。
  ……
  “最近北池的项目即将启动,要监管好,如果有不正当竞争的行为出现,要立即遏止,不能助长行业歪风。”
  会上,老郑特地叮嘱钱大有。
  “是,我知道。”钱大有略微傲慢地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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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菱——邻角 ...
  所谓完整的人生,会有些什么?爱情,朋友,家人,工作,事业,爱好……一样一样加起来,才是三百六十度的圆满?
  可她明明,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够了,围绕生活的一切转圈,她始终是圆心。
  只不过,她与从前的她似乎不太一样,她们与从前的她们有所不同。
  粤然从文件里抬头,看看书桌上的手机:晚上九点——苏航还没有回家。手指敲打着卷宗的纸页,忽然觉得一切存在的意义变得缥缈,粤然重重地把卷宗合上,停止用工作来自我麻木。她打开手机短信的信箱,一条一条翻看苏航的信息。
  “亲爱的,下班了。今晚要应酬,你自己先吃,不用等我。”这样的短信不多,但也不少。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苏航不再告诉她,大约是在跟谁应酬,也不说地点。
  “粤然,今晚我回项目组,开会。”“亲爱的,今晚去一下学校,有些分析内容要和他们讨论,可能会太晚。不用等我睡。”这样的短信,几乎天天有,粤然翻了翻,持续将近一个月,苏航见郁杰比见她的时间还多。和从前不同的是,苏航没有像同窗时期一样,兴奋地和她分享项目的进展和思考的火花。
  那个时候,她们也对彼此保密项目内容,但是凭借默契,依然有方法与彼此分享学理上的心得,至少,会分享有所结论时兴奋的感觉。
  可这一段时间的苏航,根本对她滴水不漏,连情绪也不流露。许多个安静的夜晚,让她觉得做饭都是多余的行动,独自吃饭就更是萧瑟的孤单。
  粤然想起香港家庭剧中住家小男人角色的一句经典对白:“有老婆,等于没老婆……”她笑着扯掉头上的发圈,苏航执意要她留着的一把长发倾泻而下,如瀑一般披在胸前,在昏黄的灯光里滑动着波光……还好,她是女人,对爱人幽怨一些,也无所谓。“想你了,什么时候回家?”
  “粤然,你说说看,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那么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德国的制度我们能直接用吗?他们居然还拿比较法的理论来砸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笨还是假懒……岂有此理!”
  坐在专家楼里自己的办公桌前,苏航手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写了一段很长的牢骚,看着粤然的名字念了一遍,又删掉。这短信会令粤然猜到项目内容,她不能发给她看。
  苏航抬头,无奈地听见,郁杰和陈鹃依旧在一旁对几个师弟师妹苦口婆心地教导,什么叫做“借鉴”什么叫做“移植”,什么叫做“有效”什么叫做“无用功”。师弟师妹们一边忙不迭地点头说“知道”,一边死不悔改地继续申辩自己手上拟定的方案值得尝试。
  听着听着,苏航不生气,反而笑起来。她也曾经执拗过,也曾经为了自己的思考所得敝帚自珍过,她明白师弟妹,但是,却对那些申辩理由无可奈何。
  如果当时身边没有粤然,自己是不是也会这么可笑?不同的是,师弟妹喜欢借鉴,她喜欢自创。“快了,我快回来了,亲爱的,别太早睡,等我。”他们的争论,唤起了她心底对爱人的柔情。
  陈鹃火了,不耐烦地回头,看见苏航脸上柔和的微笑和晶亮的双眼,稍一迟疑,她慢慢地走过去问:“师姐,你笑什么?”
  苏航边整理思路,边看住陈鹃略有些方的小圆脸,小声说:“陈鹃,你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是不是?”说完,她拿起手边的空白A4纸,认真写画了几下,然后拿着纸张走向郁杰身边,和老同学并肩而立。
  郁杰看苏航一眼,了然那温和的微笑意味着什么,明媚地一笑,对师弟妹说:“苏航师姐来跟你们说,我去喝口水。”一转头,她就看见陈鹃脸上,被糖衣炮弹炸得内伤还甘之如饴的痴迷神情。拿起水杯,还来不及思索陈鹃的问题,身后苏航已经讲开了。
  “按照你们的设想,如果真的走入表决程序并且通过获得实施,那么,你们自己估量估量,在这些制度条文下,这个BOT项目和利益三方会发生什么状况?五分钟,一人选一个切入点,给我结论。”苏航把手上的纸张摊在师弟妹面前。
  两个师弟开始还不想买账,但见BOT项目的大角度已经被一个女生勾选了,另一个女生又迅速地勾选了外资一方的角度,他们赶紧争着勾选内资承包方,最后一个人抢输了,迫不得已考虑政府立场,满脸憋屈。
  呵!看来还不是太好高骛远,还知道点儿实务为上?苏航回头,看住郁杰,做了个吹口哨的表情。
  郁杰会意,忍不住笑了,连陈鹃也笑。苏航这方法不新鲜,可她们长期做科研的人一时半会儿组织不出这样的复杂案例,至于苏航长期浸淫在实务之中,才能信手拈来,或许,这也是牛正网罗她回校的原因之一?
