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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

_41 玄隐 (当代)
“不是,来自大陆,云南。”
“你看上去像台湾人,”她显然没听过个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欢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你相信吗?是从柬埔寨买的,手工织的。我见到它第一眼就迷住。”她展开披肩比划,“会开得真没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是男人。亲爱的,你相信吗,男人们互相吹捧起来比女人还要肉麻。”
她真幽默,我不禁问道:“难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建筑师吗?”
她笑很得意:“对啊。英国的注册建筑师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国只有百分之九。实际上大学里建筑专业的女学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这些人毕业之后都到哪里去了?”
我捻着酒杯:“多半是嫁给建筑师了。”
亲爱的,你住在瑞士的哪个城市?”,“我和瑞士的好几家设计公司有合作,没准和你先生认识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着沥川的背影,“那个黑头发的。”
她吸口气,瞪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
“Alex就是为你藏在中国整整一年不出来!”
“我有些工作脱不开身,他愿意在中国陪着我。”没提他生病的事儿。在国外疾病是社交的大忌讳,沥川有癌症也只有极少的几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见过的最不好打交道的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他很多次都没得手。他只请我喝过杯酒,第二天照样和我抢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说Alex,这次你让我一回,他说对不起,他看中一枚戒指。”
她指着我的手:“这戒指一定就是那笔钱买的,XXXX年,对不对?我吐血三个月画出来的图,累得差胃穿孔,最后给他夺标,Alex坏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计划,我要找他算账。”
其实这戒指是沥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买的。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以为不过是例行的检查,就专程到一家珠宝店买这只订婚戒指。结果医院的一个电话粉碎他的梦。他当时他听就傻掉,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时隔多年沥川谈起当时他的心境还是心潮起伏。他独自人在苏黎世河边走,痛苦不堪,然后他去教堂呆了一晚,安静地祈祷。最后被他哥和Rene强拉着去瑞士滑雪。他一次次地从高山上冲下来,在速度中寻求忘却。
我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米芙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惊心动魄。我笑而不答。
所幸,沥川已经向我走来了。
“嗨,米芙!”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忙你的设计呢。小秋,我来介绍一下,米芙是ROB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曾经与我合作设计过好几个项目。我非常喜欢她的设计,合作也十分愉快。”
沥川在社交场合相当老练。毕竟几代家学已给他构筑了强有力的社交网络。参加这次大会的除了沥川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因有项目缠身先一步离开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这里搞一次家族会餐了。
我觉得米芙看沥川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爱怜与挑逗。她的话音一下子软了几分,头偏过去又偏过来,笑得天花乱坠。这当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沥川面前失态的女人,但我还是有一点点吃醋。
他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妻子谢小秋,她是位非常优秀的职业翻译。”
“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亚大学二年级,寒假想到你那里实习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该不是想送个小间谍过来刺探军情吧?”
“怎么会呢?本来也有别的去处,只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刚上大二,什么也不懂,你让她打打杂学点基础知识就好。”
“她会说英语吗?”
“会法语和德语,英文能听懂,只是说得不太流利。你不是会法语吗?”
“我的天,我那点法语只够看个时装杂志。要不你付钱,我替她请个翻译?”
“行,我让她哥付钱吧。”
“真小气,还是堂兄呢。这点钱也不舍得出。”
“你批评的是,我让她自己拿打工的钱付。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花家里的钱。”
“我知道一家宾馆对外国学生优惠的。”
“哦,不麻烦了。我会替她订一家离你们公司最近的宾馆。”
“离我们公司近?那个黄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堂兄可真要破费了哦。”
“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让她给我打电话,剩下的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
沥川连忙解释:“很抱歉,我们是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你什么时候有空来苏黎士?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摆酒时别忘了我就行。”话说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点窘,仿佛被刺着痛处,踌躇地看着沥川。
他倒是淡定如常:“当然。”
晚宴很丰 盛,我却吃得毫无滋味,满脑子都在想IVF。沥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着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着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个半醉,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沥川还要见一个朋友,送我回来,叮嘱我先休息,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次回来时,我抱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认真地对他说:“沥川,我打算进行IVF。”
我没说“问一问”,或者“试一试”,没给他任何争辩的余地。而且我也没用“我们”这个词,因为这件事——若是纯粹从程序上说——不需要他的参与。
他将门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惊异,低头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劝你放弃?”
