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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

_3 慕容雪村 (当代)
原谅我红尘颠倒(45)
他们俩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时我们已经毕业,顾菲刚上大一,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是真正的“一见钟情”。老潘向来对女性不屑一顾,这次火烧得极旺,一路都在憨笑,又倒水又剥桔子,还教她怎么当学生干部,看这么一条大汉温柔起来,真是件恐怖的事情,我参加过群殴活动,怕他收拾我,装得格外知心,悄悄问他:“动心了?”他嘿嘿地笑:“就是动心,怎么了?”顾菲家里不富裕,后几年读书全是花他的工资,一遇长假就去北京看她,这人又细心,从衣服买到鞋袜,从钢笔买到卫生巾,还帮她写论文。顾菲爱吃“酱园子”,每次他都会背一大筐。一大筐12斤,从91年直背到94年,最后连顾菲她爸都感动了,说你孩子也太实诚了,光酱菜你背了多少啊。
我心里犹豫,实在找不到过渡的办法,问她:“你们离婚,我听到一些传言,不知道……”她十分爽快:“都是真的,4个!我不光是报复潘志明这王八蛋,我也想让那个……那个王八蛋知道,哪个畜生都能干我!”然后抬起头,表情恶毒,眼神犀利:“你也能,想吗?”
这招太厉害了,一步将死:想了就是畜生。我躲着她的目光,嘴里含糊应答:“开玩笑,我跟老潘,对吧?要不把小元叫进来,咱们谈案子吧。”
回家后天已经黑了,肖丽煲了一锅排骨玉米汤,又热又香,下肚实在舒服。一碗还没喝完,王秃子的电话已经来了:“查清楚了,在家!”
我心中狂喜,说太好了,你的人什么时候能到?他粗声大气地:“坐我的车走了,就到!你别挂电话,咱们现场指挥!”我大笑,又喝了一口汤,话筒里声音嘈杂,有麻将声,吆喝声,还有王秃子嘶嘶的抽烟声,过了不到10分钟,他告诉我:“先上去一个,按门铃!”
我说:“好!我马上订地方,咱们办完事大醉一场!”王秃子忿然:“什么意思?看不起流氓?告诉你,流氓也讲操守!黑社会也反贪,不受贿!少来那一套!”我哈哈大笑,心想陈杰小王蛋,你身边不是有高人么,今天找个两米五的来救你吧。这时肖丽又盛了一碗,笑嘻嘻地问我:“我煲的汤好喝吧?来,再喝一碗。”我对她笑笑,刚要伸手,突然心里格登一响,一个细节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头,我激灵灵一抖,全身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捂着手机问她:“我跟邱大嘴闹别扭,你跟陈杰说过没有?”
她歪过头聚精会神地想,我急了:“快说,快说!”
她小声嗫嚅:“好像……说过,我也记不清……”
我一瞪眼:“别他妈好像!到底说没说?!”
她满脸通红,点点头:“说了。”
我一挥手,那碗当啷落地,一碗热汤全洒在她脚背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肖丽扶着腿瘫了下去。我顾不上理她,连声催促王秃子:“撤回来,全撤回来!坏了!”
原谅我红尘颠倒(46)
(十六)
我开车一定要有音乐,或者是教堂的圣歌,或者是古朴的民乐,这样的音乐让我心中无比安宁。我经常一个人开出市区,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御风而行,心中有寂静的幸福。直到夜深露冷,我才缓缓回头,这时城市里灯火明灭,万家歌哭,我渐行渐深,总感觉自己离开了很多年,现在重临人间,已是隔世。
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恩仇不远,爱恨在心,随时可以结账,但永远不能离开。
上次带潘志明去青阳寺,见了传说中的“北大诗僧”。这人也是同行,北大法律系毕业,分在南方一家高院。法院系统历来党争厉害,中政派和西政派①互不买账,他们院西政当家,一把手、二把手、各庭庭长几乎全是西政的人。他不是嫡系,脑袋也不开窍,没有投靠的表示,领导自然不待见,干了多年还是书记员。北大学生练的都是内家功夫,底子扎实,动手不行,出点错就被领导拿着当反面典型。这人特别脆弱,想不通就要自杀。阳台下是一家派出所,他一直犹豫,最后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二层楼,只能摔疼屁股,拍拍土往外走,派出所看门的大为诧异:深更半夜的,也没见他进去,这人哪来的?回到宿舍还是想不通,再跳,这次没那么走运,脚崴了,坐地上不停叫唤,被看门的一把抓住,非要问个清楚。这下事情闹开了,他也没脸再呆下去,辞了职,不知怎么混进了佛学院,挂单在青阳寺,终日持斋念咒,没事就写点顺口溜自娱,有几首还谱了曲,自弹自唱,在佛学界、文学界和音乐界号称三栖。这和尚又矮又丑,整一万次容也混不进娱乐圈,发不了单张大碟,只能在坊间偷偷传唱:
也曾人间横行
铁马嘶吴钩冷,千山踏平
也曾黄昏对雨
平生事家国愁,有泪如倾
一杯酒饮了浮名
一声啸沧海潮生……
姚天成眉花眼笑:“好听,比老丁唱的都好听!”我把车拐进凯悦酒店,迎面看见冯佳和一个洋鬼子手拉手下楼,这鬼子叫罗伯特,中亚人,不知道哪个斯坦的,在大陆学了几年中文,人称“洋笑星”,经常到电视台做节目。我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冯佳脸一下红了,低着头走了出去。我心想这姑娘路子够野的,中国男人全部坑杀,现在又开始夹击列强,委实是爱国青年。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女人真长见识了,个个崇洋,人人媚外,红尘珠玉三千,伊们只取四般狠物:韩国电视日本歌,美国鸡巴欧洲车,真让东亚病夫们生气。不过狠物虽补,副作用也大,看冯佳现在憔悴的,眼圈乌黑,皮肤枯黄,脸上的皮都耷拉下来,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宛如白菜被猪啃,又似茄子遭秋霜。
原谅我红尘颠倒(47)
提着电脑上18楼,高洪明早就等着了,这人是通发集团第三副总,一直被老丁压着,苦苦寻找拱倒翻身的机会。把碟片塞进去放了一遍,高洪明两眼溜圆,啧啧赞叹:“厉害,噢,这招厉害!……啊?这样也行?”一会儿老丁爆发了,喘着气走开,屏幕上只剩刘亚男一动不动地趴着。高洪明大为失望:“就这些?老丁太差劲了吧?”我和姚天成相视而笑,说急什么,马上就擦神油,还唱戏呢。姚天成学着老丁擦油的样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3个人哈哈大笑,我问老高:“有什么打算?”他说这还不简单?马上召集班子开会,会上把这碟一放,他还不下台?我一笑,心想这家伙是个草包,比老丁差远了。老丁虽说好色贪赌,紧要处可从不含糊。事情很明显:狂风未起先袖手,引而不发是高人。炸弹不爆才最危险,爆了只炸一个,不爆吓倒一窝。这东西一旦摆到桌面上,老丁肯定豁出去了,他上边又有人,哭诉一番,就说自己被陷害了,表表决心送送礼,反正政治上没站错队,不过一点作风问题,吹阵风就过去了,谁的兵谁不保?再甩个几十万给刘亚男,她也不能张扬,到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样当他的总裁。我们可就麻烦了,按《治安管理法》,光偷拍就得拘留5到10天,这还是小事,关键以后怎么办?
我光抽烟不说话,老高也意识到了:“你是专家,说说你的意见。”我说这要看你跟老丁的交情,你要想把他送进去,很简单:咱们马上找人报案,公安局都是通的,直接把人抓了,给那姑娘录个口供,再联系几个记者,舆论造起来,铁案如山,谁都保不了他,强奸罪,至少3年!不过办他容易,你上位就难了,这位子谁都盯着,未必轮得到你吧?老高点点头,说那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我点上一支烟:“你刚才的办法不是不行,急了点。这事得一步步来,先写个报案材料,把性质后果写明白,再编个假口供,摁个假手印,把这张碟一起拿上,给他看看。”他说这个得你写,我们不行。我说写没问题,但不能署咱们3个的名,这可是证据,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麻烦。看看姚天成,“就你手下那个小方吧,明天把他派出去,在外面呆一个月,回来后找个机会开了,肯定不会外露。”他们俩都点头,我吸了一口烟:“老丁看完这东西,得合计合计吧?小方是法务部的,归老姚管,老姚是高总的人,他还不明白?自己就会找上门,上门谈什么?不用你说他就得让位!就算他不识相,老姚你出来唱黑脸——这事不能让高总开口,万一他狗急跳墙,得有个救场的——逼他退位,让他推荐高总接班,话要说得狠,就说这东西抄送多份:公安局、检察院、纪委、市政府,四面透风,一滴不漏,也别说强奸判3年,他是个法盲,就说10年!高总你想想,换了你是老丁,你怎么办?找上边申诉?敢吗?上边还不知道呢!万一你去了,领导说:啊,这种事你都做得出?这还了得!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原谅我红尘颠倒(48)
老高明白了,连连点头:“厉害厉害,到底是专家!”我谦让:“为客户服务嘛,律师本份。以后还请高总裁多多关照。”他一拍胸脯:“没问题!再过10年,通发的顾问还是你!”我心想这他妈算什么关照,给他续了杯茶:“说实话,丁总对我真不错,前两天还说要把那笔3000万的纠纷交给我,40%的风险。现在我帮你办这事,唉,真是……,不过为了朋友……”
姚天成不笑了,他了解情况:“那案子……那案子就算风险,40%也太高了吧?”高洪明也面有难色,在油乎乎的大脑袋上挠了半天:“要不还让老丁签字?把柄在我们手里,他……”我光笑不说话,心想老丁可没这么傻,1000多万的国有资产,比强奸严重多了。这时碟片又放到擦油处,老丁一身肥肉抖抖,两只手在腰下紧忙活,色眯眯地哼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要不干我不对,只干一次也不对……”全是一个调子。3个人又是一阵大笑。我关了电脑,说您现在是高副总,马上就是高总裁。老姚现在是姚主任,马上就是姚副总。通发几十亿的资产都在你们手里,我不过赚点小钱,还望二位多多关照,如果有可能,这两天就把代理合同签了吧。
他们俩对视一眼,姚天成缓缓地点了点头,老高终于下了决心:“那就说定了,你把报案材料写好,明天给我送我来!”升了官果然不同,全是命令语气,我心中暗笑,一躬到地:“谢谢高总裁!谢谢姚副总裁!放心,老魏从不误事!”
