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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_12 霍达(当代)
  “不,要是这些事儿就好了!”韩子奇失神地望着发黄的高丽纸顶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脑袋像锅盖似的,黑幢幢犹如追踪着自己的一个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阴冷的春夜,脊背和额头上却在冒汗,“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
  猜谜语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韩太太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头靠上什么女人了?”
  韩子奇颓然垂下了头,顶棚上的那个魔影猛地扑下来!
  最坏的谜底,却不幸言中!
  韩太太顿时如雷殛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来她苦苦盼来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坍塌了,折断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浑身的血脉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灾海’,你倒在外头花哨上了!什么骚娘们儿、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韩子奇把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出了。
  “说呀,你说!”
  韩子奇双手捂着脸,他没法儿说。
  “说不说?你不说我这就死在你脸前头!”
  韩子奇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抢先找个地方死去!
  韩太太脸色铁青,手里当真举着一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这个男人,她已经丝毫也不留恋了,一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儿。过去活着是为了他,往后就用不着了!“你说,那个女儿是谁?”
  韩子奇一个冷战,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玉儿……”
  “当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节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韩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韩太太的一切希望,这远远超过了钻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斋的倒闭,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存在了。而夺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个“骚娘们儿、浪女儿、狐狸精”不是别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儿无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韩太太脚跟发软,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轻得像柳絮,她扑倒在床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么我那会儿就没住这上头想呢?你们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个先出门儿,一个后追上去,到外头再碰面儿,还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张条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这个傻没心的!你们跟我弄弯弯绕儿,我对你们可是实打实,一个是我孩子的爸爸,一个是我亲妹妹,我做梦也没敢往这儿想啊!韩子奇,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我爸爸我妈是怎么对待你?我是怎么对待你?玉儿她……她也跟你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啊!”
  “是……我知道……”韩子奇垂着头,嗫嚅着说。
  “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这么不要脸?”韩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们没有……”韩子奇极力想把事情说清楚,却语无伦次,越说越不清楚了,“我没有……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在外边,我供她上……牛津大学,我没有……后来……”
  “后来又能怎么着?后来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后来你就起了邪念了?后来你就不是人了?”韩太太咬着牙,恨不能把这个无耻的男人撕碎!她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了:玉儿年幼无知、孤独无助,她把韩子奇当成哥哥,当成家长,当成靠山,在外边什么不都得听他的?是他把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毁了;
  “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乱的历史,毁灭文明、毁灭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推到旷古的原始状态的历史!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走吧,亲爱的,奥立佛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蜜的梦吃:“奥立佛……”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高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深重的创伤不但摧毁了她的心灵,也击垮了她的肉体,她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没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撑着疲倦的生命站起来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无休止地向韩子奇诉说着最痛苦的一切:杨琛、奥立佛,奥立佛、杨琛,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灵魂的人,从两面夹击这个曾经两度坠入爱河险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宁。人生本来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刚刚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如果她现在死去,人生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后世,她宁愿自己的灵魂永远忍受火狱的煎熬,也不愿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来是这样的残酷!如果真主迟迟不肯召唤她离去,把她继续抛在人间,吞吃自己摘下来的苦果,她将终生咀嚼着这苦汁,直到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处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边:主啊,我受到报应了!
  韩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饭,强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儿,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办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这是多么可怕!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年纪轻轻的玉儿,心却已经死了!韩子奇的心上压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妹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背着她脱离苦海,回到人间——人间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着地穴,威胁着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受苦,没有人来听这个孤独的冤魂的诉说。死去吧,死去!这个世界,不留恋了;中国,北平,不回去了!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水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这个样子,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见我的奥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床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儿本来是在伦敦街头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游戏人生,放荡不羁,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凉得却像唱挽歌,像嚎哭!
  亲爱的老伙计
  快活的老伙计!