  四个后辈很快就自己跟自己打起来,苏航走回郁杰身边喝茶。“交给他们的议题还有几块?”她问郁杰。有关人事的事情,她不插手,免得淌混水。
  事实上,苏航觉得,自己在项目组里的角色根本很模糊,存在必要性和工作分工都不明确,如果说这个项目过于重大,那么牛正大可以让手下各个层次的弟子都参与进来……苏航自然是知道牛正的意图,郁杰也知道,但自陈鹃以下诸人,就不太明确了。她只有在项目操作的过程中用实力压制这种自下而上的怀疑,去得到师弟师妹心理上的认可。
  “师姐,没办法,不管我们在高新区引入多先进的制度,也无法逾越既存法律的制约。”被迫选取政府角度的师弟向苏航投来绝望的目光,既而有些不服:“如果全国人大能修改有关法律,我们的方案一定会让北池有一个完美精密的制度……”
  “那,你来给全国人大上书?提案权我们是没有的。就是有,等表决下来实施,大概也要三五年,你要市政府作圈地不用的表率?”郁杰言语讥诮,脸上的微笑却是宽容的。
  陈鹃噗嗤一笑,问师弟:“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是不是?”她忽然发现,自己也已经不是小字辈,有了调侃和教导后辈的资历,而因为苏航在,郁杰也没有过多压制她。
  “那,师姐有什么好建议吗?”另一个师弟也发现不投降无路可走,迅速地转守为攻。打倒别人的方案总是比亲手构建一个方案容易得多,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台阶。
  呵!终于开窍听意见了,苏航拍拍桌面自己和郁杰做的大纲,笑着说:“你们看看吧,希望对你们有启发,请多多赐教。”说着她转向郁杰,征询地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回家了。”
  “好,就到这。”郁杰了然地对搭档笑,禁不住依然有些羡慕嫉妒。
  苏航来不及管郁杰的表情,很随便地和师弟妹挥手告别,就消失了。
  “奇怪。师姐结婚了吗?每天总是急忙地要回家,像家庭主妇一样。师娘都没有她那么恋家。”“就是啊!可怎么不见她老公或者男朋友来接人?”小字辈们悄声议论打听。
  “师姐未婚。你们别瞎议论,她从来不作多余应酬,这是个人风格,懂不懂?”陈鹃把资料发给师弟妹,一边替苏航澄清。她见过苏航怎么对待有栽培之恩的郑絮语,不自觉地,也要知恩图报。
  郁杰端着水杯站在窗边,看着苏航边走边打电话的身影,心里轻轻说:“她已婚,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
  “我现在就回来。你吃饭了吗?”苏航对粤然充满了愧疚。不管上班还是在专家楼,她没有一刻不想她。
  粤然这才觉得饿了。“我没做饭。”她说。抬手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路灯下的影子越发显得孤寂,而且,有些清冷。
  但很快就暖意骤升。
  “你怎么来了!”苏航愣了不到一秒钟,就开心地笑着,快步走到校门旁路灯下的粤然身边。“这么晚,一个人,不冷吗?笨蛋!”她挽住她的胳膊,摩挲她的手臂。
  什么世道啊?竟然轮到孩子叫她笨蛋?“你还知道晚,还知道我一个人会冷?哦,谢天谢地!”粤然笑着说。想她的心疼,在看见她的笑的一刹那,都消失。
  只剩下暖,她给她的暖。
  爱人之间,如果一本正经地道歉就生分了,所以苏航执拗着不说“对不起”,只是拽着粤然走到东大门外一间点心铺子,进门就问正准备打烊的小妹:“还有老公饼吗?”
  点心铺子里都是暖暖灼热的鸡蛋黄色灯光,照得食物都分外诱人。还有一阵浓浓的香味,粤然闻着这味道,只想啃自己的孩子一口。
  “老公饼老婆饼都有,要几个?”小妹端着托盘和点心夹,摆开了架势问。
  “不要老公饼,老婆饼要五个,两个红豆夹心面包,两支舒化奶。”粤然清亮的声音明确地下着指令。
  苏航安静地站着,依然挽着爱人的胳膊。到了付款的时候,见粤然没有要动的意思,她才打开钱包掏钱,拿起东西,看住粤然。
  粤然隐藏嘴角的笑意,木然地牵引着孩子离开。
  “为什么?”苏航问爱人。为什么不要老公饼?不是很喜欢听我叫你“老公”?