开车逛了一圈,外面艳阳高照,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心事慢慢涌上来,再也笑不出了。五脏六腑空空的,有点害怕,有点心酸,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厌倦。潘志明来了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再带他去见见海亮,我不耐烦,随口胡扯,说海亮到政协开会去了,改天吧。他“哦”了一声,无声无息地挂了。我把车停在花市门口,里面姹紫嫣红开遍,有一盆白菊花开得极好,价格也便宜,我掏钱买下,拿到手才想起来:送给谁呢?给肖丽?呸,我宁可拿去喂狗。给赵娜娜?也没意思,定价1次800,够买几十盆了,没必要乱涨价,助长不正之风。给冯佳?还是省省吧,人家都开始做外贸了,对土产肯定没兴趣。想得意兴阑珊,捧着花走了出来,心如百鬼齐抓,恨不能拿刀把这满街活物杀个干净。靠在车上抽了一支烟,刚要走,扭头看见了孙刚。
跟陈慧离婚后,我不止一次想收拾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这王八蛋给我戴绿帽子,吃了我那么多辣子鸡,居然还有脸跟我打招呼:“哎呀,大律师,这么有空?”我满面堆笑,装得格外亲热,跟他聊了半天,这王八蛋现在开了个演艺公司,招了一帮帅哥靓女,练两天形体,学几个步伐,在各大酒吧间卖艺走穴。我问生意如何,他连连摇头:“唉,难做!不好管,动不动就撂挑子,说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说签劳动合同啊,没合同就没权利,你怎么管?他一摊手:“别提了,就是合同签出事了,现在人家把我告了,说我不给他买保险,我自己都他妈没保险!”我脑筋转了转:“劳动纠纷?好办!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先说好,我自己可不接这种小案子。”他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律师劳驾不起,小律师也是一样。不过这律师费……,我现在……”我拍拍他肩膀:“老朋友了,放心!”
原谅我红尘颠倒(49)
开车回到所里,周卫东十分礼貌,倒了茶,双手递过一个信封:“小刘刚才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替您打了收条。”我打开信封,里面有100的,有50的,还有很多10块、20的,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先还七千,余款一周内还清。
刘亚男
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想这钱凑得不容易,她该不会去卖血吧?
那录像时长48分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内容。快结尾时药效到了,刘亚男双眼朦胧,手脚无力地挣扎:“不要……不要……,你……是谁?”老丁也坏,腆着肚子加快了进度,嘴上还在骗人家:“我是你爸爸!”她喃喃自语:“爸爸……爸爸……怎么……”老丁摸摸她的脸:“乖女儿,躺好,爸爸疼你。”她蜷手缩脚,像个小婴儿一样慢慢往后挪:“爸爸……不要,爸爸……”我有点看不下去,把后面的全剪了。听姚天成讲,她全醒时老丁早走了,房里狼籍一片,她肯定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很久,她慢慢地穿衣服,先是内衣,接着是裙子和外套,挂钩扣好,拉链拉上,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没有发出声音,她低头穿鞋,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脚面上。她哭着洗脸,哭着梳头,一直无声地哭,至少哭了一个钟头,最后打电话问他男朋友:“家明,你……你还爱不爱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确实太坏了,但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凡事都有代价。她如果不想那1200万,就不会成为我的炮灰。为了那1200万,她必须做老丁的乖女儿。
把孙刚的事交代给周卫东,他问费用怎么收,我笑眯眯地:“一分不收!一定要办好!办不好,我废了你小子!”
①:中政指北京的中国政法大学,西政指重庆的西南政法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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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人名有点改动,老魏新招的助理不叫“和健”了,改名“周卫东”,小小地自恋一下,这人就是《成都》中的那个周卫东,陈重的下属。
原谅我红尘颠倒(50)
(十七)
我小时候,鸡还是家禽,只会下蛋,不会卖淫。蔬菜和粮食都没有毒,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萝卜,擦擦泥就能吃,爽脆清甜。世界山青水绿,遍地都是野菜,半个小时能挖一大筐,无公害,有营养,人都不吃,全剁了喂猪。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个人带3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算术,天天一身粉笔灰,回家后喝两盅酒,叹几口气,关上门拿我妈出气,他是村里的文明人,打老婆也讲究风度:不动拳头,不打脸,只在身上狠扭狠掐。我妈不识字,但知道三从四德,全力配合,从来不哭不叫,任他扭,任他掐,咬牙忍着,常常一身乌青,打完了照样扫地做饭,缝衣喂猪。那时候我基本都站在窗外,里面响一声我就哆嗦一下,但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还不敢大声哭,我缩成一团,一心只想钻到墙里去。
我父亲一生积极,领袖说上山下乡,他就上山下乡;领袖说扎根农村,他就娶了我妈。别人偷奸耍滑,他下力真干,挖梯田,送大粪,一颗红心两腿泥水。别人都回城,他不回,说人家思想落后。后来想回也回不去了,1974年是他最后的机会,革委会给了一张表,他偷偷填了,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跑了。我外公当时还活着,把全家召齐,连夜赶了30里山路,在县城汽车站堵住了他,派两个舅舅上去打了一顿,然后押回公社。那是我对这世界最早的记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头上脸上全是血,满街的人都指着他笑,我伸手拉他,他两眼血红:“滚!你给我死一边去!”
那年我5岁,还是个孩子。我父亲26岁,放在今天,也还是个孩子。
我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几乎从不回家,天天带个老花镜踩缝纫机,嘴里长吁短叹。40几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86年除夕之夜,他喝了整整一斤散装白酒,又要打我妈,那时我已经挺高了,一腿把他撂倒,半天都爬不起来。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的父亲瘫坐在泥水里呜呜地哭,指着我妈说:“我这辈子,就是让你毁了,就是让你毁了!”
他死时我不在,回家后到他坟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哭,就是感觉丢了什么东西。听说我妈倒是哭得厉害,死死地抱着他,几个人都拉不开。她不识字,不会说什么动人的言词,从头到尾都是一句话:“你吃了多少苦啊,你吃了多少苦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那盆菊花无处可放,还是拿回家。肖丽十分高兴,也顾不上脚疼,瘸着腿修枝浇水,还给我倒茶按摩,殷勤无比。她现在找了份工作,刚上班,特别巴结,烫伤了也不肯请假。早上出门时遮遮掩掩地问我:“你说我坐356还是坐431?”356是公交快车,车站很远,要走10几分钟;431便宜1块钱,车站也近,但慢得多。这意思是想让我送她,我假装没听出来,建议她坐出租车。她尴尬地笑笑,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大巴算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向车站,边走还对我挥手。
原谅我红尘颠倒(51)
这个月我只给过她3000块,还是流产后去医院看病的钱。这个月空调开得多,电费花了500多,物业管理费是死的,一月432;她出走后我请了两个钟点工,每周上门3次,每次40,1个月就要500;我的衣服全要干洗,至少得两百多,七七八八加起来,估计她手里没剩多少。以前我会在抽屉里放几万块现金,随便取用,现在这钱也收了。这人真能忍,一直不跟我开口,天天吃速冻饺子方便面,我又不是观音菩萨生的,没理由主动伸手,乐得瞧热闹。不过偶尔也会心疼一下,带她吃顿好的,辣子鸡酸菜鱼,吃完了就后悔不迭。
周末要赴胡操性的家宴,去银行提了20万现金,家里睡着个汉奸,也不敢往回带,琢磨半天,还是锁在办公室里。刚收拾好,顾菲怒冲冲地走了进来:“你告诉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又来……欺负我!”这话没头没脑的,我打趣她:“这么多王八蛋?都是谁啊?”她脸红了红,说你告诉潘志明,他们院……就是陆中原那个王八蛋!又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愣了一下:“你自己告诉老潘不好吗?我一个外人……”她打断我:“他不跟我说话!我……我不见他!”我笑起来:“那还告诉他干什么?再说你们离都离了,告诉他又能怎么样?”顾菲低下头,脸慢慢地白了,眼里泪光泫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说的,一辈子都会保护我!”
陆中原现在是大红人,圈里都叫他“陆老板”,据说马上要调到中院当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前两天跟胡操性聊天,我问他:“都说陆老板一介不取,到底真的还是假的?”胡操性滋儿滋儿地喝茶:“反腐展览你看了没有?”我说没看,他点点头:“我看了,270万的东西在那儿摆着,不过我就纳闷,这数字是怎么搞出来的?一套纪念币作价18万,他妈的那东西我也有啊,定价才9800!还有,千万以下的案子都在基层院,就算这数字是真的,他一个院长,十五六年只收了270万,你信吗?一个庭长都不止吧?”我恍然大悟,心里不知为什么失落起来。胡操性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陆老板只会作秀,算不上高人,看看人家孟公大,嘿嘿,大师级的!”孟公大是中院的一把手,为人极其低调,我在司法界混了十几年,只见过一次。这人手段极高,先是在公安局,处长、副局,然后奉调中院,盘踞七八年,又征地又盖楼,连书记员都住上了100平米,上下感恩戴德。2002年中纪委血洗中院,大批干部落马,只有他屹立不倒,反而显得更清廉,据说也是从不收钱,工作30年,存款只有10几万,每一分都清清白白。
我眨眨眼:“孟公大也要钱?”胡操性诡秘一笑:“不!人家孟院长多高啊,钱这么庸俗的东西,哪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一分不要!不过,嘿嘿,要古董!”