  不论祸福凶吉,
  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中国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交”,也不仅仅是汉字写成的谚语。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挚的友谊,真挚的爱。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是谁夺走了这一切?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当她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圣经》和《古兰经》都宣称这同样的天意,那么,人来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难吗?主宰人类的神不是要给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让世界充满爱吗?爱,这个诱惑着人而又折磨着人的字眼儿!梁冰玉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欺骗;奥立佛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拒绝。爱,就是苦难,就是罪恶吗?……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涛中挣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着。
  “玉儿,我在呢,在你身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玉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绝伦。只有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他却曾经无视这一切而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婚姻之外的爱!玉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回国,那么,壁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你有罪啊!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天亮了。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俩人谁也没理她。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来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惊惶的脸!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这……”姑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小姑娘吓哭了,恨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教我给败了,坟头痛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姐姐,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
  “‘人格’?什么叫‘人格’?就是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来一个含泪的冷笑:“可怜,真可怜!我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以为战争的苦难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靠近,却不知道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儿?人性在哪儿?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这一点儿做人的权利都要剥夺!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楼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证实着她的论断,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我不知道,”梁冰玉说,“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结合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经是韩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爱你!爱你!爱你!咳,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消除仇恨,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必为伤害了你的感情而痛苦了。姐姐,原谅我,不是我有意要夺走你的丈夫,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战争切断了历史,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我们姐妹还能见面!战争结束了,我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侥幸留下来了,孩子也活下来了,这,也许是真主对我们的恩赐,也许是‘伊卜里斯’对我们的捉弄,因为我们不可能真正忘记,北平还有一个家!海外漂泊的凄凉,寄人篱下的痛苦。使我们想这个家啊,想得发疯,这种情感,我想你也能够理解。伦敦并没有在战争中彻底毁掉,它很快又恢复了,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但那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接到天星的信,我们恨不能一步迈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好容易保存下来的那批东西也运回来了,没有留任何后路,因为这是回家啊!……”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玉儿说的这一大套,使她听得不耐烦,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也听不大明白。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但这又能怎么着呢?你们有学问的人会说,无理也能搅三分,甭管你怎么讲歪理,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雨给我扯这些周三经!你又觉着回来不合算了是不是?哼,早干吗呢?你不会不回来吗?你干吗回来啊?”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看看姐姐,还是想永久地在这儿生活下去?这儿还住得下去吗?生活之路的后头有断崖,前头有绝壁,难道她没有想到吗?不,她想到了,正因为如此,她在归来的途中才“近乡情更怯”,每迈一步都意识到它的沉重和艰难。北平,“博雅”宅,不仅是她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壁的家;梁君壁,不仅是她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前妻!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踏上故土北平之后,又迟疑地留住了脚步,暂时栖身于旅馆,赢得一点喘息、一点思索、一点抉择。而这抉择竟是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家,已经近在咫尺了,姐姐在那里等着她呢,奇哥哥也在那里等着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拒之门外?正因为如此,她不再犹豫徘徊,不再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回家来了!后果是什么?她不知道!踏进家门之前,她不能抵御对姐姐的思念,也许是蕴藏在血液中的这种力量,推着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头是风,是雨,是山,是海……现在,迎接她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她又将怎样抵御啊!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前推了推,望着梁冰玉。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轻轻地吹着,吹着。吹得不烫了,把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这是女儿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道是甜,还是苦?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叹着,心里却想着远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外头是怎么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们柱子跟他爸也能回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欢的哟!……”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咳,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们这是逼我死啊!”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吸,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以裁决了!
  初春的太阳从灰濛濛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华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清嫉,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就是那个用稚嫩的字体写着“爸小姨快回来”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回来,不是急着要看天星吗?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俩人每人啃着一张薄脆,倚着垂华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妹妹,薄脆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外国话怎么说?”