  “老公饼是他们做给男人吃的,太硬太甜,我不喜欢。”粤然说。别忘了,我也是女人,你太常不在身边,我也会慌。
  啊……她醒悟了,笑了。
  “我爱你。”
  不太深的夜,曾经同窗的校门外,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说也不够的情话心声。
  
174
第113章 菱——对角 ...
  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其实总有变数在酝酿。
  太久不见,粤然都快忘记这个人的模样了……出长差一个月回来,胡巍巍难得地穿着职业套装走进办公室,扔下皮包就开始沉默,不工作,也不和粤然打招呼。灯光罩在她随意涂抹妆容的脸上,照见一些黯淡惶恐的色彩。
  粤然是冷漠惯了的人,虽不至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对于别人的事情,她决不轻易过问,看着胡巍巍一反常态地无心工作懒散沉默,她知道不是出差回来累了这么简单。
  也许,是时候了……
  “小粤,我手头的这个本地项目,要交给你了。”胡巍巍手脚并用挪过来一纸箱包含图纸和手写调查报告数据文本的卷宗,意兴阑珊地说。
  粤然站起身,把箱子挪到自己的座位旁边,问胡巍巍:“要作交接记录吗?”
  “不用,领导直接叫舒娟登记了。”胡巍巍说着,不着痕迹地长长叹气。
  粤然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沉默着朝胡巍巍伸出右手,微笑。胡巍巍跟粤然握了握手,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手掌:“小粤,你迟早也有这一天。好好享受这静好岁月吧……”
  十分钟后,胡巍巍挪去了外联组的办公室。跟在帮忙搬东西的男同事后面,胡巍巍临走时,回头对粤然说:“我真宁愿自己是辞职嫁人了。”
  男同事停下脚步答话:“那我们男人怎么办?辞职回家做奶爸?”
  粤然沉默目送胡巍巍离开,环顾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笑着想:男人觉得应酬累,女人觉得应酬烦,大家都觉得应酬是困扰的事情,可还是得应酬,为什么?
  因为这个商业社会容不得自给自足的自耕农。
  “胡巍巍调岗到外联组,我也有独立办公室了,苏律师。”
  “恭喜啊,粤律师。我今天下班会直接回家。”
  “噢,我正想说,你再不按时回家,我也申请调去外联,省得每天独守空房。”
  “你敢!”
  粤然在大笑之前,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调岗外联是迟早的事情,就算岳崇山林雪莉不开口,她等适当时机也会自己要求到外联组学习和见识,否则,没有开拓维护人脉的成熟手段,在这个行业很难独立生存。
  等苏航能够接受再说吧。
  “如果领导要给你下调令,我不接受也得接受啊。”苏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歪进粤然怀里。难得她早回家,两个人都索性不加班了。
  粤然用手撑住苏航的身体不让她贴过来,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衣服还是被弄湿了胸前的一大片。她瞪了孩子一眼,忍着没有出声抗议……“你故意的,是不是?”她抢过孩子手里的浴巾吸掉衣服表面的水分。
  苏航穿着粤然买的粉红珊瑚绒睡衣,像粉红色的小苹果在坏坏地笑:“哎呀,诡计被识破。来嘛,我来帮你擦……”她开始对爱人上下其手。
  “坐好!”粤然把孩子摁在沙发上,拢住她的湿发轻轻地擦。她的手势纯熟,孩子被伺候得舒服了,乖乖地安静下来。“我今天去开庭了,一个离婚案件。”她向孩子汇报。
  苏航觉得稀奇:“离婚?你们所会接离婚案?”然而转念一想,她也猜到了大概。
  “某集团董事的家事,不奇怪。”粤然回答。她知道苏航能猜到,所以不再往下解释。如果这离婚案打赢了,会有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理想的是拿下该集团的顾问资格。
  “这也太迂回了吧?”苏航低着头,任由粤然摆动秀发。
  粤然把浴巾撤开,摊在沙发上,“总比酒桌上话套话直接,你说呢?”她们所和她们所,用的外联方法是有高下之分的,粤然一直这么认为。
  苏航笑笑,不回答。虽然她不喜欢,但深知,酒桌上的话套话,也是讲求策略的,不容易。而且自己处在这种氛围之中已久,已经摘不出去,又懒得和爱人辩解伤感情破坏气氛,干脆沉默。
  “我只说直接,没有说优劣。”粤然把五指伸进苏航的头发中帮她梳理,柔声地安抚。话是违心的,但安抚是真心的。
  苏航了然:“我也不喜欢酒桌文化,你得罪酒瓶子,未必就是得罪我。”她拿过自己的手提包略加整理。
  粤然看见苏航从包里掏出一沓未拆封使用的新红包,不禁奇怪:“买这些干什么?离过年还有很长时间。”而且她们在法律意义和外人的认知上,都是未婚,这孩子买红包干什么?