原谅我红尘颠倒(52)
果然是大师级的。胡操性品着茶,不说自己,光讲别人:“秦立父是你师父,对吧?2001年他送了一对瓷瓶,北宋的,193万。孟院长问他:假的吧?真的我可不收。秦立夫多聪明啊,马上承认:假的,一个15,俩30。孟院长说按道理假的我也不该收,不过这瓶儿还有点实用价值,插插花什么,啊,这样吧,算我买你的,30块你拿着!秦立夫也不推辞,193万卖了30块,还得感恩戴德地给他打收条。”
我目瞪口呆,胡操性娓娓道来:“那叫收藏家,知道不?林则徐的长轴,汪精卫的斗方,文征明的山水,徐文长的花草,这些——不算什么!有一尊秦朝的鼎,就这么大,”他两手比划了一下,“摆在书房门口,满身铜绿,说是他小舅子自己拿生铁焊的,操他妈!他小舅子是秦始皇啊?值多少钱?这个数,”他伸出食拇二指,“800万!最少!”
陆中原和孟公大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执法者。有时我觉得这城市就像一条漆黑之河,所有的鱼都埋在腥臭的泥里,执法者手执钓竿,坐在岸上叫道:“要喘气吗?露出头来,咬着那钩!”
跟顾菲聊了一会儿,陆中原对钱一介不取,对人倒很恋旧,一直对顾菲不能忘情,经常发个短信什么的,有时挺正经,有时就很放肆,她离婚之后干脆摊牌,说反正你也离了,就跟着我吧,要住多大的房子,要开什么样的车,只要你开口!顾菲从来不回,陆老板以为那是默许,说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情,否则你怎么会那么护着我?放心,解决潘志明易如反掌,马上把他调到后勤去!顾菲这才急了,打电话过去大骂一通,陆中原嘿嘿冷笑:“看来我想错了,咹?放心,我不会对你用强,不过潘志明可在我手里捏着,那两根肋骨我还没跟他算呢,你自己想想!”
这事真挺为难,而且没有钱收,不过念在同学一场,我还是带老潘去了青阳寺,路上把顾菲的话讲了,顺便劝他:“离都离了,别操那个心了,再说她对你也不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我出了个馊主意:“陆老板也太狂了,要不找两个人吓吓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心想他一个堂堂人民法院的院长,别说小地痞,就是黑手党也未必敢动他。老潘摇摇头:“别说了,我……我不违法。”我叹了口气,从后门拐进青阳寺,车还没停好,海亮晃着秃头踱了过来,说来得正好,万城商厦今天开业,请我去开光,就坐你的车吧。其实他们庙给他配了一辆专车,桑塔纳时超99版,他嫌档次太低,几乎从来不坐,号称是给庙里省油。我问他:“万城给你多少钱?”他摇摇头:“不多,8000块,这钱回来要上缴的。”我撇撇嘴,心想老秃驴骗鬼呢,肯定存银行了,缴个屁缴。他的钱包我见过,里面插满了信用卡:VISA、MASTERCARD、运通、大来,都不是普通卡,还有一张中国银行5000美金起存的国内卡,刷遍神州,通行港澳,比我的都高级。这和尚走的是上层路线,做演讲、出国访问,月月拜见省市领导,此事玄而又玄,有诗为证:看相排运算八字,摸骨推油打飞机,端的是佛有僧宝,法相庄严。领导也器重他,左一个理事,右一个顾问,好像佛协和民宗委是他自己开的。
原谅我红尘颠倒(53)
掉头回市区,老潘坐到了后座,跟海亮低声请教,我听而不闻,跟着CD里北大诗僧的调子哼哼:
千年帝王师,一枕黄粱梦,
水湄有佳人,等我已三生。
谁见那春与秋凋尽了世间花,
任凭这功和罪冷落了枕边情……
只听海亮冷冷地来了一句:“同流而不合污,这需要智慧,何况你本来就不是清白人!”老潘一愣:“我怎么就不是……”海亮戟指努目:“你穿着法院的制服,住着法院的房子,吃着法院的饭,你就是法院!法院的脏就是你的脏!”我心中冷笑,心想那都是正常的工作报酬,怎么就不清白了?这是他们禅宗秃驴的惯用伎俩:哄得过就哄,哄不过当头一棒,先敲迷糊了再说,省得你东问西问,人家高僧忙着赚钱,哪有工夫理你?老潘沉默起来,转眼到了人民路口,前面车如长龙,一排交警肃立在侧,谁都不让过。我跟其中一个打招呼,他看看我,一下认出来了,说有大干部下来视察,等等吧。然后问我:“那老头没再找你吧?”我说他哪敢啊,那次多亏你了。他笑笑,这时老潘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任红军:“志明,好消息!我的事马上就成了,那什么,你再给我两万,最多3天,我还你10万!”我赶紧摆手,让他千万别借,老潘没理我,皱着眉问任红军:“你要钱干什么?要是生活费,我有;要拿去登广告,你找别人吧。”任红军连连声明:“生活费,生活费!”我苦笑一声,看他挂了电话,说就你心好,愿意填他那个无底洞。他搓搓手:“唉,同学一场!”
毕业前群殴潘志明,任红军出手最狠,老潘蒙在被子底下连连怒吼,几次差点拱起来,都被他死死压住,也没出声,一拳拳地往脑袋上打。出来后咬牙切齿地咒骂:“操他妈的,这口气总算出了!”其实他们俩没什么过节,他大一时暗恋我们班的唐敏,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敏给老潘写了情书。我当时就想:这人的心眼也太小了,这么点事整整恨了4年。当然我也没好到哪儿去,那晚上我踢了两脚,打了4拳,全是要害。没办法,当时的潘志明确实太优秀了,我承认一生不如,但至少可以暗地里下手。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但谁也别想骑在我头上屙屎。
把他们俩送到,我开车回所里找邱大嘴。这两天我们特别亲热,这种事拼的是耐心和毅力,谁先开口谁就是傻逼。我请喝茶,请吃饭,还让他把那块江诗丹顿转交给中院的李恩正。邱大嘴也真能装,东拉西扯,讲天文,侃地理,就是不提那事。最后我忍不住了,直接问他认不认识陈杰,邱大嘴淡淡地:“没见过面,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这就好办了。我站起来一躬到地:“邱哥,兄弟以前做错了,现在跟你道歉。要是你还惦记那15万,我现在就还你。”
邱大嘴两眼瞪得溜圆:“你没吃错药吧?我要是记仇,会帮你圆李恩正的场?”
“你是高人,我服了。求你放兄弟一马,别跟陈杰那小王八蛋一起搞我了。”
他大怒:“操!我他妈什么时候搞过你?我要搞你,你他妈800年前就死了!”
我还在笑:“那天晚上不是你邱哥主持的?我派了4个人,只跑了1个,那小王八蛋怎么反应那么快?一按门铃警察就到了。携带凶器,私闯民宅,多准确的定性啊,这得是刑案老手吧?还有,是谁跟公安局那么熟啊?说调人就调人,6辆车,30多个警察!”
他拍案而起:“没错,陈杰是找过我,不过老子没理这茬儿!老子当过兵的人!不像你这杂种!你滚他妈的蛋!你得罪过多少人我哪知道,少他妈诬赖好人!”
原谅我红尘颠倒(54)
(十八)
中国人对性一向害羞,只肯在炕头上埋头狠干,绝不会跑大街上显摆。几十年来,法律严禁勃起,组织上无处不在,对人民的裤裆严防死守,只鼓励憋着,绝不提倡投入生产。大街上跟姑娘搭话就算耍流氓,未婚同居是违法行为,跳黑灯舞、看毛片统统抓去坐牢,严重的还要砍头。现在毛片遍地,黑灯舞成了小儿科,淫乱年代人人忙着补肾,可怜的先驱们还在号里苦苦撅着。83年有个剽悍姑娘,作风十分豪放,在17个月里先后睡了12个男人,获利40余元,另有大米38斤、电子表2块、蚊帐1顶,这事在今天不算什么,最多听了流流口水,可那是1983年,著名的严打之年,最后检察院以流氓罪提起公诉,结结实实地判了6年。前些天有个小伙子搞了个黄色网站,传播淫秽图像、交流嫖娼信息,流毒无穷,获利巨万,最后判了个无期。这案子从程序上无可挑剔,可我总是想:万一哪天黄色网站合法了,这小伙子肯定还没出狱,当他啃着窝窝头听见这消息,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贺运发诉杨红艳案的判决下来了,败诉。老兔子大为失望,对我痛下针砭,说我办事不力,还说我骗他。这年头负债无罪,欠钱有理,债务人不能得罪,我忍气吞声地解释:“她干爹打过招呼了,我有什么办法?”这事是真的,杨红艳跟市里某位头头关系暧昧,经常同出同入,互称干爹干女,这个“干”应该读第四声,跟“大干四化”的“干”同解,端的是天理无存,人伦灭绝,只恨雷公瞄不准。老兔子妄图跑单,说手头紧,没钱,律师费下个月再说。我勃然大怒:“任红军那个破皮包公司你都能投800多万,什么他妈手紧?”他目瞪口呆:“什么皮皮……皮包?”我横他一眼:“痛快掏钱!说不定我还帮你想点办法,否则,你他妈等着吧!”
