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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_3 毕淑敏(当代)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公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城市故事--三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难。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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