他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有商量,“这事儿其实不需要你参与。冷冻的精子闲置多年,我不过顺手拿来用一下,浪费了岂不可惜,你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我的身边:“第一,做IVF你会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晕血症。”
“我不晕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过程繁琐、成功率小、心理压力大,很多人最后都要见心理医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试几次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皱起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里恐怕含有癌症。”
“嗳,别想太多。我的伯父还死于胃癌呢,我外婆还有关节炎呢。相信我沥川,这只是偶然现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无比坚强的。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不会过不下去。可是,如果让我的孩子在童年时代面对这些——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你想过了吗?”
我一时沉默,觉得难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说:“我为什么要想消极的事呢?我又不是个消极的人!难道你每画一张图、每设计一栋大楼都会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吗?”
“我当然会想!我的所有设计都强调防震能力。”他忽然换成乞求的语气,“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后临悬崖面朝大海的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米芙说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不行,这回我得露一手给你瞧瞧。咱们吃正宗的云南菜,我特意去中国店买了年糕。”
沥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安吉的女儿可爱吗?”
“太可爱了!”我脱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
语气太兴奋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发现,我赶紧将话题岔开:“快进屋吧,汤还在炉子上在炖着呢!”
换了鞋,直奔饭厅坐定,沥川喝下一口汤,忽然说:“小秋,如果你实在喜欢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刚好有事找医生,顺便问了问。”
“……”
“小秋?”
“……嗯?”
“干嘛发呆?”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我嗓音干涩,神经紧张地看着他。
“不不不,别乱想。是我的药吃完了,让他替我再开两瓶。”
我松了一口气:“哦。”
“关于IVF,你是想去苏黎士的诊所,还是美国的诊所?”
“那个……不是说……再等几年吗?”
“小秋,别太在意我的感觉,你自己的感觉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这么说,沥川,你同意IVF?”
“嗯。”他抚了抚我的肩,“我只是担心你会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诊所,要做很多的检查,还要吃很多的药,不少药有副作用,这些就也罢了,成功率又这么低——我不想看见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个OK的姿势:“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正好有空,老板说既然我不在昆明,会尽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儿,剩下时间我就专心造人啦。”
见我这么开心,他也笑了:“那我们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里有很好的诊所。只是——医生说,他担心精子在运输过程中会出问题。”
“咱这儿——苏黎世——就没有诊所了?能不能就在这里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位辛格医生,他的诊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当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还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脸,“不要紧,一次不行就两次嘛,你有钱,我有身体,早晚会成功的。”
“……”
沥川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在英特网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数据显示,IVF对夫妇的情绪和心理会有很大的冲击。如果失败,百分之六十的夫妇会出现情绪失控:忧郁、焦虑、愤怒、失眠、争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会产生自杀念头。且不说由此付出的职业、时间、经济、情感和夫妻关系上的种种代价。
我拒绝想这么多。在我谢小秋的幸福蓝图中始终有沥川和我们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观点有点老旧,但我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我想了想,对沥川说:“那你有辛格医生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我马上和他约时间,尽快开始。”我说,“这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要参加,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失败的压力。如果加上一个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么行?这是咱俩的事儿。”他的脸硬了硬,“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诊所的。”
“哎,你这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IVF的周期很长的。”
“不长。一次大约三周的样子。”
“那还不长吗?你手头上有多少个项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这种事很让人分心的。”
“没事,我若不陪着你,万一不顺利,你会想不开的。”
这话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来了!我有这么脆弱吗?”