  “This is the food l took best”
  “嘿,好玩儿咳!外国有薄脆吗?”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花儿吗?”他指着廊檐下的油漆彩画。
  “没有。”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没有……”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呢,四个月亮都不一样……”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残月,“哥哥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着她重新开始生活。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敌。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涂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睛。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他不语,只是叹息。手揉搓着脸颊上的褶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我真傻,还以为这儿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变了,变了!我真可笑,让感情的潮水往沙漠里流!这十年,也许是……我们也变了,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的,都是为了我,你才……唉!”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贵!”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佛?恐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她!”梁冰玉被这个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爱情吗?”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我和壁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我对师傅的感情的扩展和延续,我把壁儿看成自己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壁儿要嫁给我时,我……我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啊!娶了她,我就觉得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他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可是,那是怎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独没有谈过爱情。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谁知道!‘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合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就好像我们俩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永久地结合。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也许那是惟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不然,我后来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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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玉归(二)
  “谢谢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块心病!”她说,“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问过你,我不敢问。当我炽烈地爱着你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眼前看到了壁儿,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担心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可是,爱是不顾一切的,感情冲破了理智,我让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后果,我们相爱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时隐时现的歉疚,对她的歉疚,这种情感牵着我回来,离家越近,就越强烈了。我并不是来向她道歉,也不是来接受她的惩罚,而是要……要获得心理上的解脱,现在,你给我解脱了,把我对她的歉疚,解脱了!”
  “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向她解释呢?”韩子奇并不感到轻松,“对她说,我不爱她了,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会怎么想呢?不,她根本不理解我们!她只能认为我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又不是卖给她终身为奴,走自己的路吧!我们离开她,把房子、财产、这儿的一切都留给她,我们问心无愧、两手空空地去开辟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子奇,奇哥哥,我们走!”
  “走?往哪儿走?整个北平哪儿都有我的熟人,想找个藏身之地,办得到吗?人言可畏,社会舆论能杀人!”韩子奇感到为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和恐惧,“而且,她……也不会答应!”
  “那么,我们就离开北平,离开中国,回伦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远行的念头,“远远地离开她,彼此无干无涉了,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对不起谁的了,我们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我们走吧!”
  韩子奇没有回答,缓缓地垂下头,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
  “怎么?你不想走?”
  “我……”
  “不敢走?”梁冰玉微张着嘴,吸进一股咝咝的凉气,她觉得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在收缩,在冷却。
  “走?”韩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双双的眼睛,梁君壁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妈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问他:你走?你哪儿走?你敢走?你凭什么走?他无言以对,他不寒而栗!
  “你……没有这个胆量?”梁冰玉的心越来越冷了,在海外相依为命十年的韩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这是那个在伦敦的玉展中当着几千名观众用英语做滔滔不绝的演讲没有片刻的犹和丝毫的惊慌的韩子奇吗?是那个不为利诱所动、断然拒绝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丢掉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的韩子奇吗?是那个耗尽了心血供她就读牛津大学、把满足她的愿望作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在战争灾祸中用炽烈的爱温暖了她的心、拯救她的人生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彻夜守在产房门口、听到新月的第一声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韩子奇吗?……应该是啊,怎么会不是了呢?纷乱的思绪使她觉得这个韩子奇似是而非,变得模糊了,不易辨认了,也许她过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是他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目?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韩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问他,心在不安地悸动,“总不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娶两个老婆’吧?”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都并不赞成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是为了这所宅子,为了奇珍斋,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我不能失去这一切!玉,是我的生命……”
  “是为了把‘玉王’的旗号打回北平,重新开始你的事业?……”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不让天星成为没有父亲的孤儿?……”
  “是……是吧?天星,可怜的天星!”
  “还为了让你的妻子不至于失去‘当家的’?”
  “哦……”他噎住了。
  “你答应啊,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不爱她,可又不能、也不敢离开她!”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想……想家,才回来的……”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啊,奇珍斋已经倒闭了!”他凄楚地说。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口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应该回来!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玉儿,你……”他惶惑地转过脸,“你是怎么了?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她感到那只手在痉挛。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做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梁冰玉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认识了一个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这不也是付出的岁月换取的收获吗?她比过去聪明一些了,她不再糊涂了!