  苏航噘嘴,把红包的塑料封套拆开,一个一个掰着解释给粤然听:“这一个,明敏元旦前后结婚;这一个,林敏静结婚,这一个,陈冬艳孩子周岁宴,这一个,美黎姐姐孩子满月,这两个,陈之力许蕊结婚,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所以各给一个,这一个,我一个客户的女儿结婚,这两个……”她一路数,眼前的用途都数完了,还有两个暂时用不上。
  粤然已经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你就赏给我好了,这么多人情应酬,真是服了你了!”她把苏航暂无用途的两个红包拿在手上,大眼睛一转,忽然又笑:“要不,这两个留给你的朋友?”
  苏航会意:“可以啊。这一个,尹执心离婚,那一个,郁杰抱得美人归。”她看着爱人默契地笑,眼角又忍不住湿润。
  微笑着,粤然把孩子拥在怀里,沉默地轻轻梳理她的长发。
  “亲爱的,你好像很少这些麻烦的人情应酬?”苏航回过神来,问爱人。
  粤然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概物以类聚吧,我周围的人都比较独。”像胡巍巍,整天分手,从来没说过结婚……分手自然是不需要做人情庆贺的事情,要说安慰,她粤然不是那号闺蜜型的角色。
  “可你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哎,你好孤僻啊!”苏航故意捣乱,其实心里清楚得很:粤然跟人相处比她自如多了,只是比较少亲密的朋友,这正说明爱人处理得好。
  “有啊,我有很多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好到叫她们‘老婆’的地步,只是联系得少了。要不,我找找她们?”粤然笑着回应,一边做好了防范的动作。
  苏航的软拳头一下就打在了爱人的两只手掌中间:“你去啊,我看你敢!”
  “不敢,不敢……”粤然握住孩子肉肉的小拳头,很正经地说:“亏得我没有这么多人情应酬,要是像你似的,我们家的钱都要裹红包里送人了,笨蛋!”她也真的有些闹不明白这孩子——连因为凶杀案而认识的许蕊,竟然都会来电话约苏航逛街——真是奇人!“许蕊跟你算半个情敌吧?连她都来招惹你,你是不是该自我检讨检讨?”她对孩子说。
  “她是预备结婚的时候要我做伴娘。”苏航漫不经心地说。
  “又做伴娘?”粤然惊呼,“我开个公司,专门出租你给人家当伴娘,好不好?”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好笑。
  苏航有些不好意思:“不止她,明敏,林敏静,都有这个意思……”她小心翼翼地说着,看见爱人圆睁的双眼,赶紧补充:“林敏静的我推了,可明敏,和陈之力的邀约,推了……好像不大好?”她试探着问爱人。
  粤然真想把这个“伴娘专业户”拎起来三百六十度旋转,看看她哪里长的漂亮,以至于人人都打她的主意,没完没了。“只准做明敏的,其他的,你一概推掉。”她强硬地命令。
  “哦。”苏航讷讷地答应。可是,该怎么推掉?说……老公不准?好像有难度……其实,是同学朋友圈子中未婚女青年越来越少,才会大家都想到她……可是,明明,她其实早就“已婚”啊!
  是“大多数人”掩耳盗铃而已。
  ……
  “宝宝好可爱呀,像姐姐一样漂亮。来,阿姨给一个小红包,宝宝要健康快乐呀!”
  苏航笑着小声对美黎怀里的小婴儿说话,轻轻地把一个红包夹在宝宝小袄的领子里面。看了一眼美黎对着宝宝的痴迷笑脸,她转而应酬刘连:“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吧?”
  “不辛苦,她比较辛苦。”刘连仍旧在精明之中保留了一点点憨厚,看着妻儿,神情间有着年轻父亲的兴奋和作为男人迅速产生的负重感。
  苏航看在眼里,情绪也有些复杂……要抚养一个新生命顺遂地成长,不容易,她和粤然,似乎不用担心会有这样的重任,但是,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刘连的父母从厨房出来,用家乡方言招呼苏航吃饭,不甚热情,但很友好。
  这种场面见多了,苏航已经驾轻就熟,边端起饭碗边问刘连的母亲:“阿姨最近辛苦了吧?姐姐没有经验,阿姨肯定操心了。”
  刘连的母亲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诉说起育儿心经,顺便地,苏航也知道了刘连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模样最讨喜的小子”。
  一旁美黎朝苏航投来感激的眼光,因为她帮忙讨好了孩子的奶奶。
  苏航一边微笑着应酬老人,一边拍拍美黎的膝盖——初为人母不容易,初为人母还要应付乡下来的婆婆,更不容易,有些产后忧郁症啊,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正热闹地吃着,美黎刘连单位的同事也恰好来串门了,苏航陪着美黎回房间喂奶,聊了十几分钟,刘连来敲门:“苏航,云哥叫你也到外面坐坐,说很久不见,聊聊天。”
  啊,云哥?