“你有。”
我不服气,过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话:“说定了,我一个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诉你结果。”
“你去不了,没我不行。”沥川说,“这医生的英文只怕你听不懂。我已答应你做IVF了,你也要让一步,让我陪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我会向你汇报进展。”
“小秋——”
“别再说了,沥川,我意已决。祝贺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妻子。”
翌日我独自驾车去见辛格医生。
沥川在门口将我拦住:“等等——”
我大声抗议:“嗳!昨天已经说过啦!我一个人去!”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将车钥匙塞到我手中:“你的车没油了。”
“噢,对的,我得先去加油。”
“不用,我已经给你加好了。”
“……哦……这样啊……什么时候加的?”
“早上,你还没醒。”
沥川说得没错,辛格能说流利的英语,却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常人多半听不懂,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训练有素的翻译,交谈片刻就掌握了他的发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头的单词要换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简单换算几次,我们已能交谈无碍。
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和病史之后,辛格医生发给了我一套检查LH荷尔蒙分泌的试条,让我测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时开始吃避孕药,据他说是为了提高卵巢的反应性,以便月经准时来临。
一切顺利,月信初至,我去诊所进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检查。医生对我的健康十分满意。我的子宫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药。这种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续十天,由沥川请护士在家中完成。此外还有相当频繁的血液和B超检查。
卵子在严密的监控中逐渐成熟。
时机一到,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种简称HCG的激素,告诉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开始进行穿刺取卵。名字听起来吓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个过程我基本上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感觉。完成之后只是觉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检查我都积极配合。IVF的过程果然繁琐,有时一天要去几趟,有时天天都要去。我让沥川仍旧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时检查完毕,我会在停车场上见到等我的沥川,但我拒绝他陪我见医生和做各项检查。辛格告诉我,沥川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电话,询问所有的细节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术室的门外。见我衣冠楚楚地出来,笑而不语。后来的几天他都显得很轻松,大约是被我满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个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宫。这次不算外科手术,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觉得很痛。结束后医生让我在床上静静地躺几个小时,沥川给我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我读了几页,看不进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不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拄着拐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检他会不会更紧张?
“哎,沥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举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答应我,小秋,就试这一次好吗?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试了。”
为什么?”
“看见你天天这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我快崩溃了。”
“奇怪,打针和抽血,这不是以前你经常干的事吗?我觉得你至少比我习惯啊!”
“我不习惯。”他轻声说,“上次你的腿手术,我在医院外面站了一夜。后来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见那个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现在一想这事儿我还恨他。”
“那你当时进来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当时可是恨死你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也许那样你会快些move on,投入到艾松的怀抱。”
“你少来啦!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弦易辙的。”
“改什么?”他没听懂。
“改变目标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坚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个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个了。我惨淡凄凉的人生,就靠你来指点我前进了。”
“沥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了?”
回家的时候我拉着沥川拐进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套粉红色的小衣服。
我们都喜欢女孩。
沥川一声不响地去柜台交钱,热情的售货员向我积极推销:“这位太太,你们的婴儿车买了吗?奶瓶买了吗?初生婴儿的尿布买了吗?还有包婴儿的小绵毯、小帽子、小手套?电动吸奶器?婴儿床?全套的发声小玩具?”
沥川神色极淡:“不着急。”
“本店这周有酬宾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错过时机哟!”
“嗯,”我笑了笑,将一双玻璃奶瓶扔进购物车,“那就再买对奶瓶吧。”
“好呐!”
