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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_46 靡宝 (当代)
为了赈灾抵御鼠疫而操劳两个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来也还不得休息要治疗他的腿疾。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操劳。
值班的管事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皇帝动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谢太夫。
宇文弈一把将他拽住。管事公公吓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压低声音说:“你,去拿张薄毯来。”
公公急忙照办,捧了薄毯回来,所见一幕又是让他差点眼睛脱眶。
离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给谢怀珉脱下鞋子。然后他从公公手上接过毯子,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触摸到谢怀珉冰凉的手,眉头锁得更紧。
公公还愣着,就听皇帝吩咐道:“把药端出去熬,动作轻点。找个人过来,等她醒来了仔细伺候着。”
公公急忙点头。
宇文弈神情复杂地凝视了谢怀珉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经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说:“等谢大夫醒了,就同她说,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常喜急忙应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参,挑一只百年的,拿给谢大夫补一补。”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应下来。
谢怀珉睡到日头偏西才醒过来。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痛,像是刚跑了马拉松一样。手脚虽然冰凉,可是动作一大,浑身冒虚汗,头立刻发晕。
真是糟糕。
她扶着脑袋下床穿鞋。
穿鞋?
谢大夫清醒过来,看着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间。
守在门口的宫女听到里面有动静,正打算去开门,结果里面的人却先冲了出来。
“药呢!炉子呢?”
宫女急忙拦下她,“谢大夫,药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经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宫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谢怀珉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黄昏光景,一时很傻眼。又是好长一觉。
宫女带着讨好笑道:“谢大夫这觉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还说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对了!陛下还赐了老参呢!”
谢怀珉看着那根白白胖胖的参宝宝,笑得十分僵硬。
宫女语气怪异道:“恭喜谢大夫了!”
谢怀珉纳闷:“何喜之有?”
那宫女但笑不答,一脸你明明知道何必多问的表情,十分八卦。谢怀珉不由得又出了一层虚汗。
她无奈地扶着脑袋。
唉,头更疼了啊。
此时万里之外的齐皇宫,荣刊正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皇帝寝宫。萧暄正半靠在榻上,头上按照传统绑着一条傻兮兮的布巾,身上盖着丝棉薄被,满榻满案都是奏折。他在看奏章,时不是抽抽鼻子,咳一两声,然后大口灌凉茶。他面色因发烧带着潮红,脸也挂得老长。
荣坤摇摇头。
这伤风也来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来喉咙就沙哑了。太医开的药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却很慢。皇帝勤政过了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这个月皇后的信又晚来了,皇帝这几天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连带着发起了热,反反复复都不退。
萧暄抬头扫了他一眼,张口说话,只是声音十分沙哑,“什么事?”
荣坤道:“平遥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萧暄两眼一亮,脸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说着跳下榻来。
俨然已成长为成熟青年的郑文浩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刚要下(禁止)行礼,被萧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别客气了。”萧暄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细端详,“变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点了吗?”
郑文浩被夸得挺不好意思的,“谢陛下关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药,整个春天宿疾都没再发。”
萧暄点头,“药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谢皇后隆恩。”郑文浩立刻说。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萧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见你现在这样子,也该十分欣慰。”
郑文浩有点伤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萧暄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你夫人出身书法世家,能书会画,尤擅画彩蝶。怎么,有没有往你这只知道刀枪马匹的脑袋里灌进几滴墨水去?”