  
作者有话要说:
美黎,刘连,云哥……他们是谁?呵呵……
忘了的同学,可以回温一下第一卷,或直接看第二卷第四十八章“美丽的婚礼”和第四十九章“谁放逐了谁”(总第60、61章),就清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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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菱——对角线(一) ...
  所谓“恍如隔世”,大概就是师徒俩此刻的感觉。
  云哥在领导职务上工作了几年,原本精瘦干练的身材略有些发福,眼神却愈发穿透人心。他看着昔日亲手栽培过的后生晚辈、几乎就要成为公门同事的苏航,扯了扯嘴角,伸出了手:“小苏,好久不见。”
  苏航伸手和师傅相握,感觉到那只属于男人的干燥的大手还是一样温暖。是这只手,亲自为她打开了最光明殿堂的大门,又亲手把她轻轻友好地拒绝在门外,指给她另一条路,告诉她去闯另外一番天地。
  现在,她算是闯出来了,再握这一只手,仍旧,充满感恩。“云哥,您好。”她曾经单纯温暖的声音变得沉着温和,脸上浅笑依然。
  “坐。”云哥指了指美黎家客厅的一个角落,示意苏航单独谈谈。
  美黎也抱着宝宝走出房间,众人围着在客厅另一边七嘴八舌地问候。苏航注意看了一下,来的七八个人她都不熟,顶多曾经照过面。
  “有几个是我们人事处的,那两个是领导派来的代表,我今天也是代表人事处过来看看。”云哥打量着苏航的神情,出言解惑。
  苏航笑笑,表示了解。刘连的母亲给领导斟茶,也给苏航倒了一杯,苏航把两杯都接过来,捧到云哥面前。
  云哥看着苏航的应对言谈,几乎全然没有了实习时的紧张和青涩,联想起圈子里的一些传言,他随意地问:“小苏,听说你这两年工作表现不错?”
  “多亏云哥当年栽培,也是客户和同行们抬举。”苏航的场面话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自己对师傅客套了,忍不住觉得有趣,抿着嘴笑。
  云哥也笑,一时又觉得徒弟还是不脱单纯真挚的心性,十分感慨,听见苏航说“当年栽培”四字,又不禁惋惜。“小粤好吗?你们……好吗?”他问。
  苏航听着师傅问话的声调语气,就像从前问自己“项目提纲做好了吗”一样严肃,再次忍不住笑了。“我们很好,比以前更好。”她温和而清楚地回答。
  是示威吧?告诉曾代表主流放逐她们的人,她们还在一起,很好地在一起。苏航微微仰起的下巴让她自己意外,却倔强地不肯收回。
  谁放逐了谁?此时已再无必要计较。
  “小粤的工作怎么样?”云哥接着问。
  “还好,您也知道,她到哪里都会混得好。”苏航微笑,由衷的自豪流露。“云哥这几年都挺好的?”礼貌上,她也要随意地问候。
  云哥终于找到了机会解释当年自己的立场:“工作也只是工作,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当公务员的,服从性很重要。当年我从业务部门调管行政,一干就是几年,今年又接了调令,跨单位借调,下个月又要调去反贪局任副职干业务。呵!”他干笑一声,听不出来是得意还是失意,只让人领略其中少许“人生如戏”的感慨。
  苏航听见云哥的调任消息,微微有些出神。
  “小苏,什么工作都是围城,城里的风光也有高低优劣,你们工作有成绩,我们都很高兴,包括菊姐,我们时常谈起你们。有时间,回来看看老师傅?”云哥轻轻拍拍苏航的肩膀,表达前辈的鼓励。
  苏航有一种久违的感动。无论为人还是专业素养,云哥、菊姐,他们依旧没有令她失落心里的尊敬。然而,她禁不住求证心里的问题,“是。可是,云哥,您刚才说要调走?调到外单位?”
  云哥点头:“对,反贪局。以后你们要回去看菊姐,要先打电话给我,我开车去接你们吃饭。到我的办公室,就不方便了。”
  “当然。反贪局的办公室不能随便进,我们清楚。”苏航乖巧地答应。
  ……
  进行了一整天的股权分析,粤然疲倦得头昏眼花,回到家就呆坐在书桌前,思想天马行空无法集中。过了不知多久,听见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她也懒得动,只是坐在原位等着女人自己走进来。
  苏航把客厅的灯打亮,一边换鞋一边看着书房里的灯光,反省着:今天明明有说会去美黎家看宝宝啊……她为了什么好像还是不高兴?