  “不,冰玉,是我错了!”韩子奇无力地支撑在写字台旁,他悔恨交加,痛彻肺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这话倒大可不必说了吧?也许是我毁了你呢?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丰厚的财产,我不能让你一败涂地!”梁冰玉心平气和,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了!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真要走吗?”这不堪设想的打击真的落到了韩子奇的头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和整个身体都在骤然下沉,仿佛脚下是无底深渊、万丈波涛,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将怎样生活?他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过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这样,生活中又不能演戏,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静些,让我们……微笑着向过去告别!”
  韩子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那宽宽的肩肿,高大的身躯,像拆散了所有的骨节,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儿?是去伦敦的华人学校继续教书?还是找亨特先生……”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总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没有男人的保护也能活!既然我们错误的结合是罗网,是牢笼,那么,摆脱了它,就是一个自由身了,这是我用过去的生命换来的,我将珍惜它!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乐的,有新月给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么?新月?你还要把新月带走?”韩子奇那松散的躯体在战栗,“别,别带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爱情’?什么是‘爱情’?天底下有真正的爱情吗?也许值得我爱的只有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带走,免得落在别人手里当个‘耶梯目’,也省得你为难啊!”
  “不!新月永远是我的女儿,你给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韩子奇颤抖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倒是好热闹,这边儿,新月和天星又玩儿上了骑大马,十一岁的天星自然是马了,让妹妹骑在身上,从后院跑到前院,骑的和被骑的都开心之至!那边儿,韩太太和姑妈正吭吭哧哧地把搁在倒座里的大箱子往上房里头搬,这是家业,是命,是比什么都又重的,把这些锁在家里,就把韩子奇拴住了,他哪儿也走不了啦!西厢房的那番私房话,是韩太太故意给他们闪开的空儿,让他们叽咕去,能叽咕出个什么来?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儿去!
  “博雅”宅里,阳光灿烂,喜气洋洋,西厢房里的狂风巨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新月在度过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揪着哥哥的脖子,一颠儿一颠儿地享受“走马逛北平”的乐趣,天星一边爬着、蹦着,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数来宝:
  平则门,拉大弓,
  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
  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
  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
  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
  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
  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夜深了,西厢房里,新月躺在妈妈年轻的时候睡过的床上,在妈妈的轻轻拍抚下,甜甜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色彩斑斓的梦:伦敦的塔桥,北平的大前门,海上的大轮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甜的薄脆,都凑到一起来了,惟独没有梦见早晨进家之后的那一场大人的争吵。她在梦里还格格地笑呢,她梦见的都是美好的。梦总是美好的。梦应该是美好的。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灯下准备自己的行装。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怎么来的,还是怎么离开,她的小皮箱里的一切,还要随着她做无根飘萍。但是,她必须把新月的东西留下。她终于答应把新月留下了,为了韩子奇那声泪俱下的哀求,为了他那七尺之躯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许不会是虚假的吧?她担心没有新月,韩子奇将会不久于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残人生最烈的毒剂。留下吧,母亲的心肝从此将要摘下来了,这一次离别,又是天涯海角,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母女重逢了!
  她细细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袜、手绢儿,恨不能把一切都给女儿留下,连同她那颗慈母心!
  再也没有什么了,她要阖上小皮箱了,又被箱盖里面布兜儿里的一只小小的镜框扰乱了心。她取出那只镜框,上面镶着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别伦敦之前,在唐人街的一家照相馆照的,她特地换上了中式旗袍。这是她们母女仅有的一张合影。为什么不多照一些呢?唉,没有,她教书大忙了,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料,却再也没有了,这张照片竟是最后的一点纪念。带走吧,好时时能看见新月;不,留下吧,让新月时时能看见妈妈,好像妈妈没有走,妈妈永远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写字台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睁眼就能看见妈妈;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还有无数个早晨,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妈妈都在这儿守着新月!