我和任红军交往20年,一直面和心不和。这人上学时外号“小把戏”,做事鬼鬼祟祟的,经常跑老师面前打小报告,极尽造谣诽谤之能事,搞得人人不齿。我们大二那年遇上了中国当代史的一件大事,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扎着白布条满街奔走,他一开始也跟着掺和,写标语,喊口号,还妄图混进反动组织,该组织审查了半天,轻蔑地告诉他:“小把戏,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还是入党去吧。”小把戏大受打击,冷静地思考了几天,忽然投向了系党总支的怀抱,天天给别人记账,某人说了什么,某人写了什么,全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最后犯了众怒,几十条大汉追着揍他,如果不是潘志明拦着,恐怕早就追认为党员了。
前些天他来找我,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一份验资报告,问我能不能帮他弄一份,诈称自有资产1.75亿。这是货真价实的犯罪,虚报注册资本,抓住了至少判3年。我说这事我干不了,你找会计师事务所吧,1.75亿,两、三万就能搞定。他一脸贼相:“又不是真的验资,伪造……伪造就行。”我冷笑:“这玩艺你都敢伪造?要盖公章的!一个电话就能查清楚,你造了管什么用?分分钟把你送到看守所去!”他大咧咧地:“公章?我他妈用萝卜刻一个!电话?我他妈留自己的号码!查个屁查!”接着又问我跟单信用证是什么格式,指明要中国银行的。我说这东西我也没见过,你随便找家银行问问不就知道了?他悻悻告退,过了几天,几家报纸同时登出了大幅的“信鼎”广告,我估计是搞到钱了,打电话问他,这厮遮遮掩掩的:“唉,都是花架子!埋根橛子等兔子,兔子来没来呢!”我信以为真,第二天去河口法院办事,顺便去档案室转了转,看见老潘正在埋头整理案卷,外衣也脱了,只穿一件白背心,满身满脸的汗。我说你也真是的,审判都不让干了,你看看报喝喝茶,月月领一份闲工资,何苦费那个心?他搓搓手:“闲着也是闲着,你看这案卷乱的。”顺便聊起了任红军,老潘警告我:“最好离他远点,这家伙说不定哪天就进去了。”我问他什么意思,老潘挠挠头:“他昨天去我家了,说要给我60万,我没收。”我立刻明白了。
原谅我红尘颠倒(55)
当律师这么多年,我一直恪守一个原则:凡事不讲人情,只谈得失。人间自私为大德,只要有利可图,哪管他妻离子散,洪水滔天。反正任红军无意于我,那还不如帮老贺一把,搂草打兔子,说不定还能捡点什么。老兔子正撮着牙花子一遍遍地拨打任红军的手机,我嘿嘿冷笑:“打不通吧?告诉你,早就躲起来了!”他汗出如浆:“知不知道他在哪?”我光笑不说话,都是场面上混的,他也明白:“我现在就把律师费付你,你带我去找他!”我装出为难的样子:“我们同学一场,20年的交情,我怎么能……”他火了:“你他妈……你他妈……你们合伙诈骗,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报案!”我暗暗好笑,想这厮一碰就跳,也是个没见识的,看我略施小计把他拿下。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我要是诈骗,还会跟你通风报信?”他翻翻白眼:“那怎么办?”我说任红军的事先放下,跟你说点别的,这案子我去中院问过了,只要你能证明180万确实是付给杨红艳的,而且你和她没有任何经济往来,上诉就有希望。他不接这茬儿,还是逼着我去找任红军。我干脆不理他了,拿着判决书装模作样地研究。这时周卫东敲敲门进来:“那个劳动仲裁搞定了,只要补交800多块钱的保险,不用罚款。”我表扬他:“干得好!你下午去把钱交了,也别找孙刚报销,回来我给你。”他笑起来:“师父,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我说孙刚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替他背几百块,什么风格不风格?他一笑出门,老贺憋了半天,又爆发了:“带我去找任红军!”我不说话,指指桌上的判决书,他一拍桌子:“你不就是想再赚点律师费吗,要多少?10万?8万?我给你!现在就带我去找那个骗子!”我笑眯眯地:“你想好了?那咱们上诉?”他怒不可遏:“上诉!上诉!”我拿出一张《授权委托书》:“把这个签了,回头我查到任红军的消息,马上通知你。”他愤然签了字,笔一摔拂袖而去,神情像逼急了的兔子,龇牙瞪眼,翻山跃涧,放出去就能与虎狼肉搏。
我得意之极,这钱实在太好赚了,笑眯眯地翻出一张名片,拨通上面的号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我说他要打二审。”
对面的人火冒三丈:“你们有完没完?我已经……已经……,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只是个代理人,当事人说要上诉,我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我说:“现在事情麻烦了,他说上次请的媒体力度太小,这次下了狠心,说要把全国媒体都请来,非把你搞臭搞垮不可,我念给你听:”我看着自己的手掌,“南方周末、北京青年报、湖南卫视、新浪网……”
原谅我红尘颠倒(56)
这是舆论为王的时代,10个干爹也比不上一份《南方周末》,杨红艳心虚了:“你……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帮我还是帮他?”
我笑了一声:“帮他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也挺倒霉的,摊上这么个主儿,唉。”
“那我怎么办?”
我说有两个办法,“第一,给他点钱,也不用180万,有个三、五十万他就该满意了,我也好交代。”她大怒:“凭什么?!我都跟他……,他自己愿意给我的!屙完屎往后坐,有这么干的吗?”
这就是主持人的修养,我心中暗笑,她问我:“第二个办法呢?”
“如果不肯给钱,那你别当主持人了,”我说,“到时媒体这么一炒,全国都看见你在他床上留下的DNA了,你还怎么干?”
她不说话了,我说你好好想想吧,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否则等法院传票吧。杨红艳扯着嗓子喊:“喂,喂,那你能不能……”我听而不闻,啪地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只是下了个饵,就看她咬不咬钩了。这年头遍地都是丑闻,前有赵老师、后有侯三爷,只要老二一硬,媒体一炒,个个名声扫地。杨红艳在电视上惯装清纯玉女,但DNA流了那么多,肯定更没脸见人。
这案子开庭前,副台长刘凯专门找我们俩谈话,说都是主持人,老魏你帮她维护一下形象吧。这话很好对付,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杨红艳臊得满脸通红:“魏律师,那床单……,就是贺运发那个什么证据,你能不能不提交?”我说恐怕不行,除非你能证明它是假的。杨红艳含恨而去,我欣赏着她那两条颠倒一方的玉腿,心想做生意总得有点成本,你又想搂钱又想保名,天下哪有这种美事?
把整个计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感觉无懈可击,我美滋滋地喝了口茶,这时一条短信进来:“魏律师,我还可以吧?”号码很陌生,我问是哪位,对方很快回复:陈杰。我点点头,慢慢地输进去一行字:你很厉害,佩服佩服。他说不敢当,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跟他讲价:20万行不行?把本子还我,马上付钱。他回了一个笑脸符号:对不起,不行。这小家伙学聪明了,怕我录音,只发短信,而且用词很谨慎,处处滴水不漏。我说那就30万,再多没有了。他半天没回应,我正想加价,小王八蛋沉不住气了:至少一包三五烟!我咬牙冷笑,想这事用短信说不清楚,顺手拨过去:“那说定了,我们一起抽三五?”他嗯了一声,我恨恨地吐了一口气:“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不能留复印件;第二,我付你现金。银行转账会留下记录,你也不想将来出事吧?”他不说话,我说你放心,不是跟你耍花样,我只想花钱买个平安,这事完了我们各走各的路,你以后最好别让我看见!他犹犹豫豫地:“那怎么操作?”我心下大宽:“人民路口的沃尔玛知道吧?繁华街区,谁也不敢在那里动你,要是还不放心,你多带人就是了。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各找一个电子储物柜,把东西放进去,在二楼洗化区碰头,我先把密码告诉你,你找人开柜验钱,然后再把你的密码给我。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保留复印件,我他妈一定豁出去了,到时小心你全家的性命!”小王八蛋挺硬挣:“不用那么狠,魏律师,我这人说到做到,再说三五烟也不是值一两块,够我抽几年的了,没那个必要。”我说这样最好,大家都平安。他忽然动了感情:“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你让我少奋斗了10年,真的。如果将来有什么成就,我还你一包中华。”我气愤愤地:“少说没用的!什么中华不中华,你他妈离我远点!还有,以后不许再来骚扰肖丽!”他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
原谅我红尘颠倒(57)
我把手捏得咯咯作响,这时他又打过来:“还有件事:你要保证不动我家人!”我哼了一声:“只要他们不来惹我!”他阴恻恻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可以相信你吗,魏律师?”这小王八蛋确实挺机灵,不过我早就算到了:“那叫雇凶杀人!知道吗?死刑!我堂堂一个律师,会连这个都不懂?上次派人去你家,是想拿回本子,现在老子认栽了,既然拿不回来,花钱买回来!不就他妈35万吗?告诉你,老子赔得起!我会为了一包三五烟跟你拼命?我的命就那么贱?滚蛋吧你!”
这话够恶,不由得他不信。我挂上电话,在心里发了会儿狠,这时邱大嘴踢踢踏踏地走过,我对他招招手,从保险箱里取出那20万,一摞摞地全摊在桌上,然后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意思是“你厉害,我服了”,他的脸一下子黑了,龇着牙瞪我一眼,把门摔得山响,我心想去你妈的,这时候还敢跟老子装模作样,你给我等着!
“麻将事件”之前,我和邱大嘴关系相当密切,平时称兄道弟,没事就在一起鬼混。这厮是刑案老手,我几个案子都是找他帮忙。王小山奸淫幼女案开庭前,他给我分析了半天,出主意、拉关系,大获成功。后来我介绍他们认识,一起吃饭喝酒找小姐,很快成了熟人。王秃子手下有些什么人,能办什么事,邱大嘴一清二楚。那天我跟王秃打电话要人,正好他从旁边走过,斜着眼听了半天,表情十分奇怪,我当时就有点怀疑,再加上这厮平时的为人,事发时的种种迹象,我断定就是他在背后搞鬼。这事不急,日子长着呢,他家里有老有小,我可是光棍一条,先把陈杰办了,再慢慢收拾他。
把车开到隆福大厦,几个家伙对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应,坐电梯直上8楼,王秃子正在办公室里摆弄毛笔,一副“肚里有料”的模样,腮鼓着,嘴撅着,老脸乌紫赤红,不知被诗憋的,还是被屎憋的。这家伙一向粗鄙无文,这两年钱赚多了,所谓得志行善、发财立品,也开始学人家读书,在某个野鸡大学混了张文凭,没事就装文化人,平时穿唐装、写大字,交往的全是高人雅士,还号称要当作家。不过人各有类,任他拈酸捏醋,清蒸水煮,总归还是一个夯货。
他扶案作威严状:“联系上了?”我点点头:“明天下午三点,人民路口的沃尔玛。”他看我一眼:“这次不会失手?”我说放心,万无一失。他双眉一立,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只要把人送到地方,杀——无赦!”