  慢慢地踱步进书房,看见爱人一张疲累的脸,苏航所有的问题幻化成了疼惜。“累了?”她把爱人一脸的疲惫拥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瘦削的肩膀。
  “小宝宝可爱吗?”粤然忽然发现自己在吃那个出生35天女婴的醋,“你抱了她吗?”她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
  “哪敢抱啊?现在的宝宝都娇贵得很,我喷了消菌药水,但还是不敢抱。”苏航站着,抱住爱人的双肩,抚弄她颈后的碎发。
  粤然把头抬起来,让爱人坐在自己腿上,拿起水杯喂她喝水:“为什么不敢抱?世界上最娇贵的宝宝在我怀里,还有谁更娇贵?”
  苏航险些呛到:“我?小宝宝要叫我阿姨了……当然不敢抱了,万一我不够力,把人家小胳膊摔折了可怎么办?”
  “你得了吧!人要是真被你给摔了,大概折的是命,不是胳膊。”粤然作出合理性猜想,又问:“刘连那小子高兴坏了吧?当初整个一傻蛋,现在都当爸了!”
  “高兴肯定是有的,可也沉重吧。毕竟爸爸不容易当。”苏航回想刘连的表现,竟然生出同情。
  粤然知道爱人所指,不以为然:“沉重什么啊,为人夫为人父,既然有胆量迎接生命,就要有气魄抚养她长大。这世界人来人往,他能把她带来,自然有把她养大的方法。”
  苏航听着爱人的观点,也觉得之前的多愁善感豁然开朗:“粤然,你好潇洒。要是我们有孩子,你一定会把她教养得很好。”她很认真地说。
  她很好笑地应:“我们哪里来的孩子?领养?”
  她很认真地想,然后恶作剧地回答:“我去……和别人生一个?陈之力的基因应该不错……?”
  这女人疯了。粤然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苏航,又转过头,定定地看住书桌的桌面,继续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自己养。”
  苏航抿嘴笑,笑嘻嘻,哈哈大笑,脸贴在粤然的肩膀上笑出了眼泪,只是不答话。
  粤然心软,柔声问:“伤心吗?我的回答,和态度?”尽管这是一个试探性的问题,但她知道,苏航是真的喜欢小孩子。
  “不伤心。如果我真的跟别人生孩子,凭什么要你养?你的态度……还不是因为你想到我要跟别人生孩子就吃醋?我喜欢你吃醋。”苏航抹着眼角笑。
  她认真地观察孩子的表情,知道她没有说谎,但是:“那你眼角的泪光怎么回事?不是伤心,不是难过?”
  她贴着她的脸颊叹息:“有点遗憾而已……不过,做人嘛,遗憾总是难免的。今天我碰见云哥了……”
  她们开始掰扯行业里的人事新闻。
  遗憾?抛之于脑后……
  ……
  “苏航,你觉不觉得他今天不对劲?”明敏看着殷勤跑动的男人,双眼闪动着怀疑的眼光,用胳膊肘子捅捅老朋友,悄声问。
  苏航失笑:“小敏,他是你未婚夫,你说他是不是不对劲?”她也觉得一向阴阳怪气的邓与帆忽然变成热情宽厚的新好男人,透着邪行。
  明敏耸耸肩,提拉着大蓬裙,光着脚板走进婚纱影楼的更衣室换中式旗袍,剩下苏航一个人,穿着伴娘的白纱礼服坐在外边看着四面镜墙发呆。
  端着两个精致的小瓷杯,邓与帆对苏航笑意殷殷:“来来来,伴娘同志,请喝茶。”眼见苏航的手放在裙摆上,他把茶杯凑近放在她嘴边。
  苏航赶紧接过烫手的瓷杯,一迭连声地道谢,禁不住好笑:“邓与帆,做新郎官儿很高兴?”她只能想到这么个原因,导致邓与帆基因变异一般性格突变。
  “是,是,当然高兴。”邓与帆心不在焉地应。他回头看一眼新娘更衣室,估摸着明敏没有这么快会出来,这才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苏航。
  苏航莫名其妙地接过,仔细一看,不是邓与帆本人的,但是名片上的公司名称她认得。“柏雅”,是邓与帆公司所属的集团,也是北池开发区大型规划子项目的竞争者之一。名片上的人名……苏航就没有印象了。
  但邓与帆递名片的意图她能猜得到几分——必定是与牛正手头项目涉及的企业进驻标准和环境政策有关。
  “这一位是我们公司控股股东的董事,想有时间请你吃顿饭。”邓与帆是理工出身,应酬的场面话说得也比较直接。
  苏航不用问也知道——项目组成员的名字曾被有限度地公示,所以被政府邀请参与招投标的竞争企业会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们想要什么?对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谨慎起见,她沉默不回应,甚至不给任何表情。
  “我们公司想聘请你做法律顾问,尤其是将来与北池有关的业务,想交给你所在的事务所全数代理负责。”邓与帆毕竟不是谈判好手,见苏航不接话,一下就把诱饵全亮出来了。
  想要什么,先开条件,是不错的战术。
  得到什么,别忘了,代价总要支付的。
  苏航转动几下手上的名片,浅笑着站起身:“邓与帆,我去看看明敏需不需要帮忙。这个邀约……我考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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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菱——对角线(二) ...