  女儿睡得真香,真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可是,明天,明天妈妈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儿的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心连着心。不,女儿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妈妈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愿她不要知道吧!
  她坐起来,从小皮箱里抽出几张信纸,捻亮煤油灯,感情的洪水在笔下涌流,她给女儿留下了一封字字和着泪水的信,这封信,她将封起来,交给韩子奇,要求他答应她最后一点也是惟一的嘱托:永远也不要对新月提起我,不要让她感到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等到她长大成人,念完了大学,再把这封信交给他!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破晓,上房卧室里,韩太太朝着圣地麦加的方向,虔诚地做晨礼。
  姑妈满脸是泪,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我说……”姑妈真是糊涂了,竟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咱姐儿俩再商量商量,非得把玉儿赶走不成吗?”
  “不能留她了!”韩太太喟然叹息,“她造的这罪,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容,教规也不容啊!”
  诚然,梁冰玉是有罪的,韩子奇是有罪的。他们的结合,没有“古瓦西”,没有证婚人,没有婚书,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当然是非法的,是真主和穆斯林所不能容忍的!在穆斯林世界,已婚者犯通奸罪和杀人、叛教并列为三大不可饶恕的罪恶,《古兰经》明确训示:“淫妇和奸夫,你们应当各打一百鞭。你们不要为怜悯他俩而减免真主的刑罚,如果你们确信真主和末日。”更何况,梁冰玉和韩子奇是什么关系?她是他的合法妻子的亲妹妹,《古兰经》中赫然载有这样的戒律:“真主严禁你们……同时娶两姐妹”!
  “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永世也别回来了!”两行热泪从韩太太苍白的脸上流下来。驱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即使她挽留妹妹,梁冰玉也决不会留下了,她非走不可,现在就要启程了。她不能等到天亮,不能看着女儿醒来,一声“妈妈”,会断送她的一切,她必须走了!
  她最后再亲亲女儿的脸……
  该走了,再也不能停留了!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门,迎着寒风、踏着夜色走去了,连头都没回。她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耳边只萦绕着一个声音:“妈妈……”
  妈妈走了,新月还在梦中。
  妈妈是在夜里走的,那个夜晚很黑,很冷,没有月亮。农历的二月初三,天上的新月还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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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月落(一)
  台灯下的雕花镜框里,妈妈正朝着新月微笑,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新月双手捧过镜框,贴在自己的脸上!饥渴得太久了,她吻着妈妈的照片,疯狂地吸吮着母爱:“妈妈!我的妈妈……”
  一个负罪的灵魂在女儿面前颤抖,韩子奇痴痴地望着女儿,啊,多像她的妈妈!现在,他把那封密封的信交给了新月,它和他那些稀世美玉一起珍藏在秘室中,已经十七年了!
  这封信现在展开在女儿的手中。
  新月,我亲爱的女儿:
  你还在梦中,妈妈却要走了,我真不知道你一觉醒来该会怎样哭叫着寻找妈妈!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扔下了你,妈妈的心太狠了!可是,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她也决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她非走不可了!