原谅我红尘颠倒(58)
(十九)
刘文良跳槽了。这两年西浦区大搞城市建设,他是政府的法律顾问,所有的征地拆迁的业务都归他管,这些案子标的不大,不过油水十分可观,刘文良干了两年,连蒙带骗地弄了300多万,又买楼又买车,混得油光水滑,他有严重的狐臭,又爱冒充绅士,穿西装、剪鼻毛,一天喷一斤香水,连胳肢窝都像是法国进口的,十里之内熏人立仆。律师是自由职业,个个都不服管,一有钱就想自立山头,这厮忙活了几个月,开了个“美利合众律师事务所”,听着十分唬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小布什也入了伙,其实就是个夫妻档,老婆管账,小姨子管后勤,小舅子当司机兼保洁员,此三子合起来就是一处自然奇观,叫做“泰山日出”。走之前他拉我加盟,我前些年也搞过所,知道当老板是怎么回事,又费力又操心,最后还不落好,远不如当合伙人轻松,何况胡操性对我不错,因此婉言谢绝。刘文良笑眯眯地:“那就不勉强了,这地方庙小和尚大,水浅王八多,你自己多保重吧。”我明白他的意思,往邱大嘴的办公室瞥了一眼,说走着瞧吧,我老魏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谁吃亏还不一定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唇动了两下,不过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跟胡主任聊起这事,老胡肝火大作,说刘文良不是东西,本来西浦的业务全是他的,忙不过来才分给刘文良,现在刘某翅膀一硬飞了,他损失巨大。我说你是大财主,这点小钱别惦记了。顺便提了刘文良对我们所的评价,他十分警惕:“这王八蛋说我什么了?”我赶紧解释:“没说你,说的是别人。”胡操性嘿嘿一笑,表情莫测高深:“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话,情绪无端地低落起来。肖丽还没回来,我煮了点速冻饺子,一边吃一边翻看她的日记,这事越来越像个游戏了,她拼命要感动我,而我拼命不让她感动,就看谁道行高。这人花枪耍得极好,先是肉煽,字字丰腴肥腻,咬一口滋滋冒油,三句话不离爱情,放个屁都能想到三生缘法,还断定我们上辈子就是熟人,我是刽子手,她就是死刑犯;她是小母牛,我就是饲养员,总之恩怨颇长。不过我对大牲口一向敬畏,杀了吃肉还行,摸母牛咪咪没什么兴趣。看我不为所动,此人又改走泪煽路线,篇篇哀叹命苦,说她爹是个虐待狂兼酒鬼,她妈是个受虐狂兼死鬼,她的亲戚都是势利眼兼小气鬼,她生活在冷酷人间,终日以泪洗面,毛没长全就见惯了沧海桑田,堪称千古奇冤,新世纪,新窦娥,血泪俱下,摧肝裂胆,夺命追魂,可惜全是编的。泪煽之后继之以情煽,这里该我出场了,那个深情的我啊,知冷知热,温柔体贴,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如此爱我,决定永远追随我的脚步,不离不弃,不死不忘,即使我把她甩了,依然初衷不改,为我守身如玉,一辈子夹紧双腿不让男人碰,宁可生锈结痂尿不出尿来活活憋死。
原谅我红尘颠倒(59)
我老于世故,知道这些无非做戏,永远不可当真。37年颠倒浮沉,我早就练成了一颗生铁般的心,不为任何情感所动,对一切甜言蜜语都深自警惕。人世最毒是温柔,美丽的蘑菇总是致人死命,亲切的笑容往往暗藏刀锋,而生命的真谛就在于无情,红尘莫有不死,早死的却总是深情者。
我煮饺子的功夫不怎么样,全煮破了,皮和馅一蹋糊涂,吃得大为反胃,干脆倒掉,想想好久没吃东北菜了,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大拉皮加冰镇啤酒,想得直咽唾沫,这时肖丽来了个电话,说同事约她泡吧,问我有没有意见,“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去了,回家陪你。”我说什么同事,都是年轻小伙子吧?她支吾了一下:“嗯……有男有女。”我气不打一处来:“去!都是年轻人,你泡我,我泡你,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多好玩啊,别陪我这老头子了。”她咯咯直笑:“耶,吃醋了!”我不理她,直接挂掉,顺手给赵娜娜发了条短信:“有空没?想不想赚钱?”她回得极快:“以后别提这事了,我们结束了。”我大为光火,这时电视正在重播昨天的本地新闻:“这里是《城市写真》,记者冯婉为您现场报道……”屏幕上的冯佳一袭长裙,身材玲珑浮凸,看着十分诱人,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心一横,起身下楼,开着车直奔蓝海小区。
3年前小二黑团伙被抓,我从中捞了100多万,蓝海小区的房子就是那时候买的。这两年跟陈慧搞得极僵,她慢慢地也品出味了,说我骗她,天天追着我要钱,我对付她最有办法,这女人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脑子又笨,一句话就能戗得跳起来,每次都是含恨而去,我则窃笑不已。不过现在不同了:四高丽天天在外面晃悠,她底气越来越壮,给了5万还不满意,口口声声要找两卡车兄弟铲平我全家,得想点办法才行。
停好车上楼,冯佳正在家里做面膜,一张白森森的死人脸,像刚从石灰堆里钻出来,我大倒胃口,说明天有人来看房,你换个地方住吧。她立刻瞪圆了眼:“不是说好给我住半年吗?”我摊摊手:“情况有变,对不起。”她气愤愤地:“你不讲信用!我都陪……”我嗤地笑了一声:“那也叫陪?曾小明都被你骂哭了!”她无言以对,几下把脸洗了,横眉立目地瞪着我:“说吧,到底想怎么样?”我干笑不说话,冯佳也明白,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走进卧室,把衣服一件件甩到地上。我喝了口水,隐隐约约有点恶心,听见她在里面粗声大气地叫我:“姓魏的,来吧!”
这么办事真没意思,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慢腾腾地走进去,鼓捣半天,总算有了状态,冯佳消极应对,不合作,不反抗,满脸西伯利亚的嘲讽。我意兴阑珊,欲罢不能,感觉像在强奸老虎。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肖丽笑嘻嘻地问我:“还生气呀?我没去泡吧。”我哼了一声,她继续撒娇:“你回来嘛,我又没……,我给你煲汤喝好不好?”说得温婉之极,我心里一动,冯佳突然来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唤,声音十分淫糜,我赶紧收线,呲牙瞪眼地问她:“什么意思你?”她不言不语,冷冷地撇着嘴,我心中大恨,一把拖了过来,眼见着狂风大作,惊雷炸响,倾盆急雨就要从天而降,状态却突然没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镔铁枪变成烂面条,我冷汗直流,怎么努力都没反应,问她能不能帮帮我。冯佳满脸蔑视,盯得我五脏寒彻,真想揍她一顿。背过身自己鼓舞半天,还是没半点起色,她冷笑不已:“就这么点能耐?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我十分沮丧:“你帮我一下,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就好。”她厌恶地推开:“滚开!粘粘糊糊的,真恶心!”我力气尽失,仰面躺倒,她摔摔打打地走出去,表情像是吞了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还他妈男人!男人!……”
原谅我红尘颠倒(60)
这是中年男人最大的失败。我垂头丧气地穿上衣服往外走,冷汗还在不停地流,冯佳站在水雾中浪声呻唤:“来呀,姓魏的,姑奶奶等着呢!”我气恼已极,哐哐当当地换鞋开门,她满身泡沫地追出来:“干都干过了,我不用搬了吧?”我挥挥手,恨不能拿刀捅了她。走出门呆了半天,这时肖丽又打过来,听着像是在哭:“你在哪里?刚才是谁呀?”我长出一口气,眼珠转了转,蓦地发作起来,对着话筒连声怒吼:“都是你!没事打他妈什么电话?!我他妈撞车了!”肖丽果然惊呆了:“啊?什么撞……你没事吧?”我哐地挂了电话。
这是我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有理不在声高,无理拿个喇叭;有理让人三分,无理蛮横到底。反正事情已经无可辩解,那干脆就不辩解了,“危时乃用利器”,找个耸人听闻的借口,发冲冠之怒,行雷霆之威,先干倒再说。女人都是属狐狸的,越辩解她就越起疑,一点点盘问下去,最后皮漏了,馅也漏了,铁案如山,一辈子拿着你的把柄。高明的办法就是像我这样,一棒子先敲晕了,以后怎么说怎么有。伪造一起车祸太简单了:找老郝要张维修单,填上个天文数字,回家往桌上一甩,不用开口她就心虚了三分。就算将来再起疑心,要查办那叫床的女人,也好对付:心情好就解释一下,说对面车里有个女人撞伤了,不是叫床,是呻吟;心情不好都懒得解释,只需大吼一声:哪他妈有女的?都怪你!有道是“霹雳经天,闻者惕惕”,她自己就会骗自己:哦,原来没有女人,是我听错了。
这就是人间伦理,看穿了不过一个“骗”字。每个人都在骗人,每个人都在受骗,聚九州精铁铸不成半句真话。一切仁慈,一切关爱,一切动人的言说,原只是浪头浮沙,百溯千洄,终究沉入水底。这世界就像一只华丽的茧,全由谎言的金丝织成,造物疼爱众生,使他们沉睡其中,承诺给他们幸福,却传谕不可睁眼。
在新华夜市吃了碗砂锅米粉,一出来就遇见了刘元昌,狭路相逢,退无可退,被他一把揪住:“魏……魏律师……”我满心腻歪,说你的案子我办不了,你认命吧!他浑身哆嗦:“我……我饿。”这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满脸饿殍相,估计真是饿极了,我叹口气,给了他10块钱:“拿去!以后别他妈缠着我!”他还不肯走,结结巴巴地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份工作:“没……没饭吃,饿!”我说这个我帮不了,要不你回监狱算了。他怔了半天:“对!我怎么没……,那你……你……”我说坐牢不用别人帮忙,指指对面的银行,“把它砸了,马上就进监狱。”他眼珠一亮:“真的?”弯腰抄起一块砖头。这家伙还是个实干派,我又气又笑,赶紧拉住,说别砸银行了,我帮你想想办法吧。他狐疑地瞪着我:“又……又骗我!”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转身走开,刘元昌看看银行又看看我,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泪光闪闪,脸上皱纹纵横,像是沐浴着巨大的幸福。