  要她给她一个客观全面的评价?
  可以,对她,无论如何客观,也脱不了主观的赞赏爱慕——她是一个百分百坚定百分之九十九完美的爱人。“她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决不轻易输。”她的回答,语气平淡,但十分肯定毫不怀疑。
  岳崇山抿一口茶,沉吟着打量粤然的神情,语速缓慢地说:“具体一点儿,战术特点,战略风格,个人品性,思维方式,心理特点,都说说。”
  “细心,谨慎,坚定,有耐性,思维习惯偏于公法的大处着眼,会先设想战略部署再组织细微战术,但宏观意识不足,胆量气魄都不够。有所妥协但坚持原则,不怕输,所以不轻易退缩,心理……坚韧,也脆弱,容易心软。……”粤然很尽职地,将苏航的优点和弱点一一说明。
  岳崇山脑海中勾勒出年轻对手的立体形象,默默地点头,他在心里承认,这算是一个活得坚持而真实的年轻法律人。“只交手过一次,你就很了解她?”他敏锐地发现,粤然的分析层面足够深入。
  粤然淡笑:“曾经同学,有一定程度的私交。”非常深入细致的私交。
  “这样吧,你把你和她交手的过程仔细地回忆一遍,写一份详细的分析给我,包括你所了解的她的专业背景,和私人事务,尽你所能地反映出来。”岳崇山把谈话归结为指令。需要慎重地分析这个年轻同行,因为他发现,自己领导的外联组最近试图接触的几间企业都跟这个人有所接触,且合作意向明显,按照资历来分析,这不符合常理。
  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所不知道、或者遗漏考虑的层面……因此,务必要以苏航为突破口,尽快找出战胜李作霖团队的方法,在北池项目全面启动之前占有主动地位。
  要她分析她?必定会很到位。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分析她?——粤然在岳崇山的明确指令面前沉默,等待进一步的说明。
  严格地说,这不是本职工作,她可以拒绝。但从职业的归属性和忠诚度考虑,她最好还是接受任务指令。
  精明的目光一闪而过,岳崇山哈哈一笑:“小粤,辛苦你,给我们外联的同事一点协助。详细的情况,如果你肯立即调岗到外联,我必定言无不尽。”这是很客气的命令,也是很直接的试探。
  粤然想了想,淡然地点头:“没问题。但调岗的事,我无权擅作主张,但凭领导们安排。”她的态度顺其自然,因为确信林雪莉目前不会放人。
  刚把胡巍巍争取入伍,岳崇山也无意在短时间内继续扩充外联人手,于是客气地笑着点头:“辛苦你。”他摊开右手,示意谈话结束。
  粤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不禁好笑——分析爱人,居然也成为了工作的一部分,实在是有趣。
  “苏律师,在忙什么?我今儿一天可都无法不想你。”她给她的短信,调侃之中不乏温情脉脉。
  “粤律师,多谢想着。我今儿一天可都愿意被你想。”她给她的回复,缠绵之中透露困乏疲惫。
  苏航倒不是觉得辛苦,而是累,心累。年前的应酬本来就多,她和梁听请各路神仙吃饭尚且分 身乏术,又还要应付许多目标新客户。以柏雅集团为先,陆续有一些属意北池各层级开发子项目的企业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她,而这些企业或者机构,她原本为了北池项目也必须要对之进行接触或者调查……他们谁也不会明说意图,她也只能揣测,然后掂量自己的分量——受不受得住这些好处,担不担得起别人的期望——然后再作微妙的取舍,小心的应对。
  在事务所的业务增值、牛正的项目保密性和她个人的职业道德声誉之间,她自己就是唯一的平衡支点。如果认真考虑,如此种种选择还可能涉及她和粤然的公私之分……
  唯一令人轻松的是,牛正的项目经过一轮大纲的讨论,目前进入各自为政的短期修整阶段,她暂时不需要经常回学校开会或者商讨。
  “粤然,下午来接我下班,我们回学校和郁杰一起吃饭,好吗?”苏航给爱人打电话,商量着决定周末晚上的行程。
  “今天刮什么风?”粤然意外地受到邀约,故作受宠若惊地感叹:“好啊,难得苏律师垂青,当然是您说好就好。”
  “六点,等你。”苏航笑着挂掉电话,总算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不管江湖多少纠葛,爱情,永远是她可以躲的地方。
  ……
  尹执心没有来。年底茶话会多,她需要陪同钱大有出席一些应酬的场合。危与机相生相伴,深入钱大有的社交圈子,究竟对她最终摆脱这个男人是弊是利还很难说,但至少能换取钱大有的一些信任,避免他对她的过分纠察。
  “完事儿了她可能会来,男人们通常都有远离夫人的下半场。”郁杰的声调听不出喜怒哀乐,表达一个平淡的陈述。
  “那我们就吃慢点儿,等着。”粤然看着苏航微笑。苏航对爱人报以明了的眼神,夹了一筷子清炒西兰花到粤然的碗里。
  东苑大厅里桌桌客满,有许多学生在这里作寒假前的聚餐,欢声笑语,偶尔互相吆喝着举杯祝酒,热闹非常,显得这一桌的三个女人异常安静。
  郁杰看看热闹的旁人,恩爱的朋友,忽然觉得烦躁。“哎!你们俩!”她轻声招呼在一起好几年还有耐性眉目传情的两个人,伸手“咚咚”地敲了敲桌面,“今天是你们约的我,又为什么在这里旁若无人?至少告诉一下我,我的瓦数有多高?还是,我是节能灯?”