  你永远也不要原谅妈妈,她在你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没有把你带走,妈妈太无情了!可是,和她同样爱你、同样需要你的,还有你的爸爸,你是他的骨肉,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和他之间的爱情已经死去,只能分道扬镳,但我却不能把女儿的心也分作两半,不能把你从他的身边夺走!我把你托付给他了,也托付给我的姐姐、你的大姨,请她代替我做你的妈妈。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恳求你真诚地爱他们!我想你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不会留下太深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推移,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女儿,把我忘了,把爱都给他们,你的身上流着韩家和梁家溶在一起的血,他们会用骨肉至亲的爱的雨露浇灌你长大成人。我要求他们,在你长大之前,不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妈妈,免得你想我,只让我想着你,把思念的痛苦都给我一个人!虽然命运把我们母女分开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的心里。
  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仍然要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你,我的女儿。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爱,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妈妈就满足了……
  妈妈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爱,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妈妈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再见,我的女儿!妈妈什么也没有给你,只留下这封信,它将长久地等待着,等待你长大,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大学毕业了!……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新月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啊,妈妈!女儿虽然有幸考进了您曾经读过书的燕园,但却没有能够实现您的期望,女儿只在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半途而废了!她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不,这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对女儿说话,每一个字都是多么宝贵!她拭去泪水,急切地看着那留着十七年前的泪痕的字迹:
  ……当你独立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时,也许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但是,还是听听妈妈用逝去的岁月换取的教训吧,也许会对你有用的!
  新月,当你到了青春年华,将不可避免地碰到这两个字:爱情。你将怎样对待它啊?妈妈当然衷心祝愿你能遇上一个和你真诚相爱、忠贞不渝的人,而不再尝妈妈所经受的苦难;但是,爱情并不像一个少女所想象的那样美妙,它的背后,往往是陷阱、是深渊!
  爱情常会对错误视而不见,
  永远只以幸福和欢乐为念,
  它任意飞翔,无法无天,
  打破一切思想上的锁链。
  欺骗永远只能秘藏在心间,
  守法、守礼、道貌岸然,
  它除开利益,什么也看不见,
  永远为思想铸下铁监。
  这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一首短诗,妈妈抄给你,是让你引以为戒,希望你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颗坚强的心,在布满迷雾的人生中能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你懂了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妈妈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强者!
  吻你,我的女儿!
  你的妈妈 冰玉
  1946年3月6日凌晨
  十六年的岁月浓缩于一刹那,母女两颗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妈妈不可能真正预见女儿爱情的不幸,十六年后,女儿也不可能向妈妈诉说她不幸的爱情!妈妈,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救女儿?
  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同时向新月袭来,她那颗柔弱的心脏慌乱地抖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她那涌流的热血像突然淤塞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那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颊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艰难地大张着嘴呼吸,仍然觉得胸部像压着千钧磐石……
  “新月!新月……”韩子奇惊叫着,急忙抱住女儿!
  “妈妈!……”新月用尽气力喊出了这一声,倒在爸爸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紧张的抢救。高流量吸氧,输液,静脉注射强心剂,利尿……
  新月还在昏迷中,她半卧在病床上,双腿下垂,面色青灰,嘴唇绀紫,嘴角涌出淡红色的泡沫。她一动也不动,好像生命已经停止了。不,她那衰竭的心脏还在艰难地跳动,急性水肿的肺脏还在艰难地呼吸……
  医务人员围着新月,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较量!卢大夫亲自守在现场,密切监视着病情……
  毁灭性的灾难把韩子奇击垮了,他半跪在女儿的床前,抓着那只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不肯松开。天星挤在他的身旁,那黑红的脸上,冷汗和热泪纵横交流。
  “请家属离开现场!”卢大夫威严地命令他们。
  “大夫!大夫……”韩子奇乞求地望着她,几乎要给她下跪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我的女儿!我不惜一切代价……”
  “什么代价能抵得上生命呢?”卢大夫冷冷地说,“她也许闯不过这一关了!我们尽力吧……”
  “啊?!”韩子奇惊恐地颤抖!
  “爸爸……”天星把父亲搀起来,“让楚老师……来见见新月吧?”
  “你去……”韩子奇痉挛的手抓着儿子的胳膊,“……去给他打个电话!”
  天星把父亲放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匆匆地跑去了。韩子奇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吸顶灯,他那颗心四分五裂了!一份系在抢救中的女儿身上,一份追赶着不知飘落何方的梁冰玉,一份等待着他不能忘怀的楚雁潮……女儿不能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能离开、不能丢下的人!