我开车转了半天,现在回家还太早,我刚出了车祸,要见官,要拖车,还要预留出救治伤病的时间,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路上经过同济医院,进去挂了个急诊,骗肖丽用的,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长椅上一口不接一口地喘着气,看得我无比沮丧,转念想起刘元昌,心中又是一紧:这家伙不会真去砸银行吧?教唆罪可不是玩的。干脆又开回新华街,夜市早就散了,刘元昌孤零零地坐在银行门口,头一摇一晃的,不知在干什么。我慢慢地走过去,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腮边拖着长长的口水,两手蜷缩胸前,一手拿着半个馒头,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那块砖头。
夜色苍茫,这城市深不见底,除了那些阴险的夜行者,大多数人已经睡熟,清冷的星光漫不经心地照着他们的梦,一些梦见钞票,一些人梦见美女,还有些人正在梦想坐牢。
原谅我红尘颠倒(61)
(二十)
97年以前,大陆刑法有几个著名的“口袋罪”:一个是反革命,一个是流氓罪,还有一个叫投机倒把。这三者涵盖极广,万事都能往里装,反革命罪是政治领域:油印小报,偷听敌台,骂县委书记,说领袖坏话,76年有个傻子在门口垒了一堆砖头,夜里一脚踹倒,大喊“地震了”,那时刚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全国人民闻震色变,光着身子就往外跑,最后这傻子被判20年,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流氓罪主管胯下,胆敢违法勃起,一律发配新疆,83年有个恋物癖偷了几条女人内裤,被居委会老太太告发,按道理应该送去医院,没想遇上严打,神经短路就算人民公敌,判了整整10年。投机倒把反对一切私人贸易,做买卖,跑运输,把江西的栗子贩到芜湖,把东北的玉米弄到深圳,都算扰乱社会主义经济秩序,运气好判个一两年,严重的甚至要杀头。84年暑假,有个农民带了3只鸡和42个鸡蛋到镇上赶集,想卖了钱给儿子交学费,没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公安局,那年头的公安局爱喝鸡汤,立马铐了起来,鸡和蛋全部收归国有,还说犯了投机倒把罪,要判刑。这家人慌了,四处借了260元钱,派他儿子送到派出所,赶到时天已经黑了,整个派出所弥漫着炖鸡香味,所长大人头戴大沿帽,手执肥鸡腿,左啃一口右啃一口,样子威武庄严,十分专政。那农民铐在墙边的栏杆上,衣服全撕破了,身上血迹斑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儿子把钱送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所长剔了剔牙,问他:“几岁了?干什么的?”那儿子回答:“15了,学生。”所长把钱收下,用油乎乎的手拍拍他的头:“小兔崽子,别跟你爹学,长大了做个好人!”
1984年,我刚刚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全县第一。在那间飘着炖鸡香味的土坯平房里,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伦理课:做个好人。
那夜里我背着爸爸回家,他一直没说话,路上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他摸着我的脸问我:“儿子,你能考上大学吧?”
我说:“一定能!”
他沉默了半天,一字一句地说:“学法律。”
我说:“好,学法律!”
原谅我红尘颠倒 (62)
那时我是个好人,一心杀贼,以为学了法律可以改变些什么。后来跟了秦立夫,有一天在夜总会招待法官,一人叫了一个小姐,我放不开,不敢碰也不敢摸,秦立夫直拿眼瞪我。喝了几杯酒,中院一个姓何的问我:“小魏,哪儿人啊?”我说镜高县。他哈哈大笑:“我昨天玩了一个鸡,就是你们县的,也姓魏,不是你亲戚吧?”这就是骂人了,我愤然离席,站在门外呼呼喘气,一会儿秦立夫走了出来:“进去!给何法官道歉!”我大声抗议:“他侮辱我人格!”秦立夫冷笑一声:“烧糊涂了吧?中国律师哪他妈有人格?没时间跟你废话,听着,一分钟,要么进来道歉,要么滚蛋!这辈子别做律师了!”
我想了整整一分钟,毅然推开门,在何法官面前倒了满满3大杯红酒,他愕然地望着我,我深深一揖,举杯饮尽,大声说:“何法官,我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
那是1993年,我24岁,依然是个好人,虽然有心杀贼,可惜无力回天。
现在我37岁,终于明白:这一生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随波逐流。我本佳人,只是流落红尘太久,已经渐渐变成了贼。
原谅我红尘颠倒 (63)
在街上转了半天,肖丽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没事吧?有没有撞着人?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回复:人没事,车肯定完蛋了,修理费至少要两三万。她直接打过来,声音哭咧咧地:“都是我不好,要不……要不你回来打我一顿吧。”我长叹一声:“算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她一下哭起来:“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呜呜,我吓死了!”
我的心轻轻地跳了跳,把车停回律所楼下,招手拦了辆的士,刚要说地址,手机又响了,青阳执行庭的马明峰问我:“睡不着,怎么办?”我无名火起,想王八蛋又来吃老子豆腐,差点就说“叫你小姨子陪”,转念想倭瓜小姨子结婚了,这厮引他人肥水灌自家良田,最后颗粒无收,肯定心中懊恼。我强笑着问他:“要不要给你打包一条女?”“打包一条女”是典型的深圳句式,去年我到深圳见了几个校友,说起做律师的不堪,一位师弟连连诉苦,说他最近接了一个案子,经办法官极其好色,一天睡一条女,睡完了意犹未尽,再打包一条。这师弟应酬了一个月,心慌气短,肾亏体虚,眼看着就成了药渣,满街妈咪追着他叫表哥。我们哈哈大笑,该师弟愤愤不平:“什么他妈律法之师?两个字:龟头!”
马鸡贼的声音十分沮丧:“不找妓女,妓女没意思。”这意思是要睡良家妇女,我暗暗叫苦,想深更半夜的,益鸟都已安寝,枝头只有野鸡,上哪儿逮良家去?冯佳肯定不会同意,赵娜娜也不合适,我已经转手给胡操性了,中间曾小明又插了一杠子,一样货卖三家,不符合商业道德。还有谁呢?肖丽?以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只要我开口,她肯定不敢拒绝。想到这里心中一疼,狠狠地甩了甩头,想做人不能天良丧尽,太他妈缺德了,跟畜生有什么分别?马鸡贼看我不说话,嘿嘿地笑了两声:“太为难就不勉强了,哦对,正高空调的执行有眉目了,我查到了两个账号,都有钱,你想想怎么办吧,我他妈睡觉去。”这话大有玄机,我是老江湖,当然识相,立马就反应过来,先问他账上有多上钱,冻结了没有?他淡淡地:“一个370多万,一个200万,你不重新申请,我怎么冻结?”这下我明白了,说你先别睡,去江心岛吧,给你介绍个小妹妹。心想没办法,只能造假了,找个风骚漂亮的发廊妹,教她几句场面话,排头三板斧先侃晕了,风月三千看不尽,裤子一脱万事休,管他良家倡家。没想马上被他识破了:“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没别的意思,你他妈可别蒙我。”这话像是真的,此贼小气贪财,不过裤裆倒很保守,听说从不嫖娼,人间百媚千红,他只爱一个倭瓜。我左右为难,想这王八蛋定是曲棍球日的,在娘胎里就会拐弯,一出生就能吮着自己的小鸡鸡。做梦强奸大铁锅,天亮生个饭铲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拿着电话走了两步,旁边的酒吧里乐声喧天,里面的男男女女被荷尔蒙烧坏了脑子,抖手颠脚地做着布朗运动,我呆呆地看着,忽然有了主意。
原谅我红尘颠倒 (64)
正高空调案是大陆商圈最典型的骗局:先租个门面,进几批货,这时要老实,按时付款,分文不欠。接着广告轰炸、低价促销,几个月之内名声大震。出名后联系各大厂家,疯狂进货,商界一向有“账期”之说,就是货到付款的期限,或半年,或3个月,利用这个时差把货全部出手,然后卷闸门一拉,从此人间蒸发。这案子的债权人是三立空调厂,被骗700多万,请律师起诉,官司倒是赢了,钱一分拿不回来,后来找我办执行,说好两成的风险,将近150万的赚头。我跑了几个月,一分钱没查到,正好到了年底,法院要结案率,只好撤回申请,最后白忙一场,落得个两手空空。
我拨通孙刚的手机,他十分热情:“哎呀,大律师,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上次周卫东办的那个劳动纠纷,我掏了800多,所谓“有刀藏在袖子里,恩惠摆到桌面上”,我当然要让他知道。孙刚亲自登门,非要还钱,说已经帮了大忙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我板起脸:“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咹?你少来这一套!以后有事说话!”他千恩万谢,直欲拜我为干爹。
我问他:“你那里有没有美女?”他哈哈大笑:“全是美女!怎么,想找女朋友了?”我说有个朋友想找人聊天,你能不能安排?他很机灵:“哪种性质的聊天?”我说我也吃不准,估计要全套的。他很为难的样子:“不好办啊,大律师,人我可以安排,至于其它的,嗯……这个这个,你得自己跟人家说。”我说这不行,钱我可以给,一万两万不是问题,但话必须说明白。他犹豫了一下:“那我问问,5分钟后给你回话。”我狞笑着收了线。
我当了两年多主持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娱乐圈的龌龊丑闻。这是个速食年代,人们吃快餐,赚快钱,求快活,生在广告中,活在欺骗里,人人幻想一夜暴富、瞬间成名。有学问的晒学问,有身段的晒身段,还有人晒爹、晒祖宗、晒屁股、晒脐下三寸,什么都没有就晒晒无聊。在北京、横店的影视基地,大量的俊男靓女如蚁附膻,为了跑个龙套,男的可以卖血,女的可以卖身。制片人和导演不用说,连管摄影的,管道具的,管茶水、服装、群众演员的,个个沾腥带荤,人人夜尿肾亏。孙刚这种草台班子更贱,到酒吧唱一晚上赚80,替商家搞个促销得100,连糊口都成问题,更别提艺术追求了。
把车开上地面,他的电话来了:“要不要给你也安排一个?”我说当然,两个大男人围堵一个姑娘,那像什么话?他有点心虚:“人安排好了,不过你们……你们含蓄点,好不好?她们毕竟是艺人,不是……”我笑起来:“给你多少钱?”他不结巴了:“大律师,我不能赚你的钱!你直接给她们吧。”我问他:“那给多少合适?”他十分耿直:“2000以下,不用多给!”