  粤然和苏航一愣,随即脸对着脸哈哈大笑。笑完,才双双一起扭头面向郁杰,粤然说:“您不是灯,是发电机。”
  “发电机?”
  “她的意思是说,就是看着你在,我们才互相放电,好让你知道爱情美好。”苏航温暖的声音替爱人解释。
  是玩笑,也是真心话。
  “在下明白了,爱情美好,友情靠后,可是如此?”郁杰喝了一大口可乐,只觉得甜腻呛喉,刺激得泪腺运动发作,双眼迷蒙。
  “当然不是。”苏航严肃地否认。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她和爱人对望一眼,说起一些人事的纠葛来。“郁杰,记不记得上次我被调查的事情?”
  “当然。”郁杰把可乐放得远远地,改喝白开水。最近她的爱情有微妙改变,心境悠扬,衣着的风格也转向淡雅素净,妆容更是清爽若无。
  “执心当时可以帮我,是因为钱大有直接授意她向尹挚传达指令?”苏航问。
  “是的。”郁杰放下杯子,交叠双手,等待苏航导入正题。
  “据我所知,最希望对我进行调查的人,是我们所的前辈,薛晴枫。而我从各方面试着了解了她的背景,她和钱大有是同班同学,所以,我怀疑……”苏航谨慎地陈述结论:“钱大有在外面的女人是薛晴枫。”
  郁杰愣住,呆坐半晌,思路才渐渐转动:“你的同事,薛晴枫,你认为她是钱大有的情人?”既然苏航能够告诉她,说明这个结论有充分的证据支持,并且,有用。“然后呢?”她问。
  “薛晴枫年纪不小,独身,未婚,除了作为律师的业绩,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之外的硬后台。郁杰,这样的一个女人,钱大有以今天的地位仍然对她念念不忘。”提示已毕,苏航静等好友自己琢磨明白。
  不消一分钟,郁杰已经明白好友所指:“她会是钱大有的软肋?”
  苏航垂下眼帘,拿起茶壶给粤然斟茶,漫不经心地说:“她的职业操守和行事风格,一向也为业内同仁所关注。”或是诟病为多,但苏航并不点破。郁杰聪明,不需要点破。
  “这个薛晴枫,是你的同事?”郁杰才不管那个女人是好是坏,早已跨过道德层面考虑实用的战略部署。
  “是。”苏航肯定地回答,放下茶壶正视好友,抿一抿嘴,郑重地说:“郁杰,有可能的话,我会帮你。但是,别指望我。”她看一眼粤然,继续对郁杰说:“我首先要保护我们自己。”
  郁杰一怔,随即心情复杂地笑:“苏航,苏航……你果然还是你!”
  粤然看见郁杰脸上久违的挑衅神情,仰后靠在椅背上露出气死人不偿命的笑说:“是,我很幸运,我承认九百年了,郁杰同学。但是,你也别嫉妒,别瞪我,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指使指使苏律师为你出谋划策。”
  恨之入骨,就是郁杰此刻对粤然的心情。
  “执心!”
  苏航看见一个瘦小白皙却雍容的身影走进东苑大厅,高兴地高举右手招呼。
  爱人落座,郁杰脸上的桀骜神情消失无踪,代之以完全的温柔关顾之情。
  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尹执心看着粤然脸上揶揄的笑容,隐约能猜测之前三人的谈话内容。“苏航,粤然,你们过年各自回家吗?”她用最日常的难题帮爱人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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