沥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实在生不出孩子,这瓶子也可以用来装酱油的。”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怀孕的消息。那时沥川已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心理治疗。屡次失败对他来说打击惨重。而我在失败之后的强颜欢笑和伪装乐观更让他心痛如割。他开始频繁失眠、皮肤过敏、而且越来越沉默寡言。霁川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强拉着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
其实沥川的心理素质极其坚强,不然早就被癌症击垮了。可是他同时又是个情感丰富、善于内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见亲人受苦。他总把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过错,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责之中。霁川和René开始轮流劝我放弃IVF:“你们可以收养孩子嘛,想要几个都可以,沥川绝对支持你。”
我知道,他们担心沥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败的打击而出现病情恶化。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对沥川宣布放弃IVF。然后你们俩将他弄到别的国家去住两个月。”
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疯子。齐齐地说:“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这里,换一家诊所,继续IVF。只是一切都向他隐瞒,免得他过度担心。”
“小秋,”霁川气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变主意吗?”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弹性。沥川如此紧张,明明从头到尾受折腾的人是我,我却感觉麻木。
霁川勉强配合我的计划,找个工程将沥川诓到墨西哥住了两个月。而我则声称自己不适应墨西哥的气候,且手头接了一本书的翻译,宁愿在家里等他回来。
René连忙也说,我刚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适跟着沥川坐飞机东奔西走。
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两个月,沥川从墨西哥回来,我在机场上喜滋滋地向他报告了怀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晒得黑头黑脑,我差点没认出他。但这消息让他吓了一跳,兴奋得脸都红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问道:“小秋,你不听我的话又去IVF了?”
“是的,原谅我吧,阿门。”
“医生……他怎么说?”
“我换了一个医生,一切正常。还有,把耳朵低下来,”我小声说,“是双胞胎。”
“真的吗?”他一把搂住我,“天啊!这不是梦吧!”
“当然不是!”
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府资助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秋,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真是变成女王了……”
小秋和沥川在另一部小说《结爱》中客串: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个电话。一位许久不见的邻居因为要出国两个月,麻烦她帮看一下她家的猫。那邻居住的地方和贺兰静霆共一个地铁站,只不过一个出站往东,一个出站往西。
邻居是个姓谢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络,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着这么叫。谢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酱的对象之一。后来小秋结了婚就搬走了,住进城西的一个昂贵小区,还请她们全家去玩过。逢年过节,只要听说她们在城里,奶奶做好豆瓣酱,会打电话让她们来拿。她家种的樱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来给皮皮家尝鲜。可是,细算下来,和她们也有整整一两年没什么联系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别喜欢她们,闲话的时候总是提起,倒让人觉得她们天天都在似的。的c7e1249ffc03eb
当然,奶奶喜欢小秋还有更实质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帮她补习过一阵英语,后来她太忙,最后两次是她先生顶的班。就凭着夫妇俩近两个月的突击补习,皮皮的英文考了个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级第三,不然她还够不了最低的本科线。小秋的先生姓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倒称得上是迄今为止皮皮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种中国女人喜欢的英俊,不是玉树临风,不是风流倜傥,而是沉稳弘毅之中带一点赤子天真,高贵矜持之下含半分温婉亲和。那一张可以做模特的脸,见过的女人无论老少,都会耳红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来补习的那两次,她就只顾在一旁发呆,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遇到家麟,问她补习如何,还讪讪地脸红了半天。
时隔多年,皮皮对王先生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很英俊,然后是腿不好,走路有点跛,而且经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后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着,话很少,但态度很热情。如果聊得很晚,他会坚持开车将她们一家送回去。
从远处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别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发现。为了省掉车钱,皮皮便在凛冽的寒风中跋涉上山,到了门口手已经冻僵。
按了半天门铃,门才打开,却是王先生,拄着一只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衬衣外面套着件防水的围裙
“Hi,皮皮。”他有点吃惊,“快进来,外面冷。”
屋里扑面而来的暖气,皮皮脱下外套,王先生连忙接过去帮她挂起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自己走来了?你奶奶没告诉你我会开车把Mia送到你家吗?”
“哦?她没说。我奶奶耳背,估计没听清。”
“对不起,我正在给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帮忙吗?王先生?”见他行动不甚方便,皮皮尾随过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对了,小秋怀孕的时候你来过吗?”