原谅我红尘颠倒 (65)
两个姑娘都挺漂亮,一个叫阎小玉,一个叫东方曼丽,听着跟民国名妓似的,肯定不是真名。这世上有3种人以假名混世:演员、作家、卖Ⅹ的。到了江心岛8楼的夜总会,我让马鸡贼先挑,他不好意思:“随便,随便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生平最爱澎湃女,而阎小玉看着沉甸甸的,峰峦突起,波涛荡漾,实实的让人心慌。我要了茶水饮料,几个人胡乱聊天,我问她:“孙刚对你们好不好?”阎小玉撇撇嘴:“有什么好的?他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喝。”我心里有底了,给她点了一首歌,唱得还真不错,声音甜美,姿态大方,颇有专业风范。我连连赞美,问她想不想上电视做节目,说电视台就是我开的,上到副台长,下到主持人,有名的全是我亲戚,当权的都是我大哥,“冯婉知道吧?《城市写真》的主持人,就是我安排去的!”两个姑娘同时竖起了耳朵,争着向我献媚。马明峰不说话,低头滋滋喝茶,我心想泡妞不是要务,赚钱才是目的,干脆把他叫到门口,说你这样不行啊,人都来了,你干嘛不理人家?他摇摇头:“不习惯,我还是回家算了。”我严厉制止:“不许回!今晚我说了算!”说着把房卡交给他,“房都开好了,一会儿你就带那个东方上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很惭愧:“这……这不大好吧?我本来没想……”我心想去你鸡贼奶奶的,要不是你午夜发骚,老子早睡熟了,现在又来假撇清。拍拍他的肩膀,说男人两个乐子:鸡巴硬了当牲口,硬不起来当教授。你才40出头,正是妙龄牲口,先牲口两年再说。突然想起老丁的歌词,顺嘴而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要不干你不对,这就是他妈的生活!”他哈哈大笑。
该谈正事了,我问他正高空调的执行怎么办,他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听说最近股市挺火啊。”我看看他,一下明白了。
原谅我红尘颠倒 (66)
中国诉讼有三难:行政诉讼立案难,刑事诉讼辩护难,民事诉讼执行难。前者是民告官,法院想管不敢管;中者是官告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后者是狗咬狗,爱管不管。其中最难的还是执行,这社会几乎没有信用可言,人人撒谎,个个行骗,当官的黑钱,经商的偷税,负债光荣,欠钱有理,谁赖皮谁是英雄。我办了这么多执行案,没见过一个仗义的,是个老板就混蛋,小债则拖,大债则走,反正电脑没联网,也没有信用记录,只要钱捞够了,撒脚开溜,换个地方照样当高尚人士,谁都办不了他。再加上法院经费紧张,异地执行都让当事人买单,请两个法官,飞机来回,三星级以上酒店,法官吃得又挑剔,玩得又精致,还要给老婆孩子带礼物,算起来数目惊人。小债主忙活一场,有时竟会收支不抵,狼啃狗咬一样疼,还不如咬牙忍了。
马明峰的意思很清楚:把钱划到私人账户,先到股市打个滚,赚了再交给当事人。这事太危险,涨了当然好,万一跌了,我们俩一起完蛋。说起来我也是资深股东,炒过原野,炒过琼民源,炒过深锦兴,炒了十几年,17万只剩6万。我盘算良久,想这事不能拒绝也不能答应,先吓吓他:“我北京有同学,说最近股市会有大调整,你还敢进场?”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没提证监会,也没提哪级政府,只说“北京”,随他怎么理解。“调整”这词用得好,往上是调整,往下也是调整,任股市风云变幻,我反正总有道理。马鸡贼果然傻了:“那……炒不得?”我摇头长叹:“股票这东西,咳!”他咂咂嘴,说那怎么办,辛辛苦苦查到的,就这么交给他们?这意思是要截流,我点上一支烟,想原来的协议是20%,拖了这么久,当事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加一成肯定没问题,再添点空头,比如办案费、差旅费、招待费,570万至少可以收200万,分他一半还是块大肥肉。把这主意讲了,马鸡贼笑逐颜开:“好,好!老魏,你牛啊!就这么办了!”我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先上去,那姑娘马上就来。他忸怩不已:“我还是觉得不合适,要不……”我腻歪之极,想这厮贪财,那就以钱财动之,说你不玩也是浪费,钱都付过了,5000!他眼瞪得溜圆:“啊,这么多?”这时电梯到了,我一把将他推了进去,转身走进包房,心中十分不屑。
唱机停了,两个姑娘相对无言。我掐了烟,从皮包里拿出两个信封,先给东方曼丽,说我朋友在上面等你,去陪他聊会儿吧。她红着脸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想想不对劲:信封里只有2000块,马明峰这贼见钱不认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别漏了馅。也罢,舍不得票子套不着贼,再掏3000。这姑娘尴尬极了,既不能拒绝,又不能道谢,小脸憋得通红。旁边的阎小玉望着我甜甜蜜蜜地笑,我想做人要公平,狠狠心也给5000,搂着她走进电梯,手机嘀嘀地响了一声,又是肖丽:我给你煮了夜宵,都快凉了。我心中一动,慢慢地输进去几个字:有事,走不开。刚要发送,想想没什么意思,干脆关了机。
醒来时已经中午了,阎小玉正在旁边打电话,咯咯直笑,满室波涛滚滚,我伸手摸了两把,她颤颤地把手机送过来,说你听你听,笑死我了。我揉揉眼,听见东方曼丽连声怒斥:“变态!变态!变态!”我心里纳闷,说怎么回事,谁变态?她说还有谁,你那个朋友呗,他……他舔人家的脚!我哈哈大笑:“除了舔脚,他没干别的?”东方曼丽呸呸有声:“舔了一夜!还嫌我的脚不臭!”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叫恋脚癖懂不懂?时髦着呢,现代派,先锋文学!她继续投诉:“舔完了还耍流氓,说我的脚没味道,最多值500,跟我要4500!”我暗自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心想鸡遇上鸡贼,定有一番争斗,问她给没给,这姑娘愤愤不平:“那是我应得的!凭什么给?我都……我都让他看了!”
我笑了足有10分钟,然后拨通王秃子的电话,问他东西准备好没有。秃厮大咧咧地:“放进去了!109号柜,正对大门,密码32413687!”我心下大快,想陈杰小王八蛋,我看你今天怎么收场。洗漱完毕直奔沃尔玛,路上想起倭瓜小姨子的玉足,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兜里的手机不时鸣响,我打开看了看,8个小时没开机,竟然有9条未读信息,周卫东发了4条,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不用管。通发的姚天成让我去拿材料,估计是那个4000万的案子,这事不能耽误,吩咐周卫东立办。后面是刘亚男的: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冷笑一声,想你知道又能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辈子不是我的对手。这事肯定是老丁告诉的,这老贼原来颇有能量,现在废物一个,据说马上就要内退,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姚天成不可小视,这人算是内行,肚里诡计也多,得笼络好才行。
最后几条全是肖丽发的,凌晨4点:我先睡了,汤圆热在锅里,你要记得吃。另一条提醒我注意身体:你咳得越来越厉害,在外面应酬少抽点烟。还有一条算是补充:酒也要少喝,不回家也早点睡,熬夜对身体不好。
原谅我红尘颠倒 (67)
我的心立刻揪紧了,一会儿想:这小婊子惯会唱戏,别被她蒙了,还是按原计划执行,今晚就撵出门去,爱死爱活管他妈的。一会儿又想:就算是唱戏,熬到凌晨4点也不容易吧?她白天还要上班。一时矛盾重重,左右拿不定主意,手指动了动,不小心拨了过去,肖丽的声音极低:“在开会,等我1分钟。”我嘴里发苦,干脆停了车,心想天大的案子我都能应付裕如,怎么这事还婆婆妈妈的?这时她的电话来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下周四你妈妈过六十大寿,我们把她接来好不好?”我呆了一下,想我都忘了,她怎么知道的?老太太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两天福了。半天没回答,肖丽又说:“上次你给我的钱,我给她寄了300,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啊。”这几招太厉害了,刀刀戳在痛处,我心里一软,想先给个缓刑吧,大声告诉她:“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然后温和下来,“下周三你请个假,我们一起回乡下接老太太。”她喜不自胜,咯咯地笑,听着像中了大奖。
在路边的西餐厅吃了份牛排,看看时间到了,我走进沃尔玛。二楼洗化区人流不息,我选了一瓶洗发水,提着篮子慢悠悠地逛,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隔着货架轻声招呼:“魏律师。”
我上下打量他:“终于见面了,小伙子真精神。”
他左顾右盼,说你也不错啊。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老喽,你看这脑袋,毛都快掉光了。
他不紧张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支牙膏,假装看上面的说明,嘴里小声嘀咕:“109号柜,密码32413687。”他掏出手机重复了一遍,过了最多半分钟,脸上笑容绽现:“有就好,有就好!”说完收了线,飞快地递来两张小纸片:“你讲信用,那我也讲信用,这里一个是原件,一个是复印件,本来我还打算……”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现在就开始真情告白,我心里冷笑不已。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听了两句,脸色大变:“什么不对?多少?33?”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这小子急了:“这是怎么回事?说好了35的,怎么只有33?”