郑文浩有点尴尬,“臣是粗枝大叶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妇,真是有点牛嚼牡丹之意。”说着,脸上却笑着十分温柔。
萧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不由十分羡慕。
朝夕相处,恩爱相伴,说着简单,做到却难。
喉咙又是一阵痒,萧暄低下头狠狠咳了几声。
郑文浩关切道:“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举国上下还全赖陛下呢。”
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更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胆怯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萧暄没把东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运了。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你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信你?叫那些大臣们怎么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心惊胆颤,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的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萧暄一时也骂不出来其他更重的话,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强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红耳赤,两眼充血,终于叹了一口气。
“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陛下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陛下凭空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血气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里怒、惊、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可是萧暄已经走出了大殿,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光里。
宋子敬皱眉摇头,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萧暄到底还是没有去成离国。
一封密报快马送进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国张家的顺天王,张伟文,突然薨了。
据说是,张王爷突发其想要吃一种肉汤圆。于是厨子苦心研究做了数种端上来,王妃纤纤玉手喂给他吃。结果一整个汤圆没有进胃,却是堵了气管。众人手忙脚乱了一番,还是没有把他救过来。张王爷就这么拖着他虽然年轻却因为酒色而有点发福的身体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留恋的人世。
张伟文的儿子今年五岁,线报里写他憨厚老实。萧暄虽然允了他继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随即又颁布一道圣旨,封了张伟民的大儿子安南王,二女儿位平南郡主,顺天一分为三。
这事刚刚处理完,谢陌阳就来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职地,开始着手安置因海战而流连失所的百姓,因为涉及到瓦解陆家势力,许多事需要中央调度。而当地改农为桑一事,又因陆家人暗中破坏,生了许多波折,萧暄不得不又派遣两名得力官员下去帮助谢陌阳。
东军基本已经被萧暄掌握在手,虽然仍有将领顾念旧主,甚至在军中鼓动士兵喧哗。萧暄下铁令,该驱逐的,该斩杀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军队领导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权势归向也人人可见,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写了不少文章酸诗,讽刺朝政,兼怀才不遇自怜自哀。萧暄充耳不闻,只当他们在放屁。
皇帝铁腕,国家政权统一,军权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粮食丰收,改农为桑的农民也尝到了甜头。新科举选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边贸易也因为丝绸业的发展而开始红火。
陆家接连经受多次打击,已经元气大伤。萧暄却没如许多人所料,对他们赶尽杀绝。
皇帝说,陆国公当年铁马金刀为朕打江山,贵妃操持后宫辛苦,不能因为子孙族人不义而以偏概全。
话虽这么说,可是陆家的败落和谢家的崛起,已无须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饰了。只是萧暄吸取教训并没有让谢家涉足军事,政事上亦有杨家等挟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后没有生育,谢家也怕走不长。
等到萧暄终于忙得差不多的时候,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这几个月来,谢昭华的信倒是没断过。她只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赈灾的事,更别说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笔墨写她在太医监里如鱼得水的生活,书已经快写完,又学了什么新菜,认识了什么新人。生活过得倒是挺滋润的,总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萧暄是又气又担心又嫉妒。
当然,她也有写到离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医侍官,每日要去为皇帝请平安脉。离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时间都在处理公文。我更了一个健康作息时间表,即是掂量着没胆量让他照着实行。我把这表给你,你照着做吧!
离帝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众,又是一国之君,居然没有后宫。我倒不清楚他有没有暖床的小老婆啦。不过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计每天有那点时间,睡觉都来不及吧?”
萧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听说虽然他克妻的名声在外,可是照样有无数贵族女子倾心于他,个个都不信邪,一心想嫁进来做垫脚石的。观月节那天,皇亲国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见那些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当年。听说柳明珠都已经当妈了吧?那个马小姐也嫁了?
你当时说,她们都没我好。那现在呢?还是同一个想法没变过?”
萧暄哼了哼,带着宠溺的笑继续看。
“秋天又到了,这边天凉得比较快。这些天我看着天气逐渐干爽,树叶依次变黄,候鸟从我的院子里往南飞去,顿时有一种时间飞逝一去不返的忧伤。
阿暄,我很想你。其实我是真的明白了一点,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陪伴。这也是我这三年来到处走到处寻觅可是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一大块的原因。
我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论健康还是疾病,不论生还是死。我不断地回味过去岁月里我们经历的快乐,那青葱的岁月,飞扬的愉悦。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生活阅历给我足够勇气去面对一切。愿你分我一点勇气,愿我多看你一眼。”
萧暄皱起了眉头。信上笔锋直转而涌现的悲观和眷恋让他顿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来荣坤,“你去把韩小侯爷叫来……把宋大人也叫来。”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了回来。
“这么快?”
“陛下,”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陛下,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来了?”
“是。”
萧暄轻叹了一声,“请她进来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一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
“陛下,”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的表达了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来恭喜陛下的。”
萧暄疑惑,“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陛下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觉松开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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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9章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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