“没有。”原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过来看看我的两个宝贝。”
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却发现声音是从厨房里传来的。洗碗池有两个水槽,一边坐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婴,正在欢天喜地地玩水。那对婴儿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定是同卵的双胞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边的那一个:“这是安安。”又指着右边的那一个:“这是宁宁。”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错了,正好倒了。”
“没错。除非你换了位置。”
“没换位置,刚才你一直叫错了,我懒得纠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辩,对皮皮说:“那么,这个是宁宁,那一个是安安。”说罢,便将其中的一个婴儿从水里抱出来,用浴巾包着,抱在怀里。擦干了身子,很熟练地在婴儿屁股上洒了一层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湿,忽然指着婴儿屁股上的一块青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这个才是安安。!
小秋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好吧,你对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给婴儿穿上衣服。
小秋从水池里抱出另一个婴儿,一边穿衣一边说:“皮皮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欢吃。”
“FBI?”
“就是Fried Banana Ice-cream。刚刚炸好,得趁热吃。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冰淇淋?我这里有香草的、芒果的、绿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着,我去准备一下。”小秋正要将手里的婴儿放到婴儿座,王先生说:“你不会弄,还是我来吧。”
结果两个人都去了流理台。一个拿冰淇淋,一个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面对着婴儿座上的两个婴儿,不知该怎么办。宁宁和安安倒很安静,一人咬着一个奶瓶,专心地吸着。皮皮这才想起一个细节。以前她来小秋家补习英文,碰到晚饭时间,都是夫妇俩一起在灶台边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样配合密切。还有一次,他们居然两个人一起切一根黄瓜,一面切,一面低声交谈,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艳羡的亲密,也不忌讳给外人看见。皮皮妈还说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个女人娇惯得不行,她就看不过眼。的1e056d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其实皮皮觉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过了,夫妻恩爱,不就是这样的吗?当然她一想到爱情婚姻,脑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黄瓜的样子。这种会心的快乐只有家麟可以给她。从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从没想过会跟第二个人切黄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
路面很滑,王先生开得很谨慎,寒暄了几句,皮皮告诉他自己仍在学英文,还报了托福班。王先生便问:“皮皮你打算出国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请美国大学的奖学金。”
“你男朋友是学什么的?”
“经济。”
“这个可不是很好申请呢。国外的这种专业竞争很激烈。”的
“是啊,不过他很成绩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问:“那你呢?你打算在国外学什么?”
皮皮沮丧地说:“我一点也不想出国,我不喜欢英文,大学里也没认真学,现在捡起来特别难。”
“其实,如果你只是去读一般一点的学校,入学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实在申请不到学校,我就在国内等着他好啦。他读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时间吧。我可以等。”
这是皮皮关于家麟出国这件事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她甚至觉得,如果家麟能带她出国,她可以暂不读书,先打工,一边攒钱一边补习英文。或者就先结婚生个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读书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线顿失、胸无大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何况妈妈和奶奶都是家庭妇女,皮皮并不觉得做个住家庭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听说这在国外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汽车下山,开入城区。王先生一直沉默着,忽然对她说:“皮皮,我在国外有些关系。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请学校有困难,我很愿意资助你们。”
皮皮听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请出去吗?”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吗?据我所知,国内的托福训练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单词,还悄悄地报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试。不敢告诉家麟,怕他笑话我。”
“这样吧,你男朋友联系学校若有困难,你给我打电话。至于你的学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来帮你联系,保证你有书读。我父亲以前是大学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学里管事。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到的。”
“王先生——谢谢您!”皮皮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车到了,王先生拉开车门,从后座取下他的猫,将她送到门边,又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如果你们很相爱,不要苦苦等待,要尽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会有很多的变数,要两个人一起共同度过难关,明白吗?”
皮皮接过名片,默默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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