  新月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漫游。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个混沌虚无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来,又落到哪里去,仿佛是乘坐一部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梯,一直往下开,往下开,开往深不可测的地方,仿佛她的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
  终于落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团,只感到自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刺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像一只气球似的弹跳了几下,每一次落下来都被那坚硬的东西刺着不同的部位,粉身碎骨般的疼痛。终于又不再弹跳了,她似乎实实在在地落在那里了,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中弹的鸟儿,从空中坠落地面,静静地死去了,连扑打翅膀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她毕竟还要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她还活着,她要活着逃离这个黑暗的世界。她尝试着翻动身体,遍体鳞伤,哪儿都疼得刺骨,每动一下就像在遭受万剐凌迟的酷刑。但她宁愿忍受这酷刑,也要挣扎,她知道,如果她倒下去不再起来,她就完了。她不愿意死。她伸出手,摸索着自己的周围,触到的地方,坚硬而粗砺,像断裂的岩石,像腐锈的钢铁,像恐龙身上的销甲。她摸到一片流质的东西,冰凉粘湿,散发着血腥气息,这不是水,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水。她摸到一根像树枝似的东西,布满扎手的棘刺,分着像鹿角、像珊瑚那样的权,这不是树,在没有生命的地方也没有树。她觉得,在身体的周围都是血和枯骨!她毛骨悚然,这里比火山熔岩掩埋的庞口古城和冰雪封锁的阿拉斯加还要可怕,这里是魔窟,是地狱,是死亡之所,这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离开这儿,赶快离开!她命令自己向前爬行,手抓着露出地面的怪物牙齿,脚蹬着重重叠叠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伤,她感到自己的血在涌流,自己的血是热的,可以嗅到一股生命的气息,这给了她力量,她要以生命和死亡较量!
  黑暗茫茫没有尽头,不知道这条隧道有多长,她不肯停歇地向前爬行。几丝蛛网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头顶有蝙蝠扑动翅膀的声音。她欣喜终于遇到了活的东西,要向蜘蛛和蝙蝠问个讯:从这儿离人间还有多远?她失望了,挂在脸上的是自己的头发,不是蛛网;咝咝的声音是自己的喘息,不是蝙蝠在飞动,在这个魔窟里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生命!她喘息着停在那里,积蓄着力量,估计自己的血还没有流完,筋骨还没有扯断,她还要向前爬……
  她艰难地继续前进,每挪动一次就要歇息好久,而向前移动不过一两公分。但她决不能中断,决不能!她朝着黑沉沉的前方爬去,前方有人在等着她。她向他们呼救:
  “爸爸!……”
  “妈妈!……”
  “哥哥!……”
  “楚老师!……”
  没有任何回音,她的喊声连自己也听不见,好像她大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个鬼地方,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但她坚信她所呼唤的人在等着她。她的心更加急迫,速度却减慢了,每次忍着剧痛的挣扎只能移动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以细若毫发的尺子丈量着死亡之路……
  终于,一线灰白的光亮出现在面前。她缓缓地挪动着,奔向地狱的出口,那光亮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灿烂的光斑……
  新月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朦胧的光斑渐渐清晰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正亲切慈祥地看着她,这是卢大夫!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却一点气力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腕子上缚着输液管,腿上扎着止血带……像一个身受“酷刑”的犯人!但她的眼睛中仍然涌出了泪花,因为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间了!
  “啊,她醒过来了!”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着声音急切地寻找,看见了,楚老师!还有爸爸、哥哥,都挤在门边呢!他们冲动地朝病床奔过来,喊着她:“新月!新月……”
  新月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刚才喊你们呢,你们听到了吗?她的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新月,”楚雁潮的泪水滴在新月的脸上、脖子上,他俯下身去,贴在她的耳旁,“你好了,好了……”
  “不要和她说话,她不能激动!”卢大夫威严地说。
  “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楚雁潮向卢大夫恳求,“我不说话,不说话……”
  新月的眼睛也在同样恳求着卢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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