我拿出一个大信封,脸上十分无奈:“我还以为你不会数呢,小伙子真细心。”他哼了一声,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捏那个信封。
我继续购物,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然后下到一楼,按纸上的密码开了储物柜,把本子和复印件装进皮包,心中的万斤大石砰然落地。陈杰已经出了大门,脚步匆匆,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我打开手机,满脸堆笑:“给他了,刚刚出门。”
“是不是那个穿牛仔裤的?”
我说是,“不用着急,这附近打不到车,他走不远,500米外有家中国银行,你们到那儿等。”
对面的人嘿嘿地笑:“真他妈高!那我去了,好戏开锣,精彩上演!”
原谅我红尘颠倒 (68)
(二十一)
中国官大法小,刺猬横行,升斗小民都是温顺的兔子,纵然周身铁甲,照样遍体鳞伤。所谓“有法必依,执法必严”,不外乎三个原则:要办法不要宪法,顾人情不顾国情,讲治理不讲道理。县委书记一句话,胜似西天百卷经,法律算个蛋。圈内有句名言:“权利无保障,即是无权利。”现实即是如此。我是公民,有选举权,但从没投过票;我依法纳税,有知情权,可从来不知谁花了我的钱,花在什么地方。想来无非几个去处:或为杯中酒,或为盘中馐,或为赌台豪博之资,或为小姐胯下之费,反正没人敢过问,花钱的理直气壮,掏钱的忍气吞声。律师以维护当事人权益为天职,其实自己的权益也没有保障。执业证一年一审,年年交费,99年交5000多,2000年4000多,今年降了一些,2550元。其中大部分叫注册费,其实是律协的会费,我连续交了13年,明知这事违反了国务院的规定,一无依据,二无道理,绝对是乱收费,不过收钱的全是大爷,惹不起躲得起,只有忍痛掏腰。全国13万律师中不乏高人,有名教授、大学者,人人精通法律,个个舌灿莲花,没一个敢稍有微词。
这权利没法主张。发文收费的是财政局的大爷,虽然文件违法,可该大爷只发文件不收钱,这在法律上叫做“抽象行政行为”,不可起诉。律协的大爷按文件办事,只要文件没撤销,收钱就是合法行为,所谓“恶法亦法”,不能起诉。这事外行很难理解,打个比方:流氓教唆瘸子打哑巴,哑巴他爹过来评理,流氓说:我肯定没责任,又不是我打的。再去找瘸子,瘸子也有道理:流氓叫我打,我敢不打吗?
在这里,律师就是那苦命的哑巴,而且更惨,他连个爹都没有,只有一群狠心的后妈。
这是律师生涯中最温柔的刀,还有更锋利的。93年我接过一个执行案,标的很小,说好了律师费给2700。那时没有经验,也没带当事人,自己去了法院,被执行人是郊外的一家养殖场,法官开车,走到一半说要加油,我当然识相,掏了100多。加完油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又是300多。吃完饭当然要休息一会儿,进了一家美容院,两位法官又洗面又推油,我一看这阵势,立马缩成一团:钱不够,坏了。赶紧回去找老潘借钱。回来时晚了点,老板娘正跟法官要钱,法官当然不肯给,吵得一塌糊涂。我赶紧买单,整900。一位法官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原来你不着急啊?那回去吧,别执行了。”我连连道歉,还不能说借钱,只说有点急事。法官点点头:“哦,原来有急事,爹死了还是娘死了?”我不敢接话,另一位法官戳着我的脑门,语声悠长:“你架子挺大啊,魏——律——师!出来办事还让法官等,法院是你——家——开——的?”我再三赔罪,两位尊者还是不依不饶。最后美容院老板娘看不过去了,说行了吧,人家小伙子挺老实的,你们要吃了他啊?众所周知,法官六亲不认,唯独敬爱老鸨,这才平息了风波,开车继续前进。到了养殖场,工人说老板不在,法官摊摊手:“老板不在,改天再来!”我知道没戏了,拿着发票去找当事人,当事人不肯报销,指着鼻子质问我:“我请你干什么的?要钱!你干的什么?花钱!我他妈傻啊?不会自己花?”
原谅我红尘颠倒 (69)
那夜里雨下得很大,我走了40分钟,终于回到住处,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农民房,月租130元。我一头扎在床上,感觉周身寒彻,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只有满身雨水冰冷而缓慢地流淌。
那年我24岁,很穷,也很善良。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没有。
那夜的雨水即是我的河流。13年来我曳尾其中,所见只有猩红的大嘴和森森的长牙。我曾经血流满身,皮开肉绽,终于生出了一身鳞甲。这河中别无营养,我以淤泥为食,以漩涡为家,久而久之,每一个鳞片都变成了刀。
陈杰完了。我看着他上了警车,心里忽然有点难受:这小子不算太坏,死得太早了,才25岁。
这计划非常周全,除了最后那两万,剩下的33万全是假钞。精品印尼海盗版,有水印,有防伪线,做工精美,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放钱的柜子正对超市入口,人来人往,我料定他不敢当场验货,最多隔着袋子数一数。数的时候心惊胆战,肯定不会注意底部那几袋软绵绵的东西。
那是4袋玉米精粉,净重630克。每袋都掺了半颗摇头丸粉,其中含有微量的MDMA,不是移动公司的新产品,而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学名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
这是最毒的:中国的毒品案件不计纯度,只计数量。630克甲基苯丙胺,以持有毒品罪论处,7年以上或者无期;以贩毒罪论处,死刑。
景发旅馆的登记簿上有陈杰的身份证号,不过名字写错了,不叫陈杰,而叫陈志胜,那是他上大学前的曾用名;这旅馆位于北郊淮阳路,经常有缅甸入境者投宿,地段非常合适,离陈杰家只有两站路。
肖丽说过,这小子行为不检,不止一次在酒吧里吸食摇头丸,很多人可以作证。
有前科,有动机,不过都不是重点。这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在曹溪看守所,那里有3个人正等着他。
9天前公安局抓了两个假钞贩子,缴获假钞两百多万,这案子线很长,幕后黑手还没挖出来,所以钱一直没清点销毁,全放在郑芝龙的车里。郑芝龙是刑侦大队的侦察员,也是王秃子的表弟。
原谅我红尘颠倒 (70)
我做的很简单:把33万假钞买下来,按1:2的比例。这价格高了点,普通台湾版卖1:10,做工最精致的也不过1:5。郑芝龙原打算卖给我70万,话说得很明白:“反正你要掏35万,给他不如给我。”我心中暗怒,想这他妈不是明抢吗?王小山帮着讲了讲价,最后17万搞定。这钱掏得很心疼,不过总算物有所值:一条25岁的命。
这是计划的全部内容:两天后的夜里,陈杰被送进曹溪看守所,那时我和王秃子正在郊外焚琴煮鹤,郑芝龙正在废寝忘食地调查取证,天亮时他再次核对证物,发现了大量毒品。这是大案,破获了可以通令嘉奖。他立功心切,立即赶往曹溪,那时犯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看守所的崔金友主任是郑芝龙的警校同学,6年前他抢了郑警官的女朋友,这次将因玩忽职守而受到严厉处罚。
这就是我的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猎枪。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惨败的棋局,我们无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为最终使命,从来不问前路是一袭红毯,还是万丈深渊。
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给海亮拨了个电话,贼秃开口便没好事,说下午有场法会,请我去观礼。我长叹一声,心想什么他妈观礼,还不是找老子化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沙门一派铜臭,人间何来净土?正要推脱,转念想反正没处可去,不如随喜一番,这老秃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
赶到时已经四点多了,青阳寺万头攒动,烟火蒸腾,每一张脸都显得扭曲狰狞。现在信仰也成了产业,青阳寺一年门票收入一千多万,每逢佛诞盂兰、菩萨降生,和尚们照例要搞法会,有上人说法,高僧谈禅,还有猛将叫卖狗皮膏药,吃弯刀,睡钉板,头顶贯油锤,胸口碎大石,堪称金刚附体。这买卖十分赚钱,铜钹一响,黄金万两,光香烛就能卖七八十万,着实发了大财。有次我向海亮问难,说既然铜钱为轻,佛法为重,你为什么还要收钱?他白眼一翻:“阿弥陀佛!佛家香火向不轻传,唐僧取经还要拿钱买呢!”
这话宏大庄严,不过在场的都知道:这里的“阿弥陀佛”跟“他妈的”是一个意思。
原谅我红尘颠倒 (71)
和尚正跟潘志明对坐长谈,我悄悄地走进去,发现老秃新添了不少装备:两双名牌皮鞋,一个蒸汽熨斗,桌上放着LV的真皮钱包,旁边还有一本《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者的名字极骚,估计是个日本人。四壁挂着不少条幅,有替天行道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视死如归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有诃佛骂祖的: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最后一幅拿自己开涮:君子不近僧尼。我一下笑了,拿起那本《成都》翻了翻,海亮一把夺去,扑通丢进垃圾筒,说这书是彻头彻尾的垃圾,不值一看,转过头继续开导老潘:“世上有两种坏事:一种是作恶,一种是犯错。作恶的自有天谴,犯错的你要饶他。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对不对?你太太的方式不当,但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犯了个错,你要给她改过的机会。”
老潘立刻呆了,我心里也是一动,突然想起了肖丽:她是作恶还是犯错?是故意要害我,还是无心之失?老和尚一声断喝,满屋醍醐乱喷:“你们都在梦中!红尘遮眼,不见灵山。身入丛林,不闻雷音!”说罢抖着腿进了厕所,只听尿响哗啦,屁声如雷,我敬畏全失,心想这老秃貌似善知识,其实也是个放臭屁的,肖丽作恶或者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老潘还在那儿发呆,嘴里喃喃自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我怎么会……”我拍拍他的手:“顾菲的事我听说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错,可后来呢?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这家伙发起火来真吓人,我心里一抖,刚想解释两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僧袍上湿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赶紧岔开话题,向他求字,这和尚书法不错,有位金石家专门送了他一方闲章:“右军不如,摩诘难问”,说该秃色艺双绝,远胜王羲之和王维,牛逼吹得结实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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